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大明王朝1566》

  (六百四十四)地牢双雄会(终)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海老爷坐在牢里看道长,道长也坐在牢外看海老爷,两两相看,却是唯余失望,海老爷似乎猜到了几分面前这位黑袍人的身份,只是还不太敢确定,万圣帝君竟真的会来地牢跟自己对线solo,正在犹疑之间,道长却拖着长音,率先开了口,“那么多人审你,量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都告诉你,想听听你是怎样回他们的话”。道长原本打算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没想到海瑞对自己开的条件,竟无半点儿兴趣,看海老爷这架势,终归是要在辩论场上见真章的,到时候鹿死谁手怕还在两可之间。实话实说,道长对自己找的那群专业辩手和职业喷子,心里也是没底,于是决定提前对海老爷搞一场模拟测试,想看看那群清流准备了两个多月的话术,到底能不能降住海老爷。

  道长的声音缓慢而阴沉,还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威压,海老爷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道长,眼中闪着点点精光,试探着问道,“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大人能否告诉我,你在哪个衙门任职”。讲道理,无论是赵贞吉还是石公公,进牢房的时候都是穿着官服的,唯独眼前这位大人搞特殊,一身白道袍外面还罩了个黑斗篷,穿的是要多casual有多casual,端坐在太师椅上摆着谱儿,浑身散发出一种迷之自信外加唯我独尊的优越感,海老爷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七成把握,面前这位爷,大概率就是万圣帝君本尊了。道长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手边的奏疏,随口敷衍道,“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只管回话”,“那就请问吧”,海老爷低头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已是满面从容。

  道长死死盯住海瑞,冷冷地问道,“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海老爷毫不犹豫地回了句,“当首推汉文帝”。“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这是海老爷白纸黑字写在《治安疏》里的,李清源有此一问,不过是想抛砖引玉,为自己后续阐述做些铺垫罢了。道长面无表情地继续侃侃而谈道,“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贬抑汉文帝以贬抑 ,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即便是汉文帝这般的贤明之君,在《治安疏》里,也免不了被海老爷大肆批判一番,当然海老爷对汉文帝本人也没啥意见,单纯就是借古讽今,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喷道长罢了,三代以下首屈一指的贤君尚且入不了海老爷的法眼,更何况是道长这般胡作非为的昏君呢。

  海老爷略微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地答了句,“尧、舜、禹、汤”,道长闻言被噎地直撇嘴,心中骂着MMP,板着脸气鼓鼓地大声纠正道,“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所谓尧、舜、禹、汤,自然都是贤明圣君,只可惜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罢了,道长与海老爷看似一问一答,实则却是驴唇不对马嘴,海老爷那句“尧、舜、禹、汤”一出口,基本算是把天儿给聊死了。见道长动了真火,海老爷却是故作耿直的答道,“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三代以下的贤君自然是汉文帝,但道长刚才问的是海瑞心目中的贤君,二者根本就不是一个统计概念,所以海老爷答的也完全没毛病。道长又被海瑞噎地怔了片刻,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满腔怒火,方才冷冷地开口问道,“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是不是在影射当今的皇上?”

  说海瑞借古讽今、影射道长,似乎也不太准确,哪里来的什么影射,连“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这种话都写出来了,海老爷这根本就是指名道姓的直接开骂了。海老爷闻言却是沉默无语,犹如木胎泥塑般地虚望着前方,道长耐着性子等了少顷,见海瑞依旧一言不发,以为海老爷被自己问住了,脸上闪过一抹得色,拖着长音催问道,“为什么不回话”。海老爷抬了抬眼皮,斜了眼道长,满不在乎地答道,“此言不值一驳”,道长眼中寒光凛冽,嘴角挂着冷笑,阴阳怪气地问道,“不值一驳还是无言回驳”。海老爷把头扭向旁边,眼中古井不波,有些挑衅似地说道,“臣的奏疏他们没有看懂,他们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驳”。讲道理,海老爷这篇《治安疏》是专门写给道长看的,那群书呆子未必真能看懂,即使看懂了也是白费功夫,毕竟像变法改制这种事儿,除了道长,谁说了也不算,别说是李清源了,哪怕是徐阶亲自来问,也是不值一驳。
  (六百四十五)君父知否(上)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海瑞说李清源的话不值一驳,道长却摆出一副,“真的嘛,我不信”的表情,眼中满是戏谑地望着海老爷,阴阳怪气地调侃道,“好大的学问,有旨意,你必须回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长脱口而出的那句“有旨意”,彻底暴露了他的身份,海老爷若有所思地盯着道长看了又看,心中暗道了一声,对面这人果然就是 ,本还想着为尊者讳,替皇上留几分薄面的,可既然道长自己送上们来求打脸,那海老爷便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海老爷眼中闪过些许同情,带着几分玩味地扫了眼道长,一本正经地说道,“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可是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是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要我直言,以汉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

