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科九年

  
  
  小刚
  
  机场的大厅总是繁忙而喧闹,四处都穿行着急匆匆的人群。他们火急火燎地出发,又急急忙忙地归来。他们有的大包小包拖儿带女,有的西装革履轻车简从;他们有的手拿电话大声喧哗不已,而有的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书;他们匆忙而充满期待地来来去去,好像都在投入地享受火热繁忙的生活
  
  我和小刚站在到达大厅的门外,刚刚各自点着一根烟。
  
  “应该不会晚点吧?”小刚今天挺兴奋,到这里站了没多久就已经看了几次手表了。
  
  我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笑着对小刚说:“晚点了也坏不了你的事儿了,你还担心什么?”
  
  小刚笑了笑说:“一天没有把签了字的正式合同文本拿在手里,就一天不敢放心啊。”
  
  我看着小刚眼圈乌黑显得有些憔悴的脸,又看了看旁边落地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低头深深吸了一口烟。这段时间大家确实都挺忙,忙得焦头烂额,忙得如履薄冰,也忙得心惊肉跳:在那个难忘的早晨,我如同当年地下党接头一般把那个大信封交给下楼来拿的那个人,当时大家心照不宣得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之后,整件事情像是突然被大家一起遗忘了一般沉寂了很久,然后又猛然爆发:突然召开的正式办公会、措手不及的人员调动、口风逐渐改变的高层领导、态度日趋强硬的老徐、目光渐渐黯淡的小吴、一次又一次的配置修改、一轮又一轮的方案论证。。。。。。所有的一切都让本来还在外面冷眼旁观的我们眼花缭乱最终一起身陷其中跟着飞速旋转起来。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保洁工来到那个评标会议室清理一地的废纸和满桌子烟头的时候,我们都只剩下了一副憔悴无比的面容和两个深陷而泛着青色的眼圈。
  
  我们赢了。
  
  思科拿到了这个项目的两个标的,暂时将另外两个对手挡在了外面;在之后进行的关于项目集成商的竞争中,小刚他们出人意料地击败了我们事先曾经看好的徐经理而拿到了总集成的合同。
  
  现在,非典的禁令已经渐渐解除,我和小刚正在机场等待宝丽乘坐的航班降落。小刚安排接机的轿车也锃亮气派地停在停车场,它将要载着我们几个人一起去参加合同大签仪式。
  
  
  阿星
  
  过了一会儿,机场的广播响了,说宝丽乘坐的那个航班准时到达即将降落。小刚顿时摩拳擦掌起来准备进去了,我笑着拉住了他:等到出来还得一段时间哪,陪我再抽一根。
  
  小刚帮我点着了火,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笑着说:“我说,到现在了,总可以透露一下你的线路了吧?让兄弟们也瞻仰一下。”
  
  “什么线路?”我严肃地看着他,“我们可是通过设置技术门槛和合理的价格策略,再加上客户方面对我们多年合作关系的信任才赢的。什么线路啊?”
  
  小刚笑得被一口烟呛住,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自己弯腰咳嗽去了。
  
  我抽了一口小刚的软中华,轻轻地把它呼出去。烟都有个奇妙的特性:在未经过人体吐纳时,烟泛着蓝色,很轻灵;而经过人体的呼吸系统再出来的烟气就会变得浑浊厚重呈现出一种灰白。这是不是意味着每个人的体内都堆满了污垢?
  
  
  我想起了那个找我要烟抽的阿星,想起了那个名叫“半条鱼”的餐馆:阿星说,这单拿下,初始的循环通道已经建立,以后你自己可以好好玩了。
  
  我有点依依不舍,问他下一步有何打算。
  
  阿星眼睛看着自己的烟头,笑着说:兄弟,有句话说了你大概不爱听。
  
  “但说无妨。”
  
  “你们这摊买卖,大概你们自己觉得已经挺大了,几千万几千万的,觉得挺牛,挺有成就感,是吧?”
  
