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堂这帮后生虽然没怎么经历过与枪火对峙的场面,但也都不是孬种,身边的兄弟在枪口之下死的死伤的伤,倒下一片,门又被锁着,反正跑也跑不掉,只有拼了。
两个后生抄起一张桌子挡在自己身前,向那守着武器箱的随从冲去,那随从连开两枪,虽然木板也挡不住子弹,但能够挡住视线让对方无法瞄准,所以这两枪并没有伤到人。
桌子一鼓作气顶到了那随从身前,那随从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但又不敢离开武器箱,就在分神为难之际,另一个东元堂的弟兄悄悄从他身后包抄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大香炉,猛地砸在他后脑。
他啊地一声,向前扑倒,拿香炉的兄弟骑在他身上,抓着香炉照着他的后脑又狠狠砸了两下,血飙溅起来,那随从一动不动了。
那两个抬桌子的弟兄这时忙扔下桌子占据了噩梦的来源——那口装枪支的箱子,两人低头一看,里面也不过只剩了一把枪。
小九眼看着瞬息之间自己的一个同伴被砸死,武器被对方占据,另一个同伴现在也在胶着状态,江湖经验颇深又身手不凡的常慕春在一边虎视眈眈,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弯腰去捡那把枪。
小九吸了一口气,突然出其不意,抢了一步上脚,猛地一踹常慕春顶在头顶藏身的棺盖。
这棺木是常慕春专门请人找来的上好木材,极重,被小九这一踹,蹲着躲在下面的常慕春扑通一声跪在地面,棺盖压在他背上,他连忙稳住重心。
这当口小九已经跳下来捡起了刚才掉落的那把枪,而常慕春则顺着棺盖压在背上的劲儿,背顶着棺盖站了起来。
棺盖竖了起来,真正形成一面盾牌,挡在常慕春和小九之间,两人隔着棺盖对峙着。
常慕春扶住棺盖,忍不住往边上瞥了一眼,只见刚刚入殓不久的冯啸山安静地躺在棺盖被掀开的棺材里,常慕春心里一疼。
冯啸山和白逸庭,半生动荡,又在一场恶战中惨死,没想到葬礼之上,又是一场恶战,不得安宁。
常慕春终于明白昨夜灵堂之上的异象,二位兄弟的魂魄终夜闹腾不肯离去,原来是为了警告他们这场灾祸的即将到来,可却无人参透。
常慕春深深吸了口气,要来的总是会来的,他扶紧棺盖,所有感官都在感受另一边的小九一屏一息的动态。
小九手里的是一把史密夫韦森的四连发手枪,小九知道,这四发子弹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他看看四下,现在还活着且有战斗力的东元堂男人至少还有五六个,他不仅要靠这四发子弹,杀掉常慕春,而且还要想办法全身而退。
所以小九也不敢轻易开枪,他要确保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枪都命中。
第七十八节
现在的东元堂大厅里,一地死伤,现在大厅正中,不仅仅常暮春和小九对峙着。
一边看守武器箱的小九随从已经毙命,三个东元堂兄弟,已经拿到了武器箱里最后一把枪,他们虽然都没有接受过任何枪支训练,但有枪在手,伤人也并非难事。
而另一边,另外几个东元堂的兄弟围着另一个持枪的随从,也在对峙,没有人敢贸然上前,持枪人也不敢贸然开枪。
但时间都容不得他们过多的思考,瞬息之间就是生死。
常慕春和小九之间隔着立着的棺盖,小九手中毕竟有枪,还是占有主动权,他也更加拖不起时间,他抢先出手。
小九突然往侧面上步,一脚斜踹在棺盖上,沉重的棺盖一斜歪。
小九料定,如此沉重的棺盖倾斜,常慕春必然下意识要去扶那棺盖,而他只要伸手去扶,他一定就紧挨在棺盖后面,小九又抢了一步,从棺盖侧面把枪口伸进去就是一枪。
一声枪响,棺盖一震,常慕春一声痛苦的大吼,棺盖斜倒下去,只见常慕春的右手鲜血淋漓,不住地颤抖。
常慕春左手支着冯啸山的那口棺材歪倒下来,疼痛让他五官都扭曲了,小九一步上前用枪指住常慕春的头,又露出了他那烂漫的微笑。
常慕春的血流进了棺材,滴在冯啸山的尸体上,常慕春伸出手抚摸着尸体,忍痛道:
“我常某人命不足惜,大不了就是今日借我兄弟的葬礼送自己一程,下去陪他们也无妨。
但让我死个明白,你今日不仅要杀我,还要灭我东元堂满门,我却从未见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跟我们东元堂有如此深仇大恨。”
小九歪歪头说:“小九不打诳语,我跟你们没什么冤仇,我真的只是个跑腿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常慕春:“拿谁钱财?替谁办事?”
