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奇缘】、、鬼称骨:姥爹传奇

我们那里将外曾祖父叫做“姥爹”。

在画眉村,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是姥爹的曾外孙。说到我姥爹的时候,他们都会竖起大拇指,说我姥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哪怕是小孩子,也必定听家里大人说起过我姥爹的故事。

年长的人见了我会说:“你的眉毛和鼻子特别像你姥爹!”

可我不记得姥爹的样子,无法评判他们说得对或不对。

他们有的还会说:“你知道吗?要不是你姥爹,你都活不过十二岁!”

这个我当然知道。哪怕是十二岁之后,我仍然受他的庇佑。

姥爹第一次保护我,大概是我四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在姥爹家长住。

有一天,大人们都出去干农活了,只留下年幼的我和年迈的姥爹在家。淘气的我在大门口玩小石头,而姥爹在堂屋里的老竹椅上打瞌睡。那把老竹椅跟姥爹的年龄一样大,竹片经过长期的摩擦,变得澄黄澄黄,好像是铜片做的。椅子的靠背可以调高调低,可以坐着,也可以躺下。

后来姥爹去世不到一个月,历经数十年而未坏的老竹椅突然开裂,竹片散落,再不能使用。外公在姥爹坟头将它烧掉,希望姥爹在那边也能用到它。当然,那都是后话。

姥爹打一会儿瞌睡就叫一下我的名字。

门口的我就回答一声。

他听到我回应之后继续打瞌睡。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走路都要人扶着了,他怕我走太远,所以过一会儿喊一声。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阳光很好,但快到中午的时候突然一片乌云从天边扑过来,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天空盖满。世界就像一个清水池塘,那乌云仿佛是滴进来的一团巨大的墨汁,汹涌翻腾,要侵染整个世界。

我抬头去看的时候,感觉乌云已经压在了门前那棵枣树的尖儿上,压在了前面那间房子的屋顶上,好像随时就能冲到屋里来,将我和姥爹淹没。

我有点害怕,想回屋里,回到姥爹的老竹椅旁边。

就在我扔下小石头站起身的时候,前面的巷道里走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的脸有点黑,但不是正常的黑,而是像谁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稻草灰。她脑后一对小辫子,但辫子不是软软的,却如冻住了一般硬梆梆。她的脑袋转动,脑后的辫子跟着硬梆梆地转动,没有一点韧性。那是炎热的夏季,她却穿着红色小棉袄,但没有出一点汗。

她径直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对我说:“我们去后面的园子里玩吧。”

由于时间隔得太久,我现在记不起当时她是以什么表情面对我的。我只记得她那只伸出来的手。那是一只异常苍白的手,白得像瓷,好像敲一下就会碎掉。

姥爹的家后面确实有个园子,园子里面种了各种各样的菜。在我读住校之前,菜园里的黄瓜和西红柿都是我吃掉的。每次到了姥爹家,我首先会去菜园看看黄瓜尾巴上的花掉了没有,看看西红柿红了没有。菜园四周被围住,门口放了一捆刺,防止鸡鸭或者小狗小猫跑进去糟蹋青菜,但防不住我。

