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奇缘】、、鬼称骨:姥爹传奇

姥爹却不去看那两条懒洋洋的狗。 在草垛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稻草人。那时候的稻草人做得相对逼真,不但给稻草人穿衣服,还给它戴草帽,还用白纸给它画一张脸。 姥爹觉得那个稻草人有点诡异,但是说不出到底哪里诡异。 不一会儿,草垛下的狗起身了。果然如姥爹所说,黑色的狗先站了起来,朝田埂上走去。紧接着黄色的狗起来了,跟在黑狗后面。 司徒子脸色一暗,一言不发。 看客们纷纷称赞姥爹的掐算厉害。 司徒子问姥爹:“我们都掐在了火上。难道火不是黄色的吗?我到底哪里算错了?” 看客们见司徒子这么问,也纷纷询问姥爹,要姥爹给他们解释。 姥爹将目光从那个诡异的稻草人身上收了回来,给他们解释道:“火当然是黄色的。但是别忘了,起火之前必先冒烟,烟是黑色的。所以是黑狗先起身,随后黄狗起身。” 众人皆以为然。 见司徒子脸上无光,姥爹安慰道:“你的掐算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没有细心去想而已。能在随便选择的事物里算到它的动向,这是很多普通算命先生做不到的。” 众人也说司徒子有能耐,能算在火上已经让他们惊讶了。 司徒子说道:“我在闲暇时间研究掐算已经持续五十……呃……五年了,算法和口诀还有掐指我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致,没办法再突破了。你才二十出头就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真是天才啊。”他差点露馅。如果别人听到一个二三十岁模样的人说他自己学掐算学了五十多年,肯定会被人们认为是吹牛。 司徒子说到“五十”的时候,姥爹也为他担心,幸好他立即扭转过来了。 姥爹说道:“方法达到了极致,但是使用方法的人还没有到达相应的境界,那自然很难有大的突破。在我看来,你刚才是取胜心太强了。或许平时你也是这样,才让你太专注于手头的事情,而忽略了观察身边的细节。你想从现在的水平再有所突破的话,只有从你内心出发了。有一颗从容的心,淡泊的心,与世无争却又纵观世界的心,你必定有大突破。” 司徒子拱手作礼道:“哎,我活了这么多年,领悟还不如你。真是惭愧!”
旁人取笑道:“看你年纪跟马秀才差不多,怎么说出像长辈一样的话呢?你惭愧什么,马秀才十二岁就考上了秀才,他哥哥是进士,书香门第。要不是他哥哥遭遇意外,科举又取消,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考上举人进士,在朝为官了呢。” 姥爹没再听他们的话,抬起头朝那个诡异的稻草人看去。 那个稻草人却不见了! 姥爹大吃一惊,莫非刚才看见的东西来自幻觉吗? 姥爹拉住身边一个人指着草垛后面的方向,问道:“你刚才有没有看到那个草垛后面的稻草人?” 被拉住的人笑道:“马秀才,刚才我们还夸你书香门第知识渊博呢。现在稻子都收进家里了,稻草都堆成草垛了,谁还会在田地里立一个稻草人来吓唬偷稻谷的麻雀呢?” 旁边一个人说道:“读书人从来都是读烂了四书五经,却五谷不分。” 姥爹这才想起这个季节早就过了收获的季节。稻草人是用来吓唬偷食稻谷的鸟雀的,这个季节自然不会还插在稻田里。 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的水田里确实没有一个稻草人了。如果是在稻子还没有收割的时候,这里的每块水田几乎都立着一个或精致或粗糙的稻草人。它们就像是稻田的守护神一样,让鸟雀不敢接近。可是稻田收割之后,它们就被稻田的主人们像垃圾一样抛弃。稻草至少也会被收起来,码成草垛,或者藏进牛棚给牛做饲料,而稻草人们在田间水边腐烂。如果夜晚走路不小心突然碰到一个躺在地上的稻草人,肯定会吓一大跳,以为遇见了鬼。 从神到鬼,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这时,一个个子比较矮的中年妇女寻着问了过来。她见人便问:“请问一下哪位是马秀才?”由于聚集的人较多,她看不到别人指的到底是谁,只好循着别人指的方向继续问:“请问一下哪位是马秀才?” 走到离姥爹之后两三个人的时候,姥爹主动走上前,说道:“我就是。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中年妇女如在溺水的时候拉到了一只救援的手一般死死抓住姥爹,说道:“我是李家坳的人,我丈夫叫李俞根,专门打石头的。” “哦哦。李石匠他家的。我知道。”姥爹连忙点头。 一般外村的女人到别的地方找人,不会自我介绍说我是谁谁谁,而会说我丈夫是谁谁谁或者我儿子是谁谁谁。那时候女人多在家做家务杂活儿,很少走出村子。只有男人们到处干活儿打牌,认识的人相对较多。所以,除了本村的之外,别的村的男人很少知道本村女人的名字。正是这个原因,外村的女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多搬出男人的名字来。 姥爹知道李石匠。马家老宅一些东西就是李石匠做的。 中年妇女满脸是汗,说完丈夫的名字后眼巴巴地看着姥爹,生怕姥爹不认识她丈夫。如果那样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当听到姥爹说认识她丈夫的时候,她脸上充满了自豪,仿佛她丈夫名满天下,而她能沾光一般。 “你找我有什么事?”姥爹问道。 李石匠的女人脸上的自豪顿时消失了,立即被愁容覆盖。她晃着姥爹的手说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
姥爹忙问道:“你儿子怎么啦?” 李石匠的女人说道:“我儿子的魂被一个女的勾走了!” 旁边看司徒子和姥爹比试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其中一人笑道:“我只听说牛头马面可以勾走人的魂魄。一个女的能勾走你儿子的魂魄?我看是得了相思病吧!” 李石匠的女人立即反驳道:“不可能是相思病!相思病茶不吃饭不想,但饿急了还是能吃一两口吧?我儿子跟死了一样!” 谢小米听说有人得了相思病,立即凑了过来,兴趣冲冲地说道:“还有得相思病的?我以前听戏里唱过,还没真见过呢!你们谁带我去瞧瞧!我倒想看看得了相思病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完全没顾及到李石匠的女人听了这话之后的感受。 姥爹在背后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立即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捂住嘴巴退到一边。 “是不是得了其他的什么病?”姥爹问道。 李石匠的女人用力地摇头,说道:“不可能。前些天他还好好的,以前也很少生病。” “那你凭什么说他是被一个女的勾走了魂呢?”姥爹问道。 “前一阵子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陌生漂亮的女人经常跟他在一起,有时候坐在水边,有时候坐在田边。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哪里来的人,以为他们俩好上了,假装没看见。那个女人每天都会跟我儿子呆一会儿。昨天一天没见那女人来找他,他晚上饭也不吃,躺到床上什么话都不说了。我叫他他不应,像傻了一样。今天早上我去叫他起床,他不但不起来,还不回答我,变得像泥菩萨一样了。”李石匠的女人说道。 “所以你认为是那个陌生女的把你儿子的魂魄勾走了?”姥爹问道。 李石匠的女人用力的点头,好像她点头点得越用力,别人就越相信她一样。 “相思病!”先前那个人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姥爹抬起手来,像刚才跟司徒子比试一样掐了掐手指,然后眉毛一拧,说道:“李家坳不是太远。这样,你带我去你家看看你儿子吧。” 李石匠的女人连忙说好。 谢小米吵闹着也要去。她非得看看得了相思病的人是什么样子。 姥爹执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刚好谢小米回到迷失桥也得走一段同样的路,就当是同路了。 司徒子也抬起手来掐了一下,摇头道:“凶多吉少。我向来趋吉避凶,遇到好事就凑过去,遇到凶事就远远躲开。这样对自己好。我劝马秀才你也别去了。” 姥爹则说:“你的掐算真的不错。我也算到凶多吉少。如果是吉,我就不去了。她儿子迟早会好起来,用不着我去。现在是凶,我就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徒子又劝道:“虽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好人往往没有好结果。” 姥爹道:“那是因为没有做够。” 司徒子便不再说话。 谢小米听了姥爹的话,颇为动容。 于是司徒子和姥爹分道扬镳。司徒子回吴婆婆的家里。姥爹去李家坳。 才分开一会儿,姥爹又急步返回追上了司徒子。 司徒子高兴道:“你反悔了?” 姥爹摇头,说:“你回去的路上帮我一个忙。看看两边的水田里有没有倒掉的稻草人。”
司徒子迷惑道:“稻草人?” 姥爹点头,解释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稻草人了,有点怪异。” 司徒子连忙摆手说:“我都说过了,我趋吉避凶,不想接触这些。” 姥爹道:“帮我看看就行。不用你做什么。” 司徒子这才答应。 姥爹和谢小米跟着李石匠的女人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走到了李家坳。李家坳四周是山,地处山坳中,地势极低。山上多古树,多草藤,多鸟兽。因此李家坳的稻草人比其他村庄要多得多,也做得精致生动得多。 从山口往山坳里走,一路上姥爹和谢小米看到许多躺倒在地的稻草人,其情形就像刚刚经历过兵荒马乱的战场一般。这也增添了许多诡异的氛围,仿佛荒草丛里的稻草人随时会爬起来一样。 纵使谢小米是寄生在别人尸体上的寄生草,她也忍不住抓紧了姥爹的胳膊,眼睛不敢多往那些支离破碎的稻草人身上看。 到了李石匠的家里,李石匠的女人直接将姥爹和谢小米往她儿子的房间引。 李石匠在外面帮人雕刻石头,经常很长一段时间吃住都在外面。李石匠的女人说,她希望这件事情不要让她男人知道,最好在她男人回来之前把孩子的魂魄找回来,免得她男人担心。 到了她儿子的房间,姥爹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眼睛紧闭,嘴巴微张。 乍一眼看去,他就像来李家坳的路上看到的被遗弃的稻草人一样。 姥爹眼前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他的手是稻草做成的,脸是白纸画成的。姥爹被自己想象的幻象吓了一跳。 姥爹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脉,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在他的鼻子前探了探鼻息。 李石匠的女人紧张地看着姥爹做完这一切,心虚地问道:“马秀才,我儿子是怎么啦?还有没有救?” 姥爹摇头道:“看你儿子脉象微弱,气若游丝,没有血色,应该是不行了。不过古话就有相思成疾的说法,我不能确定你儿子到底是想念他的心上人想成这样的,还是真如你所说被勾走了魂魄。从他表现的情况来看,这两种可能性都有。” 姥爹在查看那个男子的时候,谢小米也在旁悄悄观看。她见姥爹说出不肯定的回答来,急忙说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的魂魄已经不在这里了!” 姥爹将她拉到一旁,责备道:“你在这里搅和什么?你说你要来看看相思病是什么样,我就让你来了。如果你瞎搅和的话,我就不让你呆在这里了。” 谢小米不以为然道:“谁瞎搅和了?你说谁瞎搅和了?你忘记我是什么人啦?”她斜睨了床边的李石匠的女人一眼,怕她听出端倪。 姥爹恍然大悟。谢小米本来就是寄生在别人躯壳上的魂灵。她最擅长的就是这个。眼前这个男子是只剩一副空躯壳,还是魂魄俱在思念成疾,谢小米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确定?”姥爹问道。 谢小米压低声音道:“我确定。只要我从谢小姐的身体里出来,现在就可以附到他的身上去。有魂魄的躯壳我很难侵入,就如有主人的房子不会让外人随便占据一样。没有魂魄的躯壳我很容易进去,就如空房子在我面前,我想进去就可以进去,没有一点阻碍一样。”她瞥了一眼床上的人,继续说道:“现在他就像一座空房子。” “这次带你来算是带对人了。”姥爹高兴道。
谢小米立即由深沉的样子变为调皮,朝姥爹做了一个鬼脸。 “你还能看出什么吗?”姥爹问道。 谢小米撇撇嘴,说:“其他的就全靠你了。” 姥爹低声道:“如果他现在正如你说的那样像一座空房子,那他现在处境很危险。幸好你现在有躯体,不然就会占据他的身体了。除了你之外,这周围说不清是不是有其他的失去皈依的魂灵,会不会想趁虚而入。如果他的魂魄没有回来之前有别的魂灵抢先占据他的身体的话,我们即使找到他的魂魄,也恐怕难以赶走占据他躯壳的魂灵了。” 谢小米点头道:“是这样的。” 于是,姥爹叫李石匠的女人拿来一把香和一碗糯米,然后叫她出去。姥爹在床的四周撒上糯米,在床边插上点燃的香,这样可以护佑他的躯壳不被其他游魂占据。 谢小米虽然已经不再惧怕糯米,但是对这种东西还是非常厌恶,所以在姥爹做这些的时候躲了出去。 姥爹将糯米和香弄好,才从屋里出来,叫李石匠的女人把事情经过说得更加仔细一些。 李石匠的女人将她知道的一切全部讲给姥爹和谢小米听。 李石匠的女人说,她早就注意到儿子的异常了。她的儿子名叫李晓成,今年十九岁。他的父亲本想叫他跟着学石匠的手艺活儿,可是李晓成自出生以来就身子较弱,做不了那种粗活儿。手拿了锤子在石头上敲不了几天就头晕眼花,大病一场。李石匠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子承父业的期望。 李晓成虽然对石头的雕刻捶打天生排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使用那双灵巧的手来做其他手艺活儿。 他喜欢做稻草人。 他做出的稻草人简直跟真的一样,吓唬鸟雀的效果比别人做的要好得多。他遗传了父亲那双观察细致的眼睛。父亲将看到的刻在石头上,他将看到的运用在稻草人身上。稻草人手臂的粗细,腰身的大小,他都拿捏得非常准。给稻草人穿上衣服之后,简直就是一具活的尸体。由此,村里如果有人去世,也常有人来找他做稻草人替身。 这种稻草人替身不是用来吓唬偷吃粮食的鸟兽的,而是实实在在的的亡者的替身。在吴婆婆的葬礼上,她的灵堂里也有一个稻草人替身,接受前来悼念的人的跪拜。不过吴婆婆的稻草人替身做得非常粗糙,简直就是将一堆稻草装在吴婆婆生前穿过的衣服和鞋子里。在吴婆婆的棺材上山之后,这个替身连同吴婆婆曾经用过的物什一起被烧掉。 所以,稻草人替身的最终结果跟稻田里的稻草人殊途同归。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存在,在人们不需要的时候抛弃。 而李晓成做成的稻草人替身就跟亡者一模一样。李晓成会根据亡者的身材来决定稻草人替身各个部位用草的量和方式,简直跟量体裁衣的优秀裁缝别无二致。他虽然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将图像雕刻在石头上,但是能将它画在纸上。他画出的脸庞简直就是亡者的照片。 以至于有的人家在烧稻草人替身的时候不敢点火,害怕亡者真是被自己烧死的。 虽然他能将稻草人做成这样,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能赚到糊口的钱。稻草人替身平时很少用到,稻草人也只有在相应季节才使用。谁也不会花多少钱去置办这两种东西。所以李石匠和他的女人一直为李晓成的未来忧心忡忡。 可是见李晓成沉迷于制作稻草人,他们夫妻俩也不好阻止。一是因为李晓成很享受做这种事,二是不知道他还能做其他的什么事情。 李晓成满了十六岁后,李石匠和他女人就开始为李晓成的婚事操心了。虽然李石匠的手艺为家里积累了一些钱财,日子也过得挺滋润,可是明眼的姑娘们都知道李晓成并没有可以养家的东西,嫁给他之后不知道他怎么来维持一个家庭的吃用。因此,媒人帮他相好的好几个姑娘都拒绝了他。 这让李晓成变得孤僻寡言,闷闷不乐,做稻草人的时候多了一份抑郁之气,没有以前那么高兴了。
李石匠便开始劝李晓成不要做稻草人了,不做石匠的活儿,也可以去学其他的,比如木匠,打井,瓦匠等等。 李晓成却不听。 李石匠见他不听,难免要骂一些难听的话来。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要有后先要有家,什么要有家先要有女人之类的话也没有少说。 李晓成逼急了便吼道:“没有别的女人嫁给我也不怕,我自己做一个女人!” 之后一段时间里,李晓成专门做各种各样的稻草女人。那些稻草女人做得非常漂亮。不过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以此取笑他,说他有了一屋的女人,可是没有一个能解开衣服的女人。 李晓成听到他们这样取笑便会脸色突变。 有一次,李晓成发现自己精心制作的稻草女人全部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李家坳的水田里到处都立着漂亮的稻草女人。原来是那帮故意取笑他的人偷了他屋里的稻草女人,插到水田里去驱赶鸟雀了。 李晓成发了狂,跟偷稻草女人的人打了一架,差点将那人打死。 李石匠没有帮助儿子,却将闯祸的儿子打了一顿,责骂儿子道:“那些稻草女人能跟你说话吗?能给你做饭吗?能给你铺床吗?能给我生个胖孙子吗?它们什么都不是!你却因为它们跟人打架伤人?” 李石匠的女人说,她的儿子被父亲责打之后并没有放弃做稻草人,反而更加投入地制作稻草人,几乎到了癫狂的状态。 李石匠和他女人发现儿子做的稻草人越来越逼真,几乎要跟真人一模一样了。 一天晚上,李石匠在干活的人家喝了一点小酒回来,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两个漂亮的姑娘在门前嬉笑聊天。那两个漂亮姑娘见李石匠走了过来,立即闭住了嘴,忍住了笑,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李石匠。 李石匠听到其中一个姑娘悄悄对另外一个姑娘说道:“你看,那不是李晓成的父亲吗?” 另外一个姑娘欣喜道:“是啊是啊。” 李石匠觉得那两个姑娘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她们是村里哪户人家的闺女。 推开门的时候,李石匠又听到她们悄悄说:“要是能嫁给李晓成就好啦,他手那么巧,心那么细,嫁给他之后肯定会青春不老。” 另一个姑娘窃窃说道:“就是呢。可是那么多姐妹偷偷喜欢他,谁知道他会选择哪一个啊?” 先前那个姑娘说:“谁说他只能选一个?三房四妾的在大户人家难道还少见了吗?只要他愿意,我心甘情愿做他的偏房。” 李石匠听了这些话,心中一喜。莫非背地里还真有这么多姑娘喜欢我家儿子?看来他那不能养家糊口的手艺虽然令人头疼,但是也有人喜欢他这一点哪。 李石匠开了门,进了屋。 当时月亮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屋里有点光。 李石匠刚进屋就发现屋里坐着好几个漂亮的姑娘,比门口那两个还要漂亮。那樱桃小嘴,柳叶眉,葱根手指,都是李石匠只能在墙上的画上看到的。平日里哪里见过这样的美女?哪里见过这么多的美女? 李石匠心中疑惑。 那些美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不高不低。 李石匠忙问挨得最近的一个美女:“请问一下,这是李石匠的家里吗?”他见了这个场面,第一时间以为自己喝多了酒头晕眼花走错了门。 那个美女眨眨眼,说道:“是啊。这就是李石匠的家。” 李石匠看这个美女还是面熟,可是在心里将村里所有人家的闺女的容貌想了个遍,还是没有认出对面的美女是谁。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啊?”李石匠揉了揉眼睛。 美女说道:“托媒人做媒呢。” 李石匠大为惊讶:“做什么媒?我怎么不知道?” 美女挥挥手,说道:“哎呀,还能做什么媒?李晓成的媒呗!想要跟李晓成的姑娘太多,一个一个地相亲相不来,所以大家都来这里排队了,让李晓成当着媒婆的面一个一个地看,看中谁就留下谁。” 李石匠心中一喜。莫非这几天我在外面砸石头,家里的儿子突然出息了?原来门可罗雀,现在摩肩接踵。看来我儿子是出息了!想想以前,李石匠突然觉得对不住儿子。他喜欢制作稻草人,做父亲的就应该支持他。虽然这种爱好不能带来丰厚的收入,但是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的快乐啊!再说了,石匠砸石头,木匠锯木头,瓦匠搅泥巴,铁匠打铁,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儿子做稻草人,也是他这一行的状元。难道就因为这东西不够赚钱就责骂他鞭打他吗? 如果做稻草人能赚到钱,那自己就不会去打他骂他的话,说到底这不是他的错,而是不赚钱的错。
