小刘个头很矮,和何半仙一样,只有根号二,为人热情,系着围裙,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一拐一拐地挨个桌子擦,又来来回回地从屋里端一碟一碟瓜子。揭雄烧调皮地用腿夹住小白狗的头戏耍,边兴花逮到土猫一顿揉,猫被搓得舌头直伸。小刘提一壶刚烧开冒白气的开水,挨个桌子沏茶。我和梦云舒坐在一起,听其他人说些摘灵的事。
这时候,小坡下来几个不速之客,个个打孔穿钉,流里流气。他们走过来站在门口看看我们,把老板叫出来,其中一个染着红毛的说:“今天晚上谭少定十桌席,按最好的菜单每桌备十八道菜,八点准时到。外面这些人就推到改日吧!”说完,几个人就走了。
老板在屋里踌躇半天,最终还是跑出来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对不住,今天不能招待各位爷了,损失我赔,明天你们来,我送你们一桌菜,行行好!”
齐沈平来劲了,说:“咦嘿!你这老板当的,怎么?今儿是我们头一次来你这,不能因为刚才几个小毛孩吓唬你就赶我们走吧?”
老板摆出一副苦相,说:“这位爷,念在你我都是天津人,老乡的份上,就行行好,谭少我可惹不起啊!”
齐沈平回头看看我们,大家都没说话,他继续说:“那个什么谭少惹不起,我们你也惹不起啊!”
我心想真是什么地方都少不了地头蛇,李庆祥,沈六,这个谭少,这些人就像社会的蛀虫,在法律尚不健全的年代里,逍遥法外。
范山人说:“沈平,过来坐下,这位老板同志,你尽管备我们的菜,大可放心。”范山人一字一顿地语调,铿锵有力,十分有威严。
齐沈平屁股挨回板凳,老板一脸焦虑,吩咐劈柴的同志劈快点。
大家没当一回事继续有说有笑,谈天论地,他们烟抽得凶,二手烟呛人得很,我喊梦云舒到别处透气。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师父,我今天想了很久,我不能放过猫精,那东西回全椒肯定继续害人。”
梦云舒说:“现在由不得我们自己了,那东西和粘杆处上面有关系,不要冲动做傻事,它不敢再还害你家人了。”
我说:“可我姨夫,我大姐,都是被它害死的,这仇我一定要报,师父。”
梦云舒目光看向齐沈平范山人那边,齐沈平右手指戴着一颗龙头黄金戒指,左手腕戴一块浪琴表,手心盘一串菩提子,他思考了会,说:“这事我好好考虑下,现在没到时候。”
我问他:“师父你一定要帮我。”
梦云舒说:“我和你都不能露面,这事得借刀杀人。”
我说:“杀,必须杀,这些害人的灵物都该死。”
到六点半时,老板招呼我们进屋里入座,老板家七间大屋空间宽敞,房顶是实木大梁,脚下是水泥地,我对这种农村装修风无感。小二先上了花生,卤菜,皮蛋,黄山臭豆腐作为小菜,又端上一盆独家秘制湘潭口味虾,边兴花拈一只就往嘴里撂,他们都和我一样不敢吃。我说:“这是蚂虾,能吃吗?”
小菜过后的第一道主菜比较有意思,是条鱼。
鱼盛在阔口瓷坛内放在箩筐里,由两个人挑上来,前面还有个人领头的,敲锣,每敲一声锣,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一串吉祥语,十分有架势。待到鱼抬过来时,敲锣的对J哥说:“老板,这道菜叫年年有余,请您揭盖交好运。”齐沈平站起来了,说:“J哥,来几句呗!”
J哥搁下没抽完的雪茄,缓慢站起来,说:“这道菜不便宜,沈平,你要自掏腰包买单哦!”
齐沈平陪着笑脸,说:“没问题,J哥,我请客,祝兄弟们今年大丰收,哈哈!”
J哥揭开箩筐,服务员端出里面的鱼,强调说这道菜一天只有一道,J哥简单说了几句后,让大家都去夹一筷子尝尝。我不爱吃鱼,不喜欢鱼的腥味,但是我爱喝酒,尤其是茅台这类好酒。饭局进行了一个小时,大家酒喝得正欢,真一个词形容“胡吹海喝”,外面传来人声,是“谭少”带人来了。
我回头看到门外站着黑压压一群人,说:“外面来人了。”大家虽然喝得醉醺醺的,但是立马都站起来,其他桌的也停下高谈阔论,看着门外。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提前来订过桌了吗?”一个年轻人恶狠狠地问红毛。
红毛辩解道:“谭哥,我让老板备十桌,这些人推到改日的,老板,你过来!”
老板不知道从后厨还什么地方灰溜溜地小跑来,张口就赔礼道歉,说:“这些也是客人,谭啊,总不能赶人走吧,老伯求你了,给你磕头认错!”说着,老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看不下去了,想仗着人多逞个能,被梦云舒拦下,让我别装蒜。
范山人板着脸说:“大家都坐下,喝酒!”