  同样是打着尊崇黄老之道,无为而治的幌子,汉文帝是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亲民近民、慈恕恭俭;道长则是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以一人之口夺万民之口,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上奢下贪、耗尽民财,以至于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几无一尺净土。海老爷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已经是给道长他老人家留足了面子,当今皇上跟汉文帝比,确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若是跟纣王比,只怕是在伯仲之间了。海老爷一番话说完,道长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血压止不住地一阵狂飙,不自觉地浑身一颤,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死死攥住座椅扶手,眼中泛着点点青光,牙齿咬地咯咯作响,狠狠喘了几口粗气,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人家海老爷都说不值一驳了,台阶给过去了,道长他老人家却硬是不肯下来,还非要把脸伸过去让人打,结果就是堂堂圣明天子,竟被一个六品主事给当面教训了一顿,玻璃心碎了一地不说,而且还是自取其乳,道长这事干的,实在是让人没眼看。

  海老爷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道长,满不在乎地继续侃侃而谈,“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我若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将我的话,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海老爷此刻明显是聊high了,也不再顾及道长的脸面,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是啥话都敢往出撂,尤其是那一句,“留骂名于千秋万代”,更是直击灵魂,把道长给彻底整破防了。道长闻言怒极反笑,强压住心头的杀意与怒火,冷冷地质问道,“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其实忠与不忠、良与不良、贤与不贤,海老爷自己说了不算,道长说了也未必就能算,因为煌煌史册后人自有公论,所以千秋万代之后,海老爷成了门神,常享香火供奉;道长则是得了那句颇为中肯的评语,明实亡于嘉靖。

  海老爷慷慨激昂、催人尿下的一席话,把圣明天子和满朝文武都骂了一遍,颇有几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也难怪道长会阴阳怪气地反问一句,“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了。海老爷脸色黯淡了几分,有些怅然若失地感慨道,“我只是直臣”,海瑞此时总算恢复了几分自知之明,可道长他老人家却已是气急败坏了,指着海老爷的鼻子,怒不可遏的骂了句,“无父无君的直臣”。“无父无君”这四个字,无疑戳中了海老爷心中的痛处,海老爷怔怔地望着道长,不知不觉间,双眸中已是多了一层雾气,神情中带着几分落寞,哽咽着问道,“大人,能否将我的话转奏皇上”。道长是真的没料到,眼前这个冥顽不灵、油盐不进的鸟主事,竟被自己一句话就给骂哭了,也不知海瑞这回唱的又是哪一出,一脸懵逼地迟疑了片刻,方才张嘴回了个“说”字。
  (六百四十六)君父知否(中)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海老爷眼眶微微泛红,深情款款地望着道长,带着几分哭腔,一字一顿地娓娓道来,“我四岁便没了父亲,家母守节一人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一人视君若父,天下苍生无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间之疾苦,几时想过,几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海老爷这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声临其境般地展现了一幅,无德昏君率兽食人的末世景象,与刚才那句“留骂名于千秋万代”,前后呼应、互为表里,相当于扒掉了道长身上最后一条底裤。