我不认识她,自然不想带她去屋后的小园子。

“就在这里玩不行吗?”我说道

有人在看吗、没人在看的话不不往下发了
老板觉得不太合适,但心想和尚既然心中坦坦荡荡直来直去,如果自己多想,反倒显得自己心中藏污纳垢不敢示人了。于是,老板将女儿身上的被子揭开,女儿只穿一个肚兜,白藕般的身躯露了出来。 和尚目光发烫,炯炯有神。 老板见他这样,急忙将被子盖上。 和尚做了个深呼吸,说道:“那朱某真是说得对呀,令爱的皮肤果然白嫩,胜似冬雪;双脚果然好看,犹若莲花!” 老板不高兴道:“照高僧说来,那朱某并不是妖邪?” 和尚道:“妖邪也有真心赞美之句,常人倒有违心奉承之词。” “那高僧能否为我女儿施法,让她夜里不再做难堪之声,吃饭时不再做难看之相?”老板问道。 和尚道:“你们家里妖气虽然没有完全散去,但是妖已经在我来之前走了。所以无须我来驱邪。” “那朱某还是妖邪吧?” “当然。一个未做妖邪之事的妖邪。” “那我女儿以后会好吗?” “妖邪既然走了,妖魅之事自然会消失。但令爱会不会好,那还要看令爱自己是否觉得好。”和尚说道。 “依高僧看来,这朱某到底是什么妖邪?” 和尚道:“从施主说的朱某的身形和令爱的吃相来看,朱某极有可能是肉妖。” “肉妖?” “是啊。此妖嗜肉,男则嗜好女人之肉;女则嗜好男人之肉。这朱某爱吃肉,所以引得令爱饕餮肉食。因为他嗜好女人之肉,所以让令爱长肉,既治好令爱身弱之病,又能投其所好。” “万一他还来呢?高僧可否赐一避免肉妖再来的法子?” 和尚道:“肉妖既然走了就不会再来。无须避免之法。” 最后,和尚什么都没有做就走了,那杯茶从头到尾没有喝一口。 从朱某离开之后,老板的女儿晚上便没再发出怪异的声音。可是女儿的胃口越来越差,又不怎么吃饭了,看到肉就哭个不停。 没过多久,老板的女儿又瘦了下来,几月之后,她瘦得比以前更厉害,一直瘦到现在。 听老板说完,姥爹走了一步棋,说道:“恐怕那个和尚不是真和尚。” 老板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象棋上了,探身问道:“为什么?我明明去寺庙里请了,不可能啊。” 姥爹道:“不信你可以去那寺庙问一问。不但如此,恐怕那个肉妖也不是真肉妖。” “啊?这还有假?” “并且那个被你误认为是肉妖的朱某还没有离开你女儿的闺房。” 老板惊得站了起来,问道:“还没有离开?我看见他走的啊!并且和尚也说不用驱邪了!” “既然和尚不是真和尚,自然他说的话也不可信。”姥爹说道。 老板将残局扒乱,心烦意乱道:“不可能。我看见朱某走了,看见和尚来了,还看见我女儿变胖又变瘦,难道我被欺骗了这么多年?” 姥爹将象棋收入象棋盒中,说道:“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你当初求助的寺庙去问一问。不过这事不要让你女儿听到。”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我女儿也骗了我吗?” “你说朱某离开的时候你女儿非常不舍,所以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姥爹说道。 老板沉默了。
不行。我怕你姥爹。”她小声说道,指了指屋里。 我回头去看屋里,姥爹仰躺在老竹椅上。因为这时候乌云密布,堂屋里昏暗一片,我看不清姥爹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半年后,姥爹去世,他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躺在老竹椅上,亲人们在旁边哭成一片,而我不懂死的意义,爬到他身边不停地喊“姥爹”。虽然姥爹经常坐在或者躺在老竹椅上喊我的名字,怕我跑远,但我总记不住他的容貌。 可是这个小姑娘的容貌我只见了一次就没再忘记。或许小孩子的记忆就是这样,只有零碎的,散乱的。有的不见得有意义的片段记得很清楚,有的可能重要的事情却记不起。 “跟我一起玩嘛。我叫小米,你叫什么?”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我不想告诉她我的名字,也不想跟她一起玩。因为她的样子让我有点不舒服。 我想回到屋里去,可是她的力气很大,握住我的手不松。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又问道,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我还是不敢说话。 外公说我小时候胆子很大。有一次外公他们在外面收割稻谷,只留了我一个人在家。同村的一个乡亲带了三四个人来到外公家要搬走堂屋里的打谷机。我死活不肯,抱着他的脚不让他把打谷机搬走。那位乡亲无奈解释说,他已经跟我外公说过了,外公答应了借他用一用。可我还是不肯,又哭又闹,生怕他偷走外公家里的东西。后来他只好将在水田里割禾的外公喊了回来,我这才让他们搬走打谷机。外公特别高兴,说我是个守家的家伙。 可是连三四个大人都不怕的我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战战兢兢,连名字都不敢说。我暗暗感觉如果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就能从我这里偷走什么东西似的。 “我把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她凶巴巴地说道。她用力的拽了一下手,差点将我拽倒。 她越凶,我越不敢说。我将牙齿紧紧咬住,生怕一不小心将名字说出口来。 这时,堂屋里传来严厉而沙哑的声音。 “快给我滚!” 我吓了一跳。小米的脸上也露出惊恐之色。 再次回头看去,只见姥爹已经坐了起来,一脸的愤怒,嘴唇在抖,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姥爹的手抓在老竹椅的扶手上,青筋一条一条突起,仿佛是盘旋在他手上的小青蛇。 姥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只要看到小孩子就乐呵呵的。小孩子不懂事,在他房间里撒了尿,或者打坏了什么东西,他都不会生气。 我很不解,姥爹为什么对其他的小孩和和气气,但看见小米了这么愤怒,还叫她滚。 “滚”这个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未免太过严厉了。 虽然我知道他不是吼我,但听了他的声音,看了他的神情,我也感觉到害怕。 小米急忙松了我的手,浑身哆哆嗦嗦,几乎要哭出来。 见她这样,我突然同情起她来,觉得姥爹做得过分了,甚至为刚才没跟她玩,没告诉她名字而后悔。 “滚!” 姥爹又大喝一声,手里抓起他常用的拐杖举起来,作势要将拐杖砸过来。
我看了一眼姥爹的拐杖,再回过头来看小米时,发现小米不见了。 我没看见她转身跑掉的身影,也没听见噔噔的脚步声。 “亮亮,快进来。”姥爹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朝我招手。 我在门口流连忘返,问道:“姥爹,小米怎么不见了?”我以为她躲在哪个角落里,可是周围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哦,她跟你说了她是小米?她怕我,我一凶她,她就会跑掉。你没告诉她你的名字吧?”姥爹关切的问道。 我摇头。 姥爹满意地笑了,说道:“这就对嘛,你要记住了,不要把名字随便告诉不认识的人。” “为什么呀?”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我走进屋,扶着门框看了看小米出现的那个巷道口,心想如果小米再来找我,我一定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这样的话,她就不会怪姥爹刚才凶她了。再说,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她不算是不认识的人。 中午时候,大人们从农田里回来吃饭,我在饭桌上问外公:“小米住在哪里呀?” 外公显然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摸摸我的头,问道:“你看见小米了?” 其他的人也愣住了。 只有姥爹不以为然,挥挥手说:“吃饭,吃饭,小孩子眼睛纯净,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很正常。” 我心想,小米的脸上脏兮兮的,确实不干净。 家里人都有点怕姥爹,又见我没什么事,就没再多问。 小米在黄昏的时候又来了。 在她来之前下了一场雨。外面的一切都是湿淋淋的,屋里也有潮湿的味道。乌云渐渐散开,似乎不再压着屋顶和枣树了,但阳光还没有照下来。姥爹还是在老竹椅上打瞌睡,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喝完了的茶杯。茶杯在他的手指上勾着,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但没落下来。 带着水气的穿堂风吹得人很舒服,吹得姥爹手里的茶杯微微晃动。 我在姥爹的老竹椅旁看一只蚂蚁顺着老竹椅的脚往上爬,爬到拐弯的地方它就滑下来,摔到地面。因为拐弯的地方被姥爹摸得光溜溜的,蚂蚁到了那里就抓不住。那是一只非常倔强的蚂蚁,摔下来了又重新往上爬,如此往复好几次。 看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外面有咯咯咯的笑声。 我循声看去,见小米坐在门槛上笑,脸上还是脏兮兮的,辫子还是硬梆梆的,还是那身红棉袄。外面的泥土被雨水打湿了,一定非常黏脚,可她的鞋上没有一点儿泥巴。那双鞋让我打量了很久,所以记忆犹新。那是一双绣了花的红绸布鞋,鞋底是那时候常见的千针底。她将脚放在门槛上的时候,鞋底的缝纫线还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说她的鞋底是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人害怕。 “小米?”我怕吵醒姥爹,轻轻地喊了一声她。 她朝我招手,叫我到门口去。 我丢下那只蚂蚁,朝她走了过去。 她等我走得足够近的时候,突然伸手死死拽住我的衣服,既是央求又不容质疑地说道:“跟我一起去后面的园子里玩吧。”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却不说好玩的是什么。 一个人呆在堂屋里确实没什么好玩的,那只蚂蚁我也看腻了,于是迈步跨过了门槛,准备跟她一起去后园。 姥爹家大门的门槛有一尺来高,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跨进跨出特别费劲。每次我都要一手扶着门框才能勉强将一只脚抬出去。我曾问姥爹为什么要将大门的门槛弄那么高。姥爹说这是为了挡住僵尸。我说,门槛高就能挡住僵尸吗?姥爹说,因为僵尸是蹦着走的,腿不会打弯,所以高门槛可以挡住它,不让它进来。此后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一群僵尸在门槛外面跳来跳去。 我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姥爹的声音。 “不要走!”姥爹喊了一声,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跑到了我身边。 小米见姥爹醒了,急忙松开我的衣服,想要逃跑。 姥爹将手里的茶杯往小米的头上一盖,小米就跑不动了。她手舞足蹈,呜呜呜地哭得很凶。 姥爹的茶杯不是普通白瓷茶杯,而是紫砂的,外面刻了一些我不认识的字,还刻了一个人一棵树一朵云。后来妈妈说,要不是我小时候把那个茶杯打破了的话,留到现在就会很值钱。就是因为后来打破了丢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上面刻的什么字,但我记得那个人的表情很古怪,那人坐在一棵松树下,仰头看着那朵云,似乎无忧无虑,又似乎很多心事。 我见小米哭的声音很大,顿时很紧张,怕她家里人听到哭声了找过来,怕她的家人会责骂姥爹欺负一个小孩子。 可是姥爹对小米的哭声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很凶地吼道:“叫你滚你不滚!现在别怪我下狠手!” 小米哭得更厉害了,撕心裂肺的。 姥爹一手捏着茶杯的把,一手摁住茶杯的底,“嘿”了一声,使劲将茶杯往下按。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记忆尤深。 姥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顺势蹲了下来,将紫砂茶杯摁在了地上。 小米不见了,但她的哭声从紫砂茶杯里传了出来。 我像看变戏法一样看见姥爹将小米摁进了他的茶杯里。 这时,外公提着茶壶从农田里回来了。那时候西瓜很贵,大家都带茶水到田间去喝。外公是回来打茶水的。他见了这一幕,慌忙将茶壶往地上一丢,把我抱进了屋,叫我不要看,还捂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小米的哭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姥爹的老竹椅下面多了一个瓦罐。 我端着饭碗心不在焉地吃着,眼睛总往老竹椅下面瞄。直觉告诉我,那个瓦罐一定有什么特殊用途。 外公外婆不断地朝我碗里夹菜,想将我的注意力移开。 姥爹却无所谓地笑道:“让他看吧,没事的。”然后他对我说:“小米在那个瓦罐里面,今天晚上我要你外公把它埋到后面的园子里去。你以后想看她,就去园子里看她。”姥爹说这话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坐在老竹椅上,估计刚才小米让他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而那个紫砂茶杯又在他手里喝茶了。 要是在冬天的话,茶杯上的小人便会看着蒸腾而上的水汽了。
吃完饭之后,外公不想让我跟着他去后园里看他埋瓦罐,说怕吓着我。姥爹却将手一挥,说:“让他去看吧。你不让他去看,他在梦里也会去看。” 有了姥爹的准许,我便跟在爷爷后面,看他在园子里挖了一个坑,然后将瓦罐放进去,再掩上土,最后从茅房里弄来一粪勺的大粪堆在上面。 我问:“为什么要堆大粪在上面啊?” 外公说:“大粪是秽物,能镇住邪气,免得她又跑出来。” 我又问:“她到底是什么?”此时我心里已经知道她不是普通小孩子了。普通的小孩子是不可能被一个茶杯装进去的。 外公说:“她是小米。”外公明显在敷衍我。在同样的事情上,外公对我总是遮遮掩掩,姥爹却好像无所谓。后来妈妈说,外公怕我被不干净的东西伤害,所以有意让我远离,而姥爹熟读易经深通八卦,比外公强十倍百倍,对保护我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不在意我接触那些东西。 我不高兴地说道:“我知道她是小米。我问的是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外公只好说道:“她是小米的魂魄,骗走过很多其他小孩子的魂魄。要不是你姥爹把她抓住,现在你的魂魄也跟着她跑掉了。” 这便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姥爹保护。 那时姥爹八十一岁,我四岁。 从那之后,我每次进后园都会去小米那儿看看,多余地担心那里会出现一个洞,担心瓦罐破了或者不见了。外婆发现了我的小心思,于是在瓦罐的位置种了一株黄瓜苗。那株黄瓜苗长得很快,像活的小蛇一样顺着瓜架往上蹿。瓜架是几根插在泥土里的竹子搭起来的。有时候细小的竹叶青蛇会出现在瓜架上,不知道是从地面爬上去的,还是从高处的树上掉下来的。那株黄瓜藤的尖儿就像小蛇的头一样撅起,常常吓到偷黄瓜的人。 外公看到那个黄瓜藤的尖儿,就笑道:“小米还不服气呢。” 后来我上了中学,离姥爹去世接近十年了,有一次外公摘黄瓜的时候又说一句“小米到现在还不服气呢”。 差点忘记这件事的我立即想了起来。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小米是什么了。 小米是化生子的一种,叫尅孢鬼。我们那边有的大人骂小孩就骂“你这个化生子!”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诅咒。因为只有不幸夭折的年轻人才被叫做化生子。夭折的人一般不举行葬礼,多是用几块普通木板钉成长方形木匣将死者收殓,这种木匣被称为“火匣子”。早上死,下午即抬上山挖坑埋葬。埋葬的地方则叫做“化鬼窝”。 十二岁以下的小孩死亡,则被认为是“诓人的鬼”投的胎,专门来阳间哄人的,让人辛辛苦苦喂养一番之后却失去所有,所以人们认为它来人间是为了骗吃骗喝。埋葬之后,用一只土筐子倒扣在坟头上,防止它再次诓人,害人徒增痛苦。 尅孢鬼就属于“诓人的鬼”中的一种,却比化生子更为可怕。因为它年龄小,一般此鬼出现在小孩子面前较多,小孩也会看见他们,所以大人们有些时候会看到小孩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其实是在跟它聊天。此鬼对小孩较为危险。 不过,尅孢鬼中也有好有坏,好的仅仅跟小孩玩玩而已,坏的玩着玩着就把小孩的魂魄带走了。 尅孢鬼不只是自己诓人,还使得其他正常小孩也诓人,所以尤其可怕。 那次要不是姥爹在堂屋里守着我,我的魂魄就被小米带走了。
但是小米被埋之后不久,有一次我无意看到姥爹鬼鬼祟祟拄着拐杖艰难地去了后园,他站在小米被埋的位置小声地喊小米做“姥姥”。 小米是姥爹的姥姥吗?我又惊又怕。 “姥姥,你先委屈着吧。”姥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 我急忙在姥爹出来之前溜掉。 外公说小米在来找我之前,已经带走过附近村里好几个其他小孩的魂魄,但她没带走过画眉村的小孩。 我问外公,她以前不敢来画眉村吗? 外公说,不是的,她来过,但那次失败了。 让她失败的人,正是我的姥爹。这恰好应证了我在后园里看到那幕之后的猜想——他们之间早就认识。 姥爹从她手里救下的小孩外号叫长沙猪崽。 这个小孩之所以叫长沙猪崽,就是因为经历了这件事。 我见过长沙猪崽好多次。他家离姥爹家不远,且只比我大两岁,所以每次我来姥爹家,他会过来找我玩。外公和妈妈都叫他做长沙猪崽,他自己的爸妈也这么叫。每次他跟我玩得忘记了吃饭的时间,他的妈妈就会跑来喊:“长沙猪崽,快回家吃饭!”因此,我也跟着叫他做“长沙猪崽”,到后来倒忘记了他的真名。 长沙猪崽在四岁多的时候,也遇到了小米。 长沙猪崽的妈妈说,那次都怨她。那天中午吃完饭,她就去了别人家打麻将,将长沙猪崽一个人放在家里。 等麻将散场,已经是傍晚了。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长沙猪崽一个人玩得很开心。她没在意,去了厨房淘米准备做晚饭。 淘米的时候,她听见长沙猪崽好像在跟谁说话。她以为是长沙猪崽的爸爸干完活儿回来了。她连忙走了出来,却发现屋里除了她自己和长沙猪崽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她奇怪地问她儿子:“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她儿子回答道:“小米。” 她没听说过村里还有叫小米的孩子,又问道:“小米在哪里?” 她儿子回答说:“小米躲起来了。” “她躲起来干什么?” “她跟我玩躲猫猫呀。”她儿子一边说一边从这间房跑到那间房,咯咯咯地笑得特别开心。可自始至终只有她儿子一个人跑来跑去。 她心想或许是别人家亲戚的小孩来这里玩,又没在意,回到厨房切菜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长沙猪崽的妈妈发现长沙猪崽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她问长沙猪崽是不是不舒服,长沙猪崽不吭声。 长沙猪崽的爸爸见长沙猪崽两眼无神,便问道:“他是不是想睡觉了?” 她摇摇长沙猪崽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想睡觉?” 长沙猪崽还是一声不吭,表情恹恹的。 还是长沙猪崽的奶奶有些见识,她推开儿子儿媳,蹲在孙子面前,摸了摸孙子的耳朵,发现耳朵蔫儿吧唧的,又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发现头发有点黏,然后说道:“这孩子可能走家了!” “走家?”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奶奶问道:“你们下午有没有发现孩子不正常的地方?” 长沙猪崽的妈妈回想了一下,这才觉得长沙猪崽一个人玩的场景有些诡异。她不敢隐瞒,忙将下午她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奶奶听完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说道:“糟了!孩子的魂魄被小米带走了!” 长沙猪崽的妈妈诧异地问道:“小米是谁?” 奶奶唉声叹气道:“我哪里知道小米是谁?孩子说他在跟小米玩,小米肯定是专门骗小孩子魂魄的小鬼。” 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顿时失了主意,忙问奶奶应该怎么办。 奶奶立即抱起长沙猪崽往外走。 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然后问道:“妈,你要去哪里?” 奶奶说道:“快去老秀才家,或许孩子还有救!” 姥爹是前朝的秀才,要不是姥爹的父亲阻挠,姥爹还可能轻松考上举人。村里老人大多叫姥爹为老秀才。 长沙猪崽的奶奶将他抱到姥爹家后,姥爹又将长沙猪崽的头发耳朵眼睛还有手指检查一遍,说道:“孩子的魂魄确实走家了。他头发黏,耳朵蔫,眼睛没神,手指头发皱,都是走家的表现。” 长沙猪崽的妈妈两眼一闭,人如被突然砍断的树一样往地上倒。他的爸爸急忙扶住她。 “还有办法把魂魄找回来吗?”他的奶奶一双眼睛迫切地看着姥爹。 那时候姥爹的身体还不坏,他把手一挥,说道:“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过了明早鸡叫的时间,纵使我再大的能力,也没有办法让他的魂魄回来。” 他的奶奶一双干瘦如鸟爪的手抓住姥爹,颤抖着说:“那就是还有救,是吧?” 姥爹说道:“是的。你别激动,先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诉我,然后拿把剪刀把孩子的十个手指甲十个脚趾甲剪下来,再剪一小撮头顶的头发。剪好了给我。” 长沙猪崽的奶奶急忙按照姥爹吩咐的去做。 姥爹则找来一块红布,用毛笔在上面写下长沙猪崽的生辰八字。待他的奶奶将手指甲和脚趾甲还有头发拿来之后,姥爹将那些东西一并包在红布里。 姥爹将那个红布包交给长沙猪崽的奶奶,说道:“你拿着这个去铁匠家里,把这个东西偷偷丢进烧铁的火炉里烧掉。最好不要让铁匠知道,这东西会使他打出来的铁变形,他会生气的。但这么做可保你孙儿平安无事。” 于是,长沙猪崽的奶奶揣着红布包去了铁匠家。 铁匠白天也要干农活儿,烧铁打锄头镰刀耙齿的事儿只能在吃完晚饭后做。因此,长沙猪崽的奶奶去的时候并不算晚。铁匠正在家里敲得叮叮当当响。长沙猪崽的奶奶按照姥爹的吩咐将红布包偷偷扔进了铁匠的火炉里。 铁都能烧成铁水,火炉的温度自然非常高。红布包一丢进去就立刻烧透了,很快成了粉末。 长沙猪崽的奶奶刚从铁匠那里回来,长沙猪崽就已经好多了。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头发散开了,手指变得饱满,耳朵恢复正常。 长沙猪崽见他奶奶进来,喊了一声“奶奶”。 他奶奶立即扑在他身上,抱着他一边摇一边喊:“我的心肝尖儿啊!你可回来了!”她哭得老泪纵横。 他的爸爸妈妈也哭着向姥爹道谢。 他的奶奶搂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然后问道:“你告诉奶奶,你刚才去哪儿了?” 长沙猪崽说:“小米带我还有几个小孩子去猪圈里玩了一会儿。” “你们去猪圈里玩什么?”奶奶问道。
“玩躲猫猫啊。小米叫我们躲在猪肚子下面。”长沙猪崽说道。 长沙猪崽的话似乎点拨了姥爹,姥爹忙问长沙猪崽的奶奶:“你们家猪圈里的猪是不是快生小猪崽了?” 长沙猪崽的奶奶说道:“是啊。肚子已经滚圆滚圆的了,估计就在这几天出栏。”出栏就是猪婆生猪崽的意思。 姥爹转头去问长沙猪崽:“你说还有几个小孩子,到底是几个啊?” 长沙猪崽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八个。” 姥爹问道:“八个算不算你和小米?” 长沙猪崽点头说:“算。” “你认识其他的小孩子吗?” “不认识。” 姥爹叹息道:“还有六个孩子救不回来了!” 深明大义的奶奶急忙说道:“老秀才你只要能救下其他孩子,我的猪婆生不生猪崽都没事的。我不在乎这点钱。” 姥爹摇头道:“没有用。其他小孩只能用同样的方法救回来,但是没人知道那些小孩是谁家的,弄不到生辰八字。就算弄到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也没有那么多铁匠那么多火炉。要是把好几个红布包丢进一个火炉里,火炉都会熄掉。” 第二天早晨,猪圈里的猪生出了小猪崽,一共生了七个,其中有一个生下来就是死的,刚好符合长沙猪崽说的六个孩子。 又过了几天,附近村庄相继传来小孩子过世的消息,姥爹打听了一下,刚好六个。 长沙猪崽的奶奶不敢养那六个猪崽,偷偷将它们背到山上放了生,又将那个死猪崽埋到了山上。 那只猪婆是由当时非常受饲养户欢迎的“长沙仔猪”养大的,所以经过此事之后,画眉村的人都叫他做“长沙猪崽”。 铁匠听说此事后大吃一惊。 铁匠说,那晚长沙猪崽的奶奶来了铁匠铺之后还来了一个人。当时想想以为没什么,现在想来心惊肉跳。 长沙猪崽的奶奶进铁匠铺之后,铁匠并没太在意。因为平时有不少邻里乡亲来他的铁匠铺,有的是来买铁具,有的纯粹看热闹。特别是小孩子,对拉风箱和烧铁水还有敲热铁非常好奇,常常坐在铁匠铺后屁股就像被粘住了似的不肯走。好多家里有小孩的大人来铁匠铺是来找晚了没回家的小孩的。 长沙猪崽的奶奶来铁匠铺后左顾右盼,铁匠以为她是来找她孙子的,就没搭理。 长沙猪崽的奶奶在火炉旁边转悠了几圈之后离去了。铁匠以为她在这里没找到孙子,要去别的地方找。这情景在铁匠铺太常见,所以铁匠也没在意,更没有伸长了脖子去看看火炉里是不是被扔了什么东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大铁墩上面的热铁上,俗话说趁热打铁嘛,要是过了热度,铁的形状就难打出来。他一手握着小铁锤,一手握着铁钳,将红色越来越暗的铁块翻来覆去地敲打。他儿子两手握着大铁锤。他在某个地方敲一下,他儿子就在指定的地方重力捶打一下。 锤子下面的铁还没有打好,门口又一个人来了。 铁匠瞥了一眼那人,心中一惊,小锤敲错了地方。 “停停停。”铁匠急忙制止,可是已经晚了。铁匠的儿子一大锤敲下去,铁片就走了样。 铁匠的儿子很少见父亲出现错误,见父亲喊停,惊讶得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铁匠用铁钳夹着走样的铁片,将它放回火炉重烧,顺手抓了一点炭粉撒在铁片周围。 他儿子还没将大铁锤放下,质疑地问道:“爹,以前不是这样打的啊?怎么打到一半就停了呢?” 铁匠指了指门外,说:“有客。” 他儿子一惊,慌忙收了铁锤进了里屋。 “有客”是铁匠跟他儿子的暗语,意思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拜访的意思。铁匠的眼睛经过火炉的淬炼,已经跟小孩子的眼睛一样透彻清明,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他儿子跟他学打铁的年头还不久,眼睛还浑浊。铁匠能看见的,他儿子不一定能看见。 铁匠曾跟儿子讲过,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撑船的,船行风浪间,随时都有翻船丧命的危险,如同在生死苦海,所以苦。打铁的,日夜在炼炉旁忍受炎热,活着就如同身在火炼地狱,所以苦。磨豆腐的,三更睡五更起,围着磨盘转,做驴子的工作,赚仅能糊口的小钱,如同在畜生道,所以苦。 因为这个特点,有些不干净的东西错把铁匠铺当做了阴间的地狱,常常出现鬼魂走错门的现象。弱的鬼魂怕火,往往被火红的铁吸收,被凝固在铁具里。这样的铁往往成为废铁,怎么打都打不成农具的形状,只能丢掉。有的鬼魂很强大,不怕火焰和红铁,铁匠只好想办法将它哄走。 这次门口来的“人”跟铁匠以前遇见的不一样。这“人”身高太高,站在门外走不进来。铁匠只看到了它的身体,没看见它的头。它比门框要高出一大截,像踩着高跷的戏子一样。 铁匠见儿子躲起来了,便对那“人”说道:“你把头低下来就能进来了。” 那“人”果然低下头钻了进来。 铁匠这才看到它的全貌。它穿一身青色长袍,如同解放前的私塾教师,青色长袍上有暗藏的纹路,在火炉的光下忽明忽暗,像是花纹,像是云纹,又像是活的。它的脸很瘦长,如马脸。 “请问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这里是打铁的。”这是铁匠遇到类似情况后常用的第一句话。很多误闯而入的鬼魂听了之后立即发觉确实走错了,一言不发便离去。 但这个马脸长袍的“私塾教师”反应不一样,它看了看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那个散发强热的火炉上。 “我要找的就是这里。”它说道。火炉的光映照在它的眼珠上,跳跃不止,仿佛那是从它眼睛里发出的光芒。 虽然它的回答出乎意料,铁匠并没有方寸大乱。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鬼魂。有的性格倔强不愿认错的鬼魂即使看出这里的风箱火炉明明是打铁的,仍然一口咬定这里就是它要来的地方,非得坐到天明再走。 铁匠好声好气道:“那你是来这里买我的东西呢?还是找我有什么事?”铁匠知道鬼怕恶人,遇到一些蛮不讲理的鬼,他大喝一声或者破口大骂,加上他多年打铁使得身体阳刚十足,鬼魂伤不得一毫半分。因此鬼魂在被大骂后大多会悻悻离去。
铁匠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马脸长袍的衣装和举止非同一般,看来不是寻常的孤魂游鬼,是不能用寻常方法驱赶的。 “我不买东西,也不是找你有事。”它说道。 “那你来做什么?”铁匠诧异道。 “我来找一个忘记了回家的孩子。”它的眼睛一直盯着火炉,没有找人的意思。 铁匠说道:“刚才有个老太太来这里,好像也是找没回家的孩子,但是这屋里除了我之外什么人都没有。我看,你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吧?”因为马脸长袍太高,铁匠只能仰起头来跟它说话,一会儿就觉得脖子受不了。马脸长袍则明显束缚得很,低头含腰,好像彬彬有礼的谦逊模样。 马脸长袍说道:“那个孩子就在这里。麻烦借你的铁钳子用一下,可以吗?”说完,它将一双手从长袖子里伸了出来。 铁匠见它的手比自己常年打铁的手还要粗糙,纹路很深,指甲边沿一线漆黑如污垢的东西,指甲很厚并发黄,还一层一层的。个别指甲还如烧坏的龟壳一样裂开。 铁匠将手中的铁钳子递给它。 马脸长袍接过铁钳子,走到火炉旁,用铁钳子在通红的火炭中拨来拨去,像是寻找什么东西。 铁匠心想,就算有什么东西落在里面,也早烧成了灰烬。 出乎铁匠意料的是,一个黑色如老鼠的影子突然从火炭中窜了出来,围着铁钳子团团转。马脸长袍另一只手立即朝火炭拍去,就如拍栖息在饭桌上的苍蝇一般。 铁匠心中一惊,冒出冷汗。 嗤…… 马脸长袍的手上冒出一丈青烟。铁匠嗅到了肉被烤糊的难闻气味。这烤焦的气味顿时充斥整个房间,就连躲在隔壁的铁匠的儿子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马脸长袍将手缓缓缩回,那个老鼠一般的东西在它的指缝间挣扎。 它的视力似乎很差,它将手伸到鼻子下面的地方看了看,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笑,然后将铁钳子还给铁匠。 “就是他了!”马脸长袍说道。 接过铁钳子的铁匠发现铁钳子冰凉冰凉的,连刚才还有的热度都一点儿不剩下,何况马脸长袍还用它在高温的火炉里拨弄了半天。 马脸长袍小心翼翼的抓着那个挣扎的小东西,转身弯腰要钻出门去。 它的脑袋刚伸出门外,又缩了回来,然后扭头对铁匠说道:“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答应。” 铁匠巴不得它快点走,立即点头道:“请说。” 它说道:“拜托你跟你们村的老秀才说一下,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驱使我来办这些蝇虫小事。” 铁匠说:“好的。” 马脸长袍这才走了。 铁匠见它走了,忙叫儿子出来继续打铁。因为第二天要跟订了物件的人交货。可是之后的铁块变得像砖石一样脆,捶打的时候不是断了,就粉成了渣。怎么打怎么不成。铁匠只好停下来,决定第二天早点起来再打。 因为第二天忙于补上头天晚上没打的铁具,铁匠将马脸长袍的交代忘记了,所以一直没有跟姥爹说这事。
长沙猪崽的事情传开之后,铁匠找到姥爹,请姥爹以后不要叫人往他的火炉里扔东西,这样影响他打铁交货,会打坏他祖传铁匠的招牌,会让他丢了以此为生的饭碗。 为了帮一个人而影响另一个人的事情不少发生,这是让姥爹有时候不得已拒绝前来求助者的原因之一。好在姥爹名望不错,有些人便谅解了姥爹。 长沙猪崽是救下来了,但姥爹得罪了铁匠。姥爹叫长沙猪崽的父母给铁匠送了点东西作为补偿。 长沙猪崽的父母给铁匠送了一条上好的烟。铁匠舍不得抽,将烟藏在衣柜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马脸长袍又来到了铁匠铺。 这次它嘴上叼了一个长长的烟斗。 铁匠问道:“又有忘记回家的小孩子吗?” 马脸长袍摇摇头,将烟斗从嘴上抽了下来,在打铁的大铁墩上敲了敲,说道:“我是来借火的。” 铁匠忙拿出一盒火柴来,刺啦一声将火柴梗划燃。 马脸长袍摇摇头,说:“你这火太小了,只有你家火炉上的火才行。” 铁匠便道:“那你去火炉上点吧。” 马脸长袍又借了铁匠的铁钳子,在火炉里拨弄了片刻,然后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说道:“光想着点火,我忘记烟斗里没有烟叶了。”说完,他斜眼看了一下铁匠。 铁匠吓了一跳,以为它这次来意不善,说不定是老秀才故意让它来找麻烦的。他上次责备老秀才使人往火炉里扔了东西,老秀才肯定生气了。老秀才自己不便出手,免得邻里乡亲说闲话,便指使这马脸长袍来找茬儿。 铁匠后悔不迭。 “我听老秀才说,你这里有上好的烟。我能不能抽一点?”马脸长袍说道。 听了马脸长袍的话,铁匠更坚定地认为它是姥爹派来报复的。 他急忙去里屋从衣柜里取了那条烟来,拆开之前舍不得拆开的纸壳包装,然后递给马脸长袍。 马脸长袍从拆破的纸壳里抽出一根烟,说:“用不了这么多。” 铁匠不敢收回,仍将整条烟举起。 马脸长袍懒得劝他,自顾捏碎了烟条,将里面的烟丝搓成一团塞在烟斗的孔里,然后用厚指甲的手指往里摁了摁,将腰弯得更低一些,屈下身子,将烟斗往火红的炉火里送。它的嘴巴用力一吸,脸颊的皮肉往里凹陷得很深,像个小坑一样。这样它的马脸显得更加瘦长。 恍惚间,铁匠真以为是一匹马在他家里吸烟。 马脸长袍每吸一口,火炉的火炭就暗淡一分,仿佛里面的热量都被那个烟斗吸了去。多吸几口就会将火炉吸灭了。 它是要让我家的火炉烧不起来吗?铁匠忧心忡忡地想。 马脸长袍吸了几口之后停了下来,将烟斗从口中拔出,然后将烟斗的大头拿在手里,将烟嘴对准火炉中央。 它要干什么呢?铁匠想阻止却不敢。 马脸长袍将烟嘴插进了火炉,然后将整支烟斗插了进去,最后用铁钳子拨动火炭将烟斗掩盖。 “谢谢你的烟。”马脸长袍说道,然后离开了铁匠铺。
马脸长袍走后,铁匠急忙用铁钳子扒开火炭,可是没有找到烟斗的影子。铁匠急忙叫儿子出来拉满风箱,也没见火炉熄灭。他试着打了两把锄头,捶打和淬火都没有出问题,没有变形,刚度恰好。铁匠甚至认为这是他打得最好的两把锄头。 但将锄头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自那晚之后,铁匠打出来的所有铁具都有烟味,但是质量比以前要好了很多倍。锄头锄两三年而不卷刃,镰刀砍两三年而不崩缺。除了菜刀因为烟味有点影响销量之外,其他的农具颇受欢迎。原来跟他竞争的几个铁匠铺生意一落千丈,幸好还有菜刀这一项勉强支撑为生。而他获得了响当当的“烟铁匠”的称呼。 铁匠到姥爹家登门拜访,感谢姥爹。 姥爹笑推不知实情,叫铁匠不用挂念。铁匠送的东西一概不收,叫铁匠拿什么来就带什么回去。 从此铁匠对姥爹的钦佩又多了三分。礼品姥爹不收,他就送他亲手打造的铁具,耕田的时节送耙齿,种地的时节送锄头。凡是应季节需要的铁具,他没有不送的。 后来有一次姥爹主动要求铁匠送他一样东西——九连环。那是姥爹将小米抓起来之后的事情了。 铁匠问,您要这个干什么啊? 姥爹说,小米喜欢跟小孩子玩也是因为寂寞,我把她禁锢起来了,她就像坐牢一样。我送一个九连环给她,让她排遣寂寞。什么时候她能将我给的九连环解开,我就放她出来。老话说,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倘若她解不开,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姥爹画了一张九连环的样图,叫铁匠照着做。 铁匠给姥爹做了两个。 姥爹将一个埋在小米的旁边,一个挂在墙壁上。 姥爹曾将墙壁上的九连环取下来让我玩,我从来没有解开过。外公妈妈试过,也解不开。 可是姥爹三两下就解开了。他说:“总想着解决问题的话,或许会越来越麻烦;要是退一步避开问题,或许问题就会消失。” 我们央求他告诉解开的办法,姥爹不肯。他有他的理由:“人生很多道理你们知道是正确的,但不会理解。所以告诉了也是白告诉了。只有你自己经历了悟到了的道理,才是好道理。” 这也是姥爹在外公十八岁之前不传授任何本事给外公的原因。他要外公先去理解世事,说只有先经历人间百事,理解人间百态,才能很好地运用他传授的本事。 姥爹说他原本有意放过小米。但是小米黄昏时又来了,这才让姥爹拖起年迈体衰的身子将小米禁锢起来。 外公见小米是冲我而来,劝姥爹将小米杀死,免得留下后患。 姥爹不同意。 他说,这种事情还是越少程度干预越好,我救了长沙猪崽,小米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来找我曾外孙。这就是因果。倘若我把它杀死,说不定这个因又会引起其他的果。这样循环下去,何时是个头? 其实姥爹在教外公方术的时候把这些道理说过无数次。 虽说知子莫若父,但外公也是最了解姥爹的人。后来外公一直精心关照小米,并不是懂得了姥爹说的因果,而是认为姥爹留下她另有目的,尤其与他的曾外孙我有关系。
有人在看吗、没人在看的话不不往下发了
我也知道外公有意让我跟小米亲近。 每次去外公家,外公就会问:“你有没有去后园?有没有看看小米?有没有跟她说话?” 我确实每次进后园就会去瓦罐那个地方看看,但没跟她说过话。她自从进了瓦罐之后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跟她说话不等于跟一个哑巴聊天吗? 小时候的我讨厌跟哑巴聊天,更害怕跟哑巴聊天。 导致我对哑巴有心理阴影的是我的干外公。这个干外公有点名不副实。在我妈妈还没有出嫁之前,她认了村里的一个哑巴做干爹。我们那边认干爹跟现在社会的认干爹完全不一样,亲密程度也大打折扣。我们那边那时候认干爹基本都是为了渡劫渡关。假如某个孩子经常生病,或者算命先生说近期会遇到难关,孩子的父母便会领着孩子去村里认几个干爹或者干妈。有的孩子甚至认整个村的婚龄女人为干妈。 妈妈跟那个哑巴干爹没什么实质的感情,自然我更不会觉得那个从逻辑上来说是干外公的人有什么特殊联系。 但是那个哑巴干外公每次见了我都异常热情和激动,常常对我竖一个大拇指,然后“阿巴阿巴”地不厌其烦地嚷嚷。 妈妈见他这么热情,不好拂了别人的好意,便要我叫他做“哑巴外公”。我开始觉得直接叫他做“哑巴外公”不好,但村里人见了他都不叫他的名字,平辈的直接叫他“哑巴”,小一辈的叫他“哑巴叔”或者“哑巴大伯”,我便觉得没什么了。 不知道他确实不介意别人叫他“哑巴”,还是他确实喜欢我,每次我在妈妈的催促下叫他一声“哑巴外公”,他都高兴得不行,像抿了一口糖在嘴里似的笑开了花。那是装不出来的开怀大笑。妈妈常跟我说,哑巴外公只有在你叫他的时候才那么开心地笑。 因为妈妈的话,我对哑巴外公有几分好感,但每次听到他指手画脚地“阿巴阿巴阿巴”地说话,还是不敢太靠近他。 姥爹见我害怕,哈哈大笑,指着一脸热忱的哑巴外公对我说:“孩子,他这么喜欢你,你怕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鬼。” 哑巴外公会简单的手语,他给姥爹比划了一通。 姥爹笑道:“你哑巴外公真是疼你,他说他就是成了鬼也不会让你害怕的。”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奉承我,看见他仍然远远地躲着。 但是有一次我不得不跟他近距离接触。 记得那次好像是外婆的娘家一个什么亲戚过世了,外公外婆姥爹他们都要去看看。因为那个亲戚是傍晚去世的,所以外公外婆他们都要在那边过夜。他们本想带着我一起去,但是姥爹说不行。 “不要让他见到死人。”姥爹说。 如果是平时,肯定是外公怕死人吓到我不让我去,而姥爹轻描淡写说没事。“不就是死人嘛。”姥爹肯定会这么说。 这次姥爹不让我去,应该是因为小米的事情让他的担心还没有消除。更何况我们那边确实有小孩子不能看尸体的说法。
可是不让我跟着去的话,我就得一个人在家里睡了,没人照看。 于是,外公说:“那就叫他的哑巴外公来陪他吧。”村里不是只有哑巴外公能照看孩子,但是别人都是一家一当,不一定能全心照顾我。哑巴外公一直没有婚娶,光杆一个,又向来非常喜欢我,所以是最合适的人选。 外公他们在讨论叫谁来照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在隔壁房间躺下准备睡觉了。我很不愿意让哑巴外公来这里陪我,可是我更怕一个人在家里呆一整夜,只好一言不发。 后来他们要走了,叫了哑巴外公到我床边,说些“你要听话”之类的话。 我用被子蒙着头,假装已经睡着了。我不想听他“阿巴阿巴阿巴”地说个没完。 不知道是姥爹还是外公掀开了被子的一角,我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一双手伸到了我的背后,将我从床边移到了靠墙的里面。然后外公和姥爹他们都走了。我听到了他们从门口远去的脚步声。 门栓哐当响了一声,哑巴外公关上了门。窸窸的脚步声到了我的床边,被子被掀起,然后放下。我知道哑巴外公已经睡在我刚刚挪开的位置了。 我浑身绷得很紧,大气不敢喘,越不敢喘气就越想喘,眼睛也不敢睁开一下,越不敢睁开就越眼皮突突地要跳起来。 那时候的房子是泥砖房,只有埋入泥土中的地基砖才是烧制的青火砖。泥砖与泥砖之间衔接不紧密,有的地方被土蜂蛀了窟窿,隔音效果很差。在有窗户的那畔泥墙外有一只土蝈蝈,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叫唤。我曾在那畔墙外五米范围内找了好多次,见到小洞就挖,可是没有找到它的藏身之处。 在哑巴外公陪我的那天晚上,它尤其叫得欢,比往常的夜晚叫得响亮清脆多了,有点趁势欺人的味道。 在土蝈蝈的叫声中,我渐渐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的哑巴外公不见了,姥爹和外公已经回来了。想起昨晚,就如做了一个梦一样,仿佛姥爹他们昨晚没有出去,哑巴外公没有来过。 墙外的土蝈蝈已不叫唤了,仿佛它从来没有叫唤过一样。 姥爹走到我的床边,笑呵呵地看着我,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我爬了起来,说:“好。” 外公也走进房间,问道:“你没有被哑巴外公打呼噜的声音吵醒吗?” 我摇摇头。 姥爹看了外公一眼,笑得脸上的皱纹堆积如山:“看来哑巴外公是真心疼他啊。” 后来我才听说哑巴外公打呼噜的厉害。他打起呼噜来像狂风暴雨一样。他一直没有结婚,除了本身缺陷之外,还因为打呼噜。曾经有个同样是哑巴的女人嫁给了他,但是跟他没住多久就离开了。人们问那个哑巴女人为什么早不拒绝,现在又要拒绝。那个哑巴女人便学起了他打呼噜的声音。 哑巴外公的房子没有左邻右舍,孤零零地占据着画眉村北面的一块地方。以前我以为别人也像我一样怕哑巴,后来才知道别人受不了他打呼噜的声音,所以能搬开的都搬开了。这也是导致哑巴外公死亡的主要原因。
经过那晚的陪伴之后,哑巴外公以为我会对他亲近一些,每次见我从家里来姥爹家就更加热情了。不但对着我“阿巴阿巴阿巴”的手舞足蹈,还要跟着我走一段路。这让我更加讨厌他了。可恨的是妈妈还很高兴地跟他交谈,虽然妈妈很多时候弄不清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但凡是对我好的人,妈妈都对那人很好。 画眉村里我最怕的人不是哑巴外公,而是“歪爹”。“歪爹”会驱邪捉鬼,因为接触阴气太多,所以五官变了形,眼睛鼻子嘴巴都长歪了,连肩膀胳膊后背都是歪的,走路一高一低,很不协调。有些人笑话他,便叫他“歪爹”;有些人敬畏他,便叫他“歪道士”。歪爹的手抖抖瑟瑟的,肩膀也歪着,所以不好提笔写字,他经常到姥爹家来叫人帮他画捉鬼的符。以前是姥爹帮他画,姥爹自己行动不灵便之后,外公帮他画。因此,歪爹跟姥爹家的关系很好,看到我的时候虽然不及哑巴外公那么激动热情,但也喜欢用鸡爪一样瘦的手摸我的头和脸。妈妈说歪爹法力高强,他喜欢我的话鬼类就不敢靠近我,所以她对歪爹很好,看到歪爹就叽里呱啦地说一大通我的事情,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但是哑巴外公陪我之后不到半年时间,妈妈突然不搭理哑巴外公了。 妈妈第一次不搭理哑巴外公的情景让我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妈妈牵着我翻过了画眉村的后山,走入画眉村,在离哑巴外公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我们遇见了哑巴外公。 从后山下来之后有两条道路可以到姥爹家。一条是走后门,要经过埋了小米的瓦罐后院,路比较窄,还要走几条田埂。一条是走前门,要绕远一点,路比较宽。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妈妈就带我走前门进去,平时则选择比较近的路。 那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我们走了近一点的路。 刚走上田埂,我便看见哑巴外公站在对面不远处。 那天哑巴外公也非常奇怪。那么冷的天,他居然只穿一身单衣,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脸上虽然还是往常那么笑,可似乎多了一分不易觉察的凄惨。衣摆和裤脚处淌着水,将他周围滴湿了一大片。 “阿巴……阿巴……阿巴……”他见了我,高兴地说道,两手不停地比划。 往常只要看见他,妈妈马上会拉着我的手催促:“快叫哑巴外公!” 可是那天妈妈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对哑巴外公的热情没有任何反应,脚步匆匆地走在我前面,别说拉我的手,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心中纳闷,妈妈今天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呢?讨厌哑巴外公的我此时也觉得妈妈做得太过分,反而可怜起哑巴外公来。 我们走到了哑巴外公面前,妈妈还是不瞧哑巴外公一眼,径直朝姥爹家的后门走。我抬头一看,哑巴外公正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我,他的下巴往下滴水,眼睫毛上挂着水珠,他伸出手来要摸我,我慌忙避开。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这次没有跟着我赶,见我从他身边经过,只是脑袋像转动的电风扇一样看着我走近,看着我走远。 而那阵寒意仿佛被电风扇吹出来,我越靠近越冷,越远离寒意越少。在离他最近的时候只有一步之遥,我几乎要打寒战。 妈妈看到我哆嗦了一下,问道:“你穿了这么多衣服怎么还冷?是不是昨晚踢被子着凉了?”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踢被子,有时候还滚下床,滚到床底下去。 到了姥爹家门口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哑巴外公还站在田埂上朝我笑。可是姥爹或者外公出来接我们的时候,哑巴外公就突然不见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我想,是不是妈妈不理哑巴外公了,所以姥爹外公都不理他了。 有一次,姥爹站在门口接我和妈妈,我突然说了一句:“姥爹,哑巴外公刚才在那里。” 姥爹看见我的时候正笑得皱纹满面,听我这么一说,立即收起了笑容,皱纹都被拉平了。他费力地将我抱起,问道:“你看见哑巴外公了?” 妈妈在旁说道:“爷爷,你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 姥爹不耐烦地朝妈妈说:“你先进去!” 妈妈进屋之后,姥爹又笑了起来,耐心地问我:“你告诉姥爹,你在哪里看到哑巴外公的呀?” 我指了指田埂的方向。 “哑巴外公跟你说了什么没有?”姥爹问道。 我模仿哑巴外公说:“阿巴,阿巴……” 姥爹又问:“他摸了你没有?” 我摇头。 “看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碰你的。” “哑巴外公为什么不能碰我啊?”我不理解姥爹的意思。 “因为那样你会生病的。”姥爹说道。 这时,歪爹走了过来。他是来叫外公帮他画符的。他刚好听到姥爹的话,立即一高一低地走到姥爹面前,轻声细语道:“我就说他不会好好走的。要不是看在多年认识的份上,我早把他赶走了。说来真是可怜,他怎么就掉进水井里了呢?偏偏周围没有人,有人也不一定听得到,他是哑巴叫不出来。捞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肿得像猪一样。”歪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向外面吐果核,半边嘴闭着,半边嘴裂开。 姥爹摆摆手,说:“不碍事。虽然没有儿女给他送终,但是他的心跟明镜似的,做了鬼也不会犯糊涂。” 歪爹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他成了鬼本有阴气,刚好落在阴气盛的水井里,这样一来阴气太重,就算不去害人,只要接近人就会让人生病痛。他又这么喜欢你的曾外孙,你不得不防啊。要不我给你曾外孙画一个护身符,让他不敢靠近。” 姥爹又摆摆手,说:“使不得。哑巴自己无儿无女无孙,把他当做自己的孙子一样。这么做会伤了他的心。” “你就是心肠不够硬。”歪爹叹息道。 村里人都这么说姥爹。不过要不是姥爹心肠不硬,就没有人找歪爹驱邪捉鬼了。虽然歪爹驱邪捉鬼基本没有失手的时候,但姥爹在这方面比歪爹要高出许多个层次。 但姥爹心肠不硬,处理方式相对柔和,能留则留,能放则放,所以即使有人请他去处理,也担心邪鬼再来报复。而歪爹下手狠,如拍苍蝇般一拍即死,赶尽杀绝,所以别人更愿意请歪爹。歪爹因为接触阴气太多,五官变得扭曲,所以更加痛恨邪物。 两个月前第一次妈妈不搭理哑巴外公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是在立冬那天掉进家前的水井里溺死的。因此我看到他的时候水淋淋的。妈妈不搭理他,是因为她没看见哑巴外公。 说来凑巧,哑巴外公无亲无故,本没人注意他,就算在画眉村消失四五天也没有人会发现。由于他家附近没什么住户,那口水井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使用。要不是有人来找姥爹,估计哑巴外公会烂在那个水井里。 立冬后的第二天傍晚,一个人来姥爹家,要姥爹帮他算算他的钥匙掉哪里去了。他中午出门记得带了钥匙,可是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钥匙不见了开不了门,于是来找姥爹。 姥爹问了他出门的时辰,回来的时辰,还有发现钥匙不见了的时辰,然后大拇指与四指相掐,测算钥匙现在在哪个方位。 片刻之后,姥爹说道:“钥匙应该还在这里。你把你身上的兜再找一遍,如果不在兜里,就在门槛附近。” 那人将兜全部掏了出来,没有找到钥匙,回家去门槛边上一看,果然钥匙掉在门和门槛之间的缝隙里。他捡起钥匙来到姥爹家,直夸姥爹的掐算厉害。 另一个看热闹的人顺便打趣道:“老秀才,我这两天想借点哑巴的茶籽壳熏腊肉,去他家里没见人,村里也没有碰到他,你能不能帮我算算哑巴在哪里?我好去找他呀。” 其他几个看热闹的起哄道:“是啊,是啊。钥匙是死的,跑不动,不是丢在家里就是丢在路上,算到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算就算一下活人,活人长了脚,不会呆在一个地方等你去找。如果活人也能算到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姥爹见他们起哄,便也不推辞,笑着问那个要借东西的人:“你是什么时候想要借东西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哑巴家没找到他的?时辰说上来,我就能算到。” 其实起哄的人以前早就见识了姥爹掐算的厉害,从没有怀疑过姥爹的能力,他们起哄是闲着无聊找找乐趣罢了。听姥爹这么说,他们顿时兴奋起来。他们一直希望姥爹出一次错,好打破以前的神话。 姥爹以前算过物件丢失,算过鸡鸭丢失,也算过钱财丢失,次次准确。算活人的位置,的确是个新鲜玩意儿。 那人将想要借东西的时辰和找哑巴的时辰说了出来。 姥爹神定气闲,又抬起手腕,将大拇指与其他四指对掐。 看热闹的人全部迫不及待地等着姥爹报出此刻哑巴所在的方位,只要姥爹一说出口,他们中马上有人去相应的方位查看,确认姥爹测算得对不对。 姥爹的大拇指在中指处停住,两眼突然一瞪,大声道:“不对!你要找的是个死人!”
那人看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摇头说道:“老秀才这次可是失算啦!我没有捏造时辰,确确实实是我找哑巴的时辰。” 看热闹的人有的为姥爹的失误遗憾,有的为之高兴。 姥爹不为所动,严词正色道:“如果你的时辰确实没有报错的话,那就是哑巴现在已经出事了!根据你的时辰,他此时应该在坎位,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其于舆也,为多凶。沟渎是水道,是困境的意思;血卦是大凶。所以,他应该是落在水塘或者水井里,已经凶多吉少了。” 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 姥爹将手一挥,大喝道:“你们几个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哑巴家里看一看,尤其看看旁边的水沟和水井!”那时候姥爹的身体更加不行了,躺在老竹椅里坐都坐不起来。不过有时候趁旁边没人,他偷偷朝我招手,叫我走到他面前,让我看他慢慢从老竹椅上坐起来。“姥爹还能打死老虎!”他说。我以为他的虚弱是假装的,可是他又说:“姥爹我不行啦!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说他是借身边经过的魂灵扶他起来的。 看热闹的人急忙赶去哑巴家,果然在水井里发现了哑巴的尸体。 哑巴的葬礼举行得很匆忙。一是因为他是意外死亡,尸体没有抬进屋就匆匆掩埋了。二是因为他无儿无女,孝子送棺跑马和孝女哭棺坐轿的程序都省掉了。所以我没有参加哑巴外公的葬礼,第一次见妈妈不搭理他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过世了。 姥爹有意叫一个假孝女来坐轿子哭一哭。很多家里没有女儿的老人去世后,家里人会请一个假的女儿坐上四人抬的青布轿子大哭一场。那时候还有专门以这种事情赚钱的妇女,哭起来比亲生女儿还要逼真,呼天抢地,好像真心要跟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一起踏上黄泉不归路一样。有些亲生女儿在葬礼上哭哭啼啼,别人还说那女儿假心假意,但这种假的女儿一哭,围观的人都要被带得流下泪水。 画眉村一带最会这种表演的女人名叫许笑云。她最会哭,名字里偏偏有个“笑”字。方圆百里有不少老人是她哭着送葬的。有些有女儿的家族也请她去哭,为葬礼增加悲戚的氛围。 姥爹叫人去请她来给哑巴哭。 她很尊敬姥爹,所以亲自来了画眉村给姥爹赔礼,说她不能给哑巴哭。她不敢给横死又无儿无女的人做假女儿,怕被死去的鬼真把她当女儿了,缠上她。 姥爹从来不愿勉强别人,此事只好作罢。 哑巴的葬礼就这么草草收场。 姥爹叫我不要害怕,说哑巴外公是把我当作他的亲孙子了,所以才在田埂上看着我。他不是要吓我,而是像生前那样喜欢我。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争气,之前看了他好多次都没事,得知他已经去世之后,我在当晚高烧不止。 姥爹说我是因为心惊了才发烧。其实身边有没有邪气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不起波澜,不被吓到。 妈妈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一边说:“你不要怕哑巴外公,哑巴外公不会害你的,他只会保护你。” 可小时候的我哪有这种无动于衷的定力?我心里仍然恐惧不已,高烧越来越严重,最后胡言乱语。 姥爹见我这样,半夜三更起床来去了后山附近的田埂上,半刻之后,姥爹回到屋里,走到我的床边,摸摸我的脸,说道:“你不要害怕。我已经叫你哑巴外公走了。他不会再出现。” “是吗?哑巴外公会听你的话吗?”我问道。屋里只有我跟姥爹,其他人都睡着了。 姥爹点点头,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道:“今晚我起来的事不要让你妈妈和外公知道。” “嗯!”我回答。 那晚之后,我果真再没有见过哑巴外公。 但是再次从那条路去外公家时,我恍惚间还能听到“阿巴……阿巴……”的声音。 有一次我帮外公看牛。牛低着头吃田埂边上的野草,我坐在牛背上。牛一边吃一边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以前常看见哑巴外公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田埂比较高,牛低了头又跪了前脚去吃下面绿油油的草。 牛背顿时变得很陡,坐在牛背上的我没有防备,从上往下止不住地滑。我怕掉进烂泥水田里,于是往旁边一滚,跌在牛前方的田埂上。 不等我爬起来,牛的前脚便站了起来,要继续往前走。而我就躺在牛的正前方。 牛的脚已经抬起来作势要往我的胸口踩踏。那牛长有两米多,重达一千多斤。要是它一脚踏在我的身上,我的肋骨肯定要断掉好几根,当场被活活踩死。 其实外公养牛很有一套,经过外公调教的牛非常通人性,不用鞭子抽就能乖乖干活,不用人监督就能只吃野草不吃秧苗稻谷,大喊一声“哇”就会让它立即纹丝不动。这些本领自然都是跟姥爹学来的。 我双手抓住了踏过来的牛蹄,大喊:“哇——哇——哇——” 可是那头牛还是往下踩,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这才想起,外公之前养的牛由于年龄太老无法干活,在上个月被外公换成了这头牛。它还没有调教好,完全听不懂我的指令。 那一瞬间我想我完了,不死也会被踏成重伤。 在牛蹄已经接触我的衣服,即将踏上我的肋骨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非常凄厉的一声“阿巴——” 那声音让我打了一个寒战,从头到脚凉了个遍!
那头牛居然也是猛地一颤,好像突然被狠狠扎了一针。它急忙收起蹄子,转身顺着田埂一路狂奔!跑到四五米开外的时候,牛的一只前脚踩在田埂边沿的松土上,田埂立即垮塌下去。牛身失去平衡,像水桶一般滚到了下方的烂泥水田里。它在烂泥里打了一个滚,继续朝前狂奔,将烂泥团甩得比树还高。那阵势何止是扎一针,简直是在它的臀部刺了一刀! 我见牛跑了,急忙回去告诉外公,和外公一起去将发狂的牛寻回来。 外公找了好几个帮手一起找,找遍了附近的山林水塘都没有找到牛。等到第二天,离画眉村有二十多里远的地方有人发现了那条牛,寻到画眉村来将牛还给外公。 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恫吓,居然让水牛狂奔了二十多里的路程
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外公听了,外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看来你姥爹早就算到你会在那里出事,所以没把你哑巴外公赶走,好让他救你一次。” 那条牛在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不怎么吃草,也没什么力气干活。外公将牛的眼角用红布蒙上,牛才渐渐好起来。 一次外公带我到后园给小米的瓦罐上面加土。我问外公:“姥爹把小米留在这里,是不是也像哑巴外公一样有什么作用?” 外公说:“要是我能猜到你姥爹的心思,我就比你姥爹还厉害啦。我还没学到你姥爹十分之一的本事。” 我又问:“姥爹那些本事是从姥爹的爸爸那里学来的吗?”我知道外公从姥爹那里学了一些本事,想当然地以为姥爹的本事也是从他的爸爸那里学来的。 外公说:“不是。你姥爹原来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十二岁就是秀才了,当时少见。孔圣人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读书人不要谈论鬼怪。所以你姥爹开始是完全不接触这些东西的。” “那他为什么后来又学了呢?”我问道。 “唔……很多原因。”外公说道。 姥爹的父亲是清朝的粮官,颇有权势。起初,粮官大人希望他的两个儿子都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题名,像他一样登上仕途,出官入相。所幸他的两个儿子小时候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大儿子十四岁考上秀才,后乡试考上举人;小儿子更胜一筹,十二岁就考上秀才。姥爹比他哥哥小了八岁,但考上秀才之后,他的名气比哥哥却大了许多。 粮官自然沾沾自喜,极爱这两个有出息的儿子。 那时候考上举人意味着有资格做官了,但姥爹的哥哥显然不满足于此,他考上举人之后第二年便入京参加更加重要的考试——会试。 谁料姥爹的哥哥进京之后得了重感冒,头晕目眩,体力不支。匆匆考完之后,他自认为这次考试败北,无缘金榜,于是在没有放榜之前就往家里赶。 家里人不知道这些事情,认为姥爹的哥哥必定中榜,光耀门楣。 那时候交通不发达,进京赶考非常折腾,路上非常艰辛,姥爹的哥哥重病在身,回来的路上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中途歇息了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省城那边有报喜的官员来到了画眉村,说是姥爹的哥哥中了二甲进士。二甲进士是什么意思呢?古代进士分为三甲,一甲只有三个,就是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只有七个,跟一甲加起来刚好十人;剩余的就是三甲,有两百多个。 粮官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家里人也人人自喜,以为荣耀。 可是两天之后,噩耗传来。 姥爹的哥哥在回家途中病情一日比一日重,赶到汉口的时候竟然病故了! 这大喜之后的大悲让粮官昏厥了三天三夜,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外人以为粮官日后的期望都落在小儿子身上,会鼓励他超过他的哥哥,再次金榜题名。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粮官勉强恢复精神之后,辞掉了家里的老师,烧掉了家里的所有书,将姥爹叫到面前,说道:“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吟诗作对,挑灯夜读。此后的乡试会试,我再也不允许你参加。”
许多人为姥爹的才华可惜,纷纷劝粮官改变决定。可是粮官只字不听。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读四书五经的姥爹自然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对他来说,父亲就是天。 放弃了追求功名的姥爹天天无所事事,以前用来苦读的时间现在都空了出来。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聊。 他想了很多方法打发时间,跟走镖的拳师学过武术,跟出名的画师学过画画,跟云游的和尚学过佛经,也跟游方的道士学过道术。 粮官知道小儿子一身的精力没地方使,便给了他一些盘缠,说道:“我不让你读万卷书,那就让你去行万里路吧。” 于是,姥爹在哥哥病逝之后的五六年里游遍大江南北,访遍千古名山,全国的每一个省份他都去过。曾经一度他还跟一位高僧走出国境,到达过印度。 后来清朝灭亡,天下不太平,姥爹才停止游历,回到家乡。 这一次毫无目的地“行万里路”之后,姥爹对“子不语”的东西兴趣大增。孔子说的东西他读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所以当不被允许谈论这些的时候,他自然会对孔子没有关注过的东西感兴趣。 他在游历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这也是促使他对道术异术感兴趣的重要原因之一。 姥爹曾到过西藏的林芝地区。那里有世界上最深的峡谷——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姥爹正是要去看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而去那里的。 去那里之后,姥爹发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那里民房的门都特别矮,比老家正常的门至少要矮三分之一。哪怕是华丽的楼阁,其底楼的门仍然这么矮。这样的门不但看起来不美观,走进去也非常麻烦,除非是小孩子,一般的人进去必须低头弯腰。 姥爹刚到那里的时候非常不习惯,经常进门或者出门的时候忘记了低头弯腰,将额头撞在门框上,撞得眼冒金星。 他忍不住问当地人为什么要把门做得这么矮。 当地人告诉他说,这是为了防止“弱郎”进来。 姥爹又问“弱郎”是什么。 当地人解释了一番,姥爹却没有听明白。 有一天晚上,姥爹亲眼见到了“弱郎”。 那是姥爹到林芝地区之后的第八天晚上。姥爹当天白天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游玩,晚上回到住房后又累又乏,没吃晚饭就早早睡觉了。他的向导朋友住在隔壁,也很早睡下了。 半夜姥爹饿醒了,起来想找点吃的,却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门的声音。他早听说了“弱郎”,但不知道“弱郎”是种凶猛的动物还是其他东西,既然当地人宁愿各种不方便也要把门做得那么矮来防“弱郎”,说明“弱郎”不是那么好对付。 姥爹留了一个心眼,并不急于走出去查看,于是悄悄走到了门后偷听。 这一听就听出怪异了。 那声音不单纯是敲门的声音,还是撞门的声音。 “咚,咚,咚……” 声音很有节奏,并且比较沉闷。 姥爹心中纳闷了,如果门外是人,他为什么不喊?如果门外是鬼,它为什么不敲门而要撞门?如果门外是夜间行动的野兽,为什么没有呼哧呼哧的气息? 难道门外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野兽?
如果都不是,那它会是什么? 姥爹不敢轻易开门,连忙走到隔壁房间,将白天带他去大峡谷的向导朋友摇醒。 那夜的月光很明亮,向导朋友睁开眼一看是他,便问他要干什么。但他很快听到了外面的撞门声,立即坐了起来。 “弱郎来了。”向导低声说道,表情神秘,示意姥爹不要大声说话。 “弱郎?” “是的。只要你不发出声音,它撞一会儿门就会走。” 姥爹问道:“它到底是什么?” 向导说道:“明天再跟你说吧。你快回到屋里去,不要多说话。” 姥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是听着这古怪的声音怎么睡得着?他想出去看一看“弱郎”,可是开门太危险,开窗又看不到。 于是,姥爹蹑手蹑脚地爬到了小阁楼上。小阁楼的窗户就在门的正上方,如果将脑袋从窗户伸出,就能看到门前的情形。 到了小阁楼,姥爹轻手轻脚打开只有一尺来宽一尺来长的小窗户,慢慢将脑袋伸了出去。这回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撞门了。 那是一个僵尸! 那僵尸身上穿着的衣服与本地居民的服饰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手脚僵硬,眼神痴呆,皮肤紫黑,毛发蓬乱。它朝矮门蹦去,然后撞在门和门楣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僵尸被撞了回来。僵尸不甘心,又朝门撞去,再次撞在门和门楣上。如此往复。那僵尸撞得鼻子平了,额头破了,却不知疼痛。 姥爹顿时领悟了门做这么矮的原因。倘若门是正常高度,恐怕此时经受不住僵尸锲而不舍的撞击。屋内的人如果不能及时惊醒,恐怕会被闯入的僵尸咬死。幸亏这门很矮,而僵尸不能屈腿,不能弯腰,所以接二连三地撞在门楣上,不能撞坏门。哪怕门被撞坏了,僵尸也不能从矮门进入房间,加害屋里的人。 原来当地人说的“弱郎”就是僵尸! 小阁楼的窗户平常不打开的,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灰里还有窗台上面剥落的石灰块。姥爹将窗户推开的时候,灰尘和石灰块被窗户挤了下去,落在正下方的弱郎头上。 弱郎感觉到上面有东西落下来,停止了撞门,抬头朝小阁楼的窗户看去。弱郎的脖子也非常僵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抬起那么高的角度,只能稍稍往上仰起一点,然后将眼珠子使劲往上翻,借以弥补角度的不足。 这样一来,弱郎的面目变得更加可怖! 姥爹在上面看到弱郎翻着白眼朝他看来,顿时感觉后脊背一阵凉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弱郎的眼神就像一阵刺骨的冷风,瞬间将姥爹吹了个透心凉! 那时候姥爹还没有深度接触玄黄之术,看到这番场景自然恐惧不已,急忙关上小窗,回到楼下的房间。 撞门声又响了一阵,然后消失了。 姥爹听到哒哒哒的声音渐渐远去,像马蹄声一样。 第二天早上,向导发现姥爹浑身哆嗦,额头冒虚汗,脸色不好看。向导忙问姥爹怎么了。姥爹将昨晚偷看弱郎的事情说了出来。