李石匠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儿子可怜,觉得儿子委屈。 那美女见李石匠几乎要哭出来,忙轻声问道:“您哭什么呢?您是怕您的闺女嫁不了李晓成这样的人吗?” 李石匠嘶哑着嗓子说道:“不是呢,我是怕我的儿子娶不了媳妇。” 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睡房里走。 李石匠见他的女人在床头上酣睡,忙将她推醒,责怪道:“你这是怎么了?以前给儿子谈媳妇的时候你着急得像猴子一样。现在人家的闺女们都挤到家里来了,你却呼呼地睡觉?你还有良心没有了?” 李石匠的女人被他推醒,咂嘴道:“啧,你这人是怎么了?一身酒气!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我还要出去割猪草呢。洗脸水给你打好了,在洗脸盆里,你擦洗一下了早点睡吧。”说完,李石匠的女人侧了身朝里面睡。 李石匠抓住被子,一把连被子带女人拖到床边缘,打了个酒嗝,说道:“这个时候你怎么睡得着呢?我们的儿子好不容易有这么多女人来找他,我们不帮忙过过眼?虽说个个长得都很标致,但是以后会不会做家务?会不会孝顺?快起来跟我去看看。媒婆都是拿了谁的钱就替谁说好话的,莫让儿子上了媒婆的当!” “你说什么胡话呢?哪里有女人找他?哪里有媒婆?”李石匠的女人不耐其烦,从床上坐了起来,头发蓬松。 “就在儿子的房门外啊!家门口还有两个!我看得清清楚楚!”李石匠说道。 李石匠的女人叹了一声,去了放脸盆的三脚架上,将一条湿手巾从瓷脸盆里提了起来,连水也没有拧,就直接摁在了李石匠的脸上。 洗脸水是凉的。李石匠的脸一碰到湿漉漉的的手巾就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清醒了不少。 “我看你是为儿子的婚事操心操太多了,做梦都是给儿子说媳妇!”李石匠的女人将手巾拿下,扔回脸盆里。 月光从窗户照进屋里,落在脸盆上。脸盆里水波荡漾。仿佛这是一汪池水。 水波静下来后,一个半圆的月亮出现在脸盆里。 “能找的媒婆我都找过了,没有一个姑娘愿意跨进我们家的门。谁还会这么晚了来找我们家儿子说媒?你是喝多了猫尿看花了眼吧?”李石匠的女人生气道。 李石匠这才有所醒悟,跺脚道:“对哦。我们好找歹找没人来,怎么可能突然来这么多女的呢?” “就是嘛。”李石匠的女人叹气不已。 “可是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她们了,还听到了她们说话。”李石匠说道。 “你肯定是看花了眼。”李石匠的女人拉着他走到外面去。 可是跨出睡房的门后,李石匠的女人愣住了。 眼前确确实实有好多姑娘挤在儿子的房门前,争先恐后,表情焦急。不时地有漂亮姑娘从儿子的房间出来,不时地有漂亮姑娘进去。姑娘们私底下窃窃讨论,大多表达了对李晓成的仰慕之情,生怕李晓成看不上自己。李石匠的女人听得分明。 “她们什么时候来的?”李石匠的女人一会儿惊一会儿喜,她转过头问李石匠。 李石匠原本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见她们仍在,也欣喜不已,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快快,我们进屋去帮儿子挑媳妇!”李石匠的女人急忙朝李晓成的房门走去。 房门前的人实在太多,李石匠的女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进屋里。 李石匠紧跟在他女人的身后。 进了屋,屋里宽松多了。屋里并排站着三个美女。美女面前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媒婆。媒婆的眼睛有点古怪,瞳孔是黄色的,还微微发亮。 李石匠的儿子李晓成则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李石匠的女人忙扯了李石匠的袖子说道:“你看,我早就猜到我们的儿子害羞,不肯说话。要是让这个媒婆把关的话,她肯定选给她钱最多的那个姑娘。我们得帮儿子选。” 李石匠连连点头。他顿时变得紧张兮兮的,仿佛是他要挑选这些姑娘一样。 一袭黑衣的媒婆见李石匠和他女人进来了,忙起身让座,恭恭敬敬又略带讨好地说道:“哎呀,你们二老出来啦?你们看这三个姑娘怎样?我看了十多个了,觉得这中间的姑娘长相最好,性格最好。我准备定下来做你们二老的儿媳妇了。” 李石匠的女人立即将手一甩,说道:“后面还有这么多没看过的,现在定下来太早了吧?我来问问。”说着,她坐在了媒婆的位置上。 媒婆笑嘻嘻地点头,让李石匠的女人来做主。 李石匠则站在他女人的身后帮忙指点。 李石匠的女人对站在中间的姑娘问道:“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啊?” 中间的姑娘果然长得非常标致。在以前如果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嫁给她的儿子,她会喜得去祖坟山上去烧高香,放鞭炮。别说这么标致的了,就是左右两边长相稍逊的姑娘,她也会喜得掉了大牙。 “家里还有一个弟弟。”那姑娘说道。
“家里还有一个弟弟。”那姑娘说道。   “哎呀。那不行!你们先出去吧,换后面的人进来!”李石匠的女人将手一挥。   背后的李石匠忙低声说道:“这个姑娘可以啦!你干吗要换?”   李石匠的女人扭头道:“你懂什么?她家里有个弟弟的话,那边父母就会只关照那个继承香火的弟弟,不但舍不得拿钱补贴女儿,还得女儿拿钱出去补贴他们!”李石匠的女人很快就找到了当婆婆的感觉。   媒婆赔笑地挥挥手,让这三个姑娘出去,换了三个姑娘进来。   刚进来的三个姑娘都比刚才出去的姑娘还要漂亮。   李石匠激动地指着左边那个姑娘凑在他女人的耳边说道:“那个姑娘真是漂亮,屁股也大,肯定能生会生。就定那个吧。”   李石匠对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喊道:“你这个不争气的!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睡觉!还在生我的气?”   李晓成一动不动。   李石匠以为儿子因为之前的事情不搭理他,他也干脆懒得搭理儿子。一个接一个的美人,让他有了种皇上选妃的感觉,当然,他不是皇上,他是太上皇。他一辈子只在石头上砸出这么漂亮的女人,那些女人都来自于他的幻想,来自于他的梦。其实很多人说他在石头上雕刻的美女惟妙惟肖,甚至让人想入非非。曾有一个富人要他用石头给他砸一个石头美人,供他玩耍。李石匠没有答应。他认为石头一旦有了形象,便同时有了灵魂。他不愿意自己亲手做出的美女被富人亵玩。   那个富人床上有一个竹美人。竹美人其实不是美人,也没有人的形状,就是一个两边宽中间细的竹编筒而已。夏天的时候抱着竹美人睡觉非常凉快。   可是那个富人肥得流油,天一热就浑身流油水。那个竹美人被他的油水侵蚀,变得又黑又黄,仿佛那不是竹美人,而是竹老人。   所以他想让李石匠给他砸一个石头美人。   其实从这方面来说,李晓成在制作稻草人的时候继承了父亲的特长。   黄色瞳孔的媒婆见李石匠大声吼,忙阻止道:“现在天色已晚,别人家都睡下了,你这么喊的话会吵到邻居隔壁的。请你小声点吧。”   李石匠点头,专心辅助他女人帮儿子“选妃”。   李石匠的女人先问李石匠指过的姑娘:“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那个姑娘彬彬有礼地回答:“没有。我是独生一个。”   李石匠高兴不已,对他女人说道:“这就好了。她家里没有弟弟哥哥,家财都会用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总该合适了吧?”   李石匠的女人伸出手示意李石匠少说话,让她来。   “你家里上面有几口人?”李石匠的女人问道。   那个姑娘含笑回答:“上面有六口人。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另外两边各有一个姥姥。”   李石匠的女人扭头对她男人说道:“你听到没有?上面有六口人!她已经这个年纪了,姥姥不久就会去世,要花一笔丧礼费。等到我们的儿子跟她结婚后,还有这么多老的要照顾,负担会比较重。过年过节还得送好几份礼!我们必须找一个上面老人不多的姑娘,为我们的儿子减轻负担。”   李石匠不同意她的看法,说道:“养老送终那是份内事,怎么可以因为她家里老人多就不答应婚事呢?难道你要我们的儿子娶一个家境不错还没爹没妈的姑娘?这也太苛刻了吧?”   李石匠的女人得意地笑道:“今非昔比!现在外面还有这么多姑娘呢!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我不相信!”   问过其他两个姑娘,条件还不如先前那个。只好又换人。   一连看过了十多个姑娘,李石匠的女人终于选择了一个家中条件很不错,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在世的姑娘。   媒婆显然没了耐心,见她选择了一个姑娘后,生怕她反悔,拉着姑娘的手走到李石匠的女人身边,说道:“我看,要不今晚就让您的儿子跟这位姑娘同房吧?免得您后悔,也免得姑娘家里反悔。您觉得怎样?”   李石匠摇头道:“这恐怕不好吧。”   李石匠的女人立即打断她男人的说话,大声道:“有什么不好?这个姑娘是这些姑娘里最好的。早点跟我们晓成同房了,早点成为我们家的人,早点给我们生个大胖孙子!别说姑娘等不及,我都等不及了。同房吧!今晚就同房!”   李石匠道:“你总得问问儿子的意见吧?”   “问他的意见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替他决定就是了。之前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媒婆找媳妇,踏破了多少人家的门槛,可是哪有人搭理我们?今晚难得突然之间有这么多姑娘想嫁到我们李家来,万一她明天早上后悔了,那怎么办?”   经过这一番提醒,李石匠也认为尘埃落定的好,拖拖拉拉的,难免后面又会生出变故来。他在之前给儿子求人的时候可是受够了。   “那就今晚!”李石匠拍腿道。   黄色瞳孔的媒婆喜形于色,忙将那个漂亮温顺的姑娘拉到李晓成的床边,叫姑娘钻进了李晓成的被窝。   李石匠夫妇高兴得不得了。   媒婆给那个姑娘盖好被子,捏了捏被角,回过来推李石匠夫妇出门。   李石匠不肯出去,看着床上的儿子说道:“媒婆,我儿子怎么还躺着不动呢?”   媒婆嘴角的笑拉得很长,仿佛翘起的两根胡须。媒婆说道:“他当然不会动啊。你们呆在这里,他好意思吗?”   李石匠夫妇点头道:“媒婆说得是!”   走出门后,李石匠想起还没有送女方彩礼,忙拉住媒婆的手问道:“媒婆,我们还没有给女方送彩礼呢。什么时候我们去女方家里送彩礼比较好呢?”   后来李石匠说,他抓住媒婆的手时感觉不对劲,毛乎乎的。可是他低头去看媒婆的手,发现那是一双保养极好细皮嫩肉的手。   媒婆笑眯眯道:“都是一家人,要什么彩礼?”   李石匠忙说道:“彩礼还是要的,这是礼节。”   媒婆在堂屋门口看了看天空的月光,两只眼睛放光,就像李石匠家映照在月光下的洗脸盆里的水一样。“人情一把锯,你锯来我锯去。礼尚往来都是虚的。你儿子能娶她,她就满足了,不需要彩礼。”她看月光的眼神非常虔诚。   李石匠忍不住也瞄了一眼天空的月亮。月亮跟其他时候并没有区别。桂花树还是那棵桂花树,只是看不见砍树的吴刚。
 我走啦!”媒婆朝大门外走去。   李石匠忙挽留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如果不嫌寒酸的话,今晚就在我家住得了。”   李石匠的女人也忙出言相留。   媒婆却不搭理他们,兀自朝门外走去,出门之后随手带上了门。   李石匠的女人忙催促李石匠:“都这么晚了,怎么能让人走呢?快去把她留下来!免得人家以后说我们李家待客不真心!”   李石匠急忙跟了过去。   打开大门后一看,月亮的银光铺满大地,地面如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这片“雪地”里没有媒婆的背影,也没有媒婆的脚印。   “跑得真快!”李石匠感叹道。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稍远处的田埂上。那里似乎匍匐着两个人。李石匠走近一些,那两个东西似乎是两具尸体。他壮着胆子再靠近一些,用脚去踢了一下。那个东西翻了过来。   原来是两个废弃的稻草人,被他踢了一脚之后,里面的稻草从衣服下面露了出来。随即二三十只在稻草人体内做了窝的小老鼠从稻草里爬了出来。老鼠的毛还没有长全,不知道逃跑,只爬来爬去。   李石匠放下心来,回到屋里,栓上门。   随后,李石匠夫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觉。经历了这突如其来的喜事,两人哪有睡意?于是,他们在床头说了许多话,说到两人都实在困得不行了才睡去。   李石匠的女人说,做娘的总比做爹的要操心多了,哪怕操的是空头心。   第二天一大早,李石匠的女人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做好了早饭。   她想让儿子和昨晚来的新媳妇吃一顿美味的早餐,让新来的媳妇对这个家有个最初的好印象。   她炸了两大碗糯米团,撒上红糖,然后去儿子的房间叫他们起床。   到了儿子的房间,她见被子还是媒婆昨晚盖着的样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儿子和姑娘都是面朝里面侧身睡着的,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轻轻揭开被子的一角,发现姑娘身上的衣服还像昨晚一样穿着的,和衣而睡。她更加不高兴了。   这不是她期待看到的。   但是儿子不主动,姑娘又矜持的话,做娘的再着急也没有用。   她又不想让儿子知道她偷偷看过,便放下被子,轻轻悄悄退回到房门口,咳嗽了一声,说道:“晓成,起来吃饭了。”   她儿子咂咂嘴,睡意未消地哼哼道:“妈……今天吃饭怎么这么早……”   要是在往日,她会走到床边掀开儿子的被子,叫他起床。但是今天不同。她不能这么做。   她站在门口重复道:“晓成,起来吃饭!”声调比刚才稍高。   她儿子以前总会在她掀被子之后还赖一会儿床。可是今天她儿子不见母亲掀被子,反倒不习惯了。   李晓成扭头来看他母亲,看看她为什么没掀被子。   可是扭头后没看到她母亲,反倒看到一张漂亮得晃眼的脸。   李石匠的女人以为儿子扭过来的头会露出一张笑脸。   可是她儿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这一声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叫喊,吵醒了家里的李石匠,也吵醒了左邻右舍好几户人家又轻又淡的晨梦。   李晓成在狂叫声中一脚将睡在他被窝里的姑娘踢下了床。   姑娘在地下打了几个滚,衣服散开来,露出了里面的橙黄色稻草。李石匠的女人这才明白,睡在她儿子被窝里的不是女人,而是稻草人。而这个稻草人正是出自儿子李晓成之手。昨晚所有的把戏都是稻草人作的祟。   就在同时,一只黑色的野猫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黄色的瞳孔格外引人注意。   李石匠的女人想起昨晚的媒婆模样,这才知道那个媒婆原来是一只猫幻化而成。   “妈,是你把我的稻草人放到我被窝里的吗?”李晓成脸色煞白,仿佛是一张纸。乍一看,他也如一个稻草人。   李石匠的女人连忙将昨晚看到和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李晓成却不相信他妈妈的话。   被吵醒的李石匠急忙火忙来到儿子的房间,为妻子作证。   李晓成还是不相信。他认为爸妈为了逼他结婚已经着了魔,故意将稻草人塞到他的被窝里,然后合伙来骗他。   李晓成起床之后,立即去了他放稻草人的储藏室。储藏间里以前做好的稻草人全部不见了,只有尚未完工的残缺稻草人留在原来的地方。李晓成以前将储藏间整理得井井有条,稻草码放在悬空的楼板上,纸张放在一个木箱里。现在却乱成一团糟,稻草撒得到处都是,纸张不但乱撒,还有被踩的脚印。   李晓成跟家里大闹了一场,此后很少跟爸妈说话。
李石匠和他女人偷偷讨论,渐渐倾向于相信自己是受了儿子制造的稻草人的骗。他们觉得被稻草人耍了。不过他们认为自己被稻草人耍是因为他们太希望儿子找到媳妇。稻草人正是钻了这个空子。鬼作祟往往都是因为人有空子可以钻。没有空子可以钻的人,鬼是没有办法作祟的。 李石匠的女人以为儿子受此打击,会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搭理女人,故意跟他们执拗生气。可是没过几天,她就发现儿子跟一个陌生女人交往了。 由于李晓成还在跟家里人斗气,所以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更不可能给父母介绍。他偷偷地跟那个陌生女人约会,在田间,在地头,在山中。那个陌生女人不定时地出现,有时候一大早就来了,有时候在中午,有时候傍晚才出现。 李石匠的女人觉得这是好事,所以没有去打扰他们。虽然儿子尽量避开她,但是她也尽可能躲着儿子,成全儿子的好事。 这就造成李晓成突然倒下之后,李石匠的女人还对那个陌生女人一无所知。 李晓成和那个陌生女人交往了两三个月后,那个陌生女人突然消失了。 陌生女人消失的那天,李石匠的女人凭着直觉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切。那天早上,她刚起床就听见外面有乌鸦在叫。她非常讨厌乌鸦,捡了石子朝那只乌鸦扔,想将它赶走。可是她扔得很不准,吓不到它。 听了乌鸦叫之后,她就隐隐感觉要发生什么事,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还是提心吊胆的。做饭的时候怕烧太大火,结果饭煮得半生半熟。拿碗的时候感觉不自在,结果打破了三只饭碗。喝茶的时候心里慌慌的,结果呛了一口。 那天李晓成一直在那个储藏间做新的稻草女人。自从认识了那个陌生女人之后,李晓成的储物间就没有增加过一个新完工的完整的稻草女人。 李石匠的女人说,她知道儿子虽然天天依然呆在储物间里,但是心思早已不如以前那样留在储物间里了。他手上的活儿是假忙,其实是在等待那个陌生女人的到来。他有时候从清晨等到中午,如果中午还没有来的话,他吃饭都不香,情绪也不太好。他有时候从清晨等到晚上,如果晚饭之前没有来的话,他会长吁短叹,甚至会将储物间里的稻草人扔出来,说他不知道怎么做稻草人了,手的比例不对,脸的五官画不好之类的。 李石匠的女人知道,儿子生的不是稻草人的气,而是那个陌生女人的气。 其实她也会跟着儿子一起等待那个陌生女人。清晨陌生女人就来的话,她就会一整天非常开心,没有任何牵挂。中午陌生女人来的话,上午她便常常心不在焉,绣出来的花颜色不对,缝补衣服的针脚歪歪咧咧。李石匠回来穿上了这种衣服就会开骂。晚上陌生女人来的话,她下午就会脚痒似的到处走动,不是在自家屋里走来走去,就必定去这家那家去聊家常里短。有时候她比儿子还着急。 只要那个陌生女人一出现,她这些症状就会消失。 可是那一天,她在屋里走来走去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看见那个非常熟悉的陌生女人出现。 吃晚饭的时候,她忍不住端着碗去村头逛,期待碰到那个陌生女人,期待那个陌生女人刚好跟她相向而行。她不会去跟那个女人打招呼,但是眼睛的余光肯定会全部放在那个女人身上。 可是期待落空了。 直到快睡觉了,那个陌生女人依然没有出现。 她见到儿子翘首企盼的样子,心里默默祈祷:“你快出现吧,你快出现吧”。她比任何一个热恋中的恋人期盼另一半到来还要着急。这简直成了她和那个陌生女人之间的恋爱。 万家灯火的时候,她猜想那个陌生女人不会出现了。 万家灯火熄灭的时候,她还尽力多留了一会儿灯。她担心那个陌生女人深夜来,担心那个女人来了之后见屋里没有灯火就转身离开。 她还特意跑到村头去,回头看自己家的灯火够不够亮,会不会被窗棂子刚好挡住。她想象着自己是那个女人,看到灯火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李石匠家里的灯亮了一晚上。 可是没有等来想见的人。 李石匠的女人听到她儿子转辗难眠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李石匠的女人照常去儿子的房间叫他起来吃饭。可是喊了好几声之后,她还是没见儿子起来。自从上次儿子认为是他们将稻草人塞进被窝之后,她不再去床边揭开儿子的被子。 李石匠的女人见儿子不起来,便隔着一层被子抓住儿子摇晃,叫他起来。 她想到了儿子第二天早上会不开心,或许眼圈很深,或许脸色难看,或许故意跟她吵架。她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变成一具活尸。除了他还有微弱的气息,有体温之外,其他地方看不出他还活着的迹象。 她将儿子拖起来靠墙坐着,她儿子还是闭着眼睛,闭着嘴巴,像睡熟了一样。 她顿时慌了神。李石匠不在家里。她只好靠自己处理。她狠心地给了儿子几个响亮的耳光,想打醒他。可是李晓成除了脸上出现了几个手指印之外毫无其他反应。她又用凉水擦洗了儿子的脸和手,儿子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一遍之后,她立即认定是那个陌生女人勾走了儿子的魂魄。而那个女人正是因为勾走魂魄已经得手才不再来这里了。 在前一天她的预感实现之后,她便坚信这一次的预感——儿子的魂魄被那个女人勾走了。 她早就听说过画眉村马秀才的名声,急忙来找姥爹求助。于是,这才发生了她在老河那里遇到姥爹的一幕。 她没想到姥爹会带一个美女一起来李家坳,更没有想到一只怪异的老鼠也跟着姥爹来到了她家里。 在她说到穿一身黑衣的媒婆时,一只老鼠在马秀才的脚下吱吱叫。 她正要打那只老鼠,马秀才却说那只老鼠是他的朋友。 “马秀才,你能帮我找回我儿子的魂魄吗?”说完整个过程之后,李石匠的女人乞求道。 姥爹为难道:“你一不知道那个陌生女人姓甚名谁,二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要找回你儿子的魂魄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谢小米说道:“你不是掐算非常厉害吗?刚才还跟吴婆婆那边的人比试了。现在你用同样的方式掐算一下,就把李晓成的魂魄当做是一个动物,算算他会走到哪里去。这不就可以了吗?”
