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节
不知是从夜里什么时分开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清晨时分,天刚微微亮,却雾雨蒙蒙,烟云袅袅,整座金山城都被浓雾笼罩着。
整座城市连同唐人街也都还没有苏醒的样子,似是被雾气封印着。
那一团团的气雾带着早春的寒意,从沿街房屋的窗缝溜进屋里,从行人的领口溜进胸口,不禁打起寒颤。
东元堂对着正街的大门还紧闭着,但后门已经热闹了起来。
两架马车停在路边,运来了两具新棺,七八个后生忙进忙出。
早晨是大殓仪式,“大殓”的时间通常在人死后的第三天举行,不可早于这个时限是因为要等待逝者生还过来。
到了第三日仍未回还,便收尸入棺,这意味着死者与世隔绝,与亲人作最后一别。
如此大操大办,一是东元堂上下为了向二位尽尽心意,二是要在唐人街立立威。
这些年来,尽管唐人街大大小小的店铺,数不清有多少是东元堂的势力范围,但常慕春一直引领着帮众低调行事。
可西合堂突然跳出来撕破脸,醉仙楼一役用尽阴损,打了个东元堂措手不及。
从此两家再不是暗流涌动,而是旗对旗鼓对鼓的死对头了。
这种情势之下,东元堂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韬光养晦了,上上下下胸中憋着一口气。
这时候借葬礼之名,让那些平日里私下和东元堂有关系的人出来公开站队,给西合堂看,也给整个唐人街看。
入殓时辰一到,常慕春率帮中弟兄为冯啸山和白逸庭二人入殓,待收拾停当。
棺盖未盖,众人一一上前告别,加上女眷,一屋子有几十人,一时间抽噎声此起彼伏,一片悲悯。
这会,虽然已经半上午了,但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如丝细雨依旧绵绵不绝,雾气依旧浓重,若不是远远近近的行人喧闹,恍然仍似清晨。
入殓之后,合棺钉盖,开门迎宾,举行葬礼。
这时候,罗斯福也在周翻译的陪同之下到了,周翻译并不明白这种黑道扯旗的场合,,罗斯福为什么要来掺合。
罗斯福也不愿意多跟他解释,但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
经过最近他的调研,他基本上已经弄明白蓝裕棠的案子背后,还牵涉着唐人街两大华人帮派的斗争。
而西合堂背后有金山警局的关系,罗斯福也明白,常慕春请自己来参加这个葬礼是为了给西合堂看看,自己这一方,在司法上也是有人可靠的。
而罗斯福的家庭背景,对方不论是谁,稍经调查便知道非同一般。
罗斯福家族虽然搬去纽约许久,但若想动用在金山的几个权贵,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罗斯福这次接这种案子,不过就是想成前人所未成之事,扬名立万。
这完全是自己的私下决定,一来不想动用家族关系,二来也怕家族里的传统观念反对,所以干脆先斩后奏。
罗斯福打小就是思路剑走偏锋之人,明知常慕春是想扯自己这张虎皮,却还是来了,他似乎并不怕自己的声名跟华人黑道扯上什么关系。
相反,他倒是希望自己被东元堂当作座上贵宾,这样一来,西合堂知道了,也就是金山警局知道了。
金山警局一时也拿不准罗斯福究竟有多大势力,而这些跟东元堂到底是多深的关系,自然会忌惮三分,而对方一旦心存忌惮,很多事便好办了。
罗斯福不仅来了,而且特地问了周翻译中国人丧葬之礼有何禁忌,有何风俗,还按风俗备了不薄的礼钱。
罗斯福走到东元堂门口,常慕春迎了上来,二人正要寒暄,突然,背后一声锣响,常慕春脸色一沉。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色绸缎的人走来,身后跟着三个随从,为首的敲锣,后面两个抬着一口箱子。
第七十五节
没有人不知道奔丧不能穿红,领头的穿一身红缎,敲锣而来,显然是来挑事的。
不止是常慕春,整个东元堂大厅里的人都阴沉下来脸,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可是大家互相看看,眼前来者一行四人,却没有一个眼熟的。
东元堂办这么大的事,并不是没有想到死对头可能来挑衅,甚至一早就派了人暗中去盯着西合堂几个主事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上报。
可西合堂那几个主事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东元堂的人都松了半口气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闯来这么几个人。