  知否知否,本应是绿肥红瘦,只可惜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深居西苑一意玄修的君父,四季常服才不过八套,人家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根本就不care那群草民的死活。说什么黎民苍生,管什么江山社稷,只有俗世的皇权富贵,还有那遥不可及的大道长生,才是道长今生来世永恒不变的追求。听完海瑞的血泪控诉,道长痛苦地阖上了眼,心中倒是没有半点愧疚感,只是单纯地一阵后怕,万幸自己事先来了一趟诏狱,替李清源问了那个该死的问题,这要是让海瑞去了都察院大堂,当着那些堂官、清流的面,声泪俱下地问出一句“君父知否”,那场面,绝对比大型车祸现场还要惨烈。忽然之间,道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与无力感,堂堂圣明天子竟然奈何不得一个六品小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冥冥之中又想到煌煌史册之上,自己可能会留骂名于千秋万代,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巨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浑身止不住地微微发颤,一缕殷红血液顺着鼻孔流到了唇边。

  道长缓缓抬手对着口鼻轻轻一擦,白色的袖口上多了几滴血印,再睁眼时已是双目无神、面无血色,半张着嘴急促地喘息了好一阵,身体已是摇摇欲坠。海老爷见状也立刻慌了神,不由自主地喊了声“来人呐”,话音未落,石公公带着一群提刑司太监,电光火石般地冲了出来,一群人将道长围在中间,石公公指挥几个小太监,抬起那把椅子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走了没几步,道长强打起精神喊了声“海瑞”。手足无措的海老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关切地盯着道长的背影,心中已是乱了方寸,道长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地说了句,“朕送你八个字,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然后便摊在椅子上,被人抬了出去。“无父无君”这四个字,道长刚才已经说过了,临走前又特地加了“弃国弃家”四个字,所谓弃国,说的是海老爷为邀直名,动摇了大明的国本,严重削弱了道长统治的正当性;所谓弃家,表面是指海瑞遣散家人,实际却是委婉地提醒海老爷,你今日所有的肆无忌惮、口无遮拦,最终都会报应在你家人身上,道长不是纣王,他不杀海瑞,海瑞的家人却因他而死,自古忠孝两难全,仅此而已。

  诏狱这边厢事了,再说回都察院大堂,枯燥且乏味的时光最是难捱,既没有茶水、也没有报纸、更没有人交头接耳,一群大臣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傻等,然后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明明是无聊的要死,还美其名曰安心侯旨。最先耐不住寂寞地反倒是陈公公,陈洪此时正倒背着双手,烦躁地门边来回踱步,突听见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抬头时赫然发现石公公已经一脚跨进了大堂。陈洪顾不上寒暄,火急火燎地催问道,“怎么回事,都巳时了,是不是另有旨意”,大堂内数十道目光全都向石公公扫来。满头大汗的石公公压低声音答了个“是”字,又高喊了一声“有旨意”,随即撩起袍服下摆,端着架子走到大案前站定,徐阶、陈洪急忙领着众人起身,又齐齐跪了下去。石公公操着一副公鸭嗓,声色俱厉地宣道,“皇上口谕,海瑞何许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徒而已。自绝于君父、自绝于朝廷,毋庸和他理论,着徐阶、陈洪率内阁、司礼监会同百官,论罪便是,钦此”。一大群专业辩手、职业喷子,精心准备了两个多月,又在大堂上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兄弟们裤子都脱了,道长你就给大家伙听这个,这特么也是碳基生物能干出来的事儿嘛。
  (六百四十七)君父知否(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于道长而言,跟海瑞公开辩论是面子,逼海瑞低头认错是里子,如今连里子都快没了,哪还顾得上什么面子,若是坐在都察院的那群书呆子,能够凭自己本事辩赢海瑞,又何需道长亲自去诏狱走这一遭,结果没搞定海老爷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气出病来,端的是得不偿失。开玩笑,人家道长都准备不讲武德,直接朝海老爷家人下黑手了,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谁还跟你讲什么道理啊,斯文毕竟当不得饭吃。海瑞是二月十七上的《治安疏》,如今都已经五月初五了,正式庭审统共也只有两次,上一次因为赵贞吉是主审官,海老爷虽然啥也没说,但好歹还算出席了;这一次更过分,干脆连人都不来了,道长还让一众官员对着空气自说自话,也不知到底是要论的哪门子罪,一点仪式感也没有。