谭少一听大怒,说:“知道我什么人吗?我站着你们还敢坐着!兄弟们,把这砸了!”
在他后面的一帮混混蠢蠢欲动,一听到号令,挥着拳头就上,却被另一个声音制止 。这人一直站在谭少旁边,头只到谭少的肩膀,留着小平头,耳朵像马三立一样大,毫不起眼,起初我以为是谭少的跟班。
这人说:“谭!来这都是吃饭,谈高兴事,既然无位,我们让人家便是,不要大打出手,伤了和气。”这人说完还不忘向我们道歉,转身就走。
J哥忽然起立,说:“同志留步!”
这人回头看着J哥,问:“有事吗?”
J哥说:“可介意喝一杯?”
这人说:“只一杯酒!”
J哥倒上一小杯茅台,亲自端给这人。这人倒也爽快,接过来一饮而尽,说:“怎么称呼?”
“苏里唐·阿克木!贵姓?”J哥握手示好。
这人不卑不亢,左手收在身后,右手和J哥紧握了下,说:“免贵姓杨,杨参!”
J哥笑着说:“我的单位在老报馆,有时间欢迎去喝茶!”
杨参龇着牙,开心地说:“我不是合肥人,不过谭是,有时间过去拜访您!”说完,杨参转身离开。
我听不出杨和J哥间的谈话间的微妙气氛是敌意还是友意,当然,我也没过多揣摩。
杨参谭少走了后,大家继续喝起来,老板出去送走谭少杨参,回来时满头大汗。张小美和王帅端着酒杯来找我俩喝,王帅显然喝多了,喋喋不休,兄弟长弟兄短的;张小美的脸红彤彤,酒精上头,也快神志不清了。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陆陆续续下桌,在外边“乘凉”。我搀着张小美出去,她一步一摇头。小二倒了热茶,我喂她醒酒。揭雄烧和丁国互相扶着一边走一边吐,糟蹋了这么好的酒。边兴花没有喝多酒,她特意把我叫到一边,说送我一样东西。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不过这把匕首很精巧,她说:“这把蝴蝶刀送你,以前我托人从外国带的。”
我怀颗躁动的心,说道:“这刀名字真好听,和你的名字一样。”
边兴花害羞道:“我名字难听死了。”
我说:“我觉得好听,对了,你手上文的是不是蝴蝶?”我刚看见她时,就注意到她左手靠近大拇指有一处青色文身。
她说:“是蝴蝶,好看吧?”
我说:“好看,和你一样。”
边兴花轻轻推我,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说:“我可不是鬼。”
那天晚上回去后,梦云舒独自喊我出去谈话。我们沿着银河(现位于合肥银河公园内)一直走,河岸树木茂密,人迹罕见,是谈论机密的好地方。烧酒醉得我浑身发烫,正好晚风偏寒,吹着无比舒适。梦云舒终于向我解释为什么他一开始不远万里去我家找小墨迹,原因就是他师父在世时告诉过他,世间有一种产自武夷山的黑色袖珍猴子,名为梦猴,可以炼制魇丸,人服食后会去三尸,拔高修行,使控梦术和控梦人完全合为一体,可以百米外悄无声息地催眠活人。
他还向我介绍了他的师父,就是本文开始的捉蛟人,师祖名为梦三阎,他救了梦云舒,将毕生所学控梦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梦云舒,而梦云舒并没有像师祖那样云游四海,惩黑除恶,却成了一个摘灵人,做起了买卖灵物的生意。梦云舒将师祖像文于后背,在路灯下,他掀起衣服,我看见了师祖模样,面目狰狞,前庭凸起,像极了鬼谷子。这让我想起《酉阳杂俎》中有段话记载了一个恶棍将佛祖文于背后,每次闹事打架被衙门捉住,他都会露出后背,衙役们便不敢朝他身上打。
梦云舒说他遇见我后,一眼看穿我拥有罕见的“百无禁忌”体质,决心收我做徒弟,传授控梦术,知道小墨迹是我的传家宝,便不再想着将小墨迹炼制成魇丸。他说:“游子善说青蚨钱可以找到巫支祁,据我所知,青蚨引钱术和巫支祁都有古人讹传的嫌疑,不一定真实存在,所以我觉得此事还有蹊跷。”
听完梦云舒的话,他的神秘感在我心中再次油然升起,我说:“师父,我说句内心话,我觉得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如做一个江湖人,知晓天下事。”
梦云舒说:“终有一天你不会这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梦云舒当年的预言实现,今天我确实不这么想了,因为相忘于江湖不如中隐于世。
我说:“师父,教我控梦术吧!”
梦云舒说:“好啊!”