向导大吃一惊,说,这下可糟糕了!你只要被弱郎看一眼,弱郎便会像影子一样追着你,非得把你也弄成弱郎才善罢甘休。它还会来找你的,你以后可要小心!晚上要早点回屋,并且必须住这样的矮门房子。 姥爹原本只想满足一下好奇心,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大为诧异地问道,那我离开林芝之后它还会找我吗? 向导忧虑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会找到你的。但凡被它看见的人,它都不会放过。 姥爹问,那怎么才能让它不追找我呢? 向导说道,除非你把它杀死或者制伏,没有其他办法。 姥爹在老家听说过蛇的报复心极重,见到蛇要么不打,要打就打死,绝对不能打伤之后让它有机会逃走。因为被打的蛇一旦逃走,它一定会回来报复。交配中的公蛇和母蛇也是不能随便打的,倘若打死了其中一条而另一条逃走,活下来的那条蛇也会回来报仇。画眉村曾有一老头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两条蛇纠缠在一起,他用镰刀杀了其中一条,另一条趁机逃走了。几天之后,老头死在了床上,被窝里有一条刚刚蜕掉的蛇皮。 向导说,弱郎的报复心比你们老家的蛇还要强烈。 姥爹忙问弱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向导倒了一点水给姥爹擦脸,说道,弱郎既不是复活也不是诈尸。藏族所说的“弱郎”,是指有些邪恶或饥寒之人死去后,其余孽未尽,心存遗憾,所以死后起尸去完成邪恶人生的余孽或寻求未得的食物。不过这必须在其躯体完好无损的状态中才能实现。藏区的葬俗本身给起尸提供了极好机会。因为在藏区,尤其在城镇,不管什么人死,并不马上送往天葬台去喂鹰,而是先在其家中安放几天请僧人诵经祈祷,超度亡灵,送往生等一系列葬礼活动,尸体在家至少停放三至七天后才就葬。倘若发生起尸,大多是在这期间。 向导给姥爹擦完脸,又说,普通的弱郎不会讲话,不会弯腰,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只能直盯前方。但是你昨晚看见的弱郎不一样,它既然能微微抬头,还能翻起眼珠子,说明它是活了数百年的弱郎。动物修行数百年可能成精,弱郎经历数百年而不被人发现制伏,也算得上是弱郎精了。不过本地人不叫弱郎精,叫做弱郎大王。 弱郎大王?姥爹一惊。 向导点头道,是的,一般的弱郎晚上出来要么是为伤人,要么是为找吃的,但弱郎大王不一样,它除了找吃的和伤人之外,还能给人摸顶。 摸脑袋吗?姥爹问道。 向导说,嗯,假如弱郎大王遇到了活人,它只须用僵硬的手摸顶,活人就会立刻死亡的同时也变成起尸。当然,这种离奇而可怖的作用只限于活人之身,对别的动物无效,不然这世界上的猫猫狗狗都变成了弱郎,人就没办法防备,没办法活下去了。 姥爹恐惧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僵尸大王找到我,或许会把我变成弱郎? 向导叹气道,最好别让它找到你。
早知道是这样,姥爹那晚就不会去小阁楼上看外面的情况了。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既然于事无补,只能想其他办法。姥爹没心思去观光旅游了,央求向导帮忙想办法让弱郎大王不再找他。 可向导哪里有办法,只能再三强调晚上不要出去,看到动作僵硬的人要远远避开。 姥爹见向导确实没有能力帮助他,便自己去挨家挨户询问当地人,寻求解救方法。 那一年姥爹还不到二十岁。而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仍然活在姥爹的庇佑之下。 那时候姥爹虽然没有再上一层,但已是功成名就。他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机,为了生存下来而奔走。我二十岁的时候还在大学校园里虚度时光,不知所以。 他经过几天的拜访询问,终于得知附近有一个捕捉弱郎多年的法师,法师住在一个荒废的寺庙里。 姥爹问到了寺庙的方位,赶紧找了过去。 到了寺庙之后,姥爹在大门口撞到一个小喇嘛。姥爹忙询问法师在不在。小喇嘛能听懂汉语,也能说一口憋足的汉语。他告诉姥爹,法师不在庙里,他去一个偏远的村庄捉拿弱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姥爹大失所望。 姥爹见法师住的寺庙破破烂烂,便问小喇嘛,法师既然法术高强,为什么不修一个华丽的大寺庙,而要住在这里呢? 小喇嘛说,修大寺庙要很多钱,法师没有这么多钱。 姥爹诧异道,法师帮人捉拿弱郎,难道不收钱吗? 小喇嘛听姥爹这么说,也非常诧异,反问道,如果是为了赚钱,念经度亡就好了,干吗要捉拿弱郎?法师捉拿弱郎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钱财。 姥爹顿时萌生崇拜之情,决定跟随法师学习捕捉弱郎的法术。 小喇嘛又说,其实法师住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寺庙在鼎盛时期有好几百的僧众,但这数百僧众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起尸。法师要将每个变成起尸的僧众念经超度,所以没有离开这里。 姥爹吃惊道,几百僧众都变成了弱郎? 小喇嘛说,是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法师还是一个小僧,他在这寺庙里学习经文。有一年,寺庙的住持死了,全寺僧众将其遗体安放在经堂里,然后大家排坐在殿内日夜诵经祈祷,连续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就在第三天晚上,那些念经念得筋疲力尽的僧众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倒地睡去,鼾声如雷。只有一个小僧——他就是后来的法师——因为害怕而毫无睡意。这是他第一次给死人念经,好几次念到半途忘记了后文,只好重头开始念。他念一会儿就忍不住瞟一眼住持的尸体。第三天晚上下半夜,他突然发现住持坐了起来。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寺庙,忘记了喊醒熟睡的众僧。 结果非常严重,全寺数百位僧众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起尸,也就是本地人常说的“弱郎”。 或许是住持的修为本身太高,所以死后起尸的话能直接变成弱郎大王。起尸的住持给每个熟睡的僧人都摸了顶,就像他生前给前来祈福的人摸顶一样。 幸亏第二天有个苦行僧来这个寺庙求落脚之处,打开门一看,里面全部是蹦跳行走的弱郎!那苦行僧没有逃跑,而是在寺庙大门前站定,手拿法器,口念咒语。那些蹦跳的弱郎听到法器摇响,都朝他蹦了过来。 苦行僧见弱郎靠近,急忙转身往回走,不快不慢。快了怕弱郎跟不上,慢了怕弱郎抓住他。 昨晚逃出来的小僧并没有走远,他躲在寺庙前面的河边,看见了苦行僧所做的一切,顿时觉得非常羞愧。 苦行僧带着弱郎走到了河边,然后领着数百位弱郎走到了跨河的木桥上。 苦行僧奋力一跃,跳进了河里。 弱郎们紧跟着纷纷跳进河里,再也没有起来。 那位苦行僧在水中惊险躲过好几个弱郎的追咬,终于游到了岸上,气喘吁吁。 躲在河边偷看的小僧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跪倒在苦行僧面前,磕头求苦行僧教他法术。 于是,苦行僧在寺庙住了下来,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小僧,然后在寺庙中老去。 姥爹听小喇嘛说完这段往事,欣喜不已,他认为当年的苦行僧能单身对付数百位弱郎,那接收了苦行僧全部秘法的法师自然能轻松对付弱郎大王。 小喇嘛接下来的话又给姥爹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小喇嘛说,小僧叫附近居民帮忙打捞淹死在河里的弱郎,打捞完毕之后,结果发现淹死的弱郎里面并没有住持的尸体。 姥爹问道,难道住持并没有跳进河水里? 小喇嘛说,弱郎大王可能识破了苦行僧的法术,趁乱逃脱了。苦行僧留在这里不走,或多或少也是怕弱郎大王回到这里吧? 姥爹心中不安,暗暗猜想那晚看见的眼珠能转动的弱郎会不会就是回来寻仇的住持。不过,住持弱郎就算要寻仇,也应该来这个寺庙才是,虽然苦行僧已经作古多年,但他唯一的弟子还住在这里。他怎么会找到我住的地方呢? 聊了一会儿,小喇嘛说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于是撇下姥爹走了。 姥爹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不如在这破寺庙里逛一逛。因为寺庙里经常有来访者,所以寺庙的门不像其他居民的门一样矮,不用弯腰进去。进了寺庙之后,他发现里面每个房间的门槛都非常高,一不小心就会绊倒。这些门槛显然是后来加高的,门槛与两边门框的缝隙有大有小,小的缝隙没人管,大的缝隙间还塞了小木片填充,然后刷上红漆。可见加高门槛是在应急情况下进行的,没来得及细细丈量每个门框的宽度,就将长短不一的木条钉在门槛位置。 他想问问为什么门槛做这么高,可是一时半会儿小喇嘛不见回来。姥爹继续往里走,走到了最后一间房见无路可走了,便在那间房里坐下歇息。 姥爹发现这间房比其他房间要考究一些,画比其他房挂的画要精致鲜艳,墙粉比其他房间要白,朱漆比其他房间要红。在色彩方面,藏族最重视红、白两种颜色。所以视线所到之处多为这两种颜色。
这个房间的墙体用块石砌成,墙体厚而窗子小,给人浑厚稳定的感觉。底层用朱红色棱柱,柱头部分雕刻立体图案,上面托着粗大替木。在墙体上方,多用棕红色的饰带,上面缀上鎏金淤铜镜等装饰物。房檐四周竖有镀金金幢,上有风铃,房顶正面中间是金法轮,两面为护法兽。 姥爹心想,这必定是这个寺庙最重要的场所。可是他猜不出这个房间到底用来干什么的。他见靠窗的一个桌子上放着一个茶壶和茶杯,忽然觉得口渴,便走过去提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水。倒满水之后,姥爹想将茶杯拿起来放到嘴边喝,可是茶杯重若千斤,怎么使劲都拿不起来。 从表面来看,那个茶杯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藏族的茶杯跟姥爹老家的不一样,说是茶杯,实际用茶碗称呼更为妥当,茶碗是瓷的,但杯托和杯盖是铜的,上面有很精美的花纹。 在当时来说,瓷茶杯是非常稀罕的东西。那时内地与西藏的交通极为不便,大量的瓷器在运输过程中破损,到达西藏时仅剩十之二三,所以瓷器颇为贵重,只有达官显贵才有财力使用这些茶碗。寺院的僧侣阶层作为藏族社会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使用的都是清一色的木碗。 因此,这个寺庙有这种瓷茶杯已经有些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以一人之力居然拿不起这个瓷茶杯。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姥爹握住茶杯,轻轻扭转。 这一扭没有用多少力气,可是茶杯居然乖乖地旋转了! 与此同时,姥爹听到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姥爹回头一看,惊呆了。 背后的墙体裂开来,露出一个昏暗的密室。 密室里面没有民间传说中的金银财宝,也没有武侠传奇中的绝世秘籍,却站着密密麻麻的一群人! 这群人肢体僵硬,表情痴呆,纹丝不动,看似一群雕塑,但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诡异之极! 姥爹见了这场景,吓得跌坐在地上。 可是这群人见了姥爹仍然一动不动,眼睛虽然眨动,但并不去看他,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姥爹不敢凑过去仔细看,急忙爬起来将茶杯转了回来。那堵墙又轰隆隆地闭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由于这墙壁是由块石砌成,本身就不平整不规则,所以闭合之后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姥爹不小心偷窥了法师的秘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将杯盖盖了回去,然后急急忙忙出了寺庙。 接连几天晚上,姥爹住的地方没有任何异样。虽然如此,姥爹还是放不下心。弱郎今晚不来,明晚不来,不说明后晚也不会来。 向导也怕他出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催着姥爹回屋,怕晚一点弱郎就会循着他的气味出现。 不久,邻村传来消息,说是三个晚归的小伙子遇到了弱郎,那弱郎将两个小伙子咬断了脖子,一个小伙子被咬掉了半边脸。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寺庙的法师主动找到姥爹住的地方来了。
姥爹没想到救星自己找上门来,自然非常高兴,但他也略微忐忑。自从看见密室里的一群人之后,他不知道这个法师到底是好还是坏。 法师的脸皲裂得厉害,仿佛是因为缺水而裂开的南方水田。而他一双眼睛如姑娘般水汪汪的,仿佛是能灌溉的清泉。可惜脸上即使有两个水汪汪的清泉,也没能让皲裂的皮肤好一点。他身材比较高,一米八左右,剃着光头。那光头发亮,太阳光在上面反射,却因此有点佛相。 法师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不需要向导在中间翻译。或许寺庙里的小喇嘛跟着他学过汉语。他找到姥爹后问道:“你去我的寺庙找过我,是吧?” 姥爹点头道:“是的。是小喇嘛告诉你的吧?” 法师摇头道:“我刚从偏远的地方回来,还没有去寺庙。” 姥爹惊讶不已,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去找过你?” 法师微微一笑,说道:“我师傅临终前告诉过我,二百三十四个月之后会有一个汉族人来寺庙找我。我按照师傅说的时间推算,应该就在这几天。而我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一个汉人到处询问哪里有可以对付弱郎的人,便知道师傅当年说的汉人就是你了。我问别人你住在哪里,别人便给我指了路。” 二百三十四个月换算起来就是十九年半。这恰恰是姥爹的年龄。 “对,我一直在找你,我去过寺庙了,可是刚好你不在。你能救救我吗?”姥爹顾不得想法师的师傅为什么说多少年后一个汉人会找到这里来,他只想尽快摆脱弱郎的隐患。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整天悬着放不下。 “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法师问道。 姥爹便将那晚偷偷观看弱郎的事情说了出来。 法师听了沉默了半天,一言不发。 姥爹以为他在想应对的办法,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法师回话。 可是法师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姥爹着急了,一把抓住法师的僧衣,问道:“请问法师为什么不留一句话就走?” 法师却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来:“你比我的法术更强,已经知道如何对付那个弱郎,又何须我来帮你对付弱郎呢?”说完,他挣脱姥爹的手,低头钻过矮门,扬长而去。 向导和姥爹愣在原地,不知道法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半晌之后,向导对姥爹说道:“我看法师也对弱郎大王没有办法,所以找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来搪塞你。要不你早点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家乡去吧。” 姥爹问道:“弱郎大王已经看到了我,不管我逃到哪里去,它都可能尾随而至啊。” 向导说:“那也比留在这里安全。” 姥爹摇头道:“不行。我还是要央求法师帮忙。可能是我诚心不够,他才不愿意帮我捉拿弱郎。” 午饭过后,姥爹又赶往法师所在的寺庙。 这次一出门,姥爹就感觉与上次出门大有不同。远的青山,近的湖水,白的墙壁,红的屋顶,矮的门,小的窗,一切变得非常熟悉。昨天还有的异域风情,此时却有种故地重游的异样感觉。之前以为是随性而行的游山玩水,此时却觉得是这个地方吸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他恍惚记得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可是自己明明来这里一个月还不到。 这种感觉越接近寺庙变得越强烈。当再次来到寺庙前的时候,他似乎想起曾经无数次这样回到寺庙前面过。当再次看到高高的门槛时,他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往缝隙里塞木片,然后在木片上刷红漆。 当抬腿跨进门槛之后,姥爹甚至记起了密室里面那群人的每一张脸孔。可他又清清楚楚记得,上次看到那群人的时候吓得不敢多看一眼,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一张脸就关上了机关。 此时姥爹不但记起了那群人的脸,还记得里面有三十六个人,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但在他的记忆里,那些脸一直是冷冰冰的,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 姥爹无意识地走到了最后一间房前,发现法师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法师见了姥爹失魂落魄的样子,微微一笑,说道:“相信墙壁后面的那些东西,你也看过了吧?” 姥爹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也是你的师傅临终之前说过的吗?” 法师答道:“不是。因为那个茶杯里装满了水,扎巴说只有你进来过。”扎巴指的是那个小喇嘛。 姥爹想起慌忙之中离开时没有将杯子里的茶水倒掉,相信法师由此也可推出他发现了墙壁后面的秘密,不由地尴尬笑了笑。 既然自己偷看了法师的秘密,而法师已经知道自己偷看了他的秘密,那就不用遮遮掩掩了,还不如开诚布公。姥爹说道:“请问法师,你平时是不是有收集尸体的癖好?” 这话一点就破,所以法师也没躲避,哈哈笑道:“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他们可不是尸体,至少眼睛是可以动的。实不相瞒,他们就是弱郎。” 姥爹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是听他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法师是公认的追捕弱郎的高手,为什么还偷偷藏这么多弱郎在寺庙清净之地?这岂不是跟销毁查禁大烟的官员在家里私藏大烟一样令人质疑吗? 那个时代正是大烟泛滥的时代,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表面禁烟,但清朝子民大多已经离不开大烟了。姥爹考取秀才的时候,还听说朝廷将拒不戒烟的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等满洲亲贵暂行开缺,以示惩罚,次年又听说内阁学士文海、载昌被查出夙染烟癖,经禁烟大臣奏请,一并革职。朝廷重臣中都这么多人离不开大烟,可见民间更加严重。 因此,姥爹见藏弱郎的法师就如见了藏大烟的禁烟官员,多了几分不信任。 “法师既然是捉弱郎的高手,为什么还要在家里养这么多弱郎?”姥爹问道。 法师又说出一句让姥爹不可理解的话来。他说道:“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姥爹愣了一下。 法师请姥爹进屋坐下,说道:“是你当初教我把门槛加高,说寺庙的门不能太低,所以加高门槛对付弱郎。因为弱郎的腿不能打弯,跳得不高,所以除了矮门可以阻挡他们之外,高门槛也可以阻挡他们。他们知道高门槛可以绊倒他们,不会进来。” 桌上此时比上次多预备了几个茶杯。法师提起茶壶,倒上一杯茶,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姥爹,说道:“当初也是你教我在寺庙里偷偷藏着这些弱郎,说捉蛇的人要养蛇,为的是摸清蛇的性情,以便攻其弱点,避其长处。” 姥爹呆呆地接了茶,拧眉沉思了片刻,问道:“我跟你说过这些?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记得说过这番话。” 法师在姥爹对面坐下,温和说道:“听说你是丁未年考取的秀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道你听说过转世灵童没有?” 姥爹的学识非常渊博,自然知道转世灵童是怎么一回事。 在西藏地区,转世灵童能回忆起自己前世的名字、所经历的事情等等。在这个地方,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有的僧人虽然没有经过刻苦攻读,也能轻松学习或背诵重要经论。当时有位大瑜伽师嘉样亲哲仁波切,他在幼年时跟一位很严格的师父住在一个深山的茅屋里。有一天,他的师父去邻近村里为死人念经超度,出门前留了一本五十页的《文殊真实名经》要他背诵。嘉样亲哲像其他贪玩的孩子一样,等上师一离开,就跑去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去了。邻居们怕他师父回来后惩罚他,劝他背书,他并不在乎。玩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这才把这本五十页的经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他的师父回来后要他背诵,他轻轻松松一字不漏地在师父面前背了下来。而这本经一般人要能背诵下来,需花几个月的时间。他之所以只读一遍就能背诵,即是前世熟背之故。 除了转世灵童能记起前世之事之外,有些修为高深的大师临死之前还能预测自己将在哪里死去,会转世成为什么人。 藏地著名的伏藏大师大乐洲曾经和眷属随从一同朝拜印度,他们路过锡金时,伏藏大师说:“我现在将在这里圆寂,六年后转世在这里,出生在某某家。如果你们能够等待六年,那时就到他家找我。”他给随从说了这些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于是,他的侍者加西扎扬等一直在锡金等待,六年后依遗嘱找到了新出世的灵童。灵童被迎请回藏地,他到生前的寺院“多芒寺”后,闭关了一个月,出关后,对前世所造的十三部论已无师自通。 这些有关转世灵童和大师转世的故事是外公给我讲的。这些故事在姥爹的时代或已发生或未发生,姥爹知道或不知道,我不得而知。但身为前朝秀才的姥爹肯定比我和外公知道的还要多。 姥爹立即领悟了法师的暗示,窃窃问道:“法师的意思是……前世我就住在这个寺庙,而你是我的弟子?” 法师见姥爹有所领悟,又卖起了关子,双手合十微笑道:“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姥爹问道:“为什么不可说?”
法师说道:“这也是你教给我的,无故不可说,甚深故不可说,能引无义故不可说,法相法尔之所安立故不可说。” 姥爹顺着法师的话说道:“人不可能理解所有的事情,好多事不能说出所以然的,一些复杂的事情与其痛苦的纠结于寻找原因,还不如淡然地接受?”姥爹说得非常自然,如同背诵经文一般顺畅。说完之后,姥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姥爹瞪着法师,期待法师给他一个解答。 法师的笑意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姥爹见他如此,便如实奉告道:“不瞒你说,在你告诉我你师父临终前预测十九年半后我会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感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这里是我的故乡,我这些年是离乡游历,最后又回到故乡一样。刚才跨进门槛的时候,我还想起了将木片塞进门槛缝隙里的情形。” 法师默默听着姥爹说话,就如恭顺的弟子聆听师父教诲。 “上次我不小心扭开了茶杯中的机关,意外看到那些一动不动只眨眼的弱郎,吓得两腿直不起来。可是就在刚才,我却记起了那些弱郎的样子,每一张面孔我都记忆深刻。” 法师连连点头,仍然如闷葫芦一般不说一字。 姥爹想了想,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我的前世确实在这里生活?我就如那些转世灵童一样,短时间内能想起前世的一切?” 法师不说话。 姥爹自言自语道:“我上次听……扎巴……对,扎巴……我听他说了这个寺庙曾经数百僧众起尸的往事,那个苦行僧用特殊的方式引诱弱郎们跳入寺庙前的河中淹死,后来打捞尸体却发现独独少了住持的尸体。莫非……” 姥爹瞥了一眼法师,干咽了一口,说道:“莫非我上次见到的弱郎大王就是住持的起尸?他也认为我是苦行僧的转世,所以那晚来找我?” 法师沉默不语。但姥爹从他安静祥和的表情中看到了回答。 这时外面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子进入房间。阳光一缕一缕的,仿佛长发一般可理可数。 姥爹叹了一口气,说道:“就算你认为我是苦行僧转世,但投胎转世也有胎中之迷,灵魂从入胎到出生要经历极大痛苦,这种痛苦大到能忘记一切。哪怕是绝世高僧,经历这种痛苦后多多少少会遗忘一些,需要通过第二世的重新学习来弥补记忆缺口。古往今来的转世灵童也得在前世生活过的地方闭关数月数年才能无师自通,无一例外。或许我前世对弱郎了如指掌,但现在我对弱郎的了解少得可怜,你该帮助我才是。” 胎中之迷,也就是转世之人因为天道的压制,在婴儿出世之后,会忘记前世的所有记忆,它就好像是突然失记忆一样。 不过胎中之迷又可以觉醒,就好像失忆者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一样。 但前世记忆比今生失忆要难以恢复得多。所以即使转世之前的人再强大,也得让他回到熟悉的环境中,有目的地引导记忆,才有可能记起前世之事。
芸芸众生中,每个人都经历过胎中之迷,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回到前世居住的地方,经过有目的地引导而记起前世。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遇,所以绝大部分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忘记了前世记忆。只有极少被关注的转世灵童才被人精心照顾,令他们有机会恢复前世的聪慧。 一般的转世灵童在出生之后不久便被送到前世居住的地方。因为那时候离胎中之迷不久,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最大。哪怕今生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大多被遗忘,何况前世记忆?所以要恢复前世记忆,越早越好。 可姥爹来到这座寺庙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左右,已经丧失了恢复记忆的最好时机。因此,姥爹对这里的一切只有模模糊糊的熟悉感。而法师认定姥爹是他师父的前世,修为比他自己还要高,所以认为姥爹求人不如求己,却忽略了胎中之迷对转世的影响。虽然姥爹有了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可是对于怎么对付弱郎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况且姥爹心里有预备,苦行僧当年都没能收拾住持的起尸,转世的自己对于制伏弱郎大王又有几分把握? 倘若自己像前世那样懂得对付弱郎的法术,再次遇上弱郎大王的时候即使不能制伏它,至少能保全自身。 于是,姥爹请求法师详细说明弱郎的情况,万一能引发前世记忆再好不过,退而求其次的话也能知己知彼,不至于遇到弱郎的时候手足无措。 姥爹将他的想法一一告诉法师。 法师觉得有理,便扭转上次姥爹碰过的茶杯。块石砌成的墙壁轰然拉开一道裂缝,裂缝越来越大。三十六个弱郎露了出来。 三十六个弱郎站成四排,前面三排各十个,最后一排六个。最后一排的弱郎比其他弱郎高出一个头。 法师走进密室,指了指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弱郎说:“死人起尸变成的弱郎有五种类型,第一种是肤起弱郎,第二种是肉起弱郎。这两种类型的起尸是由其皮或者肉起的作用,也是最为常见的起尸。” 然后,法师指着第三排的弱郎说:“第三种是血起弱郎。这种起尸是由体内的血液所为,力量和速度比前两种起尸要强一倍。不过这三种起尸比较容易对付,只要用刀枪剑之类利器戳伤它们的皮肉,让血液外出就能使起尸即刻倒地而不再危害人了。” 法师走到明显比其他弱郎高的第四排,说道:“第四种叫做骨起弱郎。导致它们起尸的主要因素在于骨髓,只有击伤它的骨头才能将它制伏。由于骨头比皮肉难破坏,所以对付起来相当困难。因为它的骨髓发生变化,导致人死后骨头和指甲还生长,所以骨起弱郎比其他弱郎要高出一截。亏得身高拉长,使得它的骨头比普通人要脆弱一些,我制伏它就得以轻松点。” 姥爹见法师将所有弱郎介绍完了,忙问:“那第五种呢?这里没有吗?” 法师走出密室,说道:“第五种是痣起弱郎。” “起尸是因为死者身上的痣吗?”姥爹问道。 法师点头道:“正是这样。这是最难对付的一种起尸,要制伏它,必须挖掉引发起尸的那颗痣。” “可难度在于你不知道是哪颗痣引发起尸的。”姥爹顺着法师的意思说道。 “是啊。所以这个密室里没有第五种弱郎。”法师的语气中不无遗憾。 姥爹一眼从弱郎们的脸上掠过,不以为然。“或许这三十六个弱郎之中就有这第五种。” “哦?”法师颇为惊讶。这一刻仿佛法师还是一位刚入门的弟子,而姥爹是在此修行多年的高僧,最熟悉这里的是姥爹,而不是他。法师又将那些弱郎查看了一遍,意图在姥爹给出答案之前找到答案。可是看过之后,他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弱郎的身上找出不同之处来。 姥爹笑道:“你不用找了,从表面是看不出哪个是痣起弱郎的。有些肤起肉起血起骨起弱郎实际上就是痣起弱郎。有时候你用利器戳伤它们的皮肉,恰好碰到了让它们起尸的痣将它们制伏,从而错把痣起弱郎认作了肤起肉起血起骨起弱郎。” “骨起弱郎里面没有痣起弱郎吧?”法师问道。 姥爹摇头道:“前四种弱郎能有的特征,痣起弱郎都可能拥有。它不但让你不知道那颗重要的痣在哪里,还让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痣起弱郎。所以要对付它,那是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我师父生前没有给我说这些呢?”法师迷惑不已。 姥爹道:“可能觉得时机未到吧?” 法师默然。 姥爹又问道:“这三十六个弱郎是活还是死?” “半死不活。”法师从沉思默想中回过神来。 “你可以控制他们吗?” “可以。有时候我遇到棘手的弱郎,会操控他们帮我对付其他弱郎。”法师说道。 姥爹灵光一闪,惊喜道:“你说只有我自己才能解救自己,而前世记忆引领我来到这个房间,不经意打开这个密室,是不是暗示这三十六个弱郎可以帮我对付弱郎大王,让我摆脱它的追杀?”
法师不言不语。 姥爹欣喜道:“那就有劳法师帮我驱使这三十六弱郎捕捉弱郎大王了!” “我从来没有同时驱使过这么多的弱郎。”法师说道。 姥爹听他这么说,刚要作罢,又听得法师说道:“既然你是师父转世,又来到了这里说了这番话,此时应该是师父生前认为的时机成熟之时。我今晚就试试作法,看能不能将师父的死敌拿下。” 姥爹见法师终于改口答应,心中大喜,生怕法师反悔,忙说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不如我们今晚就动手吧?” 法师转身要出门。 姥爹以为法师马上反悔了,拉住法师的衣角问道:“法师要去哪里?” 法师道:“要将弱郎引到这里来,必须知道弱郎生前的名字和出生时间。你看到的弱郎应是之前在这个寺庙起尸的住持,要知道它的名字和出生时间,我得去查查以前的寺庙名册。” 那天晚上,法师在寺庙门口念起了当初苦行僧引诱庙中弱郎的咒语,不过当年苦行僧是要将庙中的弱郎引出来,而现在法师是要将外面的弱郎引进去。在寺庙大门的后面,三十六个弱郎排成了一个古怪的阵型。那是天网阵,三十六个弱郎中有二十八个仿照二十八星宿在天空的位置排列,剩余八个弱郎按照四方四隅站立,将二十八个弱郎围绕其中。 大概三十年后,姥爹用同样的阵法在尸横遍野的野外找回了外公的魂魄。 法师作法的香烧到一半的时候,弱郎大王在寺庙前面不远的桥上出现了。那是苦行僧曾经领着寺庙里的几百个起尸跳入河中的桥。 法师见弱郎大王出现,念咒语的速度立刻再快一倍,嘴巴如炒豆子一般翻飞不停,脸颊的肉被声波震得不断抖动,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连续地扇耳光。 弱郎大王在桥上站定,朝寺庙这么看了许久,两只眼睛发出淡淡的绿光,如同一双荒漠里的伺机搏杀的恶狼的眼睛,又如两团漂浮在空中的鬼火。 法师将咒语的速度又加快了一倍,嘴角两边冒起了白色泡沫。脸颊好像被人扇耳光扇得更加厉害。 似乎是咒语的力量显示了,又似乎是弱郎自己主动往前的,它轻轻蹦起,轻轻落下,仿佛纸片人一样从桥上往寺庙移动。这显示了弱郎的实力。有的动物在决斗前会努力展现自己的力量,而弱郎会展示它的轻盈。弱郎本身是僵硬死板的,所以蹦起来非常沉重,甚至一步一个坑。只有实力强大的弱郎才能让动作看起来非常轻盈和灵活。 而被法师引来的这个弱郎看起来太轻了,仿佛一阵风吹来它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起。 当弱郎离法师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法师急忙撤步退回到寺庙里。 “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姥爹按照法师事先吩咐的咒语大声喊道。 每个星宿对应一个弱郎。姥爹每喊出一个星宿的名字时,就有一个弱郎应声而动。姥爹喊完之后,二十八个弱郎全部蹦离原位,蹦出大门,朝弱郎大王蹦去。 “苍!变!玄!幽!颢!朱!炎!阳!”姥爹又大喊,声音在寺庙里来回振荡。 代表四方四隅的弱郎一一如激活了一般也朝外面蹦去。 法师见三十六个弱郎全部运用起来,结出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大声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啵!” 在寺庙外的平地上杂乱无章地蹦跳的弱郎顿时重新摆起了天网阵,然后像一张移动的天网一般朝桥上下来的弱郎大王扑去!看那阵势和气势,似乎要将弱郎大王变为网中之鱼! 弱郎大王好像没有意识到危险,视若无睹地朝法师布置的天网中蹦来。它的表情比当晚的月光还要平静,虽然那来自弱郎本身的面部僵硬,但仍有一股慑人的气魄。
接着,让法师和姥爹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弱郎大王所过之处,其他的弱郎立即如脚下绊了绳子一般扑倒在地。 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弱郎的遭遇跟这种鸟类似。弱郎起尸之后是只能蹦的,不能扑倒。它只能扑倒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弱郎大王轻易让那三十六个弱郎全部扑倒。三十六个弱郎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如同三十六截木头。 法师的天网此时变成了脆弱的蜘蛛网,而他想网住的是一只老鹰!蜘蛛网如何能网住老鹰? 法师和姥爹见势不妙,急忙往屋里逃。 弱郎大王见法师和姥爹往回跑,飞一般地朝他们扑来。它的速度快得惊人!眼看着还要好一段距离,转眼就近在面前了! 就在弱郎大王的手要碰到姥爹的时候,弱郎大王突然停止了前进。 姥爹低头一看,它的脚已经碰到了高门槛。 门槛就如一道比铜墙铁壁还要厉害的阻碍,让弱郎大王望而生畏。它能将其他弱郎绊倒,使得弱郎如木偶一般失去战斗力,自然它也害怕被高门槛绊倒。 化险为夷的姥爹惊出一身冷汗,跌坐在室内的椅子上,捂住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生怕那颗心脏跳得太剧烈,从身体里跳出来。法师也早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凛凛,面如土色,眼神慌乱,哆哆嗦嗦。弱郎大王的实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那晚,弱郎大王就在那条刷了红漆的高高的门槛外来来回回蹦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际泛白太阳要出来的时候才离开。 弱郎大王离开后许久,法师和姥爹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等到第一缕阳光到达地面之后,他们两人才犹犹豫豫地迈出门槛。 从那之后,姥爹再也没有想过单凭自己去主动对付弱郎大王。他在得知朝廷取消科举之后回到了画眉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人的质疑声中把家里所有的门槛加高。再后来姥爹实力大增,已经不担心弱郎了,可他还是没将高门槛换掉,即使年老体衰了,走路摇摇晃晃,他宁可跨过门槛的时候像年幼的我一样艰难,也绝口不提换门槛的事。 告别法师之后,姥爹由藏入川。 由藏入川要经过巴塘,那时候巴塘不叫巴塘,叫巴安。 姥爹离开藏地一是为了游历,二是为了逃避弱郎。所以他日夜兼程。当走到巴安的地界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姥爹能听到山上有风吹动树的沙沙声,但是看不清一棵树了;能听到山脚下有水流动的潺潺声,但是看不见小溪小河在哪里。 太阳下山之后,这里的气温降得很快。姥爹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累,越来越困,一边走路一边忍不住打哈欠,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最好能烤烤火,让身上暖和点。 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姥爹拐了一个弯之后突然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火。火堆旁有五个人伸开了手掌烤火。 那五个人虽然聚在一块,但是不说一句话,很
姥爹见了火,如岸上的鱼见了水,如饿着的狼见了肉,立即奔跑过去。 那五个人仿佛没看见姥爹,不主动问问他是不是要烤火,都自顾伸了手掌暖和自个儿,表情冰冷,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儿。 姥爹问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烤烤火吗?冷死了。” 没人回答。但是他们挪了挪身子,在姥爹面前空出足够坐一个人的位置。 “谢谢,谢谢!”姥爹连忙在空出来的地方坐下,双手贪婪地伸向中间的火焰。接着火光,姥爹打量了一下这几个人的模样。他们从衣着和面容上看都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多穿本地特色的服饰,皮肤多黑中泛红。那时候还没有特别多的中原汉人去那边,所以是不是外地人比较容易看出来。 “你们都是路过这里的吗?”姥爹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姥爹心想,我这问题也问得太笨了,他们都不是本地人,肯定是路过这里的啊。 姥爹一边烤火一边又问:“那你们是从这里出藏呢,还是从这里入川啊?要是入川的话,我们可以一路。” 这一带人烟稀少,走夜路的时候难免有点害怕,加上心里还担忧着可能如影子一样跟随的弱郎,姥爹确确实实想找几个同行的伴儿。万一出现点什么小状况,相互之间也好有个帮衬。哪怕中途被弱郎赶上,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个帮忙送信回去的人。 那几个人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默默地烤火。 姥爹心想,莫非他们听不懂我的话? 坐着只静静地烤火,一个聊天的人也没有,这样确实无聊得很。 幸好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跟姥爹一样,先怯怯地问能不能让他借个地儿烤烤火,说自己冻得不行了,想烤一会儿等身子暖了再走。 姥爹刚要回话,心想自己也是借火烤,没有资格邀请别人,于是闭了嘴。 那五个人还是不说话,但像对待姥爹一样挪开了足够坐一个人的位置。 那个人自然高高兴兴地坐下了,伸开手掌去烤火。 他可能也想找个一起走的伴儿,于是问大家:“请问你们是要去西藏,还是要去四川啊?我是去四川的,如果你们有谁也是去四川的,我们可以同路哇。”那人的嗓子像个破锣,声音大得很。 那五个人依然对热情的邀请充耳不闻。 姥爹觉得奇怪了,莫非这五个人都是聋子不成?他又将他们一一仔细打量,发现他们有点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姥爹怕新来的那个人冷场,于是接口说道:“卓不,我是去四川的,可以和你同路。”卓不是藏语,是朋友的意思。姥爹觉得那五个人可能听不懂自己的话,便故意用了藏语称呼那个新来的人。 那五个人果然一起扭头看了姥爹一眼。 看来他们确实能听懂藏语。姥爹心想。 那个新来的人虽然从穿着打扮上看也不是本地人,但也懂一些简单的藏语。他见姥爹可以跟他同路,高兴地点头示意,说道:“那歇一晚了明天我们一起走吧。” 姥爹点头答应。 可能是风比较大,可能是地气潮湿,也可能是夜间气温太低,姥爹跟他们烤了好久还是没有一点暖和的意思,反而觉得比刚才更冷了。 鉴于这种情况,姥爹更不敢离开这堆火,怕离开这里之后就会冻死在路上。 姥爹瞥了一眼新来的那个人,他来的时候好像还不是很冷,只是抱臂哈气而已,现在双手对着火焰反而缩着身子哆哆嗦嗦了,像只被逮住的小刺猬。 那五个人则仿佛不冷不热,温度刚好。其中一人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意。另一个看起来年长许多的人朝那人斜睨了一眼,那人立即将笑意收起。那丝诡异的笑就像落在他脸上的雪花一样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姥爹朝前面看了看,看不到灯火或者房屋,朝后面看了看,来时的路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朝上面看了看,一轮孤月悬挂,仿佛是一只偷窥的眼睛,这只眼睛跟那五个人的眼睛一样空洞无神,冷冷冰冰。姥爹又朝下面看了看,火焰像无数条蛇信子一样舔舐空气,火焰下面的柴木噼噼啪啪地响。 往左边看了看,漆黑的山矗立,挡住了半边天,肯定攀爬不过去。往右边看了看,潺潺的水声一如既往,肯定渡不过去,打湿了衣裳的话不淹死也会加速冻死。姥爹这才觉得烤火的地方有些微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右没有可走的路。万一这五个人是杀人越货的盗匪之徒,自己和那个新来的人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陷阱里的小兔,只能任人宰割。 心里这么一想,姥爹就越觉得这五个人暗藏杀机。说不定他们宽大的衣服下面就藏着锋利的藏刀,屁股下面坐着分赃的麻袋,手指缝里残留着变黑的血迹。 说不定他们就是被通缉的杀人犯。他们之所以对别人不搭理不回话,是因为怕来者识破他们的身份。 这时,姥爹背后响起了对话的声音。 姥爹如同盼到救星一般急忙扭头去看,希望他们也加入进来。这样的话,人数更有优势,那五个人就算想做点什么,也不会轻举妄动。 说话声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终于,在一片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来。那两人显然是本地的,说的是本地话,穿的是本地衣。 可是那两人发现围在火堆旁的人之后似乎突然害怕了,脚步突然慢了下来,指指点点,低声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姥爹听不懂的话。 新来的那个人兴奋地朝那两人招手,喊道:“卓不,过来一起烤火啊!” 那两人像躲避瘟疫病人一样向后缩了缩,连连摆手。 然后他们两人像是因为什么争执了起来,一个要做什么,一个反对做什么,拉拉扯扯推推搡搡。 姥爹看得云里雾里。 最后一个人说服了另一个人,他们绕开了姥爹他们,好好的大路不走,偏偏踩着路的边缘躲着走了。 他们走过去之后,一个人还频频回头来看,另一个人拉着他疾步向前,生怕他的伙伴走回来。 姥爹心想,他们是怕这五个人吗?难道他们认识这五个人?
姥爹心里不踏实了。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假装难受,抓着腰间的裤带说道:“哎哟,这尿憋得急,我去林子里撒泡尿再来。”说完,他就跑到左边的山脚下,躲在一棵树后面。 姥爹抱着树看了看火堆旁的情况,那六个人都没有怀疑他是来小解的,都在安安静静地烤火。 姥爹急忙轻轻巧巧地踮起脚尖朝刚刚经过的两个本地人跑去。 要说到姥爹跑步,那可是一绝。画眉村的人都知道,姥爹跑步像猫一样轻,他曾经给人表演过晚上捉猫。姥爹还会逃脱术,日本人侵略的时候曾经捉过姥爹,将姥爹捆绑在营房里。第二天日本兵在营房的椅子上看到一堆绳子,却没看到姥爹。后来他将逃脱术传授给外公,外公亲自给我演示过方法,确实很巧妙。家人包括外公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姥爹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奇术巧技。 这一点就像他衰老得需要人扶着的时候却能突然跑到门口抓住小米一样,让我无法理解,却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但外公对抓小米有另外的看法,他认为这是因为姥爹疼爱我。 有时候,长辈的爱能让他们爆发异乎寻常的力量。 因为抓住小米之后,姥爹像蜕下的蛇皮一样在老竹椅上躺了好多天,仿佛身子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无可否认,姥爹的脚步确实比猫还轻。不然我不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看到姥爹突然出现在小米面前。 姥爹踩着猫一样轻的脚步追上了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本地人。 那两个人见姥爹追来,十分惊讶。 “卓不,你们为什么不一起烤火啊?”姥爹问道。 本地人见只有他一个人过来,没有先前那么恐惧,用憋足的汉语警告道:“你要跟他们一起烤火,就永远离不开这里了!” 姥爹心中早猜到答案七八成是这样,但仍吃了一惊,忙问缘由。 本地人说道:“你没有发现越烤火越冷吗?” 姥爹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可是那不是因为气温太低吗?不烤火的话会更冷啊。” 那人神秘兮兮低声道:“那不是气温低,而是那五个人有问题。他们是以前在这里冻死的冻死鬼。” “冻死鬼?”姥爹惊讶道。 那人慌忙捂住了姥爹的嘴,紧张地朝姥爹身后看,害怕那几个冻死鬼听到姥爹说话的声音。 那人将声音降得更低,说道:“别让他们听到了!刚才我们经过你身边的时候不敢揭穿他们,就是怕他们报复。原则上他们只害路过这里的外地人,但是把他们惹怒了,也会害本地人。” 姥爹点点头,那人才将手放开。 “他们怎么害人?像刚才那样让人越烤火越冷,最后冻死吗?”姥爹问道。 那人点头道:“是的。他们死的时候是因为身上的热量被夺走,所以他们死后会想方设法从活人的身上夺取热量。他们会在偏僻寒冷的地方假装烤火,引得路过的人加入他们。最后烤火的活人会越烤越冷,热量被一点点吸走,最后像他们一样冻死。”
后来姥爹得到一本名为《百术驱》的古书,才知道冻死鬼又叫做“冻死骨”,取自著名诗人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所有冻死的人都会成为冻死鬼,只有那些看不得别人好的小肚鸡肠的人冻死后才会成为冻死鬼。因为他们是冻死的,看到别人还有体温就心里不平衡,非得要把别人的体温也夺走。 冻死鬼跟拉人下水的水鬼不一样。水鬼拉人下水是为了找替身,找到了替身后自己便可离开水域。从这一点上来说,水鬼是害人利己。而冻死鬼引诱别人来烤火并不是为了找替身,不能因为冻死了别人而让自己得以超度,他们仅仅是因为心里不平衡见不得别人好而已,所以是害人不利己。 所以姥爹一直教育外公,要远离见不得别人好的人。那样的人就算冻死了,也会第一个想到把你拉过去烤火。而你或许以为烤火真是为了获取温暖,在感激中被人谋害,死后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巴安本地人说的跟《百术驱》上记载的相差无几。 姥爹听了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他并没有因此有多高兴,他还牵挂着那位在他之后加入的外地人。 “那里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要去救他出来!”姥爹着急道。 那人急忙拉住他,劝道:“你既然出来,就不要回去了!我们本地人都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揭穿他们的把戏,你去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 姥爹频频回头,心中不忍。 那人又道:“今晚去救他是不可能的了。你刚刚离开,现在又回去带另外的人离开,这样必定引起冻死鬼的怀疑。到时候你不但救不了他,你自己也逃脱不了。要想救他,可以明晚再说。” 姥爹听出话中还有希望,问道:“明晚再说?明晚还能救他出来吗?” 那人说道:“那就要看他命大不大了。你注意没有,那五个烤火的冻死鬼的眼睛跟活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烤火的时候,眼睛里没有火焰反射的光。” 这句话一下子就点拨了姥爹。姥爹早就发现他们有些不对劲儿,可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现在想想,他们的眼睛里确实没有跳跃的火光!他们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枯井一样镶嵌在脸上! 那人见姥爹木然,知道姥爹已经有所发觉,便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怕冒险,真心想救那个人,那么明晚再来这里,假装今晚突然有事离开,或者说迷了路没找回来。明晚你继续假装找他们借火烤,看看你要救的那个人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火光。如果有,说明他虽然快成冻死鬼了,但还有些许挽救的希望。如果没有,说明他已经完全没有热量了,没有任何希望活过来了。” “那人明晚还会跟他们一起烤火吗?”姥爹问道。 “只要他今晚没有发觉那五个冻死鬼的真面目,他就离不开那个火堆,就会一直烤到他冻死为止。好在火堆吸收热量有快有慢,只能碰运气。”
姥爹决定先跟本地人回到村里去休息,第二晚再来这里救那个可怜人。 一路上那两人苦劝姥爹不要再回来。 姥爹说道:“我答应了他歇一晚之后要一起走的。我不能失信于人。” 到了本地人的房屋里烤火之后,姥爹立即感到身上暖和起来。好心的本地人要请他们村里会一点法术的人来给姥爹驱邪,毕竟姥爹在那里烤了一段时间的火,身上的阳气被吸取了一些。 姥爹执意不肯。 本地人问:“阳气亏损对身体有害,你为什么不肯呢?” 姥爹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知道的,我明天晚上还要去那个地方救出我的同伴,倘若现在驱邪,明晚我再去的时候岂不是会被那五个冻死鬼识破我的意图?倘若我还是以这种阳气不足的样子过去,或许他们以为我还没有发现他们的破绽,便会多信我几分,我也好将那位同伴带出来啊。” 本地人觉得姥爹说得在理,便只好作罢。但那个会驱邪的人还是主动来见了姥爹,跟姥爹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第二天晚上,姥爹独身一人返回昨晚烤火的地方。 看到昨晚那个火堆的时候,姥爹吓了一跳! 此时围在火堆旁烤火的居然有了九个人!多出来的几个人肯定是后来加入的,或许是昨晚姥爹走了之后,或许是今晚姥爹走来之前。姥爹一眼就看到昨晚认识的那个人。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姥爹心底一凉。那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跳跃的火光,空洞漆黑如两个探不到底的窟窿。 本地人说过,如果那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跳跃的火光,说明那人已经没救了。 可姥爹仍不甘心。他仍然朝那个火堆走了过去。走到火堆面前的时候,他拂了拂衣袖,说道:“哎呀,昨晚去小林子里撒了一泡尿,结果回来的时候迷路了,七弯八拐地走到了附近一户人家借宿了一夜。没想到今晚还能在这里碰到诸位,真是缘分!” 九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伸手烤火,仿佛听不到姥爹的话。 姥爹走到了近前,看得更加明确。原来这九个人的眼睛都空洞洞的,没有一丝闪烁的光。也就是说,昨晚的五个冻死鬼今天变成了九个。 姥爹假装没发现那人变成了冻死鬼,对着那人喊道:“喂,卓不,你不是说歇一晚了跟我一起走的吗?”姥爹曾听说有些入了魇的人听到熟悉的话就会醒悟过来,所以故意选了昨晚的话来说,希望将他唤醒。 果然,那人居然抬起头来看了姥爹一眼,冰冷的表情在脸上融化,嘴角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姥爹恍惚看到他的眼睛里的火光一闪而灭,仿佛是夜风中划燃的火柴,刚刚燃着却立即被吹灭。 昨晚的那五个冻死鬼显然也听到了姥爹的这番话,纷纷扭头来看姥爹,面露愠色。 姥爹连忙补充道:“反正今天已经这么晚了,路上什么都看不清,不如我陪你在这里多休息一晚,等明天早上再上路吧。”姥爹说这番话是故意迷惑冻死鬼的。姥爹这么说了之后,冻死鬼不但不担心他今晚逃走,还期盼今晚将姥爹也冻死在这火堆旁。 人往往栽倒在贪心上,鬼亦如是。 冻死鬼见姥爹在火堆旁坐下,张开两手将手掌伸到火焰上方烘烤,顿时放下心来,以为这样又多了一个可以吸收阳气的冤鬼。 姥爹则一边烤火,一边想着怎么将昨晚遇到的那人带离此地。昨晚,那个驱邪人教给了姥爹救回冻死鬼的方法。姥爹在心里回忆了一遍。 “这个火不够旺,烤了这么久还是不够暖和,反而有点发冷呢。我去捡一点柴火加上来吧。”姥爹说道。 先前那五个冻死鬼立即同时将窟窿一样的眼睛对准了姥爹。他们的柴火是鬼火,是加不得实实在在的柴木的。柴木压在鬼火上不但不会点燃,反而会将鬼火压灭。冻死鬼见姥爹要捡柴火,怎能不着急? 驱邪人交代过,这句话一则可以引起新冻死鬼的注意,让他们感觉到身体在烤火过程中逐渐变冷的事实,让他们发觉不寻常。鬼骗人,多用迷惑的方法。如果迷惑的方法被人说破,或者被迷惑的人有所发觉,那么鬼就难以作祟。这句话二则可以给冻死鬼警告,让冻死鬼以为姥爹突然有所觉悟了,反过来给冻死鬼心理施压。 看起来最年长的冻死鬼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从手边拿起几根柴木加在火堆上,用沉闷嘶哑的声音说道:“柴木这里还有,不用劳烦你去捡了。”他的声音就如得了重感冒的人发出的一样,透着凉意,让人害怕跟他多说一句话就会染上风寒而不得不远远避开。 柴木加在火堆上之后,火焰腾地生高了两尺。看起来火焰是更旺了,但姥爹感觉到身体冷得更快。 姥爹意识到,冻死鬼是想以更快的速度吸走他身上的温度,让他尽快变成冻死鬼的一员。冻死鬼加上的柴木自然不是真正的柴木,这都是障眼法而已。 驱邪人给了姥爹一个布袋,布袋外面包了一层塑料纸。驱邪人说,只要从布袋里挤出一点水分,然后抹在眼皮上,就能看破冻死鬼的障眼法。那布袋里储存的是麦朵的眼泪。至于“麦朵的眼泪”到底是什么,驱邪人说了一番,但当时姥爹正翻来覆去地看那个诡异的布袋,没听到心里去。以至于后来姥爹一直不知道麦朵的眼泪到底是泪水还是其他东西。 姥爹偷偷将手伸进口袋,捏了捏布袋,一点点湿润的液体流到了手指头上。姥爹假装挠痒,将手指头在眼皮上抹了一下。一股腥味弥散开来。 姥爹看到中间的燃烧的柴木的真面目原来是一堆白骨!燃起的火焰并不是红色的,而是绿色的鬼火!那个最年长的冻死鬼身边还放了好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原来它们是用骨头做柴木的! 麦朵的眼泪很快就干了。姥爹的眼睛又看见了一堆旺盛的火焰。 姥爹对着昨晚说要一起走的那个人说道:“卓不,我又要小解了。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免得我又迷路?”说完,姥爹走到那人身边,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将他搀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旁边的树林里走。
冻死鬼见姥爹走了又回来,少了一份戒心,见他要帮忙捡柴木,又少了一份戒心,见他说怕迷路,再少了一份戒心。所以在姥爹搀着那人走向树林的时候,没有一个冻死鬼前来阻拦。 那人由于体温极低,手脚变得非常僵硬。姥爹搀着他的时候就如搀着一根木头。他的脚根本迈不开,姥爹只好拖着他走。 他的两只脚在地面磨蹭,发出沙沙的声音。如果就这样搀着他离开,冻死鬼必定能听到沙沙声由近及远,发现他们逃跑的意图。 到了树林的阴影里之后,姥爹干脆将他扛到了肩头,像扛着一袋稻谷一样。然后,姥爹再次施展他的猫脚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往昨晚歇息的村庄。 回到村庄之后,姥爹急忙叫来驱邪人帮忙救人。 驱邪人扒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说:“他的瞳孔已经扩散,恐怕救不活了。” 姥爹苦苦哀求。 驱邪人只好点头道:“看你救出他来不容易,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将那人捆在吊床上,然后在吊床下面堆了一堆柴木,将柴木点燃,将那人像熏制腊肉一样烘烤。驱邪人说,冻死鬼用人骨升起的鬼火吸走他的体温,所以要用人间烟火给他提供温度。这火不能太小,小了不起作用。这火不能太大,大了会把他烤熟。 火小的时候,驱邪人就拨弄柴木,弄出一个空心,对着空心吹气。火大的时候,驱邪人就压一压火,火就变成了烟,熏得姥爹直流眼泪。 驱邪人拍拍姥爹的肩膀,说:“烟高不烟低。” 姥爹低下头,果然没有这么熏。 后来我在外公家烤火的时候,外公见我被没晒干的柴熏得泪涕俱下,笑着说道:“烟高不烟低呢。” 那句话就是姥爹教给他的。 吊床上的人熏了好久,还是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这时,一个老人走了过来,在驱邪人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老人虽然凑在驱邪人耳边说话,但声音还是不小,都被姥爹听到了。可听到了也没有什么用,因为老人说的都是本地方言,姥爹一个字也听不懂。 姥爹担心那位老人叫驱邪人放弃,见他们说完,马上说道:“再烤一会儿吧!说不定多烤一会儿就见效了呢!” 驱邪人知道姥爹的心思,微笑道:“卓不不用担心,他不是叫我放弃,而是告诉我一个秘方。” 驱邪人跟着那位老人离开了,留下姥爹一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火焰大小。 不一会儿,驱邪人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枯草。 驱邪人将枯草塞进火堆中,一股难以忍受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驱邪人和姥爹咳嗽不已。 姥爹抹着眼泪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返魂草。”驱邪人说道,“这东西我们这里很少见,是那位老人从别的地方带来,并且晒干储存的。” “返魂草?还有这种东西?”姥爹难以置信。 驱邪人摊手道:“我跟你说了,我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那位老人说这是秘方,我就拿来使用。我也不知道这种草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有效。”
后来姥爹回到画眉村研究药草,发现有一种名叫“返魂草”的中药。它学名叫紫菀,别名又叫小辫、返魂草、山白菜,属多年生草本,是一种常见菊科植物,也是一味著名中药。药典上有“返魂草”的绘图,外形如一朵小野菊花。 可惜当时巴安老人给驱邪人的是晒干变形的枯草,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所以多年后再次见到返魂草图片,姥爹仍不知道巴安老人说的返魂草是不是就是紫菀。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返魂草烧掉之后,吊床居然左右微微摇晃起来。 姥爹惊喜不已,忙和驱邪人一起将那人从吊床上抬了下来,灌汤灌水。驱邪人再扒开那人的眼皮,发现瞳孔渐渐恢复成正常模样。 驱邪人将火堆移到附近继续烤火,一面烤火一面跟姥爹聊天。 那晚姥爹和驱邪人聊了许多。 第二天,那人终于醒来,听驱邪人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之后,感激涕零地跪在姥爹面前,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姥爹的再生之恩。据他自己说,他名叫李贵,是贵州人,在西藏做点小生意,这次经过四川回贵州想到过遇到劫匪强盗,没想过遇到这事。贵州还有老人小孩一大家子要养,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家里人也就失去了经济支柱,失去了主心骨。 八年之后,李贵从贵州找到画眉村,说是他早想追随姥爹,可是家中老母年迈,不便携带外行,而今家中老母已经去世,他就带着妻儿来了湖南。 自此之后,李贵在不远的小镇上买了一块地做起了生意,隔三差五便来画眉拜访姥爹。他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很快发家致富,成了镇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后来遇到三年大饥荒,有人活活饿死,有人吃观音土胀腹而死,有人乱吃草叶中毒而死,吃糠喝清汤粥已经是难得。而姥爹一家由于李贵的暗中救助没有饿死一人。 那时候要是有谁知道谁家多了一袋大米或者米糠,那不被千百人围堵才怪。而送米的人自然也难逃其咎。 所以大饥荒时期姥爹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是李贵暗中送米。外公见家里米缸干干净净,缸底一颗米都没有,可是每天还能偷偷吃一小碗香喷喷的米饭,便问姥爹米从哪里来的。 姥爹怕外公走漏风声,便胡诌说以前救过一只狐狸,现在狐狸报恩,把它储备过冬的粮食送到家里来了。 外公知道姥爹跟怪力乱神打过交道,信以为真。逢人问起他怎么渡过难关的时候,他便说家中父亲曾经救过一只狐狸,是报恩的狐狸每天送粮食来给他们充饥。 别人听了虽然羡慕,但自恨曾经见了狐狸就打死剥皮,肉煮汤,皮卖钱,狐狸不可能给他们家也送吃送喝,便只道是“好人有好报”罢了。 在我出生之前,李贵便去世了。姥爹携了一家子去他的葬礼跪拜。 在我出生之后姥爹去世之前,李贵的儿子还常来姥爹家叙旧。姥爹去世之后,李家跟马家的联系稀少了许多。虽然外公跟李贵的儿子认识,但毕竟感情没那么深厚了。
走出巴安之后,姥爹和李贵分道扬镳。 李贵要尽快回贵州,姥爹则改道去了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峨眉山。 中国佛教四大名山分别是山西五台山、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华山,素有“金五台、银普陀、铜峨眉、铁九华”之称,分别供奉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 姥爹此次出来就是为了游历名山名水,自然不会放过峨眉山。但他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诗人,名叫齐己。这位齐己在诗中多次提到峨眉山,非常希望亲临峨眉,对峨眉魂牵梦绕。 说到这个齐己,很多人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成语“一字之师”正是由他而来。 齐己俗姓胡,名得生,是湖南人。齐己和尚很喜欢写诗,写得也很好,可算是所谓诗僧。他有个好友郑谷,也是当时的诗人。因为他们都写诗,自然能谈得来。 有一次,齐己写了一首诗,叫《早梅》,其中有这么两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过了几天,郑谷来串门。齐己和尚对他说:“我写了一首诗,你给我看看怎么样?”郑谷看了半天,说:“写得好,意境很好,情致也很高。但有一点,你写的是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早梅就是早开的梅花,一般不会数枝开,数枝就是开了一片啦,我觉得应该把数枝改成一枝。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这就显得这梅花是早开的梅花。” 齐己和尚一听,恭恭敬敬地向郑谷拜了一拜,说:“改得好!你真是我的一字之师啊。”因为郑谷只提出一个字的修改意见,但却堪称老师,所以叫一字之师。 姥爹不但佩服齐己的诗写得好,更佩服他的胸襟。姥爹在晚年的时候常提毛笔抄写齐己的诗。如“诗通物理行堪掇,道合天机坐可窥”“趣极僧迷旨,功深鬼不知”等深奥的诗句,由于姥爹的熏陶,外公和妈妈能横流倒背。 据外公说,可惜齐己到头来还是没能登上峨眉山,在他晚年想要去峨眉山的时候,却被一位王侯留住,没能实现毕生所愿。 姥爹到达峨眉山后非常兴奋,将峨眉的著名景点和寺庙看了个遍。除此之外,姥爹遍访高僧,与高僧彻夜长谈,说禅论佛,天文地理,无所不至。 对于姥爹的这段经历,我曾提出质疑。虽然我不太看武侠小说,但一度痴迷于武侠电影电视剧。在武侠世界里,峨眉派都是尼姑,从来没见过峨眉派还有男和尚。 后来我才知道,峨眉山是有和尚的,而且为数不少。 姥爹在峨眉山逗留了半月。 最后一晚,姥爹去了洗象池。那晚刚好是十五,月亮最圆,是欣赏洗象池最好的时机。姥爹站在洗象池旁边,举目四顾,云收雾敛,苍穹湛蓝,万山沉寂,秋风送爽。圆如碗碟的明月悬挂在洁净无云的碧空,英姿挺拔的冷杉树林萧萧瑟瑟,低吟轻语。月光透过茂密墨绿的丛林,如同被筛子筛过一般,条条缕缕。大雄殿、半月台、洗象池、初喜亭、吟月楼,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显得庄严肃穆、淡雅恬静。月光下,古刹酷似大象头颅,蓝天映衬,剪影清晰;大殿似额头,两侧厢房似双耳,半月台下的钻天坡石阶,又好似拖长的象鼻。 正当姥爹沉浸在良辰美景中时,吱吱唧唧的叫声突然响起。 姥爹朝那破坏氛围的声源看去,只见一只灵猴在那里朝他招手,仿佛叫他过去。 峨眉山上灵猴颇多,还不怕人,所以姥爹见怪不怪,没有搭理它。 可那猴子不依不饶,居然走到姥爹面前来,抓住姥爹的衣衫,将他往一条小道上拖拽,似乎要带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如果在别的地方,姥爹自然会多一个心眼,免得被精怪幻象所骗。可峨眉山是佛教重地,估摸鬼灵精怪不敢在这里放肆,于是,姥爹干脆让灵猴领路,跟着它走上了山间小道。 说来也怪,灵猴见他跟着走,便放开了衣衫,在前面领路,援树攀枝,蹦蹦跳跳,如一个未开窍的小孩一般。 姥爹心想,这峨眉山人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但灵猴作为向导的地方,不一定是人人都能去的。今晚跟着灵猴夜游峨眉山,或许会有另一番常人不能见的稀奇景象吧?人出生时最具灵性,入世之后渐渐变得世俗污浊,追名逐利,灵性越来越少。加上日食五谷杂粮,破坏身体的纯净,以至于眼鼻耳口聋蠹,更是不如出生之时。而动物畜生虽然出生时灵性远不及人类,但心思单一,灵魂纯净,在生存过程中眼鼻耳口日益进化,灵敏之极,所以对某些事物的灵敏远超常人。 再想想,佛堂常受香火熏陶的蜘蛛也能成佛,道观常受人跪拜的香鼎也能驱邪避鬼,这峨眉山的灵猴说不定也有常人难以觉察的修行之道。因此,这灵猴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它们修行的世外桃源也未可知。 倘若能在灵猴的圣地染得半分仙气灵气,以后遇见弱郎大王或者冻死厉鬼,它们也不敢近我身? 如此宁静的夜晚已经让人无限遐想,加上这只通人性的灵猴在眼前腾上跃下,姥爹的思绪也一时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山路越走越难走,可灵猴的速度越来越快。姥爹渐渐感觉体力不支,脚步迟缓。 “等等我!”姥爹抓住路旁的树枝勉强支撑身体,对着前面领路的灵猴喊道。姥爹心想,它既然学人一样朝我招手,又拉扯我的衣服,应该也听得懂人的语言。 可那灵猴手脚并用,行走如飞,不作丝毫停留。 姥爹只好咬牙追上。恁他有堪比猫脚的功夫,可怎么跑得过灵猴?灵猴跟他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 不知跑了多久,那灵猴一个转弯,消失不见。 姥爹追到灵猴消失的地方,左看右看,再无灵猴的踪影。 姥爹在原地等候了许久,也不见灵猴回来。 莫非这灵猴只是逗我玩而已?姥爹不解。 所幸这个新鲜地方的风景也不错,姥爹便忘了灵猴,随意走动,边走边看风景。不经意间,姥爹抬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圆圆满满的明月现在只有了半边。姥爹以为是树枝遮挡,往前走了几步。可是月亮仍然是半月。此时天空无云,不可能是另外半边被云遮住。 在来峨眉山之后,姥爹听老僧说峨眉山有阴间阳间之说。在峨眉山的半山腰有一阴阳界,下面称之为阳间,上面称之为阴间。如果人站在阴间听见雷声轰鸣,却见不到一滴雨水。可此刻阳间却是风雨大作。 老僧只提了阴阳之说,却不曾提及圆月半月之分。