  石公公宣完了旨,大堂上却是鸦雀无声,众官员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王用汲则是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着石公公,陈洪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率先喊了声,“奴婢领旨”,徐阶这才领着众人随声附和道,“臣等领旨”。陈洪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石公公面前,急不可耐地问道,“石公公,皇上怎么说来着,是论罪、还是定罪”,论罪还是定罪,虽只是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大不相同,若是论罪,那这海瑞到底有罪、没罪,似乎还可以再讨论一番;若是定罪,也就不用再脱了裤子放屁了,根据旨意要求,也不用理会其他人,陈公公和徐阁老商量商量,给海瑞按个一合适的罪名报上去,这就算交差了。涉及到旨意的事,一个字也改不得,石公公哪敢怠慢,一脸正色地答道,“是论罪”,陈洪轻哼了一声,黑着脸走到徐阶身旁站定,阴恻恻地说了声,“那就论吧。徐阁老,怎么论,内阁拿主意吧”,轻飘飘一句话,便把论罪的事儿一股脑甩给了徐阁老。

  “各位请坐”,徐阶看也不看陈洪,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众人,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吩咐道,“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发给了诸位,诸位也都写好了驳他的奏本,大家就照着自己的奏本论吧”,说罢淡淡地瞟了陈洪一眼,轻叹一声便摇着头坐了下去。一群职业辩手为了这场辩论精心准备了许久,每个人都写好了发言提纲,在大堂上傻等了三个小时,结果道长随便派人传了个口谕,公开辩论就取消了,徐阁老又让大家伙按照自己写的PPT,照本宣科地做presentation,这就好像现在拍电视剧,明明要拍一场极其重要的对手戏,一众老戏骨早早就到了片场耐心等待,结果那小鲜肉却忽然耍起了大牌,让经纪人给导演打电话通知说,自己临时有事不来了,导演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硬逼着一群老戏骨,对着块绿布念台词,实在是恶心到家了。

  清流的政治立场本就暧昧,天然就是海老爷的同情者,奈何臣党、阉党实在是不给力,道长也是被逼的没辙了,迫不得已才派这群书呆子出来搞辩论,想着替自己搞一波面子工程,挽回一点声誉。正所谓牛不喝水强按头,本就是赶鸭子上架、逼良为娼的事,虽是出工不出力,但好歹清流这群人也算挺身而出、仗义出手了,面子已经给足道长了,结果临门一脚的时候,道长居然还放了大家伙的鸽子,这破事儿干的,简直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还要狗。经过道长今天早上的一顿骚操作,清流们从出工不出力,直接变成了非暴力不合作了,个个坐在椅子上好似老僧入腚一般,鼻观口、口观心,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抗议。徐阁老一番话说完,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空气也好似凝住了一般,徐阶仿佛浑然不觉,气定神闲地继续闭目养神,李春芳、高拱也是一脸的无所谓,悠哉悠哉地等着吃瓜看戏,只剩下一个天子门生,眉头紧锁、脸颊绯红,眼神中带着几分忧虑,几度想开口,终究是一言不发。

  陈洪倒背着双手站在大案旁边,阴鸷的眼神来回扫视了几圈,嘴角挂着冷笑,率先开口发难,“怎么着,都想抗旨吗?从左边第一个开始,一个个的说”。见自己被陈洪点了名,李清源眼中精光一闪,手持奏本起身微微一礼,从容不迫地答道,“陈公公,当初奉旨叫我们写驳斥海瑞的奏本,我们都写了。可是海瑞本人没有到,我们所问的话谁来回答?无人回答,那让我们怎么论罪呢?”李清源的意思是,道长布置的作业,我们都已经完成了,今早说好了是来这里辩论的,结果被对方辩友放了鸽子,这特么还辩论个锤子呀,正所谓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就算要论罪,那也该是三法司的事,与我们这群职业喷子何干啊。
  (六百四十八)君父知否(终)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其实陈洪心里也挺无奈的,若不是旨意里强调了要论罪,陈公公才懒得跟一个书呆子多费口舌呢,既然道长说了要“论”罪,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虚应故事,总得让大家伙张嘴说话,象征性的讨论一番吧。陈洪狠狠地斜了李清源一眼,故意“哼”了一声,嘴边挂着一抹邪魅狂狷的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反问得好,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海瑞不来,便论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来挨个问,你们来答,李清源”。陈洪心中暗道,大堂里坐了这么多人,你李清源不配合,总有人会配合,一会儿挨个点名儿问过去,我还真就不信,找不出几个软骨头来了。“下官在”,李清源低头咬了咬牙,陈洪趾高气昂地问道,“海瑞有罪无罪”,“有罪”,“什么罪”,李清源索性把心一横,猛地抬起头,笃定地说道,“不该在奏疏里,以不敬之言詈骂君父”。