突然,枪响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以为小九开枪,其实不然,开枪的是刚才夺取武器的东元堂一个兄弟。
其实这几个人根本不会使枪,连怎么上膛都不会,但看着小九用枪指着自己老大,命在旦夕,抓着一把枪一通瞎动。
刚才那枪是怎么打响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压根没瞄准,这枪也谁都没打中,但这一枪让小九一时分了神。
常慕春突然手一扬,小九啊地一声大叫,枪咣当落在地上,小九刚才拿枪的手,腕子上鲜血淋漓。
原来,在常慕春歪倒在棺材边上时,抚着冯啸山的尸体,摸到了尸体侧面用红布包着的那把冯啸山的贴身匕首。
原本是身边的兄弟知道冯啸山最爱这把匕首,用红布包了当作陪葬品,准备和冯啸山的尸体一起下葬。
常慕春知道这里藏着刚匕首,于是刚才借抚摸冯啸山尸体找到这把匕首,又拖着跟小九说几句话来找时机反击。
刚才小九分神转头的刹那,常慕春用没伤的那只手,抓紧匕首,看准小九的手腕,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扬手一划,端端切进小九的手腕。
小九看到自己手腕动脉被割开,伤口的血喷射出来,小九用另一只手捏住手腕,想要让血流得慢一些。
落在地上的枪,被常慕春一脚踩住,小九连退几步。
但常慕春也没有准备去捡枪,他一脚把枪朝同伴踢去,相比于枪,他也许对这把冯啸山的遗物匕首更知道怎么驾驭。
这大概也是如常慕春,如冯啸山他们这样的老帮会中人与滚滚向前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们苦练的功夫和兵器,在现代枪火面前不堪一击。
正如他们心中恪守的旧道,在新时代的解构面前,毫无意义。
此时拼了命夺了小九枪的常慕春,所能做的,不过是倔强地把枪踢开,捏紧手里的匕首,像是在挣扎着守住来自旧时代最后的尊严。
他捏着匕首一步步向小九走去,小九脸上的清澈终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狰狞和恐惧。
第七十九节
失去武器的小九,哪怕年轻力壮,要论近身搏斗也并不是常慕春的对手,何况现在他一只手腕被割开,如果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捏住血管,很快就会失血过多。
所以现在的小九基本上战斗力全无,只挣扎了几下就被常慕春踹倒在地,小九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躺在地上,微微颤抖着。
加上他娃娃脸的长相,虚弱无力的样子像是个生病的孩子,几乎让人不能相信,这一地的死伤皆是他所为。
常慕春一脚踏在小九胸口,用匕首抵住小九的脖子,愤怒、耻辱和悲凉几乎要喷薄而出。
醉仙楼一役后,东元堂本就深受重创,正想重振旗鼓之时,却被这么素未谋面的一个娃娃脸年轻人,找上门来,在自家葬礼上大开杀戒,兄弟死伤无数,自己一生的心血尽毁于此。
常慕春恨不能马上结果了他,可他知道,如果不问出小九和他背后究竟是什么人,这些兄弟就白死了。
常慕春弯下腰,逼近小九的脸,一字一句的说: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来为谁办事?为什么要下如此狠手?”