难道峨眉早有这种奇景,只是老僧忘记跟我说了?也或许这种奇景只有灵猴知道,常人哪怕在峨眉山住了一辈子都无法发觉?姥爹看着天空的半月,疑虑重重。 不知不觉间,姥爹走到了一个洞旁边。藤萝倒植,下临绝壁。洞口呈“人”字形,高约四米。洞内漆黑一片,略微阴森。 吱吱…… 灵猴的声音居然从洞里传了出来。 姥爹一惊,莫非灵猴是要我进洞去?于是,姥爹摸黑进了洞。 进洞之后,眼睛渐渐适应,借着外面射进来的月光能勉强看清洞壁。洞内有一石床,像是谁曾在这里居住过。 可灵猴的声音来自更深处。 姥爹走过石床,往更深处走去。他心想,反正有月光映照,待会儿循着有光的方向走回来就是了,应该不至于迷路。 谁知往里走了一段之后,姥爹听见灵猴的声音来自更深的地方。于是姥爹继续往前。走了两三里,洞越来越小,仅容一个人弯腰行走。走到姥爹认为身体无法再缩小的时候,洞复又大了起来,越来越宽。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姥爹忽然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叮叮咚咚,好不悦耳。姥爹低头一看,脚边居然有一条小流水,应该是地下暗河渗出来的。 继续往前走,不但洞越来越宽,水流也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小河。河水哗哗作响。河边有白森森的沙,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还有偶尔可见的闪着磷光的野兽骷髅。光线越来越足,仿佛前面还有一个更大的洞口,那里有更多的月光照射进来。 再往前,白森森的沙不见了,河边长了许多青苔绿草;五颜六色的饿卵石不见了,河边有供人休息的小石凳;闪着磷光的野兽骷髅不见了,居然听到了猴子吱吱唧唧的喧闹声。这时听到的不再是一只猴子的叫声,而是许许多多猴子此起彼伏的叫声。 再看两边的洞壁,已经消失不见。此处大得看不到边际。 难道我走出来了吗?姥爹心中疑惑。 此时想要原路返回已经太远,姥爹干脆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希望碰到一个人了问问这是哪里,怎么回去。 又走了两里多路,姥爹终于看见了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一老僧正提笔写字。那老僧胡须银白但脸冒红光,穿一身朴素的僧衣,脚踏粗布僧靴。 姥爹见他写得非常认真,便没有自报姓名打扰,轻手轻脚走入亭子,站在老僧旁边看他写字。老僧写的是一首诗: “山雨不可晴,秋径没蒿莱。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洞古潜蚊螭,风云时徘徊。 松翠自波涛,半空起层台。 此中有驯猿,时时清啸哀。 老僧唤之来,饲之以青梅。 相依两摩挲,情好如婴孩。 我叹天地间,万物何相催。 人与物无连,物与人何猜。” 老僧写完收笔。姥爹鼓掌赞美道:“好诗啊!好诗啊!” 老僧见了姥爹,也不意外,微微颔首道:“多谢夸奖,不过这诗不是我写的,我只是练练字罢了!” 姥爹考取功名之前读了不少唐诗宋词,对诗非常熟悉。他听老僧这么说,便弯腰问道:“师父,这么好的诗我以前怎么没有读到过?敢问这首诗的作者是谁?我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老僧哈哈笑道:“该诗的作者还没有写出这首诗呢!”
姥爹以为老僧跟他开玩笑,便笑道:“师父说笑了!您说这首诗不是您写的,又说作者还没有写出这首诗,这不自相矛盾吗?” 老僧放下毛笔,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首诗确实不是我写的,其作者确实还没有写出这首诗。这作者是位大器晚成的人,要到七十五岁才能大放异彩,在此之前,世人难以知晓他的名声。” 姥爹大为惊讶,忙也双手合十,问道:“如此说来,高僧可以预知未来?” 老僧哈哈大笑,摆手道:“贫僧并不能预知未来。” “高僧如果不能预知未来,如何知道这首还没有写出来的诗呢?又如何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会在七十五岁之后大放异彩?”姥爹问道。 老僧将宣纸收起,卷成一个卷,说道:“我只是知道过去而已。过去,现在,未来,看似不同,实则循环往复而已。” 姥爹知道老僧道行匪浅,忙求教道:“如何说来?” “倘若我经历了去年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便能知道今天春夏秋冬是什么状况,什么景象,也能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落叶。这便是知过去则知未来。” “高僧说得不错,可是人的一生有许多春夏秋冬,每个春夏秋冬经历的事情不一样,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老僧将卷起的宣纸用小绳系住,抚着银白胡须说道:“春夏秋冬是小范围循环。倘若你看过顶天雪山,看过奔腾河流,看过万川入海,看过雷云风电,便知道水从何处而来,在哪里汇合,在哪里流淌,在哪里归宿,又如何蒸腾成云,又如何云凝成雨。这小小一滴水的循环,便如人间轮回。这是大范围循环。这也是易经中九九归一的诀窍所在。” 老僧再次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在新的宣纸上画了一个圈。 “这些万物都遵循九九归一的道理。人在时间上如春夏秋天小轮回,在运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轮回。诸多轮回组合,便是单个人的人生。” 姥爹似有所悟,忙问道:“莫非高僧已经通晓轮回奥秘?” 老僧慈悲地笑道:“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 “高僧说得深奥,我才学浅薄,似懂非懂。”姥爹自惭不如道。 老僧返身走出小亭子,说道:“贫僧认为你天资聪敏,博学多知,若不是时运不济,必是金榜题名,出相入将之才。以你的能力来学这大轮回小轮回,只需七日便可通透。” 姥爹听出他有传授的意思,喜上眉梢,拱手道:“如果高僧肯教授,那是我的前世修来的福气!” 老僧站住,侧头道:“这话说得对!刚才我说了,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你今生能得到我的真传,正是因为前世修福。” 姥爹急忙跪拜,认其为师。 老僧急忙将他扶起,说道:“师即是徒,徒即是师。切莫跪拜!” “贫僧法号迷海,你不要叫我师父,叫我迷海则可。” “是。”姥爹恭恭敬敬道。 于是,姥爹在迷海的庵庐学习大轮回小轮回,将游历的心思暂且搁置一旁。 过了一天,姥爹发现这迷海和尚非同寻常。这里既没有田地,也没有存粮。姥爹由于游历的习惯,进洞之前身上就携带了少许干粮,肚子饿时便吃一些充饥。可迷海和尚这一整天里不见开火做饭,庵庐里也不见有锅碗瓢盆。姥爹没见他吃过饭。倘若他需要吃饭,吃饭之时必定邀请姥爹同桌才是。倘若他不吃饭,那怎么在这里保持生命呢? 姥爹百思不得其解。 姥爹本不想问他这些,可是自己带进来的干粮分量实在不够吃,一天过后,干粮就所剩无几。第二天,姥爹便是忍饥挨饿扛过来的。 第三天清晨,老僧在给姥爹讲授轮回概义的时候见姥爹不停地干咽口水,不停地舔嘴唇,便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姥爹摆手道:“不是。” “既然不是生病,你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浑身这么不自在?倘若生病的话,我这里没有医药,那就麻烦了。”老僧的庵庐连锅碗瓢盆都没有,更别提医治病痛的草药了。 “那高僧您就从来不生病的吗?”姥爹忍住饥饿问道。 “俗话说,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五谷杂粮虽然给人能量,但也给人带来病痛。我不食五谷杂粮,自然也不会生病了。”老僧抚着银白胡须说道。 姥爹终于引出了他想问的问题:“高僧不食五谷?莫非高僧懂得辟谷之术?” 老僧点头笑道:“辟谷,即是避开五谷,我当然不吃五谷。你这番难受模样,原来是饥饿所致。贫僧许多年不吃五谷,倒忘记你还要吃饭了。” 姥爹敬佩羡慕不已,说道:“我看古书中说,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依此看来,高僧已经是神仙了!” 老僧哈哈大笑,摆手道:“贫僧不敢自称神仙!辟谷也并非什么都不吃。我等生而为凡夫肉胎,什么都不吃,能量从何而来?” 姥爹迷惑道:“可是我不见屋里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啊!难道高僧吃的是地生木耳,林中野菜?”外面有一条河水,或许那里能生长出一些人能食用的天然食料。那些灵猴行走速度极快,或许可以出洞寻找吃的。但老僧行动缓慢如龟,要是他也出洞找吃的,恐怕一天一个来回还不够。姥爹猜想,唯有附近生长了可以充饥的东西,老僧才能从容不迫地住在这里。
老僧又摆手,说道:“地生木耳林中野菜,不过是比五谷纯净一两分而已,实际上也是五谷之列。倘若天天吃这些,那也不叫辟谷了。” 姥爹更加好奇了,追问道:“那您吃的是什么?” 老僧反问:“我看你对鬼神颇为了解,你知道鬼吃什么吧?” 姥爹点头道:“鬼吸取人的精气,也吸取饭食的元气。” 小时候的我曾见供桌上有水果和红烧肉,想拿了吃。姥爹阻拦我,说供奉过鬼神的食品没了元气,吃起来像吃泥巴一样,会坏肚子。我说没看见鬼或者神吃水果。姥爹说,它们不需要动嘴吃,只需要将鼻子放在上面轻轻一吸,元气就被它们吸走了。我还是忍不住想吃,趁姥爹不在旁边的时候偷偷拿了一个苹果,可刚咬一口就吐了出来,味道果然像吃泥巴一样。后来姥爹去世,外公在他的棺材前供奉了三碗吃的。姥爹出葬之后,外公拿了供品给我吃。我再吃的时候美味依旧。我将上一次偷吃供品和这一次的差别说给外公听。外公说,姥爹知道你馋嘴,所以自己没吃让给你吃。 姥爹还不让我将筷子插在饭上,说那样是让鬼神食用的意思。 从那之后,我再不将筷子插在饭上。时至今日,看到别人无意之间将筷子插在饭上,我便觉得附近有看不见的东西走到了饭碗旁边,用鼻子在饭碗上空轻轻吮吸。 在遇到迷海和尚之前,姥爹仅仅知道人用嘴获取能量,鬼神用鼻子获取能量而已,却不知道世上还有第三种更为神奇的吸食之术。 老僧对姥爹说道:“我这种吸食的方法跟鬼差不多。” 老僧带着姥爹出了庵庐,走到河边一个大坑旁。坑里有蛇有青蛙。老僧一跃而下,站在坑底,朝姥爹招手,那招手的方式简直跟那晚的灵猴一模一样。不知道灵猴就是他,还是灵猴模仿了他。 姥爹看到坑底的蛇,不敢跃下。 老僧宽慰道:“这蛇连眼前的青蛙都不咬,怎么会咬你呢?” 青蛙和蛇是天敌,可是坑底的蛇确实不咬身边的青蛙。哪怕青蛙蹦到了蛇身上,蛇也懒洋洋的不搭理。 姥爹信了老僧的话,跟着跃进坑里。 “难道这世外桃源的动物也不喜争斗吗?”姥爹问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的一切争斗,都是因为利益冲突。世外桃源之所以成为世外桃源,并不是人虫鸟兽善良,而是没有利益之争。”老僧说道。 姥爹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咽了一口口水,说道:“这蛇不会饿吗?饿了的话肯定会咬青蛙吧?它现在不咬,或许是之前吃饱了。”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老僧笑得意味不明。 不一会儿,清晨的阳光渐渐从远处射落下来。 这时,姥爹注意到蛇和青蛙都将头转向斜射下来的阳光。蛇和青蛙的嘴巴张开来,让阳光照进嘴里,仿佛要将阳光吞食下去。 再看那位老僧,他居然也迎着阳光张开了嘴,一脸的舒坦。 此时的姥爹已经饥肠辘辘,出于饥饿也出于好奇,他也试着模仿蛇和青蛙将嘴张开。可是嘴巴张开了许久,姥爹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不过是跟以前晒太阳差不多而已。这种无聊枯燥的动作,为什么蛇和青蛙还有老僧都要做呢? 姥爹闭上嘴巴,再朝动物和老僧看去。 姥爹看见老僧有吞咽的动作,喉结一上一下。 蛇和青蛙都有吞咽的动作。 于是,姥爹再次对着阳光张开了嘴,然后干咽了一口。奇怪的感觉随之而来,迅速弥漫全身! 那是饥饿感消退的感觉。 姥爹没吞咽一次,就感觉饱了几分。 肠子几乎要打结,前胸几乎贴着后背的姥爹连忙不停地吞咽,可谓狼吞虎咽。很快,姥爹便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腹中已不再饥饿。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后,青蛙闭上了嘴巴。随后蛇闭上了嘴巴,最后姥爹和老僧也闭上了嘴巴。 老僧拉姥爹跳出深坑,抚着腹部笑道:“这种辟谷方法非常简单,一旦被人知道,也非常容易学会,可是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极少数人知道也不一定能完全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世间诱惑太多,能排开所有诱惑而坚持本性的人世上罕见。”老僧说道。 此后数日,老僧都领着姥爹来这个深坑里以阳光为食。姥爹学习大小轮回期间再没有挨饿。 不知不觉,七天就过去了。 老僧在第七天晚上送姥爹走。姥爹抬头一看,天空的月亮圆溜溜的,就像他被灵猴引入洞的那个晚上一样。 老僧将姥爹送到来时遇见他的那个小亭子旁,便不再往前送了。老僧令人意外地拉住姥爹的手,依依不舍,老泪纵横。 姥爹自认为老僧乃是世外高人,出世神仙,不应该像普通人一样为悲欢离合而动情,而应该大气潇洒,宠辱不惊,得失淡然。 可老僧最后竟然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姥爹见他这样,忙问:“大师,是不是我离开这里之后会遭遇横祸?以至于大师这样为我悲恸?” 老僧毫无大师风范地抬臂抹了一把眼泪,仍然带着哭相说道:“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经历过同样的场景。那是我送我师父出去,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师父归来。许多许多年前,是他在这里教给我许多知识和道理,让我了解到生命的浩大如海,又将生命的脉络如秋后落叶的脉络一样展现在我眼前。” 原来是触景伤情,姥爹心中稍稍释然。师徒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之情,自然是难舍难忘,牵心牵肉。 可老僧接下来的话让姥爹如后脑勺狠狠遭了一闷棍。 老僧说:“想那时,师父给我说他要去西藏林芝的一个寺庙救人,倘若他不去,那个地区将会遭受人间地狱一样的灾难。我问他何时回来。师父说那寺庙有个住持,修为深不可测,所以此行不一定顺利。倘若真不顺利的话,就不再回来了。” 姥爹的脑海里顿时想起那个苦行僧引着一群起尸的弱郎跳入河中的情景。难道那个苦行僧原来住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徒弟? 不等姥爹想清楚,老僧又说道:“师父还说,某年某月某夜会有一个人来峨眉山,叫我倾其所有地给那个人传授毕生所学。师父嘱咐说,那个人学了也不一定能懂,因为他只有‘知’,没有‘行’。只有‘知行合一’了,他才能真正懂得你教给他的妙用。在以后的生活磨砺中,他会如豆子发芽一般渐渐醒悟,渐渐体会,渐渐掌握,渐渐融为他自己的本事。” 姥爹一脸茫然,一如那轮苍白的明月。
“走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面的路那只灵猴会引领你!”老僧双手合十,居然给姥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灵猴从老僧身后跳出。 姥爹连忙双手合十还礼,将身子鞠得比老僧还要深。 灵猴才不管这两人是否不舍,兀自先向原来的路返回了。 老僧再次催促:“走吧,走吧。” 姥爹只好返身跟着灵猴离开亭子。 走出不远,姥爹听到背后老僧以一种古怪类似唱戏一般的腔调唱道:“过去即是将来,将来即是过去!师即是徒,徒即是师!圆即是缺,缺即是圆!来来往往,往往来来,轮轮回回,回回轮轮,是为大人生——” 最后一个“生”字拖得很长很长,长过了月光下的影子,长过了潺潺的流水,长过了姥爹无穷无尽的思绪。 老僧的声音仿佛缠绕在姥爹的耳朵上一样,迟迟不散。姥爹的思绪放空,脚步却不停,机械般跟着灵猴走。 等思绪缓过来,姥爹回头看去,老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姥爹想起刚见老僧的时候,老僧不让他施礼,此时又说“师即是徒,徒即是师”。莫非迷海大师自始至终把我当师父看待? 一时千头万绪理不清,姥爹干脆撇下这些思绪,将目光集中在前头的灵猴身上。 走出来比走进去似乎要容易得多,也快得多。 不消一个时辰,姥爹就走出了山洞,回到了洗象池。 姥爹抬头一看,天空的月亮圆如玉盘。云收雾敛,苍穹湛蓝,万山沉寂,秋风送爽。月光透过茂密墨绿的丛林,如同被筛子筛过一般,条条缕缕。再看那引路的灵猴已经隐匿在树阴之中,仿佛不曾出现过。 姥爹正要追过去,一位僧人从洗象池前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那位僧人问道:“施主,这么晚了为何还不歇息呢?是不是迷路了?” 姥爹返身施礼,说道:“我在这里看洗象池的风景,没有迷路。” 僧人说道:“此处地势高,气温低。施主还是尽早回屋休息的好,免得感染风寒。”洗象池位于峨眉山的钻天坡。钻天即为几乎要将天钻破的意思,可见这里非常高。高处不胜寒。和尚担心的不无道理。 姥爹谢过僧人,又问道:“不知师父是否听过迷海大师的法号?” 僧人一愣,脸色极不自然道:“施主问这个干什么?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鬼和尚。我出家已有四十多年,年轻时听一百多岁的师祖说起过,但从来没有见过他。师祖也从不曾见过,只道是身在佛家却偷习道术的违规和尚,被师门驱逐,后来含怨而死。施主见过?” 姥爹讶异道:“身在佛家却偷习道术?他既然已死,那该害怕阳光才是,怎么能……”姥爹看了僧人一眼,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僧人以为姥爹害怕,便宽慰道:“迷海虽为鬼和尚,但从未害过人。以前有人在峨眉上碰到过他,问他法号,他便说法号迷海。” “他会不会没死?”姥爹随口而出。 “不会吧。佛家修的是来世,道士修的才是今生。倘若他长生不老,那就不是和尚,而是道士了。”僧人道。 “师父刚才不还说迷海虽然身在佛家,却偷习道术吗?”姥爹质疑道。 僧人不以为然道:“既然是偷习,自然难以精进。世间那么多专门学习道术金丹的道士终其一生也无法长生不老,他偷偷学习就能达到?” 姥爹连连点头,但心里想着迷海和尚以阳光为食的景象。姥爹还记得他说的那句话:“这种辟谷方法非常简单,一旦被人知道,也非常容易学会,可是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极少数人知道也不一定能完全这么做。” 说不定对迷海来说,长生之术也非常简单,非常易学,只是除了他之外,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极少数人知道也不一定能完全这么做罢了。 姥爹辞别僧人,再也寻不到那只灵猴,也找不到原来的路,只好回到住宿之处休息。睡觉前姥爹问同住一室的游者今天是什么日子,回答居然是十五。而同室游者并没发觉姥爹失踪七日的迹象。 “傍晚时你说早去早回的,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同室人问道。 “看完洗象池夜景之后,我又进了一个很深的洞,摸索好久才出来。”姥爹不想同室人盘根问底,所以这样掩饰。不过,即使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同室人也未必相信。 “哦?你去了九老仙洞?”本来昏昏沉沉的同室人顿时没了睡意,兴奋地问。 “那洞是九老仙洞?” “不知道你去的是不是就是九老仙洞。据说那个洞里住着神仙,还说那是道教财神赵公明修炼的洞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姥爹忙问:“这峨眉山不是佛教重地吗?怎么会有道教的财神在这里修炼呢?” 同室人摇头道:“我不清楚佛教道教的区别。” 姥爹盯着同室人的脸看了片刻,说道:“你现在不清楚道教佛教,但是你以后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和尚。” 同室人吃了一惊,又由惊变成笑,说道:“你真是会开玩笑!我来这里游玩的目的跟你一样,只是看看风景而已,又不是要进寺庙当和尚!再说了,我家境不错,回去马上要娶我们县里最漂亮的姑娘做妻子,怎么可能剃度出家?” 姥爹胸有成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不会成家的。你一定会出家。不久之后,你会回到这里,以青灯古壁为伴。” 同室人恼怒了,拍桌道:“你这是诅咒我吗?” “不是诅咒。我前几天学过大小轮回,能预测未来。” 同室人更加愤怒,吼道:“这几天白天你不在这里游山玩水吗?我跟你同住一室,晚上也没见你读什么稀奇古怪的书。你从哪里学的什么大小轮回?我看你是翩翩君子,认为你还读过不少圣贤书。没想到你骗人不打草稿!谎话张口就来!” 姥爹这才知道自己失言,忙道歉不已。 好在同室人宽宏大量,见姥爹认错,便不再追究。 不一会儿,同室人居然坦承这次来峨眉山就是想为自己寻找出处的。他家境确实不错,可即将入门的青梅竹马突然病重去世。他万念俱灰,有意遁入空门。 “你是不是会看相?”同室人问道。 姥爹摇头,又点头。 同室人苦笑。 睡觉之前,姥爹找来几截和尚劈好的木头,叠加在门槛上。木头比门槛要稍稍短一些,码放在门槛上容易散落,也不好用钉子固定。姥爹灵光一闪,找了几个木块在门框与木头的间隙中插好,然后用木头敲击木块,使得木头两头被抵住,不容易散落。 加高门槛之后,姥爹突然想起在西藏林芝的寺庙看到的情形。原来那些缝隙里的木块不是没有作用的! 面对着加高的门槛,姥爹呆住了。倘若自己前世真是那位苦行僧,那么此刻的想法与前世不谋而合,殊途同归!这难道就是迷海和尚说的过去即是未来吗? 同室人见姥爹将门槛加得奇高,好奇地问道:“你把门槛弄这么高干什么?” “有弱郎追我。” “西藏那边的僵尸?”同室人是四川的,四川与西藏交界,所以他知道弱郎是什么并不稀奇。 “是的。” “那你应该去一下牟尼沟。” “去牟尼沟干什么?” “牟尼沟北部有一个二道海,二道海的西南边有一个煮珠湖,相传那是九天仙女煮珠炼泉所营造出的祛病沐浴池。你在那里洗一个澡,就如脱胎换骨。弱郎就认不得你找不到你了。”同室人说道。 “真的吗?” 同室人叹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是心灰意冷即将出家的人,我还骗你干什么?不过我也是听人这么说而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让弱郎认不出来。” “谢谢你指点。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要去试一试。” “我觉得有几分可信。那个煮珠湖其实是个硫磺含量很高的温泉,温度比较高。估计人的皮肤被硫磺洗过之后,就多了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掩盖了以前的气味。这样的话,僵尸就很难分辨了。还有,道士驱邪或者做丹药的时候不是常用到硫磺吗?或许僵尸本身就怕硫磺的。”同室人说道。 “看来你对硫磺很熟悉啊。” 那人苦笑道:“我之前读过外国人创建的教会学校,不读四书五经,但学过一些简单的化学知识。要是婚姻顺利,我家里人原本打算让我结婚之后去外国留洋深造的。” 那时候在中国活跃的洋人已经不再鲜见少闻,一些地方建立了教会学校,甚至工业学校。这些学校虽然数目极少,但是越来越多人进入这种学校。洋人学校如星星之火,但已经有不可扑灭的燎原之势。 在姥爹出生之前,清朝政府已经开始向外派遣留洋学生,有的进士也被送往国外学习洋人的科学技术。有钱人家的孩子很多直接进入洋人教会学校,不再进入私塾。 姥爹离开峨眉山后不久,朝廷就昭告天下取消科举。封建王朝使用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官吏选拔制度就此废除。 姥爹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似乎郁结多年的心病得到了稍许缓解,托人带口信给在外游历的姥爹,希望他早日回到洞庭湖边的画眉村。
听了那个有意出家的人的话,姥爹取消了回家的计划,再次改道去了四川的阿坝州,牟尼沟的所在地。 这次去牟尼沟让姥爹再次大开眼界,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摆脱弱郎大王。不过最后这个希望像牟尼沟煮珠湖里从地下冒出的地热泡沫一样,升腾到最高点的时候突然破灭了。 刚到牟尼沟,姥爹便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每天都来煮珠湖,将十多个瓦罐浸在温泉里。那些瓦罐刚进温泉里便像活了似的乱颤,仿佛被温泉烫伤了一般要从他手里逃脱。那人则死死摁住瓦罐,将罐口保持在水面以下。 姥爹看那人沉浸瓦罐的情形,就如多年后年幼的我看见姥爹将小米装进紫砂茶杯里一样惊奇。 那人一身羌族打扮,但熟通汉语,一看就是走南闯北不简单的人物。姥爹最初以为那人是苗族人,在他看来,苗族人和羌族人的打扮实在没有什么差别。后来知道此地除了藏族就是羌族,姥爹才知道那人是羌族人。 姥爹想弄清楚那人瓦罐里的秘密,便找人打听。 一打听,便得知那人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阿爸许”。“阿爸许”在羌语里就是巫师的意思。羌族人没有宗教性组织和寺庙,遇到比较邪的事情基本都会请“阿爸许”来解决。羌寨中凡祭山、冠礼、还愿、安神驱鬼、治病、出人意料秽、招魂、消灾、看风水、乃至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儿命名、超度亡灵等,均必请“阿爸许”前来主持,因而他在羌民中的地位比较高。 姥爹打听阿爸许的瓦罐为什么会颤动。 别人却不知道。 姥爹又问,如果有人被弱郎追,阿爸许能不能解决。 别人说,凡是与鬼灵有关的事情,还没有见过阿爸许不能解决的。 姥爹惊喜不已。来这里泡硫磺温泉只是出于侥幸心理,能不能让弱郎无法辨识本就不确定。但如果阿爸许能帮助彻底解决问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姥爹偷偷观察过阿爸许的面相,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外公曾用姥爹传授的话说,有的人面相容易看,一个一个准儿。有的人面相难看,可能会有偏差。而少数人的面相极难看,如果不配合八字手相甚至骨相来看,那就无法预测。 打个不好的比方,这算命预测就如小偷偷东西。高明的小偷只要看一眼你的穿着,就知道你有没有钱,值不值得偷,知道你的钱藏在胸前还是下摆还是裤兜还是脚底,抑或是缝在更加隐秘的地方。人生于世,人的命运密码就隐藏在面相手相八字骨相之中。算命师就是要从这些方面判断你的未来,将上天故意隐藏的信息偷窥出来。 当然,有的人是天生面相泄露的天机不多,有的人却是会隐藏。 阿爸许显然属于后者。 姥爹打算亲自跟阿爸许会一会面。 经过询问,姥爹得知阿爸许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瓦兹格,瓦兹格在羌语里是萝卜的意思。外地人都叫那个地方做萝卜寨。 进萝卜寨之前,姥爹从高处往下看,发现寨子的形状像条鱼。进了寨子之后,姥爹发现萝卜寨寨门相当特别,门上有太阳形状的图形和白石。其中,白石在萝卜寨的每家屋顶上都能看到。 姥爹不懂羌族语言,见人便问:“阿爸许?阿爸许?” 寨子里的人便给他指明方向。 姥爹在一个黄泥筑成的围墙外站住,这时,围墙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姥爹要找的阿爸许。 “是你要找我吗?”阿爸许用汉语问道。 姥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爸许将姥爹往大门方向请,回答道:“你进寨子大门之前,我就知道了。” “有谁给你通风报信吗?”姥爹问道。 “竹溜子告诉我的。”阿爸许伸开手掌,一只小老鼠躲在他的手掌里。 “老鼠?” 阿爸许点头,手掌一翻,小老鼠跌落在地,像个小球似的滚出了好远,然后突然四肢伸展开来,倏忽一下就溜走不见了。 所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羌族中尤其如此。姥爹来牟尼沟不过几天,就知道羌族人特别厌恶竹溜子,视其为不祥之物,就像汉族人视乌鸦为不祥之物一样。可是身为阿爸许,他却养一只不祥之物为他通风报信。 于是,姥爹不解地问他:“阿爸许,你怎么会养这种不祥之物呢?” 阿爸许半边脸扯出一丝笑,半边脸表情僵硬,说道:“要想控制它们,就要借用它们本身的力量。驱鬼也一样。我无须亲自出手,自有我指派的鬼去对付它的同类。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巫师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的原因。” “原来如此!”姥爹恍然大悟。 阿爸许问道:“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类似的事吧?” 姥爹点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在林芝的时候被弱郎大王看过一眼,据说被它看过的人它一个都不放过,它会一直追踪被它看过的人,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杀死他。我来找您,就是问问您能不能让我摆脱弱郎大王。” 阿爸许面露难色。 姥爹怕他畏惧麻烦而拒绝,急忙借用别人夸他的话来奉承他,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比较难,本不打算来找您的。但是牟尼沟的人说,凡是鬼灵之类的事情,阿爸许你还从来没有不能解决的。所以我才来找您的。” 他听了这话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道:“当然!当然!我既然身为阿爸许,就要给大家解决所有难题!别的寨子的阿爸许能办到的事,我必定能办到。别的寨子的阿爸许办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办到。别的寨子有些阿爸许背后说我的坏话,那是他们自己无能,羡慕我的能力的表现!” 每个寨子里都会有一个阿爸许。所以阿爸许与阿爸许之间也有竞争,常常暗暗较量。真应了同行是冤家这句话。 萝卜寨的阿爸许是牟尼沟这一带最有名的,自然免不了对手会在其背后说一些闲话破坏他的威望名声。 “不过追踪你的是弱郎,还是弱郎大王,这确实比较麻烦。所以你要在我们萝卜寨多呆几天,我要做够准备才能帮那你解决你的问题。”阿爸许慎重地说道。 于是,姥爹在到处都是黄泥巴墙的萝卜寨住了几天。 在这短短几天里,阿爸许不仅为弱郎大王的事做准备,还时时在姥爹面前炫耀他的实力,驱邪捉鬼一定要拉着姥爹一同去。因为姥爹是外地人,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寨子,阿爸许不担心姥爹成为他的竞争对手,所以大大方方地给姥爹讲解他驱邪捉鬼的方法,让姥爹收获不少。 姥爹也没闲着,有空便帮寨子里的人看相算命,借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迷海大师传授的大小轮回术。 有一天,寨子里一个人来找阿爸许,说最近他家里半夜总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后却没有看见人,如此反复几天之后,他妻子神色越来越憔悴,好像被烟熏过一样。 阿爸许拿上他常用的兽骨封和羊角卦,便跟着那人出了门。出门之前,他自然不会忘记拉上姥爹。 姥爹前几次跟他去驱邪,大多是找一找丢失的东西,或者对着窗户墙壁念念咒语,跟姥爹在老家看到的道士画符念咒没多大区别。这次难得有件听起来就奇怪的事,姥爹自然乐意跟着去。一为凑凑热闹,在这寨子里确实无聊得很。二为验证阿爸许的真实实力。 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姥爹发现门上挂了红纸条。这是羌族的习俗,家里有病人便会在门前挂红纸条。阿爸许将兽骨封放在门槛外,然后对着兽骨封念念有词,那兽骨封竟然像活了似的,旋转一周之后,紧紧贴在门槛上。阿爸许念完咒语之后对姥爹说,这是为了挡住外面的影响,好让他的羊角卦占卜得准确。有些精明的鬼灵会在门外看着他占卜,在他丢下羊角卦的时候作祟干扰羊角卦落下的方向和姿势。这样的话,他占卜出来的事情就不准,会漏掉一些重要信息。 后来外公告诉我,姥爹在家里加高门槛的时候,在木门槛和青砖之间撒了薄薄一层骨头粉。这样的话,姥爹和外公掐时算卦都比外面的算命先生要准很多。 兽骨封放好之后,阿爸许走到房屋中间,将手一撒,羊角卦就掉在了地上。 羊角卦有两片,一正一反,合起来是完整的羊角。姥爹早就对卦象有所了解,知道掷出两个平面向上的卦象,叫阳卦;掷出两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阴卦;掷出一个平面向上一个弧面向上的卦象,叫圣卦。 地上的羊角卦两片都弧面向上。阴卦。 阿爸许的脸色顿时一沉。 姥爹也猜测这次的问题比较难解。
“有鬼作祟。”阿爸许用汉语先对姥爹说了一遍,又用羌语对那个人说了一遍。然后,他跨出门槛看了一番,似乎在想象晚上的敲门声因何而起。不一会儿,他又跨进门槛,看了看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女人。巫医不分家。他像医生一样翻看女人的眼睛,扒开她的嘴看了看她的舌头,又摸了摸手腕处的脉。 女人的丈夫急切地看着阿爸许,结果的好或坏只听他一句话。 这下阿爸许似乎真被难住了,半天没有说话,眼神凝重。 “昨晚有谁在这个门前经过?”阿爸许站在门口对着外面的大街问道。 这话显然不是问姥爹的,姥爹昨晚跟阿爸许聊天地阴阳聊到深夜,就在阿爸许家借宿了一夜。 这话也显然不是问这家户主的,那人说过,听到敲门声开门之后,他并没有看到门外有什么人。 门外的大街上空空荡荡。 姥爹没听懂阿爸许的话,问阿爸许道:“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阿爸许幽幽道:“跟我一个朋友说话。” 一阵阴风从姥爹脸上掠过。 “什么朋友?”姥爹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剩下两三分就差他的回答。 阿爸许见这里除了姥爹之外没人能听懂汉语,便直白说道:“别看我平时捉鬼驱鬼,好像我和鬼不共戴天一样。实际上有些鬼是我的挚交好友。在它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会帮忙。在我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时,它会还我的人情。” “这么说起来不太像是好友,反而有点像相互利用。”姥爹说道。 阿爸许无所谓道:“有利益才成为朋友嘛。没有利益就没有交集,难以成为朋友。比如我这次答应帮你解决弱郎的事情,也是为了借你这个外地人来证明我的实力。等我做到了,别的寨子里的阿爸许便会心服口服。因为其他阿爸许从来解决不了弱郎的事情。” 姥爹哑然。 阿爸许见姥爹惊讶,皱眉耸肩道:“请你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白。你们汉语里有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驱使鬼帮我办事,靠的就是给它钱,给它供养。所以我必须从别人那里收取一定的利益。” 姥爹早就注意到,这个阿爸许每次给人办完事都要收一点东西。有时候是烟土,有时候是活鸡,有时候是酒,更多时候直接给钱。如果是别人,收钱收礼的时候或许会不好意思或者假装不好意思,而他收得理所当然,面不改色。要是别人送得少了,他还会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别人见他不高兴,怕他下次办事不力,立即再补上另外的礼品。 他收了礼品回家之后,会在自己家里再办一场法事,杀鸡舞剑,烧纸烧香。每当此时,家里便无故起风。此时姥爹才知道,原来阿爸许是给暗中帮他办事的鬼灵祭祀,让鬼灵好吃好喝,以示孝敬。 阿爸许回到那人屋里,坐在椅子上做了个抽烟的姿势。那人急忙将屋里藏着的好烟恭恭敬敬地送上,任他抽吸。 那人见阿爸许畅快地吐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见他面露惬意,忙凑到他面前一边打手势一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按照那人的手势和急切的表情,姥爹猜测他问的大概是还要多久才能好之类的问题。 阿爸许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大概是对别人的质疑表示愤怒。 他朝姥爹招招手,说道:“可能要等一会儿,你也坐着歇歇。” “等什么?”姥爹问道。 “等我朋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道。 他们三人对坐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门口起风了,卷起地上的树叶和渣土,呜呜地叫唤。阿爸许立即放下烟,小步跑到门口前。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两耳倾听。 屋里的姥爹和那人都不敢打扰。 风渐渐弱了下去。树叶和渣土重新落在了地上。阿爸许转身回到座位上,对那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说得那人面红耳赤。 姥爹好奇,刚要问,阿爸许就主动对姥爹说明情况了。 “原来是个獐子作祟!”阿爸许愤愤道,“那獐子把这里当它家了,晚上敲门进屋,进了屋之后就和他老婆睡觉。他老婆被獐子迷了,不知道压在她身上的是獐子,还以为是她男人。獐子用迷魂法跟他老婆做过那档子事后,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回到山里去了。他老婆跟獐子做那档子事做多了,身体染上了邪气,所以病成这样。” 那时候姥爹经历的鬼事不多,听到阿爸许说獐子迷人,咋舌不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姥爹诧异道。 阿爸许不容别人质疑他,将手一甩,说道:“你不信?她手臂内侧肯定有獐子的抓痕!我叫她给你看看!” 阿爸许对那人又说了一番话。那人也像姥爹一样惊讶。 那人走到女人床前,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抽出一看,果然两只手臂的内侧有数条破了皮的抓痕! 阿爸许解释说,獐子的体格小,不能抱住女人,两个爪子只能抓到人的手臂内侧。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人开门的时候没看到什么东西,而獐子早从下面的门缝里溜进来了。 姥爹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阿爸许又问床头的女人有没有发觉异常。 女人这才似有所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话。 阿爸许翻译给姥爹听,说女人想起每天晚上做那档子事之前会闻到满屋的清香味儿。那气味不但好闻,还在一定程度上令人生起难以抑制又带着羞涩的欲望。 阿爸许说,这是獐子分泌的麝香。雄性獐子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有麝香腺,在发情季节特别发达,能分泌麝香。獐子在猥亵女人之前,麝香大多起迷幻作用,让女人在朦朦胧胧中误以为它是自己的男人。 姥爹以前听说过狐狸诱人,蛇诱人,黄鼠狼诱人,还未曾听说过獐子诱人,并且是以它独有的麝香手段诱人。
那男人知道是獐子作祟之后,气得在屋里直跳,嘴里哇哇地叫。虽然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是姥爹知道他是在骂骂咧咧。 阿爸许则无动于衷,或许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暴跳如雷没有任何意义,也或许是他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又抽起了他的烟,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男人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从后院里捉了一只活鸡来,翅膀和双脚被草绳绑住,丢在阿爸许面前。那只鸡飞又飞不得,跑又跑不得,像一块死肉一般跌在阿爸许面前。姥爹这才明白阿爸许是在等什么。 这种情况之下,受害者必定会想什么办法来报复作祟者。可受害者能力有限,自然只能借助阿爸许的力量来达到目的。可阿爸许不是想请就请得动的。阿爸许是在等待这个男人的礼品。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别人会做什么,他能得到什么。 他长于此道。 令人意外的是,阿爸许对眼前的活鸡视而不见。 那男人看了阿爸许一眼,领悟到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去了后院,再提了一只捆绑了翅膀和双脚的鸡进来,扔在阿爸许面前。 阿爸许还是无动于衷,继续抽他的烟,将一个个烟圈吐得非常漂亮,圆滑细腻,粗细一致。 那男人再次去了后院,提了一只鸡来。 阿爸许见脚前躺了三只肥鸡,终于从座位下走了下来,手脚麻利的将三只鸡的脚绑在了一起。那三只鸡原本还算安静,可是阿爸许的手一碰它们,它们便发了狂似的挣扎翻滚,嘴巴也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好不聒噪。 阿爸许尴尬道:“它们知道我的手有灵力呢,所以吓坏了。” 捆绑在一起的鸡无法消停,吵得人说话都听不太清楚。 姥爹毛遂自荐道:“我在贵州的时候学了一手让鸡安静的方法,我让它们安静安静。”说完,姥爹一手伸进鸡毛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另一只手在鸡脖子上做了个象征性的砍杀手势。再松开手,那只鸡便一动不动了,像死了一样。 轮流给另外两只鸡做了同样动作之后,那两只鸡也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三只鸡由于脚绑在一起,所以三只鸡都两脚朝天,姿势古怪。 阿爸许见地上的鸡服服帖帖,第一回用惊讶又钦佩的眼神看了看姥爹。 在年迈后无数无聊的时间里,他给我这个曾外孙表演了无数次给鸡催眠的绝活儿。每当有觅食的鸡走到他的脚底下啄食的时候,他便突然出手,抓住鸡的翅膀,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来,亮亮,看我让鸡睡觉。” 他的那双手仿佛有瞌睡的魔力,到他手里的鸡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睡得很深,深得像死了一般。只要我不用手指去戳,不震脚去吓,那鸡就会睡十多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外公说,你姥爹的手软绵有力,非常灵活,让鸡睡觉那是小菜一碟,更厉害的是能让麻雀在他手掌心飞不起来。一只灵活的麻雀,如果放在姥爹的手里,即使姥爹张开手掌,麻雀也无法飞出他的手掌心。因为麻雀无法在姥爹的手掌里借势。 可惜我未曾亲眼见过。 不过姥爹用他的手摸我脑袋的时候,我确实能感觉到那双手除了能给我安全感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感。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阿爸许斜扯了嘴角笑道。 姥爹说:“雕虫小技,比不得您。” 阿爸许道:“等我帮你解决了弱郎大王,你就教我这一手,怎样?”如果他学会了这一手,确实以后收人家的鸡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姥爹答道:“好。” 阿爸许转头对那个男人说了一番话。那个男人面露不满,但不满的表情转瞬即逝。他又走进后院,再次提了一只活鸡进来。 姥爹惊讶地问阿爸许:“不都收了三只鸡了吗?你还嫌不够?” 阿爸许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刀来,在鸡的脖子上一抹,鸡血就飞溅而出。
他撅起嘴巴控制垂死挣扎的鸡,说道:“那三只是给我的,这只是给他们自己的。” 鸡血喷洒在地上,画出一个粗劣不堪的符。 然后,他叫那个男人拿出一个瓦罐来,放在喷得到处都是的鸡血上。他用鸡毛擦了擦手上的血,将鸡塞进瓦罐中。 他的手指在瓦罐上指画了片刻,然后在瓦罐前面坐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一只獐子出现在门外的大街上。它扭头看见了门内的瓦罐,立即蹦进屋里来,围着瓦罐钻。 那男人见了獐子比见了仇人还要激动,急忙从屋后提了一把屠刀来,牙痒痒地要当场宰杀了它。 阿爸许喝了一声,示意那男人不要动刀。 那男人站住了,眼睛能喷火。 屋里突然弥漫了清香,屋里的人如同置身于春季的花海中。那是獐子的麝香散发出来的香味。那男人却没有半点享受的意思,脸涨得如猪肝。手里的屠刀仿佛被风吹动的树叶,震动不已。 那只獐子用前腿抱住了瓦罐,后身战抖。看来它是将瓦罐当做了被它迷惑的女人。香气越来越浓。病床上安安静静的女人此时居然发出压抑而难以完全禁止的呻吟。獐子听到女人的呻吟之后身子战抖得更加频繁。 獐子忽然一跃而起,跳进了瓦罐中。它那明显大于罐口的身子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阿爸许见请君入瓮完成,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将瓦罐盖住,然后从他自己的腰上解下腰带,系在那块红布上。 看着盖着红布如酒坛一般的瓦罐,姥爹想起第一次在牟尼沟的煮珠湖看见他提着瓦罐的情形。那时他手里的瓦罐也是这样盖着红布,透着诡异的气息。姥爹如当头棒喝,突然明白了那些瓦罐为什么开始安安静静的,浸入温泉水中的时候像活了一样颤动。原来他将捉到的精怪在温泉里活活浸死憋死。 不用问也知道,阿爸许这么做是不想亲手杀死这些修炼了数百年的精怪,免得煞气缠身。他可以将死因归结于水。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在煮珠湖的温泉里浸死它们,姥爹也能略知一二。既然煮珠湖的硫磺温泉可以让人的身上充满硫磺味,自然也可以让那些死去的精怪染上硫磺味。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让那些精怪的同类无法发现已经死去的同伴,从而不在他的身上找麻烦。这跟凶手作案后抹去留下的痕迹一样的道理,一样的残忍而又高明。 再看阿爸许的时候,姥爹忽然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比鬼灵的还要凛冽三分! 阿爸许将酒坛一样的瓦罐提起来,满意地将瓦罐旋转一周,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然后对那男人哇啦哇啦地说了一些话。 那男人满意地点头。 姥爹猜测阿爸许说的是要照例亲自将獐子浸入温泉中溺死。跟着迷海大师学习了七天大小轮回之后,姥爹暗暗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了狂飙式的提升。虽然来这萝卜寨时间不久,听的羌族语言不多,但是姥爹感觉能听懂五六分羌族人对话的意思了。 这是他自己完全没想到的。 或许,这就是迷海大师说的“知行合一”的效果。 捉到獐子之后的那个夜晚,阿爸许又杀了一只鸡给他的朋友们分享。姥爹见到三两个黢黑的影子从外面进屋然后离开。阿爸许特意交代,叫姥爹避开它们。它们如果见到生人,定然会不高兴。 姥爹猜测,帮阿爸许做事的那几个鬼灵是害怕其他人知道它们是谁,免得走漏消息,让它们的同类知道是哪些鬼灵在帮人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推磨的鬼未必就心不虚。它们如出卖同类的人类叛徒一样害怕,却又如贪婪的人类一样舍不得那点利益。 萝卜寨的阿爸许比其他阿爸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而不是在法术上要胜出其他人一筹。难怪其他阿爸许会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那几个被阿爸许利用的鬼灵走后,阿爸许又烧纸焚香,再将它们供奉一番。 这时姥爹才看到他家里有专门供鬼的牌位,之前用一块绣了花纹颇具民族特色的布挡着。如果不细心看,还以为那里供奉的是祖先或者神仙。 把鬼供奉在家里,姥爹闻所未闻。 阿爸许见姥爹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忙重新将那块遮挡的布挂起,将漆黑如墨的鬼位牌挡住。
见阿爸许这样,姥爹便假装没看见,顺口问道:“阿爸许,你说帮我解决弱郎大王的问题,到底要多久才能解决啊?我远在湖南的父亲托人带了好几次口信,叫我尽早启程回去,我等不起啊。” 姥爹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可能收到老家托来的口信。他是在从峨眉山来这里之前收到口信的。 阿爸许从旁边一个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奇怪的帽子,说道:“一切都在准备中。弱郎大王有多难对付,你不是不知道。我除了要我的鬼灵朋友帮忙,还得作一些其他的准备。这两个帽子就是我最近做出来的。” 姥爹拿起帽子一看,类似明朝官员的帽子,以铁丝为框,外面蒙着一层布,冠后还有两个翅。 “你弄这种帽子干什么?这是明朝官帽,要是被人发觉,小心告你图谋不轨!”姥爹说道。 那时虽是清末王朝风雨飘摇的时代,但制造前朝官帽的事情一旦被人揭发,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也许是因为这里一直沿袭羌族风俗,并没有受到太多满族强制规定的影响,阿爸许不以为然地抢过姥爹手里的帽子,给自己戴上,然后指指点点道:“什么图谋不轨?就算满族皇帝倒台,我也不会关心半点。我这帽子是给你和我预备的。” “给我们预备的?预备干什么?”姥爹不解。 “你看,这种帽子有铁丝定型,在头顶之上还有一截帽冠。倘若弱郎大王以手摸顶,帽冠能隔开手和脑袋的距离。它就摸不到你的顶,就不会让你也变成弱郎。这是假如我们失败后的自保办法。”阿爸许拉起姥爹的手,让姥爹的手压在帽冠上,模仿弱郎大王以手摸顶的样子。 这种还没有开始就想着失败的准备,姥爹不知道该称之为未雨绸缪的聪明,还是自伤士气的没信心。 阿爸许从姥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笑着对姥爹说:“我不是没有信心……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跟它的实力差距太大。我的师父生前曾经给我说过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由于各个地方各个法术流派不一,对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称呼不一。我师父自己重新划分了一个等级标准,就像你考取功名也分秀才举人进士翰林之类的。” “最弱的自然排除在等级之外,就像你们在没考取秀才之前没有任何功名一样,虽然这些人都读过书,但是不给与级别。最低等的叫做外甥,高一点的叫做舅舅,再高叫做姥姥,最高叫做祖宗。那弱郎大王就是祖宗级别的。而我刚刚够得上外甥级别。你说我们跟它实力差距大不大?你说我该不该先想自保?”阿爸许说道。 阿爸许这些话倒是实话实说。他虽然比其他寨子的阿爸许有能力,但他多是借助鬼灵的力量,所以自称外甥级别并不是有意贬低自己。 姥爹放下帽子的事情不谈,转而对这种级别区分十分感兴趣,忙问刚才捉的獐子算是什么级别。 阿爸许说这獐子也算得上外甥的级别。 后来,姥爹一直用这种级别来区分遇到的怪力乱神。 他曾偷偷告诉外公,埋在后园里的小米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是它的能力远不止于此,小米是达到姥姥级别,几乎就要够到祖宗级别的实力鬼灵。只是小孩子都是玩性太重,就像再聪明的学生在贪玩的年纪很难完全发挥实力一样,小米的潜能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姥爹又问了许多种类的鬼灵各属于什么级别。 阿爸许一一回答,回答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本线装书,叫姥爹自己看。那书是阿爸许的师父总结了百余种鬼灵等级的经验,跟后来姥爹研习的《百术驱》有很多内容重合的地方。 姥爹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将那本书草草浏览了一遍。 阿爸许要在天明之前收回他的书。他说那本书是不能白天翻阅的,不然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姥爹虽然按照他的要求在天明之前合上了书,但不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弱郎大王找到萝卜寨来了! 在弱郎大王来萝卜寨的那天傍晚,姥爹已经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那天傍晚,姥爹和阿爸许刚吃完饭。姥爹突然心神不安,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可是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丢。 很多第六感敏锐的人会在大事来临之前有预感,就像马儿能嗅到危险气息止步不前,就像老牛在主人起了杀意之时会流泪。很多生灵包括人在内,都有这种超乎寻常的知觉,不依附于肉体器官的知觉。 阿爸许见姥爹坐立不安,问他怎么了。 姥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爸许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羊角卦,就地占卜了一卦,问是不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卦象是两个弧面朝上,代表不吉的阴卦。 并不是阴卦就代表不好。 在羊角卦的占卜中,圣卦有给予,保护的意思;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阳卦有自己作主,拒绝参与的意思。
除了阴卦阳卦圣卦,还有马头卦。 马头卦就是丢下的卦既不是卦面朝上,也不是卦面朝下,而是卦尖插在泥里,形似马头。马头卦是最不好的卦象,出现马头卦预示将出现不祥的事情,当然,马头卦出现的情况很少很少。 问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好。问不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不好。因为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阿爸许问的是会不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出现阴卦则代表认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种占卜方法最容易,所以最常见。不过占卜的问题也最简单。复杂一些的问题便不能用这种占卜方法。 阿爸许对着两片弧面向上的羊角卦看了一会儿,然后安慰姥爹道:“不要担心,就算有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吗?” 阿爸许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门外街道上“哒哒哒”类似奋马疾蹄的声音。他们一同朝门外看去,只见僵硬如稻草人一般的弱郎大王在黄色泥墙的背景下蹦跳而来。 由于身上的衣服多年未换,衣服已经破烂得如一块抹布。它的脸如同经历了风吹雨洗的花岗石,上面长出了薄薄一层类似绿苔的东西。即使它与姥爹上次见到的时候差别很大,但是姥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它的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伤疤,那道伤疤从它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伤疤皮下的肉翻出,如同从它眼角爬出的一条肉虫。 那道伤疤让姥爹认定,弱郎大王是痣起弱郎,绝不会是肤起肉起,也不是血起骨起。但当看到弱郎大王那双手的指甲时,姥爹犹豫了一下。那双手的指甲有三寸来长,显然是后来生长的。骨起弱郎的骨骼和指甲会继续生长,但是眼前的弱郎大王指甲在猛地生长,骨骼却不见增长。 “我的祖宗!”阿爸许收起羊角卦,急忙返身去了鬼牌那里,掀开遮挡的布,抓了一把香灰抹在脸上。这样可以避免弱郎大王看到他的真面目。然后,他迅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顶明代乌纱帽,一顶自己戴上,一顶递给姥爹。 姥爹戴好帽子,看了一眼阿爸许家的门槛。 他家的门槛太低了。可是现在加高已经来不及。 “快跑!”姥爹见识过它轻易撂倒三十多个弱郎的场面,知道毫无防备的两个人不是它的对手,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阿爸许却比较有定力。 “先不要跑。虽然这些天准备还没有做足,但是它既然来了,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阿爸许的眼神里难得地闪过一道坚毅的光辉。 姥爹见他不肯撤退,便也只好跟他并肩作战,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陪在旁边做一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竹溜子!”阿爸许低喝一声。 一道黑色的影子便迅速从外面梭了进来,爬到了阿爸许的手掌心。是姥爹第一次见阿爸许时看到的那只老鼠。 一只老鼠能做什么?姥爹心中打鼓一样慌乱。 阿爸许抬臂一甩,将老鼠甩到了房顶上。房顶有个小口,通向屋顶。 萝卜寨的屋顶跟南方多雨地区的屋顶不一样。南方的屋顶多为倾斜的,有密密麻麻如鱼鳞的瓦,是为排雨方便。萝卜寨的屋顶几乎都是平顶,常做晒玉米或者柴木只用,有点南方晒谷场的意思。 老鼠上了屋顶之后吱吱吱地叫,老鼠爪子在上面抓得嗤嗤嗤地响。 当弱郎大王快蹦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无数圆溜溜的豆子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如大雨倾泻。豆子蹦蹦跳跳,在门前撒了一大片。豆子有大豆、蚕豆、豌豆、绿豆、菜豆、小豆,种类混杂,难以分辨。豆子有黑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红色的,不一而足,色彩斑斓。可能一种豆子数量太少,阿爸许才各种豆子凑到了一起,早早的藏在了房顶上。而房顶肯定有一个活塞类的开关或者漏洞类的遮挡,只要老鼠从那里钻进或者钻出,就能让豆子漏出来。 姥爹看到倾泻而下的豆子敲打在地面和石头上,咯咯噔噔,淅淅飒飒,如同一支毫无章法却悦耳动听的曲子。 姥爹明白阿爸许这么做的意思。弱郎什么都不怕,但怕高门槛,那是因为怕绊倒跌倒无法爬起来。这些豆子晒得干干脆脆,踩上去肯定滑溜滑溜,站立不稳。弱郎如果踩在上面,必定也难以保持平衡。这跟高门槛的作用殊途同归。弱郎忌惮于高门槛,应当也忌惮于这些豆子。 姥爹料定门外还有几个看不见的阿爸许的朋友在帮忙。因为豆子虽然撒得到处都是,但显然没有蹦出去多远,全部集中在弱郎大王和门槛之间的道路上。一个一个的豆子停下之后,还在不停地旋转,并没有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这也应该是他的朋友作祟的缘故。 倘若是普通人帮忙,不可能腾出千万只手来将每个豆子旋转。可是对鬼灵来说,这是作祟的小把戏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旋转的豆子更增加了滑倒的几率,恁是姥爹的猫脚功夫恐怕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走过去。 看着地上旋转不停的豆子,姥爹忍不住心生感叹——这阿爸许的能力还真不容小觑。 打蛇打七寸,打狼打豆腐腰。而打弱郎,只能将它打倒。 阿爸许的脸上不禁露出几丝诡异而又紧张的笑,仿佛小孩子拉满了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麻雀儿,只等麻雀儿痛叫一声从枝头跌落。 姥爹经历了三十六个弱郎瞬间土崩瓦解的场面,自然此时心里不如阿爸许那样充满希望,但是谁不会在失望中又抱有一点希望?由是,姥爹也暗暗攥紧了拳头,眼睛如炬,死死盯着一蹦一跳的弱郎大王。 在峨眉山遇到迷海大师的时候,姥爹就僵尸的迷惑问过迷海大师。迷海大师却说僵尸与大小轮回无关,所以不讨论。 姥爹据理争辩道,世间万物不都在轮回之中吗? 迷海大师说,僵尸是什么?集天地怨气,取天地死气,晦气而生。不老,不死,不灭,被天地人三界摒弃在众生六道之外,浪荡无依,流离失所。身体僵硬,在人世间以怨为力,以血为食。这称之为僵尸。既然被三界六道摒弃,那就不在大小轮回的讨论范围里。 离开峨眉山之后,姥爹又查阅了古文经典,从古书《子不语》及《阅微草堂笔记》中了解到僵尸还有三个别名:移尸、走影,及走尸。而民间传说共分一十八种,僵尸、血尸、荫尸、肉尸、皮尸、玉尸、行尸、炸尸、汗尸、毛尸、走尸、醒尸、甲尸、石尸、斗尸、菜尸、绵尸和木尸。
查阅来查阅去,姥爹也没弄明白痣起弱郎到底算什么样的僵尸。 到头来,姥爹还是觉得阿爸许的分别简单又实用。将各类鬼灵精怪统一为外甥,舅舅,姥姥,祖宗级别,就万事顺畅了。何必纠结于到底是什么类型?这或许就是“大道无形”的境界吧? 阿爸许扯了扯姥爹的衣袖,将他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来,叫他看看接下来的精彩戏目。 弱郎大王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蹦来。它飘然而起,重重地落下。脚步所到之处,豆子如稀泥豆渣搓成的一般变得扁平如纸。别说失去平衡了,它连个晃都不打一下,径直朝门口蹦来。 姥爹又转身要跑。 阿爸许再次将他拉住。 “别急,我还有一招!”阿爸许神色严峻地说道。 所有的闲庭信步都是从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经历过来的。姥爹后来的从容也是经历了无数次危险境地锻炼出来的。 姥爹紧张兮兮道:“还有什么招?” 阿爸许说道:“这招还是从你老家那里学来的。赶尸!” 话刚说完,弱郎大王已经到了门口。 阿爸许奋力一震脚,两根手腕粗两米长的竹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直戳戳地朝弱郎大王刺去! 姥爹回头一看,与门相对的墙壁上有两个圆孔,竹竿是从那里飞出来的。竹竿如射出的箭,划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叫声,如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嘶叫。姥爹忍不住要捂住耳朵。 姥爹原以为竹竿是奔着弱郎的胸口去的,要把弱郎像豆腐一样捅穿。 竹竿到了弱郎近前的时候突然稍稍变向,分别从弱郎的两只袖子里钻了进去! 弱郎大王以前没有见过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对付它,对这两只竹竿莫名其妙,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茫然。就这一掠而过的惊慌,让阿爸许欣喜若狂。与祖宗级别的鬼灵争斗,倘若对方能有一点怯意,那是极度能令低级别对手骄傲的。这种逆袭的滋味不能不让他血脉贲张! “你看!你看!它害怕了!”阿爸许有些失态地拉着姥爹喊道。 姥爹顿悟过来。这招确实是学的湘西赶尸。 赶尸名为赶尸,其实是抬尸。倘若在荒山野岭看到一个道士摇着铃铛驱赶一群僵尸,确实非常吓人。姥爹出游离开湖南之前经过了湘西,目睹了好几次赶尸的场景。后来有一次赶尸的道士喝多了酒,将他们赶尸的秘密全数抖漏出来。 原来一排僵尸中有前后两人是道士的徒弟,中间搭上两根竹竿,僵尸的手臂便绑在竹竿上。这样的话,僵尸的脚悬了空,看起来就像僵直的。只消前后两个徒弟听从道士的指挥,便可上演一场可怖的赶尸假象。
由于竹竿有韧性,负重的时候会上下摆动,于是活灵活现。 阿爸许就是想通过两根竹竿将弱郎大王像僵尸一样扛起来,使得它的双脚离地。一旦它的双脚离地,就无法蹦跳,无法移动,无法前进了。 想法很好,可是谁来扛竹竿呢?姥爹心想道。 就在此时,阿爸许大手一挥,大声喊道:“快!你我各扛一边,将它抬起来!” 原来是要自己抬! 此时已经容不得犹豫再三了,姥爹和阿爸许立即如兔子一般蹦了过去,一前一后抓住从弱郎大王袖子中穿过的竹竿,硬生生将弱郎大王抬了起来! 弱郎大王无法蹬地,便失了势,在竹竿上左右摇晃,意图将姥爹和阿爸许晃倒。 姥爹和阿爸许急忙双手抓住竹竿,防止竹竿从肩头滑下来。 在老家的时候,姥爹不止一次地帮人抬过棺材。棺材里人的重量其实不大。可棺材本身重量是人的几倍不说,里面还塞满了沉重的防潮石灰。于是,一口棺材必须有八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抬,号称八大金刚。 可是弱郎大王一个便比姥爹抬过的棺材还要重,还要晃。其力量堪比一只活生生圆滚滚的野猪。且不说这手腕粗的竹竿是否承受得住,姥爹和阿爸许的肩膀早就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了。 可笑的是,阿爸许想到了用这种方法控制弱郎大王,却没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愣愣地扛着如活蛇一样暴动不已的竹竿,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幸好他的朋友还在旁边,只要是他和姥爹抬脚踩向的地方,豆子都会往四处散开,留出足够容下一只脚板的面积。不然的话,这些豆子坑害弱郎大王没坑着,倒让自己摔得猪啃泥了。 “接下来怎么办?”姥爹感觉肩膀上破了皮,又被人泼了一碗辣椒水一样火辣辣地疼。要不是生命攸关,他早忍不住要撂担子了。 “我也不知道!”阿爸许懊恼地喊道。此时的尴尬已经将他刚才的小小得意冲洗得无影无踪。 姥爹一眼看到了对面的矮土墙,矮土墙旁边还有一根分了叉的树。往日里,姥爹看见过有人在这里晾衣服。姥爹心生一计,喊道:“你我合力把它抬到矮土墙那里去!我把我这边放到土墙上,你把你那边放在树杈上!如何?” “好!”阿爸许立即回答道。他已经疼得呲牙咧嘴,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他的朋友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唰”的一声,豆子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阿爸许急忙往矮土墙奔走。姥爹紧步跟上。 到了矮墙边上,姥爹急忙将肩上的竹竿移到矮土墙上,阿爸许同时将竹竿的另一头放在树杈中间。 放下之后,姥爹跌坐在旁边,一边仰头看弱郎大王拼命晃动身子,一边揉捏火辣辣的肩膀。 阿爸许则趴在地上喘息,如一条懒狗,只差要把舌头吐出来了。 “你就让他晾在这里?”姥爹踢了一脚懒狗一般的阿爸许。 嘴上虽然这么问,但姥爹觉得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如果长时间将弱郎大王晾在这里,说不定就晾成肉干了。这样倒是很省事。
阿爸许还在喘气,根本没力气回答姥爹的问题。他一年四季只是念念咒语,舞舞大神,没做过重的体力活儿,肩膀没挑过,手没提过,这突然一下仿佛抬八个人才抬得起的棺材,筋骨当然受不了。就算弱郎大王就此变成肉干,他也得花十天半个月才能养好那身娇贵的筋骨皮肉。 过了好一会儿,阿爸许才要死一般地弱弱回答:“如果你是我寨子里的人,给我一百只鸡十只羊我都不会答应给你办这种事。”事已至此,他居然还想着鸡和羊。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竹竿上的弱郎大王,瘪嘴道:“原来祖宗也不过如此嘛!” 姥爹看了看街道两头,诧异地问道:“我们跟弱郎弄出这么大的声响,为什么左右两边没有半个人来看热闹呢?难道你们羌族人不喜欢看热闹?外面有很大的响动也不出来瞧一瞧?” 阿爸许窃笑道:“他们能听到响动,就是走不到这里来。” “为什么?” “我的两个朋友在路的两头堵住了,当有人听到声音想走到这里来时,我朋友便略施小计,让他们走到另外一条道路上去,或者在原地打圈圈。” “鬼打墙?”姥爹问道。 阿爸许举手道:“对对对。就是你们汉人说的鬼打墙。要是他们跑到这里来,一不小心让弱郎摸了顶,那我们萝卜寨就别想安宁了!我也会被其他寨子的阿爸许取笑保不住自己的寨子。” 姥爹心想,你没想到扛起弱郎大王之后该怎么办,倒是周全地想到了左邻右舍的安全,看来还有点善良之心。 阿爸许刹不住地说道:“要是被他们取笑,寨子里的人以后就不会来找我驱邪捉鬼,会找没出事的寨子里的阿爸许。我就不能天天往家里提鸡提烟了。” 说到底,原来还是为了拿人钱财。 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古以来就有之,也说不得什么闲话。 阿爸许摸了摸头顶的明朝官帽,不无遗憾地说道:“我这个帽子算是白白浪费了,害我浪费了不少材料!要是先让它摸一下我的头又摸不着,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帽子的妙用了。”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来,要拿下帽子,全然没有注意自己的脑袋就在弱郎大王平伸的手掌下面。不用弱郎大王主动来摸他的顶,他却主动地将头顶送到了弱郎大王的手下面。 “阿爸许!小心!”姥爹连忙喊道,将他往外推。 这时,竹竿发出“咔嚓”的一声。弱郎大王的身子一斜,在阿爸许头顶上的那只手直接压了下来。弱郎大王的手触到了帽冠。由于阿爸许自己松开了帽子,所以弱郎大王的手轻易将帽冠压歪。 阿爸许的脑袋上冒出了一丈青烟,仿佛头顶中央着了火。 姥爹及时地奋力一推,将阿爸许推出几米之外。 一根竹竿断裂之后,另一根竹竿承受不住弱郎大王,随即也发出“咔嚓”的声音,由笔直变成了弓状。 这样,弱郎大王的脚就重新落了地。