金山唐人街也就这么大,敢在东元堂摆这么大场子时,大摇大摆来挑衅的人,多少应该是江湖上有点名号的吧,怎么会从来没见过这几个人。
东元堂门前正街备的流水席已经桌椅都摆好了,围观的人原本就很多了,一见这阵势,围观的人更多了。
正在跨进门的罗斯福虽然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了,但气氛的陡然变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
周翻译拉着罗斯福的袖子往边上一拽,压低声音:
“先生,咱们走吧?这边恐怕……”
正说着,常慕春示意了一下身侧的刘师傅,刘师傅几步走上前来,对罗斯福做了个揖,又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
“多谢赏光,我先带你们二位到楼上先歇息一会,我们处理些杂事,收拾妥当了就请二位下来。”
周翻译虽然不大愿意,但这个气氛之下,正好跨在门坎儿上,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转头就走好像也不妥,只能怪自己进门的时机太寸。
加上刘师傅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周翻译只能硬着头皮带罗斯福上楼去。
领头而来的红缎男子,样子说不出得特别,个子不高,皮肤白白净净,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不太出年纪,说是二十多岁也像,三十来岁也像。
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大而清澈,眼角有点下耷拉,像小狗一般无辜,不仅没有一丝杀气和挑衅,甚至还有几分天真。
那红衣娃娃脸在门口停下来,竟然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拱手道:
“请问哪位是常香主?听闻贵府丧事,奉人之命送厚礼而来。”
他那副彬彬有礼的神情,倒是一点不像来挑事,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穿成这样来,难道是真不知道规矩?
常慕春还没说话,原先冯啸山身边的小弟,那暴脾气的小光头先忍不住了:
“有他妈奔丧穿红衣服的吗?”
那红衣娃娃脸眨眨眼睛,有些委屈地说:“不是说喜丧穿红添吉利么……”
众人骚动起来,小光头气得脸噌地一下红了,两步蹿过来抓住那娃娃脸的衣领,怒喝道:
“乱枪打死是喜丧?抹脖子是喜丧?老子今天也给你做个喜丧!”
娃娃脸吓了一跳的样子,忙摆摆手:
“我真不知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是老人高寿喜丧,我这几天跑好几家丧事呢,搞错了,罪该万死……”
常慕春咳嗽了一声,小光头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气松开了娃娃脸,转身退回冯啸山和白逸庭的棺材旁边,以手扶着一口棺材,像是在守护着他们。
常慕春不动声色地向娃娃脸走近了两步,冷冷地说:“怎么称呼?”
娃娃脸竟然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更加地天真烂漫,摆摆手道:
“小的就是个送礼跑腿的,不足挂齿,叫我小九就是了。”
常慕春道:“那是谁让你来跑腿的?”
娃娃脸眨吧眨吧眼,想了一会:
“哎呀,我忘了!我成天做的都是给不同主雇跑腿办事的活计,事一多就记不清了。不过礼品里面肯定有礼单有落款。”
娃娃脸转身对那两个抬箱子的人做了个说道:
“两位哥哥,把箱子抬进去。”
说着,娃娃脸自己也护着箱子就往里走,面前却被两个东元堂的弟兄拦住了去路,站在前面的是长海。
娃娃脸一愣:“怎么?跑腿的不好进去上柱香吗?”
长海哼了一声:“难不成许你穿着这身红进来?”
娃娃脸停了一拍,点点头:“你瞧我这都傻了,万万地不该。”
娃娃脸后退一步,对两个抬箱子的人说:“你们先进去,我换下衣服就来。”
两个抬箱子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娃娃脸,娃娃脸冲他们点点头,二人抬着箱子进了东元堂大厅。
一屋子人看着也没什么大事,估计是这跑腿的糊里糊涂闹了误会,也都各自忙去了。
娃娃脸转头对长海说:“这位兄弟,能否匀我一件得体的衣裳?”
