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shen2007
当你渐渐习惯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模式,有时你会如鱼在水中一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当某一天冷不丁地要把你从原有的环境中拔离,这水的温暖、这水的舒适陡然间都会让你眷恋无比同时悲愤莫名。
“为什么呢?”那两天我经常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看着外面的大街若有所思。当时的情况是小乔北上之后留出了一个江南大省的空档,因而引起了一连串的人事调动,我是最末端的一个环节,如是而已。其实听起来是个顺理成章的理由,但我还是愤愤不平地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让刚刚在这里有点起色的我又被连根拔起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像祥林嫂一样为此事和几个兄弟通了一圈电话,大家大都在表示遗憾和惋惜之余说一句:“也许这是上面对你的信任呢?也许是希望你能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出点成绩?”在大家的描述中,我将要就职的那个著名的穷省就像一个新人培训基地或者贬官反省大本营:有愣头青从那里飞黄腾达,也有大起大落之人在那里卧薪尝胆乃至咸鱼翻生。用他们的话说:那里是个充满了机遇和挑战的地方,抓住了机会,你就能飞了;当然,要是不小心搞砸了,你也就被废了。
还有几个兄弟坏笑着说,那个地方很有名的,你小子身体还行吗?
我一直记得高中和大学时狂热迷恋的一本满是名言和隽语的杂志上曾经有过这么一句话:“人生其实是一出悲剧,人们往往先冷眼旁观片刻,之后便投入地扮演起自己的角色。”
当我终于开始从心里接受了命运的这个安排,开始饶有兴致地在网上研究起我将要去的这个小省的时候,这句看起来有些自作聪明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萦绕徘徊,挥之不去。
老李
那是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省份,从地图资料上看,它幅员狭小而人口众多;辖区内多山脉,少河流,中小城市稀散分布,路网也欠发达。除了一个被全国人民熟知的省会城市,这个省内其他的地名大都名不见经传。我目光黯淡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地图,开始试着想象自己满面尘灰烟火色地奔波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城市之间,在一部部大巴和火车之间跳上跳下穿梭忙碌的情景。
沮丧之余,也有一点隐隐的兴奋。一直以来,那些没到过的地方总是会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省会城市,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至少一年的生活会与之朝夕相伴,我不知道在那里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碰到什么样的事。我只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和这个城市厮守,我会渐渐熟悉这张地图上的每一条街道,了解几乎每一个餐馆和大小娱乐场所,知道和什么级别的人用多少资金去哪里消费。。。。。。
“这样,不也挺好?”我对自己喃喃地说。
我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开始进入角色了。
老李供职的公司在一年前也搬进了香格里拉,因此在电梯里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公司成群结队的身穿藏青西装一脸严肃的年轻精英们。他们公司人员众多而组织复杂,据说每个人的上上下下都是若干条千丝万缕的枝蔓和别人相连,谁想贸然动谁都不太容易。因此,电梯里碰见他们的雇员经常一脸深邃的表情好像参透了人生的奥秘。
那天我在电梯里碰见了老李,他的小分头还是那么一丝不乱地锃亮。他和几个同事站在一起,脸上又是那种暧昧无比的经典表情。我和他站在一起,低声对他说:脸天天这么绷着,累不累?
老李看了我一眼,笑了,是那种老者睿智的笑容:“听说你也要去看那个省?”