李石匠的女人急忙附和道:“是呀,是呀。我听说人家东西丢了都会去找你掐算丢在哪里了。你就把我儿子的魂魄当做丢失的东西,算算我儿子的魂魄现在在哪里吧。” 姥爹先对谢小米解释,后对李石匠的女人解释,说道:“刚才掐算预测黄狗黑狗哪个先起来,那是因为狗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不知道我们比试的是它们谁先起来。如果它们能听懂人话,故意跟你反着来,那掐算结果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至于丢了的东西,它是不会移动的,你算到它在哪里,它就在哪里,不会改变。而李晓成的魂魄如果真是那个陌生女人勾走的,她肯定知道你要找回去,所以会刻意躲避。这就跟狗能听懂人话,丢了的东西可以自己移动一样,这就算不准了。” “那怎么办?”李石匠的女人发愁道。 姥爹瞥了一眼脚边的竹溜子,说道:“我有一个办法。不过这要让我的竹溜子朋友冒非常大的风险。” 谢小米看着竹溜子,心中发怵,但是经过长期跟姥爹的接触后,她知道竹溜子不会随便接近她,所以没有以前那么害怕。 “要它冒什么风险?”谢小米虽然怕它,但还为它的安全担忧。 姥爹告诉她,他要用竹溜子引诱那只幻化成媒婆的黑色野猫出来,然后让黑色野猫将它逮住。黑色野猫逮住之后,会将竹溜子提到它藏身的地方去。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跟着找到黑色野猫的藏身之地。 “万一野猫不把它带到窝里去,逮住之后就吃掉呢?”谢小米还是担心。 姥爹道,不会的,我有办法。 当天傍晚,竹溜子果然将野猫引了出来。野猫轻易逮住了竹溜子,正准备下口去咬,突然改变了主意,用牙齿叼起竹溜子的脖颈,将它带到了树林里。 姥爹急忙用他的猫脚功夫追随。 走了大概三里地,姥爹跟着野猫到了一座山的半山腰。其实还没有到半山腰的时候,姥爹就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散乱的稻草人。 姥爹当时心想,看来那晚逗李石匠夫妇的稻草人都到这里来了。 并且姥爹大概猜出了野猫为什么要戏弄李石匠夫妇。或许是因为野猫曾经偷吃的时候被他们夫妇驱赶过。 姥爹记得李石匠的女人说媒婆看着月光的时候眼神特别虔诚,那时就想,这个幻化成媒婆的野猫应该是拜了月的猫。姥爹以前游历全国各地经过浙江的时候,听说浙江的人只要看到黑猫朝着月亮跪拜就会将猫杀掉,怕他们变成妖魔。而画眉村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这种说法。 走到猫窝处的时候,姥爹看到了唯一一个完整的稻草人。这个稻草人要不是插在一根木头上,姥爹会将它错看成活人。这稻草人非常好看,四肢健全,五官精致,衣服华丽。不过在这荒山野岭,乍一看见这个东西确实有点渗人。 姥爹料定这个稻草人就是勾走李晓成魂魄的女人了。 姥爹立即抓了几块大石头朝那只野猫扔去,吓得野猫丢下竹溜子逃命去了。 于是,姥爹抱起稻草人,领着竹溜子回到了李石匠家里。 回到家里之后,姥爹将稻草人放在李晓成的床边。不一会儿,李晓成的眼皮颤动起来,接着呼吸越来越顺畅,胸口起伏幅度大了许多。 李石匠的女人惊喜不已,抓住姥爹的手不住地晃。 谢小米急忙道:“你快去弄点热水来让你儿子喝一下吧。” 李石匠的女人撒开了手,去弄了热水来,用小勺缓缓给她儿子喂了一些。 果然,李晓成喝了热水之后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他母亲,又看了看姥爹和谢小米,最后看了看床边的稻草人。他对着稻草人说道:“茅雨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然后流下泪水来。 李石匠的女人这才知道那个陌生女人名字叫做茅雨衫。 接着,李晓成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那天他在家里等了一整天都不见茅雨衫来,心中焦急。他到了半夜还不能入睡,心里念着茅雨衫的名字。 他知道母亲早已发现了他跟茅雨衫的事情,知道母亲隐而不说却偷偷关注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知道母亲也无法入睡。所幸快子时的时候,他听到了母亲轻微的鼾声。 就在母亲的鼾声响起时,李晓成的窗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李晓成开始还以为是那只经常来他家里偷东西吃的野猫,爬起来要去驱赶。走到窗边才发现,原来弄出声响的不是野猫,而是他魂牵梦绕的茅雨衫。 茅雨衫见了李晓成,朝他轻轻招手,叫他出去。 以前茅雨衫清晨来,中午来,傍晚来,从没有将近子时的时候来过。李晓成心有犹豫,但是这点犹豫从心头一掠而过,如蜻蜓点水。 他来到了外面,惊喜地想要拥抱她。他以前没有大胆地拥抱过她,今晚或许是期待的心压抑太久,所以有些激动。 茅雨衫轻轻躲开他的拥抱,指着天上的明月,说道:“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啊!” 李晓成抬头去看月亮,觉得今晚的月亮跟平时的月亮没有什么区别,并没有比其他时候好多少。 “曾几何时,花前月下。明年今日,海角天涯。”茅雨衫感慨道。 李晓成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来。 “我们走一走吧。”茅雨衫主动拉住李晓成的手。这让李晓成刚才拥抱成空的挫折稍稍释怀。 两人便一起散步。以往他们走一小段便坐下来歇息。这晚茅雨衫却没有休息的意思,并且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她领着李晓成一直往山上走。 李晓成见她今晚行为怪异,并且走得太远,便担心地问道:“我们这是要走到哪里去?这深更半夜的,不知道山上有什么东西呢。万一被蛇咬到就不好了。” 茅雨衫暧昧道:“我今晚这么晚来,是因为有事情耽误了。我之所以说明年今日,海角天涯,是因为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因此……今晚我想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将身子给你……难道你希望我在这随时会被人看到的地方……”茅雨衫的眼皮垂了下去,声音也低得听不见了。 李晓成听得浑身发软,像喝多了酒一样。
茅雨衫便拉着他上了山。 山上更加昏暗。李晓成没有看到周围散乱的稻草人,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只听到耳朵里在嗡嗡嗡地响。 到了一个荒草丛生,树木较少的地方,茅雨衫站住了。她转过身来,眼神无比温柔地看着李晓成,然后将手伸到衣领处,将最上面的扣子解开来。接着,她的手往下移了两寸,解开了第二颗扣子…… 很快,茅雨衫将扣子全部解开了…… 李晓成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是被茅雨衫操控的木偶,又仿佛是被背后一股力量推动,他突然如饿狼一般朝茅雨衫扑去…… 他将茅雨衫扑倒在地。他的嘴巴咬在了茅雨衫的嘴巴上。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稻草被重压而发出的嘶嘶声。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他不会听错。 难道茅雨衫早就在这里铺好了稻草,以方便今晚吗?李晓成想道。 他将手伸到了地上,没有摸到一根稻草。 这声音是从茅雨衫的体内发出来的。他大吃一惊,莫非茅雨衫是稻草人? 他脑袋里才冒出这个想法,就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什么人举了起来。他想扭头,可是扭不动。他想低头,可是脖子不能弯。他感觉浑身僵硬。 当他被什么人立起来之后,他看到了草丛里躺着的自己的身躯。他恐惧万分,努力地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四周。他看到了自己的双臂,双臂是僵直的,手臂上的衣服是茅雨衫刚才穿的。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了稻草人,被什么人插在了这荒山野岭。 然后,一只黑毛黄瞳的猫蹿了出来,咬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朝山下拖去。 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野猫将自己的身躯拖走。他想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他想冲过去夺回身躯,可是连跟手指头都不能动弹。 他终于明白,茅雨衫原来是野猫所化,附在稻草人身上。她主动接近自己,跟自己暧昧了两三个月,就是为了今晚夺走他的魂魄,让他的魂魄附身到稻草人身上。 这个稻草人就是他曾经亲手制作的,并且就是母亲曾经偷偷塞到他被窝里的那个稻草人。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这些。而在此前,他的心被茅雨衫魅惑,记不清自己做过的稻草人是什么模样,也记不清被他踢出被窝的稻草人是什么模样。 在一片漆黑中,李晓成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一个稻草人要如何做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呢?从来就没有一个稻草人引起过人的注意,让人将它搬到避风避雨的地方去。它们的结局都是腐烂。 过了一会儿,月亮移动了,原来是阴影的地方有了月光照耀。李晓成看到荒草丛里躺着许许多多散乱不堪的稻草人。 那都是他曾经用了心血制作而成的稻草女人。他原以为是父母故意编造谎言搬走了所有稻草女人,此时才明白一切都是那只野猫作祟。原来自己一直错怪了他们。 以前看到散乱腐烂的稻草人,他会觉得可惜甚至同情,因为他是最喜欢稻草人的人。可是除了可惜和同情之外,他从来没有过其他感觉。 但是今晚看到散乱的稻草人,他仿佛看到被肢解的人一样既恐惧又恶心。他知道,这是他自己成为了稻草人同类的缘故。他曾经听一个老人说过,如果一条狗在吃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狗肉,那条狗就会突然蔫了。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如一条不小心吃到狗肉的狗。 他不知道,那些散乱的稻草人是否曾经也有过他这种经历,是不是也曾被这只野猫欺骗,来到这座山上成了依附在稻草人身上的魂灵。
李晓成说,当他看见姥爹上山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他发现姥爹的身上散发着微光,像是衣服底下有无数的萤火虫一样。他没有附身在稻草人身上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能散发微光的人。 他看见姥爹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潮澎湃。因为他从姥爹的这一眼里看到了希望。他从姥爹的眼神里知道了姥爹已经发现了这个稻草人的不寻常。 他看见姥爹用石头赶走了野猫,然后走到他身边,将他扛回了家里。 回到家里后,他在床边看见了自己的身躯。他看见自己闭着眼睛如一具死尸,心中非常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朝自己扑去。他这一扑出去,就如从悬崖边上扑向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坠落感。 他恐惧不已,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坠落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触了底。他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床前守候的母亲和姥爹他们。 李石匠的女人问姥爹:“我们肯定得罪过那只野猫。我怕它偷吃我家厨房里的东西,见它一次打一次。可能它怀恨在心。但是它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魂魄骗到山上去呢?它如果不把我儿子的魂魄骗到山上去,而是骗到更远或者更加难找的地方去,那我儿子会因为魂飞魄散而死,那不是更加解恨吗?” 姥爹想了想,回答道:“它不仅仅是为了解恨,还有它自己的考虑。它偷偷拜月了,吸收月光精华,但是又怕人发现,所以弄了稻草人,又将人的魂魄骗到稻草人身上,借用人的魂魄来掩盖它自己散发出来的气息。这样的话,一些捉妖捕怪的人便很难发现它。” 李石匠的女人道:“原来这样!” 姥爹救回李晓成的魂魄之后没有在李家坳多做逗留。他急急忙忙又回到了画眉村,然后去找司徒子。 一见着司徒子,姥爹便问:“你回来的路上看到稻草人没有?” 司徒子摇头说道:“没有。你怎么突然关注起稻草人了?” 姥爹便将李石匠家里的事情说给司徒子听。 司徒子听了,笑问道:“难道你认为这里还有附了魂魄的稻草人?” 姥爹点头。 司徒子道:“那又关你什么事?” 姥爹道:“如果有可能危害到这里的人,我就要预防。” 司徒子道:“你以为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吗?就会记得你的好吗?你对别人好一万次,但只要有一次别人认为你没有对他好,他就会因为这一次而忘记前面的一万次。我劝你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 吴婆婆的丧礼办完之后,司徒子并没有离开这里。他在吴婆婆家里住了下来。因为吴婆婆无亲无故,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并没有人来驱赶司徒子。何况司徒子还有一些小钱,常常出手大方,深得本地人的喜爱。 一天,司徒子闲来无事来到画眉村找姥爹谈论天文地理。刚好谢小米也在。 聊着聊着,司徒子突然对姥爹说道:“我掐算了一下,你最近要小心灾祸,晚上少出门,不然可能遇到无妄之灾。” 谢小米讥笑道:“那天算黄狗黑狗你不是出了糗吗?为什么还敢关公面前耍大刀?” 姥爹却为司徒子帮腔道:“小米,话不能这么说。虽然他的掐算不如我,但是他看我比我看自己要准确,他掐算我比我掐算自己要灵验。这就跟你照镜子贴花黄一样,自己最难看清自己,镜子和别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然后,姥爹谢谢司徒子的提醒。 就在那天晚上,姥爹在门口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门槛外面有无数的僵直的尸体跳来跳去! 在一刹那间,姥爹以为弱郎大王带着一批弱郎追到画眉村来了! 当时堂屋里只有姥爹一个人,其他人已经回屋休息了。他不敢大声呼救,怕吓到已经病倒在床的粮官父亲。 所幸姥爹从外地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高了家里的门槛,因此看到此番情景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 姥爹以为那些僵尸会从远处跳到近处,跳到门口来。可是那些僵尸似乎没有跳进屋里来的意图。它们只是在前面的地坪里跳来跳去,起起落落的,如同十几年后的蝗虫灾害一样。 外公曾经说,姥爹年轻时经历过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蝗虫灾害。一群蝗虫从你面前跳过,地上所有的青草树木都会被吃光。 那些僵尸也有这样的气势。 姥爹看了一会儿,大胆地对着外面问道:“朋友,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聊个天喝个茶也好。”
姥爹这么说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这句话即使让父亲听到也没有关系。这句话可以让父亲以为姥爹的什么朋友来了。而对姥爹来说,这句话既是询问来者,也是给自己壮胆。 如果对方回答,姥爹就能知道对方底细。如果对方还答应进来,说明对方不怕高门槛,从而可以排除弱郎大王。如果对方不进来,说明对方畏惧高门槛,极有可能是弱郎大王,也不排除其他怕高门槛的鬼怪。 那些蹦跳的僵尸听了姥爹的话后停止了蹦跳,静静地立在门前的地坪里。 姥爹心想,司徒子果然算得准。 这时,一只黑猫从僵尸底下缓慢走了出来。 姥爹顿时放心不少。姥爹笑道:“原来是你!上次李晓成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下去呢,你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姥爹这才明白,原来地坪里蹦跳的不是僵尸,而是稻草人! 这每一个稻草人的身上都附有一个人的魂魄。 “喵呜……”野猫叫了一声。 姥爹哈哈大笑:“这位朋友!你还没有学会说话吧?连人话都说不利索,还好意思到我这里来叫嚣?” 野猫见姥爹不惊反笑,还嘲笑它不会人话,修为不深,顿时嚣张气焰被压制。 “喵呜……”它愤愤地叫了一声,转身离去。 那些稻草人都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这时,屋里父亲费力地说道:“我儿,你跟一只猫计较什么!” 姥爹一惊。原来父亲全都知道。 姥爹忙走到父亲的房间。 姥爹的父亲说道:“它现在还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就这么厉害了,如果到了会说人话的时候再来找你,看你如何应对!” 姥爹沉默不语。 姥爹的父亲叹气道:“这也不怪你。要怪都怪我当初因为你哥哥的事情不让你读圣贤书,没考虑你的感受。你只好把时间都用在周易梅花易数麻衣神相之类的事情上。鬼怪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搭理它,它懒得搭理你。你有心去了解它,它反过来也会接近你。是我让你误入歧途了。” 姥爹忙劝道:“没有,没有。现在已经没了科举考试,当初我奋力学习,到头来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浪费不少光阴。” “以你的能力,在科举取消之前就能金榜题名天下知,这我都知道的。你就不要拿这些假话来让我觉得舒心了。”姥爹的父亲咳嗽两声,“不过你不用怕猫,以后它来寻你的麻烦,你只要听爹的一句话——用橘子皮对付它,它便不能近你的身。” 姥爹的父亲几天之后去世了。 他没能如愿看到姥爹成家,可是他经常看到谢小米来画眉村,一直以为谢小米以后会成为他的儿媳妇,所以临走之前没有太多遗憾。 姥爹父亲的葬礼办完之后大概半个月,一个女人在晴天里打着一把红色纸伞来到画眉村,打听到姥爹的家在哪里,然后找到姥爹,要姥爹带她去姥爹父亲的坟头上拜祭。姥爹带她到祖坟山上去拜祭的时候,叫她不要撑开纸伞,怕山上的树枝或者刺藤刮破她的纸伞。可是她不听,非得打着。 那时候还没有太阳伞的说法,无论男人女人,只要在没下雨的天气里打着伞出门,那肯定会被人笑话。 如果小孩子在没有下雨的时候打伞出去玩,家里大人便会连骗带吓说什么晴天打伞脑袋上会长癞子。 那个女人在那种环境下打着红色纸伞走街串巷是极需要勇气的。 可她不但有打伞的勇气,还有打伞的技巧。她打着伞跟着姥爹上了山,伞游刃有余地在杂乱的树枝和藤刺之中行走,如一条活泼的小鱼在石头夹缝里行动自如。 到了祖坟地,如此熟悉山上情况的姥爹都难免身上两三处被隐藏在绿叶中的刺扎到,而那个女人的纸伞连一个小口子都没有。 那个女人在姥爹父亲的坟前站了许久,一句话没有说,一滴眼泪没有流,只是默默地站着。
站了大概两柱香的时候之后,她叫姥爹领她下山。 姥爹便在前面给她开路。虽然上山的时候发现她的伞没有损坏,但是姥爹下山的时候依然担心她的伞会被猫骨刺挂到。 走到快下山的时候,姥爹突然感觉后面没了走路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那个女人不见了。 姥爹忙返回山上去寻找,可是将整座山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个打伞的女人。