两根竹竿都弯了,弯得像弓。而弱郎大王就像弓上面的箭。它借着竹竿弯曲的力量,轻轻一踮脚便弹跳起来。再次落下,竹竿便再也抵抗不了重力的冲击,咔咔咔地裂成了好几片。这次弱郎大王稳稳当当地落了地。脚的周围一阵灰尘腾起,然后落在了弱郎大王的脚面上。 此时姥爹与它的距离比阿爸许离它的距离要近。于是它撇下抹了香灰在脸上的阿爸许,朝姥爹蹦来。 姥爹前有弱郎大王,后有矮土墙,进退不得。 弱郎大王轻易接近姥爹,一手朝他的脑袋压去,意图摸顶,将姥爹变成像它一样的行尸走肉。 幸好姥爹的帽子戴得稳当,帽冠将它的手隔开。 弱郎大王见摸顶不成,双手转而掐住姥爹的脖子,然后呲出一口烟熏过一般的臭气哄哄的牙,缓缓靠近姥爹的脖子。 外公常说“屎臭还有三分香,人臭无抵挡”。小时候我对这句话很不理解,屎那么臭了,怎么可能还有三分香气?后来真正见识到人的腐烂臭味,才知道对比起来,屎的臭味真的可以算得上还含有三分香气。 弱郎大王是僵尸,体内的腐烂气味都是从口里出来的。很多人有口臭,大多是因为肠胃不好。僵尸的肠胃可想而知,所以它的臭味也可想而知。 姥爹被弱郎大王的臭味熏得泪涕横流。 应该是嗅到了姥爹身上的硫磺味,弱郎大王在咬合臭烘烘的牙齿之前显得犹豫迟缓。 也因为弱郎大王的迟疑,姥爹相信了牟尼沟煮珠湖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虽然那个硫磺温泉不能让弱郎找不到他,但能让弱郎找到他的时候不是十分肯定。 就是这稍稍的犹豫迟缓救了姥爹一命。 在它的牙齿咬合之前,阿爸许再次将两根竹竿塞进了弱郎大王的袖子中。 阿爸许是在那个树杈后面将竹竿捅入弱郎大王袖中的,然后借助树杈的杠杆作用,将弱郎大王翘了起来。 弱郎大王不但一咬落空,还再次被晾了起来。 这次阿爸许学乖了,在竹竿再次破裂之前,他慌忙进屋拿了两根铁杆来,从竹竿捅过的位置穿入,替换不够结实的竹竿。 弱郎大王的双脚再次悬空。 阿爸许扶着树杈,喘着气对姥爹说道:“刚才要是慢一点点,你的脖子就被它啃断了。不过你不用谢谢我,刚才要不是你把我推开,我也变成弱郎了。要是我变成了弱郎,那就跟和尚得了花柳病,猎人落在陷阱里一样,闹大笑话了!” 姥爹看了看他的脑袋,问道:“刚才你脑袋上冒了一阵烟,现在还好吧?” 阿爸许将歪歪咧咧的帽子取下,摸了摸头顶,微笑道:“还好,还好,就是感觉头顶有点热,皮肉有点疼。” 略懂医术的姥爹说道:“头顶有百会穴,归属督脉,意为百脉于此交会。百脉之会,百病所主。我想它是要从你的百会穴吸走你的阳气。阳气突然全部涌到头顶,自然会让你觉得头顶发热。全身的阳气集中到了小小的头部,皮肉自然胀痛。我刚才看到一丈青烟从你头顶冒出,应该是损失了些阳气。” “阳气没事,可惜我的豆子被踩扁了好多。”阿爸许忧愁地望着地上的豆子说道。 “日后还是多休息补养的好。阳气不足有伤身体,可以多吃点薏米花生之类的东西补补阳气。”姥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阿爸许像一块稀泥一般从树杈上往下滑,脸色越来越苍白,手脚怕冷似的哆嗦不停。 姥爹急忙上前扶住他。 “你怎么了?” 阿爸许虚弱地说道:“没怎么,就是眼皮打架,两腿发软。我好像饿了。” 姥爹道:“你不是饿了,你是阳气亏损了。来,抬脚,我把你扶到屋里去。” 于是,姥爹搀扶着虚弱无力的阿爸许往屋里走,将弱郎大王晾在那里。 那晚阿爸许一直哆嗦,嘴唇变乌,脸色变白,眼神变得暗淡,头发也如被霜打蔫了的草一样无精打采。这些症状有点像小孩子走了家。但人满了十二岁以后就不会走家。阿爸许是阳气亏损,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就跟失了魂魄一样。 姥爹怕他死了,给他灌姜汤,给他敷毛巾。 半夜的时候,姥爹出来给抬着弱郎大王的铁杆两头用绳子固定,免得滑落,然后拿了阿爸许家的一个布袋将它的脑袋罩住,免得吓到别人。 此后三四天,姥爹再没精力管它,让它独自晾在那里,日晒夜露,风吹雨淋。 白天的时候有人看到如稻草人一般晾在那里的弱郎大王,忍不住好奇心走过来指指点点说说看看。由于他们向来忌惮阿爸许,知道他平日里都跟什么东西打交道,便也不会和弱郎大王挨得太近。再说了,弱郎大王的体味并不好闻。 动物就不一样了。 街道上别人家养的鸡经常跑到弱郎大王的脚下面,对着它的脚板啄来啄去。弱郎大王是光着脚的。或许那晚它踩碎豆子的同时有破碎的豆子渣粘在脚板上,所以鸡喜欢去啄。也可能是因为它的脚板像它的脸一样长了青苔新藓。 被牧羊人赶着从这里路过的羊也对弱郎大王感兴趣。总有几头羊从羊群里跑出来,跑到弱郎大王的脚下面蹭来蹭去蹭痒痒。牧羊人驱赶不动,只好甩起鞭子吓唬羊离开这里。 鸡和羊都是灵性不高的动物。 灵性较高的牛和猫见了弱郎大王便不一样。 本来走得好好的牛路过这里的时候会突然发狂奔跑,吓得牵牛的人只好跟着狂奔。而猫只会远远地看着它,绝对不会接近。但是猫的眼睛还关注着铁杆上的东西,时不时扭头看看。 再有不懂事的就是未成年的小孩子。 小孩子们喜欢打打闹闹,有时候会追到晾着的弱郎大王这里来。看到弱郎大王脑袋上罩着布袋,他们便互相争论这到底是个真人还是稻草人。胆子大的小孩还用手去捏它的脚,看看里面是裹着木棍,还是软乎乎的肉。 大人看到小孩子触碰它,便大声呵斥,叫他们离远一点。 小孩子们不敢碰了,但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围在那里观看到家里人喊他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吃完饭又来这里争论观看。反正他们时间大把,足够浪费。萝卜寨其他地方都玩腻了,好不容易见了个新鲜玩意儿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姥爹想叫那些孩子远离弱郎大王,但是他不会说羌语。他想过要不要把弱郎大王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一个人扛不动。附近的大人们心存疑虑,不一定敢帮忙。就算肯帮忙,姥爹也担心移动的过程中再出差错。倘若它在这么多小孩中间蹦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姥爹听说过弱郎像僵尸一样怕阳光。而接下来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空气好得很。但他没见铁杆上的弱郎大王有什么异样。 在此之前,姥爹听人说僵尸一旦遇到阳光便会像纸张遇到了火焰一般燃烧起来,最后烧得什么都不剩下,连一点灰烬也没有;还听人说僵尸遇到阳光会皮肤气泡,接着皮肉会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最后化作一滩臭水。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姥爹,姥爹说,这是因为僵尸属阴,还是不是一般的阴,而是至阴之物。而光属阳,又是至阳之物。自古以来阴阳不相容,至阴与至阳那更是不可能相容,堪比水与火的不相容。因此僵尸是绝对不敢见阳光的。 我又问姥爹,那就完全没有可以见光的僵尸吗? 姥爹说,世间没有绝对的事情。极少数僵尸也可以白天出来,但除非高明的道士或者和尚给僵尸下避光咒。 可惜这是姥爹回到画眉村之后歪爹歪道士告诉他的。那时歪道士正在专心研究僵尸以及制服僵尸的弯弯扭扭的符。术业有专攻,就对僵尸的了解来说,那时候歪道士比姥爹强。后来姥爹在这方面超过歪道士,也拜歪道士指点所赐。 在此之前,姥爹并不知道避光咒是什么东西,自然更不会去猜想住持出身的弱郎大王会不会避光咒。 被晾在铁杆上的弱郎大王静静地呆在那里,简直真把自己当做虚张声势的稻草人了。 姥爹感觉弱郎大王的沉静非常可怕,觉得它应该在酝酿什么。 姥爹想过给它浇一身煤油,然后像烤肉一样在铁杆上将它活活烧死。可他是这个寨子里的唯一外来人。这样大张旗鼓地烧弱郎大王,必定引起其他本地人的注意和阻止。如果这件事让阿爸许来做,就理所当然了。 可是阿爸许阳气大损之后连床都起不来,平时除了呼吸就没有别的动静。饿的时候勉强张开嘴巴哼哼两声,姥爹就把煮成了糊糊的烂粥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他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吸进去。 阳气本是无形之气。那晚姥爹看到阿爸许头上冒出青烟,那是极多阳气凝聚的形态。看似青烟一缕,实则失掉了大半阳气。 阳气衰弱的人也像僵尸一样不能见阳光,眼睛会受不了阳光的刺激。这是人体阴气占据上风的结果。每当阳光从窗台上跳入时,阿爸许的两只眼睛就如喷涌的源泉一般拼命地流泪。开始姥爹不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以为他为自己像一块死肉搁置在床上而悲伤自怜。可是当姥爹走到他面前,身子挡住阳光的时候,他的泪水就止住了。几次之后,姥爹便知道是阳光的原因了。
姥爹本想将阿爸许抬到弱郎大王面前,让他来发号施令点火焚烧,自己则倒煤油点火。这样也能让萝卜寨的人信服一些。可现在阿爸许一不能说,二不能动。倘若让萝卜寨的所有人看到阿爸许是这样一副模样,阿爸许醒过来后必定会觉得颜面尽失,必定担心此后再也没人给他鸡和烟了。因为他现在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或者说就是中了邪。借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和尚得了花柳病,猎人落在陷阱里。 为了阿爸许以后的生计着想,姥爹也不能这么做。 因此,姥爹想抬阿爸许出来主持焚烧僵尸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姥爹这么想。 可时间往往是最大的问题。 第五天的早上,姥爹洗漱完毕出门倒水,目光习惯性地往斜对角的矮土墙一瞥,结果差点让他将手里的脸盆溜出去。 铁杆上只剩了一件破破烂烂漆黑发臭的衣服。衣服里面空荡荡。在这里沉默了五天的弱郎大王消失不见了! 姥爹以为自己照顾阿爸许拖垮了身子,以为自己眼睛发虚产生了幻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铁杆前,伸手去捏那件几乎可以融化的破烂衣服,不相信里面的东西已经凭空消失。 可弱郎大王确确实实消失了。 姥爹又两头看铁杆上绑的绳子。果然树杈这一头的绳子是断的。这弱郎大王实在聪明,在逃走的时候不忘记将衣服挂回来作为幌子,这样即使姥爹半夜扶着窗户就着月光向外看,看到朦朦胧胧的破衣服也必定认为弱郎大王还在那里。 既然它想到了逃脱的办法,为什么不趁我半夜睡觉的时候偷袭我呢?姥爹脑海里浮现弱郎大王偷偷潜入室内给他摸顶或者咬他脖子的场景,不禁一阵后怕。 转念一想,弱郎大王在外面晾晒了那么多天,虽然阳光没有将它烧死,但它必定阴气大伤,实力减弱不少,所以没有贸然偷袭。 弱郎大王突然消失的事情很快引起了萝卜寨人的注意。小孩子天天争论的目标没有了,鸡和羊再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显得心神不宁。日复一日索然无味的人们突然发现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调料不见了。 仿佛弱郎大王在过去几天里成为了大家公共拥有的东西。这次它不见了,是大众的损失。寨子里有些好奇心强的人走到姥爹面前,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堆话。姥爹大概猜测他们是问铁杆上那个像稻草人一样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虽然勉强能听懂,但姥爹还不会说这里的话,只好连连摆手,摇头说不知。 有一位老者找到姥爹,指了指铁杆,又指了指街道上玩耍的小孩,说了一堆叽里咕噜的话。 姥爹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担心铁杆上的东西是不是逃走了,会不会伤害寨子里的小孩。 姥爹被问得心烦意乱,想起幸好之前给弱郎大王的脑袋上罩了一个布袋,应该不会看见在他周围说说笑笑的人。 可姥爹对逃走的弱郎大王不会伤害人这件事没有信心,只好暗暗祈祷阿爸许早点好起来,可以给自己一些建议,或者将目前正虚弱的弱郎大王抓回来。
在姥爹的照料下,阿爸许逐渐康复。当阿爸许能听能说的时候,姥爹将弱郎大王逃走的消息告诉了他。 阿爸许倒是洒脱,虚弱地一摆手,说:“我已经掌握它的弱点了,下次抓它就像你抓鸡一样简单。” 姥爹知道阿爸许说句话有两重意思。第一当然是自认为可以轻松拿下弱郎大王了,第二则是顺水推舟地提到抓鸡,提醒姥爹上次捉獐子的时候的许诺——抓到弱郎之后要教给他让鸡睡着的方法。当时他假装无所谓,其实心里一直挂记着。 等阿爸许好起来之后,姥爹将让鸡睡觉的小技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爸许。阿爸许只花了一天工夫就学会了。 阿爸许好了才几天,萝卜寨又出了一件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在半夜被陌生男人污辱了。她不是在外面被污辱的,而是在家里的床上被污辱的。 这个女孩性格比较刚烈,第二天就将此事告诉了寨子里的村长,要村长缉拿罪犯。 村长将此事公布,说捉到罪犯的人会大大有赏。 奇怪的是,公布刚发出来,竟然又有好几个女人来到村长家里,纷纷说自己也曾半夜在家里被人污辱。原来这种事已经发生好多次了,只是女人不敢公之于众,免得遭人笑话。可是考虑到万一罪犯被逮住,一旦将以前的事情全数供认出来,女人自己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还不如早早来告状,至少赢得一个嫉恶如仇的名声。 村长见这事影响很大,非同寻常,便询问细节。 被污辱过的女人都说到被污辱的时候感觉怪异。 村长问什么怪异。 女人们说,感觉前来猥亵的男人那里粗挺无比,不知劳倦。 有过与男人交合经验的女人则补充说,那男人虽然坚挺,但是质地不如一般男人舒服,毛毛糙糙,过于生硬。 没有男人经验的女人听了红了脸,可因为没有对比,不好发表意见。 村长又分别记录罪犯作案时间,推算了一下,恰好是从阿爸许门前矮土墙那里的稻草人失踪那天开始的。 村长放下笔后立即来到阿爸许家,询问稻草人的去向。 阿爸许听了村长的阐述,也觉得事态严重,认为极有可能是弱郎大王逃离这里之后潜入女人房间,犯下兽行。加上村长转述的女人们的说法,阿爸许更加确定。因为僵尸的身体非常僵硬,可能造成异常坚挺不知劳倦的错觉。因为僵尸的皮肤大多干燥缺水,可能造成质地毛糙的感觉。 姥爹在旁听得也是心中颤颤,认为是自己带着弱郎大王来了这里,才给这里的女人带来灾难。当听到村长和阿爸许议论是不是弱郎大王所作所为的时候,姥爹非常惭愧,真想亲自送上门,让弱郎大王摸顶算了。 这种消极的思想在姥爹以后的日子里出现过好几次。其中最强烈的一次是外公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姥爹的原配去世的时候。 阿爸许跟姥爹相处的日子里,认识到姥爹是个极其善良的人。阿爸许在说到弱郎大王的时候,瞥了姥爹一眼,示意他不要内疚。
村长认为事态严重,语气咄咄逼人,非得叫阿爸许立即处理。 阿爸许道,这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女人也没有看见男人的面貌,不一定就是从铁杆上逃跑的那个人干的。 村长则说,就是因为女人在被污辱时行为怪异,才猜想是从阿爸许这边逃走的鬼魅所为。倘若阿爸许将鬼魅捉回来,而污辱女人的事情不再发生,那就说明是他的问题。倘若捉回来后那种事情依旧发生,才可脱清干系。 村长虽然咄咄逼人,但也有几分道理。阿爸许和姥爹确实有几分心虚。于是,阿爸许只好去那些女人家里查看,寻找蛛丝马迹。 村长走后,阿爸许窃窃问姥爹,难道经过太阳的烘晒,僵尸突然转变了性情,对女人感兴趣了? 姥爹对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犹犹豫豫道,这未必不可能,僵尸原来是至阴之物,经过阳光的照射,虽然没有烧死,但可能吸收了至阳之物的阳气。阳气对人来说是好事物,对僵尸来说就不是好事物。因此,僵尸急于将多余的阳气发散出去,从而找女人倾泻阳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至阳之物的时候,姥爹不禁想起在峨眉山里跟迷海大师学吸食阳光的情形来。自离开那里之后,衣食无忧,餐餐饱腹,所以没再那么做。 以后趁没人的时候应该再试试。姥爹心想。 外公对我说,姥爹曾经问过年幼时的外公一个关于吃饭饱肚的问题。 姥爹问,你知道为什么人要日食三餐吗? 外公说,因为饿。 姥爹摇头,说,这是我们人的错觉。人只有在真正觉得饿的时候才应该吃饭。很多时候,日食三餐是不必要的。之所以我们早中晚一日三餐吃饭,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做的。当看到别人都在吃饭的时候,原本不饥饿不应该进食的人也会觉得饥饿,甚至胃口大开。在不需要进食的时候吃饭,那是伤害自己的身体,会损耗寿命。可是为了不被其他人当做异类怪人看待,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按时进餐,步调一致。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难免想到姥爹离开峨眉山之后像常人一样吃饭,而不继续迷海大师的方法,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当做怪物看待。 但是吸食阳光的诱惑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在追查弱郎大王去向的第二天早晨,阿爸许由于头一天的奔波而疲倦,打破常规地没有比姥爹早起。 姥爹清晨起来的时候见阿爸许还在酣睡,便独自一人爬到了屋顶,对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吸食。吸食的时候只有一种淡淡的比喝水还轻的感觉,却没有在峨眉山里时候那种果腹的感觉。一种像是喝汤,一种像是吃饭。 姥爹认为这是不够饿的原因。之前身体几乎夺空,所以吸食的时候效果好。现在肚子里还有昨晚没有消化完的食物,所以吸食的时候效果差。 虽然如此,姥爹还是尽力让心宁静下来吸食。 既然效果不好,那我多花点时间好了。虽然不如吃饭那么饱,但喝汤也能喝个水饱。姥爹是这么想的。
寻找弱郎大王的第三天,阿爸许突然对姥爹说:“你好像到外甥的级别了。” 姥爹一愣。 阿爸许笑道:“我的感觉很准的。那天在屋顶看到你,我就感觉你突然到了外甥级别。只是到现在才跟你说。” “你不是逗我吧?”姥爹说道。 “我说了,我的感觉很准的。”阿爸许重复道。 姥爹开玩笑道:“那你用你的感觉去感觉一下弱郎大王到底在哪里。省得我们天天在寨子里转悠。” 阿爸许道:“有些事情能感觉到,有些事情是感觉不到的。如果偷偷进入女人房间的是弱郎大王,那我们想找到它就更难了。” “为什么?” “它能潜入女人的房间,还能做那档子事,那就说明它的身体没有原来那么僵硬了。” 姥爹道:“那不一定吧。那些女人不是说了吗,她们感觉到猥亵她们的男人的坚挺。” 阿爸许道:“那只是一方面。如果它能扑到女人的床上,扑到女人的身上,还能做完事安然无恙地离开,那说明了什么?说明它已经不怕被绊倒了。弱郎最大的缺点的就是怕被绊倒。它克服了这个最大的缺点,就比以前还要厉害一个层次,我们就不是它的对手了。” 姥爹想起那晚要不是身上因为洗过硫磺温泉让弱郎大王稍稍犹豫,自己也早已变成一具跳尸了。如果弱郎大王真如阿爸许所说不再惧怕绊倒的话,那自己死在它手里就跟蚊子被拍死一样简单。 “如果它再遇到我,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犹豫片刻?”姥爹问道。 阿爸许道:“你以为洗了煮珠湖的硫磺温泉对你有益吗?” 姥爹听了这话,觉得不可理解。 “要不是在那里泡了几天,我上次就被弱郎大王咬死了。” 阿爸许淡然一笑,说道:“被钓上来的鱼,当然要先让它吃一点好吃的诱饵。” “哦?”姥爹听出话里有话。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很多得罪了鬼灵的人来到这里洗浴,以为可以像传说中的那样避开鬼灵的骚扰。但实际上来这里泡过硫磺温泉的人最后几乎都被鬼灵害死了。” 姥爹顿时头皮发麻,惊问道:“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硫磺温泉不但不能避开鬼灵,还会吸引鬼灵吗?” “不是。硫磺本身就有辟邪作用,不至于吸引鬼灵。” “那为什么泡过的人都被鬼灵害死?”姥爹急切问道。自己泡过温泉,与此事紧密相关,自然非常着急。 阿爸许将谜底解开来。 原来硫磺温泉确实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作用没有流传的那样神奇。几天之后,随着硫磺味的淡去,人的本身体味又恢复过来。可泡过温泉的人以为从此不再怕鬼,行事比以前更大胆更无度。特别是有些专做亏心事的人,在这里洗过之后以为穿上了一件可靠的保护衣,所以做亏心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恐惧和忌讳。最后因为做事太过分,不是惹上官司,就是惹上仇人。哪怕鬼不找他,仇人也会将他置于死地。 而一些被鬼干扰的人也掉以轻心,没有防备。所以在硫磺味淡去之后,鬼魅轻易将其魂魄勾去,或者作祟吓死。
阿爸许说:“硫磺味只能躲过一时,时间一久,硫磺味消失,还是能找到。有的人以为一劳永逸而放弃提防,最后轻易被鬼杀死。” “原来这样。看来得到一些好东西并不见得是好事!多亏今天听了你这番话,我以后会更加警惕。”姥爹感叹道。 阿爸许哈哈大笑,可是刚刚痊愈的身体似乎扛不起这么放肆的笑,还没笑够就连连咳嗽几声。“你说得对!好事不一定给你好结果,坏事不一定给你坏结果。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借鬼灵的力量来帮我做事的原因。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不耻所为的。对我来说,只要能达到好的结果,手段是好是坏我不那么介意。”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不认同你现在的做法。你对那些瓦罐里的东西下手太狠,或许它们会想其他办法报复你的。”姥爹说道。 没想到不久后姥爹的话果然一语成谶! 不知道阿爸许临死之前是不是回想起过姥爹这句话。 寻找弱郎大王的第四天,事情突然发生改变。居然有个人跑到阿爸许家里来,声称之前猥亵女人的是他,并央求阿爸许不要驱使鬼灵害他。 阿爸许和姥爹惊讶不已。 来者正是村长的刚满二十岁的儿子多吉。他央求阿爸许和姥爹不要将他的事告诉他父亲。他说他以为这些事情除了受害者别人不会知道,即使有个胆大的找到他父亲投诉,他也认为没人能查到是他做了这些不堪的事。 因为父亲绝对不会想到是自己的儿子干了这些事。 但是知道父亲找阿爸许来查的时候,他就一天比一天担心。阿爸许是巫师,懂灵异之道。他怕阿爸许驱使鬼来害他。所以终于忍不住来自首。 阿爸许不理解多吉为什么要这么做。多吉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未婚妻,现在住在别的寨子里,过完今年就会被抬到萝卜寨来。他不应该这么猴急。多吉家是寨子里数一数二富裕的,他人也长得不错,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要是真的猴急,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潜入女人房间。别说要他去别的女人房间了,就是要别的女人来他的房间,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平常的日子里,多吉是一个谦逊又懂礼貌的人,看到青春期的女人时还会有些羞涩,不敢高声跟女人说话。 正是因为这样,多吉认为最熟悉自己的父亲都不会猜到这件事情是他做的。 他说,他认为自己能骗得过所有人,但是骗不过阿爸许。半夜人都睡着了,可是跟阿爸许打交道的鬼可没有睡觉。鬼会偷偷告诉阿爸许它们看到的真相。 阿爸许听了多吉的话,尴尬不已。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这是人做的事情,全把精力用在寻找逃走的弱郎大王身上了。 姥爹也疑惑。多吉能猥亵好几个女人而女人不知道他是谁,难道他会邪术吗? “多吉,你是怎么对那些女人……嗯……做那些事情……又不被她们抗拒或者发现是你做的呢?”阿爸许问道。 多吉从兜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就是这个东西帮了我。”多吉说道。 紧接着,室内就飘起一种似曾相识的香气…… 多吉将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前因后果娓娓说来。 他说,他其实对男女之事知晓得非常早,但这不是促使他犯下这次错误的原因。由于母亲去世得早,他的父亲常从寨子外面带来年轻的女子。他在八岁的时候就曾不小心撞进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在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女子身上奋力耸动,父亲身下的女子满头大汗地抱着他父亲那宽大肩胛骨,手指几乎挖进他父亲的肉里。他为父亲感到指甲嵌入肉里的疼痛,为父亲紧咬牙关。 父亲沉浸其中,没有看到多吉。 父亲身下的女人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晃动,晃到左边的时候看到了呆呆站在一旁的多吉。那个女人松开一只嫩白的手,在多吉的脸上摸了一下。 多吉感觉到那只手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湿漉漉的,滑溜溜的,软乎乎的。 女人只轻轻摸了一下,就将手缩了回去,重新按在他父亲的肩胛骨上,重新将指甲挖进他父亲的肉里。 或许是她感到疼痛了。因为压在她身上的多吉的父亲此时像一头猛兽一般嚎叫起来,耸动的动作比一片因拨动而颤抖的竹片还要快。女人似乎要让他父亲感到同样的疼痛,这样才公平,这样两人才有同样的感觉,才有同样的心思,才能合二为一。 终于,他父亲的嚎叫渐渐弱下来。他父亲像突然死了一样瘫倒在女人身上,像盖在女人身上的被子。 多吉看到女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想提醒一下他的精力旺盛的父亲,让父亲起来,别压坏了那个美丽的女人。 他父亲的脸埋在女人雪白的脖颈里,像是埋在一片云里,又像是一头野兽埋头在山溪里吮吸清甜甘洌的泉水。 多吉感到脸上有水在流动。他以为自己流泪了。痒痒的感觉将他从痴呆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抬手要擦去泪水。可是手碰到脸之后,他发现那不是泪水,那是女人摸他的脸时留下的液体,黏黏的,散发一种奇怪的香气,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香气,一种让人心烦意乱又蠢蠢欲动的香气。 女人又侧过头来,朝多吉抛了一个媚眼,说道:“多吉,你也会有女人的,像你爸爸一样有很多女人。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爸爸,很多女人会为你着迷。” 多吉看到疲惫的父亲从那片雪白的云里抬起头来,懒懒地看了多吉一眼,然后用那颇有威严的厚重的嗓音说道:“出去!” 到了傍晚,多吉感到眼睛难受,像是被烟熏过一样,痒痒的,不停地流眼泪,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 那时候萝卜寨的阿爸许还不是现在的阿爸许,多吉去找了阿爸许,要阿爸许给他看看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苍老的阿爸许捏住多吉的下巴,对着多吉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说:“你的眼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会疼。” 多吉问阿爸许:“为什么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会疼呢?” 苍老的阿爸许慈祥地摸了摸多吉的脸,他摸的地方刚好是那个女人摸过的地方。多吉刹那间感觉阿爸许已经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觉得此时自己的心灵跟阿爸许的心灵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他后来对新的阿爸许敬畏的原因。 在阿爸许面前,他没有任何能隐瞒的心思。 苍老的阿爸许说道:“孩子,万物都有自己应该遵循的原则,在不合适的时候做了不合适的事情,就会难受。大雁提前南飞或者晚飞,都会死掉。春天的花在冬天开,就会冻死。鬼在人道流连忘返,阿爸许就要让它走。喜欢一个人的时间不对,也会难受。” 多吉似懂非懂,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不用怎么办,时间一久就好了。再难受的事情,时间一久就好了。” “疼痛时间久了就会好?” “疼痛不再疼痛,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好了,一种是习惯了。” 多吉觉得阿爸许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疼痛习惯了,为什么就不疼了呢? 他父亲还是不断地带新的旧的女人来家里。多吉渐渐习惯了。眼睛不疼了。再后来,他的身体也习惯了,不再那么激动,不再那么拘谨。 直到他的父亲意识到要给儿子娶一个媳妇的时候,多吉突然充满了期待,晚上在梦里激动不已,仿佛第一次看到那个摸脸的女人一样。 当看到他要娶进门的女人后,他更加亢奋。 于是,梦里有了新的内容。父亲的女人,他在梦里也不敢碰一下,只是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他便有了胆子,像饿狼一样扑过去,像拆开一个期待已久的礼物手忙脚乱,气喘吁吁。 礼物是那么诱人,让他心情潮涌澎湃。 可是每到最紧要的时候,他却败下阵来。 前阵子,多吉知道阿爸许捉住了一个半夜潜入女人房间的獐子。他听人说,那个獐子有特殊的迷惑女人的方法,让女人服服帖帖。还有人说,那獐子是用麝香迷惑女人的,那麝香不但可以迷惑女人,还能让男人雄风高昂。如果谁能得到,将迷倒天下所有女人,并且有能力满足所有女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多吉便问,獐子成了精才能这样,普通人控制不了獐子精,怎么可能获得这样的能力? 说的人是五十多岁的牧羊人,他是单身汉一条,长年在外牧羊的他饱受孤独的折磨,也因此增长了不少寨子里见不到的稀奇古怪的事物。 牧羊人说,要有这种能力不难,不用控制獐子精,只要取得獐子的麝香就行。獐子本身没有多大能耐,能耐都在麝香上。 多吉又问,如何才能取得獐子的麝香。 牧羊人说,外面有些猎人会捕猎獐子,一般在十月到第二年的三月为狩猎时期,但以十一月间猎得者质量最好,此时獐子的分泌物浓厚。狩猎时通常用枪击、箭射、陷阱、绳套等方法。捕获后,将雄麝的脐部腺囊连皮割下,捡净皮毛等杂质,阴干,然后将毛剪短,即为整香,挖取里面的香仁称散香。整香因为外面有些毛,所以也叫毛壳香囊。当然了,普通獐子的麝香只能做普通香囊用,一般女人或者文人学士喜欢用。只有獐子精的麝香才能引诱迷惑女人,才能振奋男人的雄风。 因此,当听说阿爸许捉住了獐子精的时候,他就偷偷跟上了阿爸许。他知道阿爸许捉住的獐子精必定会装进瓦罐里,然后去牟尼沟的煮珠湖溺死,最后埋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要知道了那个隐秘的地方,就能在阿爸许走后挖开泥土,找出瓦罐,将已死的獐子精偷走。有了獐子精,就有了麝香。
在此之前,他已经偷偷问过牧羊人哪里有会做毛壳香囊的猎人。经过牧羊人的指点,他找到了猎人,学会了制作毛壳香囊的方法。 阿爸许去牟尼沟的时候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什么人,借温泉的水杀死精怪之后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去哪个偏僻的地方埋葬。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本是不吉利的,人人见而避之,所以没人会关注他的行踪。他更没有想过有人会偷走这些精怪的尸体。 所以,多吉偷偷跟踪阿爸许的时候那些担心是多余的。 多吉非常顺利地知道了阿爸许的行踪,知道了他将瓦罐埋在哪里,顺利得让他大为意外。 多吉轻易得到了獐子精的尸体。他按照从猎人那里学来的方法将獐子精的脐部腺囊连皮割下,然后带回了萝卜寨。回到寨子后,他一步一步地制成了梦寐以求的毛壳香囊。 如获至宝的他自然想尽快试一试毛壳香囊的实际效果。在那个漂亮未婚妻进门之前,他要先在别的女人那里尝试一下,免得洞房当夜出丑。 刚好多吉听到阿爸许病倒的消息,那正是姥爹和阿爸许共同对付弱郎大王的第二天。 多吉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因为他最后的担心没有了,但是他还是担心对他来说法力无边的阿爸许很久好起来。毕竟毛壳香囊是从阿爸许杀死的獐子精那里取得的,倘若在寨子里使用,他害怕阿爸许发觉。 几天过去后,阿爸许还没有好起来。多吉心里的不安分就增加了几分。他认为这次阿爸许病得严重,应该不会很快好起来了。 于是,多吉终于决定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他经过漫长的等待和难以控制的忍耐之后终于蹑手蹑脚潜入女人房间的那天,刚好也是铁杆上的弱郎大王突然消失的那天。所以后来村长认为是阿爸许这边逃走的鬼灵作祟。 那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他穿了一身土黄色的衣服偷偷出门。之所以不穿漆黑的衣服出门,是因为萝卜寨是一座黄泥土筑成的寨子,到处都是土黄色。在这里,土黄色才是最好的保护色,如果穿一身黑,反而容易被发现。 在选择去哪个女孩的房间的问题上,多吉纠结过很久。正常情况下,很多女孩会主动向他投怀送抱。没想到自己还得偷偷摸摸去潜入她们的房间。到底是选择离家近一点的女孩,还是选择离家远一点的,到底是选择漂亮一些的,还是没有那么漂亮的,到底是选择性格活泼一点的,还是内向一点的,他都考虑了一遍又一遍。 离家近的自然方便一些,但是容易被怀疑被发现一些。离家远的又怕走得太远,在路上被人看到。漂亮一些的当然好,但是更多其他小伙子喜欢,恐怕事情泄露后被人狠打。没那么漂亮的自己又于心不甘。性格活泼一点的他更喜欢,但是怕事情没成女孩叫喊。性格内向一点的即使发现是他也可能隐而不说,但他又于心不忍,更加愧疚。 思前想后,左右踟蹰,他最后决定选一个平时看起来非常内向的女孩。毕竟做都做了,就先求事情保密吧。 他第一晚潜入的是一个名叫木雨壶的女孩子房间。 木雨壶这个女孩子平时非常内向,见到生人就扭扭捏捏,没说话就脸先红。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个女孩长得还比较漂亮。可以说,对多吉来讲,这是一个综合各方面之后最佳的选择。
翻墙撬门之类的事情,他小时候做过,手法虽然不是很熟练,但是大部分的围墙和锁挡不住他。那时候寨子里的人也没有太多心思防盗,因为大家都不富裕,没什么好偷的。 多吉很顺利地进入了木雨壶的房间。 到了房间看着酣睡的女孩之后,多吉这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怎么使用毛壳麝香,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女孩迷迷糊糊不认出他,又热情似火地迎合他。他很后悔当时没问一问牧羊人怎么使用毛壳香囊。可自己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返身去找牧羊人吧?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阿爸许的病好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多吉干脆按照自己想象的来。他将毛壳香囊掏了出,等香气飘出来。他则躲在暗处等香气足够浓的时候再出来。 毛壳香囊的香气非常充足,很快整个房间里就弥漫着沁人心扉的香气。 他估摸着差不多了,便走到女孩的床边,轻轻推了推木雨壶的肩膀。 木雨壶眼神迷离,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多吉怕她只是没睡醒,不敢贸然行动。他坐在床边,想走又不舍,想留又不敢。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感觉一只手像蛇一样在他的腰间梭行,缓缓环住了他的腰,越勒越紧。 多吉顿时吓得不敢挪动一丝一毫。 但是那只带着温度的手仿佛是个火源,将多吉整个儿点燃。他甚至听到了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嗯哼——” 木雨壶砸吧了一下嘴,发出舒服的轻哼声。 就是这一声,仿佛一根柔柔的羽毛从他身上脸上掠过,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多吉将心一横,如饿极了的狼一样扑在了木雨壶的身上…… 他在木雨壶的身上撒欢,他在木雨壶的身上蹂躏,他像一匹禁锢已久的野马终于放归草原,任意驰骋。 可是接下来噩梦再次在现实中上演。他那匹奔驰的野马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悬崖。 经过长时间的折腾之后,在女孩急切地等着他进一步深入时,他却绝望透顶。他将毛壳香囊塞在鼻子下面拼命地嗅,希望獐子精的香气可以带来希望,希望那香气如春风掠过荒草地一样带来勃勃生机。 木雨壶见他停下来,眼神里满是疑惑,脸上满是失望。看来她是真真正正地被麝香迷惑了。 此时,多吉一眼瞥见了床边小桌上的一根圆木条。多吉知道木雨壶不愿跟人打交道,所以为了打发孤独的时光,喜欢用小刀雕刻一些东西。她雕刻出来的东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尤其受小孩子的欢迎。刻一朵花,刻一个塔,刻一个小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月光扑在那根圆木条上,多吉看到那是一个还没有完成的小人,一头已经磨切得稍稍圆润,上面刻出了简单的鼻子和眼睛,只是勾勒几笔而已,还没有完工,看上去有几分吓人。另一头还没有任何雕工。 多吉伸手将那根圆木条抓住,仿佛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接着,他将圆木条移到了那片没有生机的地方。 木雨壶的神情由失望变成兴奋,兴奋中带有一丝痛苦……
木雨壶”在羌语里是月亮的意思,代表纯洁,宁静。 可是多吉的毛壳香囊让木雨壶在那晚变成了一个欲火焚身的女魔鬼。 这个女魔鬼让多吉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越走越远的魔道。不过这不能怪木雨壶,这是多吉自己的选择。 一次得逞之后,多吉便如法炮制,夜夜潜入女孩的房间。为了不引起女孩的怀疑,他每天晚上换一个地方,比偷粮食的老鼠还要机灵。 不过,那个毛壳香囊所带来的艳福多吉没有享受到多少,几乎全给那根尚未完工的木头小人了。 有时候他难免想象那个木头小人是獐子精的替身,自己这样操心忙碌,都是给它的替身完成使命而已。 事情进行得越顺利,多吉的胆子就越来越大,越来越相信毛壳香囊的迷幻能力。渐渐地,他对女孩的选择没那么谨慎了,在潜入房间的时候没那么小心了,往往在毛壳香囊的香气还没有足够散发的时候,他就爬到了女孩的身上。 他甚至有了一些逆反心理,认为这是在给那个木头小人完成任务,而不是自己需要。他认为自己已经沦为了木头小人的奴隶。 因为毛壳香囊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发,他就急于求成,所以后面有好几次女孩半途醒来,大惊失色。他只好匆匆了事,夺门而逃。 不过大多数女孩选择了沉默,毕竟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多吉认为木头小人迟早要成精,他听那个牧羊人说猫拜月吸收月光的阴气来修成猫精,还说深山里的猿早晨吸食露珠,吸收山间精气来修成猿精,连寺庙里的石头也会因为常年聆听和尚念经,接受信客的香火而成精。他手里这个木头小人长期浸淫在女人的体液里,估计也是会成精的。 牧羊人就曾给他讲过因为男女交合而让石头成精的故事,说是在东汉年间,海南那边有座白鹿山,白鹿山的山顶有一座白鹿宫。白鹿宫的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这油灯要长明不灭的。可是有一次接连三个晚上,灯点了一个时辰就全灭了。 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静,被宫中道士怀疑监守自盗,卖了香油换酒喝。掌门人要将他驱逐下山。 季玄静有冤无处伸,于是决定查明真相,洗清罪名。 一天晚上,他手持北斗七星剑,趴在陈列油灯的桌子下面,平息敛气,等待偷油贼自投罗网。可是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他两眼打架,困顿不已。天快亮时,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响起。他立即抖擞精神,撑起眼皮去看,只见一只驼着石碑的大龟正将灯油洒在背上。季玄静见了仇人分外眼红,从桌下爬了出来,举起北斗七星剑乱砍。 那大龟连忙缩了头和脚,在龟壳中说起了人话,说它原是一块顽冥不化世事不通的大石头,却被人从深山里采出,被工匠雕成了驼石碑的大龟,又被送到了这白鹿宫。它整日背着巨大沉重的石碑,虽然说起来是吉祥和长寿的象征,供人膜拜,风光无限,实则如泰山压顶,痛苦不堪。 它遥感日精月华,受朝风暮雨,更被一些不知避忌的人将男女精液撒落于其上,结果意外修成了妖精。 大龟苦苦哀求季玄静饶过它,并许诺如果季玄静帮忙将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传给他一本奇书。这本书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记录有排山倒海,撒豆成兵,化一而万的高深法术。 季玄静见石碑高耸,分量确实沉重,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之情来,便又在龟背上倒下了几十盏的灯油。 石碑底部被润滑,终于被季玄静给推倒了。大乌龟便如约给了他一本书。 那个季玄静得到石龟的书后,不等掌门人驱赶便离开了白鹿宫,一个人偷偷进入深山修炼去了。
木头小人会成为什么精,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木头小人的魔障,无法自拔。他也不想自拔,因为得到的虽然很少,几近于无,但是一旦得到了,再失去的话就会比从来没有得到还要痛苦。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往世人不理解的方向越走越远,并不是什么动力驱使,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退路。 但是木头小人修炼成精的过程被打断了。终于,有一个女孩站了出来,将难以启齿的秘密公之于众,誓言要找出真凶。 多吉并不怕她,寨子里头人就是他父亲,他父亲最清楚也最不清楚他的性格。所以他认定了父亲绝对不会认为是他,想都不会想。 但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将问题追究于阿爸许的头上。 当阿爸许参与进来后,多吉的自信心没有撑过四天。 女人们都说潜入者的那个东西坚挺干涩,原来是多吉那根木头小人的原因。 事情弄清楚了,但阿爸许不能不将真相告诉村长,并公之于众。 众皆哗然。 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做出这种不堪之事的人是多吉。连曾经被猥亵的女人都拉住阿爸许的衣袖追问他是不是弄错人了,当听到多吉自己承认的时候才相信。 做出了这种事,多吉自然是不能留在萝卜寨了。他被他父亲驱逐出去,警告他永远不能回到寨子里。那场美丽的婚约自然也遭解散。 而那个毛壳香囊成为寨子里人人恐惧的邪物。村长本想将它交给阿爸许,但有了前车之鉴,他担心别人又偷偷跟踪阿爸许,将它带回寨子里。毛壳香囊虽然是人人恐惧的邪物,但也是每个男人渴望得到的宝物。 几经考虑,村长将毛壳香囊交到了姥爹手里。 姥爹惊讶问道:“您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村长嘱托道:“你不是本地人,我知道你不久会离开这里。我请求你将它带离我的寨子,带它离这里越远越好,绝对不要让它再回来!在你觉得足够远的地方,你再扔掉它,或者保留它。” 姥爹只好收下毛壳香囊。后来姥爹并没有将它扔掉。姥爹也担心别有用心的人跟踪他,把这个邪物带走祸害其他人,所以将它一直留在身边。 我们家里人都知道姥爹有这么一个东西,他还曾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它的香气,不过漏出一点香气之后他就将它收起来。少量的香味不至于让人性情大乱。但他从来不在有小孩子的场合拿出来,所以我从未有幸闻过毛壳香囊的香味。 画眉村里闻过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像是八月桂花香,有的说像是纯正檀木香,有的说像是女人的体香。同样的香味,各人闻到的感觉不一样。 好东西总是遭人眼馋。 姥爹有能诱惑女人的毛壳香囊这件事传扬出去之后,就有小偷来偷。大大小小失盗的事件发生了不下十次。最严重的一次,小偷将姥爹卧室挖了箩筐大一个洞,从洞里钻进屋里,将所有能翻的东西都翻了出来,连一针一线都找出来了,可就是没有找到比拳头还小一点的毛壳香囊。
姥爹要防小偷自然是很简单的事,可他没有防。 外公问他为什么不防备。 姥爹说,要让他们偷遍了都偷不着,他们才会死心,不然以后会不堪其扰。他是故意让他们来偷的,为的就是让他们死心。 谁都不知道姥爹将那个东西藏在那里,但姥爹随手就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 姥爹去世之后,外公注意寻找过毛壳香囊,可是也没有找到。其他借名来丧礼帮忙,实则想侥幸获得它的人没有一个得手。好像那个毛壳香囊随着姥爹的去世而人间蒸发了。 别说普通人对毛壳香囊有多眼馋了,就是萝卜寨的阿爸许也难免心动。他认为多吉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有他大部分功劳,所以毛壳香囊应该给他。他倒不是想用毛壳香囊去迷惑良家姑娘,他觉得自己做了事情就应该得到相应的犒劳,村长没有给他鸡或者羊,但可以将毛壳香囊给他,他拿去卖给其他寨子里的人,这样就可以赚取一笔可观的费用。 姥爹知道阿爸许心里那点小九九,但是不责怪他这样。毕竟在捉弱郎大王的时候,他动用了不少灵异的力量。平时小打小闹都需要用一只活鸡和其他香火来报答供奉鬼灵,这次他必定需要付出更多。 我曾就供奉鬼灵的问题问过外公,为什么人每到鬼节或者清明,抑或是其他特殊时候就要烧纸钱给鬼呢?在我小的时候,人们都用黄色的草纸来做纸钱,一叠一叠的非常粗糙,烧掉之前还会用一个类似戳章之类的东西在草纸上面打一个圆圈和一个点。外公说,那个戳章打出来的圈代表铜钱的圈,里面的点代表铜钱中间的洞。 古人多用铜钱,所以烧草纸说得过去。可我长大一些后,各种各样的纸钱都出来了。很多是直接印刷成纸钞的样子,但是数额大得吓人,后面有好多个零。很多人开玩笑说,如果这些钱真的能在冥间流通的话,那冥间铁定是要通货膨胀了。 我也将别人笑话的事情拿来询问外公。那时候姥爹已经不在了,能询问的只有外公。 外公笑道,供奉鬼灵其实不是烧纸钱这么简单。鬼灵要的不是你的纸钱,而是你供奉的虔诚心。寺庙里的佛靠着大家的香火而成为佛,越多人敬畏供奉,佛的威严就越彰显。鬼是不能接受佛庙里那种香火的,所以只能用作祟或者吓唬的方法赢得人的供奉和跪拜。但是从大方面来说,佛和鬼都是依靠人心而存活的。他们不需要多少钱或者多大的数额,他们要的是你的心。所以那些拿纸钱能不能用,冥间会不会纸钱通胀这些问题来说事儿的人,都是对鬼佛的基本道理都不懂的人。 在一定的范围里,自然供奉越多说明供奉的人越虔诚,但达到了不切实际的的程度之后,那都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很多而已。没有真正虔诚的供养心,烧再多纸钱也是无用。 多吉的事情过去后,姥爹本想催促阿爸许再次捕捉弱郎大王。 可是几天之后发生了一起意外的事情,使得姥爹对付弱郎大王的计划化为泡影。 几天之后,阿爸许照常提着瓦罐去牟尼沟,却再没有回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情。 村长和姥爹带了人到处寻找,最后在离煮珠湖不远的一个偏僻山道上发现了阿爸许的尸体。外衣被扒走。尸体上撒了一层屎尿,尿骚屎臭,极度难闻。阿爸许临死之前的惊恐定格在脸上,死不瞑目。
阿爸许的突然死亡引起了萝卜寨的巨大恐慌。 最恐慌的还是萝卜寨的村长,多吉的父亲。他认为是多吉设法害死了阿爸许。因为阿爸许揭穿了多吉的丑事,让他名誉扫地,不得不离开寨子。多吉又熟悉阿爸许的行踪,下手方便。寨子里大部分人也认为是多吉做的。 姥爹却认为有其他原因。可惜姥爹那天没跟阿爸许一起去牟尼沟,他在屋里修理明朝官帽,心里仍然挂念着弱郎大王的事,没有亲眼所见整个过程,不好发表意见。 多吉的父亲一气之下报告了当地政府,希望当地政府帮忙捉拿害死阿爸许的人。那时候的人大多不愿意对簿公堂,每个地方都有游离于法律之外的宗教或者家族“法庭”,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去找公家。 如果多吉还在寨子里,自然抓起来打一顿逼问就是了。可现在多吉已经离开寨子,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多吉的父亲只好告官。 公家的人到了现场勘查,又调查了一番,居然抓住了一个乞丐,说那个乞丐就是害死阿爸许的凶手。 多吉的父亲不相信,认为公家办事无能,随便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结案,敷衍黎民百姓。他从公家的牢狱里提出那个乞丐,亲自过问。他认为乞丐是被公家的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 没想到那个乞丐见了多吉的父亲后将他怎么害死阿爸许的过程说得条条是道,一丝不苟。 乞丐说,那天他见了阿爸许提着瓦罐来煮珠湖,便偷偷跟上了阿爸许。 阿爸许以为乞丐找他讨钱,生气地驱赶他。 乞丐则一直跟着没离开。他跟着阿爸许去了煮珠湖,看着阿爸许将瓦罐里的东西浸死,看着阿爸许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挖坑掩埋瓦罐。 阿爸许选择掩埋的地方是山的阴面,当时太阳光非常强烈,但是山的阴面还有冷飕飕的风,树被吹得哗啦啦响,好像随时会下一场暴雨。乞丐穿得不多,冻得缩手缩脚。他手里提了一个圆如西瓜的陶罐,里面是储存了十天半月的大粪,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阿爸许懒得理他,见他手中的陶罐里晃得咕嘟咕嘟响,又臭不可闻,便避着他走。 就在阿爸许快走出山的阴影里时,乞丐突然冲上前,将陶罐扣在了阿爸许的脑袋上。一罐的秽物顿时留出不少,可是那个陶罐口的大小恰好跟阿爸许的脑袋一样大。陶罐扣在他脑袋上后取不下来,他的脑袋顿时变成了扣得太紧的塞子,浸淫在秽物里。 又惊又呛的阿爸许想扑倒在地,以头去磕地,意图将陶罐磕碎。 乞丐知道阿爸许的想法,双手死死抓住陶罐,不让他的头碰到地。 很快,阿爸许就不动了。 乞丐看到一道黑气从阿爸许的身上飘出,迅速向外飘去,像一道虚无缥缈的烟,又像一条被风吹起的丝巾。 杀死阿爸许之后,乞丐想将陶罐拔出带走,可是阿爸许的脑袋卡得太紧,怎么拔都拔不掉。乞丐在附近找了一块石头,像敲开核桃那样敲碎了陶罐,然后将陶罐的碎片全部捡了起来带走。公家的人在阿爸许的脑后找到了陶罐粉末,又通过别人举报看到乞丐在那一带出现,还埋了东西。公家的人在别人指点的地方挖到了陶罐碎片,从而确定乞丐是凶手的。 由于留在原地的陶罐粉末很小,村长他们之前没有发现。 村长相信了是乞丐杀死阿爸许的,也信了公家人没有敷衍他们。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你一个乞讨为生的人,应该不会跟阿爸许结下冤仇,你为什么要偷袭他,将他置于死地呢?”村长问道。 乞丐笑道:“人见了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害怕我找他们讨钱。为了养活我自己,我得另寻生存的方法。” “想来不是什么好方法。”村长脸色严峻地说道。 乞丐笑得弯了腰,看起来很欢快,实则倍感失落。他说道:“阿爸许是为人办事杀鬼,我是为鬼办事杀人!” 村长大吃一惊。 乞丐的笑渐渐扭曲,两边嘴角扯着往上提,说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有钱一样可以让人推磨。我是专门帮鬼做事为生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有钱能使人推磨?”村长念叨着乞丐说的话,像是咀嚼什么东西的滋味一般。 “要怪都怪他自己。他借助鬼灵的力量捕捉鬼灵,并且全部放到瓦罐里,提到温泉里溺死。其他鬼灵咬牙切齿,又不敢直接和他对抗,只好找到我帮它们出手。那个装了大粪的陶罐便是鬼灵叫我使用的。鬼最怕秽物了,便以为阿爸许也怕秽物。真是狗吃屎还怕人抢了吃。”乞丐呵呵一笑,虽然是为鬼灵做事,却似乎看不起鬼灵。 “将大粪灌在阿爸许身上是鬼灵的主意?”村长惊讶道。 乞丐得意地点头,说道:“你也用不着这么惊讶。它们不过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阿爸许以前怎么处死它们同类的,它们就想以类似的方法弄死阿爸许。” 村长恼怒道:“可你是人,怎么可以帮助那些鬼物来害我们呢?” 乞丐毫无羞愧之色,凛然道:“就是因为人人远离我,不给我一条活路,我才这样的。是鬼灵给了我生路,我自然要为鬼灵办事。” 村长哑然无语。 村长回到寨子之后颁布了一条规定,凡是路过萝卜寨的乞丐,寨子里的人一定要尽力施舍,绝对至少不能让乞丐饿着肚子。 后来外公满了十八岁刚开始跟姥爹学玄黄之术的时候,姥爹就拿毛壳香囊和乞丐的经历教育外公。姥爹说他自己从那两件事中领悟了两个道理。第一,害人的鬼不一定是最坏的,一旦它的能力被人继承,人做出来的坏事远远超过鬼。第二,人要给人一条活路,如果人没了活路,他就会为鬼去办事,反过来害人。外公在他的捉鬼生涯里,将这两条奉为圭臬。 阿爸许不在后,他那只竹溜子经常爬到屋里寻找他,寻找不到之后便绕着姥爹的脚转。 姥爹哀叹一声,将竹溜子捉了起来,放在手掌心,对着它说道:“竹溜子,你的主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你另寻活路去吧。离寨子远一点,没了主人,其他人见了你就会打死你的。” 说完,姥爹见它放回地上。 竹溜子似乎听懂了姥爹的话,一溜烟不见了。
因为阿爸许被鬼灵整死,姥爹抓捕弱郎大王的计划自然落空。煮珠湖的硫磺温泉效果他也得知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自然牟尼沟也不用过久逗留。姥爹收拾了行李,决定离开这里,先去成都,然后坐铁路火车回湖南。 姥爹早就听到有人说四川要修铁路,可以坐到汉口。 那时候火车可是稀奇之物,被中国一些保守的人称之为“奇淫技巧”。但是北京天津沈阳据说已经有了铁路局,由一个名叫詹天佑的人领头在全国各地尝试铺铁道通火车。 姥爹想去看看火车到底长什么样。 离开萝卜寨的前一个晚上,姥爹被老鼠的叫声吵醒。 姥爹起床一看,那只竹溜子回来了。它在床边团团转,发出吱吱的叫声。 竹溜子见姥爹坐了起来,急忙全爪趴开,鼠头往地上磕,模仿人磕头的动作。 姥爹顿时明白了竹溜子的意思,问道:“你是要跟我离开这里吗?” 竹溜子一下子蹿到了姥爹的脚面上。 姥爹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吧。从此你就跟着我吧。” 到了成都之后,姥爹又听说一些人认为铁道会损坏风水,切断龙脉,因此组织起来反抗官府修建铁路,阻止工程进行,阻止火车启动。火车已经开不出去了。 一些和姥爹一样想看看火车的人只好放弃坐火车的打算,仍旧走水路或者陆路。 在成都逗留的几日里,姥爹感觉到世间越来越不平静了,打仗的闹运动的到处可见。邪教人士越来越猖狂。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如墙头草一般,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杀人放火的事情稀松平常,处处可见。 火车被阻断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使得姥爹更加迫切地希望早日回到湖南,回到画眉村。家里的书信像雪片一样飞来,催促他早日回家。粮官在信上说,已在老家给物色了一个好姑娘,要让姥爹尽早成婚,尽早生子。那姑娘是同县不同乡的一位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知书达理,面容姣好。粮官认为儿子一定会迷上她。其理由是同县的富贵人家的公子没有一个不眼巴巴想将她娶进门的。为此好几家世交反目成仇。 幸好粮官在省城来说不算大官,但在小地方还是有头有脸。他一心想给儿子找个好媳妇,便在几个大家族打打闹闹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只不过粮官听在那个县城守粮仓的手下说,那个姑娘有一个不好,她天生命弱,几次差点病死,后来她父亲在一个道士那里求来一个玉手镯。据说那个玉手镯像树木一样有脉络,是活玉,依靠吸食活人的鲜血为生,常人不敢佩戴。 道士说那是成了精的玉石。天底下动物最容易成精,其次是树木虫草,最差是死木顽石。因为动物本身就有灵性,或多或少而已,其中人的灵性最高,所以可以修炼成精。人成精则是仙。而树木虫草长年受到日月照耀,风水熏陶,渐渐具有灵性,与动物同等,然后从动物的层次修炼成精。因此,树木比动物要多修炼数百上千年才能达到同样境界。而死木顽石更甚,它们连树木的经脉都没有,也没有呼吸天地之气的系统,所以修炼难之又难。 那个玉手镯虽然没有修炼成精,但是已经有了修炼的经脉,所以需要吸取人血来巩固修为。当然,作为回报,玉手镯可以为供血的人挡住灾病。 原本玉器就有为主人挡灾挡煞的功能,如果主人发现佩戴的玉佩或者手镯断裂,不用担心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因为不吉利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玉佩或者手镯已经为主人挡住了灾难煞气,自己破碎了。 琴弦断裂才是不祥之兆,预示不吉利的事情即将发生。 而道士赠送的玉手镯因为有经脉,算是半精,所以能多次挡住灾难煞气,保全主人。 守粮仓的手下还说,他曾去那户人家收粮的时候碰到过那位姑娘,看见她手上果然戴着一个中间有血丝的玉镯子。 不拘小节的粮官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既然有道士的半精玉镯保护她,那她必定是有福之人。而有福之人嫁的男人必定更加有福。 那时候包办婚姻是常态,读四书五经的姥爹自然不会对这种父亲一手操办的婚事反感。他在信中见父亲提起手上戴着血丝玉镯的姑娘,不禁心生好奇,希望早一点看看她是什么模样。 姥爹此时返回的心情有点复杂,一则因为弱郎大王的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再遭遇它;二则世事不平,空有一腔热血和报复却不知道怎么施展自己的才华。除了偶尔想起戴着血丝玉镯子的姑娘时有点期盼之外,其他时候百无聊赖,心灰意冷。 虽然脚步朝着家乡走,但心里没了方向。 任何人在年轻时都有过迷茫的时候。姥爹也不例外。 在那段时间里,姥爹学会了抽烟。阿爸许家里收的上好烟,都由村长塞给了姥爹。姥爹千推万推没能推掉。他抽的便是原来应该由阿爸许享受的烟。 一天,姥爹躺在一个小旅馆里抽烟。那时候他就以一副躺在竹椅上的惬意姿势躺在小旅馆里,在烟熏雾缭中享受宁静流逝的时光。在三十岁之前,他没有资格享受家里那把竹椅。竹椅暂时还由粮官享受着。当初坐这把竹椅,是因为粮官出去征粮时走的都是田间小道,轿子不好抬,轿夫只能抬竹滑。竹滑就是两根竹竿上放一把竹椅,由两个人抬着走,虽然没有轿子那么威风,但轻巧方便。 刚学会抽烟的姥爹在抽烟时不但觉得呛鼻,还觉得熏眼睛。 可是那一天,他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没有呛鼻熏眼睛。 难道是习惯了?姥爹心中猜疑。 姥爹抬头一看,看见那只竹溜子栖息在头顶的房梁上,正极力吸鼻子,将那些烟雾吸进去,肚子鼓胀如球,但很快恢复原状,而烟雾没再出来。原来是它将姥爹吐出的烟雾尽数吸光了,所以屋里不呛鼻子熏眼睛。 姥爹见它也抽烟,笑着对房梁上是竹溜子说道:“抽烟不是这么抽的,你得先吸进去,然后吐出来!”
竹溜子突然如打了一个喷嚏,将肚子里的烟雾全部喷了出来。屋顶顿时乌烟瘴气,如同一团乌云进了屋。 小旅馆的老板急忙从外跑了进来,说看到屋顶瓦缝里冒烟,所以跑来是不是着火了。 自那之后,每次姥爹抽烟,竹溜子都会跑到房梁上吸烟吐烟,不亦乐乎。 在此之前,竹溜子虽然跟着姥爹,但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姥爹也就如多养一个随身带的小宠物而已,跟养鸟人,养蛐蛐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只竹溜子有点修为而已。但是抽烟成为他们俩的共同爱好后,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变得像主仆,像朋友。竹溜子开始关心姥爹,保护姥爹,就像在萝卜寨的时候对阿爸许一样,甚至更为主动。 阿爸许把它当做利用的工具而已,而姥爹不把它当动物看,把它当做平等的生灵对待。竹溜子虽小,但也能感觉到其中差异,所以给姥爹的回报更多。 它每次吸烟之后,都会去别的人家偷些东西来。 第一次给姥爹偷来的是一个苹果。 姥爹刚看到屋里桌上有一个苹果的时候非常惊讶。他没有买过苹果,更不可能有人送苹果来。他左看右看,以为是别人走错了房间,将自己的苹果放在这里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姥爹发现桌上又多了一个梨子。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关着的,这次不可能是别人走错房间留下的。 正在犹疑间,竹溜子从梨子后面跑了出来,朝姥爹吱吱吱地叫,立起身子摆动前爪,一副它来请客的样子。 姥爹知道老鼠有偷的本性,知道这些东西是它偷来的了,于是摆手道:“谢谢了,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是竹溜子,偷窃是为生存,我不怪你。但我是人,如果跟你分赃,就变成贼了。你自己吃吧。” 等姥爹去水房打了洗脸水回来,桌上的苹果梨子不见了。 第二次,竹溜子给姥爹带来一个女人用的金簪子。 姥爹知道又是它偷来的,笑道:“你以为苹果梨子不值钱,所以我不收。这金簪子非常贵昂,我就会收下。是吗?” 竹溜子看着姥爹,眼睛里光芒闪烁。 姥爹道:“你看,这金簪子上刻有花纹,既是装饰,也是标记。倘若我拿出去换钱,失主可以通过当铺找到我,我就会被抓起来。你这不是帮我,是在害我啊。” 不一会儿,金簪子不见了。 第三次,竹溜子给姥爹带来几个揉成团的纸球。 姥爹拆开来,发现是数额很大的钞票。竹溜子进老鼠洞出老鼠洞不便于携带面积较大的纸张,所以它将钞票揉成了一团一团。 姥爹哈哈大笑,明白竹溜子的意思——苹果太廉价,金簪子有独特花纹,那钱总没有记号吧?总不能被认出来是谁家的钱吧?所以它直接送钱了。 姥爹抓着竹溜子的尾巴,提到眼前半空中,说道:“阿爸许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他贪恋钱财,手段不正。你跟着他修为一直不得提高,也是因为没有改掉偷窃本性。你既然能修成现在这样通人性,必定是有灵性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被偷窃的本性掩盖了灵性。这就像我们说的德才兼备,有德无才,难当大用;有才无德,祸害他人。你有了天予之才,却德行不好,损害了修行,难成大器。” 竹溜子连忙两个爪子合在一起作拱手作揖状,表示它领悟了。 姥爹知道它认为吸了姥爹的烟,占了便宜,想付点烟钱而已。于是,姥爹又道:“我抽过的烟,你不吸的话也会自然消散,我不能收回再使用。所以你不必过意不去。” 竹溜子连连点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竹溜子虽领悟到姥爹说的话,但仍然免不了要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是不再窃取钱财来贿赂姥爹。 姥爹抽烟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七十多岁,后来肺部虚弱,吸烟就咳嗽不停,这才将烟戒掉。 外公曾指着姥爹睡房的一把高脚木椅对我说,以前你姥爹坐在床边抽烟,竹溜子就在这上面的房梁上吸烟。 旧时老屋没有吊顶,房梁如瘦子的肋骨根根可数,青瓦如鲤鱼的鳞片个个可见。 外公又指着屋顶瓦片上一个如锅般大小的圆形黑影说,那就是竹溜子在房梁上长期吐烟将那片区域的瓦片熏黑的。 姥爹的棺材入土后不到一个月,坟墓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直通墓内。 画眉村的好心人偷偷找到外公,说那恐怕是不吉利的预兆,叫外公想办法预防一下。 外公会心一笑道:“无碍。是父亲的老朋友来拜访了。” 姥爹携着毛壳香囊,带着竹溜子边走边歇,走到四川和贵州交界的地方时遇到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在一个小县城的小旅馆中被困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晚上,竹溜子从外面回来后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惊慌不已。姥爹抽烟的时候它居然没爬上房梁,出人意料地在桌子上转来转去,用爪子将桌面挠得嗤嗤响。 姥爹见它异常,便将它放到手中,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鼠类也会生病的,我倒是差点忘记了。” 竹溜子猛摇头,吱吱吱地叫。 姥爹见它摇头,又问:“是不是这屋里不安全,你叫我尽快离开?” 竹溜子还是猛摇头,吱吱吱地叫。 “是不是雨天快要结束了,你给我来报好消息?”姥爹又问。 竹溜子仍然猛摇头,吱吱吱地乱叫。 人与动物再灵犀相通,也无法达到语言沟通的境界。就如大人跟只会咿咿呀呀作语的小孩子说话一样,能从小孩子的表现来判断他的喜怒哀乐,要什么不要什么,但是无法沟通更为复杂的问题。 姥爹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惊慌,只好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可竹溜子无法安静下来,从桌上跳下来,在姥爹的脚边团团转。 姥爹心想,上次它这么做是要我带它离开,这次难道也是要我带它离开不成?现在虽然雨水稍停,但夜色已晚,要离开这里也得明天天亮才行啊。 姥爹激灵一动。莫非它是要带我出去看看什么东西? “你要领我出去看什么东西?”姥爹问道。 竹溜子的脚步立即停下,抬起头来用那双小而闪亮的眼睛看着姥爹。 “那就走吧。” 姥爹将烟收起,披了一件外套就由竹溜子领着路走了出去。 还未见过竹溜子惊慌成这样,能让它这样的事情,必定不是小事。姥爹一边走一边想。 外面月光如水。 小旅馆所在的地方有个“鸡鸣三省”的称呼。意思是这里的鸡打鸣能让三个省份的人听到叫声。因为这里地处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处。姥爹突然心想,是不是弱郎大王怕我跑出四川境内,偷偷追到这里来了?而竹溜子这么紧张是因为看到了弱郎大王吗?倘若是这样,我跟着竹溜子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转念一想,竹溜子跟了阿爸许这么长时间,不至于分不清凶险安全。 姥爹跟着竹溜子跑了大概三四里路,终于跑到了一个小山坳里。小山坳里只有一条小道,前面有一个行路的人。月光将那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就如蟒蛇一般跟在他后面,踽踽而行。 看到那人后,竹溜子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它频频回头去看姥爹。 “你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人吗?”姥爹问道。 那人走路的姿势自然,一点儿也不僵硬,自然不会是弱郎大王。鬼是没有影子的,而那人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于是姥爹放下心来。 不过姥爹不清楚竹溜子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如此感兴趣,并且如此激动。不过既然来了,就看看那人到底是什么人吧。
于是,姥爹朝前面那个人喊道:“喂,兄弟,请等一等我!”从那身形上可判断前面的人是个男的。 听到姥爹的喊声,那人还没回过头来,竹溜子倒是一惊,急忙蹿到了姥爹的脚边,迅速攀爬到姥爹的肩膀上。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 姥爹见了那人,顿时惊得魂儿跑了似的,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姥爹的嘴张开着,下巴无法合拢。在他惊呆之时,水一般的月光流在姥爹的嘴上,从他的嘴里流入,居然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古人将月亮称之为太阴,与白天的太阳呼应。所以姥爹在吸食阳光的时候感觉到像吃饭一样,而恰才有了喝水的感觉。一为吸食阳气,一为吸食阴气。学会了吸食阳气,掌握吸食阴气自然手到擒来,融会贯通。 刹那之间,姥爹感觉月光突然被冻住,他就如冻在冰里一样无法动弹,窒息的感觉袭了上来。这是跟上次在屋顶的体验几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感觉周身稍稍冷一些。应该是至阴的太阴之光所致。 同样,在他几乎要被憋死的时候,月光重新流动起来。胸口得以舒展,呼吸得以继续。 回头的那人瞥了姥爹一眼,点头称赞道:“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你已经是舅舅级别了。恭喜恭喜!” 姥爹也感觉浑身舒畅无比,但他没有细细体会身体变化,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盯着那人说道:“你……你……你……” 那人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又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姥爹,问道:“我怎么啦?” 姥爹的喉结滚动,终于发出话来:“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姥爹终于明白竹溜子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么兴奋又这么恐惧了。因为它碰到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它以前的主人——已经死亡的阿爸许!姥爹明明看到了他的尸体,看见他被埋葬,他怎么会在这三省交界的地方出现呢? 阿爸许愣了愣,说道:“我已经死了?你别诅咒我,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姥爹问道。 阿爸许挠挠后脑勺,说道:“我迷路了。我肚子饿了,你这里有吃的没有。有的话快给我拿来。” 姥爹拿出一小袋随身携带的干粮。 阿爸许一把抢了过去,翻开干粮袋,一顿狼吞虎咽。干粮渣子从他的指缝里落了出来,饼状被急躁地捏成了粉状,也落了出来。最后一半进了嘴里,一半撒在了地上,浪费了不少。 姥爹一把抓住阿爸许的手,连声说道:“慢点慢点慢点。你怎么像个饿死鬼一样?” 阿爸许的手有温度,但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他的手是实实在在的,触之可及。如果仅仅是正在奔往黄泉路的迷失魂魄,应该没有这样实在的触感,没有这样的温度,也没有身后那条如蟒蛇一样的影子。 莫非阿爸许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不成?姥爹暗想。 死而复生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死了再复生的,这种人虽然复生,但脑子里的记忆必定散失殆尽。死前的事情就如普通人的前世记忆一般微弱渺茫。亲人朋友全然不记得。姥爹后来将这种记忆叫做“短前世记忆”,意思是这种复生产生的“前世今生”间隔很短。第二种是假死了再复生的,这种人其实并未完全死过,或许由于休克,或许由于疾病,造成了假死状态。这种假死的诈尸事件在民间并不少见。绝大多数诈尸属于这第二种情况。这种情况下“复生”的人,只相当于睡了一个比较长的觉,自然记忆不会损耗。“死前”事情历历在目,亲人朋友当然也不会认错。姥爹后来将这种记忆叫做“假前世记忆”。