“是啊,被发配了。”
“那是好地方啊。以后大家可以同路了,现在我也看那边。”
老李
那天中午,我和老李跑到香格里拉的地下餐厅吃日本料理。
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但各自打拼的我们其实很少有机会见面,有时即使见面了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深入地交流,四年的大学同窗交情有一搭没一搭地维系着,甚至已经有些褪色。我看着坐在我对面一刻不停讲电话的老李,他的头发比几年前稀疏,他的神情也比几年前苍老了。也许,那就叫成熟。
在得知我将要负责的客户和他完全重合之后,老李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们思科在那边可做得不怎么样。”
我没有太多的意外,倒不是因为事先知道了这个情况,而是因为自从自己转行当销售以来每次接手的好像都是这样的客户,我已经习惯了。老李又说:“不过,那边的生意也确实不容易做,比这里难搞多了。”
从老李讲话时的神情,我想我知道了在这句话背后蕴含的丰富意思,我也知道现在并不是寻根问底地向他打听里面细节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是要等到你自己有了充分的感性认识之后才会产生作用的。
我们要的鳗鱼饭很快端上来了,我问了老李一些那个省会城市交通和住宿方面的问题。老李笑着说:“没有直达航班,我们一般几个人一起开车去,一路都是高速,当然,路况也参差不齐。”
“要开多久?”
“看你有多急了。我们的记录是两个半小时,一般慢慢开要四到五个小时。”
临了,老李对我说:“最近我们不过去,你先自己去摸一摸吧。回头我们再碰。”
朱总
那天早上的阳光很好。当然,这样的阳光在这个城市的盛夏倒也不算稀奇。我站在明亮的窗前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晃眼的树叶若有所思。我身后的床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旅行箱,朱总正忙活着往里面放我的换洗衣物。窗外偶尔有停在屋檐下的鸽子发出的“咕咕”叫声,房间里有夏天早晨凉爽的穿堂风吹过。
我突然有点失落,好像并不想远行。
这一年在美国的销售大会我带上了朱总。思科当时的人性化政策让许多职员可以在这种一年一度的时刻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分享他们的快乐和自豪,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很聪明的政策。这一年的会议在旧金山这个和思科公司有深厚渊源的城市举行。白天我们开大会的时候,朱总自己买了市内的公交卡背着小相机坐着有轨电车到处乱逛,俨然一个独行旅者的架势。
有天晚上,公司方面安排员工到海边的一个餐厅聚餐,当时朱总还在外面逛悠未能返回。由于出国时她没带自己的手机,因此我在房间里留了一张字条便和同事们出发了。聚餐的时候,我打了几个电话回房间都没人接,我有点犯嘀咕:这个语言并不很溜手里也没电话的家伙会不会在哪里迷路了?
聚餐结束后,公司安排员工们乘坐渡轮观赏金门海湾的夜景。我有点神不守舍地和一大帮同事上了船。夜晚的海面风浪很大,船上不时飘过一阵阵水雾,同事们也都纷纷缩着脖子看着远处著名的“雾锁金门”的漂亮景观。那个缀满灯火的金门大桥在夜色和云雾中若隐若现,露出来的部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我的同事们纷纷举起相机,摆好姿势,在寒冷的风中尽量做出欢快的表情拍照留念。人群在晃悠的船上开始挤来挤去,大家快活地奔跑嘻笑,抵抗着海面上的寒冷。在来回涌动的人群当中,我第N次打通那个酒店的电话,第N次请那个服务态度始终如一的接线生接通我的房间,然后第N次失望地挂掉电话。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了,朱总还没回去。她能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从小,我就是个非常善于抓住一点点不良事态的苗头然后尽情往恶劣处恣意想象的人。这时我的脑袋里已经转过了十几种可能性:迷路在外?不会啊,再怎么着可以打车回家啊;钱包丢了?那也可以报警解决问题啊;被。。。。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救护人员无法得知我的联络方式?嗯,这个有可能;被坏人抢劫了?被绑架了?不至于啊,咱不就是个小人物吗?