回到父亲的坟墓前,姥爹看到紧挨着墓碑的泥土缝里长出了一个鲜艳漂亮的蘑菇。看那蘑菇色彩炫红,跟一同上山的女人的伞简直一模一样。 当天晚上,姥爹半夜在沉睡中醒来,忽然看见窗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非常熟悉。 “你是……”姥爹急忙坐了起来。 那人回过头来,竟然是姥爹的父亲。 亲人之间即使有生与死的差别,也不会因为突然遇见而感到恐惧。姥爹满眶眼泪,要抓父亲的手。 他父亲却将手一摆,示意他不要靠过来。 “你就在那里坐着,我毕竟是死人,你离我远一点。我说完几句话就走。”姥爹的父亲说道。 姥爹点头,忍不住问道:“我以为你会在死后第七天回到家里来,那晚彻夜没睡,可是不见你来。” “我知道你会等我。那晚有点事情耽误了。因为我生前做了不少善事,为官也算正直,可是你哥哥出现那样的事情,我自己又寿命不长,所以那边为了表示对我的体恤,安排我去浙江一个地方做城隍。”姥爹的父亲说道。 “浙江哪里?我以后好去看看你。”姥爹急忙问道。 姥爹的父亲摇头道:“具体地方不能告诉你。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你今晚来就是跟我告别的吗?” 姥爹的父亲微微一笑,说道:“孩子,每个人在去世之后离开阳世之前都会跟亲人告别。这叫做游脚僵。” “游脚僵?” “是的。长辈虽然想念晚辈,但是又不忍心吓到晚辈,所以绝大部分人死后回来游脚僵都不会被发现。有些人半夜醒来恰巧看到亡故的人坐在床边或者站在屋里,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亡故的人,其实有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是亡者真真实实来过。我知道你会玄黄之术,不会害怕,所以故意坐在你床边等你醒过来说完话再走。” 姥爹愧疚道:“以前有过不少人问我,说看到亲人在熟悉的地方出现,并且跟他说话。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那些人问我这到底预示着什么。我却回答说是思念亡人的心太切,导致幻觉的出现。看来我误导了不少人。” 姥爹的父亲宽慰道:“就算你今天开始知道这是游脚僵了,以后也绝不能告诉他们那些幻觉其实是真的。” “为什么?”姥爹问道。 “如果知道是真的,活着的亲人便会哭得死去活来,甚至想尽办法让亡者留得更久一些活着就此留下来。亡者虽然在葬礼上经过了劝亡人经的开导,明白了生死之道,已经一心准备踏上黄泉路,可是再次经过亲人的哭泣和跪拜,亡者可能死灰之心再被打动,从此舍不得离开人世。”姥爹的父亲说道。 姥爹沉默不语。他原本想叫罗步斋一起想办法将父亲的魂魄留住的,听父亲这么一说,只好打消了主意。 姥爹的父亲又道:“我死后这才知道,那晚领着稻草人来吓唬你的野猫原来被我救过一命。我原来在李家坳征粮的时候救过一只落水的猫。那晚我听到你说话,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但是不想让病重的我知道,故意用询问朋友的口气跟野猫说话。那只猫来了之后才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所以只发出猫叫,没有发出人声。我是它的救命恩人,它也不想打扰我。我死后它来我的坟前祭拜,说起了我救它的那段往事。它在我坟前忏悔,发誓以后不再作祟害人。所以,你以后遇着它就当没看见吧。” 姥爹恍然大悟。他在李晓成那里就听说这只野猫幻化成美女来诱惑人,当那晚在门口听到它没有说要不要进门,却只发出猫叫,还以为它只有附在稻草人身上的时候才能说话。没想到它是避着它的救命恩人。 “它还说如果以后有需要它的地方,李家坳去找它就可以了。我觉得你这样总得罪鬼灵精怪不太好,如果碰到比你厉害又比你心狠的,你就会吃亏。我想你多一个野猫这样的帮手也好,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帮你化险为夷,于是我答应了它来转告你。” 姥爹立即想到请野猫的稻草人来帮助对付弱郎大王。活人活物对付弱郎大王总怕被摸顶。如果是稻草人的话,应该会好很多。不过姥爹不想在父亲面前提到弱郎大王,免得让他去了浙江之后还担心这边。 生前已经隐瞒了这么久,死后更不应该让他知道。 姥爹想起白天那个上山祭拜的打伞女人,本想问问父亲是不是像看见野猫祭拜一样看到过这个女人。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样问不合适。 如果父亲想说,不用问就会说的。如果父亲不想说,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姥爹心想。 姥爹的父亲见姥爹眼神闪烁,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姥爹摇摇头。 姥爹的父亲笑道:“既然你没有要问我的,那我问问你,你跟谢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四川给我回信的时候好像对她挺感兴趣的,后来去她家送彩礼却突然取消婚约了,可是取消婚约之后她常来找你,没有一点恨意。你也没有讨厌她的意思。我看不明白。” 姥爹便将谢小米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姥爹的父亲略一思考,说道:“那你想过没有叫她尽早脱离别人的身躯去投胎转世?” “说过。” “她同意吗?” “她没有表明态度。” 姥爹的父亲轻叹一口气,说道:“如果她尽早投胎转世,获得属于她自己的凡胎的话,你们还是可以的……”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姥爹的父亲急忙起身,伸手要摸姥爹,手刚抬起又放下,悲伤道:“我还是没有习惯已死的生活,常常忘记自己是一具魂灵了。” 姥爹的眼泪顿时喷涌而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显是朝姥爹房间走来的。姥爹的父亲像生前那样拍了拍衣服,甩了一下袖子,然后朝墙壁走去。 姥爹忍不住光着脚走下地面,想要去拉住父亲。 可是父亲如同别人站在光下映出的影子一般扑在墙上。姥爹没抓到什么东西,只抓到了坚硬如铁的墙壁。那影子越缩越小,仿佛墙壁是放皮影戏的屏幕,而父亲是被屏幕后面的艺人拿走的皮影。 姥爹扑在墙上,可是他无法像他父亲一样穿墙而去。 咚咚咚……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深夜来敲门,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姥爹连忙抹干眼泪去开门。 打开门来,姥爹看见一个没有头的人站在外面。那人身上穿着青色长袍,仿佛一位文质彬彬的私塾先生。 姥爹心想,父亲刚说完鬼灵精怪或许会找上门来,没想到父亲前脚刚走,鬼灵精怪后脚就跟进来了。 “请问你找谁?”姥爹稳定情绪说道。由于光着脚,姥爹感觉有点冷。 那个没有头的人听到姥爹说话,双脚往下微微一蹲。 这时候姥爹才发现这个人不是没有头,而是身材太高。可是它那个头着实恐怖,脸像是被晒化了似的要流下来,瘦长如马脸。 “打扰了,我找马粮官。”那个马脸的人说道,虽然开口道歉,但是语气冷冰冰的,并没有半点因为打扰而内疚的意思。 姥爹道:“原来找我父亲。可是他前不久去世了。” 马脸的人依旧冷冰冰说道:“我知道他去世了。” “这位先生,你既然知道他去世了,为什么还要来找他呢?”姥爹问道。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善意,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恶意。姥爹不知道该驱赶它,还是开门让它进来。 马脸的人说道:“我要带他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现在还不启程的话,天亮之前就不能到了。” “浙江?”姥爹惊讶道。 马脸的人也微微惊讶,问道:“马粮官告诉你了?” 姥爹点头道:“嗯。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地方,说天机不可泄露。” 马脸的人神色缓和下来,说道:“幸亏没有告诉你具体的地方,不然我只好连你一块儿带走了。” 姥爹倒抽一口冷气。这时姥爹看到马脸人的青色长袍上有祥云暗纹。 马脸的人见姥爹光着脚,难得地语气温和下来,说道:“小子,回屋里睡觉去吧。别着凉了。你父亲生前是个大善人,我在路上会好好照顾他的。” 姥爹急忙拱手作揖:“那就烦劳了。以后有机会必定加倍报答!” 待姥爹作完揖抬起头来,马脸的人已经不见了。 外公说,在他出生之前,姥爹去了浙江许多次,逢土地庙就拜,希望找到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可是直到去世,他都没能找到那个土地庙。 外公说,也或许姥爹找到过,可是不知道他父亲就在那里,从而错过了。 姥爹在浙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在杭州遇到了一个名叫林散之的人。姥爹和这个人性格相投,互相欣赏。姥爹离开浙江之后,他也离开了。但是从此之后,两人常有书信往来。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后二十多年的书信往来不过是聊聊人生和诗句而已。可是后来林散之的一封书信让姥爹大吃一惊。
那封书信里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一首诗: “山雨不可晴,秋径没蒿莱。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洞古潜蚊螭,风云时徘徊。 松翠自波涛,半空起层台。 此中有驯猿,时时清啸哀。 老僧唤之来,饲之以青梅。 相依两摩挲,情好如婴孩。 我叹天地间,万物何相催。 人与物无连,物与人何猜。” 书信的末尾写着:“三痴偶得,马兄雅正。”他常自称为三痴,后来此名闻名大江南北,甚至名扬日本。他不但诗写得好,毛笔字也是一流,尤其草书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被称为当代“草圣”,不过那又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因为这首诗姥爹在峨眉山的时候在迷海大师那里看见过,所以姥爹收到林散之的书信后痴呆了好几日,闭门谢客了半个月。 谁也不知道他那半个月都想了些什么,悟到了些什么。 我十多岁的时候,还常在外公家里翻到一些字画书信,那都是姥爹在世时留下的。听说林散之这件事后,我特意在里面寻找留有“三痴”二字的字画书信,可是没有找到。 我问外公有没有将三痴的东西偷偷藏起来。因为他是草圣,字画特别值钱。 可是再值钱的东西,外公从来不吝于给我玩耍。一是他对钱没有多大概念,二是他对我太好。九几年的时候,妈妈常在我面前抱怨外公不懂得守财,说她没有出嫁之前,其实外公已经有够做一栋楼房的钱了。那时候农村几乎没有楼房。妈妈劝他做楼房,他却不肯,后来那些积蓄被其他亲戚一次接一次地借走,到最后没见还钱回来。等到别人家都开始做楼房的时候,外公却做不起楼房了,为此舅舅的婚事被耽误了很长时间。妈妈对此一直生着外公的气。 这样的外公自然不会将那些难得的书信藏起来等着升值。 外公告诉我说,姥爹收到了写了那首诗的书信后,就将林散之以前寄来的书信字画全部烧掉了。此后林散之和姥爹的书信来往越来越少。但每次收到他的书信后,姥爹看完就会在灯火上点燃。 一九一二年,清朝皇帝宣布退位。也就是那一年,谢小米告诉姥爹说,她维持不住体内的腐烂尸气了,里面的五脏六腑已经全部化为臭水,走路的时候免不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谢家父母常以为她饿了,可是刚吃完饭也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每次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将头发拽下来,鼻子也能摁进去,眼珠子开始浑浊,白黑不分。 她原来可以运用体内的尸气,现在却为此犯愁。 谢家父母答应取消与马家的婚约之后并没闲着,他们仍然热心地去寻找自认为合适的乘龙快婿。谢小米害怕在那些公子少爷面前露出马脚,可又不得不见。 谢小米对姥爹说,终究纸包不住火,不如假装大病一场然后造成去世的假象,然后转世投胎。 姥爹也认为只有这样了。 在谢小米还没有考虑转世投胎之前,姥爹就开始寻找转世投胎的机会了。他嘱咐罗步斋在外收账的时候也有意打听一些投胎转世的奇闻异事,从那些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事情里甄选出可能靠谱的,然后去询问当事人,希望从而找到一些转世投胎的诀窍。 谢小米希望转世投胎之后不忘记这辈子的事情,不然千年修为会在转世投胎之后忘记,那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经历生老病死。如果转世投胎之后还能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她就能依照上辈子的所遇和所悟继续修炼。 她也不愿再次遇到姥爹的时候陌同路人。 为此,姥爹到处打听与转世有关的消息,期望从中获得一些启示。 可是凡是与姥爹谈论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打击他的。 姥爹听闻巴陵边境有一座山,名叫大云山。山上有一个老道长,据说此道长记得转世之事。 其实除了这道长之外,早有不少人声称能记得前世之事。可是这个道长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但记得前世,还记得前世的前世。他说他记得自己活过了九十一次,前面四十多次他是蛇牛马羊,后面四十多次他才成为人。 特别是他前世的记忆得到了验证。 在五岁的时候,他就告诉爹妈,他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爹妈非常生气,将他打了一顿,怪他胡说八道。 他坚持说自己不是爹妈的孩子,而是邻县县城某某家的孩子。他不但记得那个县城里父母的名字,还记得跟他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的名字,更记得他前世的家附近的景色。 他爹妈吓了一跳,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一个小孩子不可能编出这么完美的谎言,于是决定带他去邻县县城去看一看。 到了邻县县城,他就像踏上了最为熟悉的道路一般行走自如,七弯八拐却顺顺利利地找到了他口中说的那户人家。他见了那户人家的人主动叫爹叫妈。 那户人家的人见了他,却不认得。 于是,他将前世生活经历的事情一一道来,以证明自己就是他们的孩子。 那户人家的人听完大惊失色,因为这个小孩说的都是以前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左邻右舍的人听说了这件怪事,纷纷聚集到这里来。这个小孩见了邻居们,一点儿也不生分,亲切地叫姨叫伯,和比他大的孩子打招呼,还能叫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甚至是小名。 他的亲生爹妈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这户人家在六七年前有一个孩子去世了。他说的那些事情,恰恰是那个过世的孩子经历过的。 他要留在这里,可是县城的父母不敢相认。 亲生爹妈要带他走,可是他不愿意走。 两家人商量之后决定让他各方轮流呆一年。 于是,他这年在亲生爹妈这边住一年,次年在前世爹妈那边住一年,如此往复。直到他长到十五岁。 到了十五岁之后,他遇到了一位路过的道士。 他有很多转世的问题要询问道士。道士给他解答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完。 于是,他决定跟着道士出家,继续寻找转世谜团的答案。 那个路过的道士是大云山一个道观的。他自然而然跟着上了大云山。大云山又叫耶姜山,附属于南岳衡山,自古就是道家洞天。 他跟着道士学了几年之后,突然记起了前世的前世之事。他想起前世的前世自己是一个大户人家少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最后将家产弄得一干二净,后来投河自杀了。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他特地下山去了记忆中的地方,找到当地的老人了解情况。因为他前世的前世投河自杀时年龄不大,前世重病去世时年纪更小,所以当地老人还有记忆力较好的人记得那位大户人家少爷的名字和投河自杀事情,与他的记忆不谋而合。 此事过后不久,他的记忆就像推倒的塔罗牌一般发生了连锁反应。他又记起了那位大户人家少爷的前世,接着记起了大户人家少爷前世的前世,以此类推,他记起了自己九十一世的事情。 他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头黄牛,经常累得半死还要受农夫的鞭打,痛苦不堪。他看见母黄牛的时候想去亲昵交配,却被另一头凶悍的公黄牛攻击,腹部被那头黄牛用牛角顶破,留下了一个窟窿。
他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只母鸡,村里的公鸡见了他就会冲过来骑在他身上,将尾巴朝他身上贴,使得他不断地受孕,然后生蛋。每次生蛋的时候都疼痛难忍,因此见到其他公鸡他就拼命逃跑。可是他逃跑的速度不及追赶的公鸡速度快。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转世为猪,一天到晚在猪栏里吃了睡,睡了吃,虽然猪栏潮湿阴暗,但生活安逸得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到了冬季他的日子就没有这么好过了,猪栏里到处漏风,晚上被冻得哀嚎。冬季最寒冷的时节刚过,他以为好日子要来临了,却见主人拎着刀走进猪栏,扯住他的耳朵往外拖,然后将锋利的刀子捅进了他的喉咙。他恐惧万分地嚎叫挣扎,可是渐渐失去了知觉。 他给别人讲起自己的前四十多世时,时而快乐时而痛苦,再往前讲时,就只有痛苦了。他说畜生道实在难以忍受,到了人道才勉强好些。那些事情讲得惟妙惟肖,如数家珍,让人不得不信服。 姥爹听到这些传说之后,决定亲自去一趟大云山。 到了大云山之后,姥爹才知道山下的人们都叫这位道长做九一道长,记得九十一次轮回的意思。 九一道长并不像其他的高深道长一样闭关悟道,也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势。他待人随和,语气亲切。用他的话来说,人虽然有穷有富,有高有低,有聪明有愚笨,但都身处人道之中,除了极个别寥若晨星的人可以跳出人道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人道的贪嗔痴里挣扎,死了生,生了死。 姥爹见到九一道长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小房间里打坐。 那个房间特别小,除了一个铺草的床,一个瘸脚的桌子,一把裂了的竹椅,再无其他。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可供人腾挪的地方不足十个平方。 窗户也非常小,只有箩筐口大小,所以屋里比较暗。 在昏暗的环境下,姥爹见瘦骨嶙峋的九一道长两眼闭合,两掌相叠,掌心向上,在床上盘腿而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使有表情也会被沟沟壑壑的皱纹遮盖。嘴巴皱得如晒干萎缩的红枣,红中带黑。两耳却出乎意料的大,却薄如风干的木耳。头发银白,稀且长,在头顶结为道士标准的发髻,由于头发太少,横插着的簪子眼看着就要滑下来,令人担心。结印的手指枯瘦如老藤,盘结在一起。 姥爹常见道骨仙风的道士,却没见过这种精瘦垂老的道士。这九一道长虽看起来不像有修为的高道,却也不像普通的凡人,而像没有生命的古董,根雕。 姥爹以为他在参禅或者悟道或者练功,便不打扰他,也在默不作声地在竹椅上坐下,陪他一起打坐。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九一道长发出了长长的哼声,仿佛是口鼻不畅,需要用力地呼吸。 姥爹急忙站起来,看他是否需要帮助。 九一道长哼完却又入定了,仍旧如古董根雕一般一动不动。 姥爹进屋之前就听人说了,九一道长每天都要入定几个时辰,从不偷懒。所以姥爹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姥爹静下心来,学着九一道长的样子垂下眼皮,模仿他的手势双掌相叠,掌心向上。姥爹不知道入定的要领,但是知道入定需要心静气缓,再说他也不是非得练就入定的功夫,所以装模作样地入起定来。 这一入定就出问题了。 懂得如何入定的人知道,在入定之前必须动一个念头,告诉自己这次入定大概多久。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有一定入定功夫的人就会在固定的时间里自然而然地出定。如果入定前没有动这个念头,即没有把出定的时间输进去,又没有外人引出,自己是很难出定的,极易让人就此沉睡过去,甚至死亡。 姥爹闭上眼后不久,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姥爹很快意识到不妙,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两个秤砣,更不睁不开。他想呼喊,而是嘴巴也张不开。他想抬起手来拧自己一下,拧疼了就会醒,可是相叠的手仿佛托着千斤重的东西,动弹不得。 姥爹只好奋力睁眼。 挣扎了许久,眼皮突然一松。姥爹的眼睛睁开了。 可是睁开眼的姥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九一道长的小屋里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青草地中,正面对着耀眼的阳光。阳光使得他睁开的眼睛又想闭上。姥爹感觉不能再次闭上眼睛,怕一闭上就回到刚才无法动弹的状态。 姥爹抬起手,手也能动了,用手掌挡住刺目的阳光。 紧接着,他全身都行动自如了。 他转身避开阳光,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有一条哗哗作响的小河流,河边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顶上没有瓦,铺着一层草。那草跟九一道长床上铺的草一模一样。澄黄细长,显然是捋过一遍草叶的,只剩了笔直中空的主杆。如果不捋去草叶,铺在床上会像毛毛虫一样蜇人,铺在茅庐屋顶上容易发热腐烂。 姥爹朦朦胧胧中觉得这个小亭子和小河流似曾相识。 接着,姥爹的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道:“春夏秋冬是小范围循环。倘若你看过顶天雪山,看过奔腾河流,看过万川入海,看过雷云风电,便知道水从何处而来,在哪里汇合,在哪里流淌,在哪里归宿,又如何蒸腾成云,又如何云凝成雨。这小小一滴水的循环,便如人间轮回。这是大范围循环。这也是易经中九九归一的诀窍所在。” 未了,那声音又说:“这些万物都遵循九九归一的道理。人在时间上如春夏秋天小轮回,在运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轮回。诸多轮回组合,便是单个人的人生。” 姥爹在心里默默念道:“轮回?” 那声音紧接着说道:“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 “迷海大师?”姥爹终于想起在峨眉山遇到的情景。 这小河流和小亭子与迷海大师居住的环境非常相识,却小有区别。这小河流比姥爹之前见过的要弯曲一些,小亭子比之前见过的要破旧一些。 难道离开峨眉山之后,迷海大师居住的地方发生了变化吗?姥爹心想。 不由自主地,姥爹走到了以前跟迷海大师讨论轮回的庵庐。这庵庐也比以前破旧,摆设稍稍不一样。 姥爹在庵庐的前后左右找了个遍,没有找到迷海大师的身影。 姥爹来到小河流旁,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姥爹俯下身,看见水中居然有迷海大师的影子!