眼前的阿爸许第一眼看到姥爹便能认出来,自然不会有“短前世记忆”,不会是真死之后复生。 可姥爹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并且已经掩埋,估计此时已经腐烂发臭,不可能假死之后再复生。 一时之间,姥爹分不清眼前的阿爸许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是人?是鬼?非人?非鬼?半人半鬼?既是人又是鬼? 阿爸许将干粮袋里的东西吃完,又将指缝间的渣子舔了一遍,然后朝姥爹伸手道:“还有没有?” 姥爹道:“还有,但是在屋里。要不你跟我过去吃?” 阿爸许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说道:“好哇。”脸上没有半点不自然或者拘束,好像他和姥爹还在萝卜寨一样。 阿爸许将干粮袋还给姥爹的时候,这才看到姥爹肩膀上的竹溜子。他惊奇道:“它怎么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不到我这里来,怎么还爬到你的肩膀上了?几天不见,它就被你调养得比我还亲近了吗?” 竹溜子见阿爸许看到了它,吓得急忙顺着姥爹的手臂钻进了袖筒里,就如见了猫一般害怕。姥爹能感觉到袖筒里的竹溜子还抖抖瑟瑟。它肯定也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才会吓成这样。 姥爹隔着一层布抚摸竹溜子,让它不要那么恐惧。然后姥爹说道:“我没怎么调养它。它为什么不亲近你,这还得你来解释给我们听。” 阿爸许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不过转瞬即逝。 带他回到小旅馆,姥爹又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东西。在他吃东西的时候,姥爹又暗暗观察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半点破绽。鬼吃饭是用嗅的。他刚才吃掉了干粮袋里的干粮不说,现在又吃掉了三四碗饭。姥爹没见他偷偷地嗅鼻子,吃法完全是人一样的。除了经过身边时候有阵阵阴风,其他行为举止跟正常人无异。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姥爹坐在阿爸许对面,突然大声问道。 在毫无破绽的时候,突然发问或许可以让对方一惊,从而露出马脚。 阿爸许果然双手一抖,饭碗掉在了桌上,磕出沉闷的声音。饭粒从碗里跳了出来,撒在桌面上。烛光淡黄,将饭粒染了一层哑黄。姥爹不经意想起两人共同对付弱郎大王时屋顶上撒豆子的情形。 “难道我真的死了?”阿爸许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让姥爹始料不及。 但这回答说明阿爸许对遭遇鬼灵暗算的事情不是一概不知。 姥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他确实死了,怕他太难过。说他没死,也是自欺欺人。不如先问清他自己是怎么经历这段时间的。于是,姥爹问道:“那天你提着瓦罐去了牟尼沟,为什么一直没有回萝卜寨?” 阿爸许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苍白如纸。 姥爹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完再说话。 阿爸许默默地喝水,嘴巴在水面轻轻吹后用力地吸,发出哧溜溜的声音,仿佛水很烫。但那杯水只是温水而已。 姥爹心想,或许是他体温较低,所以对别人来说只是温水,但对他来说是有点烫的水,需要先吹气降温,再慢慢地喝。这就如人烤火晒太阳只觉得温暖,而鬼觉得太烫,甚至要被焚烧一样。 阿爸许勉强喝了几口水,终于将他在这几日的经历说了出来。 他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无冤无仇的乞丐会突然袭击他。那天,他将新捉来的小精怪在煮珠湖里浸死之后像往常一样挖了个坑埋葬。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百次来到这里做这种事情了,除了上回被多吉偷窃过獐子精的尸体之外,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其他意外情况。所以他做这事的时候漫不经心。杀死精怪就像别人杀死一只鸡那么稀松平常,掩埋精怪就像别人挖坑种菜一样熟练而随意。 他说他还是挺为已死的精怪考虑的,埋葬的地方总是选择庇荫的地方。 那天他发现一个乞丐提着一个陶罐跟在后面,一股难闻的臭味随之而来,不知道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那个陶罐里散发出来的。总之,那股臭味让他对那个乞丐避而远之,连一句驱赶的话都懒得去讲。 埋完装着精怪的瓦罐后,他仍然没有搭理乞丐。他从乞丐的眼神里已经看出几分不善,但他认为这个乞丐就像凶狠的蛇一样,你不去碰它,它是断断不会来咬你的,但是你碰到它了,它就会张开嘴来咬你一口。
所以,当发现乞丐挡在唯一一条回去的路上时,他还是决定从旁边走过去,依旧认为乞丐是一条盘踞的蛇,虽然不善良但不会咬他。 他正对着乞丐的时候,乞丐傻愣愣地看着他,嘴角拉扯出一丝浅笑,似乎是好意,又似乎是嘲弄。 他疾步离开。谁料乞丐突然从身后追来,将那陶罐倒扣在他的脑袋上。 他这才明白陶罐里装着大粪。他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可是陶罐口的大小恰好与他的头相当,盖进去容易,拔出来难。那股恶臭的东西随之呛进口鼻,令他苦不堪言。他奋力将头往地上磕,想将陶罐磕破。可是那个机灵的乞丐用力抱着陶罐,不让他的头碰到地面。 两人僵持了许久,阿爸许感觉脑袋突然缩小了一些,顺利地从陶罐中挣脱出来。他担心乞丐再次将陶罐扣过来,急忙一路狂奔。 狂奔时他不忘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惊肉跳!那个乞丐还抱着那个陶罐,并没有拔腿追来。而在那个乞丐的臂弯下,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躺在那里。那个人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仿佛一条即将渴死的鱼在勉为其难地甩动尾巴。乞丐死死摁住那个自己,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阿爸许对付鬼灵游刃有余,但对付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优势。 因此,逃跑的阿爸许纵然再惊讶也没有转回去细究缘由。他怕的不只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乞丐,更怕那陶罐里的秽物。刚才看到那个陶罐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害怕,现在逃脱之后异常害怕。害怕的程度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只要看一眼那个陶罐,他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好像陶罐里有无穷无尽的寒冷,且能通过目光传递到他身上一样。 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怕秽物?以前虽然排斥,但还不至于害怕啊。他忍不住心想道。 惊慌失措的他一口气狂奔了十多里,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在牟尼沟和萝卜寨之间走了这么多年,对这里的地形位置比对自己手心的掌纹还要熟悉。百里之内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怎么走才能回去。可这次他感觉才跑十多里,居然就不认识路了! 难道遇上了鬼打墙不成? 心里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是阿爸许认为鬼灵应该不敢对自己作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后来我问外公,阿爸许驱邪捉鬼那么厉害,为什么区区一个乞丐就能让他如此狼狈呢? 外公说,阿爸许长期接触鬼类,难免阴气缠身,影响体质,所以虽然能对付恶鬼,却不一定能对付恶人。你看,歪爹就是例子嘛。 想想确实如此。 歪爹在画眉村一带画符捉鬼是人人皆知。可是他受了阴气的影响,五官歪曲,骨骼歪曲,走路不利索,吃饭喝茶也不利索,其实跟残疾人没有两样。倘若那个人起了歹心要害他,他肯定打不过别人,也跑不过别人。 阴气多的话湿气也重,寒气也重。因此歪爹的家门口总是晒着大把大把的艾草,每天必喝艾草水,长年用艾草水洗澡。艾草可以去湿,散寒。
急急如丧家之犬的阿爸许连忙找人询问这是哪里。 终于找到一个人后,那人告诉他,这里是某某县某某镇。 阿爸许却不知道这个县这个镇属于哪里。他忙问从这里去阿坝州应该怎么走。 那人却没听说过阿坝州。 阿爸许又说了九寨沟,四姑娘山等地方。 那人知道九寨沟和四姑娘山,说自己没去过那里,但是估计走到那里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的。 阿爸许说他刚刚从那里走到这里,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回去要十天半个月呢。 那人说,这里接近云南贵州的边境了,九寨沟在青海和甘肃交界的地方,你是怎么只花几个时辰从那里跑到这里来的呢? 阿爸许大吃一惊,没想到刚才一路狂奔居然跑了这么远。 他连忙谢过那人,自己边走边想办法,没想到走到这里碰到姥爹了。 他问姥爹为什么一见到他便说他已经死了。虽然他亲眼看见乞丐暗算杀死了另一个自己,但心中疑惑未曾消减半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已经死了,逃脱出来的是魂魄而已。可是他对自己又掐又打,却能感觉到疼痛。能吃能喝能睡,与常人无异。对着阳光或者月光有影子,脚踩在地上有印子。了解鬼灵的他知道,这些都是鬼魂做不到的。 姥爹心里突然想起在京城游玩的时候听一个专门砍头的刽子手说过的一件诡异之事,于是对阿爸许现在的状态已经有了七八分了解。 外公给我讲起姥爹的这件往事时,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问阿爸许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他到底死没死。埋掉的那个阿爸许跟活着的阿爸许到底是什么关系。 外公说,你别急,先听我把姥爹曾经遇到刽子手听到的事情说完,你就能像当时的姥爹一样明白七八分了。要不是姥爹之前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又恰恰听到了一个刽子手谈起这种事情,恐怕阿爸许在见到姥爹的当晚就会烟消云散。 外公说,你姥爹有一次在京城专门杀人行刑的菜市口那里吃饭,恰好听到一个喝多了酒的刽子手在邻桌大声笑谈他经历的事情。因为刽子手是拿刀砍头的人,说的事情自然离不开生和死。这也引起了姥爹的兴趣。虽然他没有像其他爱热闹的人一样围到那桌去听刽子手谈生论死,但也竖起耳朵偷偷聆听。 那刽子手是个浓眉大眼手大肩宽的壮汉,加上他从事的职业让人望而生畏,本来看起来应该威风凛凛,可是他的左膀右臂极不协调,右臂粗大如牛腿,肌肉分明,鼓起的地方像石头一样鼓起,凹陷的地方像坳谷一样凹陷,这是极具神力的表现。如此之下,他那只如常人一般的左臂显得太弱小了,虽然它并不弱小。 因此,右肩要比左臂高出一截,端坐着也像是坐歪了。 姥爹瞄了一眼饭桌上正当季节的螃蟹,许多螃蟹的前脚一大一小,恰如那个刽子手的外观。 那个螃蟹刽子手说,他小时候练力量右手比左手练得多,所以才练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左手本来就是辅助右手的,所以现在他砍头的时候比其他刽子手要手法娴熟,右手使猛力,左手轻轻一提,那人头便如切下的豆腐一般落地。切口整齐,绝不拖皮带肉,让受刑者死得干净利落。 旁边有不知是胆大还是故意挑事的人问那刽子手,刀法再娴熟也是杀人,你难道不怕因为杀人太多折煞自己吗? 其实这个问题是大部分人想问的。好奇之心人人皆有。 那螃蟹刽子手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酒水却没有溅出一滴,酒面平静如静。可见他的力量使用得非常巧妙。众人以为他被这个问题激怒,要拿那个问问题的人开刀了。 那个问问题的人吓了一跳,拔腿要走。 螃蟹刽子手却说,你别走。 那人脚步不敢挪动。 螃蟹刽子手用冰冷如刀刃的眼神看了看那人,又将围观的人扫视了一遍。众人感觉那目光就如锋利的刀片擦脸而过,心胆俱寒。 店里小二见势不妙,小声担忧道,完了,完了,他要打人了! 坐在邻桌的姥爹却认为他不会出手伤人。 螃蟹刽子手收回凛冽的目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只知道我们砍头杀人,却不知道我们救了多少人。 店里小二忙来救场,给螃蟹刽子手倒上酒,吹捧道,是的,是的,您这双手杀的是贪官,杀的是恶人,杀的是魔,杀的是鬼,是给人间清理祸害!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日子过得舒坦,那是因为您这双手让那些坏人害怕! 螃蟹刽子手对店里小二的阿谀奉承并不领情,一手推开店里小二,兀自将酒杯倒满,然后神气昂扬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拍桌大声道,就是那些被我们砍头的人,也在偷偷感谢我们救了他! 桌子上的酒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众人看着那个酒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清末政府腐败,朝纲混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判了死刑又偷偷放走,然后随便找个替死鬼来挨刀的现象并不鲜见。只要权大钱多,偷梁换柱再简单不过。那时候,有的身患绝症的穷人便主动去做替身,为的是死后给家里人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行刑的人有时候知道被砍头的不是真正的罪犯,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兜里都装了买通的钱。 众人以为他说感谢的人是被错杀的人,因为反正都是死,临死还赚了一笔。 接着,螃蟹刽子手讲了一件他做过的事。在场的人这才明白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他们有些刽子手懂得阴阳之术,能让人死而复生。那些被砍头的人,如果真是罪有应得,那么他们自然按规矩下手,毫不迟疑;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们便会想法施救。这种救法是外人不知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好奇心又被勾引起来,忙问是什么样的救法。 “是不是可以把他们的头和脖子缝合起来?”一个人斗胆插了一句,抬起手还在脖子上做了一个缝合的动作。 其他人纷纷点头,以为那人接近答案。 众人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在菜市口流传的关于砍头的奇闻异事比菜市口的人还多。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便是缝合脖子的传闻。 据说菜市口的裁缝铺子在半夜听到敲门是不敢贸然开门的。 以前菜市口这里有一家叫做“天衣无缝”的裁缝铺子,这家铺子的手艺特别好,再破的衣服让他们缝补出来就像新的一样,看不到补丁缝隙,所以叫做“天衣无缝”。由于手艺好,这家铺子的生意特别旺盛。近的人不说,远的人宁可舍近求远来到这里做衣服改衣服补衣服。 有一年秋天,菜市口砍杀了一个恶名满贯的乱党头领。当天晚上,这裁缝铺子掌柜的睡得正香,突然发现屋里有人走动。他心里一想,这八成是小偷进来了。不过这裁缝铺不比其他地方,只有缝衣的针线,手指上戴的顶针,和装衣服和散乱工具的笸箩,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掌柜的就眯着眼偷偷瞅着那个小偷,任由他在铺子里翻来翻去。 这个小偷摸索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还很讲究地随手关上了铺子的门。好像一个知书达理的朋友来这里拜访,见主人不再又走了一样。 第二天,掌柜的起床后没有按惯例先开门迎客,而是先查看铺子里的一物一什,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一收拾,结果发现一个装着针线的笸箩不见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掌柜的快出来看看吧!” 掌柜的出门跟着众人到荒郊一看,昨天那个被斩首的人的脑袋和身子连在了一起,而且脖子上有一串细细的线痕。尸体旁边就扔着一个笸箩!笸箩上面写了“天衣无缝”的店名。那就是他的铺子里失窃的笸箩! 除此之外,菜市口斜对过儿有个鹤年堂,刀伤药出名。每次行完刑,夜里总有“人”拍门买刀伤药。后来,到鹤年堂买刀伤药也成了老北京的一句骂人俗话了。 因为这些传闻,有些人认为刽子手如果砍得好,切口平整,被砍头的人就还有身首接起来后重生的希望。所以有的人会在砍头之前给刽子手许多好处,让他们落刀的时候利索一点。 不然那些死者为什么要缝合脖子,又买刀伤药呢? 螃蟹刽子手自然也听说过这种传闻,见那人往脖子上比划,哈哈大笑道,看来你们都信了天衣无缝和鹤年堂的传闻了!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问道,难道不是? 螃蟹刽子手说道,身首异处,纵使华佗在世也无法救活,哪里能买点针线和刀伤药就能起死回生的? 众人对此早有疑惑,口口相传也只是为了茶余饭后增添话题而已,并没有完全相信,此时听专职砍头的刽子手这么一说,纷纷附和称是。 螃蟹刽子手对这种附和感到非常满意,又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曾救过一个人,他是被冤枉入狱的。砍头之前他托了人来求我下刀利索点,估计也是像你们这帮人一样认为死后身首接起来还有存活希望。 众人听他说到正题,立即安静下来。 邻桌的姥爹也听得更加仔细。 螃蟹刽子手道,被托来送礼送话的人将案件前后说给我听,说那人确确实实是被人陷害。我听了案情,非常同情那人,便说不收钱不收礼,但依然同意帮他。我告诉来送礼的人,只要被砍了头,切口在平整也是不可能救活的,那只是外面的谣传而已。送礼的人便问我,你答应帮他,又说砍了头必死无疑,那怎么帮呢? 螃蟹刽子手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他要讲重点了,然后说道,我对那个送礼的人说,你去转告那个被冤枉的人,叫他头天晚上吃上路饭的时候多吃一点,蓄足力气,第二天记得听清楚我的口令。在行刑官下令,我抽掉他脑后的亡命牌之后,我在挥下刀但是刀刃还没有接触脖子之前会暗喊一个口令“快跑”。一旦听到我的口令,他就要拼了命地往前跑,不要回头看,不要逗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也不要回来,免得被人发现。如果有人发现他还活着,他和我都会遭殃。 听众里有人等不及,问道,那你真敢在大众广庭之下将他放跑吗? 螃蟹刽子手摇摇头,说道,我当然不能放了他,我得把他的头砍下来。不然谁来救我?再说了,为什么砍头不在别的地方砍,偏偏要在菜市口砍?那是因为菜市口人最多,杀鸡儆猴的效果最好。要是让犯人当着大家的面跑掉了,那岂不是折煞了朝廷的面子?这打劫刑场救死刑犯的事情,只能在大家听的武侠故事和评书里面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有人说道,那你为什么答应救他?人都要死了,你还骗他? 螃蟹刽子手又摇头,说道,我当然不会骗他。你们都不相信吧?当年那个受委托传话的人也不相信。他在刑场上亲眼看见我举起屠刀,将犯人的脑袋砍了下来,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事后他没来找我麻烦。他知道这种事情捅漏了也会牵连他自己。可是十多年之后,他就知道我确实救了那个犯人,没有违背诺言。十多年后,他在云南的最南端遇见了当年他为之求情的死刑犯。那个死刑犯活得好好的,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滋润。 听众里有人着急道,你不是把他砍杀了吗?他怎么可能在云南出现? 螃蟹刽子手说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来。当年受委托的人就问那个死刑犯,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娶妻生子的?那个死刑犯说,这还得感谢你和要砍我头的刽子手啊。当年你告诉我,晚饭要吃饱,听到口令就爬起来拼命跑。后来我到了刑场,听到刽子手举起刀时偷偷对我说“快跑”,等候多时的我便立即从地上弹跳起来,拼了命地朝南方跑。我怕事情泄露被抓回去补一刀,所以逃出来后一直往南走,最后走到这里没有地方去了,再往南就是海,所以停了下来,在这里安了家。 螃蟹刽子手又喝了一点酒润润嗓子,继续道,当年受委托的人对那个死刑犯说,这不对呀。我明明看到那个刽子手拿了钱不办事,一刀利索地将你的脑袋砍了下来呢!行刑之后,我陪着你的老爹老娘将你的尸体讨要回来埋葬了。那个死刑犯听老友这么说,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抓住老友的手问道,你确实看到我被砍杀了吗?那人说,千真万确,就算我看错,你老爹老娘不会将亲生儿子看错。那个死刑犯听了,顿时脸色变得难看,突然在受委托的人面前像一阵烟一样消散了。 众人讶声一片。 螃蟹刽子手道,后来那个当年受委托的人找到我,将事情始末说给我听,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他解释说,活着的是死刑犯的执念。在我的刀刃还没有砍断他的时候,他求生的执念最为强烈。当身体身首异处之后,他的执念已经逃离出来,以为自己还没有死,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只要没人告诉他,他就不会发现。但是一旦有人告诉他真相,他就会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从这个世上消失。 所以那个受委托的人一说出真相,那个被救的死刑犯立即消失了?听众中有人问道。 是。螃蟹刽子手说道。他的脸色露出可惜的表情,一口气将杯中残留的酒喝完。 众人啧啧称奇。 螃蟹刽子手道,我救下的不只这一个死刑犯,但是其他死刑犯逃脱之后会隐居下来,绝口不提往事。他们保密是以为自己全身而退,怕泄露了再被抓走。这也恰恰使得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姥爹离开画眉村之前,粮官跟他说,人的一生不只能有知识,还得有见识。知识可以在“读万卷书”中获得,见识却不能,见识不但要“行万里路”,还要用眼睛去看,用而耳朵去听。也就是说,知识人人都可获得,见识却不一定。粮官叫姥爹在外面多多增长见识。 姥爹救下阿爸许的执念,依靠的便是见识。 在鸡鸣三省遇到阿爸许的时候,那里没有其他人可以询问,也没有古籍可以查阅,倘若那次姥爹将阿爸许的死因脱口而出,阿爸许求生的执念便也会如刽子手口中的死刑犯一样灰飞烟灭。 其实不仅仅是刽子手刀下的死刑犯,被乞丐暗算的阿爸许,生活中还有一些愿望没有完成的人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或许已经死了,但是自己没有发觉,仍然按照以前的生活习惯吃饭做事,但是他们渐渐发现身边的人不怎么搭理他们,终于想起在某某时刻自己已经死去。 阿爸许的求生执念强大到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让姥爹非常吃惊。 姥爹不知道阿爸许会不会自己慢慢醒悟,然后烟消云散,但是姥爹决定尽力去留下他。 于是,姥爹决定说一个谎言。 希望这个谎言可以让他这样生活下来,并且永远不会被戳破。姥爹在心中暗暗祈祷。一方面来说,姥爹认为阿爸许确实死得憋屈,虽然他以前驱邪捉鬼的手段颇有争议,但总归大方向是好的,办事尽心尽力,算不上是大好人,但至少不是坏人。另一方面,姥爹上次见识到了他对付弱郎大王的手段,如果他在,对付弱郎大王的胜算就可增加三分。 “其实我们都没有看到你的尸体,对你的死还存有疑问。”姥爹对脸色苍白的阿爸许说道,“我们后来抓住了那个偷袭你的乞丐,虽然他说他已经将你闷死,但是我们跟着他去了指认的地方后并没有发现你的尸体。那个乞丐也非常惊讶。” 阿爸许像石化了一般听着姥爹的话。 “那个乞丐坦白说自己是受了鬼灵的指使来害你,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害你。但是他认为供你驱使的鬼灵知道同伴要害你之后跟着他来到了牟尼沟的煮珠湖附近,在他用陶罐朝你扣过来的时候将你救下,然后制造一个被扣住的幻觉来迷惑乞丐,让他自以为得逞。” “所以我看到的那个我是幻觉,是帮我的鬼灵作的祟?”阿爸许很快就相信了这个谎言。 或许他自己更倾向于这个谎言,所以更容易相信这是真的。人大多时候就是这样,不会刻意去辨别正确或者错误,而愿意选择自己更愿意相信的一面,不管对或者错。 阿爸许听了姥爹的谎言之后安心多了,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不过……你就不要回去了吧,离萝卜寨越远越好。”姥爹想着螃蟹刽子手说的那些话,心想阿爸许如果回到寨子里,被人告知真相,他还是会像一阵烟一样消散。因此,只有不遇到寨子里的人,阿爸许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那可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阿爸许显然对家乡不舍。 姥爹劝道:“你想想,那个乞丐是受了鬼灵的指使来害你的,你被它们这样整了一次,颜面尽失。一个捉鬼的人被鬼捉弄了,别人还会相信你吗?就算寨子里的人不说你,其他寨子的阿爸许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攻击你。你就别想在寨子里好好呆下去了。” “我曾经帮过那么多人,他们不至于因为这一次我被鬼陷害就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阿爸许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辞中没有一点底气。 这一点姥爹看得清清楚楚。 姥爹道:“别说别人了,今天你看到你的竹溜子的反应了吧?连它都不愿意接近你了。”姥爹知道竹溜子嗅出了阿爸许不是以前的阿爸许,是因为恐惧而不敢接近他的。但是为了让阿爸许不回到寨子里知道真相,姥爹只好将谎话继续编造下去。 一个谎话说出来之后,就需要更多的谎话来弥补它。 阿爸许垂下了头,叹气道:“你说得对。我以前帮过的人不一定感谢我,因为我收过他们太多钱财。鬼灵帮助我也不是因为害怕我,而是我能供养它们。其他寨子里的阿爸许更加不可能放过我,我们自始至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回去了。” 姥爹趁热打铁道:“嗯。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家里有不少良田,以前都是我父亲打理的。我回去之后,他肯定会将家业传给我。你到我的家乡去帮我打理这些事情吧。”姥爹见过阿爸许跟前来求助的人讨价还价,知道他精于计算。收人钱财之后忠心办事,不打折扣,这是他有责任感的表现。一个精于计算又有责任的人,绝对是当账房先生的最佳人选。如果有他来帮忙打理家里财产,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虽然外公和妈妈说姥爹打算盘的功夫是整个县城闻名的,解放后算盘比赛到处可见,凡是有姥爹参加的比赛必定是他夺魁。他不但能以最快速度计算,还能将算盘放到头顶了计算,手拨得噼里啪啦的,简直是耍杂技一般,能获得满堂喝彩。 但是家里人都知道,姥爹并不是精于计算的人,这不是他心算不行,而是性格使然。他算盘打得那么好,只是为了取乐自己取乐大家,并没有要用算盘来斤斤计较的意思。 因此,姥爹继承粮官的家产之后必须有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帮助他。 阿爸许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见姥爹伸出橄榄枝,自然也愿意接下。他点头道:“好吧。那我先跟你去你的家乡,如果合适,我就留下来。如果不合适,到时候我再找新的地方居住也不迟。” 就这样,阿爸许成为了姥爹的账房先生和私人保镖。 为了避免阿爸许的事情被人发现,姥爹给阿爸许取了一个新名字,叫做罗步斋,谐音萝卜寨。对阿爸许来说,这个名字有点纪念家乡的意思。对姥爹来说,这个名字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再提萝卜寨发生的事情,免得有朝一日不小心失言,将阿爸许的真实死因说出。 第二天,姥爹为罗步斋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又买了一些干粮,然后一起踏上了赶往画眉村的道路。 此后一路上竹溜子先在前面探路,找好最佳的路径再返回来带领他们上路,罗步斋也能给姥爹分担一些行李。有了竹溜子和罗步斋,行进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湖南境内,回到了画眉村。 粮官见远游的儿子回来,立即张罗儿子的婚事。 姥爹觉得应该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婚事。粮官则神情黯然地说:“你早一点结婚,我就能早一点抱孙子。你父亲我时日不多了,怕看不到那一天,所以想尽早给你安排。万一看不到我们马家的后代,我看到你成家立业,死后也就瞑目了。” 姥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以为父亲就是为了逼迫他早日结婚而找的借口而已。 姥爹去找罗步斋商量。 罗步斋却说:“我看还是听你父亲的话吧。他的时日恐怕真的是不多了。” 姥爹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惊,问道:“你从哪里看出我父亲时日不多了?你以前只是驱邪捉鬼,没见你会算命测命啊。” 罗步斋说道:“我们阿爸许确实没有学过算命之类的东西,但是你别忘了,我能说汉语是因为曾经在外学过汉语。为什么学汉语?那是因为我跟汉人学过一些玄黄之术。其中就有算命的口诀,叫做称骨。” 姥爹恍然大悟。 “称骨就是用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来确定他的骨重,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分别对应一个重量,八个字的重量全部加起来,就是这个人的骨重。这就是为什么这种方法叫做称骨的原因。骨重最轻的是二两一,最重的也不过七两一。因此,算出来的命运共有五十一种。口诀共有五十一句。以前我学了,但是不太会用,也不太相信。自从经历了被乞丐暗算那件事后,我好像醍醐灌顶一般醒悟了,突然明白了称骨的真正用法。” 姥爹心想,那叫什么醍醐灌顶,那是大粪灌顶。 姥爹早就对称骨有所耳闻,也是不太相信普天之下人的命运只有区区五十一种,所以没有深入研究。虽然如此,姥爹还是相信罗步斋的话。因为罗步斋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的本体早已腐烂,现在是模棱两可的“身外身”,说不定看事物跟正常人确实会有不同。他看人,或许就如鬼看人一样,能看出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鬼看阳气重或者福气大的人,就如看燃烧的火焰一般。火焰燃烧得太旺,鬼就不敢轻易近身骚扰。这也是为什么阳气重的或者福气大的人往往看不到鬼的原因之一。 姥爹猜测,罗步斋或许能通过别的方式看到人的真正骨重。 果然接下来罗步斋的话印证了姥爹的猜想。罗步斋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父亲的生辰,但是我称出了他的骨重为七两差一钱,只差两钱就是最大的骨重了。一般来说,骨重越重的人福气越好。七两差一钱已经是非常有福气的骨重了。” 姥爹打断他问道:“既然非常有福气,为什么你说他时日不多了呢?有福气的人应该逢凶化吉才是啊!你这是胡说八道!” 罗步斋耐心道:“骨重越重的人确实福气越好,但是福气太大,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命薄而福气大的人不少见吧?他们往往是因为命承载不起这么大的福气,所以要不早夭,要不重病在身。打个浅显的比喻,这人是海上的船,福气是船上的珠宝。固然珠宝越多越好,但是船承载过重的话,就很可能沉没。我刚来画眉村就听说了你哥哥中了榜却不幸去世的往事,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是你父亲福气大过命的最早体现。他因为有福气所以有了这么个聪明博学的儿子,可是命里又载不住,所以才有这样痛心的事情发生。” 身为阿爸许的罗步斋说了这一席话之后,姥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寂静的夜里只有竹溜子在头顶房梁上跑动的声音。
姥爹认为罗步斋的话可信,何况父亲说出那番话也很可能是他自己意识到身体的异样了。很多人在去世之前其实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他们大多数人在大限将至前会对亲人说:“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姥爹从他父亲的话里听到了这种感觉。 于是,姥爹游历回来后不到七天,他就主动带着彩礼去那个戴着血丝玉镯子的姑娘家里提亲。 姑娘住在洞庭湖附近一个叫梅溪桥的地方,那里当年是整个县最为繁华的市场,吃的零食,穿的衣服,住的家具,行的车马都可以在那里买到,应有尽有。姑娘的父亲便管着半个市场,所以家境特别好。 但是梅溪桥经常发生一些怪事,渐渐地,人们都把梅溪桥叫做迷失桥。在当地的方言里,梅溪桥和迷失桥的发音几乎一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就这样变成了听起来冷飕飕的名字。 那个姑娘的血丝玉镯子便是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怪闻之一。 不过姥爹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已经不是以前初出茅庐的文弱书生了,身边还有一个见识多广的阿爸许罗步斋,再加上聪明伶俐的竹溜子,他对那位姑娘没有一点忌讳之心。 那个姑娘姓谢,没有名字。她家里父母非常传统,非得按照古例“待字闺中”等她许配了人家才让她夫家取名字。 姥爹去见谢姑娘的时候,罗步斋和竹溜子都跟着,另外还有几个抬彩礼的仆人。 谢家父母高高兴兴地接待了姥爹等人,让仆人们在大厅里喝茶吃花生,然后要领着姥爹去谢姑娘的闺房见见面。 姥爹刚迈开步子,竹溜子就一下蹿到了姥爹是脚面上,似乎要拉住姥爹的脚,不让他跟着谢家的人到后面去。 谢家父亲见了竹溜子,皱眉道:“哪里来的耗子?我家养了三十多只猫,难道都是摆设吗?” 姥爹知道谢家养了许多猫,都是捕捉老鼠的高手。这谢家人并不是有多喜欢猫,而是他家管着迷失桥市场的货物,货物里又多有粮食干货等老鼠爱吃的,所以不得不养许多猫。曾经有个人劝谢家人别养这么多猫,因为猫是夜灵,阴气重,养太多了对主人不利。后来谢姑娘年幼时多次被猫挠伤。 可是谢家不能不养猫。 谢家的一位老仆人马上从侧门走了出来,对着谢家父亲连连鞠躬道:“老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老鼠进来的。这是我的失职。” 姥爹连忙说道:“这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我从四川带来的宠物。它不会乱咬东西的。” 谢家父亲有些不悦,斜睨了姥爹一眼,说道:“看你文质彬彬,又考过秀才,怎么会玩这种讨人嫌的宠物呢?” 在那个时候,人们普遍喜欢常见的宠物,有养猫的,有养狗的,高雅点的养鸟,有钱的养马,信风水的养鱼,打猎的养鹰隼,确实没有人会养老鼠。所以姥爹对谢家父亲的不悦非常理解。 罗步斋见竹溜子行为异常,便丢了手中的花生,走到姥爹身边,说道:“这竹溜子是我养着玩的,我跟你们一起到后面去,只要我在旁边,这竹溜子就不会乱跑。” 姥爹也感觉到了竹溜子的异常。如果有外人在,竹溜子一般不会贸然现身的。它会躲在墙角的老鼠洞里,或者栖息在房梁上。虽然姥爹跟竹溜子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及罗步斋,但是他们之间相互熟悉的程度以及远远超过罗步斋还是阿爸许的时候。 对于这其中的差异,姥爹认为是因为自己把竹溜子当做朋友,而罗步斋以前只把它当做傀儡。有感情的关系总是胜过雇佣的关系。 于是,谢家父亲带着姥爹,罗步斋和竹溜子一起走到了后面。后面是一个“回”字形建筑。四周是小厢房,“回”字中间是天井。天井不是水井,而是用来蓄水排水的。在那个时代,一户人家如果能有一个天井,那就代表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因为一般人家是做不起这么多房子的。当然,也有好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天井的,那就另当别论。 姥爹以为谢姑娘的房间就在这里了。可是谢家父亲的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从一条小走廊穿了过去。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回”字形建筑,中间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天井。 能有两个天井的人家,那就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罗步斋窃窃对姥爹说道:“这些房子够我们萝卜寨住十几户人家了。” 姥爹故意走慢一些,与谢家父亲落开一段距离,小声笑道:“你不知道,如果做两个天井的话,这里是要住十几户人家的。不过这十几户住的都是老爷的小妾。可惜这谢家子孙稀薄,居然只有一个女儿。” 罗步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说道:“你感觉到没有,这屋里的阴气非常重,不像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此时太阳当空,阳光扑到了天井上,也照到了走廊里。没进谢家之前,姥爹和罗步斋都热得额头冒汗,挑彩礼担子的仆人们更是汗湿了衣服,肩胛骨的位置甚至析出了一层白色的汗盐。其实仆人们挑的彩礼并不重,多是绸缎,布匹,红白糖,椅子之类有些象征意义的东西。那时候交通不便,如果凭人力挑重物还走那么远的路程,那就太笨了。重物是早就用车拖了过来的。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走进谢家后院之后居然就如走进了井底一样清凉,这很难不让人生疑。姥爹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穿过两个天井之后,谢家父亲还没有停住,继续顺着小走廊往后走,来到了第三个天井旁。这时候,姥爹也忍不住感叹谢家财大气粗了。不过此时姥爹多了一分担忧。之前那些大家族争夺这个姑娘,不会是为了分谢家家产吧?如果是为了钱财,那谢姑娘就不一定像传说中的那么好看了。 以前姥爹不少听说长得丑的大户人家小姐骗婚的事情。在男方派人来看人的时候,大户人家找个漂亮的婢女端坐在房中,让人误以为这个千金小姐长得特别漂亮。等结婚抬轿子那天,仍由婢女坐轿,而小姐假装婢女,再等洞房的时候两人换过来。等到第二天一看,身边睡的是另一个人,后悔也来不及了。 同样,有钱的公子也会用类似的方法骗大户人家的小姐,用俊俏的下人假装见面,新婚之夜偷梁换柱。性子弱的千金小姐见木已成舟,也就认了。性子烈的千金小姐可能立即用丝绢悬梁了。 在第三个天井的南边厢房里,姥爹终于见到了那个戴着血丝玉镯子的谢姑娘。 “姥姥!”罗步斋一见那个面色白得像纸的姑娘,就忍不住惊叹一声。 那谢姑娘见罗步斋叫她做姥姥,表情呆滞了片刻,复而缓和过来,故意用手摸摸脸,微笑道:“我长得有这么老吗?” 罗步斋自知失言,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见姑娘长得这么漂亮,非常惊讶,不自觉就说出了感叹的话。”他拱手弯腰,做得比姥爹还讲礼节。 谢姑娘听到夸奖,忍不住露出喜色。 她父亲在旁哈哈大笑道:“我家女儿当然是国色天香!你们不知道多少好男儿打破头想挤进我家门。可惜她一个也看不上。独独马粮官报上你的名字之后,她就答应了。你是我们县最年轻的秀才,要不是科举取消,定然是高中皇榜的文曲星!男才女貌,也只有你能配得上我家女儿了!”她父亲肥胖的脸上笑得冒出了一层油光。屋顶有几片透光的琉璃瓦,阳光从那里直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使得油光更加闪亮,让人看了发腻。 姥爹自然明白罗步斋情不自禁地叫出一声“姥姥”的原因,立刻也明白了竹溜子在大厅里的时候为什么一下子蹿到他脚上不让他走。 不过见谢家父亲在旁边,姥爹不好把话挑明,只好假装温和地跟谢姑娘寒暄几句,问问谢姑娘的生辰八字。 问生辰八字也是结婚前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只有问回了姑娘的生辰八字,回家后找算命先生配合自己的八字算一算是不是相配。如果相配的话,后面就可以继续婚娶。如果不配甚至相克,往往婚姻就此取消。 谢姑娘说:“我是庚午年腊月初七午时出生的。” 姥爹当即辩驳道:“庚午年?还要几年才是庚午年呢。难道你的出生年月还没有到?” 谢姑娘慌乱道:“怎么可能还没到!早过了!” 姥爹说道:“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如果早过了的话,难道你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旁的谢家父亲急忙打断道:“她不是庚午年的,她是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庚子年出生的,也不是腊月初七午时。”然后,谢家父亲报出了女儿出生的月份日子和时辰。 谢家父亲瞪了谢姑娘一眼,责备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生辰报错了,万一八字不合,这婚约是要取消的!” 谢姑娘瞥了姥爹一眼,对她父亲娇嗔道:“我以为马秀才只是一个不通世事,呆板腐朽的文弱书生……” 姥爹顿时明白,谢姑娘是怕自己的本相被揭露,才拒绝了其他的公子,选择了呆板书生。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有书生她才能骗得过。骗不过的话,书生也最容易动恻隐之心。 谢家父亲见女儿不知礼节,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做爹的也是看马秀才是文弱书生才答应这门婚事的,怕你去了婆家之后受你男人的欺负。之前那个李公子,他天天舞枪弄棒,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打伤。还有那个白公子,天天寻花问柳,你去了岂不是天天受气?做爹的放心不下。” 屋顶的琉璃瓦有三片,各有两个巴掌加起来的大小。一束透过琉璃瓦的阳光落在谢家父亲的脸上,一束落在罗步斋的脚前,还有一束落在姥爹的鼻尖上。 姥爹见那阳光比以前吸食的阳光要微弱,又比晚上吸食的月光要温暖,禁不住想上前去尝试一下这种不强不弱的阳光。 这种想法刚涌上来,姥爹就感觉耳朵突然失灵了,听不见谢家父亲,谢小姐和罗步斋的声音了,只有嗡嗡嗡的声音,仿佛他们三个是苍蝇一般。而那阳光却仿佛有了声音,像倾泻而下的瀑布一样震耳聩聋。阳光丝丝缕缕,就如流下的水一般。姥爹心中微微一惊,心想道,难道这经过琉璃瓦透射的阳光如此与众不同吗?如水一般,既吸收了阳光的阳气,也吸收了月光的阴气?以前吸食过至阳的阳光,后来吸食过至阴的月光,而眼前仿佛是阳光和月光的交融。 在峨眉山的时候,迷海大师说过,世上所有东西都是阴阳俱有的。至阳的东西里也有细若游丝的阴气,而至阴的东西里自然也有细若游丝的阳气。男人是阳,也有阴虚生病的时候。女人是阴,也有阳气不足的时候。哪怕是阳光,也是如此。而月光虽然是至阴之物,但它其实是阳光在月亮上的反射光。经过反射,阳光中的阳气被过滤,所以才成为至阴之物。 姥爹看着眼前的阳光,由此推想,琉璃瓦不是反射而是折射,这样是不是将阳气过滤了部分却也留下了部分?这样的话,经过折射的阳光就是阴阳调和的光线了。 这种阴阳调和的光线,应该尝一尝。 姥爹往前挪了一小步,让光线直接照到脸上,然后轻轻张开嘴。 这阳光果然不同,既没有峨眉山中那种饱腹的感觉,也不是萝卜寨阿爸许家屋顶上那种喝汤的感觉,也不是在鸡鸣三省遇见阿爸许的执念时那种喝水的感觉。这次他如同喝着掺了蜂蜜的茶,蜜的感觉非常非常淡,淡得要细细体会才能感觉到,仿佛一小滴蜜落在舌苔的一个味蕾上,然后慢慢侵染开来。茶的感觉也非常非常淡,淡得要轻轻吸嗅才能感觉到,仿佛一杯上好的茶擦鼻而过,没有浓香,只有后香。 因为这种飘渺的感觉,姥爹也不敢大肆呼吸或者吞咽,只敢轻轻地嗅,轻轻地吸。怕太过用力而毁坏,怕太没力气而溜掉。 很快,谢家父亲,谢小姐和罗步斋的嗡嗡声都消失了。瀑布倾泻而下的声音将全世界的其他声音全部遮掩,如突如其来的狂暴雨将整个世界淹没,所有的东西都被遮住了。姥爹感觉到阳光将他淋湿淋透,仿佛站在雨中。这雨是太阳雨,所以不会感觉到冷,温度刚刚好。那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 姥爹不禁联想,春季的花草树木遇到第一场春雨也应当是这种感觉吧。可惜人无法知道花草树木的感受。 但从花草树木修炼成精成人的妖物能感受到。 后来谢姑娘告诉姥爹,她在“贵如油”的春雨中就有类似的感受。那是一种万物生长的力量。 姥爹站在透过琉璃瓦的阳光下时,谢姑娘还没有跟他交流感受。但是姥爹确实感觉到浑身的生机,仿佛自己是一棵树,脚是根,手是叶。吸收了这种阴阳调和的阳光后,他感觉到脚要往地下去,吸取更多的养分;他感觉到手要继续向前生长,要像树枝一样开枝散叶,吸收更多的阳光。甚至身体的骨骼也要膨胀开来,获取更多的空间。 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一棵树苗为什么可以吸收天地精元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也体会到了一棵小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顶着沉重的石头生长出来,甚至体会到人为什么能从父母的精血长成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姥爹顿悟了。 佛经有言: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意思是说,人处于“执迷”的状态是多世累劫的,但是开悟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姥爹切身体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自己曾在峨眉山修行,曾去喇嘛寺渡人济世,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积累劫难,以待此时的开悟吗?姥爹心中自问。 有此领悟之后,瀑布的声音次第消失,谢家父亲,谢小姐和罗步斋谈话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来。如沐雨水的感觉顿时消失,阳光仍旧照在脸上。 这时,罗步斋推了推姥爹的肩膀,说道:“婚姻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倒是说两句,发生么愣啊?” “啊。哦。”姥爹一惊,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当目光再次对向谢小姐的时候,姥爹又有了那次在阿爸许家屋顶上的视觉。他看到谢小姐周身不但没有一点热气,反而散发出如长了毛一般的黑气。那黑气如水草一般漂动。 姥爹揉了揉眼睛再看,黑气没有消失。 再看谢家父亲,周身热气如在萝卜寨看到的人一样没有异常。再看罗步斋,热气仍然比常人要少一些。 姥爹心想,这谢小姐早已死了,我看见的是一具尸体。 罗步斋见姥爹眼睛瞥来瞥去,问道:“你看什么呢?”他的话刚说出口,就表情凝固了一下。显然,他发现姥爹与刚才不同了。但是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仔细询问刚才一瞬间在姥爹身上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 谢小姐的尸体说话了:“我还以为这个书生多聪明,原来见了美女也是傻愣愣的。” 姥爹见到谢小姐的尸体说话时嘴里喷出一阵黑色烟雾,仿佛她肚子里着了火似的。姥爹明白,那是尸气。难怪这谢家府宅里阴气森森,原来是有一具不断喷出尸气的尸体。既然能将三个天井的大院弄得如此清凉,可见这具尸体在这里已经不是一时半日了。 大院里充满了清凉之气,反过来又可以让尸体没那么快腐化。 可是她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说话?她父亲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如果不知,那尸体是用什么手段让他们丝毫没有发觉的呢?如果知道,她父母为什么还要将她嫁出去?姥爹脑袋里疑问重重。 脸上冒油的谢家父亲生气地斜了女儿一眼,忙给姥爹道歉:“我女儿平时足不出户,我又惯得厉害,说以嘴巴子不饶人,还望马秀才不要见怪。” 姥爹忙道:“早就听说谢家家教最为古朴,谢家大小姐足不出户,正应了千金小姐足不出绣花楼那句话,这样严格遵照古训的家教现在很少见了。我应该钦佩谢家家教严正才是,怎么会见怪呢。” 谢家父亲听了姥爹的话,这才勉强笑笑。 谢小姐的尸体却不依不饶,拂袖道:“足不出户有什么好?这是把女儿做盆景观花养了,不是养人!”拂袖的时候她手上的血丝玉镯子碰在桌沿上,发出的声音却不似玉石磕碰,声音响脆,而像是木头相碰,声音沉闷。 姥爹心想,你倒是走出谢家大院,在外面的大太阳下晒晒试试!做贼心虚的人反倒会虚张声势。越害怕的东西,越装作不害怕。 罗步斋也看出端倪,故意揶揄谢小姐道:“看小姐脸色苍白,确实是晒少了太阳,应该多出去走走。” 谢小姐的尸体撇撇嘴,哼了一声。姥爹看见她像抽烟吐烟一样从鼻子里冒出一缕黑色的烟雾。那缕黑色如轻纱的烟雾没有立即在空气中消散,而是像一条活了的小蛇一样蜿蜿蜒蜒地爬行到罗步斋的鼻子前,然后从他的鼻孔里钻了进去。 姥爹心中一惊。刚才罗步斋故意揶揄她,让她生气了。这谢小姐是要用邪术来报复罗步斋! 而这一幕只有姥爹能看见,罗步斋和谢家父亲都看不见。 就在姥爹要提醒罗步斋的时候,罗步斋张开了嘴,手连忙护住嘴巴,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那条小蛇一般的黑色邪气被罗步斋喷了出来,摔落在地上,很快就消散了。 谢小姐的尸体柳眉轻轻一蹙,对罗步斋的反应有些狐疑。她用质疑的目光看了罗步斋一眼。 罗步斋则慌忙掏出手帕来擦拭口鼻,一副窘相,似乎没有注意到谢小姐的表情变化。不过,姥爹不知道罗步斋是装作没注意,还是真的没注意;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打喷嚏防备谢小姐,还是真觉得鼻子不舒服而打出的喷嚏。 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姥爹心里都有一个答案。如果罗步斋发现了谢小姐的把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罗步斋本就是驱邪捉鬼的阿爸许,他打个喷嚏是为了自保,也给对方留一点脸面。如果罗步斋纯粹是鼻子不舒服而打喷嚏,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罗步斋现在的身体是“身外身”,与普通人的身体不一样。谢小姐用对付普通人的把戏对付罗步斋,可能确实不起作用。 谢小姐的尸体见施害罗步斋不能,转而施害姥爹。她又撇撇嘴,哼了一声。一条黑色如小蛇的烟雾从她鼻子里冒出,然后向姥爹这边爬来。 那黑色东西到了姥爹鼻子面前,姥爹这才看清楚,这次的烟雾形状不只是蛇形,蛇的周身还有许多细长的脚,仿佛是蜈蚣。显然,这次谢小姐的尸体放出的邪气比刚才的还要厉害。如果让它爬进体内,肯定不死即伤。 看清形状的同时,姥爹闻到了一股臭味。姥爹终于明白,这黑色的烟雾是传说中的尸气。人在死后会从体内开始腐烂,尸气就是在人体开始腐烂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气体,这种气体自然带着臭味。家里有人亡故的,家眷在将亡者入棺前要给死者擦个澡,然后穿衣戴帽。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吸入尸气。身体素质差的人吸了这种尸气会扛不住。万一死者眷属被尸气所侵,生病了,可在中药店买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将桑枝、菖蒲、艾叶煎煮后,冲服雄黄、朱砂,并洗擦身体,可去除尸气。 当然,可以去除的尸气都是分量非常少的尸气。如果尸气吸入太多,恐怕性命难保。 这谢小姐的尸体能控制尸气的散发方向,还能将尸气凝聚成形,实属罕见,其实力也可见一斑。难怪罗步斋一见了她便叫“姥姥”! 姥爹看了一眼罗步斋,希望他想办法施出援手。可是罗步斋打完喷嚏之后将手帕收了进去,没有看到姥爹身处险境之中。阿爸许自从改名罗步斋之后,一条手帕常带在身边。天气稍热他就极易出汗,需要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 罗步斋继续跟谢家父亲讨论婚娶的细节,他看不到那条像蜈蚣一样的尸气。 满脸是油光的谢家父亲更不可能看到尸气了。倘若他能看到,刚才他女儿作祟害罗步斋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觉悟。 当那个黑色蜈蚣爬到姥爹的鼻子面前,正要钻入的时候,姥爹急忙侧了一下头,假装去看屋里的摆设。于是,黑色蜈蚣诡计落空。 谢小姐的尸体又撇撇嘴。 黑色蜈蚣立即调整方向,继续朝姥爹的鼻孔爬来。 就在黑色蜈蚣即将碰到姥爹的鼻尖儿时,姥爹又将脑袋转了一个方向。 谢小姐的尸体再次撇撇嘴。仿佛她的嘴跟那条黑色烟雾蜈蚣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黑色烟雾蜈蚣就是她用嘴来操控的傀儡。 那条黑色烟雾蜈蚣死缠烂打,姥爹将头转向哪里,它就飞快地爬向哪里。 罗步斋见姥爹的脑袋转来转去,非常不自然,便问道:“马少爷,你的脖子是不是不舒服?”在正式一点的场合,罗步斋都叫姥爹为马少爷,叫粮官做马老爷。在私下里,罗步斋直呼姥爹的名字,叫粮官为大伯。 姥爹当着谢家父亲的面不好发作,只好尴尬道:“是啊,昨晚睡落枕了,脖子怎么扭都不对劲儿。” 姥爹扭脖子的时候恰好看到旁边桌上放着一把观赏用的扇子,扇子上面画着仕女图,图中仕女手里也拿着一把扇子,看那笔墨似乎非常老到,应该是某位名士画家亲笔画出来的,而不是工厂或者作坊统一生产的。 姥爹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将扇子抢在手里,在鼻子前面不停地扇风。那黑色蜈蚣既然是烟雾凝聚而成,那应该怕风吹散。姥爹故意将风扇得很大。 谢小姐的尸体忍不住扑哧一笑,嘴巴如墨鱼一般顿时喷出一大团墨水一般的烟雾。她讥讽姥爹道:“现在又不是三伏天,我们这屋里也阴凉阴凉的,马秀才怎么还要扇扇子取凉呢?莫非体内阳气太旺?” 谢家父亲却担心他家的扇子,忙说道:“马秀才,我这扇子可不是用来扇风的,这是我花了不少钱从别人手里高价买过来的。你热的话,我叫人拿一把蒲扇来就是。不过我这屋里常年荫静,不会感觉到热啊。” 谢家父亲又担心这还没进门的姑爷身患隐疾,怕女儿嫁过去之后守活寡,便说道:“就算礼数到堂,八字相合,我还得请城里的知名医生帮你看看,免得身体有隐疾没发现。及时发现及时治,治好了再谈婚娶也不迟。” 谢小姐的尸体听了父亲这话,笑得前俯后仰。她以手掩住嘴巴说道:“父亲你担心得多余了。我看他身体好着呢。”谢小姐的尸体知道姥爹不断扭头是为了避开她的尸气,所以知道姥爹并不是有隐疾在身。 “你天天在深闺里学习女红,又没有学过医学,你怎么知道别人有没有隐疾?快给我收敛一点!”谢家父亲责备女儿的放肆。 令姥爹觉得可气的是罗步斋追问姥爹刚才来的路上为什么没有感觉落枕,现在却不舒适,是不是真如谢家父亲说的那样有隐疾。 姥爹无法作答,但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快了。 谢小姐的尸体嘴巴再次一撇。 那条黑色烟雾蜈蚣立即盘起了身子,如水塘中的田螺一般。然后它滚动起来,靠近姥爹。这盘起的身子将受风影响的面积减少了许多。虽然它身上的烟雾不断地被吹散一些,可是就如吹掉身上的灰尘一样无伤大雅。 姥爹见这样也不行,忙将扇子交还给谢家父亲,顺便借机弯腰,躲开那条讨厌的蜈蚣。在它跟随到谢家父亲身边时,姥爹又突然撤回脚步,回到罗步斋身旁。这一送一回,像跳舞似的。 谢家父亲和罗步斋看着姥爹动作突然奇异,都不理解地看着他。 “你这是……”谢家父亲的眼神透露出越来越多的不放心。此时他不只是担心还没过门的姑爷身体有隐疾,还担心这姑爷的脑子也不太利索。 姥爹忙指了指鞋子,说道:“来的路上鞋子里进了沙子,刚刚踩到了沙子,疼了一下。”说完,姥爹假装脱下鞋子,在鞋子里面寻找那颗不存在的沙子。 姥爹预料到谢小姐的尸体会趁这个机会驱使蜈蚣攻击他。因为此时他已经脱掉了鞋子,不能随便走动。 果然,那条黑色烟雾蜈蚣重新舒张身子,从盘旋恢复为蜿蜒,然后迅速朝姥爹的鼻子冲来。 姥爹等的就是它这一毫无防备的冲击。说时迟,那时快,姥爹举起鞋子,像拍苍蝇小虫一般狠狠地用鞋底朝对着那条蜈蚣拍去! 啪! 鞋底拍在蜈蚣身上,与地面接触,发出响亮的一声。 谢家父亲和罗步斋被这声音吓得一惊。 姥爹摁住鞋底,抬起头来,对着谢家父亲解释道:“对不起,刚才看到了一只苍蝇,我顺手将它拍死了。” “哦——”谢家父亲再次又怀疑转为释然。 挪开鞋底,姥爹看见地上的蜈蚣已经碎为粉末。臭味呛鼻。那些粉末如水一般被干枯的地吸收,渐渐不留一丝痕迹。 地上并没有苍蝇的尸体,不过谢家父亲和罗步斋不会凑过来看,所以姥爹得以敷衍而过。 姥爹再看那谢小姐的尸体,她表情略微惊讶,似乎不曾想到姥爹能将黑色蜈蚣拍碎。 在她看向姥爹的时候,姥爹回以一个严厉的神色,以示自己并不惧怕她那些雕虫小技。 既然鞋子里不存在的沙子已经处理掉,那就不好将鞋子一直拿在手里。 姥爹将鞋子穿好,直起腰来。 可是刚刚直起腰,他就看到无数蜈蚣从谢小姐的尸体的七窍里爬出来。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角里都有黑色的蜈蚣摆动无数的脚爬出。谢小姐原本好看的脸也顿时变得狰狞恐怖。那些蜈蚣从她的脸上爬到脖子,然后从衣领爬进去,顺着她的身体爬到了脚下,最后从脚下朝姥爹这边爬来。 此时就算将两只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拍打,也无法抵御这么多的蜈蚣。 姥爹心想,完了,此时就算撒腿逃跑,恐怕也跑不出这位千金小姐的闺房了。 急中往往容易生智。 在绝望的时候,姥爹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随身携带的毛壳香囊。 这尸气既然是臭的,那应该难以抵御毛壳香囊的香味。如果毛壳香囊的香味能将尸气的臭味淹没,那尸气的毒性应该也会消退。 这只是姥爹当时的猜测而已。既然别无他法,就只能用毛壳香囊试一试了。 姥爹迅速从暗包里掏出毛壳香囊。 一股清香立即飘然而出。 香气本是看不到的,但是姥爹见地上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蜈蚣,便看到了香气的形状。因为那些靠近姥爹的蜈蚣顿时粉碎了,然后迅速被干枯的地吸收,就如刚才被鞋底拍打过的蜈蚣一样 。在姥爹的周围,迅速出现了一块空白之地。那空白之地的形状,便是香气笼罩的形状。谢小姐的尸体没想到姥爹还有这一手,顿时花容失色。 姥爹干脆送佛送到西,拿着毛壳香囊走进谢小姐的尸体,将毛壳香囊往谢小姐的尸体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客气地说道:“初次见面,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就送一个香囊吧。这香囊是我在四川的时候由于偶然机会得到的,它的香气非常特别,还源源不断,不像普通的香囊那样使用一段时间就没了香味。我想你应该喜欢它。” 谢小姐的尸体急忙挡开毛壳香囊,以手捂鼻。 “我不喜欢香味的东西。”她脱口而出。 她这话一出口,连谢家父亲都惊讶。 “闺女,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吗?”谢家父亲诧异地问道。 姥爹心中了然。这臭味的尸气果然害怕香味冲突,更何况是毛壳香囊的怪异香味。臭与香的不相容,就如水与火的不相容。要是将毛壳香囊长期挂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估计要不了多久,她那体内储存的尸气会被全部消耗。 “香味太俗。我喜欢自然的味道。”谢小姐的尸体掩饰道。那些来不及退回的蜈蚣纷纷在毛壳香囊的香气下碎掉。来得及退回的蜈蚣争先恐后地回到谢小姐的脸上,从七窍中钻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黑色的蜈蚣一条都不剩。 “可是我刚才闻到了一股臭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罗步斋后知后觉说道。 谢家父亲见氛围不太对,于是挥手道:“人也见了,生辰也取了。咱们回大厅里休息吧。” 姥爹担心她再使其他阴招,听了谢家父亲的话,简直求之不得。 几人回到大厅之后,谢家父亲又叫人拿来一些点心。那些挑担子的下人立即一拥而上,手在衣服上擦两下便拿起点心来尝。 谢家父亲走到姥爹身边,说道:“马秀才,今天就在寒舍歇息一晚吧。明天早上吃完饭再赶路回去也不迟。都快是一家人了,你也不用拘束。” 迷失桥到画眉村的路程比较远,走路的话一天刚好两个来回的样子。姥爹从画眉村出发的时候不早,路上挑担子的人走得不快,在谢家大厅又坐了许久,如果现在就赶回去确实有点着急。再说挑担子的人好不容易来一次迷失桥,都想着给家里买点什么东西回去。那时候的人绝大部分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生活一辈子,别说迷失桥,就是去离画眉村只有三四里之遥,只有五六家店铺的龙湾桥,对他们来说也是要梳妆打扮了一番才慎重地去的。 姥爹来之前,父亲跟他说了,按照习俗,取生辰的新姑爷是要在娘家那边住一晚的。 因此,进入谢家大门之前,姥爹是打算住一晚。可是见了谢小姐是一具尸体之后,姥爹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作逗留。 姥爹刚想拒绝,罗步斋又凑了过来,对谢家父亲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谢老爷了。我们出门之前我家老爷就说了,要我们在这里住一晚,切莫把谢家老爷当外人,切莫客气生分了。”