梦三阎传给梦云舒的《晓梦》一书记载了关于梦境最详细的阐释,当时他没有给我这本书,他还在考验我。他讲了“梦”的基础理论,梦是人意识的延续,是人灵魂的出窍。控制了人的梦境,就可以控制人的灵魂,使人在失去自我意识后为控梦人所控。学习控梦的第一步是学习自己做清明梦,清明梦就是清醒梦,虽然清醒梦的概念是外国人提出,但是清明梦一词早出现在《晓梦》和佛教部分典籍中。清明梦可以让人在清醒的状况下在梦境里游览,不合格的清明梦会像鬼压床一样,让人难受恐慌,成功的清明梦则会让人心生愉悦,天马行空地遨游梦境。
梦云舒传授了清明梦的技巧,选定参考物和发生事件,简单来说就是强行记住一件事,比如睡前记住自己喜欢的姑娘,幻想与她做的事,将这些做的事引入梦中,反复练习,直到在梦中自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清明梦就算成功了。清明梦的技巧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做起来很难,人会不自觉地进入梦境,自主意识完全消失,等到醒来,恍然大悟,已经迟了。
那天晚上,我努力幻想和边兴花在一起,不经意间就坠入梦乡,直到尿把我憋醒,我知道我失败了。梦云舒打坐纹丝不动,虽然他闭目养神,但是他的五官全在正常运作,只要有点小动静,他会立马醒来。我小心翼翼地下床,他忽然冒一句:“是不是失败了?”
“是的,睡着了。”
“继续练习。”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像人吹口哨一样,诡异,旧木窗被风带得“哐当哐当”响,看来明天要变天。结果过了一夜,天气转正常,有太阳。范山人早早地在办事处门口练拳,我问他练的什么拳,他睁开眼说:“我练的气功。”那时,全中国流行练气功,很多人相信气功可以强身健体,隔空取物,飞檐走壁。
张小美和王帅已经收拾整齐,坐在大厅沙发上谈着什么。张小美看见我俩后招手说:“你俩过来,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我说:“收拾好了。”
张小美站起来说:“那我们就出发,去火车站买票。”
“边兴花没来吗?”
王帅说:“走了,一大早就走了。”
“去哪了?”
“去江苏了,兄弟,看上边了?她有男人。”
我很诧异,“她结过婚了?”
张小美嗤笑道:“小孩都多大的了。”
我笑笑没说话。
范山人走进来,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此番前去路途遥远,需要你们四人竭力配合,一定要顺利完成任务,安全归来。”这时,三只喜鹊在屋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起来,我见状说道:“山人放心,喜鹊叫了。”全椒有古话训,“喜鹊早报喜,中报财,晚上一叫祸就来。”
合肥的老火车站很破,轨道上停了两列绿皮车,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往车厢里挤。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南部沿海城市市场经济越发火热,中部、北部地区的人开始往南方迁徙,谋求发家生财之道,那时候最流行的一个词就是“下海”。火车上这些人大都是去“下海”。
我们四人并排坐,期间交流很少,是怕在公共场合讨论摘灵事情,会引起周围人误会。和上次一样,我们需要坐列车到达武汉,再从武汉转车去神农架林区,只是这次我们多了一支国外考察队作为陪同,但实际上是我们需要陪同这支考察队。我特别想把上次在娃娃村的遭遇说给张晓美和王帅听,又怕同座人听到,所以一路上都憋着,直到火车进了汉口站。
张小美听我说上次捕获姑获鸟的经历,指出神农族可能是第五十八个民族,我们需要在考察长潭水怪后,去武汉大学找一名民俗研究类教授。
“第五十八个民族?听说中国现在确定的一共就五十六个民族。”
张小美说:“对,现在民族划分已经基本确定了,除了贵州的穿青人还有争议,穿青人有可能会是第五十七个民族。”
我说:“张大姐,你知道的真多。”
“这都是组织布置任务时给的介绍,我哪懂这东西。”张小美心直口快。
我们四个在火车站旁边一人要了一碗热干面,随便蹲个地吃了。作为皖东人,我不喜面食,但是武汉正宗的热干面酱实在下饭,饥饿了一路的我,连吃两碗,浓浓的面油滴入心魂。吃完热干面,再来瓶可口可乐,真是爽,这感觉正如可口可乐的广告语“挡不住的感觉”。
王帅一边吃一边指着远处说:“你们看,该流不流,扒房牵牛,以前都鼓励人卯足劲生小孩,现在又不让多生,真是搞不懂国家。”
我说:“这是国家政策,现在人口多了,经济差粮食少,养不活这么多人的。”
王帅搭我的话说:“说的没错,这谁还敢生了,生了养不起。”
张小美笑话王帅道:“你别管生小孩的事,你先找到对象再说。”
王帅向张小美弹舌“嘚”一声,说:“张姐,你要不考虑下,怎么样?”
张小美一脸嫌弃。
能静下心看书的人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