  “呵呵。”
  
  “可是真正的大生意-------我是说,可以玩的大生意------可不止这么点:那些土建、线路、基站,随便一个小项目金额也是你们的十几倍,可我们这里干活儿的量其实差不多,有的还没你们这个这么烦。”
  
  我想我明白阿星的意思,有点自惭形秽地笑了笑。
  
  阿星把抽了一小半的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叫来小妹结帐。“兄弟,以后有缘分的话,大家还能再碰上。没什么特别的事儿的话,就不联络了。各自做好自己的活儿吧。”他笑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站了起来:“你看,我今天给你点了两份儿半条鱼,自己慢慢吃吧。”
  
  我讪讪地看着他离去,讪讪地面对着桌上的鱼发起了呆:我赢了,两条鱼都被我吃了。我在非典时期没有自己工程师到场的条件下单枪匹马赢下了这张单,一举完成了全年的销售任务。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兴奋呢?我真的赢了吗?是我自己赢的吗?老徐是我的朋友吗?小鸣他们在帮我的忙吗?小吴和他背后的人被我打败了吗?我算是如很多人所说的“设了局”又“做了局”最终“搞定了”里面的上上下下吗?
  
  我看着桌上的狼藉杯盘不知所措,目光也逐渐恍惚和模糊。。。。。。等到我的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看见小刚兴奋的脸在我眼前晃悠,他的嘴唇上下翻飞在说着什么,可我什么都听不见,因为一架飞机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降落,那种排山倒海的音量和四周的共鸣让人觉得地动山摇心脏颤抖,让人急于逃遁。
  
  
  过了一会儿,我听得见声音了,刚才如同默片一般在我面前放映的小刚的面容现在有了配音:“降落了降落了,我们进去吧。”
  
  我甩了甩头,把烟头丢进门口的垃圾桶,跟着小刚走进机场大厅。
  
  
  朱总
  
  记得那天下午我很早回家,把车停在小区外面人行道上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穿过浓密的树荫洒在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我拿着包从车里钻出来,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小区里的居民楼,许多人家趁着好天气晒出了冬天的被褥和床单,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你仿佛可以闻到它们撒发出来的太阳的香味。不知是哪家学钢琴的孩子正在弹奏一首单调的练习曲,细碎的音符在周围飘荡,这让我眼里的一切显得幽远宁静,好像一部有点褪色的古老电影。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晃悠着来到了后面的大操场。今天的操场上人很少,也许大学生们已经放假四处游玩去了吧。绿油油的草地上几个孩子正在他们爷爷奶奶的帮助下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孩子们兴奋地大呼小叫。那首古诗怎么说的来着------“儿童放学回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笑了笑,今天我放学也挺早。合同签署仪式结束后,大家一起吃了个饭,后来宝丽还有别的安排出去了,我理直气壮地早退回家。一路上,连车都开得挺悠闲。
  
  操场上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头重脚轻地奔跑,他的妈妈在后面紧张地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小子后来看见了我,立刻向我跑来,他咧着牙齿还不全的嘴笑着向我跑来,我笑着蹲下,向他张开了双臂,他的妈妈在后面不停地说:慢点,慢点。。。。。。
  
  在离我还有几米的时候,他一头栽倒,摔得很干脆。不过很快又抬起头来对着我笑。我笑着称赞他:不错不错,就是临门一脚还差点。
  
  朱总赶上来了埋怨说:也不扶他起来,你看这摔得一身灰。
  
  我摸着儿子的头对他说:以后,自己爬起来。
  
  儿子很快挣脱了我的手,又向前跑去。朱总正要追,我拉住了她:“让他自己去跑跑吧,在这草地上也摔不坏,你怕什么。”
  
  朱总笑了:“反正衣服脏了轮不着你洗。”
  
  过了一会儿,她又挑衅地看着我说:诶?今天稀奇啊,这么早回来啦?
  