  讲道理,在奏疏里拐弯抹角地辱骂君父,这确实算一条罪名,只不过今天这场辩论的主题,是要讨论海瑞奏疏里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道理,这李清源只说海老爷骂人不对,分明是在避重就轻。“没了”,陈洪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下官已经回答了”,李清源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故意装起了糊涂。陈洪眼中自然揉不得沙子,脸上勃然变色,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我问你,他詈骂君父那些话对不对”,“詈骂君父便是不对”,李清源硬着头皮倔强地答道。见李清源如此不识抬举,陈洪心中愈发不忿,双目射出一道凶光,声色俱厉地质问道,“绕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骂的那些事、骂的那些话,对不对?”李清源斟酌片刻,坦然答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讲道理,一般只有在父母、君父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说这种片儿汤话来替他们开脱,对陈公公而言,李清源这已经是爆狼式的发言了。天下自然无不是的君父,但海老爷骂道长的那些话,却也不能说不对,这就是李清源给出的回答,也难怪道长从始至终都信不过这群清流,果然是路线选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李清源撂下一句狠话之后,大堂里又是一阵压鸦雀无声,阁老门各自稳坐钓鱼台上装聋作哑,清流们则是向李清源投去一道道或钦佩、或崇拜的目光,此刻恨不得起立拍手叫好。陈洪面色铁青,瞪着一双死鱼眼不住地环视四周,沉默少顷,方才阴恻恻地问道,“你们想回答的,都是这两句话是吗”。李清源略一沉吟吗,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陈公公,这两句话,第一句是圣人说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爷对臣下等说的。陈公公若认为不妥,下官收回就是”。陈洪额上青筋突地一跳,眼中火光一闪,嘴角抽了两抽,有心要发作却硬是忍了下来,毕竟是圣人和裕王说过的话,陈公公最多就是腹诽两句,哪敢当众说不妥呢,多亏了陈公公机警,差一点儿就被李清源这厮给带坑里去了。

  想当初在西苑禁门前,陈公公一人便打地数百清流抱头鼠窜、满地打滚,这叫以无鞭胜有鞭;如今易地而处,在都察院大堂前,李清源一人便噎地陈公公哑口无言,同样都是一张嘴,单论嘴上的功夫,这没胡子的确实不如有胡子的,远甚。讲道理,陈洪的主修技能是刷尿盆子和背后捅刀子,口才这一块显而易见是个短板,别说是遇到李清源这种专业辩手了,你就是把海母这种碎嘴老太太拉过来,也绝对能啐陈公公一脸。陈洪脸上早已是乌云密布,深深剜了李清源一眼,又转头看向石公公,恶狠狠地说道,“你接着问”,石公公有些尴尬的看了眼陈洪,目光在那些清流脸上快速扫了一遍,眼见着这群书呆子都是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跃跃欲试的模样,情知再这么问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自取其辱罢了,于是便存了几分息事宁人的念头。

  石公公缓缓起身轻咳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敷衍,不着痕迹地和起了稀泥,“嗯...,既然大家都写了驳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里的话摘出来,纂成一本,然后由内阁用邸报发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讲道理,论罪归论罪,论完罪之后该怎么办,其实道长早已安排好了,名义上,说是从几十份奏本里寻章摘句,最后攒成一本,再以清流的名义,用邸报发往全国;实际上谁也搞不清楚,最终版本的内容,究竟是不是出自眼前这些清流的手笔,按照道长他老人家的尿性,若是不趁机搞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那才真叫奇怪呢。
  (六百四十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涉及到该如何给海瑞论罪这等大事,石公公自然不敢擅作主张,更何况内阁发往全国的邸报,又哪里是一个秉笔太监能够随便安排的,徐阶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随声附和道,“我看石公公这是正论,要不然,每个人把自己的奏本念一遍,几天也念不完”。石公公分明是在替道长代言,他说的话毫无疑问是正论,徐阶率先表态支持,至于说到论罪这个环节,是真心没必要再花上几天时间,听大家伙挨个念PPT的,毕竟实质重于形式,万一最后篡出来的那个奏本,跟大家伙念的内容完全不沾边,这就有点尴尬了,所以说徐阁老给出的建议,实在是老成谋国之言。“嗯”,高拱和徐阶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晃了晃手中的奏本,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就把大家的奏本都收上来吧”,众人闻言也是纷纷起身,这场毫无意义的庭审,眼瞅着就要到此结束了,陈洪却忽然大喊了一声“慢着”。