长海没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白色麻布袍,扔给娃娃脸。
娃娃脸一边道谢一边背过身去,解开红衣,突然转回身来,手里团着长海的衣服冲他走去:
“兄弟,你这衣服,码数差得有点多……”
长海不耐烦地迎上去:
“差不多套上就行了!难不成我给你量体裁衣做一身新的?”
突然,站在长海背后几步的常慕春,一声大喊 :“长海!”
接着,猛然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枪响,所有人震惊了一瞬,常慕春一步跨上前去,一把从背后抱住长海。
长海眼睛蹬圆了,献血从肚子上汩汩流下。
对面的娃娃脸仍旧睁着一双看起来无辜而清澈的大眼睛,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第七十六节
娃娃脸小九刚才回身解衣服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史密夫韦森的连发手枪,用长海扔给他的衣服把枪裹在手里,长海毫无防备地走向他时,微笑着开了枪。
常慕春尽管在最后一刻发现了异样,但也已经太晚了,长海靠在他怀里,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痛苦地抽搐着,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衣衫被血染红。
小九开枪之后,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戾气,甚至仍然带着他那令人迷惑的灿烂笑容,一双眼睛因兴奋而睁得更大,显得格外清澈。
毫不犹豫开枪杀人,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依旧满脸的天真烂漫,这幅样子,比什么凶神恶煞的嘴脸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门口围观的民众听到枪响,见到鲜血,顿时惊叫着,做鸟兽散。
要知道,当时的美国人对华人提防甚深,华人买枪很是困难,华人会用枪的就更少了,像小九这样用起枪来驾轻就熟的华人,自然来路很不简单。
小九向前抢了一步,用枪指向抱着长海的常慕春,伤重的奄奄一息的长海却突然一把抓住小九的枪管,想要掰开,可小九竟然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直接再次开枪了。
又是一声枪响,长海一声惨叫,子弹打进了他的手掌,长海滚在地上。
小九一脚踢开他,对着常慕春再次举起枪,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微笑。
这连着的三枪,快得惊人,就是转瞬之间发生的,所有人错愕到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连最先反应过来的常慕春,也眼睁睁地看着小九正对着自己再次扣下了扳机。
可这次没有听到枪响,而是闷闷的咔哒一声,小九手里的转轮手枪卡住了,常慕春终于喘了一口气,飞起一脚踢在小九拿枪的右手上。
小九右手一松,那把枪掉落下来,可小九却微笑着,不可思议地用左手接住了那把枪。
只是枪管握在了手里,只见枪在小九手里漂亮娴熟地一转,便握住了枪柄,没有任何迟疑再次举起枪。
常慕春也算反应极快的,在小九转枪的时候,向下一蹲,一个扫堂腿横扫小九的下盘。
小九虽然身手敏捷,使枪神出鬼没,但明显功夫底子不扎实,下盘不稳,开枪的同时被常慕春扫到,一个踉跄,子弹打偏了,正好穿过大厅打在了冯啸山的棺材之上。
常慕春心里咯噔一下,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冯啸山,死后竟然还在保护自己。
小九失去重心摔倒下来,刚才因惊愕和忌惮而不知如何是好的众兄弟终于反过神来,忽地一下,小光头连同其他四五个人窜上去把小九扑在了身下。
又是一声枪响,其中一个压制小九的兄弟一声大叫,胳膊被继续疯狂开枪的小九子弹打伤了。
怒不可遏的小光头一脚狠狠踩在小九握着枪的左手上,小九咬住下唇没有发出痛苦的嚎叫,露出一颗小虎牙,仍旧看起来天真可爱,牙缝里挤出一个笑容。
常慕春看到他的表情,心底一阵寒意袭来,心知大事不好,大喝道:“箱子!”