姥爹吓了一跳,急忙要下水。可是手一碰到水,迷海大师就不见了。 一会儿水波淡去,迷海大师又在水中出现了。 仔细一看,水中的哪是迷海大师?明明就是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自己身穿朴素的僧衣,脚踏粗布僧靴,跟以前遇见的迷海大师确实有几分相似,但那张脸确确实实是自己的脸。 姥爹觉得这一幕不可理解,可是此处没有人可以询问。 姥爹心慌意乱,又想起峨眉山离画眉村十万八千里,不知道如何回家。他在河边走来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阵磬声响起,清越而悠扬。 听到磬声后的姥爹顿时心境平静下来,不再急躁。他循着磬声走去,心想磬声的地方,必定有敲磬的人。询问敲磬的人,便能解开一切谜团。 循着磬声走去的方向正是以前他从迷海大师这里走向洗象池的方向,也是灵猴第二次牵引他的方向。 姥爹走了一段时间,果然像上次一样走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个和尚正在敲击钵状的铜磬。姥爹一眼就看出那个和尚是迷海大师,但他比姥爹认识的迷海大师要年轻许多。有些人即使经过再多时间的洗礼,他的模样永远能被别人一眼认出来。 姥爹顿时醒悟了! 原来自己就是迷海大师口中的师父。之所以在庵庐和小亭子里找不到迷海大师,是因为迷海大师还没有进入这个洞中。 或许迷海大师与他的师父相遇,就是因为他在洞口敲磬,引起了洞中人的注意。 原来身穿僧衣僧鞋的自己,正是前世的自己。原来刚刚经历的事情,正是前世经历的事情! “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姥爹顿悟了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姥爹嘴唇颤动,神情激动地对着那个敲磬的人问道:“你可是迷海?” 迷海停止了敲击磬,眼睛看着姥爹,用一种怪异的带着回响的声音说道:“请你睁开眼来看看!”他坐在空旷处,不应该有回声。 姥爹惊讶道:“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呀。” 迷海再次说道:“请你再次睁开眼!” 姥爹似有所悟,急忙努力再次用力地瞪眼睛。 姥爹的眼睛终于睁开来。眼前敲磬的人并不是迷海,而是坐在铺了草的床上的九一道长。自己并没有在洞口,而是端坐在那张竹片裂开的椅子上。不过屋里光线暗淡,确实如在洞中一般。 那磬声也不是迷海敲出的,而是眼前这位干瘦如柴木的道长敲出来的。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姥爹惊问道。他浑身疲乏,脑袋沉有千钧,如做了一个非常累人的梦。 九一道长蠕动干枣一般的嘴唇说道:“你入定太深,自己出不来,我便用磬声将你唤醒引出来。如果不把你唤醒引出来的话,你会一直像做梦一样延续下去,直到你饿死渴死。” “多谢道长!”姥爹额头冒出冷汗。他不知道,如果九一道长不把他唤醒过来,是不是他就会跟迷海和尚遇见,然后将迷海带进洞中。他不值得如果坐在这小屋里的自己因为不能出定而饿死渴死,洞中的前世是否还会延续。是不是今生的自己因此死亡,那么前世的经历也会戛然而止?是不是今生继续生活,前世才能顺利终结?姥爹觉得思绪纷乱如麻。 “不用谢。”九一道长放下了磬,挪下了床。干枯的稻草在他的挪移下嘎吱嘎吱响。 看那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刚才梦到了我的前世。”姥爹说道。 九一道长波澜不惊道:“我已经做了一百多次这样的梦。外面人知道我记得九十一世,九十一次生死,却不知道现在我早已超越了九十一次。我为此痛苦不堪,希望你不要陷入太深。” 姥爹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前世,而是为一个朋友的转世做准备而来。” “罗汉有住胎之昏,菩萨有隔阴之迷。你要是问前世,那容易许多。你要是问转世的话,恐怕非常难。”九一道长叹道。 “罗汉有住胎之昏,菩萨有隔阴之迷?” “是啊。就算你是神通广大的罗汉,再一入胎,也就把你所有的神通都忘了。就算你是觉行圆满的菩萨,一经过这个胎,一投胎之后也就迷了。罗汉和菩萨都怕转世投胎,更不用说一个凡夫俗子了。”九一道长说道。 姥爹说道:“我听说人有第八意识,叫做阿赖耶识。无没识意谓执持诸法而不迷失心性;以其为诸法之根本,故亦称本识;以其为诸识作用之最强者,故亦称识主。此识为宇宙万有之本,含藏万有,使之存而不失,故称藏识。又因其能含藏生长万有之种子,故亦称种子识。只要有这种子识,就有可能记得转世和前世。我以前去过西藏,见过转世灵童和活佛,听他们说,此生所学的佛经和佛理不用担心下辈子忘记,不用担心此生白学。因为我们过去生学习的佛经和佛理,已经深刻的种在我们的第八意识里,就是阿赖耶识。阿赖耶识种子一旦起现行,我们就会再次听闻佛法,然后深入经藏。这时你会发现,为什么同样是听经闻法,别人听得一头雾水,而你却听得津津有味,能够了悟佛陀的意思。就是因为你过去生中,种下的善根,听过这样的经书,甚至废寝忘食的研读过经藏。所以,累世以来的善根,在今生也许就能够成就!佛道不分家,我想道长您已经打通了阿赖耶识,所以才能记起所有过去生的事情。我来这里,就想问您如何打通阿赖耶识,让它在来生如种子一般生根发芽。” 九一道长耐心听姥爹说完,俄而大笑不止。他笑道:“原来你已经知道阿赖耶识了!可见你对着转世投胎之理研究已经很深,做了许多功课才来找我的。看来今天我想糊弄你都糊弄不过去了。能让你如此尽心尽力的朋友,一定不是一般的朋友吧?” 姥爹沉默良久。 九一道长走到姥爹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回答。道长说道:“诚如你所言,人有八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前七识都有死亡、毁坏的时候,只有第八阿赖耶识的‘我’,是人的真心本性,它可以随着我们流转五趣六道、轮回天上人间,是永恒而不会消灭的。我因为天生记得前一世,又循其道而精进,如瞎了眼睛的苍蝇胡乱钻洞,侥幸找到一条逃生之道一般悟到了其中诀窍,这才理解阿赖耶识的存在和延续。自从记得九十一次前世的事情纷纷扬扬传播出去之后,我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许许多多的真心追问或者仅为好奇的人来到这大云山,让我没有一点自由时间活动,让我精力憔悴。后来,我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劝那些人离开大云山,还我清净。” 姥爹深有同感,说道:“我在老家也是这样。因为懂得一点玄黄之术,曾帮人掐算,后来附近人们凡事都要来找我掐上一掐,算上一算。大到人的生死,小到鸡毛蒜皮,事无巨细,烦不胜烦。不过那些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乡亲,拒绝推脱不太好。” 因为类似的痛苦,九一道长将姥爹视为知己,叫他在道观住下。 姥爹一心想问到诀窍之后告诉谢小米,想早来早回。九一道长却劝他不要心急。姥爹见他如此热情,又承认自己糊弄前来求问的人,并打发他们走,心想留下他必定是决定了告诉他答案,于是在大云山住了四十一天,期间跟九一道长谈佛论道,打坐参禅。 在前面的四十天里,九一道长传授给姥爹入定出定的技巧诀窍,让他既能顺顺利利地入定,又能安安全全地出定。姥爹却没能再次进入峨眉山的那个山洞里。
第四十一天早晨,九一道长早早地将姥爹叫了起来,领着他在大云山逛来逛去。 姥爹狐疑道:“道长,您这么早叫我起来,难道就是为了散步?” “我要让你了解什么是真正的阿赖耶识。”九一道长说道。 “哦?”姥爹一惊,心想他终于肯开口传道了,不禁欣喜。 九一道长微笑,抬手指着远处山下一片水田,说道:“阿赖耶识像一块田地。田地是生长禾苗的地方,播了什么种子,就生长什么果实。阿赖耶识带着前六识所造的业,不管善的、恶的,经过第七识传送给它,它都会一一接受。然后在八识田中随着业力成长,是善是恶、是幸是不幸,前面的诸识都不管了,只有第八识像一块田,让种子发芽,成为果报。” “哦……”姥爹似懂非懂,只好囫囵吞枣般地先接受。 九一道长领着姥爹又走了一段路,来到道观里存放杂物的地方,指着那个杂物间说道:“阿赖耶识像一个杂物间。杂物间是存放东西的地方,金银财宝可以存放在这里,桌椅条凳也可以存放在这里。阿赖耶识也一样,存放贪、执所造作的成果,在这间仓库里,都不会被人盗取,也不会烂坏。只要等到时机因缘成熟,就会显现报应,那就是其人在人间产生苦乐人生的主因了。” “嗯……”姥爹苦苦思索。 九一道长离开杂物间,走到了山顶最高处。在这最高处,能看到比水田更远的一条大河。“万川归海。阿赖耶识就像大海一样,河川溪水流到大海,大海不会嫌弃、排拒;即使把肮脏的垃圾丢到大海,也不会污染大海的清洁。这就等于人在世间所造作的业力,尽管生命的主体阿赖耶识要去受业报,但业报是有尽的,生命的存在是永恒的。所以人有生死,那是业报的现象;但是真实说来,生命主体的阿赖耶识,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它永远与时空同在,与自然共存。” “唔……”姥爹尽力去体会其中道理。 站在最高处,九一道长又道:“阿赖耶识像一条命根。阿赖耶识就是人生命的主体,这个主体的命根就如木柴烧火,木柴烧了一根再烧一根,一根又一根的木柴尽管不同,但生命的火炬会一直延续。这就如同我们在五趣六道里流转,尽管张三、李四,猪、马、牛、羊,生命的形体不一样,但是生命的火都是一样地燃烧,所以真正的生命是不死的。” 姥爹道:“道长,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了,但是如何在转世中利用阿赖耶识记住前生,我还是没有答案。” “哈哈哈,”九一道长笑道,“太刻意去追求,往往得不到。循着规律去守住,才能如愿以偿啊。” “道长说得太过玄妙,我才疏学浅,不懂其中奥秘。” 九一道长从高处走了下来,说道:“经过这些天的谈天论地,我知道你才华不疏学识不浅,你知道得太多。我自始至终就在这大云山附近生活,足不出县,眼不过百里,读书也甚少,从才华和学识上来说,远不及你。但是,正因为你见多识广,博学多才,才让你忘记了本源,看不到本质。” 姥爹确实也有同感,于是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被人说几句便受不了的人。 九一道长见他不争辩,反而欣赏地点头道:“要想让你的朋友转世之后仍旧记得今生之事,你让她记住你的容颜记住你的性格记住你的声音都是徒劳,你试图用尽各种方法来帮助她,也是徒劳。人本是渡世的舟,你叫她记住这舟的外形,特点,木质,想让她依照这些在来世再找到你,无异于刻舟求剑。舟还是那条舟,剑却不在这里了。” “那就是说,外力的辅助都是没有用的?” “对。” “那该如何做?” “守心。”
姥爹捂住胸口,轻声道:“心?” 九一道长将姥爹的手拿开,一脸笑意地说道:“心不在这里。它在水田里,在杂物间,在大海,在命根,在这世间万物中。阿赖耶识区别于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却又是他们的综合,又是他们的种子。它可以如水田一样再次长出稻禾,可以如杂物间再次容纳他物,可以如大海接收万川,可以如命根延续万代。” 四十一天过去后,姥爹想留在大云山上,九一道长却不留他了。 姥爹只好回到画眉村。 回到画眉村的第二天,谢小米便来了马家老宅。姥爹将大云山的遭遇说给谢小米听。 谢小米听过之后,居然忍不住羞涩一笑,说:“我懂了。” 姥爹惊诧道:“我在那里呆了四十一天都无法参悟,你居然听我说一遍九一道长的话就懂了?” 同在一室的罗步斋也眉头紧皱,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谢小米。 谢小米提起姥爹常用的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然后离去。 罗步斋看了不懂,提着纸走到姥爹面前,让姥爹看。 姥爹看完,呆若木鸡。 罗步斋见姥爹如此,又从姥爹手里抢过那张纸,正面看了反面看,立着看了倒着看,想从中看出端倪来。罗步斋虽然会汉语,但是对古诗词了解有限,所以看了半天没有看出任何迹象。 姥爹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也顿时明白了九一道长的话。九一道长的意思是,叫谢小米记住姥爹的面容,记住姥爹的住址,那都是外在的记忆,没有什么作用,关键在于谢小米是不是心在姥爹这里。只要心在这里,相貌,距离,声音,年龄等等都无法形成阻碍。 几天之后,迷失桥的谢家派了人来,叫姥爹去迷失桥一趟。 姥爹大为惊讶,因为以前都是谢小米自己来,从来没有派遣别人到画眉村来过。 姥爹问来者:“是谁叫你过来的?” 来者说道:“当然是谢家的人哪!” 姥爹问道:“是谢家父母还是谢小姐?” “当然是谢家老爷。”来者说道。 姥爹心中一惊,赶紧叫罗步斋一同赶往迷失桥。 到了谢家,谢家老爷急忙将姥爹往谢小米的屋里拉。姥爹心想,以前生怕我进去,现在却拉着我进去,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过看谢家老爷心急如焚的样子,姥爹感觉事有不妙。 进了谢小米的闺房,一阵恶臭袭来,呛得姥爹和罗步斋连打几个喷嚏。 姥爹心中讶异,这种恶臭是人体死亡前才释放的戾气。人在活着的时候吃五谷杂粮以及蔬菜肉食,那些东西里除了有人需要的营养之外,也有各种毒素进入人体。人在活着的时候,这些外界进入体内的戾气被压制,不得释放。但是人体真正死亡的那一刻,这些戾气再也闭守不住,从七窍和毛孔里泄露出来,发出难闻的气息。这阵戾气释放之后,人体便真正开始腐烂发臭了。 果不其然,姥爹在谢小米的床上看到了她的尸体。 谢家老爷痛苦地指着谢小米,眼泪婆娑地说道:“昨天她从你家回来,就已经不行了。我想让她再见你一面,可是她不让,说什么只要阿赖耶识还在,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不在乎是今生还是来世见面了。我不敢跟她较劲,便没差人去叫你来。今天早上见她滴水不进,气息奄奄,我才自作主张叫人去喊你来。我见她前几天还好好的,以为不至于这么快就咽气,心想你还能见她最后一面,没想到还是晚了……”说着说着,谢家老爷头靠着床泣不成声。 姥爹缓缓说道:“原来您知道她是从我家回来的。” 谢家老爷极力抑制悲痛的情绪,说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不想让她知道而已。” 姥爹顿时想起以前谢小米说的话来。谢小米说谢家父母对于她刻意暴露寄生身份的举动视若无睹。这谢家父母或许已经明确知道谢小米的不对劲了,他们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可以假装不知,何况是这些小事? 想起这些,姥爹对谢家父母的付出感动不已。 姥爹想起谢小米前段时间说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的尸气,急忙叫罗步斋扶着悲伤过度的谢家老爷出去休息。此时谢家老太太已经悲痛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幸好院里还有几个可以办事的下人。 姥爹急忙叫下人去准备丧事。
本来人死后必须由亲近的人将亡者擦洗一番才能入殓的。但是此时的谢小米已经尸气充盈,稍有不慎则可能伤害他人。姥爹只好私自决定省略这个程序。 在大云山的时候,九一道长曾经说过,他小时候每次闻到燃烧的檀香就会想起一些前世的片段,所以估摸檀香有帮助记忆前世的功能。 于是,姥爹问谢家下人家里有没有檀香。 下人却说没有。 姥爹无奈,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毛壳香囊,放在谢小米的枕边,希望这毛壳香囊可以替代檀香的作用。另外,第一次跟谢小米见面的时候,姥爹就发现这毛壳香囊可以抵消尸气,此时放在这里,也可以起到对活人的保护作用。 很快,屋里弥漫了一种奇异的香气…… 姥爹凑到谢小米的耳边,轻声念道:“你本是一棵无依无靠的寄生草,出生于庚午年腊月初七午时,偶然机缘听到四首以寄生草为名的诗句,得以开悟灵智,走上修炼之道……”姥爹将谢小米的生平娓娓道来,希望借助毛壳香囊的香气,可以让她的魂魄记住。虽然九一道长说过“罗汉有住胎之昏,菩萨有隔阴之迷”,罗汉和菩萨尚且避不过,但姥爹还是要试一试。 罗步斋在旁听得真真切切。 待姥爹将自己知道的大概经历说完,罗步斋在旁提醒道:“你应该多说说你跟她之间的事情。下辈子倘若她还记得你这些话,继续修行,但是她从这些话里记不起你,岂不是徒劳无功?” 姥爹却不再多说。 罗步斋不理解姥爹为什么不说。 但是外公理解。 外公说,谢小米在世的前一天留下的那句诗叫做《越人歌》,是中国最早的译诗。全篇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据说当年楚国的鄂君子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这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越女说的意思是: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驾着小舟在长江上漂。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竟然能与你在同一艘船!承蒙你看的起啊!不因为我是泛舟的身份而嫌弃我,甚至责骂我。我的心里如此的紧张而停止不住,因为我居然看到了你!山上有树木,而树上有树枝,这人人都知道,可是我这么喜欢你啊,你却不知! 谢小米与越女有着同样的心思,却也有着同样与生俱来的自卑。越女自卑是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打桨的下人,认为配不上鄂君子。谢小米则觉得自己是寄生之草,又寄生在一具充满尸气的尸体上,也配不上身有功名的姥爹。因此,谢小米内心纠结一如越女。 姥爹明白谢小米留下那句无头无尾的诗句是因为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机会解开她的心结,又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卑微,于是没有在她的耳边说那些话。 “希望你忘记我,找到更好的归宿。”末了,姥爹补充道。 谢家父母双双因为悲痛病倒,家中又无子女可以托付,于是将谢小米的丧事交由姥爹来操办。 姥爹没有给谢小米置办棺材,而是弄来一对水缸,将谢小米装在水缸里,然后将对接的水缸口用水泥封上。他知道,毛壳香囊的香气无法将谢小米所有的尸气抵消,而无论什么木质的棺材都无法保证完全的密封性,如果将棺材在屋里停放七天,必定会让尸气侵染不少人。但他如果将两口对接的水缸摆放在灵堂里,这也无法交代。 于是,姥爹请了李家坳的李晓成模仿谢小米的样子做了一个堪比真人的稻草人,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将稻草人放进柳木棺材之中。 李晓成一直对姥爹心怀感激,自然不会将真相泄露。 吹吹打打七天之后,姥爹将谢小米送上了山。 由于谢家富甲一方,家里点点滴滴都能成为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迷失桥的人大多知道姥爹和谢家小姐曾有婚约,后又取消,这次见姥爹亲自操办丧事,纷纷称赞姥爹有情有义,即使被女方毁约也不记仇,到头来还一丝不苟地对谢家小姐尽了丈夫的责任,对谢家老爷尽了姑爷的责任。