  徐阁老等人在大堂上干耗了一个上午,连屁股都坐麻了,此时只想着早点交差了事,没想到最后关头,居然还有人无是生非、横生枝节,徐阶、高拱扭头冷冷地盯着陈洪,其余众人也只能摇头叹气地又坐了回去,各自在心中默默问候起了陈公公的家人。陈洪倒背双手、眼露凶光,阴阳怪气地说道,“有些人的奏本,已经誊呈了一份交到了宫里,可有些人的奏本还没看呢,王用汲”,虽然刚才在李清源那里吃了瘪,但陈公公却是越挫越勇、再接再厉,扭头就要来寻王用汲的晦气。陈洪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道长说他不是海瑞的对手,陈公公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如今看来,同样是六品小吏,莫说是海老爷了,就算对上李清源这种书呆子,陈公公也照样搞不定,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人家陈公公不要面子的嘛,若是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灰溜溜地回了宫,道长他老人家又该怎么看陈公公呢,于陈洪而言,这特么哪是画蛇添足啊,分明就是骑虎难下好不好。

  “下官在”,王用汲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冲着陈洪微微一鞠躬,陈洪黑着脸反问道,“你的奏本好像就没有呈上来吧”,陈公公你不妨自信点,把“好像”两个字去了,王用汲的奏本是今天早上刚写完的,此刻就在他手里攥着呢。王用汲面不改色地答道,“是,下官的奏本是昨晚赶写的,今早写完的”,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海老爷压哨上奏疏的骚操作,果然被王润莲给学了去,揣着今早刚写好的奏疏,王大人直接就去了都察院。陈洪满眼怨毒地盯着王用汲,冷冷问了声,“你的奏本里,是怎么论海瑞的罪的”,王用汲不徐不疾地答道,“回陈公公,并禀报徐阁老,下官的奏本,写的是这一次奉旨钦查开化、德兴两县,因官员贪墨造成的矿民暴乱一案的始末,请内阁、司礼监转呈皇上”。王用汲一番话还未说完,刑部尚书申时行已是悄然起身,走到徐阶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徐阶微微点头,又挥了挥手,申时行又径自走了回去。

  陈洪瞄了徐阶几眼,心底带着几分狐疑,义正辞严地大声斥责道,“露出尾巴了不是,二月十七群臣上贺表,海瑞上了那道辱骂君父的奏本。今日旨意,叫大家上驳斥海瑞的奏本,你却上了一道,什么清查贪墨的奏疏,两个人配合得不错嘛!王用汲,我问你,海瑞上的那道奏本,你们是如何商量的?”王用汲自然不可能去写什么驳斥海瑞的奏本,偏偏又不能违逆道长的旨意,索性把心一横,也学海老爷上贺表那般,暗地里来了个偷梁换柱,把开化、德兴两县的贪墨情事写成奏疏,本打算跟着其他清流一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奏疏递上去,没想到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自己竟被陈洪点了名,当场拆穿了西洋镜。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王用汲今早到了都察院,才跟申时行透露了自己的计划,毕竟人家是刑部尚书,贪污的案子本来就归申大人管,此时不提前打个招呼,万一后面折子被司礼监给阉了,王大人这一波岂不是血亏。申时行端的是个精细人,早就知王用汲鱼目混珠的勾当,大堂里枯坐了半日,却楞是一个字也不提,直到王用汲被陈洪点了名,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给徐阶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就仅此而已了,毕竟事情都是王用汲做的,跟人家申大人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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