但一切已经晚了,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九身上时,方才抬箱子进门的两个随从已经打开箱子,箱子里是好多把各种不同型号式样的新型枪支。
两个随从当然也不是一般的随从,明显也是训练有素的枪手,其中一人抄起一把枪。大步走向围困小九的几个东元堂后生就开枪。
踩着小九的手的小光头,一声惨叫,应声倒地。
小九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另一个随从将两把新枪从箱子里取出,喊了一声:“九哥!”说着,从地面上把那把枪滑向小九。
小九敏捷接住,一个翻滚,躺在地上,抬起枪口对着另外两个围着他的东元堂的弟兄就是两枪,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这时,小九连同刚才两个抬箱子的随从,三人一人端着一把枪,见人就疯狂开枪。
整个大厅乱成一片,今儿是葬礼现场,大厅里并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尽管一屋子东元堂弟兄,不少习武之人,但也只能手头有什么就操起什么一通乱砸。
可是任何功夫和冷兵器在枪口之下,都显得单薄得可笑。
小九和两个随从互相掩护,有一个人始终端着一把枪守着那装枪的箱子让人无法靠近。
另外两个人一把枪子弹打完,箱子边的人立刻换一把枪丢出去,那箱子里不知还有多少把枪。
屋子里的人惊叫着,有的想尽一切办法反抗,甚至想靠近制服小九他们,却在枪火之下无论如何都无法逼近。
而那些想要逃跑的人,却发现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从外面用一把大锁锁上了。
那个跟在小九后面的敲锣人,早就在小九闯进大门时,就关上了门。
整个大厅里,枪声、惨叫声、嘶吼声混杂在一起,恐怖而绝望。
近来发生了太多令人喘息不过来的事,眼前的一切又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而常慕春因为总处在神经紧绷的边缘,似乎也丧失了平日敏锐的判断力。
他不仅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危机的来临,而且也没来得及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眼前大开杀戒的娃娃脸男子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痛下杀手,他都不得而知,一切都荒唐得令人错愕。
眼前的杀戮像是噩梦一样不真实,常慕春一边心如刀割追悔莫及,一边也只能落荒躲闪。
只见小九翻身跃起,跳上厅堂正中摆着的两口棺材,他一脚踩着一个,端着枪,脸上仍是那难以捉摸的微笑。
常慕春心底的愤怒和耻辱“腾”地炸开了,他从躲着的柱子背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小九。
第七十七节
此时的小九,踩着两口棺材,左边是冯啸山的,右边是白逸庭的。
小九飞快地低头瞄了一眼右手里的枪,如果没有记错,枪里应该只剩一发子弹了。
尽管常慕春手无寸铁,但小九心中对常慕春还是忌惮三分,他似乎并没有把握这颗子弹能解决常慕春。
小九冲着武器箱边的随从,以很微小的动作打了个手势。
那个随从抬头看看踩在棺材上微笑着的小九,知道小九眼前的常慕春,便是今天枪杀最重要的目标。
他从武器箱里抓起一把枪,冲小九扔去,这是他们之间无比默契的,不知练习过多少次的动作。
就在枪柄冲着小九飞去的瞬间,常慕春突然一个前滚,翻到了小九脚下踩的棺材边,用上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撞。
冯啸山那一具棺材的棺盖一松,向边上一滑,站在棺盖上的小九重心一斜,正准备接枪的左手一晃,枪擦着他的手指向下落去。
但小九反应之快也是常人所不及,小九立刻抬起右手那支还有一枚子弹的枪,对着常慕春就开枪。
常慕春蹲在冯啸山棺材的左侧,用手抓住那已经松动滑开的棺盖,往自己这边一拽,棺盖像盾牌一样将常慕春遮住了,子弹擦在棺盖上。
小九也因脚下踩着的棺盖移动,整个身体都向另一边倾斜而去,他连忙调整重心,收回这只脚,两脚都跳到另一口棺材上。
这时,小九右手的那支枪已经没有子弹了,刚才左手没接住的那一支枪,现在掉落在两口棺材之间,而常慕春此时则躲在棺材的另一侧。
小九知道,如果此时俯身去捡掉落的那支枪,可能会被经验老道的常慕春抓住空隙而偷袭,于是决定暂不捡枪,而是想要再让随从扔一支枪过来。
突然,武器箱边上的随从发出“啊”的一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