谢家老爷笑道:“是是是。我这就去安排你们的房间。” 等谢家老爷一走,姥爹就将罗步斋拉到角落里愤愤地责备:“亏得你以前还是专门跟鬼灵打交道的阿爸许呢!刚才你没发现谢小姐的异常吗?在这里多住一晚,就多一晚的危险!” 没想到罗步斋不惊不讶,他说道:“我称了她的骨重,才二两一钱,是最轻的骨重。” 姥爹讶道:“最轻的骨重?” 罗步斋点头道:“这种骨重的人是最凄苦的。如果是男的,这就是大凶的八字,平生灾难重重,事出不断,即使有幸躲过所有凶祸,他一辈子也是困顿,一事无成。如果是女的,也好不了多少。生身此命运不通,乌云盖月黑朦胧,莫向故园载花木,可来幽地种青松。” 姥爹见他念出一串似懂非懂的口诀,忙问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命不长,要想命长,必须出家。” “要出家?” 罗步斋点头道:“是的。骨重太重的人不一定好,因为可能载不住,就像船中珠宝太多,船不好的话会沉船。骨重太轻的人肯定不好,因为船中没有任何重物,来一点风起一点浪,船就会定不住,会翻掉。她这船实在太轻。如果刚才我见她是病殃殃的,多病多难,活到现在那都是稀奇了。可刚才她精神抖擞,甚至咄咄逼人,可见她这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姥爹见罗步斋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反倒不急于告诉他真相了。姥爹猜测,身为阿爸许的罗步斋这次没有凭自己的感觉嗅到危险气息,可能是因为他自身已经不是正常人,所以以前积累的经验不再实用了。但好在他因祸得福,领悟了之前不懂的称骨法。姥爹想看看他的称骨法能灵验到什么程度。如果十分灵验,那么他说父亲时日不多的话更加可信。如果不太灵验,那么他之前说的话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问题很简单。她已经死了。”罗步斋自信地说道。 姥爹轻叹一口气,说道:“原来你跟我想的一样。” “你已经发现了?”罗步斋愣了一下。 姥爹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都已经决定了,还问我打算怎么办干什么?”姥爹说道。 姥爹清楚,罗步斋既然发现谢小姐是一具行尸走肉还要故意留下来住,必定是想跟谢小姐的尸体一较高下。可是他忘记了,这里不是萝卜寨,他不再是以前的阿爸许,没有鬼灵暗中帮忙,他的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不过这些话姥爹不能说给罗步斋听。 而姥爹从谢小姐的闺房回到大厅之后,眼睛那种奇异的能力就消失了,看人的时候再也没有热气。刚才亏得在琉璃瓦下吸食了阳光才得以看清尸气的形态,因此破解了谢小姐的诡术。现在连这种眼睛的能力也没有了,倘若跟谢小姐的尸体再做一次较量,恐怕自己还没有反抗就尸气中毒,倒地身亡了。 罗步斋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掌握她的弱点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绣花针。 “你越来越像女人了,随身带着一个手帕不说,还带着绣花针?”姥爹哭笑不得。 罗步斋将绣花针藏起来,说道:“这绣花针不是我带来的,刚才看见谢家一个老妈子在纳鞋底儿,我找老妈子讨来的。” “一个绣花针能有什么作用?”姥爹还是将信将疑。 罗步斋凑到姥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他的计划。 姥爹听完说道:“事已至此,那就试试看吧。”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谢家的人和姥爹还有罗步斋坐了一桌,姥爹带来的下人坐了一桌,姥爹这桌的菜比下人那桌要好上一个档次。姥爹于心不忍,从这桌端了几碗到下人那桌。 谢小姐的尸体看见了姥爹的一举一动,似乎有些欣赏姥爹的所作所为。 罗步斋专选偏冷的菜吃,滚烫的汤一口也不喝。他吃了过热的东西就会拉肚子,跟正常人吃了冷食容易拉肚子刚好相反。姥爹知道他的变化是因为身外身温度较低,不适应太热的食物。而罗步斋认为自己上了年纪,肠胃不行了。 姥爹转眼去看谢小姐的尸体吃饭,她似乎非常讨厌桌上的所有食物,每次下筷子只夹一丁点,放到嘴里后不咀嚼就咽了下去,好像喝药一样难受。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还故意将碗中的饭粒拨到地上。 姥爹心中诧异,你不吃也就算了,干吗要糟蹋粮食? 在别人才吃一半饭的时候,谢小姐的尸体就放下了筷子,礼节性地淡淡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谢家母亲忧愁地望了女儿一眼,说道:“你这样老不吃饭,身体会跨掉的!为了你我都换了十多个厨师了,天南海北的特色做了个遍,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你喜欢吃的菜吗?” 做父亲的比做母亲的宽心,谢家父亲说道:“你念什么念?她一直吃这么点,也没见怎样,你就由着她吧。” 谢小姐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嘴,然后迅速离开了饭桌,向屋后的小门跑去。 其他人继续吃饭,说说笑笑。 姥爹看了看地面的饭,心中疑惑,于是也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也吃完了。” 谢家父母客气地劝他再吃点,姥爹坚持不用了。谢家父母便叫下人去给姥爹泡茶喝。 姥爹急忙跟着去了谢小姐的方向。走过一段走廊,姥爹来到谢小姐的闺房门外。才走到窗边,姥爹就听见谢小姐歇斯底里的干呕声,仿佛要将肚子里的肠子都吐出来。姥爹没急着进去,而是偷偷在门框边上朝里看。 此时谢小姐的尸体正抱着一个痰盂,脸色非常差。在姥爹的眼睛恢复平常之后,他再看谢小姐的尸体时还是感觉这个女人面容姣好,顾盼生情。可此时的谢小姐脸色又变成了青白色,仿佛发了霉的豆腐。 她的嘴角还粘着几颗饭粒,看来她将刚才吃的一丁点儿食物也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她的脚边,蜷缩有五六只黑色的猫。猫的眼睛有蓝色,琥珀色,紫铜色等等,仿佛是一颗颗异域引进的宝石。当姥爹站到门槛前的时候,那几只猫都警觉地将眼睛对向姥爹,竟然瞬间有了老虎那种虎虎生威的感觉。有的猫甚至呲起了牙,仿佛即将展开一场饕餮盛宴。 看来这里的猫都被她驯化了。 姥爹害怕她再放出尸气,也担心那群疯狂的猫乱挠乱咬,于是停在门槛前看着她手里的痰盂,轻声问道:“你吐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怀孕了?” 谢小姐听了姥爹的话,脸上居然露出一点难得的绯红,有了几分羞涩的姿态。 姥爹心想,这或许是所有女人初次被问到这种问题时的反应吧,就连已经死去的女人尸体也不例外。 但那丝羞涩很快消失不见,谢小姐换上一副怒容,啐道:“呸!你这是故意讥笑我吧?” 姥爹确实不是有意讥笑她。虽说那时候的思想趋于保守,只有部分认为新时代即将到来的年轻人才处处呼唤开放,但是实际上人的七情六欲又有几个人能完全战胜?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未嫁人先有孕的情况也不是太少见。那些开口闭口君子圣人的读书人也不乏爬墙翻窗的情欲之徒。 有的大户人家为了隐藏家丑,发现女儿怀孕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寻找新姑爷。手段高明的,还是能找到门当户对的人。没什么手段的,往往将女儿屈就于家里的长工或者仆人。所以如果听到某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爱上了地位卑微的奴仆,然后他们终于在一起之类的内容,往往故事本身已经被人们神化了,其真实面目不过是藏不住大肚子的大家闺秀迫不得已找了个邋遢的男人做上门丈夫而已。 “倘若不是怀孕,你怎么这样干呕?”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将痰盂放下,一脚踢在脚边的猫身上。猫“嗷呜”惨叫一声,连翻了好几个滚,跌在墙角里。她假笑道:“你不是已经看穿我的把戏了吗?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干呕呢?” 姥爹经她点拨,顿时明白了,她是一具已经死了的尸体,自然是不能吃饭的。她的尸气在皮囊里已经够多了,这些尸气都被她努力压制,以降低尸体的腐烂速度,如果还有其他食物进入里面腐烂,则会加快内脏的腐烂速度。再者,死了的尸体已经没有生命特征,没有新陈代谢,食物不能消化,只会增加她的身体负担,甚至让她拉肚子。 因此,她吃饭的时候尽量少吃,吃完了还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出来。 姥爹见她这样,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心。 “谢小姐,你这样呕吐非常难。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用一根稻草穗儿慢慢塞到喉咙里,像挠痒痒那样挠喉咙,这样可以让你不由自主地呕吐,比你自己干呕要好多了。”姥爹说道。 外公给我说姥爹教谢小姐的尸体怎么呕吐的时候,我不太相信姥爹说的方法。后来我们村里有个想要殉情的姑娘喝了老鼠药,在众人觉得没办法救的时候,一个老人随手摘了一根稻草穗儿,叫人掰开姑娘的嘴,然后将稻草穗儿伸进姑娘的喉咙里。那位姑娘立即呕吐起来,虽然没能将所有的老鼠药吐出,但是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小姐也不相信姥爹的话,斜睨着他,嘴角扯出一丝鄙夷的笑,说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你以为我会拿一根稻草穗儿伸进喉咙里?然后让你嘲笑我傻?” 姥爹道:“不信算了。” 谢小姐的尸体冷冷笑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伤了我的尸气。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姥爹刚想回答她,却听见背后传来了谢家父亲的声音。 “喂,我说马少爷,你不要这么心急好不好?饭都不好好吃就跑到我家女儿闺房里来,像什么话嘛!只要礼数到位,我家女儿迟早是你的人,不要这么心急嘛。”谢家父亲跑得脸上的油光又泛了起来。 姥爹哭笑不得。 谢家父亲就像一个要倒不倒的不倒翁一样跑了过来,拉住姥爹,生怕他跨进女儿的房间。 “亏得你还是秀才呢,孔圣人说的礼义廉耻你都忘记啦?居然趁着我们家里人吃饭偷偷跑到这里来调戏我女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谢家父亲一脸痛惜的表情,似乎为姥爹的堕落和风流而痛心惋惜。他用力地拽住姥爹的手,将原本就不敢进去的姥爹拉回来。 别看谢家父亲一身肥肉,力气其实大得很。姥爹只好跟着他往回撤。 离开的时候,姥爹听到闺房里谢小姐的尸体发出笑声。那是发自肺腑的笑声,也是一个女孩子忍俊不禁的笑声,有意掩饰却掩饰不了的笑声。 嗤嗤嗤嗤…… 她在里面笑个不停。她一定是想象着姥爹的窘态而发笑。 姥爹听那笑声听得有些发愣。 姥爹认为能发出这种笑声的女人一定不是坏人,女鬼也一定不是坏鬼。 可是谢家父亲却将姥爹当做了坏人,他将姥爹拉到第一个天井的院子里后,松开了姥爹的手,责备道:“我说马少爷,你这样像话吗?我不答应之前那些求婚的公子少爷,就是担心他们的品行,担心我女儿以后受委屈。我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掌心里怕跑了。我能容忍以后其他人欺负她吗?” 姥爹连忙解释道:“谢老爷,您误会了。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马秀才读圣贤书的这都不懂?明明被我抓了个现行,你还狡辩,这更让我放心不下!”谢家父亲确实愤怒了,唾沫星子乱飞。 姥爹连忙以手遮住脸。 谢家父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用手抹了一下嘴唇,表示歉意道:“我刚才太激动,有点失礼了。” 姥爹就坡下驴道:“没有,没有。父亲爱女之心,是可以体谅的。” 谢家父亲见姥爹没有因为他的责骂而生气,还说父亲爱女之心可以体谅,便将手一挥,说道:“算了,算了。我叫下人把你们睡觉的房间铺好被子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晚上不要再跑到我女儿那边去!”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警告,又像是提示。 于是,姥爹在谢家下人的带领下去了厢房。 罗步斋和其他挑担子的人都已经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姥爹吃饭前就跟罗步斋讨论了对付谢小姐的尸体的时候,所以恳请谢家父亲在他的房间加一个床和铺盖,让罗步斋和他共用一个房间。 谢家父亲自然答应,叫下人七手八脚将罗步斋的床抬了进来。 姥爹和罗步斋打算今晚一起偷偷去谢小姐的闺房,弄清谢小姐的真相。但见天色还不算晚,到处还有人走来走去,姥爹和罗步斋便在房里聊天文地理,易经八卦。聊完这些,两人又交换了一下对谢小姐的看法,并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姥爹想到罗步斋说过谢小姐的骨重,之前还说道粮官的骨重,便问罗步斋能不能给他也称一下骨重。 罗步斋摇头道:“你的骨重我看不到。” “是很轻吗?如果是的话,直接告诉我,没有关系的。”姥爹说道。 罗步斋道:“不是轻不轻重不重,是我看不到。” 姥爹以为他不肯说,便说道:“看别人看得这么准,为什么看我就不行了呢?不过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分。” “你猜得到?”罗步斋问道。 “当然,你看我一路走来没有什么安分日子,现在还担心弱郎大王随时出现,取我性命。这是忧愁到老多灾多难的八字。这种人的骨重肯定很轻,跟那个二两一钱的区别不大吧?”姥爹说道。 聊天的时候,罗步斋面对着门口,姥爹背对着门口。 罗步斋说道:“你是多灾多难没错,但是每次你都比以前有所进步,这是越来越上升的趋势啊。刚遇到你的时候你还是连外甥级别都没到的普通人,在我家屋顶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外甥级别了。刚才在谢小姐的房间突然又发现你到了舅舅级别。真是惊人!我驱邪捉鬼当了这么多年的阿爸许,现在才勉强达到外甥级别!骨重太轻的人是没有这么快提升的。” 姥爹自嘲道:“照你说来,我的骨重是太重不成?骨重六七两的人有我这么多挫折吗?考上秀才后哥哥就死了,家中老父不让我读圣贤书了。没过几年连科举都取消了。读了一肚子的书却没有用处。在外游历一圈招惹上弱郎大王不说,回到家里准备娶亲却又遇到这个离奇古怪的已经死了的谢小姐。” 罗步斋给姥爹斟上一盅茶,笑道:“这种事情也不是说得清的。你看你虽然经历这么多,但是心境宽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看我在萝卜寨的时候看似风风光光,实际上处处受其他阿爸许的排挤和挤兑,表面驱邪捉鬼,实际上给鬼做供吃供喝的奴仆,最后还被鬼指示一个不知名的乞丐泼了一身大粪。看起来处处受压迫的人不一定不快乐,看起来处处受追捧的人不一定不郁结。” 姥爹抿了一口茶。齿间留香,味道却不如农家自采的看似粗糙的茶。那香气香得有些假了。 罗步斋给自己倒上茶,喝了一口,润了嗓子继续说道:“所以哪,看起来没有福气的人不一定没有福气,看起来很有福气的人未必真有福气。” 姥爹道:“你这是给我说禅来了。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真不能还是假不能看出我的骨重?” 口若悬河的罗步斋突然闭上了嘴巴,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姥爹的背后。 姥爹见他两眼发直,问道:“谁来了?”说完便转过身来。 “是我。”一个面容俊俏身姿绰绰的美女站在门口回答道。声音如风铃过耳。 那美女不是别人,正是谢小姐的尸体。 此时姥爹的眼睛看不到热气或者黑气,加上天色近晚,天地之间到处是黄橙橙的,正处在白黑交替的过渡时间,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淡黄的色彩,一时之间竟然颇有迷离玄幻的感觉。在这种环境和时间的衬托下,姥爹丝毫看不出谢小姐是一具尸体的迹象,恍惚间认为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她不是一具已死许久的内部开始腐烂的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住诱惑的美人。 后来姥爹教外公的时候说,人被鬼迷幻,往往是鬼利用了人自身的弱点。有的人贪婪,有的人懒惰,有的人嫉妒,有的人好色,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比如说水鬼会变成水边游泳的漂亮女人,诱惑男子下水。如果人能克制自己的弱点,鬼就难以得逞。甚至有时候人的善良也会变成弱点,比如水鬼找替身时还会幻化成溺水待救的人,让好心人走进水边伸手去救,则被水鬼拖下水。 年轻时的姥爹心境还不够平静,还会受到诱惑。 谢小姐的尸体穿着一身黄色的紧身旗袍,身子被仅仅包裹,曲线毕现。旗袍原是清朝诸侯妇女所穿用的一种服装,两边不开衩,袖长八寸至一尺,衣服边缘绣有彩绿。后来女人们的思想趋于开放,衣服不再那么保守,旗袍便改良直领,右斜襟开口,紧腰身,衣长至膝下,两边开衩,袖口收小。对比之前,此时的旗袍大胆地露出女人的身体曲线,更为大胆的是露出了开衩处的白腿,开衩低的可见小腿,开衩高的可见大腿。有人为旗袍的转变喝彩,也有人斥之为色情肉欲,恨不能将穿新式改良旗袍的女人浸猪笼,骑木马,千刀万剐。 谢小姐的尸体穿的便是这种千刀万剐的旗袍。 她露出的地方既没有尸斑,也没有皱褶,光滑细腻得仿佛瓷器一般,一敲就会碎掉。 姥爹听到罗步斋轻轻叹了一声:“姥姥……” 姥爹感觉到罗步斋这轻叹跟他第一次见谢小姐的尸体时所表达的情绪不一样。上次不过是窥破她的等级后不由自主地说破了。这次则是由衷地赞叹这种等级的实力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修复已死的人体。即使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幻化成人,也难免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即使是萝卜寨的獐子精,也因身形天然欠缺而抓伤女人的内臂露出破绽。 眼前谢小姐的尸体修为远远超过了五百年的狐狸精和身怀法宝的獐子精。 这就是姥姥级别实力的体现。 谢小姐的尸体见屋里两人皆有惊讶之色,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她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了?今天不还见过两次面吗?现在就认不住我了?” “我认得谢小姐,却认不得你。”姥爹急忙收回心神说道。 罗步斋也急忙调整坐姿,眨了眨眼睛。 谢小姐的尸体转了转手腕上的血丝玉镯子,问道:“你们可认得它?” 姥爹摇头道:“来迷失桥前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这才是我。”她说道。 姥爹和罗步斋聊天的时候,竹溜子栖息在他们头顶的房梁上倾听。谢小姐的尸体走进来后,竹溜子就不见了。 姥爹没想到谢小姐的父亲叫他别去女儿闺房,他的女儿却从闺房找到这里来了。 “谢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泯然一笑,说道:“我到这里来,省得你去找我啊。” “你来找我干什么?”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的笑容淡去,说道:“我来把我的前因后果坦白给你们听,让你们做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决定放过我还是不放过我。”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姥爹对着一个空椅子伸手道:“请坐,慢慢说来。至于放过还是不放过,不要说这么快,最后是您老人家决定放不放过我们也说不定。”姥爹故意将“您老人家”四个字说得非常慢而重,让她知道,他们两人对她的情况有了一个基本判断。“您老人家”四个字既可以表示对她的实力有所预估,也可以表示对她的道行年龄有所把握。上次她失口报出了自己的生辰,而没有报出已死的谢小姐年龄,姥爹和罗步斋就已经预测她的年龄至少将近六十岁。当然,这是最低最低的预估。她可以是两个六十岁,三个六十岁,甚至十个六十岁,二十个六十岁。 姥爹倾向于猜测她有十个六十岁,大概是六百年的修为。这才配得上她能将尸气控制得如此自然的实力。至于什么样的实力才可以将尸气凝聚成形,姥爹还没有把握。 谢小姐的尸体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下,将旗袍稍稍整理,将露出的脚稍稍遮挡,然后指着窗外的一棵树说道:“你们看那麻雀。” 窗外是一颗槐树,槐树上站着一只小麻雀,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树枝上跳上跳下。 姥爹和罗步斋都看到了那只麻雀,但是不知道谢小姐的尸体要说什么。 谢小姐的尸体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道:“我知道你们熟谙玄黄之术,阴阳之道,那你们说说看,那只麻雀如果看到我们,突发奇想要修炼成人形,它大概要花多少年月?” 罗步斋说道:“我以前捉过不少动物精灵,老鼠精,狐狸精,獐子精等等,知道它们的修炼过程非常艰苦。说到那只麻雀,就算它突然心机一动,想要修炼成人,也不一定是花多少年月就能修炼成人的。它首先要有机缘,要有灵智。像灵智较高的狐狸,蛇龟,狸猫等动物可能容易获得机缘。但灵智较低的麻雀获得机缘的概率要小得多。即使有机缘,也会擦肩而过。” “假如获得机缘呢?”谢小姐的尸体问道,没有半点敌意,像是一位前来虚心求道的普通凡人。 “假如机缘巧合,它灵智一通,那也得至少五六百年才能修成人形吧。在这五六百年里,即使不遇到我这样的人去捕捉,也会有天劫降临。由于它扰乱人鬼畜等六道轮回,苍天会用雷击的方式迫使它灰飞烟灭,所以,这也叫雷劫。雷劫不一定是雷电直接击中,更多时候是将它们的魂魄惊散,或者说吓得魂飞魄散。魂魄消散后,实力稍弱的便是前功尽弃了。实力较强的或许可以重新凝聚魂魄,但修为大打折扣,折损几十到数百年的修为。之前的几十或者数百年就算一笔勾销,需要重头再来。”罗步斋说道。 姥爹插言道:“这么说来,最短需要五六百年,最长可能超过千年了。” 罗步斋道:“正是如此。” 姥爹道:“我对精灵修炼不甚了解。但是以前听一个道士说过一句话形容其他生灵修炼成人形之难。那个道士说,其他生灵修炼成人,就如在一片大海中盲龟遇见浮孔一般艰难。” 罗步斋没有听过这种说法,问姥爹道:“大海中盲龟遇见浮孔?” 姥爹点头道:“是的。一只瞎了眼的乌龟在茫茫大海中漂游,正好遇到一根漂浮的木头。木头上有一个孔,刚好容得下一只乌龟的脑袋。其他生灵要修炼成人形,其难度就如这只瞎了眼的乌龟恰好在浮出水面的时候将头钻进木头的孔里。” 谢小姐的尸体笑道:“对。我刚开始修炼的时候,就听到了这种比喻。不过我还是想修炼成人。” 罗步斋惊讶道:“你是其他生灵?不是鬼魂?” 罗步斋和姥爹都认为谢小姐的尸体上附有能量极大的鬼魂,因为只有无所寄托的鬼魂才需要占据人体,控制人体。人体就像一个庇护场所,也像容纳魂魄的器物。这也是一般鬼附身现象发生的原因。 他们没想到谢小姐的尸体说她是修炼成人形的。
罗步斋问道:“既然你是其他生灵修炼成人,那你是故意修炼成谢小姐的模样的吗?你修炼成她那样就可以,又何必强行占据她已死的尸体呢?” 姥爹看了一眼面前的谢小姐的尸体,不紧不慢说道:“是不是你的本体已经消失或者被雷劫击坏?” 谢小姐的尸体却不回答他们的问题,继续前面的话题说道:“罗先生,你既然知道一只麻雀修炼成人如此之难,那你说麻雀栖息的那棵树要修炼成人形有多难?” 罗步斋道:“因为树木灵智比麻雀还差,所以它要修炼成人形,比麻雀要难上一倍。” 谢小姐的尸体继续问道:“罗先生,如果修炼的是树上长的一片苔藓,或者是依附在树上的小草呢?” 罗步斋道:“比树木修炼成人形再难上一倍!” 谢小姐的尸体这才表明自己的身份,说道:“我就是树上长的苔藓,是依附在树上的小草。” “啊?”罗步斋惊异道。 姥爹也目瞪口呆。 “我是寄生草修炼而来。”谢小姐的尸体微微得意地笑道。她脱下血丝玉镯子,平放在手掌心。那玉镯子上中的血丝流动起来,血丝末端如小草发芽一般从晶莹的玉石中钻出来,先是拱成一团,低头缩身如豆芽,但是浑身血红色,接着渐渐舒展,仿佛要迎接阳光照耀,长成了一颗小草,翠绿欲滴。 一颗小草长成之后,其他地方纷纷长出同样的小草来。 眨眼之间,血丝玉镯子上长满了绿色小草。 “我便是这种寄生草修炼而来。没错,你问我生辰的时候,我将自己的真实生辰不小心说了出来。其实我在谢家生活了已经四五年,期间我不是隐藏得很好,可以说漏洞百出。但是谢小姐的父母感觉迟钝,居然没有发现他们的女儿已经变了。”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你……已经有五六百年的修为了吧?”罗步斋没有底气地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仰头大笑,好久才停了下来。她说道:“五六百年?你太小看我了!我从修炼到现在已经一千一百三十五年零八十三天了!” 她将日子记得如此清楚,这让姥爹惊讶不已。 一个人或了多少年自然记得住,但是零多少天未必随时随地能说出来。一个寿命不到一百年的人都因为日子太多而记不清具体多少天,她寿命超过千年却能记得清清楚楚。姥爹如何不惊讶? 罗步斋问道:“你多少年的修为我不知道。但是我这双眼睛能看透很多常人看不透的事物。我第一眼就看出你的级别在姥姥级别,但没有达到祖宗级别。”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这个罗先生的眼睛还有这种特殊能力。她刚才的得意之情消失了,脸上被苦闷之情遮盖。她说道:“对。一千多年的修为应该是祖宗级别了,而我才刚刚达到姥姥级别,是有些不合常理。但是常理又岂是人人相同的?我从修炼到现在经历的天劫不计其数。我记得我修炼了多少天,却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天劫。每次都是生死攸关,一旦失败便是前功尽弃。好在我除了最后一次没能守住心神魂魄之外,前面每次都有幸逃脱。但每次逃脱付出的代价都是十多年的修为白白耗费。所以,这一千多年中有将近一半是被天劫给损耗了。因此你说我只有五六百年修为,不算看错。” “原来如此!”罗步斋也忍不住为她艰辛的修炼之道而感叹。 姥爹问道:“你说最后一次没能守住心神魂魄,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占据谢小姐身躯的?” “嗯。”谢小姐的尸体神色黯然。 谢小姐的尸体说,她最后一次经历雷劫的时候刚好逃到谢家附近,就在谢小姐闺房窗前的一个槐树上。那时候谢小姐已经重病在身,气息奄奄。一个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起,闪电落在槐树附近。虽然闪电没有直接击中它,但雷电的能量太强,将它惊得魂飞魄散。它的魂魄飘飘忽忽栖落在谢小姐的窗台上。 屋里的谢小姐本来就气若游丝,听到那声炸雷之后吓得一惊,居然一口气没有吸上来,就此断了气。 谢小姐断气的时候,身边没有其他人。当时是深夜,下人们早都睡下了。 它看见谢小姐的魂魄像烟雾一样离开本体,便立即趁虚而入占据了谢小姐的尸体。它本是寄生草,最擅长的便是寄生,所以在尸体上寄生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它寄生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之后,还是担心她的父母觉察出来,便又幻化成一个道士,故意偶遇谢家父亲,然后说它有一个血丝玉镯子,可以保住谢小姐的寿命。 谢家父亲一直为重病的女儿忧心忡忡,见道士说血丝玉镯子可以保住女儿,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他哪里知道,那血丝玉镯子其实是寄生草的本身。将血丝玉镯子戴在女儿的手腕上,便是寄生草寄生在树木上一般。 姥爹点头道:“原来是你失去了本体才寄生在尸体之上的。这就解开了我之前的迷惑。”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寄生之后,见谢家父母待我太好,心中有愧。有时候我故意露出破绽,比如说将生辰说错,比如说吃饭当着他们的面呕吐。但是他们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时候我就想,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女儿已经不是他们曾经的女儿了,可是他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宁可自己欺骗自己,也不要接受这个伤心透顶的事实。后来我就稍稍收敛,呕吐的时候避开他们。” 姥爹苦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原来见过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意外身亡,但是她的母亲依旧每天早上去女儿房间叫女儿起床,打洗脸水送到女儿房间,估摸女儿洗完脸之后将洗脸水倒掉,吃饭的时候仍旧备上女儿的碗筷,往女儿的碗里夹菜。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女儿的房间自言自语,但是外人听起来好像是在跟另一个人聊天说话。这个可怜的母亲一直坚持这么做,直到自己去世。”
后来在画眉村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得以亲眼所见。画眉村有两个洗衣池塘,一个稍大,一个稍小。从姥爹家去稍大的那个洗衣池塘的路上,我常看见一个老妇女坐在自家门前的地坪里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抽烟的女人。在我们那个地方,女人抽烟很少见,所以我记忆深刻。 有一次我路过那里的时候又看见那位老妇女在抽烟,便问妈妈,为什么她是女人还要抽烟? 妈妈骗我说,她是外地来的女人,她老家那边很多女人都有抽烟的习惯。 妈妈当时那么说,是怕我追根问底,怕我知道真相后吓到。 后来我终于从别人口里得知,那个老妇女根本不是外地人。她的丈夫去世得早,原来有个儿子。她为了生活到处赚钱,因此儿子疏于教养,染上了毒瘾。这位老妇女将她儿子毒打了一顿,将他送到戒毒所去戒毒。 她儿子悔过自新,居然将毒瘾戒掉了。 毒瘾虽然戒掉,但每天必须不停地吸烟。老妇女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在儿子的烟头上烧光了,包括老妇女原本留给儿子娶媳妇的钱。 老妇女的钱全部用光之后,她终于爆发了,又一次将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她打儿子的方法画眉村人人皆知。她将打谷机的箱桶铺满猫骨刺,打谷机的箱桶大概两三平米,猫骨刺则是山上最为坚韧的一种刺。然后,她将儿子剥得只剩一条内裤,然后推进铺满了猫骨刺的箱桶里,让儿子在里面疼得打滚。可是越打滚被刺到的地方越多,刺得越深。 曾经一度,画眉村的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时就说:“你再调皮,我就把你扔进装满猫骨刺的箱桶里!像某某某对付她儿子一样!”某某某就是那位老妇女的名字。 时日已久,我已经不记得那位老妇女的名字。 画眉村的人说,那个某某某一直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这种单一而残酷的方式。 她那个二十岁的儿子在再次受到这种惩罚之后,觉得自己已经大了,这种方式是对他的污辱。虽然那时候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反制他的母亲了,但是在他的母亲惩罚他的时候他没有抗拒,不过,第二天他的尸体就从稍大的那个洗衣池塘里浮了起来。他知道母亲为他付出太多,他欠的太多,所以不忍心伤害他的母亲,却选择了伤害自己。 他投水自杀了。 自那之后,那位老妇女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转变。她照常给儿子做早饭,给儿子铺被子,给儿子洗衣服。衣服洗净晾干之后放到儿子的床边,过几天之后又换了新的衣服放那里,将落了一层灰尘的衣服再洗净晾干。每天中午前后,她便坐在家门前的地坪里抽烟,抽烟的姿势跟当年她儿子一模一样,惟妙惟肖。抽完的烟头子不扔在外面,却放回到儿子的房间去,扔在儿子的床底下。当年她儿子就是这么做的,怕她发现烟头子了打他。 每个月她都要将儿子的床底下打扫一遍,一边打扫一边说:“儿啊,不要抽烟了!你再这样抽下去,就娶不到媳妇啦!”后面还要絮絮叨叨说很多话。 她一边劝“儿子”不抽烟,一边自己继续抽烟不止。 开始村里人很同情她,时间久了之后一些人开始笑话她。当她坚持这样二三十年后,大家纷纷装作她儿子还在世的样子,路过那里的时候还跟她说:“劝劝你儿子不要抽烟了嘛!你一个女人挣钱不容易,以后还得留点钱养老!” 她却改变了态度,一边抽烟一边笑着说道:“抽烟能花几个钱?他想抽就抽呗。” 我读初中的时候还常见到她,读高中的时候住校了,很少回家。大概是高考那年,我听妈妈说那个某某某病死了,死因是抽烟太多,肺都熏成腊肉干了。 有些人并不在乎事实是什么样子,哪怕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或他仍然要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生活。 那个某某某老妇女就是这样。 或许,谢家父母也是这样。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隐藏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谢小姐的父亲母亲。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要做到尽孝心的责任,不让他们伤心。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把自己当做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嗯……或者说,我不是寄生,我是重生。” 谢小姐的尸体眼里居然沁出了泪水。 姥爹和罗步斋被她的话打动,心生恻隐。 未料谢小姐的尸体话锋一转,语气冷冷说道:“为了不让我的父母知道真相而伤心,我必须今晚除掉你们两个!”
姥爹和罗步斋大吃一惊,没想到她说到最后居然是要杀掉他们。 不过这虽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谢小姐的尸体不主动找上门来杀掉他们,他们也会去她的闺房将她捉起来。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谢小姐的尸体主动找到这里来,是化被动为主动,对她有利。 姥爹和罗步斋反而措手不及。 不管是为了她的假父母,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得这么做。 姥爹心想,之前眼睛能看到凝聚成形的尸气,还能勉强处于守势,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毛壳香囊了。 谢小姐的尸体猜透了姥爹的想法,笑道:“马秀才,你就别指望那个古怪的香囊了。我之前被你香囊击败,并不是我没办法制止它,而是我父亲在旁,我怕太多的尸气凝聚起来会伤害到他。你能看到我的尸气,已经让我很意外,这很了不起了。但你别以为那就是我尸气凝聚的最高境界。” 说完,她张开嘴来,一团黑雾从她嘴里吐出,落在地上却变成了一只浑身漆黑发亮的猫,连瞳孔都是黑色的。 姥爹记起吃饭时他看到谢小姐闺房的一幕,她的脚边有很多猫,其中一只便是浑身黑色的。原来院子里的猫中除了活生生的猫,还有她的尸气凝聚成形的黑猫! 罗步斋也看到了这只木炭一般的猫,吓了一跳。 要说之前看到凝聚成小蛇和蜈蚣的尸气,姥爹就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了。此时却凝聚成肉眼可以见的黑猫,这次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姥爹的惊讶程度。 谢小姐的尸体蹲下来抚摸黑猫的头,说道:“马秀才,我知道你那个古怪的香囊还有催情迷幻的作用。可惜我只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再催情迷幻的东西,对一具尸体来说又有什么用呢?”那只猫似乎被她摸得非常舒服,眯着眼睛让她任意地抚摸。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我不是寄生在谢小姐的尸体之上,不被你们发现的话,我还是很愿意嫁给你这样的秀才的。可惜……” 她瞥了姥爹一眼,继续说道:“可惜喜缘变成孽缘,原本要做丈夫的人变成了生死不与共的对手!” 姥爹自知不能掏出毛壳香囊来对付她了。之前杀死那么多的蜈蚣,毛壳香囊就损失了不少香气。那时还是无形的香气对抗无形的尸气。现在要用毛壳香囊的香气抵消一只能成形的黑猫,以无形对抗有形,恐怕损失更为严重,甚至使得毛壳香囊香气尽失。 于是,他将伸向毛壳香囊的手缩了回来。 就在同时,罗步斋将手一挥,一根绣花针从他手里飞出,直奔谢小姐的尸体门面而去。 谢小姐的尸体轻轻一晃,绣花针便如针眼里拖着一串长线般在其后面划出一道细长的黑色痕迹。绣花针还没有碰到她便落了下来。那条细长的黑色尸气立即如线团一般将绣花针裹住,仿佛是哪位老太太用过绣花针后将它插在线团之中备用。原来她的尸气还能变成比小蛇和蜈蚣还要细小的事物! 谢小姐的尸体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这谢家大院里到处都是我的尸气,哪是你们想伤到我就能伤到我的?我刚才还说过,我父亲在旁边的时候,我不想用你们可见的尸气伤害你们。现在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我的尸气。你们没有任何胜算的!” 她看了一眼罗步斋,鄙夷地笑了笑。她一挥手,那只黑色的猫便蹿了出去,叼起地上的尸气线团回到她身边。 她将线团拨开,用纤细而瓷白的手指捏起那根绣花针,说道:“罗先生以前是专门捕捉邪灵的吧?你的想法很不错,知道我的皮囊内全部是尸气,如气在气球之中,只要扎一个针眼大小的洞,尸气就会从这个小缺口里喷涌而出,尸气乍泄,甚至将我这副臭皮囊爆裂!” 罗步斋脸色一暗。 “可是你以为你的针可以扎到我吗?”谢小姐的尸体得意洋洋。她玉手一扬,那根绣花针便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飞到屋外的天井里去了。 在那只黑色的猫叼起尸气线团的时候,姥爹发现猫的脚步并不像真正的猫那样娴熟自然。姥爹在练习猫脚功夫的时候,曾偷偷注意过猫走路时的形态动作,并有意模仿。所以他对猫的行走姿态非常熟悉。 姥爹知道,谢小姐的尸体能将尸气凝聚成猫的形状,却还不能让这只尸气猫有猫的动作和性情。说到底,这是一只像猫的尸气,而不是一只真正的猫。 谢小姐的尸体道:“你不知道,我以前不会刺绣女红,寄生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之后,也懒于模仿学习,更害怕针尖刺伤指尖,导致我的宿主皮开肉绽。但是谢家父母对我的好让我感动之后,我认认真真地学习刺绣女红,对针线的拿捏比别的真女人还要精准三分。你们去迷失桥问一问,谁家的刺绣卖得价钱最高?谁家的刺绣质量最好?必定是我谢家!那些刺绣出自我的双手之下!” “关公面前耍大刀了!”罗步斋惭愧道。 “我不过是寄生的草木而已,怎可自比关公?”谢小姐的尸体谦逊道。 姥爹没来迷失桥之前就听说过迷失桥最为知名的刺绣是谢家刺绣。谢家刺绣是用的湘绣的方法手艺。材料由布料和绣线结合而成。布料多以纯丝纯色的硬缎、软缎或透明纱,绣线为纯丝丝线和丝绒线。 传统湘绣多以国画为题材,色彩艳丽,图案纹饰的装饰性较强。图案以画稿为蓝本,形象生动、逼真,质感强烈。手法上通过针法与丝绒线交错使用,来表现物象的真实性和立体感。单单针法就有七十多种,每一个绣品都是通过不少于七种以上针法配以粗细、浓淡的各色的丝绒线绣制而成,如旋纹针、回旋针、花游针、齐毛针和掺针等针法。 一个害怕针,随时会被针尖扎破皮囊而尸气泄露甚至引爆的女人尸体居然能肯学这七十多种复杂的针法,可见其恒心毅力。她居然学会了这七十多种针法,可见其心足够灵,手足够巧! 湘绣中又以双面绣为最难。双面绣即是在一幅布的两面绣出两个完全不同的图案,画面典雅,无任何针线痕迹,为湘绣极品。 双面绣耗时耗力,往往一个双面绣需要数月甚至一年才能绣好,复杂精密的也许要数年才能完成。而谢家的双面刺绣几乎每月一新! 可见这谢小姐的尸体不但对针法熟练掌握,速度还比常人要快出好几倍! 在来谢家之前,姥爹以为谢家聘请了几十上百位湘绣高手在作坊日夜不停地刺绣。那时候全国各地已经兴起了各类工厂作坊。特别是洋人的进入,带入了许多机械技术。姥爹甚至认为谢家已经引入了国外的机器来生产刺绣。 来谢家之后,姥爹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工作作坊,更没有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 此时,姥爹才知道这些市场热销的谢家刺绣全部来自这个寄生在谢小姐尸体上的姥姥之手!他也顿时明白为什么罗步斋扔出的绣花针尾后为什么拖出一条黑色的尸气线了。那应该就是谢小姐的尸体平时用来做刺绣的手段。仅凭双手,即使速度再快,恐怕也难每月做出一幅双面绣来。如果有了尸气线的牵引,这就方便多了。 如此说来,罗步斋想要用绣花针对付谢小姐的尸体,确实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姥爹站了起来,问谢小姐的尸体道:“既然你已有把握杀死我们,何必这么着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不知道你能否给我解答。如果你解开我心中的迷惑,我死也无憾了。对你来说,这也是功德一件。” 谢小姐的尸体笑道:“你问吧。” 姥爹问道:“你以前是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的寄生草,按说比平常吸食大地精气和接受日月之光的草木还要难以开通灵智,你是如何得以突然醒悟,决定开始修炼的呢?”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立即有了虔诚的表情。她缓缓说道:“只因偶然机缘听到了四首以寄生草为名的诗句。” 罗步斋一脸迷惑,问道:“四首以寄生草为名的诗句?” 饱读诗书的姥爹则顿时释然,点头道:“原来如此!” 罗步斋转头问姥爹道:“你知道?”
姥爹道:“这是讲酒色财气的四首有禅意的诗句。许多人读过既忘,没想到小小一株寄生草却因此开悟,走上修炼之道!” 罗步斋虽然接触过汉语方面的知识,但是对诗词了解少之又少,所以虽然经过姥爹的提点,还是不知道领寄生草开悟的四首诗句到底是什么诗句。 “你说的酒色财气的诗句有这么好的开悟能力吗?”罗步斋将信将疑。 姥爹说道:“这四首诗句你一定不知道完整的,但是其中有一首写色的,或许你听到过。花尚有重开日,人决无再少年。恰情欢春昼红妆面,正情浓夏日双飞燕,早情疏秋暮合欢扇。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 在姥爹念出那首诗句的时候,谢小姐的尸体不由自主地闭目聆听,仿佛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正在聆听高僧说法。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句我倒是听过。原来是出自这首诗里?不过我还是不懂这首诗的意境。武陵溪和楚阳台是什么意思?森罗殿我知道是阎王殿的意思。”罗步斋问道。 姥爹说道:“武陵溪即是桃花源,世外桃源的意思。楚阳台是男女合欢之所的意思。” 罗步斋有所领悟,微微点头。 谢小姐的尸体双手在半空虚抓,两团黑色火焰一般的尸气在她手中出现。她的五个手指将黑色火焰随意扩大或者缩小,对尸气的把握可谓炉火纯青。她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也问完了。你们该踏上黄泉路了。我出门前查看了老黄历,今日鬼星当值,是上黄泉路的好日子,走到半途不至于迷失方向,流落人间。” 由于空气中的尸气涌动,谢小姐的尸体身上的旗袍无风而动,裙摆飞扬。谢小姐的尸体周身仿佛蒙上了一层黑色轻纱。 姥爹淡然问道:“你既然决意杀掉我们,又为何刚才阐明自己的身份?”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知道两位不是等闲之辈,何况我和你还有婚约,不能让你们做冤死之鬼。说明我的过往和苦衷,是让你们明白,我要杀你们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们没能认出我的真面目,我得以顺利嫁入你们马家,恰好掩人耳目,没人能发现谢小姐的变化。我也就不会想要杀害你们两位了。” 说完,她双手突然往下一沉,那两团黑色火焰浮在了半空中,然后围绕谢小姐的尸体旋转起来。黑色火焰之上居然有了一些暗红色火焰。这让姥爹想起冻死骨的火堆。冻死骨的火焰让人越烤越冷,莫非这谢小姐的尸体释放出来的尸气火焰也是同样的道理?她的火焰肯定也是吸收人体热气的。被她的火焰杀死,死者的死状必定与冻死无异。 这就给了谢小姐的尸体开脱的机会。即使马家的人找到这里,与谢家打官司,对簿公堂,也无法给谢家的人定罪。因为公家人见了姥爹和罗步斋的死亡现场,肯定要将他们定为冻死的,而不是有人故意杀害。 迷失桥之所以由梅溪桥的名字慢慢变成了迷失桥,是因为有好几次有人晚上去梅溪桥的时候失踪了,不久之后失踪人的尸体在梅溪桥附近出现,尸体浑身没有一点伤痕,但嘴唇乌紫,双手抱膝,仿佛生前遭受了难以忍耐的寒冷。 人们找不到那些人失踪又出现的原因,便认为那些人是在经过梅溪桥的时候突然迷失了方向,走错了路,误入了黄泉道走到了阴间。阴间太寒冷,阴气太重,所以那些人才会冻死。阴间只收魂魄不收皮囊,所以这些失踪者的尸体会被小鬼们抬回来,丢在他们生前失踪的地方。 这些传说越传越广,传播得越广信的人就越多,渐渐地,人们便将梅溪桥的名字忘却,将这里叫做迷失桥了。 姥爹看着围绕谢小姐的尸体旋转的黑色尸气火焰,想起迷失桥的传说,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传说了,也知道了这个传说的制造者到底是谁。 那是误入阴间的失踪者应该基本都是有意或者无意得知谢家大小姐真相的人。 姥爹看着谢小姐的尸体脚边的黑猫,说道:“你不怕绣花针,但是怕老鼠吧?” 谢小姐的尸体慌了一下,又急忙稳住,哼了一声,说道:“我为什么怕老鼠?”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怕阳光,将这大宅院里充满了尸气来保护你的尸体,却责怪谢家父亲让你足不出户,虚张声势。刚才你说你本来害怕绣花针却故意学习湘绣针法,抵御恐惧心理。现在我见你身边不离猫,必定是害怕老鼠近身。”姥爹指着那只假猫说道。“越是害怕什么的人,往往越装作不怕什么,但是破绽往往越多。” 谢小姐的尸体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我连你们都不怕,怎么会怕小小的老鼠?” 姥爹继续说道:“你既然是寄生草,自然天生就怕老鼠。老鼠做窝要用到能轻易拖回洞中的草,饿极了也会吃草。这是其一。第二,你寄生在一具尸体上,尸体也是怕老鼠咬坏的。谢家养这么多猫名为保护迷失桥市场的货物,实际是怕老鼠咬坏了谢小姐的尸体。第三,你身为女人,我估计你和谢小姐生前都害怕老鼠。综合这三种猜测,加上你的尸气不凝聚成别的,偏偏凝聚成猫,我就能猜到你是害怕老鼠的。不仅仅是害怕,还是害怕得要死!” 谢小姐的尸体每次听到姥爹说到“老鼠”二字就脸上抽搐一次,显然对老鼠心有余悸。她咬牙切齿道:“害怕又怎样?反正你们死到临头,就让你们嘴上痛快!受死吧!”她将双手一挥,旋转的黑色尸气火焰分别朝姥爹和罗步斋的脸面扑来。 这时,屋里突然响起吱吱吱的老鼠叫声。 谢小姐的尸体双手一抖,急忙缩了回去护在胸前。那两团黑色尸气火焰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半空落下,在地面发出噗嗤一声,消失不见了。 “老鼠!老鼠!哪来的老鼠?”谢小姐的尸体顿时吓得哆哆嗦嗦,双脚乱踢,完全是一副胆小女孩的模样,与刚才的威风凛凛相差甚远。 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脸色恢复冰冷,怒视姥爹,讥讽道:“我以为你有什么好绝招抵挡我呢,原来就靠学几声老鼠叫吓唬人吗?”她听出了老鼠声的异常。 这是姥爹模仿老鼠发出的叫声。 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泥砖青瓦,用红砖或者青火砖做房子的人家非常少见。由于泥砖没有火砖结实,所以老鼠在各家各户之间串门非常方便,繁殖得非常快。除了养猫之外,几乎家家户户都用老鼠夹老鼠药来对付老鼠。 但是姥爹从来不用老鼠药,也不用老鼠夹,更不养猫。 用老鼠药的,偶尔难以避免自家小孩或者鸡鸭鹅误食中毒。用老鼠夹的,也偶尔难以避免其他东西被夹到。而养猫有一个缺点,就是猫屎特别臭。本地有一句口头语是“我嫌得你像猫屎臭一样!”意思是讨厌别人就像讨厌猫屎的臭味一样,用这种比喻来说明讨厌一个人到极致的程度。 我原以为姥爹不用老鼠药和老鼠夹是基于这三种考虑。
后来爸爸告诉我,姥爹不用老鼠药和老鼠夹是因为他会吓唬老鼠。他能模仿老鼠的叫声,还能模仿猫的叫声。 我没能听到姥爹模仿老鼠和猫的叫声,因为姥爹只在晚上睡觉被老鼠吵醒的时候才模仿这些声音,而我没有跟姥爹睡过。姥爹认为自己老了,身上有衰气,不能让年幼的我染了他的衰气,所以从来不带我睡觉,也不经常将我抱在怀里。假若外公带我睡觉,姥爹也会骂骂咧咧地责怪外公,怪他不让我跟舅舅睡。 但是爸爸从姥爹那里学了模仿老鼠和猫的叫声。因此,我虽然没有亲耳听到过姥爹模仿的叫声,但是常常听到爸爸晚上模仿的叫声。 爸爸说他学得没有姥爹那么像,但是已经能让老鼠都以假乱真。每次房顶上有老鼠拨动瓦片跑动的时候,或者房梁上有老鼠抓挠出刺耳声响的时候,爸爸便蠕动嘴巴咬紧牙齿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如果是单纯地模仿叫声,那也没有多大作用。爸爸说,要先模仿老鼠正常的叫声,叫一阵之后,再模仿猫的叫声。猫叫声发出两三次即可。然后又模仿老鼠的叫声,这次老鼠的叫声不是正常的了,而要痛苦非常,比之前要尖锐,要时而拖长,时而短促,仿佛是这只老鼠被猫抓住了而发出的痛苦叫声。模仿的人一边发声一边还要想象猫爪子将老鼠开膛破肚的惨烈场景。只有人的想象融入进去,才能将房梁或者屋顶上的老鼠唬住,让它以为这屋里有一只非常厉害的猫,吓得它落荒而逃。 爸爸从姥爹那里学了这一手之后,再也没有买过老鼠药和老鼠夹。后来家里养过一只猫,不是为了捉老鼠,而是弟弟想养着玩。 小时候每次听到爸爸躺在床上学老鼠的吱吱吱声,我就想象姥爹学老鼠叫的情形。 再后来,村里基本所有的泥土房都倒塌了,人们都搬进了红砖水泥房,大部分是两层以上。大门也由木板门换成了带安全锁的不锈钢门。我开始担心老鼠的生存。到处是坚硬的水泥墙和冰冷的不锈钢门,它们怎么打洞怎么偷取粮食呢? 以前每个月都有一个卖老鼠药的挑担贩子从村里经过,后来挑担子卖老鼠药的贩子好久没有出现了。然后老鼠也很少见到了。 我再没有听过爸爸学老鼠叫,现在都想不起老鼠的叫声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前偷偷跟着爸爸学过老鼠叫,也想有朝一日自己吓走老鼠,可是现在再嘬起嘴巴却不知道是该吸气来模仿还是吹气来模仿老鼠的叫声。 就像我现在想不起姥爹的面容一样。 姥爹的老鼠叫声让谢小姐的尸体一时间方寸大乱。不过,姥爹发出的叫声并不是只吓唬吓唬谢小姐的尸体。 就在姥爹让谢小姐的尸体魂不守舍的时候,竹溜子趁虚而入,爬到了谢小姐的尸体的肩膀上。她脚边的黑猫果然只有猫的形状,却没有猫的本性,既闻不到竹溜子的气息,也没听到竹溜子的脚步声。 竹溜子刚进谢家的时候,谢家父亲就大为诧异,因为家里这么多的猫居然没有发现它。它要避开这只假猫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姥爹指着谢小姐的尸体的肩膀说道:“你以为我只是学老鼠叫吓你吗?你看看你的肩膀!” 谢小姐的尸体侧头一看,顿时花容失色,伸出手想将竹溜子打下来,可是伸出手之后又不敢碰它,怕它咬了手指。她双脚乱跳,口中乱喊,惊恐得如人见了鬼一般。 姥爹对着竹溜子喊了一声:“咬破她的皮!” 谢小姐的尸体惊慌得忘记了夺门而逃,或者喷出尸气吹走竹溜子。她的状体跟普通胆小女子见了恐怖事物之后吓得失了理智一样。虽然她有千年修为,可是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竹溜子朝谢小姐的尸体那雪白的脖子咬去。 谢小姐的尸体扭了头惊恐地朝肩膀上看,却没有任何抵挡措施。 姥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右手搭在谢小姐的尸体的脖子上,并将竹溜子赶走。 “你的脖子被老鼠咬了一个洞。我现在用手压住它。如果我松开手的话,你的尸气就会泄露,皮囊有可能像过年放的爆竹一样爆裂。”姥爹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谢小姐的尸体雪白细腻的脖子,如扶着一个易碎的瓷花瓶。 谢小姐的尸体顿时安静下来。 罗步斋看见这一幕的急转直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呆在原地。 “老鼠走了?”谢小姐的尸体顾不上皮囊的好坏,先问竹溜子走了没有。 姥爹点点头,说:“走了。” “我的皮被它咬了个洞?”谢小姐的尸体问道。 “是的。”姥爹又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让一个男人碰到我的身体。”谢小姐的尸体说话的语气也急转直下。 姥爹颤栗了一下,差点将手松掉。 “没想到你还这么害羞。”谢小姐的尸体低声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害怕老鼠。”姥爹回道。 “狗还咬吕洞宾呢。他是神仙,他还怕狗咬。我是寄生草,怕老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谢小姐的尸体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硬,丝毫没有受到刚才惊吓的影响。这也是她的本性,跟怕老鼠的本性一样。 姥爹不愿跟她犟嘴,淡然说道:“趁现在我离你近,你可以一口气喷出尸气,将我瞬间冻死。不过我临死前手一抽搐,你脖子上被老鼠咬的洞就会开裂。”姥爹想象着面前的美丽女人像花瓶一样破碎的情景。 谢小姐的尸体莞尔一笑,说道:“既然知道我的尸气能冻死你,为什么你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摁住我的伤口呢?” “因为你开始有了人性,不是一般的妖魔恶灵。你能为了谢家的人而感动,去学针线,隐瞒实力,甚至为了他们答应将自己嫁出去,做一个真正的女儿。这是一般人家的儿女都不一定可以做到的。”姥爹说道。 罗步斋终于回过神来,拼命地朝姥爹挤眉弄眼,示意姥爹突然放手,让谢小姐的尸体像炮仗一样爆裂,不要跟她废话。他都已经将双手护在脸侧了,怕待会儿飞溅的腐肉烂血沾到他的脸上。 可是姥爹对罗步斋视若无睹。 谢小姐的尸体听了姥爹的话,斜眼看了一下姥爹摁在脖子上的手臂,苦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别人。” 姥爹引用让她突然开悟的诗句说道:“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人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明白了这个,就会生死看淡,得失平常,能留一善就留一善。” “我参悟了一千多年,没想到至今还没有你领悟得深。”谢小姐的尸体叹气道,“好吧,你说吧,你救下我除了因为我有了人的感情之外,还有什么?”
姥爹摇头道:“没有其他。我只是想帮助你完成心愿。你要杀掉我们,是希望他们女儿的真相永远不被他们知道。如果我让你爆裂,他们还是会知道真相,伤心欲绝。我希望你继续做他们的女儿,继续做你的刺绣,但以后不要再害别人。” “这本来就是我想做的。只是有些人好奇心太重,有意无意之间发现我的秘密,我不得已让他们命丧迷失桥而已。” 姥爹道:“你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使得他们三缄其口。” “用什么方法?”谢小姐的尸体问道。 姥爹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会一种符咒,叫做三缄其口符,也叫哑口符。符上有十六个字,‘危行言逊,祸免生肘;金人示诫,三缄其口。’这种符可以让知道真相的人无法说出他们知道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不再作恶,我可以去朋友那里帮你求得这种符咒。”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也不想害人。作恶越多,雷劫越难渡过。如果你能帮我弄到这种符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我身上的伤口已经形成,只要你的手松开,我就会失去寄托。你总不能一直将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吧?” 罗步斋立即劝道:“就是,就是。她迟早要死的,你给她再多慈善也没有用了。”他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姥爹松手。他不敢直接说出来,怕引起谢小姐的尸体愤怒,一口尸气朝他喷过来。 姥爹另一只手制止罗步斋走近,对谢小姐的尸体说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作恶,我便有办法救你。” “我当然可以答应你。”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光说是没有用的。我们要签字画押。”姥爹转头对罗步斋说道,“罗先生,去取纸笔来,我要跟她签下协议。” 屋里就有笔墨。罗步斋将纸摆好,将墨研好,用笔尖舔了舔墨水,然后问道:“马少爷,笔墨备好了。”他不知道姥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姥爹认认真真的态度,便暂且放下疑虑,专心配合姥爹。 罗步斋怕房间太暗,又点上了煤油灯。屋里顿时亮了一些。那时候洋人的电灯已经被引入,慈禧太后寝宫仪鸾殿用上了京师的第一盏电灯,随后其他地方也有了电灯的影子。但民间用电还没有出现。 由于尸气的压制,煤油灯的灯火只有绿豆大小,好像随时会熄灭。灯芯上结的灯花非常多,罗步斋要不停地用一根小铁丝将灯花拨落。 灯花并不是花。灯芯烧过后,灰烬仍旧在灯芯上,红热状态下的灰烬在火焰中如同花朵,遂名灯花。 姥爹在世时,我还常看到灯花。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用上了电灯,但姥爹仍然要用煤油灯,灯花就如夜间绽放的花朵一般,在灯芯上出现。灯花虽好看,但影响灯火。于是,躺在老竹椅上的姥爹常常交给我一根小铁丝,叫我将灯芯上的灯火小心拨落。 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姥爹看着我拨灯花,忽然念出一首诗来:“造化管不得,要开时便开。洗天风雨夜,春色满银台。” 我问秀才姥爹:“姥爹,你念的什么呀?” 灯火闪烁下的姥爹用沧桑的声音回答道:“这造化是管不得的呀,你看外面的风雨把所有的花摧残了,但是这灯芯上还开了花呢。你有再大的能力,也不能管住世间造化。可惜你现在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专心拨灯花吧。屋里又暗了……” 我急忙专心去拨灯花。拨灯花是有技巧的,拨得太重,会将灯火拨灭,只能轻轻地将它挑落。挑落的灯花从灯台上落到桌面,由通红变成暗红,最后变成漆黑,一如春花从绽放到凋落。 罗步斋挑落几个灯花之后,便提起笔,将姥爹口述的内容写在了纸上。那是姥爹和谢小姐的尸体之间的协约书。 协约书写好之后,姥爹叫罗步斋用毛笔将墨汁涂抹在谢小姐的尸体的大拇指上。 “没有红印,你就按个黑印吧。”姥爹说道。 谢小姐的尸体便在协约书上摁下了一个黑色的指印。 姥爹一手继续护着谢小姐的尸体的脖子,一手提起那张纸来看,见没有什么问题了,便叫罗步斋将那盏煤油灯提过来。 罗步斋以为姥爹看不清,立即将煤油灯提了过来。 姥爹将协议书的一角对准煤油灯的灯火。 罗步斋大吃一惊,急忙将煤油灯移开,不理解地问道:“马少爷,你傻了吗?刚才叫我写了这些字,让她按了手印为证,干吗又要烧掉它?” 谢小姐的尸体也有些吃惊。 姥爹扬起协议书,说道:“我知道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协议。但是这种东西存在哪里都不安全,她神通广大,无论我放在哪里她都可以偷回去,然后反悔。如果我现在烧掉它,那么她永远都无法收回协议了。” 谢小姐的尸体看了姥爹一眼,没有质疑,只有钦佩。 罗步斋将煤油灯移回来,将协议书的一角点燃。
煤油灯的火焰如同一条贪婪的舌头,不停地舔舐那张按了手印的协议书,很快将协议书舔舐得干干净净。 看着协议书的灰烬落在地上,谢小姐的尸体问道:“现在你可以松开我脖子上的手了吧?” 姥爹点点头,将手松开。 罗步斋惊慌道:“可别啊!她会魂飞魄散的!”之前他力劝姥爹让她爆裂,现在既然已经签订协议,他的态度也有转变。 姥爹退回到罗步斋身边。 谢小姐的尸体安然无恙,脖子上老鼠咬的洞不见了。那雪白的脖颈就如冬季落下的第一场雪,没有一个足印,连片落叶都没有。 罗步斋惊讶地看着谢小姐的尸体,臆想中的血肉横飞臭气弥漫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侧头问姥爹:“你会修复皮肤吗?” 姥爹笑了笑,不作回答。 罗步斋对谢小姐的尸体放下心来,可又对姥爹婚事忧虑起来,拧眉问谢小姐的尸体和姥爹道:“你们的协议倒是签订了,但是眼下你们的婚事怎么办?” “照办。”姥爹简短地回答。 “不。”谢小姐的尸体立即抢言道,“我之前答应父母要出嫁,是不想让他们怀疑我的身份。我原想的是嫁出去之后,在洞房交合的时候用体内的尸气侵袭对方,让他落下病根。日后渐渐输出更多尸气,让我的男人的病日渐加深。最后让他病亡。这样的话,我就能成为寡妇,安安心心地继续我的修炼,保护我的魂魄,不让其他人发现。马秀才,难道你想尸气染身,得病而亡吗?” 姥爹沉默不语。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中榜后不幸去世的大儿子,倘若小儿子又新婚后病亡,这打击也太大了。这都是大喜后大悲,父亲肯定扛不住。可眼下刚刚跟谢小姐的尸体签下协议,如果丢下她不管,那也太不仁义了。 谢小姐的尸体看着姥爹,笑道:“你是仁义之人,我不能对你做不仁义之事。更何况刚刚我们签下了协议,我答应不再作恶,我不能害了你。这婚约就取消吧。你明天跟我父亲说婚约取消,就说看不上我。” 罗步斋在旁点头道:“看来只能这样了。” 姥爹摇头道:“不行。如果说我看不上你,会坏你的名声。女人的名声很重要,即使你不看重这一点,你父母也会看重。不如这样吧,你对你父亲说对我不满意。恰好今天我去你房间的时候被你父亲看到,所以你说这样的话合情合理,你父亲也会理解。”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这样会坏了你的名声。” 姥爹微笑道:“不碍事。” 罗步斋见他们俩让来让去,感叹道:“哎,要是你不是寄生草寄生在尸体之上的话,这桩婚事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们俩现在就互相谦让,要是真喜结连理,那还了得!” 屋内的尸气突然没有那么粘稠,煤油灯的火焰跳动起来。 当天晚上,他们三人约定统一口径,第二天取消婚约。 商量好之后,谢小姐的尸体要回闺房去。 姥爹说:“不要着急。听你说躲避雷劫非常艰难,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躲避雷劫的好方法。” 罗步斋和谢小姐的尸体都非常惊讶。 “马少爷,你从未体验过其他生灵修炼成人的过程,你怎么会知道躲避雷劫的办法?”罗步斋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也有同样的疑问。 姥爹卖关子道:“不过暂时不能告诉你,等到我看见你确实不再害人,我再将这种窍门告诉你。” “好吧。”谢小姐的尸体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非常相信地回答姥爹。 谢小姐的尸体起身来,朝门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姥爹突然问道:“冒昧地问一下,你在寄生到谢小姐的尸体之前,可曾取过名字?” 谢小姐的尸体摇摇头。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谢小姐的尸体点点头。 “行路望云情更切,不因小米故多添。你就叫小米好了。”姥爹说道。 谢小姐的尸体笑了笑,吟出这首诗来:“我生正坐山水癖,展卷见山如蜜甜。古树含烟黑个个,远山落日见尖尖。险绝岂惟游子虑,清幽足慰老夫潜。行路望云情更切,不因小米故多添。这是一首好诗。我在开悟之后,常常坐在树枝上欣赏山水美景,江山如画。谢小米,我喜欢这个名字。”说完,她飘然离去。 姥爹和罗步斋两人回到屋里。 罗步斋盯着跳跃的灯火看了一会儿,突然拉住姥爹说道:“待字闺中,不是让丈夫取了名字就出嫁的吗?你刚才给她取了谢小米的名字,可是明天要取消婚约,这……” 姥爹也愣了一下,说道:“对哦。我忘记不能给她取名字了!” “不过,她既然答应了,是不是说明她心有所属……”罗步斋眼神怪怪地看着姥爹。 姥爹忙说道:“那我明天跟她说一说,叫她别用这个名字。” “算了吧。这次你取消婚约之后,我想她不会再嫁给其他人了。她既然答应用你取的名字,估计也是这个打算。”罗步斋浑身一松,躺倒在床。“今晚的情况真是万千变化。我们以为可以拿下她,没想到我们自己差点被她杀死。在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你又将局势逆转。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罗步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听了罗步斋说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姥爹忍不住笑了起来。 罗步斋扭头道:“你笑什么?我刚才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姥爹笑了好一阵,说道:“没什么,我也觉得今晚非常惊险。幸亏你的竹溜子听到我模仿老鼠的声音及时出现,不然我们真的完了。它去哪里了?我们还得感谢它的救命之恩呢。” 罗步斋指了指房梁,说道:“它已经在房梁上等候多时了,等你抽烟。它的烟瘾比你还要大。” 姥爹看了房梁一眼,果然竹溜子趴在房梁上,两颗眼珠子贼亮。姥爹拿出烟具,开始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说道:“罗先生,你知道谢小姐为何能从一棵寄生草修炼成功吗?” 罗步斋说:“因为那首有禅意的诗?” 姥爹摇摇头,将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说道:“非也。诗只是字和标点。其他生灵只有体会了高深的情绪,才能修炼成功。这情绪或许是悲怜万物,或许是睥睨众生,或许是万事皆空。小的生灵体会大的情绪,就有了佛性。有了佛性,就有了灵智。” 房梁上的竹溜子在烟熏雾缭中畅快吞吐。 罗步斋不以为然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竹溜子在你的烟雾中体会了什么样的情绪?这情绪是否有益于它的修行?” 姥爹笑道:“那你只有问它才能知道了。” 罗步斋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又问姥爹:“你在萝卜寨的时候教了我捉鸡的窍门,我就知道你还有很多其他的小窍门。刚才你是怎么让谢小米的脖子这么快恢复的?还有,你真的知道躲避雷劫的方法吗?如果你将躲避雷劫的方法泄露出去,那世间多少渴望修炼成功的精灵鬼怪会按照这种方法达到修炼成人的境界?这恐怕会引起六道的混乱吧?” 姥爹哈哈大笑,说道:“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的被认为是假的,假的被认为是真的。就算我说一句真话,在如此多的假话中,谁知道我这句话是真?就算我说一句假话,在如此多人云亦云的世界里,也有人当做是真的。所以,话不在我说的是真是假,在于听话的人信或不信。” 姥爹抽了一口烟,继续道:“谢小姐身上有没有伤口,也不在于是不是真有,而在于她是不是相信真有。躲避雷劫方法也不在于真有,而在于她是否真信。信之则有,不信全无。” 罗步斋看着姥爹吐出的烟雾,觉得姥爹的话比这些烟雾还要虚无缥缈。可是虽然虚无缥缈,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眼前。罗步斋伸手去抓丝丝缕缕的烟雾,烟雾轻易避开他的手掌指缝,让他抓了个空。 后来听外公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问外公,谢小米的脖子上当时是不是有伤口。外公也说不知道。我又问外公,姥爹是不是真的知道躲避雷劫的方法。令我意外的是,外公说真有这种方法,姥爹不但知道,还将这种方法说给外公听了。 我欣喜若狂,忙问外公如何可以躲避雷劫。 我以为外公会以不适宜随便说出来而拒绝回答我。 没想到外公爽快地告诉了我。 外公带着我走到鸡笼旁边。鸡笼上面有一个破箩筐,箩筐的上一半被外公锯掉,箩筐底铺了一层稻草。一只母鸡坐在十多个鸡蛋上,安心地孵鸡蛋。母鸡见我和外公走近,不惊不慌,歪了脑袋看着我们。 外公指着那只母鸡,说道:“躲避雷劫的诀窍就在这里。” 我对着那只母鸡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它在孵小鸡呀,现在没有打雷,它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我对外公说道。 外公说:“你再想想。” 外公有时候把我想得太聪明,常常说出一句他原来读私塾时学到的句子来考我。当我答不出来的时候,他就说:“不可能啊,这你都不知道吗?你都大学生了,在原来是太学生,都能熟读易经了。这都不知道?”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外公便说现在的老师都太无用,连基本的国学知识都没有教给学生。 我知道我盯着一只孵蛋的母鸡想不出躲避雷劫的方法,但是为了让外公以为我确实慎重考虑过,假装对着那只母鸡想了半天,然后对外公说我没有想到。 外公说道,母鸡孵蛋是要避开雷电影响的。母鸡选择孵蛋的位置和方向都是有讲究的,不但要避开雷击的位置,还要避开雷声震动影响到蛋壳内的小鸡形成。如果修炼的精怪想避开雷劫,只要呆在母鸡孵蛋的地方即可。 姥爹跟谢小米签订协约之后的第二天先去中药店买了一些中药,中药一包一包装着,每包里面有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药是按照去除尸气的方法配的。煮好中药之后,姥爹假装说这是从四川带来的特殊凉茶,让谢家人和自己带来的人喝。 那天晚上谢小米在姥爹的房间闹出不小的动静,可是谢家大院里没有一个人来姥爹的房间一探究竟。因此,姥爹知道谢小米用尸气将住在谢家的人迷住了,怎么吵闹都不会醒过来。 第二天中午,姥爹假装去谢家父亲那里询问接下来怎么办。谢家父亲脸色已经变了,一口咬定这桩婚事不能成。那是谢小米按照约定先给谢家父亲打了退堂鼓。 姥爹也不多做挽留,将头一天挑来的彩礼原模原样挑回去。 婚约虽然取消了,但从此之后姥爹和谢小米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他们成为了难得的知己。谢小米常常偷偷溜出来跟姥爹吟诗作对,讨论古诗。谢小米非常喜欢古诗,而姥爹非常熟悉古诗,所以他们有共同语言。 几年之后,谢小姐的尸体由于长期的腐化而日益难以维持原状,姥爹劝谢小米放弃谢小姐的尸体皮囊,重新投胎转世,以获得新的有生命的皮囊。那时候谢小米已经有能力夺取别人的身体,但是她听了姥爹的话去投胎。姥爹以为这是帮助她,没想到她在投胎转世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姥爹从迷失桥回来,带回来了婚约取消的消息。姥爹的父亲非常生气。姥爹好言相劝,叫父亲不要着急。
姥爹回到画眉村几个月后,觉得日子过得非常无聊。由于清廷已经濒临崩溃,新军阀蠢蠢欲动,洋人不断骚扰,外面世事多变,姥爹没了继续游历的心思。在画眉村这块地方,有父亲的照顾,自己衣食无忧,不用劳作,每天除了读读书写写字就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于是,姥爹开始给人算命看相,预测凶吉,借此打发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时光。只要有人来问,他就帮看,也不收钱。开始来问的人多是看看热闹图个新鲜,可是发现姥爹每言必中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姥爹。姥爹在玄术方面的名气渐渐超过了之前读圣贤书的名气。 罗步斋平时帮粮官算账,闲时便来姥爹这里跟他讨论玄黄之术。 有时候,邻居歪道士也来凑凑热闹。 除了心头挂念父亲的健康之外,姥爹在那几年算是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的。 姥爹的名声响起来之后,来找他的人就千奇百怪了,事情也常常匪夷所思。 一日,一个老婆婆跑来找姥爹,说她儿媳的奶被人偷了。 当时谢小米刚好在姥爹这里,她跟家里说出外拜佛,却来了画眉村。她听那个老婆婆说儿媳的奶被人偷了的时候,羞得满脸通红。 那天罗步斋也在,他站起来扶着那位火烧眉毛一般着急的老婆婆坐下,问道:“老大娘,你儿媳的奶在她身上,怎么会被别人偷了呢?” 老婆婆摆手道:“我说的不是那个奶,是喂孩子的奶!前几天她的奶还很充足,昨天突然说没就没了,饿得我的孙儿哇哇地哭。” 罗步斋问道:“你没有问问你孙儿他爸偷没偷?”他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让一旁的谢小米听见,让她难堪。 老婆婆道:“我儿子在外面做木匠,没在家呢。” 谢小米受不了他们的对话,插话道:“老大娘,这马秀才又不是赤脚医生,怎么能解决你儿媳喂孩子的事情?” 老婆婆听谢小米这么说,尴尬地笑着说道:“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刚满月的孙儿饿得可怜,我心里慌啊。听人家说马秀才什么事情都能算出缘由,所以急急忙忙先跑到这里来询问。” 老婆婆说完便要走。 姥爹却喊住她,问道:“您说说看,您的儿媳是怎么突然之间没了奶的?虽然我不是赤脚医生,但说不定能帮上您呢。” “真的吗?”老婆婆偷觑了屋里那个漂亮的姑娘一眼,害怕她又说出什么驱赶的话来。 姥爹知道老婆婆的心思,说道:“您是来问我的,别人说的话不算数。” 谢小米撇撇嘴。 老婆婆又坐下,将她儿媳的事情一一说来。 原来老婆婆的儿媳生了孩子才一个多月,孩子出生之后,儿媳的奶非常充足,不像有的新生妇女一样为没有奶而着急。用老婆婆的话来说,她儿媳胸前那对东西就是孩子从那边带来的饭,孩子的衣禄好,不会饿着。有些孩子没从那边带饭来,所以到了这边没有奶可以喝,把自己饿得皮黄精瘦。 谢小米在旁低声笑道:“孩子有奶没奶喝,倒是要看孩子自己是不是从那边带了饭食来,不说为娘的有没有奶。我是第一次听说。” 老婆婆见她跟姥爹关系不一般,不敢反驳她,继续说自己的话:“我看是哪个自己家孩子没奶喝的人嫉妒我的孙儿,把我儿媳的奶偷走了。不然我儿媳不会突然没有奶了。前天她还说涨得疼,孙儿喝都喝不完,昨天早上起来就一滴都挤不出来了。马秀才,你说事情是不是很怪呢?” 姥爹想了想,说道:“您能带我去您家里看一看吗?” 老婆婆求之不得,连忙点头道:“当然可以!就是去请赤脚医生,医生还得看看人的脸,摸摸人的脉不是?” 谢小米惊讶道:“马秀才,你还真要去啊?” 姥爹点点头。 于是,姥爹,罗步斋,谢小米三人跟着老婆婆去了她家。老婆婆不是画眉村的人,但是家离画眉村不远。她那个村子与画眉村就隔一条老河,过了老河水,往右一拐,走两三里路就到了。 进了老婆婆的家之后,姥爹在房间里看了看,又问老婆婆的儿媳一些事情。她儿媳自己也觉得奇怪。姥爹便问前天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她儿媳说前天见过几个人,没做什么事,因为刚出月,她还不能做什么事。 谢小米凑过来问道:“马秀才,看出什么端倪没有?要不要解开衣服检查一下她的……咳……咳……” 姥爹懒得搭理她。 罗步斋跟着姥爹走来走去,揣摩姥爹的心思。跟着姥爹的日子里,罗步斋学到了不少东西,只不过姥爹超出他太多,让他无用武之地。 “怎么样?怎么样?想出来没有?”谢小米着急地问道。她并不因为姥爹不搭理她而热情减退半分。 姥爹朝那个才满月的小孩子努努嘴,然后对谢小米说道:“我倒是想出怎么解救你了。你的尸体皮囊早晚会腐败严重,控制不了。我想到那时候你可以重新投胎,这样你就有了属于你自己的身体。”