我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这和周围欢快的人群以及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显得非常不搭调。我开始希望这个渡轮赶快回去,我必须得赶快知道这个事情的结果,因为我已经开始想象最坏的事情发生以后我该怎么办了。我试着想了一下,结果发现我不能,我好像完全没有做好迎接那个可能到来的最坏结果的准备。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她肯定是在外面逛街呢别自己吓自己了。但马上脑袋里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残忍地说:“逛街怎么能逛到这么晚?前几天她都没逛到这么晚!”我绝望地被后一个声音说得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浑身都开始随着周围的环境变得冰凉。
“妈的。”我暗自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谁。
游览结束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打那个房间的电话,我魂不守舍地随着同事们一起登上大巴,一起回到酒店。车上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澳洲的同事兴冲冲地找我聊天,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悻悻作罢。
打开房门的时候,朱总正兴致勃勃地坐在床上检阅自己的购物成果。我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差点原地坐下。我问她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回来。朱总兴奋地说找到一个开门到很晚的大卖场在打折所以一直在里面购物直到现在。她举着手里的衣物给我看:你看,这是给你买的,这个,是给我买的,喏,还有这个,给儿子的。
我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用干毛巾把镜子上的雾气擦掉,现在里面那个面色憔悴的家伙显现出来了,他无奈地咧了咧嘴笑了。
朱总
每当我把这次事情的前后过程向朱总复述的时候,朱总总会撇着嘴笑笑说:谁信啊,估计当时你和同事们玩得正欢呢吧,哪还会想到我啊。
我每次都会很沉痛地指着她说:苍天有眼,那天我往酒店房间里打了至少20个电话。
不知为何,在看到朱总忙着向我的行李箱里一件一件塞衣服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难忘的晚上。我点了一根烟,靠在窗台上看着她忙。我说:恐怕以后经常要这样跑啦。
朱总叹了一口气说:那怎么办咧?你忙啊。
“商人重利轻别离。”
“少来,”朱总笑了,“你不是商人的时候也轻别离。”
两个小时以后,我已经以每小时120公里的时速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了。我把音乐的声音调得很大,我的手边放着烟,打火机,还有一杯泡好的浓茶。这一段高速公路的路况很好,小车在上面飞驰的时候平顺而雍容,很少有颠簸和起伏。
看着眼前不断飞速向自己涌来的黑白分明的路面,我知道对于自己的渺小生命来说又是一个崭新的阶段开始了。
Hshen2007
这是个很小的城市,真的很小。
我在刚刚入住的酒店房间里打开地图仔细端详了一番:南北方向只有两条主要的交通要道,东西方向也不过三四条而已,其余皆是曲径通幽的背街小巷。这不算是个年轻的城市,若干次近代史上数得着的事情都在这里发生,一些街道的名称也是取自历史上颇有头脸的人物姓名,此外还有一些古诗和中学教材里的古文范本也都是一些著名的文人骚客在被贬此地时写下的。可是,当我徒步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之间穿行的时候,发现这个古老的城市留下的古老的纪念已经不多了:几处所谓的文物保护单位破败地挺立着,外面满是漠不关心匆匆经过的人群;一些休憩一新的亭台楼阁里面充斥着千篇一律的小卖部和纪念品商店。
我失望地捏着票根从一个破庙走出,看门的貌似修行人的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就好象是见惯了像我这类兴冲冲走进去灰溜溜走出来的游客。
这天我在这个城市的所谓老城区步行了很久,这是我久违了的个人运动。我穿着舒适的跑鞋,背包里有相机、地图和充足的水。我凭着自己还算凑合的方位感漫无目的地在一条条狭窄的巷道间穿行,走到哪里算哪里,就像我在许多陌生的城市里做过的那样。那些有着令人眩晕的腐败气息的狭窄走道,那些午后安静地在竹竿上飘荡的干净衣裳,那些用毫无内容的眼神看着你的老人,那些不知从哪里飘出的隐隐乐声,这一切都让你觉得自己正在健康地活着,也许,还是挺有意思地活着,这种感觉挺好。
记得有个电视专题节目里说过,每个城市都是有其内在性格的。这天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走累了,在路边随手叫车回酒店。司机师傅双手如风火轮一般把车开得如同游乐场里的碰碰车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间飞速穿行,嘴里还不时伴以两声对外面拦路者的我听不太懂的呵斥。我惊恐万状地紧紧抓住把手,面如土色地被运到了目的地。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说:你是外地人吧?我们这边开车都这样的。
我想,我开始触摸这个城市的内在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