同时,迷失桥的人们更加觉得谢家小姐魅力无穷,竟然能让一个男人做到这种程度。 传言加想象,姥爹和谢家小姐的故事被人们越传越神,几乎媲美牛郎织女。 自那之后,谢家老爷确确实实将姥爹视作亲姑爷,不当外人。多少年后,日本人打到这里,将姥爹当做淘金的劳力抓走,是将近百岁的谢家老爷以自己的权力并花了大把的银元将姥爹救出来的。 只可惜后来谢家老爷去世,姥爹仍被日本人监视,不让他走出画眉村,所以姥爹没能参加谢家老爷的葬礼。 谢小米是不是顺利投胎转世,姥爹没有办法得知,没有踪迹可寻。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四年,两个生肖轮回。 在这二十四年里,姥爹时常去找九一道长,更时常翻阅关于转世轮回的佛经道经。 九一道长虽然是道士,但是从来不忌讳跟姥爹讨论佛经佛理。在九一道长看来,中国的佛道本是一家,虽然有差异,但更多是相同相通的。 有一次,姥爹问九一道长:“你既然懂得这么多佛理,为什么不做和尚,却做道士呢?” 九一道长笑道:“我确确实实曾经想做和尚,去好几个和尚庙求收留,可是都被拒绝了。” “为什么要拒绝?” “他们说我六根未尽,尘缘尚深。” “你后来不是离开了父母吗?” “他们认为我虽然离开了家,但是仍牵挂前世的亲人,所以没有了断尘缘。”九一道长说道。他站在大云山的最高处,俯视山下劳作的人们如蝼蚁。 姥爹以为自己了解“没有了断尘缘”的意义,可是接下来九一道长的话让他茫然。 “其实今生我也在寻找那个人的影子,我找了四十多辈子,却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九一道长目色凄然。 “镜中花?水中月?” 九一道长看着山下小如蚂蚁的人,说道:“或许她就在我的周围,可是我触碰不到她。”说完,他的眼眶里居然噙满泪水。他这样失态,实在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姥爹再问细节,九一道长却连连摇头,不想多说。 那天姥爹从大云山沿着漫长的石阶缓缓走下,刚到山脚下,就被一个人从背后叫住。 “马秀才莫走!”那人喊道。 姥爹回头来看,只见一个年级在四十左右的男人从一块大岩石后面钻了出来,他肩膀上扛着一个捞鱼的网兜。那人脸长目长,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有点康熙皇帝画像的意思。姥爹知道,这从面相上来说是帝王相。只可惜左脸颊上一颗显眼的黑痣破了相,毁了他的帝王命。那个捞鱼的网兜是黑线编织而成。 可是待那人走进来,姥爹发现那个网兜并不是黑线编织而成的,而是毛毛糙糙仿佛人的头发编织而成。 姥爹感觉他不是一般人,提高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是马秀才?” 那人嬉笑道:“马秀才这么有名,想知道还不简单?像我这种平庸之辈,不被马秀才知道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他笑起来两眼几乎只剩一条细缝,同时嘴唇裂开,位置错乱的牙齿露了出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请快点说。我着急赶路回家。”姥爹说道。 那人恭恭敬敬说道:“我是泽盛,字定茂,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人。” 姥爹听说他是瓜尔佳氏,大吃一惊,这瓜尔佳氏是满族八大姓之一,皇族近亲。在清朝皇帝没有退位之前,这个家族的人的地位那可是了不得的。姥爹不知道历代清朝皇帝的后宫有多少瓜尔佳氏的嫔妃,也不知道历代清廷中有多少瓜尔佳氏的重臣,只知道清末有总理大臣荣禄,军机大臣文祥,便足以衡量这瓜尔佳氏的地位了。 此时虽然末代皇帝早已下诏退位,皇族地位一落千丈,但身为清朝秀才的姥爹还是对这八大姓氏的人不敢怠慢,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皇家亲戚,失礼了!” 不过姥爹心中也有疑问。这瓜尔佳氏的人怎么跑到大云山这种地方来了?还偏偏找到自己? 听了他自报家门,姥爹更觉得他那帝王相名副其实。 在末代皇帝退位之后,民间还有不少清朝遗老死不甘心,一心想复辟,恢复旧制。尤其那些老进士老举人老秀才情绪最为激动。他们或许真心追随大清,也或许真心怕因此丢了以前获得的功名。所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往往会联合在清朝获得功名的有身份的人来图谋复辟。 姥爹当时心想,莫非这个泽盛是不甘心的小朝廷派来联络我的?姥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未料泽盛没提一句事关朝廷的事,却说起了九一道长。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九一道长说的镜中花水中月的意思?”他说话时的神情神秘兮兮,仿佛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找人销赃一般。 “道长不想细说,我就不便多问,也不应该深究。”姥爹说道。 “你就不想知道谢小米转世去了哪里吗?”泽盛将眼缝眯得更细。扛在肩膀上的网兜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姥爹见他如此了解自己想要的东西,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如果心急询问,那就很可能着了他的道,进了他的套。于是,姥爹假装漠不关心道:“转世的事情老天自有安排,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泽盛着急了,急忙跨出一大步,拦住姥爹的去路,将那个人头发编织而成的网兜举起来,说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我们瓜尔佳氏的人从来不说谎话!”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虽然我们瓜尔佳氏今时不及往日,但我说话算话。” 姥爹心中一动,但还是径直往前,脚步不停。 泽盛连连后退,就是不让出路来,他一边后退一边说道:“马秀才,你知道人今生与前世的通道在哪里吗?在梦里!你知道阿赖耶识存在于哪里吗?也在梦里!你今生所做的梦,或许床头醒来还记得,但大部分在醒来后即刻忘记,这是为什么?你今生有时候遇到的人或者遇到的场景觉得非常熟悉,但是你记不起到底在何时何地见过经历过,这是为什么?因为阿赖耶识!因为梦!因为前世的通道!” 姥爹站住了,像牛反刍一般咀嚼泽盛的话:“前世的通道?梦?” 泽盛见姥爹有被打动的迹象,急忙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姥爹,说道:“嗯,嗯。前世的通道!九一道长如何记起前世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另辟蹊径找到了独特的联系前世的方式。并且我擅长于寻找这种通道……哦,不……我擅长捕捉这种通道里的东西!”说完,他晃了晃那个奇怪的网兜。 那个网兜姥爹没弄明白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是捕鱼的,那头发编织的网线也太黑了,简直是提示鱼儿这里有危险;如果是捕鸟的,那网洞也太大了,鸟儿能从网洞里直接飞掉;如果是捕蝴蝶的,那网线也太粗了,简直可以直接将蝴蝶拍死。不过看那编织工艺非常细心,应该是有用处的。
“你的意思是你能通过别人的梦知道别人的前世?”姥爹问道,将信将疑。泽盛说的经常遇到某人或者某个场景的时候会觉得非常熟悉,但是记不起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经历过,这种感觉姥爹也常有。在林芝地区姥爹第一次进入那个破破烂烂的寺庙时就有过这种感觉,并且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如同故地重游。除此之外,上次在九一道长的昏暗小屋里入定,姥爹恍惚间回到了前世,又恍惚做了一个梦。因此,泽盛说梦是前世的通道确实有几分可信。但姥爹拿不定这个泽盛是不是真能借助梦境寻找前世的线索。 泽盛点头的时候信心满满,没有一点犹疑。那个奇怪的网兜也晃得厉害,好像它也信心十足。 “好吧,就算你可以通过人的梦寻找到他的前世,可是梦都是今生的,找到过去的梦又有什么意义?像九一道长这样住在高山上避开人世恐怕是最可能的结果吧?再者,你知道我想了解谢小米的转世,我不管你通过什么手段得知这个信息的,但是谢小米已经去世了,你如何获得她的梦呢?”姥爹问道。 姥爹的忧虑自有他的道理。这泽盛虽然声称能通过别人的梦找到前世的痕迹,但是这个被寻找的人如果死了,已经没有梦境了,他又如何寻找呢?有米可以做千种饭,无米巧妇也发愁。 泽盛得意地笑道:“谢小米虽然已经去世,但是总有投胎转世的时候吧?一旦她转世投胎成功,不就会像常人一样做梦了吗?只要她的阿赖耶识还在,她的心……嗯……我就能找出来。不过这比我以前做的要艰难很多,如同……大海捞针……不过还是有希望的。” 姥爹将泽盛重新打量一番,然后问道:“你既然是皇家近亲,又会这些玄怪之术,为什么会跑来找我?你总有个目的吧?为钱?想你这样的背景,必定不愁钱财。为权?那更不用说,虽然清廷已经不在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泽盛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为了名声!” “名声?”姥爹更不懂他的意思了。 泽盛点头道:“是的。因为你的名气已经越来越大,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听人说起了你。我从小就对异术痴迷,不愿意走上仕途,也不愿借家族背景经商赚钱,小时候尤其喜欢变戏法的表演,但是知道那都是障眼法之后,非常失望。所以,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异术,而不是浅薄的骗人眼睛。” 姥爹感慨道:“看来你是真心喜欢玄黄之术。我原来醉心于读书,却被父亲制止,大把时间没有地方打发,这才学起了这些东西。不过你还是没有说实话,我现在名声并不大,比我有名声的人多了去了,你为什么偏偏找我呢?不过你不说自然有你的考虑,我强迫问的话,也只能问出其他无关的答案来。” 泽盛见姥爹这么说,急忙说道:“多谢马秀才体谅。” “不管怎样,相见就是缘,何况你是从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如果你愿意,请和我一起去我的家乡画眉吧。我那里还有一个在这方面比较厉害的朋友,你们可以聊聊。”姥爹见他衣衫破旧,脸有菜色,知道他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在这里无依无靠,急切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正中了他的心思,泽盛欣喜鞠躬道:“那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我就靠偷一点大云山的供品吃,睡在到处漏风的道观里。” “为什么不求道观里的道士收留呢?”姥爹问道。 泽盛叹道:“现在世道这么乱,许多人自己都吃不饱,所以来山上供奉的人少了许多。供奉的人一少,道士喝粥都是清汤寡水的,怎么会收留我?不过我在山上这些日子并不是一无所获,我得知了不少九一道长的秘密呢。”
“哦?你知道九一道长的什么秘密?”姥爹心想,这泽盛在大云山逗留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会知道一些大云山上的秘密。如果泽盛听到的是九一道长关于转世的秘密那就好了。说不定可以借鉴用来寻找转世的谢小米。 “嘘……”泽盛将食指放在嘴前,“这里不方便说,去你家了再说吧。” 回到了画眉村之后,姥爹叫罗步斋给泽盛收拾了一个房间住下,又拿来一些衣物和日常需要用到的脸盆之类的东西。 姥爹又叫厨房的人给泽盛弄了许多菜,让他饱餐一顿。 因为一回家就有许多人找姥爹掐算或者预测,姥爹忙得忘记了询问九一道长的事情。而泽盛显然穷久了饿苦了,对着一桌佳肴美味狼吞虎咽,也顾不上说九一道长的事情了。 心思缜密的罗步斋找到姥爹,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他既然是清朝八大姓之一瓜尔佳氏的人,会不会是因为家族斗争逃出来的?如果他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或者更加严重的事情才逃出来的,或许会连累我们。我看还是让他吃饱喝足,小住几日就打发他走吧。” 姥爹正在给人看相,摆摆手道:“你先别管吧,我今晚去试试他的真本事。如果没有本事,只是吹嘘,可能就有罪案在身,找个理由躲在我们这里,这皇亲国戚的我们惹不起,到时候肯定要送他走。如果是真有本事,那就大可放心,这样的能人异士用不着找我们做靠山,但必定有其他目的。” “好吧。”罗步斋见姥爹自有主张,便不再担心。他抬头看见那只竹溜子栖息在房梁上,打趣道:“它跟了你也会学会看相掐时吗?都要成精了!” 到了晚上,姥爹送走了前来求助或者看热闹的人们,用难得的清净时间吃过晚饭,然后来到泽盛的房间。 泽盛似乎知道姥爹要考验他,早就正襟危坐在那里等候姥爹了。 他见姥爹进门,不等姥爹发话,他就主动说道:“马秀才,今晚我就带你去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我敢断言,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晚。” 姥爹爽快道:“好!” 泽盛抬起手来,用拇指触碰各个指头,其方式跟姥爹掐算相仿,但稍有区别。泽盛将手收起,说道:“现在时间还太早,等天色稍晚,其他人都睡下了,我们再出门吧。” 姥爹点头答应。 于是,他们两人先泡上一壶茶慢慢品饮,聊一些天南海北的事情。泽盛聊到袁世凯逼迫清帝退位的事情,长吁短叹,感慨老祖宗的基业毁于一旦,他们八大姓也跟着一落千丈,许多人还不得不更名换姓,躲避灾难迫害。不过他家从来很少参与争权,损害不大。加上他从小就喜欢变戏法,从不认真读书,也不羡慕权势官位,所以同是瓜尔佳氏的家族长者从未想过让他来临危受命重振家族。 姥爹不知道他这么说是故意让姥爹放心,还是他经历的事情确实是这样。 姥爹也跟他说了一些家族的事情,说了曾经游历各个地方的事情。 当外面的万家灯火熄灭之后,泽盛说道:“现在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本领吧。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放心,如果你看过之后觉得我能帮到你,你再放心将事情交代给我吧。” 姥爹听了这句话,反而对之前关于他的质疑有些惭愧。姥爹说道:“现在世道不太平,我这么谨慎也是没有办法。” 泽盛道:“我理解。” 两人走出门,漫无目的地在村前的大道上游走。姥爹并没有见到他的任何神通。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走到了老河的桥上。那是吴婆婆送葬的时候道士念劝亡经的地方。姥爹还记得当初谢小米一边听道士念经,一边询问阴间的奈何桥和孟婆汤之类的事情。如今想来,仍然历历在目。 姥爹心想,没想到当时还说着别人如何进入阴间,现在她已经去了。不知道她到了望乡台和奈何桥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曾经跟我听道士念劝亡经的情景。 姥爹对着老河的水伤怀了许久。 泽盛陪着他看了一会儿波光粼粼的河水,然后说道:“不知你是否知道,每个村里都有一个阴阳交汇的地方,阴间人可以从那里进出。有的是水井,有的是山洞,有的是河边,有的是破屋。” 姥爹点头道:“阴间阳世确实有搭界的地方,但是从来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曾经翻阅过古文经典,想寻出些眉目,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 泽盛笑道:“其实每一个人口聚居的地方附近,都有类似鬼门关的阴阳交界处。你们这里的阴阳交界处,就在这桥上。” 姥爹一愣。
泽盛碰了碰姥爹的肩膀,说道:“你看,前面来了一个人。” 姥爹朝桥头前面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渐渐朝这边走过来。 这么晚了,还有谁出来?姥爹心想。 那个人影走近后,姥爹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被道士送到这里的吴婆婆! 吴婆婆见了姥爹,欣喜不已,忙问:“最近可好?” 姥爹点头说:“还好,还好。您在那边怎样?” 吴婆婆道:“一切都好,就是有点阴冷,我还没有习惯。” 姥爹忙说司徒子住在她家的事情,吴婆婆却一切看开了一般,摆手道:“生不能在一起,现在住在那里又有什么用?我这次来这里,就是想托你给司徒子带句话。” “什么话?” “我那宅子不吉利,是凶宅。他住在这里以后会遭遇厄运,有性命之忧。你帮我劝劝他,叫他早日离开吧。”吴婆婆说道。 “恐怕他不会听我的。”姥爹说道。 “听不听是他的事,你给我转告了,我心里好受些。”吴婆婆瞥了一眼旁边的泽盛,继续说道,“多谢你带这位朋友来,我才能从那边过来一趟,说这些话。” 姥爹心中惊讶不已。泽盛果然有过人之处。 “不过我时间有限,要立刻回去。就不多说了。”吴婆婆刚来就要告别,转身就走。 姥爹忙伸手去拉吴婆婆,可是手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如插水中一般。 泽盛在旁道:“你们阴阳两隔,拉不到她的。” 姥爹急忙追了几步,问吴婆婆道:“你在那边有没有遇到一个叫谢小米的姑娘?你曾经见过她的!你的葬礼她也来了!你应该记得她的!” 吴婆婆道:“每天去世的人那么多,去黄泉路上的人摩肩接踵,拥挤得很,她又不是跟我同一天去世的,我怎么可能遇见她呢?” 姥爹神色黯然。 吴婆婆原路返回,身影消失。 姥爹想追过去,却被泽盛拉住。 “马秀才,如果你追过去,就会跟着去了阴间。想回来可就难了!”泽盛警告道,“何况那边人多,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也许她早已投胎转世到了阳间,那就更不可能找到她。” 姥爹挣脱泽盛的手,继续往前。 泽盛大声道:“她有千年修为都不一定能重新打开阿赖耶识,你身为一个平凡人,到了阴间找到了她,你又如何保证跟她一起经历胎中之迷后还能认识她?” 姥爹站住了。 “所以,你只有在你的今生里等待她的来世。就如两人同行,一个人迷失了,另一个人要站在原地等她回来才有希望。倘若另一个人也迷失,两人回到一起的希望就更加渺茫。这样浅显的道理,想来马秀才早就想到过,为何今天如此莽撞呢?”泽盛赶到姥爹旁边说道。 姥爹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在大云山的时候问过九一道长,问能否自己去阴间寻找。九一道长就用两个人一同行走,其中一人迷失的例子说明其中利害。 泽盛劝告的话跟九一道长相差无几,不知是他从九一道长那里偷听来的,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泽盛又道:“何况我还有可能帮你将转世的谢小米找出来,如果她确实已经转世的话。” “你如何找?”姥爹不再像在大云山脚下那样隐藏需求。 泽盛道:“马秀才,你不要着急。我先带你去看看晚间睡觉的人发出的光芒。” 姥爹曾经几次在吸食日月之光的时候短暂看到过人所发出的光芒,现在听泽盛这么说,心想,莫非晚上人的光芒更加明显? 泽盛将那个奇怪的网兜在姥爹眼前一晃,念了几句听不清的咒语,然后说道:“马秀才,请你闭上眼睛。” 姥爹闭上了眼睛,立即感觉到眼皮一凉,如同冬季的细雨飘在了眼皮上,有点凉,有点舒服。 泽盛既像说又像念:“天地之间,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交合,乃有生机。男女之间,男为阳,女为阴,男女交融,乃有肉胎。生死之间,生为阳,死为阴,生死交接,乃有暗光。” 说完,泽盛道:“开眼!” 姥爹睁开眼睛,看到了无数飞舞的萤火虫如天空繁星,美丽之极。