小九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丝笑意,虚弱地说:
“我……我们做杀手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问原因,不打听主雇,江湖规矩。”
常慕春手腕一压,刀刃压在小九的脖颈上,渗出了血,小九表情痛苦,常慕春咬着牙说道:
“那我们……就江湖再见了……”
突然,东元堂大厅的门被咣当一声开了,原先把门反锁的那个敲锣人不知什么时候卸掉了门上的锁,一脚踹开了门,左右手各执一把枪。
常慕春此时正离门很近,背对着门压制着小九,听到门响心里一沉,只听得不远处自己的手下一边大喊着自己,一边想要冲过来,可这哪来的及。
一声枪响,
两声枪响,
三声枪响,
来人对着常慕春的后背连开了三枪。
常慕春一下扑倒在小九身上,一动不动了。
常慕春倒下时没有任何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发生的逆转惊呆在原地,似乎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人们似乎不能相信,就这样在眼前倒下的,是东元堂香主常慕春,是远近闻名的商业奇才常老板,
是一代枭雄,是唐人街的灵魂,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人,
不仅成就了一代华人黑帮传奇,更是华人在这片土地上打开新世界的传奇开拓者。
这一切实在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也太不真实了,太不像一个大人物应有的谢幕。
没有遗言,没有壮烈,甚至没有给人们机会,留给他一个应有的注视和停顿。
唯有他死前最后一句话,他以为是送小九上路的那句:“我们江湖再见”, 冥冥中给这匆忙的离世,凭添了一丝告别的意味。
或者,这才是真实,命运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生前的波澜壮阔,而在死亡的瞬间给予他与之相符的仪式感。
就连结束了他生命的,也不像是一个大人物应有的对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甚至不过是杀手小九的随从和搭档而已。
小九此行一共带着三个随从,一个已经毙命,另一个与这个原本在门外盯守,刚刚冲进来杀了常慕春的随从会和,迅速扶起受伤的小九。
东元堂所剩无几的弟兄们都一起扑了上去,然而两人在枪火的掩护之下,冲破了他们的包围,又是几人受伤倒下了。
两人带着小九逃离,一辆马车竟然早等在转弯处,带着三人风一般地绝尘而去。
此时正值当午,原本一天唐人街最热闹的时候,此时东元堂前的街道,死一般的沉寂,门前原本设了东元堂葬礼流水席的数十张桌子,空无一人。
人群,作鸟兽散,剩的,只有退避三舍留下的一地恐慌。
原本该坐在这里的人,有的想凭着东元堂的声明沾光套近乎,有的忌惮东元堂的势力不敢不来。
而现在这一切情势,都随着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枪击改变了,不复存在了。
随着常慕春的突然倒下,结束的不止是一个人的生命,是整个属于东元堂的时代,以令人错愕的,戛然而止的方式,结束了。
孔尚任先生的《桃花扇》里说的那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是形容东元堂是再合适不过的写照。
第八十节
不速之客小九的到来,让刚刚走进东元堂要参加葬礼的罗斯福和周翻译被请到了二楼休息。
同时还在二楼张罗准备葬礼的还有阿黛和一些女眷。
刘师傅知道罗斯福是重要的客人,怠慢不得,把他们安顿在一间屋子里,就去找阿黛,让她放下手里活计来招待一下罗斯福。
阿黛心里记挂着监狱里的蓝裕棠,知道眼前的外国人就是家世显赫的律师,而且愿意代理蓝裕棠的案子,还应邀参加葬礼以示友好,这行动本身就给了阿黛莫大的信心。
阿黛存了一肚子关于蓝裕棠案子的问题想要问罗斯福,她拿出茶具,一边想着要从哪问起,一边准备给罗斯福泡茶。
就在阿黛刚把热水倒进茶碗的时候,楼下传来第一声枪响,阿黛还从来没有听过枪声,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罗斯福警觉地立刻站起来,他从小随父母狩猎,对枪声再熟悉不过,再加上刚才进门时那紧张的态势,毫无疑问他知道出事了。
罗斯福手摸着腰间,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阿黛和周翻译此时也反应过来是楼下枪响,罗斯福倏地掏出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
周翻译被吓得缩在墙角,阿黛却放下茶杯就要往楼下跑,她知道东元堂没有人用枪,此时的一连串枪响,一定是外面来了重大威胁。
而此时阿黛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都在楼下的大厅里,她冲到门口想要下楼去探他们的安危。
罗斯福却几步抢到了门口,挡住了去路。
楼下又传来枪响,阿黛心急如焚去拉门,厉声对罗斯福说:“让开!”