  我笑了,低头点了一根烟。这一刻的我觉得幸福而满足,我知道这样的一刻就和这个城市的春天一样稍纵即逝,这样的一刻也由于之前和之后的无数个操心奔波的黄昏而显得弥足珍贵。这确实是“稀奇”的一刻,当时的我只希望这一刻能够尽量持续得久一点。
  
  
  
  朱总
  
  晚饭后看《新闻联播》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像傻瓜一样笑了起来。不远处的朱总狐疑地看着我:“诶?不至于吧?赢了个单就成这样啦?”
  
  我忍俊不禁地指着电视屏幕叫朱总一起过来看,里面放映的是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外国政府首脑:双方相关人员各自正襟危坐在围成半圆的沙发里。面对着亮成一片的闪光灯,领导们态度从容地相互交谈。我笑着说:“今天,我和宝丽,还有客户,就是坐在这样一个会议室里,陈设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后面没有坐着俩翻译。”
  
  朱总笑着问:“也有人拍照吗?”
  
  我渐渐止住了笑说:也有,不过没电视里这么多。
  
  记得当时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坐在同样围成半圆型的一圈沙发中,客户领导和宝丽相继致辞。客户的老大话说得慵懒而随意,勉励中带着几许鞭策;宝丽的答谢风格温婉而谦恭,沉着里透出一丝俏皮。当时的气氛被搅和得不错,临了大家还真的步入另一个会议厅,双方代表坐在长桌旁在合同文本上交换签字。一切都和新闻联播里天天出现的画面惊人地类似,这让当时的我觉得有一丝恍惚。
  
  “你说,要是哪天看到我在这里面出现,”我突发奇想地指着电视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物问朱总,“你会觉得高兴吗?”
  
  朱总挺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回答说:应该不会。
  
  “为什么?”
  
  “哦,我不是说我不会高兴;我是说以我的感觉,此生你应该不会有机会在那里面出现。”朱总坏笑着回答说。
  
  我慨然长叹,随后和朱总一起进屋陪儿子玩去了。
  
  
  
  
  Hshen2007
  
  次日我醒得很早,看着还在酣睡的朱总和孩子,我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收拾东西出门开车上路了。
  
  在不赶时间的时候,我喜欢绕一点远路从湖边开,那是一条被湖水和杨柳环绕的漂亮的小路。如果不是上下班的高峰,在这条路上开车会让你觉得放松和自在。我把车停在路边按下车窗,使劲闻着湖面吹来的略含腥气的微风,我觉得今天的自己和往日有点不同。我在预想着同事们可能会有的调侃和祝贺,预想着老板在下一次kick off会议上可能有的褒奖之词,我甚至已经开始设想自己的获奖感言和面对朋友们打趣时的解嘲台词,设想自己应该低调含蓄地露出一副苦笑做沧桑状,然后很爽快地答应别人的请客要求。。。。。。
  
  今天的办公室和往常一样繁忙安静。Jane在前台轻声讲着电话;老威和几个客户正在小会议室讨论事情;阿涛在埋头做方案;玉总也在走来走去地打电话。看到我进来,Jane笑着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玉总也抬头笑了笑,之后大家便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了。
  
  我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趁它慢悠悠苏醒的时候拿着茶杯到茶水间跑上一杯新茶。重新回来坐下的时候看到宝丽又发出来几封Email,交代一些最近需要大家完成的功课和销售数字;财务部门的领导提醒大家注意控制支出费用,因为快到财年末了;几个行业的区域老板升值或者离职,一大堆紧跟着的惜别或者欢迎的Email。。。。。。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今天只不过是一年365天当中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一天而已,它并没有因为我昨天签了一单就显得与众不同:大家还在各自奔忙,网络还在到处连通,机器还在默默运转。。。。。。对于某个人似乎惊天动地的大日子在这个阳光充沛的初夏时分对于其他人来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中又接踵而来的某一天而已。
  
  所以,你凭什么飘飘然以为自己今天像尊人物?
  
  看着电脑屏幕,我笑了笑,喝了一口刚刚泡好的浓茶。它清冽而苦涩,之后的回味却有一丝甘甜。这是只属于你自己的味道,也只适合你自己慢慢品察和享受。只有你和它独处的时候,它才像现在这样美妙。它让你安静,让你不再飘忽。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