姥爹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原来那些萤火虫在远处,并不在眼前。 再仔细一看,那些萤火虫是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烟囱里,瓦缝里漂浮出来的,越下方萤火虫越密集,越往上萤火虫越稀少。 “现在是萤火虫的季节吗?”姥爹看着那些萤火虫,痴呆地问道。 泽盛也朝那些萤火虫望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说道:“马秀才,这些都不是萤火虫,而是梦境的碎片。人们之所以醒来后许多梦被忘记,是因为这些荧光一样的碎片消失了。我靠捕捞这些梦境的碎片,得知他们在做什么梦,知道他们的梦里有什么。” 一两个萤火虫飞到姥爹面前,姥爹伸手一抓,手掌中毫无感觉。姥爹以为抓空了,伸开手来,却发现掌心两个萤火虫尾巴一样的东西忽明忽暗。但是很快那两个“萤火虫的尾巴”暗淡下来,最后熄灭。柴火熄灭后留有灰烬,可这萤火熄灭后,手掌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后通过梦境研究他们的前世吗?可是梦有很多种,有些是前世的,有些不是,你如何区分?”姥爹问道。 泽盛朝萤火多的地方走去,边走边说道:“前世之梦飘散消失的速度比其他梦要快许多,我用这个捕梦网将那些漂得快消失得快的碎片捕捉,就能知道他们在前世发生过什么。” 姥爹跟上他,问道:“你这个东西是捕梦网?我看是毛发做成的,为什么毛发做的这个东西可以捕捉别人的梦呢?” 泽盛道:“毛发是从人身上死去的部分,既无阴阳之气,又常与人体接触,所以适合捕捉从人体发出却不能接触人体的梦境碎片。”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泽盛将捕梦网举起,从窗户上空捞了一下,然后立即放到眼前观看。 姥爹见那些零零碎碎的萤火,说道:“这些碎片要怎么才能看到这个人的前世呢?” 泽盛将捕梦网轻轻一抖,那些萤火聚集到了一起,然后融合,变成了跟他的捕梦网同样大小的“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条老水牛,老水牛正在拉犁,哼哧哼哧的样子。老水牛背后的山水居然就是画眉村的山水。姥爹再熟悉不过。 “这地方就是这里呀。”姥爹惊奇道。 “如此说来,这个人的前世是一条辛苦的水牛,并且就是画眉村的水牛。他在这里死亡,然后投生在这里。”泽盛说道。 那个“镜子”不过显现几秒钟,很快就暗淡下去,然后消失不见。 泽盛又将捕梦网举起,这次没有寻着飘散速度快的碎片下手,而是对着窗户下方慢慢挪移的萤火轻轻一捞,如水中捕鱼一般。这些碎片不是前世的。 他将捕梦网轻轻一抖,那些萤火又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镜面。 镜面里,一个小孩在蹦蹦跳跳,背景就是眼前这个房子。 泽盛指着那个小孩的脑袋说道:“马秀才,你看,这个孩子的后脑勺上两个旋,这就是牛转世的象征。” 姥爹刚看到那个小孩脑后的两个发旋,镜面就消失了。消失的速度比上一次稍慢。 在遇到泽盛之前,姥爹确实听说过前世会在今生留下一些印记的说法。前世为牛的人,今生头发上会有两个相对的旋。因为牛背是有对旋的。前世为蛇的人,今生很可能皮肤上会留一些蛇鳞形状的印记,医生将此叫做银屑病。前世为鱼鳖的人,今生长相也有几分像鱼鳖。前世为豺狼的人,今生长相也有几分像豺狼。前世为羊马的人,今生性情温和,手脚勤快,喜欢吃素;前世为虎豹的人,今生脾气暴躁,容易行凶作恶,甚至杀人,因为他们前世就是肉食动物。 姥爹和他离开这户人家,随意走到下一家。 这家冒出的萤火比前一家更多,乍一看如果屋里发了火一般。无数的萤火从四面八方冒出。
泽盛还是在窗户前停下,用捕梦网在窗户上方一捞,然后放到眼前观看。 镜面上出现了许多的人,里面的人身穿军衣,手里拿着武器叫喊着,挥舞着。站在最中央的一个人哆哆嗦嗦,左顾右盼,气势最弱。忽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只箭,正好从这个恐惧的人胸口插入。这个哆哆嗦嗦的人看着胸口的箭,吓得脸变了形,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又毫无办法。 还没看见他是如何倒下如何死去的,镜面的光就熄灭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泽盛说道:“这个人前世是一个怕死的小兵,在战场上被冷箭射死。” 说完,他又在窗户下方捞起慢慢悠悠漂游的荧光,放到眼前来看。 镜面上一个人站在池塘前搓澡,在他的胸口位置有一个明显的黑痣。 泽盛指着那颗显眼的黑痣说道:“马秀才,你看,这颗黑痣就是他前世被箭射杀的标志。一般的黑痣没有这么大,但是箭的伤口比较大,所以他的黑痣大得比较奇怪。说不定他今生还常有胸口忽然疼痛一下的毛病。” 姥爹惊奇不已。 泽盛扛着捕梦网走向了下一家。 这次他们在姥爹熟知的一户人家门前站定。这户人家的户主曾经跟姥爹在一个私塾读书,比姥爹大几岁。因为这人实在没什么读书的天赋,所以很快便被他父亲从私塾里拽了回去,跟着他父亲学打铁。在姥爹出外游历的时候,他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铁匠。 姥爹小时候曾跟着私塾里的同窗们一起去老河游泳。就是在游泳的时候,姥爹和其他同窗发现这人身上腿上有大片大片的红色印记,十分可怖。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叫做胎记,见这人皮肤这样,便给这人取了一个外号,叫做“火龙”。意思是像被火缠绕的龙。也有不厚道的小伙伴偷偷叫这人做“烧猪”。后来他得知别人背地里这么叫他,跟同窗们打了一架。 姥爹想看看火龙上辈子到底是条火龙,还是一头烤猪。 “看看这户人家的户主前世是什么吧。”姥爹充满期待地说。 泽盛点头,又在窗户前停下,用捕梦网轻轻一捞窗户上方的萤火。 这次,他们在镜面上看到了茫茫大火。镜面上除了火什么都没有,直到镜面暗淡熄灭。 “他上辈子是被烧死的?”姥爹想起那些胎记,于是猜测道。 “可能是烧死的,也可能这只是他对前世发了一场大火的记忆罢了。”泽盛一边说,一边又在窗户下方捞了一下。 镜面上什么都没有。 泽盛又捞了一下。 镜面上是一个女人在鲜花丛中捕捉蝴蝶。这是一个女人做的少女梦。 泽盛失望道:“今晚他没有做今生的梦。第二次捞起的碎片应该是他媳妇做的梦。”他将捕梦网翻了过来,似乎要将无用的碎片倒掉。虽然那些碎片不用倒就消失了。 姥爹却连连点头,似有所悟道:“我知道了,他上辈子遭遇了严重的火宅,所以这辈子身上的皮肤有大片大片红色胎记。我小时候看到过。” 泽盛赞同道:“这就能说通了。很多印记是前世留下的。” 泽盛说,他的瓜尔佳氏家族曾请过一个翰林学士给家族的年轻人当老师,那个老师大腿正中有一条横切的又长又细的红血痕。他趁老师睡觉的时候偷偷捕捉过他的梦,发现老师的前世是洋人,因为截肢失血而亡。他还曾看见一个婢女的右肩上有一个钻石形状的疤痕。清朝道光年间中国人第一次发现钻石,后来宫廷中出现了银镶钻石戒指,所以他知道钻石的形状并不稀奇。于是,他又捕捉这个婢女的梦,发现她的前世是一个跟随征战将军的小妾。将军战败,小妾被敌军轮流侮辱,然后被吊起来当箭靶,一根强有力的锐箭从她的右肩射穿。因为弓箭后头有白羽,所以留下的伤口不整齐,不能像他们刚才在前一户看到的户主那样形成一个圆点状,变成一颗黑痣。 泽盛说,他还遇到过一个自己就记得前世的女人,她说她的前世是罪臣之妇,被施以绞刑而死。她让泽盛看她的颈部,她的颈部有六寸长的白色胎记绕着脖子。那个女人还告诉他,她曾经遇见过一个也记得前世的男人,那男人告诉她说,他的后脑勺上有一道跟手指一样长一样宽的条痕,自出生之后,他那个地方从来没有长过头发。后来他梦见自己被人用斧头砍进他的后脑。
世间脑袋某处空一块不长头发的人不少,泽盛认为都是前世遭受过类似的伤害。 泽盛说,他经过这么多年的捕捉梦境经历,发现人的胎记与前世有很大关联。他认为灵魂在之前的身体里面,对曾经经历过的创伤和重大伤害都有非常清楚的记忆,然后,灵魂带着这些记忆进入新的身体,再把这些记忆以胎记的形式记录在新的身体上。 “这就是阿赖耶识的一部分。它从前世带来,在今生里生根发芽,体现出来。”泽盛说道。 姥爹极力回想谢小米是否遭受过创伤或者重大伤害,是不是转世之后也会带着独特的印记。 可是想了好久,姥爹也想不起足够让谢小米在下一世留下痕迹的事情。姥爹此时才悔恨谢小米在世时没有多了解她一些。 泽盛晃了晃那个捕梦网,说道:“马秀才,你不要忧虑。只要谢小米的阿赖耶识在梦境里体现,被我捕捉到,我就能将转世的她找出来。找出来之后,你跟她说起她前世经历的一些细节,很可能由此引发她的阿赖耶识发芽生长,从而记起前世的大部分甚至所有事情。到时候她就能记起你,记起修炼的事情。” 阿赖耶识是种子识,就如前世留在今生的种子一般。有的种子一辈子也不会发芽,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情况;有的经过引导会发芽,如转世灵童,转世活佛之类经过经书熏陶和引导才能记起前世;有的不用经过引导就会发芽生长,如九一道长还有极少难得一见的人。 如果真的能找到谢小米的转世,姥爹再带她到前世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给她讲一讲前世的一些重要事情,说不定确实能将她的阿赖耶识唤醒。 可姥爹再清楚不过,要想让谢小米记起前世,首先还得要找到转世的谢小米。如果找不到转世的谢小米,这一切都是空谈。 “泽盛,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想要找到谢小米无异于大海捞针。每天有这么多人出生,我们还不知道谢小米具体的出生年月日,不知道她会在哪个地方转世,那搜索的范围就太广了。”姥爹望着漫天飞舞的萤火,神情落寞。那不是希望之火,而是希望燃烧之后的火焰,连个灰烬都不会留下的火焰。 这世间万物就在这样的火焰下燃烧,在人们看不见感觉不到的时候燃烧。 姥爹忽然感悟到万事皆空的道理。这萤火之下的画眉村就如正在燃烧的庞然大物。这里的人,畜,房屋,树木,土地,池塘,石头都在燃烧。所有能看到的,能听见的,能摸到的,能嗅到的,都是这个世上的幻象,都会转眼即逝。所谓过去,所谓现在,所谓将来,都在这萤火中燃烧毁灭,不留一丝痕迹。 这里曾经生活过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畜,还有房屋,树木,土地,池塘,石头,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死亡,倒塌,干枯,风化,一如被烧掉的干柴。现在正在被烧,以后还将烧掉。 具象的东西都无法永久,唯有阿赖耶识在其中一直流转,不生不灭。 可是这阿赖耶识绝大部分处于睡眠状态。 泽盛将捕梦网收起,插在背后。他仍然充满信心,说道:“正如你所说,出生的人太多,地方也太分散,我们要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许多高人转世之前会留下一些信息,活着的人可以根据他们去世之前留下的信息获知高人转世的情况。” 经过他的点拨,姥爹想起在西藏的时候听说的一些事情来。活佛转世之前大多会留下一些偈语或者字画之类的东西,暗示自己将在哪里转世。可是姥爹对这些事情只是略有涉及,知道的并不多也不深。 “走,我们去找罗步斋!”姥爹急忙往回走。罗步斋原来是阿爸许,虽然是羌族之人,但是萝卜寨地处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对藏族也相当了解。如果找他询问一些藏地转世的事情,他应该知道一些。 走到半路,姥爹这才觉察到自己差点暴露罗步斋的真实身份。罗步斋本是姥爹给他另取的名字,外人并不知道罗步斋原来的身份。倘若让泽盛一起听罗步斋讲述他在藏地的见闻经历,泽盛难免不会怀疑罗步斋的身份和背景。 倘若泽盛对罗步斋的身份和背景起了疑心,说不定就会用刚才捕捉梦境碎片的方法来捕捉罗步斋的梦。一旦泽盛从他的梦境里发现了他已经死去的真相,那就是姥爹让他陷入险境了。 姥爹暗自忖度,泽盛或许会说给罗步斋听,罗步斋听后必定惊恐之下魂消魄丧;也或许不会直接说给罗步斋听,而以此要挟我。这两种情况都有百弊而无一利。
另外,如果自己对谢小米的转世表现得过于急切,泽盛说不定也会因此故意为难,借此要挟。毕竟泽盛的来头太大,不得不提防。假若泽盛是饿得将死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得了自己的解救才活下来,他是因为感恩戴德才做这些,那也合情合理。 种种考虑之下,姥爹停住了脚步,说道:“今晚太晚了,不能因此谢小米的事情打扰罗步斋的睡觉。他帮我管账房的事情,事多且杂,非常辛苦。再者,账房的事情也是大事,出了差错非常麻烦。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转世之事来日方长,不用急在一时。” 泽盛心有不甘,仍想立即去敲开罗步斋的门,但听姥爹这么说,只好忍耐道:“马秀才说的是。” 泽盛还不太熟悉马家老宅的格局,所以姥爹先送泽盛回屋。 姥爹从泽盛的屋里出来,外面的萤火已经全部消失。 没有泽盛的辅助,姥爹无法看到梦境碎片。 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虽然看起来不一样,但是它跟恰才看到的世界并没有区别。生的照样生,死的照样死,消散的照样消散。过去,现在,未来,依然都是飘忽不定。世界在燃烧变化,人们在记起又遗忘。似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可人人都又有想留住想让它永恒的东西。 姥爹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注意到泽盛没有跟来,便偷偷溜出,直奔罗步斋的睡房而去。 竹溜子本在姥爹房间的房梁上睡觉,见姥爹来了又走,急忙从房梁上溜了下来,跟在姥爹后面奔跑。 姥爹去大云山数日未回,竹溜子的烟瘾犯了却没有姥爹的烟可吸,早已难以忍耐。姥爹今日回来后却忙着给人掐算预测,也没有吸烟。竹溜子只好继续忍耐。它以为晚上姥爹会在屋里悠然点起烟来吞云吐雾的,结果姥爹又早早去找从大云山带来的人了,还是没有抽烟。竹溜子失望之极,只好继续忍耐,希望姥爹回屋睡觉之前抽烟解乏。可是才盼到姥爹回来,他却立即又走。竹溜子如何不急? 姥爹早已看出竹溜子烟瘾已犯,他给人看相的时候,竹溜子就躲在头顶的房梁上东瞄西瞄,馋相毕露。如果它修炼得跟李家坳的拜月野猫一样能说人话了,指不定会当着众人的面对姥爹喊一声“你到底什么时候抽烟?到底给个准信啊!”这样的话来。那样的话,肯定会吓得众人逃散。 姥爹心有不忍,停下来,看了看竹溜子。 竹溜子两颗细小但漆黑的眼珠子也盯着姥爹。 姥爹回到屋里,拿了烟杆烟袋,然后再向罗步斋的房间奔去。 竹溜子兴奋不已,一溜烟从姥爹后面蹿到姥爹前面去了。在姥爹还没来得及敲门之前,竹溜子就撞了罗步斋的门好几下,发出咚咚咚的类似敲门的声音。 “你也太着急啦!你应该学会忍耐。”姥爹对着急不可耐的竹溜子说道。 说完这句话,姥爹想起刚才自己差点就带着泽盛来找罗步斋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身为人,尚且这样,何况小小的竹溜子? 罗步斋听到敲门声,立即起来开门。 开门见是姥爹,又见他拿着一杆烟枪一个烟袋,他迷惑道:“这么晚来找我,就是为了到我这里抽烟吗?” 姥爹指了指从罗步斋脚下穿过的竹溜子,说道:“抽烟是为它。我来找你是另有重要的事情想问。” “那个瓜尔佳氏的人怎样?”罗步斋一边关门一边问道。 姥爹没回答他,先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将烟点起,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竹溜子早已麻利地顺着墙角爬到了屋顶,又爬上了房梁,只等腾空而上的烟雾了。烟雾一到,它便忙将脑袋伸进烟雾中吸气。 “他确实有些神通。”姥爹说道,“不过今晚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说他,再说你比我还不了解他,问你也是白问。” “你是要问谢小米转世的事情?”罗步斋越来越了解姥爹的心思。 姥爹点头道:“是的。刚才泽盛的话点拨了我。我记得藏地的活佛都有转世这一说,有的活佛转世之前会留下一些预言或者其他有暗示的东西,以便他的追随者找到他的转世。你是那个地方的人,应该知道其中细节吧?” 罗步斋道:“你的意思是,谢小米也可能留下类似的信息?” “不能确定,但值得一试。”姥爹道。 罗步斋坐了下来,说道:“以前在萝卜寨的时候,确实了解过这样的转世方式。大多数前世活佛圆寂前总会提前作出转世的遗嘱,或口头传授或文字记述,提示出自己理想的转世方位,有的甚至会指出具体的地点、来世的生身父母名字。前世活佛的这种神秘的带有预见性的遗嘱叫做预言。第一位先预言再转世的人名叫噶玛拔希。他把自己的下一世教法继承人出生地确定在拉朵方向,提供了转世灵魂托生的方位线索。” “噶玛拔希?”姥爹沉思道。
这个古怪的名字对姥爹来说并不陌生。这人曾与建立元朝的忽必烈有过交集,曾被忽必烈抓起来又放走,所以史书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姥爹以前读宋史元史的时候了解过这个人。此人出生于宋朝嘉泰四年,也就是一二零四年,也是藏历第三绕迥之木鼠年。 史书上称,噶玛拔希六岁识字,九岁至十岁时,便阅遍佛教经论,并能领悟其意。后来他在去卫地学法途中遇见贝都松钦巴再传弟子仁波且崩扎巴。仁波且崩扎巴认为他是都松钦巴的转世,并为其灌顶授一切教诫。此后噶玛拔希又相继受沙弥戒和比丘戒,成了一名正式出家僧人。出家后,他先入噶玛丹萨寺,后来到拉萨附近的相卜寺,逐渐有了名望,成为噶玛噶举派著名上师。 但是姥爹不知道他还有预言转世的经历。 罗步斋继续说道:“预言有多种内容和方式。有的是梦示,活佛说他在梦中见到一处风光美妙的地方,不久他圆寂了,后人就要根据梦示之地去寻访;有的是口传,活佛说他向往什么地方,或什么地方曾遗留他的足迹,后人也必须遵照这个旨意去办理;有的则是书写为文字。例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生前写过这样一首诗,‘洁白的仙鹤,请借给我双翼,不会飞向远方,只到理塘即回。’于是后人就按此预言,到理塘找到了他的转世灵童。” 姥爹听完兀自说道:“她虽然不是活佛,没有那么高的佛性,但是她经历了千年的修炼,可以说比你说的那个噶玛拔希的出生还要早,还有,她经历过蕴含佛理的诗句熏陶,应该在去世前也想过要留下一些信息的。” 姥爹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在烟熏雾缭里对着罗步斋问道:“你说呢?” 罗步斋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认为谢小米有可能没想到留下暗示?” 罗步斋又摇头,说道:“她是不是想过留下暗示,我不知道。但是自从噶玛拔希预言转世之后,名利熏心的人们也开始利用这种转世的不确定性来混淆视听。有些明明不是转世的孩子也被一些势力操控,让他们拼命读经书,并教他们编造谎言,说曾经梦到自己就是某某上师,在哪里做过什么事,让别人以为这些孩子就是某某上师的转世。噶玛拔希死后留下的舍利都是肉身舍利,舍利上有明显的血管。我相信他的转世不假。但是后来许许多多的预言转世已经有了许多造假的,让人怀疑。” “你的意思是预言转世这件事本身就不太靠谱了,所以谢小米不会以这种方式给我们暗示。是吗?”