罗斯福没理她,侧耳倾听楼下的响动,人群惊叫声,桌椅翻倒声,打斗声等乱成一片。
阿黛急了,转头对缩在角落的周翻译说:“你跟他说,赶紧给我让开,我父亲叔伯都在下面。”
周翻译还没接话,罗斯福先转过头也对周翻译厉声说:“告诉她!她现在下去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会让想要保护她的人有更多负担,增加受伤的几率!”
周翻译左看右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先传谁的话。
阿黛干脆直接对着罗斯福喊:“你让开!”
周翻译连忙把刚才罗斯福的话翻译给她,阿黛愣了。
罗斯福说:“如果你执意还是要下去,那你自便。”
阿黛听着楼下的声音,心如刀绞,每一声响动都让她心焦无比,她捂着心口,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罗斯福拍拍她的肩膀,指指椅子示意她到里面休息一会。
楼下的动乱声还在继续,阿黛度秒如年,她绝望地摇摇头,把头靠在门上,眼泪汩汩流下来,罗斯福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终于安静了,这安静比刚才的动乱更让人感到恐慌。
罗斯福握好自己的枪,示意阿黛躲在自己身后,他轻轻打开门,举起枪对着走廊里来人的方向,一步迈出去。
走廊里空空如也,楼梯上有血迹,阿黛跟在罗斯福身后,轻手轻脚走出去。
突然,顺着楼梯从大听传来,一个男人的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吼。
是刘师傅的声音,阿黛一惊,她知道,刘师傅在整个东元堂,乃至整个人世间,有着最深情义的人是谁。
阿黛一把将挡在她面前的罗斯福推开,拼命往楼下跑去,她冲进大厅,眼前的一切如同大棒猛敲在她头上。
一地鲜血,一地伤残,棺材都歪斜在地,桌椅摔了一地,刘师傅跪在房间正中的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前,尚还能动的几个东元堂弟兄们都走上前来跪了一圈。
他们发现阿黛从楼上跑下来,所有人的神情都悲怆而紧张,纷纷回头看向她。
所有人的神情和这一切情形让阿黛哪怕不用走近扶起那具伏在地上的尸体,也都昭示了那具尸体就是她的父亲常慕春。
阿黛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绝望和恐惧,走向那具尸体,她终于看清了样貌,悬在喉咙的一口气被她“啊”地一声喝了出来。
罗斯福在她身后不远处收起枪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切,心情复杂。
阿黛扑通一下跪倒在常慕春的尸体旁边,整颗心像被一只巨大有力的手一下捏碎了,疼得无法呼吸。
随着父亲这些年把重心更多地放在生意上,她很多时候都会忘记自己的家世是黑道,或者说她一直想告诉自己,自己的生活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帮会里那些人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是叔伯兄弟。
而帮会里的事,父亲一来不许自己过问,二来自己也丝毫不想插手,所以阿黛一向觉得自己和帮会无关。
可此时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和痛苦一起充盈的,是漫溢而出的仇恨,她此时心中别无他念,只有一个信念:报仇,不计成本也要报此深仇。
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复仇,便是踏进这个漩涡的开端。
但就算意识到了,又能如何呢,结仇,复仇,又结仇,继续复仇,这条无止境的不归路从来不会因人的意志而开始或结束,命运,就是命运。
第八十一节
金山已经连下了三天雨,阿黛尽管悲痛欲绝,却没有时间让她沉浸在悲伤中,东元堂上上下下近二十具尸体要下葬。
如今东元堂主事人的五席当中,常慕春、冯啸山、白逸庭都已经去世,只剩了掌管文事的商子敬和刘师傅,而商子敬也在这场恶战中受伤了。
刘师傅和阿黛成了主要负责料理后事的人,这过程的困难和痛苦不言而喻,甚至跑遍唐人街一时都备不齐这么多棺材,只能一切从简。
而且接连两场血战死伤惨重,幸存的人也如惊弓之鸟,有些入会不久的新人连夜逃离,帮会外原先热络帮忙的人也都避而不见,一时间零落惨淡不堪。