谢小米毫不在意道:“还远着呢。现在我活得挺好,不用想那么远。” 姥爹走到床边的桌子旁,蹲下来看了看地面的情况,又用手指头蹭了蹭地面,然后问老婆婆和她儿媳:“你们是不是用其他的东西装过奶?” 老婆婆和她儿媳不约而同地点头。 老婆婆说道:“有时候她涨得疼,就先挤出来一些放在杯子里。” 姥爹站起来看了看桌面的杯子,说道:“以后你们可得注意了,挤出来的奶不要随便放,要及时倒进茅厕里。” 姥爹指着桌面的杯子问道:“前天有除了你们两人之外的人动过装了奶的杯子吗?” 老婆婆和她儿媳都说没有。 “那有人找你儿媳要过奶吗?”姥爹问道。 罗步斋立即抢言道:“谁要这个东西啊?” 谢小米在旁撇嘴摇头,意思是姥爹问的事情有点不着边际。 老婆婆也说:“平时有的妇女有奶喂孩子,但也让孩子喝一点别的妇女的奶。这样孩子长大了身体会好一些。但是我儿媳刚出月,还没有人抱孩子来讨奶。”她说前面的话是给姥爹开脱,给姥爹在那两人面前留面子。 这次老婆婆的儿媳跟她说的不一样了。她儿媳眼睛一亮,说道:“还真有人找我要过。前天吴婆婆来我家里,说她的手被蜈蚣咬了,又肿又疼,找我要点奶涂抹在伤口上。她说这可以治疗蜈蚣咬的疼痛。” “吴婆婆?”姥爹问道。
老婆婆的儿媳点头道:“前天有好几个人来过我家里,但是你问谁要过我的奶,就只有她一个。” “她姓吴?”姥爹问道。 这一带的村庄都是以姓氏聚居的,每个村都共用一个姓,只有外来的媳妇不是本村的姓。姥爹知道老婆婆这个村姓吴,其他老婆婆应该叫做李婆婆王婆婆钱婆婆等。老婆婆的儿媳说那个老婆婆叫吴婆婆,自然有些奇怪。 老婆婆的儿媳知道姥爹询问的意思,回答道:“是啊,村里的老婆婆就她姓吴。她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姓吴。” 姥爹问道:“这么说来,她一直没有嫁人?” 老婆婆的儿媳才嫁到这个村里不久,于是在这个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婆婆出来回答姥爹的问题。老婆婆说道:“她不是没有嫁过人,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大户人家。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突然就回来了,再没有回过婆家,也没有找新的人家。” 姥爹点头道:“采掉你儿媳的奶的人就是吴婆婆。” “采掉我儿媳的奶?”老婆婆听不懂姥爹说的话。 姥爹解释道:“这是一种很少人知道的采奶邪术。有人采阴,有人采阳,也有人采奶。我刚才看了一下你家里的情况,可以猜测到前天吴婆婆采奶的情形。她见你们家儿媳常将奶挤到杯子里,可能想故意将杯子里的奶弄出来,弄到地上,然后用脚去踩。不过那天可能她发现故意将杯子打翻很容易引起你们的怀疑,便临死换了主意,借口说她的手被蜈蚣咬了,要你儿媳挤点奶给她擦手。在你儿媳好心挤点奶给她的时候,她有意将奶撒一点在地上,然后用脚出踩踏。” 老婆婆的儿媳立即两眼放光,激动道:“是的!是的!我给挤的时候,她将手一甩,把奶甩在了地上,然后抱歉地跟我说对不起,用脚去将地上的奶蹭干了。我以为她是怕把地上弄脏了才蹭的,所以没在意。”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把奶放在外面,挤出来的要及时倒进茅厕,免得被人采了去。踩奶谐音采奶,如果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被别人踩过奶,就会突然没了奶。别的没有奶的人踩了之后就会奶水充足。”姥爹说道。 罗步斋打断道:“吴婆婆是老人家吧?她还要采奶干什么?难道她还要喂小孩子不成?” 老婆婆用同样的疑问,说道:“是啊。吴婆婆年纪跟我差不多,没有儿也没有孙,孤家寡人一个,她采走我儿媳的奶干什么啊?” 姥爹说道:“没有奶的人采别人的奶来喂自己的孩子,这是采奶邪术最常见的目的。但是这个邪术对不喂养孩子的女人还有另一个作用。” 屋里其他几人看着姥爹。 “那就是保持青春。慈禧太后已经高龄,但是保持喝人奶,用人奶沐浴的习惯,她深谙保持青春之道。可惜她不知道民间还有一个更好的邪术,就是这采奶。采走人的奶,便是采走了别人的生命精元,补充自己。我想,这吴婆婆现在应该皮肤保持得很不错吧?看上去年纪远小于应该有的年纪?” 老婆婆用力地拍了一下巴掌道:“马秀才你真是未卜先知!我们村这个吴婆婆可是出了名的长得年轻啊!以前她年轻的时候就比别的女人要漂亮许多,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还是一直比别的女人看起来年轻许多。我们私底下都说她以前嫁了大户人家,自己存了不少钱买了人参天天吃呢。如此说来,她是采了别人的奶才保持容貌和青春的?” 姥爹摆手道:“虽然基本确定就是她了,但我们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你带我去会一会她,我亲眼见识了她再作打算。” 老婆婆道:“对对对。名声积攒起来难,破坏起来容易。不能随便就坏了人家的名声。走,我这就带你去见见她。” 于是,老婆婆领着他们三人又奔赴吴婆婆的家里。这个村庄依山而建,房屋从上往下一排一排,越走地势越低。吴婆婆的家就在这村庄的最后一排。到了吴婆婆的家前,姥爹就看出这吴婆婆不太简单。她家的青火砖砌到了跟窗户一样高,窗户以上才是泥砖。许多家庭殷实的人家也只在接地的三层砖才用青火砖,青火砖防潮防水,免得底层的泥砖被潮气湿气侵蚀,房屋不稳。
那时候只有做坟墓的时候才用青砖,并且这种青砖比做房子的青砖要窄很多薄很多,烧砖的时候容易烧透,成本较低。做房子用的青砖又大又厚,烧起来难烧透,成本非常高。因此,那时候除了特别有钱的人家,其他人家建房子只在最低的三层用青火砖,多了用不起。 外公说,姥爹原来住的马家老宅,全部用的青火砖,没有一块泥砖,大门前有四对三米多高的柱子,柱子下面垫着四块四四方方的石墩,石墩上下是平的,四周则雕刻花纹,花纹两面是平花,两面是浮雕,浮雕上的人物树木跟真人真树一样。 在外公十九岁,姥爹六十多岁的时候,姥爹一家从马家老宅搬了出来,住进了泥砖房。原来粮官的青火砖府邸被充公,变成了公家的办公地点。文革时期,马家老宅被当做压迫穷苦人民的象征,被村里村外的人打砸烧抢,尽数毁坏。外公那时候已经一穷二白,是贫下中农,所以不顾危险从马家老宅抢了两个垫石柱的石墩回来,依旧放在泥砖房的大门两侧。 我问外公,你抢这些东西回来,不会遭到别人的批斗吗? 外公笑道,批斗我?他们敢吗? 我问,烧掉姥爹的老宅子都敢,还不敢批斗你? 外公依旧笑道,他们当然不敢,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想烧掉我们的老宅子吗?才不是呢,他们是要把好东西都抢走,搬到自己家里去。你去村里问问,哪家有什么好东西不是从马家老宅里抢回去的?他们不敢,是因为他们也抢了。抢不走的,他们才烧掉。 我看着外公的笑,觉得笑里面有几分哭相。 姥爹的心态则比外公好多了。每次妈妈或者舅舅提及当年的事情时,姥爹就说,哎,那些东西你用也用不完,花也花不掉。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三餐;广厦千栋,夜睡不过三尺。他们分了倒各有用处,这是好事。 姥爹虽然这么说,但搬出马家老宅的时候他自己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将一个血丝玉镯子带了出来,没有上报登记。那个血丝玉镯子后来成为了传家宝,先传给了外婆,后传给了舅妈。可惜后来舅舅和舅妈吵架的时候失手将它摔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那两个雕花石墩没那么容易碎,但四周磕磕碰碰,有了许多小缺口。我小时候不懂爱惜,常捡来小石头在上面砸。曾有人出高价想买走它,但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外公也没有被高价动摇。我知道,那是外公对以往时光的一个念想,是多少钱财都买不走的。那个出高价的人是专门做文物古董收购生意的,在画眉村除了这对雕花石墩之外,他买走了所有他想获得的东西。其他人家将所有当年从马家老宅抢来的东西摆在那位精明的生意人面前,只要价格合适,没有不卖的。 只有外公不肯。 姥爹见了吴婆婆,吴婆婆果然皮肤还细腻得如少女一般。但她眼角的鱼尾纹和深陷的眼窝让她的细腻皮肤看起来有几分可怕。这是一种极不自然的不对等。她的头发乌黑发亮,但是明显稀少。这又增加了几分恐怖。 她穿得颜色鲜艳,花枝招展。这身衣服本身很精致漂亮,但穿在她身上就如穿着一身寿衣。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她胸前仍然坚挺高耸,将那身衣服撑了起来。在她这个年纪,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罗步斋见了吴婆婆之后凑到谢小米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谢小米脸一红,对他啐了一口。 吴婆婆见老婆婆带着三个人来了她家,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之情,但立即换了笑脸请他们几人进屋喝茶,笑嘻嘻道:“哎呦,任婆婆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家里呀?还带了这几位面生的人是做什么呀?”她的说话声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让人听起来仿佛是捏着嗓子说的话,乍一听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老婆婆姓任。 任婆婆刚要回答,姥爹怕她说漏嘴,急忙上前一步抢先说道:“哦,我是画眉村的人,以前常在外,很少出来走动,所以见着面生。实际上算不得生人。我在外学过一点玄黄之术,听说吴婆婆您对这些也有了解,所以委托任婆婆带我来见一见您,跟您讨学。” 吴婆婆很机警,看了看姥爹,微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看出来了,你是粮官的小儿子吧?你这五官和身材跟粮官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可是你从哪里听说我会那些东西的?那是胡说八道。我一个老婆子,除了吃喝等死,什么都不会。恐怕你们要空跑一趟了。来,喝茶吧。”
姥爹故意惊讶道:“不对呀,给我说这事的人不可能骗我,他说他也知道您这种术法。可是当时时间匆忙,他来不及给我说清楚,就说我们这里也有人会这个术法,叫我来找您讨学呢。” “他?”吴婆婆刚说出一个字又急忙捂住嘴。 “嗯。就是他。”姥爹根本不知道吴婆婆说的“他”到底是谁。可是吴婆婆既然会这种邪术,必定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或者学来的,不可能平白无故就会了。她既然失口说出“他”来,姥爹便故意装作知道“他”是谁,还跟“他”见过面。这样虚晃一枪,吴婆婆便不知道姥爹的深浅,也不知道姥爹到底对她已经了解了多少,不好继续假装完全不懂。 吴婆婆恨恨骂道:“那个负心狼!吃了我的身子喝了我的奶,说好了不给外人说的,偏偏又给外人说了!世上的男人都是白眼狼转世!” 姥爹被她突然说出的这样一番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 谢小米却噗嗤一下笑了。 吴婆婆对姥爹说道:“画眉村的马秀才能掐会算,这里哪个人不知道?他跟你交换玄黄之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里人多,我不便多说。要是你一个人的话,我倒是可以跟你交流交流。” 姥爹知道她尤其忌讳任婆婆在场,于是叫任婆婆和谢小米还有罗步斋先回去。 他们三人走了之后,吴婆婆这才给姥爹说实话。 她说她确实会术法,但是只会一种,就是采奶之法。 开始她还隐隐藏藏,言辞闪烁。姥爹趁热打铁,几番询问,她才将自己如何学会这个术法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也许她早就想找个人说一说了,只是一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她说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嫁到了三十里外的一个叫十步镇的大户人家做小妾,那大户人家的老爷已经八十高龄,正房夫人去世之后,前前后后纳了二十多房小妾。她去的时候是第十五房了。 她自小爱美,可是家里穷。她知道自己如果嫁给别人的话只能嫁个农家,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不说,这好看的面容便在田间地里浪费了。她常坐在村前的洗衣池塘顾影自怜,觉得自己要被浪费了。 后来她听说十步镇的一个有钱老爷要纳妾,她便怂恿家里主动去联系。她是有打算的,她打听过那个老头子已经八十岁了,自己十六岁嫁过去,过不了几年老头子升天,她便可以得到一笔财产,可以不用嫁给平常农家男人。八十岁的老头子估计行动都不便了,吃喝拉撒睡都要人照顾,床上那档子事情肯定早就不行了。因此,她还可以保住姑娘之身,另嫁人的时候还有机会寻着一个像样的男人。并且在有钱人家,有胭脂雪花膏可用,又应了她的爱美之心。 想来想去,她觉得这是一条可行之道,免得自己沦为黄脸婆。 可是嫁到那边之后,她在洞房之夜就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那八十岁的老头子跟她拜堂的时候都需要人扶着,可是扶上床之后立即变得生龙活虎,将她折磨得浑身散了架,丢了姑娘之身。 那八十岁的老头子也不含糊,折腾了她之后跟她说了实话。原来这老头子以前是道士,三十多岁的时候得了采阴补阳之术就下了山。这些年来,他就是靠这种折腾女人的方法来补充自己的精元的,所以八十岁了做别的不行,但是这件事还得心应手,甚至引以为傲。 他知道肯嫁过来当小妾的女人大多以为他不行了,等着他死了分财产,他说他也不亏待她们。如果他驾鹤仙去,就把财产都分给她们。反正他到现在也没有一子一女。 吴婆婆年轻时候不懂采阴术,便信了他的话。 她说自从那晚之后,这老头子一天晚上也不放过她,哪怕身体不便,老头子也不依不饶,将她折磨得如同身在地狱。 吴婆婆虽然用上了胭脂雪花膏,可是对着镜子发现自己形容日渐枯槁,之前自己是树头的花朵,现在好像是被人折下了树枝的花朵,迅速发皱枯萎。 她知道自己是第十五房,可是每次逢年过节大家庭一起吃饭的时候发现桌上的女眷并不多。她从下人那里打听到,原来这里不只是正房太太英年早逝,二房三房四房到八房都英年早逝。吴婆婆听了吓了一跳,知道其中必定有鬼。 日子稍久,吴婆婆认识了九房的小妾。平日里老头子不让偏房里的小妾互相走动的。 九房的小妾也才三十岁,却长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脸上皱纹多得像石子惊了水面的波纹,像揉皱了的纸,像癞皮狗。不但皱纹多,黄斑也多,斑斑点点的像喝鸡汤的时候汤水溅了一脸。不但黄斑多,走路还佝偻着身子,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不但佝偻着身子,身前那两团已经成了两袋,晃晃悠悠地吊在胸前,几乎垂到了肚脐眼上面。 见了九房的小妾之后,她便花了心思去认识十房的小妾,结果发现十房的小妾比九房的好不到哪里去。 再找十一房十二房十三房十四房的姐妹,情况大同小异,在后面来的人表现没那么明显而已。
吴婆婆心慌神乱,从此看见老头子爬上床就像见了牛头马面提着镣铐来收魂一般害怕。 这老头子给女人的零花钱还是特别多的,还叫女人寄些钱给娘家贴补家用。 吴婆婆把钱留了下来贿赂老头子身边的佣人,想弄清楚老头子到底在干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吴婆婆终于打通了老头子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人。那人表面名为老头子的佣人,实际上是老头子下山之前收的徒弟。这徒弟尖嘴猴腮,一看就跟老头子一样不是什么好人。他的真名吴婆婆不知道,只常听见老头子叫他“司徒子”,像是姓名,又像是道号。 司徒子告诉吴婆婆,这么多姨太太都是老头子修炼的一道药材。 吴婆婆吓得脸变了色,忙问,我们是人,怎么就变成了一道药材呢? 司徒子说,这是老头子采阴术用的药材,你没见前面来的姨太太们不是死就是老吗?你没见老头子娶了这么多姨太太还是没有一子一女吗?因为他会绝密的采阴术,他跟你们交合的时候,从不泄露精元。 吴婆婆想了想,说道,那倒是,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上了年纪,没这个功能了,所以没觉得奇怪。 司徒子坏笑道,这就错了吧,你别看他现在病怏怏的样子,以为他是上了年纪身体不行了,你不知道,他娶第一房姨太太的时候就装作这个样子,让第一房的姨太太都没有起疑心。他可贼精了!我长期在他身边,所以知道这些底细。第一房姨太太看他那个样子,就认为他活不长,以为很快就可以得到他的财产才嫁过来的。 司徒子一边说一边解开吴婆婆的衣扣,如果吴婆婆伸手去挡,司徒子的话就会停下来。吴婆婆为了弄清缘由,只好把自己当做粽子一样被他剥开了粽叶,将粽叶里面的米和肉给司徒子吃了个精光。 从那之后,司徒子常常趁着老头子刚走就偷偷溜到吴婆婆房间里来,要将吴婆婆再折腾一番。吴婆婆只好忍受,不敢声张。 吴婆婆发现司徒子不能像老头子那样不泄露精元,便问,你跟了你师父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学会他的本领? 司徒子骂骂咧咧道,他就是一个人精!知道将这本领告诉了我,我就会离他而去,所以一直不肯将全部的诀窍告诉我,每年只教我一句无关痛痒的口诀,叫我自己琢磨。不过他说他临死之前肯定会将所有本领传给我。可是他用这种本领延年益寿,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 吴婆婆不想继续被老头子当做药材,便向司徒子寻求解救之法。 司徒子却道,解救之法自然是有的,要是你一直待我好,我以后就会告诉你。 于是,吴婆婆极尽所能地讨好他,钱和身子都给他用。 说到这里,吴婆婆又大骂司徒子是白眼狼。姥爹这才知道先前吴婆婆说的那个“他”就是司徒子。 吴婆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消瘦,不断地催促司徒子尽早告诉她解救之法。 司徒子被她烦得不行,便在一次老头子刚刚离开之后来到屋里,又将吴婆婆折腾一番之后才将解救之法说了一些。 司徒子说,男人利用女人做药材,女人也可以利用男人做药材。前者叫做采阴,后者叫做采阳。男人能延年益寿,保持体力。女人则可养颜美容,保持青春。 吴婆婆惊喜不已,忙问如何能采阳。 司徒子却说,我不能教你采阳,不然老头子会发现我们私通之事,将我赶走的。另外你会了这种本领,我就成了你的药材了。 吴婆婆生气道,你这白眼狼!你说过我待你好,你以后就会告诉我的。现在我什么都给你了,你知道解救之法却不告诉我?你若这样,别怪我无情。我把你我的事情捅出去,看你还怎么跟着老头子学本领,怎么从他的日常开销里揩油钱! 司徒子告饶,说虽然不能告诉她采阳之术,却还有一个另辟蹊径的办法。这个办法只有女人能用,并且只能用在女人身上。 吴婆婆欢喜不已,给司徒子捶背揉肩,搓手捏腿。 司徒子将采奶邪术传授给了吴婆婆,并不无懊恼地说,跟着老头子混了半辈子,要学的没学会,不该学的却学会了。这种邪术只适合女人对女人使用,男人用不了。 吴婆婆不相信这种邪术了,问司徒子道,既然男人用不了,那你没有验证过,你怎么知道这种邪术可以用呢? 司徒子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于是偷偷跟吴婆婆决定先找个人来试一试。 老头子的姨太太们没有一个生儿育女的,自然没有奶,没办法试验。吴婆婆和司徒子便盯上了邻居家的新媳妇。那个新媳妇胸前波涛汹涌,刚生孩子一个多月,常常有人没人的时候将衣服往上一撩,给孩子喂奶。那个新媳妇喜欢打麻将,常在牌桌上听到孩子一哭,便叫人把孩子抱过来,一边摸二五八万一边喂孩子。 一次,吴婆婆约了那个新媳妇打麻将。麻将桌上有四个人,吴婆婆,新媳妇,司徒子还有另外一个人。 麻将打了两圈,吴婆婆假装说手疼,头天晚上有蜈蚣在手上爬了。她说本以为没什么事,没想到搓了两圈麻将手却开始疼了,推说今天不能打牌了。 新媳妇抱着刚刚睡熟的孩子,正是打牌的好时机,见吴婆婆这么说,有些不高兴。 司徒子咳了一声,说道,我听说被蜈蚣爬了只要擦一点奶就能好。 那正犯牌瘾的新媳妇立即说道,来,我这里刚好涨得疼,挤一点给你擦一擦,要是管用我们就继续打牌。 吴婆婆假装推脱。那时候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推脱起来还有几分真意。 新媳妇道,你我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新媳妇拉着吴婆婆到了里屋,给她挤了一些。 吴婆婆擦手的时候故意将几滴撒在地上,趁新媳妇不注意的时候用脚去踩。新媳妇毫无防备,哪里知道这些。 按照司徒子说的做完之后,吴婆婆跟着新媳妇回到了牌桌上,心不在焉地打了一下午麻将,输了一点小钱。 麻将散场之后,吴婆婆就一直魂不守家,吃饭没胃口,睡觉没睡意,泡茶还打碎了几个茶杯。事情还没有眉目,她就从心里觉得对不起那个新媳妇,对不起新媳妇怀里的出月婴儿。当晚老头子来折腾她的时候骂她像一具活尸体,一动也不会动。 吴婆婆本来就心神不宁,被老头子这么一骂,忍不住说道:“老爷子,我都快被你蹂躏死了。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被晒成人肉干了!你这样折磨我,我迟早要像大房二房三房那样死掉的。” 老头子听她提到以前娶来的女人,浑身一哆嗦,从她的身上翻了下来,狐疑道:“你是不是听到别人嚼舌头了?” 吴婆婆不敢说司徒子告诉了她真相,叹气道:“老爷子,你看看现在的我,想想刚来这里的我,是不是差别很大?别人都能看出来,天天对着镜子梳妆的我不会发觉吗?” 老头子心虚地笑了笑,说道:“是不是没吃好?” “这里的伙食比我家里的好多了。” “是不是没睡好?” “这里的被子是绸缎的,比我家里的舒服多了。” 老头子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年轻力壮,让你守活寡了?” 吴婆婆说道:“你比年轻的男人还要厉害。” 老头子趁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比年轻男人还要厉害?” 吴婆婆一惊,心想纸包不住火,莫非老头子知道我跟司徒子的事情了?她忙说道:“今天我跟隔壁的新媳妇打麻将,她说她男人没有用,她身上还没热,她男人就完事了。我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老爷子你还没完事。当然老爷子比年轻的男人还要厉害!” 老头子听了吴婆婆的赞扬,高兴得满脸堆起皱纹,一个水牛滚泥,又翻到了吴婆婆的身上,继续忙活起来。 第二天早上,老头子起床后由两个下人扶着走了。 吴婆婆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云。吴婆婆的房间朝着东方,能看见日出。那天早晨的朝云火红一片,像少女羞红的脸,像烧红的木炭,像精美的湘绣绸缎,非常好看。窗户的右前方有一座山,山上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樟树。樟树面朝东方的树枝长得茂盛粗壮,背向东方的树枝长得稀疏弱小。从吴婆婆这个角度看去,那些樟树似乎都有了灵智,有了动作,有了手脚,樟树们都将手努力伸向太阳,以求多讨得一份阳光。 太阳将出未出,被风吹动的樟树仿佛要朝那片火红的云跑过去。 吴婆婆心想,世间万物都以阳光为食,植物自不用说,老虎虽然吃肉,但被老虎吃的动物最终还是要吃草叶树木,它们从草叶树木身上获取阳光,所以老虎也是从其他动物身上以阳光为食。人吃肉也吃素,也是间接以阳光为食。 如此想来,我从新媳妇身上获取青春,其实获取的是阳光,像老虎吃肉,像羊吃草,像草吸收阳光一样。我不能直接从以阳光为食,所以只能从别的地方获取它。这是人之常情,这是可以原谅的。吴婆婆想着想着,就觉得没那么对不起隔壁的新媳妇了,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
姥爹听吴婆婆说到这里,一阵心慌,原来关于吸食阳光的事情还有吴婆婆这样的人考虑过,只是没有去尝试而已。除了吴婆婆外,不知还有多少人想到过,又有多少人会去试一试。 吴婆婆说,也许所有的术法不只是要知道其中的步骤,还要与之协同的心境。 她在看窗外的朝云变化时,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热气回旋,像是两个木炭手暖炉在胸口绕圈移动。她忍不住将双手移到胸口,握住那两团,紧张得不得了,好像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一般。 热气越来越强,吴婆婆感觉到了炽热的疼痛。 幸亏这种炽热转瞬即逝,热气散开来,不再回旋。她的整个身体都有了热气,仿佛发烧一般。她感到口干舌燥。 她起来喝了一杯隔夜茶。 茶隔夜后据说有毒,喝了对身体不好。可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喝了茶之后,她稍微舒服了一些。 由于昨晚被老头子折腾,她现在还浑身骨头疼,于是又躺回到床上。 一躺下来,那种热气又回来了。 她心想,这应该是司徒子传授的邪术起作用了,就像吃了有疗效的药也会身体出现反应一样。她不敢再去喝茶,据说茶水是会抵消药效的,她怕自己毁了刚起作用的邪术。她躺在床上,仔细体味身体的异样变化。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不小心跃上了岸的鱼一样渴望水。她努力压制喝水的欲望。 她看向窗外那片云,心想那片云此时被还没有出山的太阳炙烤,是不是也有跟她一样干渴难耐的感受。 那是一种孕育的忍耐,是一种新生的忍耐。 不一会儿,远处的太阳露出了一个弧。朝云蒸融消散,樟树安静下来,默默地享受阳光照耀。 吴婆婆难受的感觉也消散,口不再干,舌不再燥。但那股热气还在。 这时,司徒子贼头贼脑地钻了进来,哧溜一下如老鼠般钻进了吴婆婆的被窝。他猴急地压在了吴婆婆身上,手从衣服下面伸了进去。 “哎呀,你的身体怎么这么热?是不是生病了?”司徒子惊讶道。这邪术虽然是他传授给吴婆婆的,但他是男人,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所以见吴婆婆浑身滚烫,还以为她生病了。他虽然惊讶,但手没有停止在她身上探索。 吴婆婆撇嘴道:“我生病了你还折磨我?”身上虽热,但心里一冷。老头子把她当做药材来采,自然是不可能怜惜她的。因此,她期待从司徒子身上体会到被人爱惜的感觉。 司徒子嘿嘿坏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跟滚烫的女人做过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吴婆婆叹了一口气,任由他像小猪拱食槽一样饥不可耐地在身上啃食。 送走司徒子之后,吴婆婆浑身的热气才渐渐消散,唯独胸前两团热气还在。 吴婆婆懒洋洋地梳妆,然后做贼心虚却又想一窥究竟地来到了隔壁的新媳妇家,她提了一点吃的零食,借口去看新媳妇和她的孩子。 还没进新媳妇的家,她就听到里面小孩哭得一声比一声大。进屋之后,她看见新媳妇愁眉苦脸地坐在小孩的摇篮旁边。摇篮是竹筐一样的东西,竹筐下面接了四个木头脚,木头脚下面接了两个弧形如弓的曲条。新媳妇抓住竹筐,将孩子摇来摇去。 新媳妇的婆婆在旁看着撕心裂肺地嚎哭的孩子,忧愁道:“你昨天不还有奶吗?今天起来怎么就突然没有了呢?叫你别打麻将,你偏不听。打麻将熬神哪,又要洗牌又要出牌,伤体力又伤精神。你看你把自己熬干了,还怎么给孩子吃?” 吴婆婆没打招呼便插言道:“就是,就是。我昨天说了手疼打不了麻将,你这不打手痒的牌鬼非得拉上我凑一桌!”
见到新媳妇突然没了奶,吴婆婆内心狂喜不已。这说明司徒子说的方法不是胡口乱诌,骗她玩的。 但她不能表现出喜悦,她将提来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说道:“我听说鲫鱼汤可以催奶,你们可以试试。” 新媳妇的婆婆点头道:“对哦。我也知道这个鲫鱼汤催奶,我这就去买两条鲫鱼来。你陪我儿媳坐坐,我先去菜市看看。” 吴婆婆跟新媳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回到家里后,吴婆婆感觉胸前的两团热气消退了,不过随之而来的是胀痛。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仿佛胸前被人狠狠打了两拳。 她胀痛得受不了,又不敢伸张,怕别人发现,只好扑在床上咬住被子忍受,疼痛的汗水将被子都弄湿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下人见她脸色难看,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叫镇上的医生来把把脉。 她强装无事,摇头说不用。她说这是她家族遗传的头痛病,过一会儿就会自然好。 到了下午,疼痛感消退了。 吴婆婆心想,这下应该好了吧。 到了晚上,疼痛感又猛烈地袭来。她痛得在床上打滚。 老头子吃饱喝足,饱暖思淫欲,照常来到她的房间要发泄一番。 吴婆婆尤其担心老头子发现异常,只好紧咬牙关,忍受自身的疼痛和来自老头子的疼痛,简直如地狱一般饱受折磨。 老头子这晚非常满意,夸奖吴婆婆道:“你嫁到我家这么久以来,今晚表现最好,好像初通人事了。”他不知道吴婆婆在他身底下反应剧烈,完全是因为另一种原因的疼痛。但这不妨碍老头子的自满,他第二天走后叫人送来一笔钱,算是对吴婆婆“积极迎合”的奖赏。 吴婆婆忍受不了这样的疼痛,见了司徒子之后将他痛骂了一通,责怪他不事先告之会有这么剧烈的疼痛。 司徒子惊讶道:“不会吧!虽然我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是我知道这种术法只会让你有一点儿胀痛,不会有剧烈疼痛啊。你是不是没有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吴婆婆想了想,想起头一天去新媳妇家的时候叫她婆婆弄鲫鱼汤给她喝,当时说完就有点后悔,怕鲫鱼汤真的将新媳妇的奶催出来,怕这样会打破术法。头一次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她心里的愧疚,害怕,担心不比期待少。 吴婆婆将建议新媳妇喝鲫鱼汤的事情说给司徒子听了。 司徒子听完一拍大腿,说道:“你这不是自作孽吗?你既然采了她的奶,她再喝鲫鱼汤,催奶的不是她,而是你了。她以前至少还有个孩子喂,再涨也有消耗的地方,大不了挤出来倒进茅厕。你未曾真正怀孕,身上的经脉没有通,挤不出来,更没有孩子帮你消耗,本来就会胀痛。现在她还喝鲫鱼汤,你怎么受得了?” 吴婆婆差点刮自己几个耳光。 “忍过今天就好了。”司徒子又安慰她道。 可是接连过了几天,吴婆婆每天都要疼上一个多时辰,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吴婆婆又去新媳妇家打听,结果得知新媳妇被她婆婆逼得天天喝鲫鱼汤。新媳妇说她都快变成猫了。 吴婆婆假装给新媳妇出主意道:“要是鲫鱼汤有作用,第一次就有效了。现在天天喝都不见效,肯定是对你不起作用。但是婆婆的话又不能违背,你不如这样,偷偷把鲫鱼汤倒掉,就说自己喝完了,这不就一举两得了?” 新媳妇觉得吴婆婆说得有道理,于是以后每次都偷偷将鲫鱼汤倒掉。她婆婆见喝了快一个月也没有效,就放弃了。 自从新媳妇开始倒鲫鱼汤,吴婆婆再也没有那么剧烈地疼痛过。 身体的反应首先是从胸部开始的,吴婆婆发现那里比以前要坚挺得多了,原本因为老头子的采药而萎缩的迹象消失了。 接着,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容光焕发,红晕多了起来,除了眼角,其他地方的皱纹少了,嘴巴更加红润饱满,头发更加柔顺发亮,连指甲都比以前长得快了许多,隔两三天就要剪一回,不然就会不小心挠伤老头子或者司徒子。 这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吴婆婆高兴了几天之后就烦恼起来。因为长此以往,老头子会发现她没有像其他的姨太太那样快速地衰老,从而起疑心。
她将这种担忧说给司徒子听。 司徒子对她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他说道:“你们女人就喜欢操空头心!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术法使用一次只能让你恢复一两年的青春而已,又不能保持一辈子!老爷子还没来得及发现,你又开始衰老了。” 吴婆婆不这么想。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再没有踏入那个门槛之前,可能畏手畏脚,没有多大奢望,一旦踏入了门槛,有了第一次,就突然天不怕地不怕,欲望膨胀。吴婆婆可不想继续衰老下去。她已经开始到处打听哪里有正在哺乳期的女人了。 她决定偷一些老头子的钱财之后跑掉。 吴婆婆对司徒子说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从这里消失了,如果老爷子叫你差人来找我,你一定要故意敷衍老爷子。倘若你真把我抓回来,我就把你的事都捅出来,跟你同归于尽。”吴婆婆知道,老头子要假装身体孱弱,继续骗其他的爱他钱财的年轻女孩来这炼丹炉一样的大宅子里,他是不会亲自出马做一些事情的,只能吩咐司徒子去做。假如她逃走了,来抓她的必定是司徒子。 在跟司徒子保持不清不白的关系期间,吴婆婆在温言细语你侬我侬的时候没少问出司徒子的底细。司徒子在帮老头子管理家务事时手底下并不干净,除了吴婆婆,他也没少调戏之前进门的姨太太。这些事情吴婆婆知道的比司徒子自己记得的还多。 因此,她以这些秘密作为抵押,换得自己的安全。 而司徒子也认为这个吴婆婆裤腰带松,口风就不一定紧。他无时无刻不担忧吴婆婆去老爷子那里告一状。他巴不得将吴婆婆送走,免得后顾之忧。 于是,他们两人约定互相保密。司徒子不但不得抓她,还要将术法的事情不得说与第三个人听,更不得提到吴婆婆的名字。吴婆婆则保守司徒子在老头子底下财色兼收的秘密。 司徒子还算有情有义,见吴婆婆积攒的钱不多,偷偷将以往暴毙的姨太太的财产转了许多给她,让她一辈子都用不完。 吴婆婆有了钱,便偷偷逃离了那个炼丹炉一样的大宅院。她不敢直接回到娘家,便在外面飘荡了二十多年,听到老头子跟第二十八个新娘拜堂的时候一命呜呼的消息,才启程回家。 老头子享年一百一十岁,可谓人瑞。 在迎娶第二十八个新娘之前,老头子已经感觉时日不多,他将一生所学传给了司徒子。 所以老头子跟第二十八个新娘拜堂的时候,司徒子并不在老头子身边。他已经离开了十步镇,带着从老头子这里揩油揩出来的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女人药材去了。 吴婆婆说,司徒子身上常年带着几颗栗子大小的药丸,那是老头子用秘法做的。老头子感觉身体不行的时候,就会找司徒子要了药丸整个儿吞下,可以救急。所以,如果司徒子没那么快离开十步镇,说不定老头子在第二十八场婚礼上还不会死。 吴婆婆对姥爹说道:“多亏那白眼狼司徒子没让老头子再多活几个年头,我才能提前回到这里来。不过他能做出背叛师父的事,就肯定能做出背叛我的事。所以你说他让你来这里找我,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姥爹干咳一声掩饰道:“嗯。常听人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听完你的经历,我可算见识了。” 其实姥爹在吴婆婆这里增长的见识不只这一点。 在姥爹去世之前的倒数第三年,我一个不算很亲的舅妈来找姥爹。那个舅妈是我妈妈的堂兄的媳妇。她生了孩子之后不到一个月突然断了奶。她认为有人给她做了手脚,便来求姥爹破解。 她来找姥爹的那天,姥爹刚好生病在床,起不来。 舅妈知道外公从姥爹那里学了不少,便转而问外公该怎么做。 外公道,你这是被人采了奶,你记得谁来找过你,谁找你借过奶,或者接触过? 舅妈却说生了孩子之后记性变得不好,又光顾着照顾孩子,不记得谁来找过她了。 外公道,这就麻烦了,你不记得的话,就不好找了。找不到采奶的那个人,就没办法让他还给你。
外公跟舅妈说话的房间跟姥爹的睡房只隔了一堵墙。那时候他们住的是泥土房,墙的密封性不好,还被许多土蜂蛀了很多孔。姥爹的床刚好又挨着中间这堵墙,所以听到了外公和舅妈的对话。 姥爹当时病得挺厉害。他怕自己说话外公听不到,便抓了碾磨胡椒粉用的木头碾子在墙上敲。 外公听到姥爹在墙壁那边敲得咚咚响,急忙过来问姥爹怎么了。 姥爹虚弱地说道:“你叫她多喝鲫鱼汤,那个采走她的奶的人就会自己跑回来告饶。” 外公将姥爹的话转告给舅妈。 于是,舅妈一天三顿都喝鲫鱼汤。 没过几天,果然那个采奶的人回到舅妈面前求饶,说以前采了别人的奶稍稍发涨几天便过去了,这次却痛不欲生,知道遇到了高人。 舅妈便要了那人的生辰八字,按照姥爹交代的写在一张三寸长三寸宽的红纸上,然后将写好的生辰八字放在门槛前,再用一条扁担压在上面。 当天晚上舅妈就有了胸口胀的感觉,急忙抱了孩子喂,果然奶回来了。 从那之后,再有人被采奶,外公便叫她多喝鲫鱼汤。 这种对付小人的办法不是姥爹从书上学来的,也不是高人传授的,而是从吴婆婆那里听来的。 吴婆婆离开采阴补阳的老头子后频繁地使用她的邪术采奶,在外面飘荡的二十多年采了二十多个人的奶,听说老头子已死,回到老家之后,她又一直采到姥爹来找她。她说她也记不清采过多少次了。 她说她自知罪孽深重,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禁止不住保持美貌的欲望,所以就禁止不住伤害他人的举动。 姥爹听了她的述说,感慨万分。一个女人爱美爱到如此变态的程度,可悲可叹! 吴婆婆捏了捏自己的耳朵,略带羞涩地问姥爹:“你见着那个负心白眼狼司徒子了,给我说说他长得怎么样了啊。是还年轻呢,还是老态龙钟?头发白了没有?眼袋重不重?像他那种纵欲的人,肯定眼袋比水袋还明显。”说完,她笑了笑,似乎自己已经想到了司徒子眼下挂着两个沉甸甸的眼袋的模样。 姥爹没有见过司徒子,不知道该如何接吴婆婆的话。他不能胡诌说司徒子面容还年轻英俊,也不能说司徒子已经须发苍白。他看了出来,吴婆婆虽然一口一个白眼狼,其实心里还是爱着司徒子的。她当初离开老头子的宅院也是迫不得已。说不定她一直保持美貌也是为了以后有一天会再次碰到司徒子。因此,如果姥爹说司徒子还年轻,或许会让吴婆婆的期待更加强烈,去害更多的人来保持她已经失去平衡的青春容颜。但如果说司徒子已经步履蹒跚,故意打击她的期待,姥爹又不忍心。 “我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了。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没有过多来往。”姥爹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吴婆婆表示理解地笑着点头,然后说道:“其实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老也好,年轻也好,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已经是过往了。我这些年一直担心我的邪术被人发现,这几年却又希望被人发现。我听说做小偷做久了的人也会有这种奇怪的心态。怕别人发现是因为怕被抓住,怕被惩罚,怕被责骂。希望被人发现呢,是自知犯下的罪恶太多,心中的负担很重,自己制止不了,希望别人来制止吧。”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制止你。我虽然知道有采奶这么一回事,但是不知道怎么破解。”姥爹如实说道。知不知道这回事可以让对方不知道深浅,迷惑对方,但是会不会破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无法迷惑对方,迷惑也没有任何意义。总不能用假的破解方法来破解她真的术法。 吴婆婆凄惨一笑,说道:“司徒子告诉了我这种损人利己的术法,却没有告诉过破解之法。但是自从我学会这个害人的术法之后,就开始寻找破解这种术法的方法。” “你为什么自己要寻找破解之法呢?在我看来,应该是被你采奶的人才会削尖了脑袋去想破解的方法啊。” 吴婆婆说,这是类似小偷的心理,也类似武术家的心理。小偷在偷东西的过程中要想到怎么撬锁开门,各种各样的锁的机关都要弄清楚。因为对他来说,锁就是破解被偷的方法。武术家在击打别人的过程中学习怎么伤害到对方,但是同时也要想到别人怎么做才会破解他到攻击。 她说,她曾因为不知道破解采奶之术而睡不着觉。 后来,她终于遇上了另一个也会采奶之术的高人,她的睡眠质量才得以恢复。那个高人像她一样到处寻找哺乳期的猎物,术法的步骤跟吴婆婆一模一样,但比吴婆婆略胜一筹的是她会破解之法。 那个高人告诉吴婆婆,只要被采的人将采奶的人的生辰八字放在门槛前,用一条挑过重物的扁担压在上面,就可破解此术法。此法称之为“还水”。 那个高人也曾像吴婆婆那样为破解之法无法睡眠,每次采奶之后,她都会心神不宁,草木皆兵。她总想着有人来破解她的术法,看到门前多了一把被人扔弃的剪刀,看到窗纸破了一个洞,看到别人对她一颦一笑,或者稍有怒言,她就想对方是不是识破了她的术法,是不是用剪刀或者其他的方式来破解她的术法。 她为此几乎要疯掉。 后来得知破解之法,她才从疯疯癫癫的状态转回常人状态。 那个高人说,以前常听说哪个武术家学习了什么武林秘笈之后走火入魔,那时候她不理解一个人拥有了那么令人羡慕的本领之后为什么还要疯掉,她自己经历一番之后终于恍然大悟。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得经历过才能理解,没经历过的人再怎么参悟都参悟不了,再怎么教也教不会。 出于同病相怜,那个高人毫无保留地将她得来的破解之法告诉了吴婆婆。 “我以为学得了这个外人不知的术法会让我开心,让我的生活变得更满意。可是学过了才知道,这个术法附带而来的副作用让我备受折磨,简直将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吴婆婆感慨道,“可惜这些事情只有经历后才后悔,没经历之前就算听别人说种种不好,自己还是会着了魔一样地去乞求追寻。” 姥爹听着吴婆婆的人生感悟,不发一言。 等吴婆婆将所有的话说完之后,姥爹才说道:“说实话,我是看破了你的术法才来找你的。你前些天采了任婆婆她儿媳的奶,她觉得事情有异常,去了我家找我,我到了任婆婆家发现了一些迹象,又问了可能的人,然后找到这里来的。既然你都承认了,那么你能不能将你的生辰八字写给我?你将生辰八字写在红纸里包好,我不会偷看,也不会告诉别人这是破解之法。我将任婆婆这件事情处理一下便会离开。不过离开之前奉劝一句,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术法害人了。一旦被人发现,虽然别人可能破解不了你的术法,但是别人会毁了你珍爱的面容。” 姥爹说的是大实话。普通人对付不了许多邪术,但是对付会邪术的人的方法可多了。 吴婆婆笑得更加凄切,嘴角的笑容如刀刻一般生硬。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说道:“我既然给你说了破解的方法,你以为我还想躲避吗?我不但要给任婆婆的儿媳还水,还要给以前所有被我采过的人还水。” 姥爹对吴婆婆的这番话表示惊讶,但问道:“可是你怎么将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所有被你采过的人呢?” 吴婆婆说道:“告诉我破解之法的高人还说过一句话。将采奶者的生辰八字放在她自家门前用扁担压上,则可将她所有的罪孽还水。” “可是这样的话,你所有的积累都还了回去,肯定会对你自己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吧?”姥爹对她这个说法更加惊讶。 “当然。偷了东西并不是还回去就能了结的,还得吃官司坐牢。我也一样。”吴婆婆倒是显得坦然多了。
“只要你以后不再这么做就好了。再说了,你以前偷的现在还回去,人家的孩子已经过了喝奶的年龄,没用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姥爹劝道。 吴婆婆淡然一笑,说道:“马秀才,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就会将任婆婆的儿媳的奶还回去,让你好给任婆婆一个交代。”说完,她推着姥爹往外走。 姥爹见她已经和盘托出,没有任何隐瞒,知道她不会骗自己,便从她家出来,去了任婆婆家,叫任婆婆第二天看看她儿媳会不会恢复,如果不能,再来画眉村找他。 任婆婆欢欢喜喜地送走姥爹。 第二天,吴婆婆将整个村的人叫到她家门前,说是有重要事情宣布。 那天吴婆婆涂脂画眉,盛装打扮,仿佛要出嫁的新娘一般。 村里的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纷纷窃窃私语。大家早就对她的年龄与容貌的差距表示不可理解,也曾茶余饭后猜测过她到底怎么保持的,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或者秘法。有些爱美的姑娘没少登门拜访,只为打听保养的窍门,可是没有一个人得到想要的东西。 这天来凑热闹的不少是曾经登过她的门的姑娘,有些姑娘以为吴婆婆要公布她的保养秘法了。 那天姥爹没有去,后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看热闹的人一字一句转述给姥爹听的。 但是姥爹那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了难得的满天红霞。天空的云像被老农和水牛翻过的耕地一般一垄一垄的。地就是天,天就是地。姥爹心中一惊,想到了吴婆婆第一次采奶那天早晨看到的光景。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那天姥爹没有出门,在家里看周易看了一天。对于吴婆婆是不是会给任婆婆的儿媳“还水”,姥爹并不担心。 同一天对不同的人有非常大的区别。 吴婆婆的门口立着一个扁担,那不是普通的竹扁担,而是杨木扁担。杨木扁担比竹扁担要软,挑东西的时候肩膀没那么痛。按照后来发生的一切来看,吴婆婆选择杨木扁担或许是想让自己死得没那么痛苦。她或许希望在奔赴黄泉的路上不会被竹扁担压得太疼。 “你叫我们大家来,不会是来看看你穿新衣服吧?”等在门口的有些人不耐烦了。虽然这个季节田地里没有要种的也没有要收的,但打牌的还有各自的牌局要赶,做奶奶妈妈的还有各自的孩子要带,长舌妇长舌男还有话局要聊。 吴婆婆站在门口里,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来,红纸上面写了金色的字。她将红纸折叠了几次,然后放在门口外。 众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见了她那么虔诚的表情和一本正经的动作,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她。 吴婆婆又拿了杨木扁担,摸了摸杨木扁担身子,说道:“我爹在世时,说杨木扁担比竹扁担好,挑东西的时候滑溜滑溜的,像一条活的蛇一样。这样挑东西肩膀会非常舒服。我爹还说,人活一世,挑的东西都差不多,所以扁担很重要。一条孬的扁担会让你一辈子受苦,一条好的扁担至少会让你的肩膀没有那么苦。我这一辈子没有选好扁担,希望去那边之后能用上这杨木扁担。”说完,她将杨木扁担压在红纸上。 一阵风吹来,红纸上下颤动,像活了一般要从扁担下面逃出去,仿佛它害怕杨木扁担的镇压。 吴婆婆将她会采奶邪术的事情说了出来,并将曾经采过的人名一一说出,然后道歉。 不等愤怒的人们冲进来,她先一步从门槛上跨了出去。 那个扁担的两边仿佛有几十年的时光跨度。站在外面的人们看见吴婆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渐渐增多,眼窝更加深陷,嘴唇由朱红变得干枯,颧骨如要拱破皮肤一般从下面挺起,头发如撒了雪一般最后全部覆盖。 由于身子蜷缩得厉害了,刚才还很得体的衣服很快变得过于宽大。 她胸前最引以为傲的如蜜桃一般的两团很快变得像放了太久已经开始糜烂的桃子,软了下去,瘪了下去。 仅仅是从门里跨到门外而已,可是门外这个吴婆婆已经是真真正正的婆婆了,刚才还站在里面的人仿佛突然藏了起来,做了一个变戏法的玩意儿。 原本要冲过来责备她的人吓得惊呆了。这个变戏法太恐怖,让他们不敢再靠近。 吴婆婆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红霞,眼睛里都是泪水。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摸天边的云霞。 “你给我的,我现在都还给你。”吴婆婆对着天边说了一句在别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她的话一说完,便倒在了地上。 有几个好心人想上前扶起她,可是走到她跟前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几乎要让人将才吃不久的早饭吐出来。 其中一人掩住鼻子将她的衣服一扯,将她翻过身来,这才发现吴婆婆已经开始腐烂了,眼睛鼻子嘴巴已经变了形,七窍里流出脓水来,面目可怖。她扑倒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潮湿糜烂的人形水印子。 才一根烟的工夫,吴婆婆的皮肉全部化掉了,只剩一把骨头。也就是一根烟的工夫,吴婆婆将她一辈子偷来的东西全部还了出去。或许她早该去世了,早该在土里腐烂了,所以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老掉,然后死掉,然后腐烂。 在场的人全部被臭味熏得受不住,纷纷跑掉。带了小孩的大人急忙掩住小孩的眼睛。只有几个胆大的人用沾了水的布掩住鼻子,将吴婆婆收进了简易的木箱子里。后来有人在吴婆婆的家里发现许多钱,才买了上好的棺材来,将她从木箱子里移到棺材里安葬。 姥爹得知此事,急忙赶到吴婆婆家,帮忙操办葬礼。他将那根杨木扁担和红纸与吴婆婆葬在一起。
两个小时看完了,写的很好,加油 (小宇)
谢谢夸奖
在吴婆婆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行踪可疑的人。 因为吴婆婆生前没有什么行走的亲戚,所以葬礼上基本都是村里或者附近的熟人,没有不认识的。因此一旦出现一个陌生人,就非常引人注目。 那个行踪可疑的人就是陌生人。 姥爹在给吴婆婆念度亡经的时候一眼瞥到了他。他面容消瘦,皮肤苍白如纸,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但有一副难以察觉的老气。面对人的时候神采飞扬,精神饱满,背过人的时候垂头低眉,怏怏萎靡。 在姥爹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很多人吃不饱肚子,喝不到油水。碰到别人家有红白喜事,本没有邀请的不相干的人主动前来蹭吃蹭喝的情况并不鲜见少闻。有的不本分的人混在人堆里吃饭喝酒,主人看见了也不好明说,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不管请客是因为喜事还说哀事,主人和客人吵起来总归不好。 因此,姥爹也没有说那个陌生人。只不过蹭吃蹭喝的人也大多相识,熟人熟事。敢一个人跑到外乡蹭吃蹭喝的还真是大胆。 那人跟着办丧事的人一起吃了一顿之后,竟然没有离去,而是在灵堂里坐了下来,默默看着在灵堂里穿来穿去的忙碌人。 姥爹见状,走了过去。那时候办大事吃大席多用长凳,椅子很少。姥爹见他坐在一条长凳上,便与他共用一条长凳,挨着他坐下。 姥爹坐了一会儿,问那人道:“这位兄弟,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磕一个头哇?” 那人淡然一笑,说道:“如果论起辈分来,我只有比她大没有比她小的,我当然不能去磕头。” 姥爹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底,但还假装不理解,继续问道:“冒昧问一下,我看你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吴婆婆比你大一倍不止,为什么她的辈分只有比你小没有比你大呢?” 那时候除了看年龄论辈分,有的村里或者乡里还看派份论长幼辈分。同姓的人如果有家谱族谱,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派份的,假如他们用八个字“苑、吕、申、甫、谢、宗、杜、育”做派份用,那么申字派的人得管吕字派的人叫做伯伯叔叔,叫苑字派的人做爷爷。而吕字派的人叫苑字派的人做伯伯叔叔。不管实际年龄大小,以此类推。 虽然我不用马家的派份,但是论起来画眉村的许多老人都要叫我做爷爷或者伯伯。因为我妈妈没出嫁之前派份很大。 所以,年纪大的人不如年纪小的人辈分大,这并不稀奇。我读小学的时候,村里人还经常开玩笑论起辈分,要大人叫还在穿开裆裤的孩子做伯伯爷爷祖宗之类的。这种事情现在几乎没人提起了。 由是,姥爹又问那人:“莫非你在吴家的派份在吴婆婆前面?” 那人忙摇头说道:“不是,不是。我不姓吴,不用吴家的派份。我比她辈分不会小是因为……”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 “哦……我知道了。”姥爹说道。 那人不知道姥爹已经跟死去的吴婆婆聊过一些事,见姥爹一副醒悟的样子,便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不用我明说了吧?这里人多耳杂,被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姥爹说道。 那人一愣,盯着姥爹看了许久,然后眯着眼睛问道:“她都跟你说过了?” 姥爹点点头。 “你就是司徒子吧。”姥爹看着他的眼睛。 他将眼睛闭上,微微颔首。 司徒子的面容比吴婆婆保养得好多了,除了偶尔脸部动作有点大,带出一些不自然的皱纹之外,几乎就是一个年轻人的脸。头发乌黑茂密,也比吴婆婆好许多。但是他的神情和气质掩饰不了,那是只有经过时间的洗涤才能拥有的。由此看来,采阴术比采奶术要优越一个层次。 “请问高龄?”姥爹问道。 他闭着眼睛说道:“期颐。” 外公给我说到姥爹询问司徒子年龄的时候,我问外公期颐是什么意思。外公说,《礼记》上说“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百年曰期,颐。”期颐就是一百岁的意思。
“如此说来,您确实比吴婆婆辈分大。”姥爹说道。 司徒子微微一笑。 “您一直暗中关注吴婆婆吧?”姥爹问道。如果不是这样,他不应该在吴婆婆的葬礼上出现。吴婆婆生前并不是多有名的人,死讯不可能一下子传到外面去。唯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隐秘的角落偷偷关注着吴婆婆。 司徒子并不隐瞒,大大方方地点头。 “看来您对她还有情意。为什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来找她呢?偏偏要等她死了才来看她?”姥爹问道。 司徒子叹气道:“她既然跟你说过我,那你应该知道我是用采阴的方法延年益寿的人。我要不停地换女人,怎么能打扰她呢?她不一样,采的是别的女人,她可以找一个好男人安安心心过日子。” “可是她没有。” 司徒子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谢小米来了灵堂。 司徒子看见谢小米,两眼发愣,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怪物一般。 谢小米被他盯着看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了,走近姥爹问道:“马秀才,他是什么人哪?” 姥爹反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谢小米道:“我到了你家,听罗步斋说你来了这里,我便过来了。怎么?不欢迎哪?” 姥爹道:“你还是不适宜在外随便露脸。”姥爹轻咳了一声,站了起来拉着谢小米往外走,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刚才你问的那个人就是专门采阴的。没有谁体内的阴气比你还多了,你要小心点。” 谢小米皱眉道:“难怪他刚才一直盯着我。” “我只是惊奇你的容貌保持得这么好。”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姥爹和谢小米的背后响起。 转过头来,姥爹发现司徒子已经在身后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走得这么近的,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要说猫脚功夫,这才是猫脚功夫,悄无声息的。 司徒子对着谢小米恭恭敬敬地拱了手鞠了躬,声音不高但铿锵有力地道了声:“姥姥!” 谢小米朝姥爹看了一眼,笑道:“没想到他也叫我姥姥。” 司徒子笑道:“我虽然曾经是道士,但是除了这一点采阴术和猫脚功夫之外没有其他长处,但因为略懂阴阳,常常招惹邪灵鬼怪。我自知跟它们过不去就是自讨苦吃,所以见了比我强一点的,就叫舅舅,见了更厉害的,就叫姥姥,以示恭敬,也表明自己不跟它们过不去。如果见了一些举手就可消灭的小鬼小怪,就叫外甥,自己略涨志气。” 姥爹惊讶道:“真是巧了!我有一位名叫罗步斋的朋友,他就将乱力怪神用这样的方式区分等级。” “马秀才,这不是巧。我离了道观之后,经常受到小鬼小怪的侵扰,烦不胜烦,无法专心学习我师父的采阴之术。后来遇到一位走江湖的朋友,他传授我这个诀窍,叫我遇见厉害的就俯首称臣,叫人家做舅舅姥姥祖宗,遇见不怎样的就叫外甥。我按照他的方法试了,果然凑效。或许那位走江湖的朋友跟你的罗姓朋友才是同道中人。” “原来如此。”姥爹说道。 吴婆婆的葬礼举行了七天七夜。她没有子孙儿女,所以请了专门给人哭丧的女人来灵堂嚎哭,增加悲伤气氛。幸好吴婆婆生前留下的积蓄较多,七天七夜的葬礼一点儿也不显得寒酸。之前是姥爹帮忙主持,后面是司徒子来主持。 在这七天里,司徒子和姥爹聊了许多各自的见识,相互交流。 不过司徒子所擅长的自然是诱惑女人的手段,其次便是房中术。他的生活经历也大半是这些。 姥爹心想,他那些手段在毛壳香囊面前可都是雕虫小技了。不过幸好毛壳香囊不在这种人手里。
司徒子说,他心中最好的女人便是当年的吴婆婆。后面虽然经历了不少女人,其中不少比吴婆婆漂亮妩媚,比她身材好,但是在他眼里都是一味药,延年益寿的药。他说古诗有言“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却感慨“除却吴氏都是药”。 得知姥爹会掐算后,司徒子非常感兴趣。他说他在道观的时候就学过掐算,自认为比较精准,要和姥爹比试。 姥爹答应以后有机会的话较量一下,看看谁的掐算更准。 在吴婆婆葬礼的第七天,姥爹和司徒子随着道士还有乡亲们在吴婆婆曾经经常行走的地方走一圈,假扮吴婆婆女儿的女人捧着吴婆婆的灵牌,八大金刚抬着棺材。马上就要出葬上山了,所以今天要让她在熟悉的地方走最后一次,作为念想。 走到老河的桥上时,最前面的道士停了下来,说要在桥上念劝亡经。劝亡经是劝亡人不要再留恋人世,安安心心踏上黄泉路的经书。许多人去世后留恋人世间种种事情,不愿踏上黄泉路。可是阳寿已尽还不踏上黄泉路的话,亡人的魂灵容易在人间迷失,成为游魂或者厉鬼。所以道士会在这一天念劝亡经,驱使亡人的魂魄上路。 这天谢小米又来了,先呆在马家,见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到了老河附近,她便从马家出来凑热闹,在姥爹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从来没有参与过送葬,所以觉得什么都很新鲜。 姥爹见道士摆出了一张小桌,桌上铺了一块红布,便对谢小米说道:“别闹了,你听听道士十杯酒劝亡人,这才是送葬的重点。” 谢小米立即闭上了嘴,去听道士念经。 道士事先准备了一壶酒,先斟满一杯,从桥上倒入老河,念道:“一杯美酒满满斟,我劝亡者早动身,莫在家里挨时辰。闲暇无事去江东,十树桃花九树红,又朝一日狂风起,花落水流枝头空,花谢来春还要发,人死不能再复生,亡人一去如灯灭,去到西天影无踪。” 道士又筛了一杯酒,照样倒入老河,念道:“二杯美酒满满筛,亡人一去不回来,前面上了八仙台。八仙台上造美酒,饮下美酒乐开怀,哑巴吃了能说话,瞎子吃了睁眼开,秃子吃了长头发,跛子吃了走路快,亡人吃了香美酒,好不逍遥和自在。” 谢小米忍不住问姥爹:“真的有八仙台的美酒吗?真的喝了后哑巴能说话,瞎子能看见吗?” 姥爹点头道:“人死后重入轮回,下辈子不会再是瞎子或者哑巴,所以投胎之前肯定是能看见能说话的。要是哑巴下辈子还是哑巴,瞎子还是瞎子,那肯定是他做了什么万劫不复的恶事。” 姥爹说话的时候,道士斟上了第三杯酒,依旧撒入河中,然后念道:“三杯美酒满满筛,亡人哭的泪哀哀,前面到了望乡台。望向台上抬头望,望见儿孙哭哀哀,回头就把闫君拜,阎王不放亡回来,叫声子孙不要哭,亲朋也不要悲哀,多多烧些钱和纸,有钱好把路来开。”念罢,道士抓起一把纸钱扬了起来,落在桥上河中,如同秋风打落叶。 第四杯酒,道士念道:“四杯美酒斟两双,亡人一去不还乡,前面来到卖茶岗。卖茶岗上一老者,经常卖的迷魂汤,亡人喝下了迷魂汤,找不到阳间路在何方,亡人到了鬼门关,无头冤鬼把路拦,劝人在世莫作孽,免得冤鬼把身缠。” 谢小米问道:“这就是孟婆汤吧?” 姥爹点头:“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上辈子的事情,并且找不到回阳间的路了。除了这孟婆汤,人投胎转世还有胎中之迷,因为在娘胎里要呆十个月,重新成人,期间也会忘记许多孟婆汤不能消除的前世之事。” 谢小米道:“找不到阳间的路,肯定会心慌吧?我不想忘记这辈子的事情,如果我到了那边,一定不要喝孟婆汤。” 姥爹像教育一个小孩子一样教育谢小米道:“哪里是你想不喝就可以不喝的!” “我从今天起就要想办法对付孟婆汤。”谢小米像小孩子一样撅着嘴说道。 道士陆陆续续斟上了第五杯酒,第六杯酒,第七杯酒,分别倒掉,念道:“五杯美酒满盈盈,亡人哭的泪淋淋,前面来到饿狗村。饿狗村里出饿狗,呲牙咧嘴追亡魂,嘴巴长得血盆大,牙齿尖尖似钢钉,一双眼睛赛铜铃,亡人见了心也凉,怀里掏出打狗饼,轻轻丢在路当中,饿狗见饼就去吃,亡人这才脱了身。” “六杯酒,斟六盏,亡人一去不回还,前面来到尖刀山。行善之人上刀山,金童玉女将你牵,作恶之人上刀山,牛头马面朝前掀,下下戳在刀尖上,浑身都是窟窿眼,阳间作恶阴间受,阴阳一理都一般。”
“七杯美酒斟七盏,亡人哭得泪不干,前面到了破钱山。打钱也不打个洞,里不方来外不圆,掏钱使来用不成,个个丢在破钱山,好钱打至子杆上,破钱打至破钱山,亲戚朋友送盘缠,没得银钱难过关。” 谢小米听得忍不住笑了,抓住姥爹的胳膊说道:“你听听,里不方来外不圆,不就是说活人没把纸钱做好吗?” 道士斟上第八杯第九杯,倒入河中,念道:“八杯美酒实在美,亡人喝得熏熏醉,阴曹地府好像是蟠桃会。劝人行善莫行恶,不孝顺老的就下油锅,不管你王孙贵公子,也不分二八女娇娥,作恶之人受折磨,行善之人平平过。” “九杯美酒味道好,亡人一去不回朝,前面到了奈何桥。奈何桥不是桥,三寸宽万丈高, 两头订的是铁钉,中间又是鱼漂漂,金童玉女桥头站,牛头夜叉把住桥,行善之人桥上过,作恶之人打下桥,亡人桥上把手招,断了阳间路一条。” 谢小米问姥爹:“奈何桥真的是三寸宽万丈高吗?” 姥爹道:“我又没有死过,怎么知道奈何桥到底怎么样!” 谢小米撇嘴道:“你叫我转世投胎得到属于自己的肉胎,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是走奈何桥的时候会怕啊。” 此时道士已经倒了第十杯酒,念道:“十杯美酒斟五双,亡人哭的泪汪汪,亡人上了卧龙岗。卧龙岗上把地选,儿女披麻送上山,三天以内送烟火,夜送烟火把坟暖,过了七七过周年,火烧灵屋冒青烟,再过三年孝一满,亡人转生离阴间。” 念完了劝亡经,道士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是白米。他抓了一把白米朝棺材上撒去,喊了一声“起呵!”八大金刚便抬起棺材。他又抓了白米朝八大金刚的身上脑袋上撒。八大金刚摇摇晃晃地走起来,朝山上已经预备好的双金洞走去。 这次重新起棺之后,所有的女人都不能再送了,要转身回灵堂去。只有道士和八大金刚还有一些男人才能去山上。 那个假女儿假装舍不得吴婆婆走,拉住抬着棺材的粗木棍拼命地哭号。 “妈妈呀,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啊!以后我日子怎么过啊!你让我随你一起去吧……”哭号的说辞声音大而感情少。 八大金刚便劝她松手。 旁边几个男人也劝慰一番。 那个假女儿太入戏,抓住了粗木棍不撒手,继续哭号。 挨她最近的一位金刚将她往旁边一推,差点让她摔个猪啃泥,他不耐烦地骂道:“假装哭哭就得了!你以为真是你亲妈呀!” 假女儿一个趔趄,也恼怒了,反击道:“我拿了她的钱就要哭得像,不然以后谁还请我啊?” 要不是旁边有人劝架,他们两人还要打起来。 司徒子走了过去,在假女儿的肩膀上轻轻一拍。假女儿转过头来,看到司徒子的眼睛便像点了穴似的不动了。 司徒子说:“跟我走。” 假女儿便像他养乖了的宠物狗一般跟在他后面走,不再跟抬棺材的金刚吵架,低眉顺眼,特别听话。 司徒子指着桥边的草地说道:“坐下。” 假女儿便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下,温顺得像迷恋他的小情人一般。 司徒子让假女儿坐在老河边的草地上之后,回到姥爹身边,跟姥爹继续聊天。 姥爹瞥了一眼假女儿,问司徒子道:“你平时也用这种方法来采阴吗?” 谢小米脸一阵红,假装没听到,眼睛朝渐行渐远的送葬队伍看去。仿佛那些人要跟着吴婆婆一起走到那边去。 司徒子勉强笑道:“虽然可以用这种方法使我的邪术得逞,但是我很少用。平时我尽量做到两情相悦,哪怕只是暂时的两情相悦。我知道我这非常矛盾,本来就是把别人当药材,却还要什么两情相悦你情我愿。这就跟小偷做久了也有他的职业底线一样,什么穷人家的不偷,大善人的不偷。其实只要偷了,那就是偷了,没什么区别。” 姥爹笑道:“看来你跟吴婆婆还真是心有灵犀。她也总拿小偷来比喻自己,从小偷的角度来表明自己的心态。” “是吗?”司徒子不太相信。 姥爹点头。 这时,一个画眉村的人走了过来,问姥爹道:“马秀才,我上午把家里的钥匙弄丢了,现在开不了门。麻烦你帮我算算我的钥匙落在哪里了。” 姥爹暂且没搭理司徒子,回头询问那人:“你什么时候丢的?” 那人说一个时辰之前。 姥爹便抬起手来,掐着手指算。不一会儿,姥爹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你顺着这个方向去找吧。” 司徒子惊讶道:“我也能算,但是只能说个大概。你居然能将具体方向都指出来,真是令人惊讶!” 司徒子为了验证姥爹的掐算,他跟着那人朝姥爹指出的方向去找钥匙。果然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在草丛里找到了他的钥匙。 司徒子不服气,回到老河后对姥爹说道:“你上次答应跟我比较一下掐算水平的,今天我们就试试。”
姥爹说好,问他要比什么。 司徒子原地转了一圈,指着不远处一个草垛,草垛下面躺着两条狗,一条黄色,一条黑色。两条狗都吐着舌头,东张西望。司徒子便说道:“马秀才,你看,那个草垛下面有两条狗,一黄一黑。我们就掐算一下,算算待会儿哪条狗先起来。怎样?” 在这里送葬的人们见姥爹要和一个外乡人比较掐算水平,原本要散去的他们立即又聚了起来看热闹。 一位看客说道:“哪条狗先起来,那得看那条狗的意思,这怎么能算到呢?” 另一位看客说道:“是啊。幸亏狗听不懂人说话,如果能听懂人话,你说哪条先起来,我偏偏不起来,你说哪条后起来,我偏偏抢先起来。” 姥爹对那位看客说道:“所有的预测术都会遇到你说的这种难题。很多人的事情预测出来之后,他便会想着喜事更喜,凶事避开。这样的话,原来预测的东西便跟实际发生的不一样了。所以预测应该尽量让被预测的人不知道,如果事先告知,逢凶化吉,那么预测者便会因为泄露天机而遭到反噬,伤害自身。而逃避者躲得了这一关,躲不了下一关,并且会原本应有的惩罚加倍偿还。” 司徒子在旁连连点头,然后催促姥爹:“我们开始吧。” 于是,姥爹和司徒子都抬起了手,用大拇指去触碰其他四个手指的十二个指节。 掐算预测跟解答数学题不一样,虽然他们都用一套口诀和算法。不同的人用同样的掐算方法,也可能得出不一样的结果。因为预测术不但要用到玄黄的知识,还要用到各自的见识。很多人虽然知道掐算是依据时辰来决定结果的,也知道其中口诀,但是依然无法算出准确的结果。掐算也叫做掐时,因此有些学到了皮毛却无法正确运用的人就说一句没志气的话“时是估,梦是猜”。 外公说,那时候的古典大师都很难正确运用掐算方法,现代人几乎不读四书五经和其他古文经书,是没有可能正确运用掐算来预测的。现在自称掐算大师的人,基本上刚刚入门,连“估”和“猜”都没有,基本上靠“蒙”,都是骗子。 不过是五六个呼吸的时间,姥爹将手一收,说道:“我已经算好了。” 司徒子也将手收回,想了想,说道:“我也算好了。” 姥爹问司徒子道:“你算在什么上面?” 司徒子道:“我算在火上。” 姥爹钦佩地一笑,说道:“巧了,我也算在火上。” 看客们立即为司徒子抱不平,说道:“马秀才,这不太公平。你让别人先说算在什么上,倘若你自己跟着说同样的,那别人不是吃亏了吗?为了公平起见,应该你们两人互相不知道对方算的什么,由中间人来询问你们的答案,然后做判断。” 姥爹摆手道:“取乐而已,何必这么认真。不过虽然我们都掐在火上,但是预测的结果不一定相同。”姥爹转头问司徒子:“你既然算在火上,那你说说,是那条黄狗先起身呢,还是那条黑狗先起身?” 由于姥爹跟他说的一样,又有看客们为他抱不平,司徒子道:“这还不简单?火是黄,既然起火,那就是黄色的狗先起身。”他自信满满。 “那你说黑狗会不会起身?”姥爹问道。 司徒子略带讽刺道:“你是不是又跟我一样算的是黄狗先起身?见没办法不一样了,又拿黑狗来说什么事儿?” 众人也说姥爹不厚道。 “我却算的是黑狗先起身,随后很快黄狗起身。”姥爹说道。 司徒子一愣,说道:“你怎么算得这么仔细?” 算得是不是仔细,更是体现了一个人预测能力的强弱。就如刚才寻找钥匙一样,如果一个算命先生算到了要在东面或者南面去找,而另一个算命先生说在东面去找,南面不用找,那自然是后者的预测术精湛。可是还有一个算命先生说,从这里走出去东面大概半里路的地方能找到丢失的钥匙,那这第三位算命先生的预测术可了不得! 当然,这首先是要算对。如果算错了,说得再仔细也只是闹笑话罢了。 由于姥爹预测的结果跟司徒子完全不一样,看客们便不再说姥爹作虚舞弊,纷纷将目光转移到那个草垛下的两条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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