阿黛站在一片准备下葬的尸体旁,觉得自己一夜之间突然看尽了人世,少女的心一夜之间饱经沧桑,迅速老去。
时间并不会因为有什么意外而停滞,仍在分分秒秒地推进,离蓝裕棠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
罗斯福虽然知道东元堂现在一片混乱,但没有时间等他们一件件事理清,但开庭迫在眉睫,还有一系列棘手的难题没有解决。
之前一直是常慕春在主持蓝裕棠的事,现在常慕春已死,罗斯福不知道这个案子是否还要进行下去。
罗斯福从自己的书桌前站起来,一边思考踱步一边走向窗边,窗外烟雨霏霏。
他琢磨着要跟东元堂管事的会晤讨论一下,如果之前常慕春许诺的资金不再支持,那这个案子根本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罗斯福是那种对于没有效益的事一分钟时间都不想浪费的人。
他突然注意到楼下的步道上,烟雨中独自走来一个撑伞的女子。
那女子渐渐走近,停在楼下,抬起头向上看,恰与正在往下看的罗斯福对视了,来人正是常慕春之女,常佳黛。
罗斯福忙让周翻译把阿黛请进门,走进了许久没有会客的会客厅,春天乍暖还寒的金山城,加上下雨十分阴冷。
阿黛一路走来虽然打了伞,但衣衫还被打湿了,走进门就打了个寒战。
周翻译在壁炉前生起火来,阿黛坐在壁炉前的沙发椅上,呆呆地望着正在燃起的柴火,两缕打湿的头发贴在额角,面无表情地说:
“周翻译,我是来接手我父亲之前跟罗斯福先生交涉的事的。”
罗斯福泡了杯热英式红茶递给她:“暖和一下吧。”
阿黛接过茶杯,捧在手心,腾腾的热气漫进眼睛,眼圈一下红了起来。
她迅速放下杯子,坐得笔直,像是在与自己的情绪对抗着,继续机械地说下去:
“不浪费大家时间,我先表明一下立场。我父亲之前跟罗斯福先生达成的协议我都会继续执行,一切都按我父亲的意思办。”
罗斯福站在她身后听完周翻译的解释,问道:
“她知道还有很多钱需要付吗?包括……你知道的。”
周翻译掏出那张罗斯福列给他写有证人的名字和地址的纸,递给阿黛,小心翼翼地说:
“常小姐,这些,是蓝裕棠事发当场跟他起冲突的几个人的住处……”
阿黛一愣,接过那张纸,周翻译接着说:
“他们目前本来是对方的证人,但是……让他们改口还是可能的,就是……钱的问题。”
阿黛点点头,收起那张纸:“知道了。还有什么安排?”
周翻译怕阿黛没明白:“常小姐,可能需要不少钱呀……”
阿黛冷冷地说:“你是觉得我们东元堂出了这么大的事,所以钱财也一夜之间都没了吗?”
周翻译想要解释,阿黛没有给他机会,强硬而冰冷地继续说:
“你让你的主子放心,我们常记的产业,都会在我手里。我们还没那么快人散财尽!
办这个案子需要的用的钱,我还付得起。你把用度一并列给我,你和你主子我也都不会亏待的。”
周翻译忙解释道:
“不不不常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唉,为啥你们非要管蓝裕棠这档子事嘛……”
阿黛放下茶杯:“我阿爹想好要做的事,我都会帮他做完。”
说完阿黛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罗斯福:“有几成把握能赢?”
罗斯福听完翻译向她解释:
“打官司不是一定有输赢,我们要争取的是利益最大化。如果按照原告的证词,他是要被判死刑的。
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老实说,在当下的社会现实面前,彻底翻供是不现实的,所以,要争取对我们利益最大化的裁断。
那我需要知道,你作为我的当事人的代理,心目中的利益最大化是什么?”
阿黛静静听完翻译,一字一句的说:
“我的利益最大化,就是让蓝裕棠立刻出来,和我一起,帮我爹报仇。”
阿黛说完站起身:
“我要处理的事还多,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说。钱我有的是,不计成本,让他尽早出来。”
说完,她径直走到门口,拿起自己的伞,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起了风,雨下得更大了,阿黛单薄的身体撑着伞在风中走得很艰难。
那一顶小伞显得毫无用处,风把雨水扫向她,衣衫都被打湿了,却仍然死死抓住自己的小伞,奋力而坚定在风雨中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