这个古怪的名字对姥爹来说并不陌生。这人曾与建立元朝的忽必烈有过交集,曾被忽必烈抓起来又放走,所以史书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姥爹以前读宋史元史的时候了解过这个人。此人出生于宋朝嘉泰四年,也就是一二零四年,也是藏历第三绕迥之木鼠年。 史书上称,噶玛拔希六岁识字,九岁至十岁时,便阅遍佛教经论,并能领悟其意。后来他在去卫地学法途中遇见贝都松钦巴再传弟子仁波且崩扎巴。仁波且崩扎巴认为他是都松钦巴的转世,并为其灌顶授一切教诫。此后噶玛拔希又相继受沙弥戒和比丘戒,成了一名正式出家僧人。出家后,他先入噶玛丹萨寺,后来到拉萨附近的相卜寺,逐渐有了名望,成为噶玛噶举派著名上师。 但是姥爹不知道他还有预言转世的经历。 罗步斋继续说道:“预言有多种内容和方式。有的是梦示,活佛说他在梦中见到一处风光美妙的地方,不久他圆寂了,后人就要根据梦示之地去寻访;有的是口传,活佛说他向往什么地方,或什么地方曾遗留他的足迹,后人也必须遵照这个旨意去办理;有的则是书写为文字。例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生前写过这样一首诗,‘洁白的仙鹤,请借给我双翼,不会飞向远方,只到理塘即回。’于是后人就按此预言,到理塘找到了他的转世灵童。” 姥爹听完兀自说道:“她虽然不是活佛,没有那么高的佛性,但是她经历了千年的修炼,可以说比你说的那个噶玛拔希的出生还要早,还有,她经历过蕴含佛理的诗句熏陶,应该在去世前也想过要留下一些信息的。” 姥爹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在烟熏雾缭里对着罗步斋问道:“你说呢?” 罗步斋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认为谢小米有可能没想到留下暗示?” 罗步斋又摇头,说道:“她是不是想过留下暗示,我不知道。但是自从噶玛拔希预言转世之后,名利熏心的人们也开始利用这种转世的不确定性来混淆视听。有些明明不是转世的孩子也被一些势力操控,让他们拼命读经书,并教他们编造谎言,说曾经梦到自己就是某某上师,在哪里做过什么事,让别人以为这些孩子就是某某上师的转世。噶玛拔希死后留下的舍利都是肉身舍利,舍利上有明显的血管。我相信他的转世不假。但是后来许许多多的预言转世已经有了许多造假的,让人怀疑。” “你的意思是预言转世这件事本身就不太靠谱了,所以谢小米不会以这种方式给我们暗示。是吗?” 罗步斋点点头。 “如果她凭着千年修为的灵通知道了自己将在哪里转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而要留一个似真似假的预言作为暗示呢?”罗步斋反问道。 姥爹将问题再次反问回去:“活佛们知道自己的转世在哪里,为什么也不直接告诉信众和追随者,而要留下暗示呢?” 罗步斋无言以答。 姥爹看着眼前的烟雾,说道:“或许他们的转世就像这些烟雾一样,虽然有一个方向和形状,但是你不能确切地知道它待会儿到底会飘向哪里。” 罗步斋看了看房梁上的竹溜子,说道:“当然是往上飘,飘到竹溜子所在的位置。” “如果这时从门缝里吹进来一阵风呢?” 罗步斋道:“那当然会被吹歪吹散。” 姥爹点头道:“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如果活佛们直接说出自己转世的地方,那就是泄露天机。天机泄露之后,天机很可能会被改变。改变天机的力量来自于活佛们的话。改变烟雾去向的力量来自于透过门缝的风。天机就是烟雾,活佛们的话就是透过门缝吹进来的风。所以,活佛们只能用这些暗含玄机的话来引导信众和追随者,这样既可以让别人通过努力找到他的转世,又可以避免直接泄露天机。” 罗步斋感叹道:“我以前没有想过你这么远。现在听来,确实很有道理。” 姥爹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你明天陪我去迷失桥一趟。我们一起去问问谢家老爷,看看谢小米临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留过什么东西。如果有的话,那些话或者特意留下的东西可以作为我们寻找她的转世的依据。” “好的。” 当外公给我说起姥爹谈论天机不可泄露就如烟雾不能经受门缝里透过的风一样的时候,我对外公的记忆表示怀疑。因为姥爹为了我和妈妈泄露过不少天机。他没有用暗示的语言,而是直接以告诫的形式说给妈妈听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那边有些厉害的算命先生可以根据一个人的八字算出那个人的一生,事无巨细,某年某月会有什么大喜之事,某年某月要注意劫难发生。然后算命先生将那个人的一生写在一本书上,我们那里把这种算命方式叫做“判流年”,意思是相当于地狱的判官定下你的整个人生流年的书。 这种书不是像现在的算命先生粗劣的估测,随口胡诌说你以后会遇到血光之灾,然后骗钱,美名其曰花钱消灾。 如果到了发生好事的时候,书的主人自然不用担心,如果快到发生坏事的时候,就可以提前防备,躲避劫难,逢凶化吉。 我妈还没有出嫁之前,姥爹就跟她说她一生之中有三个时间点应该注意,要闭门不出,说她有痛血份,出门则会出事,遭受痛苦。但是姥爹不把这个流年写出来,那时候流年已经开始假了,不准了。姥爹不写,是觉得流年不应该以书面的形式写出来,这是泄露天机,泄露天机不但会给算命先生带来伤害,对被算命的人也不好,所以是能免则免。 那时候算命先生都是瞎子。姥爹说:“让瞎子来写流年,是老天赏饭给他们吃,不至于饿死。旧时瞎子不能种地不能干活儿,这就是他们的生路。”姥爹不是瞎子,所以不抢老天赏赐给瞎子的饭,这也是他不写流年的原因之一。 有两次到了他预测妈妈要出事的时间,姥爹就将妈妈关在屋里,不让她出去,这样就能避过。 两次过后,姥爹寿归正寝,撒手人寰。 第三次的时间到的时候,外公特意跑到我家来叫爸爸把她关在家里。妈妈敬重姥爹但不怕外公,就跟他闹起来了。妈妈认为姥爹是多余操心的,说前两次会出事,明明没出事,就算那时候把她放出来,也不会出事。外公没有办法辩驳,只好放了妈妈出来。 妈妈就骑了单车去远的地方看电影,那时候看电影跑个十多二十里是很常见的。结果在看电影去的路上,妈妈遭遇了车祸,被一辆大东风撞倒了。 妈妈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这次车祸造成了严重的腰骨折。 还在医院治疗的时候,妈妈做了一个梦,梦见姥爹拿了一个板子狠狠地打她,怪她不听话。那板子次次都打在她的腰上,让她疼得很厉害。从那之后,妈妈落下了腰骨折的后遗症,每到天气剧变的时候就会痛得死去活来。
我的遭遇也跟妈妈相似,前两次到了深水关的时间,爸爸因为听了妈妈的话而将我看住,不让我下水。第三次的时候,我大中午就出去了,趁着他们都在睡午觉,我一个人偷偷在村里的池塘里游泳。 那时候的我还不会游泳,得两手抓着岸边,只胡乱踢腿。可是踢着踢着,我就感觉自己游动了,不知不觉离开了岸边,好像谁托着我的肚子一样,没有沉下去。 我以为自己突然学会了,非常高兴。可是离开岸边后不久,我就沉了下去。我呛了好几口水,以为自己要被淹死的时候,突然头发被人提住了。可是那人不将我提上岸,我还在呛水。 这时候,发现我不见了的爸爸跑到池塘边,看到水里有一团头发,便抓住头发提了一下,把我提起来了,我这才化险为夷,没有溺水。 后来谁也不知道是谁提着我的头发,等着爸爸来发现我的。 村里所有人都问过了,没人见我溺水,更没有人搭救,也没见有别的陌生人来过。 此事过了大概七八年,爸爸有一次路过画眉村的时候碰到一个人喊他的名字。爸爸见了那人,但是不认识。那人笑道:“我七八年前救过你儿子呢。”爸爸当时没想起来,以为那人开玩笑。等那人走了之后,爸爸这才想起以前我溺水的事情,慌忙去追那人。可是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妈妈听说此事后着急问道:“不会是住在画眉村附近的熟人吧?你没谢谢人家,总记得人家的长相吧?” 爸爸说,那个人长相很奇怪,脸长得像马脸一样。
我以这两件事反驳外公。 外公用姥爹的比喻来解释说,姥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门缝,将风都堵住了,泄露天机带来的反噬,他都一个人承受了。他希望事情不会变化,而你们平平安安的。 外公补充说,姥爹在谢小米去世又二十年后学会了透露天机但事情进展不会被影响的秘术,不过这要以身体付出更大的损害为代价。 因此,我至今不信城市里在天桥下或者街道口摆摊算命的算命先生。他不是你的血肉至亲,不会给你承担反噬。外公曾说,瞎子是因为天生残缺,遭遇反噬比常人要轻,才勉强可以给人算命。那也是为了寻口饭吃。现在的算命先生一不瞎二不瘸,五官端正,四肢健全,他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算命先生? 跟罗步斋商量后的第二天,姥爹便和他一起去了迷失桥。 姥爹将谢家人上上下下问了个遍,没有人记得谢小姐去世前留下过什么话,或者给过什么暗示。 就在姥爹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了出来,说她在谢小姐去世前帮谢小姐做过一件事。 那个小女孩是谢家下人的女儿,因为年幼不懂事,且长期在乡下老家住,常被人忽略。 谢家老爷将她叫到脚边,摸摸她的头,亲切地问:“小芽,你可不许说谎话哦。” 小芽点头道:“我没有说谎。” 谢家老爷道:“那你说说看,你帮谢小姐做过什么事?” 小芽道:“那天晚上我到处乱跑,撞进了谢小姐的房间。谢小姐躺在床上跟我说,小芽,你帮我做一件事吧,不要告诉别人。我说,小姐,您要我做什么?谢小姐说,我的床底下有好多猫,吵吵闹闹的,让我睡不好。你帮我把这些烦人的猫赶到后面的山上去,好吗?我说,好的,小姐。” “那你帮她赶了猫吗?”姥爹忍不住插嘴道。 小芽点点头,说:“帮她赶了。那些猫吵得小姐睡不好,我当然要帮她赶哪。不过我没想到小姐的床底下有那么多猫,一群一群的。” 谢家老爷微微惊讶,问道:“你数了没有,总共多少只猫?” 小芽摇摇头:“我没有数,太多了,我数不过来。” 谢家老爷侧头看了一眼管家,问道:“我们谢家大院里有这么多猫?” 管家连忙弯腰答道:“老爷,小孩子乱说话,我们大院里总共才三十多只猫,后来还走失了不少,剩下十只左右。那些猫都是吓老鼠用的。如果像小芽说的那样一群一群的猫,咱们院里的老鼠也不够它们吃呀。” 旁边一个女佣人可能是小芽的母亲,她走过来拉住小芽的胳膊,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说什么胡话?老爷让你在这里玩在这里吃就是大恩大德了,你敢撒谎骗人,我就打歪你的嘴!”说完,她又给了小芽一个耳光。她打了小芽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她心疼女儿,但又怕女儿惹谢家老爷生气。 小芽嘴角流出一丝血,但还咬牙道:“我没有骗人!我就是看到了一群一群的猫嘛!” 管家道:“那你带我们去后山看看,看看那里是不是有很多野猫。” 姥爹想起谢小米将尸气化为黑猫的情景来,连忙劝道:“我相信她没有骗人。”姥爹猜想谢小米是将许多溢出的尸气凝聚成形,然后叫人将尸气驱赶到后山去,担心太多无法控制的尸气伤害谢家的人。那天姥爹拿出了毛壳香囊来抵消尸气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当时尸气并不是特别多。原来是她早就将部分尸气转移了。 谢小米叫陌生而又年幼的小芽驱赶尸气,应该是考虑到了她的话别人不会相信,这样相对保密。
“我那天来这里,确实在谢小姐的床底下看到了很多猫的毛。”姥爹只好用谎言来弥补小芽的真话。真话假话,很多时候并不被人信以为真或者疑以为假,真假常常颠倒,好人被冤枉,坏人被保护。这是因为大家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假倒不足轻重了。 众人见姥爹这么说,便都相信了小芽的话,更相信谢家院里确实存在过许多野猫。 刚才还颐指气使的管家立即低了头,给谢家老爷道歉:“对不起,老爷,是我办事不力。是我疏忽了。” 谢家老爷挥手道:“不怪你。”他瞥了姥爹一眼,似乎明白姥爹的心思。 姥爹走近小芽,将她嘴角的血丝擦掉,温和地说道:“除了叫你赶走猫,小姐还叫你做过什么没有,或者说过什么没有?” 小芽摇头,说:“没有了。” 姥爹叹气,只好告别谢家老爷,离开谢家。 回到画眉村后,姥爹坐在书房里,半天不说话。 竹溜子躺在姥爹的书架上,半醒半寐。 罗步斋走来走去,不停念叨道:“看来谢小米没有留下任何暗示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竹溜子睁开眼,从书架上跳了下来,落在姥爹的书桌上。 罗步斋大吃一惊,慌忙将桌上的已经研好墨汁的砚台拿开,生怕竹溜子蘸了墨汁后将桌上的白纸弄脏。 姥爹见竹溜子行为异常,紧盯着竹溜子。 竹溜子从一张卷纸上跑过,卷纸顺着它翻滚,结果摊开来。 “它真是要成精了,它要学你写字吗?”罗步斋说道。罗步斋跟姥爹说过,竹溜子似乎在观察姥爹,模仿姥爹,要学姥爹的一切本领。不过,由于自身的限制,它学不了姥爹。 姥爹朝那张纸上看去,只见上面已经有了一行字,字迹娟秀漂亮,却又内敛含蓄,一如当初写字人的模样和性格。那行字共有七个——山有木兮木有枝。 姥爹顿时灵光一闪,惊喜非常道:“对了!对了!如果她回了谢家没有最后的预言暗示的话,这句话就极有可能是她留下的预言暗示!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姥爹激动得嘴唇颤抖,将那句话一连说了好多遍。 罗步斋急忙拿起那张纸,却远远没有姥爹那么惊喜激动。他说道:“这句话里能有什么玄机吗?” 姥爹已经听不到罗步斋说话了,他不停地念着那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在此后的几天里,姥爹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如入了魔怔。 那几天里,泽盛白天睡觉,晚上出去,似乎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罗步斋则被繁杂的账务缠身,天天在家里将算盘扒拉得噼里啪啦地响。 罗步斋以为姥爹过几天之后会好过来,可是几天过去后,他见姥爹仍然失了魂魄一般,便去了谢家求助。 谢家老爷交给罗步斋一个血丝玉镯子,叫他拿给姥爹。 罗步斋知道那是谢小米生前戴在手腕上的宝物,惊讶于谢家老爷的大方之外,给谢家老爷道了上百声谢谢。 果不其然,姥爹见到谢小米的镯子之后立即停止了魔怔一般的念叨,捧着镯子看了许久。 可是很快姥爹又如入了魔怔一般天天捧着那个镯子看。他不但用眼睛看,还放在灯下看,放在纸上面看,放在水里看,又或者放在桌上远远地看,又或者凑近了几乎要碰到鼻子地看。 罗步斋刚开始还以为姥爹真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或者里面有什么隐藏的小字,或者里面有小米的魂魄,或者血丝里蕴含了什么玄机。于是,他也跟着姥爹左看右看,近看远看。可是看得眼睛酸胀了,既没有看到里面有什么字,也没有看到里面有飘动的类似魂魄的东西,更没有看到任何玄机。 一天早晨,姥爹捧着谢小米的镯子站在柔和的阳光下看。看了半天,他又将镯子捏在手里,提起来对着阳光看。 这时,一条过滤后的绿色之光落在了姥爹的脸上,其中一部分刚好落在姥爹的嘴角。 姥爹感觉嘴角有一丝甜意,如蜜一般,又没有蜜那么浓;如糖一般,又比糖要甜;如水流过嘴角一般,又比水要轻;如风吹过嘴角一般,又比风要重。姥爹忍不住伸出舌头往嘴角一舔,那种神秘而又沁人心扉的甜味就进了嘴里。 姥爹立即感觉到舌头上的舌苔如同树林里的树木一般被风吹动,畅快淋漓,舒坦之至。那甜味就像风一样吹进了舌苔里,没有厚重,没有形状,只有淡淡的甜。 刹那间,姥爹的世界如同沉浸在深邃的海底。空气都变成了水,风就是水中的激流暗涌,周围的房屋就是水下宫殿。他的口腔立即被海水灌满,让他无法呼吸,一呼吸就会呛水。阳光顿时更加柔和,多了许多散光,如在水下看到阳光折射散射,带有晕圈
耳边响起嗡嗡嗡的声音,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在水底移动,又像是暗流。   姥爹屏住了呼吸,等待这种感觉消失。   可是这种感觉没有消失。   姥爹终于忍耐不住了,轻轻一吸,立即呛得两眼流泪。嘴里连吞了好几口。   不过这一呛一吞,那种幻象就消失了。   姥爹感觉什么也没有喝到,但是嘴里喉咙里还有甜味存在。   这是姥爹第一次吸食阳光的时候遇到这种被呛的情况。   姥爹并不觉得意外。这玉镯子是谢小米积累了千年修为的东西,那就是积累了千年的阳光。平时吸食阳光,都是自然之光,而这是千倍于自然的光,一时承受不了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也难怪刚才仿佛堕入深海之中,这玉镯子里蕴藏的能量就如大海一般无边无际。   姥爹决定再试试。他将血丝玉镯子举起来,再次对准阳光,然后将过滤的绿光有意识地对着自己的嘴巴。   很快,如同沉浸在深邃海底的感觉再次袭来,耳边的嗡嗡声又响起。   这次姥爹不急不躁,屏住了呼吸,然后嘴唇做轻微的吮吸动作,将海水慢慢吸入口中,咽进肚子里。这次的饱腹感比以往所有的都要强烈,并且更为舒坦惬意。   吮吸几次后,姥爹感觉忍不住要呼吸了,于是将玉镯子往下一收,让过路的绿光离开嘴唇。   周围的海水立即如退潮一般降下,姥爹重新回到了空气中。   姥爹以为自己又像上次那样能看到人身上的热气,可是不远处有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的时候,姥爹并没有看到任何热气。   但是姥爹感觉到这个世界变了样,如同被洗刷过的雨后世界,清晰了许多。   姥爹刚要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看看自己的眼睛还有什么其他的变化,这时候前面走来了一个人,隔老远那人就喊:“马秀才呀,你要救救我啊!我不想去地下陪他们哪!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姥爹一眼认出那人是洪家段的洪喜得。姥爹的父亲在世时,姥爹常跟着父亲去洪家段。那里有一个父亲的朋友。父亲带着粮兵托着粮食经过那里的时候总要歇一歇,跟朋友喝酒叙旧。姥爹便和洪家段的小孩子玩。   因此,姥爹认识洪家段大半的人。后来外公娶媳妇的时候就是姥爹怂恿娶了洪家段的人。由此,我后来也常跟着外公外婆去洪家段。   看洪喜得惊慌又恐惧的样子,姥爹还以为有谁要杀他。   因为世道越来越乱,恶人更加猖狂,杀人放火的事情并不少见。有正规军有杂牌军,有据山为王的土匪也有流窜的马匪,有仗势欺人的恶霸也有蛮不讲理的亡命之徒。人性本有善恶之分,世事太平,善人就多,世事纷乱,恶人就多。不过不管世事是太平还是纷乱,善人恶人都存在,只是或许是善被弘扬或者恶被释放罢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洪喜得嚎哭道,好像下一刻就要被刽子手拉上刑台砍头似的。   姥爹心想,如果他真的犯了错,要以命偿命的话,恐怕自己也无法救他,倘若是无赖之徒威胁他,自己能尽力多少就尽力多少。   姥爹心里刚这么思忖呢,洪喜得的身后就追了一群人出来!   那群人个个怒目张舌,面目可憎。他们穿的衣服却让人诧异,有的穿前清的衣服,有的穿更远朝代的衣服,服装杂乱。这群人中有男有女,这更让姥爹诧异。追杀闹打多是男人,为什么这其中还会混杂女人呢?何况里面有几个女人长相俊俏,美人胚子!他们手里拿着的追打洪喜得的东西也各式各样。如果是追打别人,手里拿的应该是刀剑棍棒才是,倘若手边没有刀剑棍棒,也应该顺手拿石头哪怕是扫帚鸡毛掸子也对。   可他们手里拿的是铜锣铜钹鼓杖之类的东西。   姥爹心叫不妙,没想到那些人追他追到这里来了。   “快跑!快跑!”姥爹朝他喊道,生怕他被那群匪夷所思的人追上后被活活打死。   姥爹这一叫喊,洪喜得倒愣住了。   他站住了,看着姥爹,喃喃道:“马秀才,你叫我快跑干什么?”   姥爹说:“我看他们追你追得紧啊!”话刚说完,姥爹往后一看,那群诡异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谁追我?”洪喜得回头去看。除了远处几个早起去水田放水的扛着锄头的农人,还有几头路边吃带着露水的水牛黄牛之外,再没有其他活物。 姥爹心想,莫非这玉镯子邪气太重,通过它吸食阳光之后会产生幻觉?于是,姥爹急忙转移话题道:“你叫我救你,难道不是因为有人要拿你性命吗?” 洪喜得脸上的犹疑立即消失,换上一副哭丧的表情,两腿往下弯,几乎要跪在地上。 “马秀才啊,看在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得那么好的份上,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吧!我不想这么早就去那边啊!我上有老……下还没有小,死了不甘心哪!”洪喜得哭道。 姥爹忙先将玉镯子收好,拉着洪喜得的手往上提,生怕他跪下。 “怎么啦?你年纪跟我差不多,怎么会死呢?”姥爹说道。 这时,罗步斋出现了,他朝姥爹这边走来。以前他很少起这么早,可能刚才听到了姥爹的喊声,就赶忙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走到面前的时候,姥爹发现罗步斋还没有洗漱,果然是被他吵醒的。 罗步斋先看了看姥爹,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他先对姥爹说了一句:“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快成姥姥了!”不过有了上次在鸡鸣三省和谢小姐房间发现姥爹突变的经历,罗步斋惊讶之后很快就变得平静。他不等姥爹回答,就转头问洪喜得:“喜得,你这是干什么?中了邪啦?” 有外人在,自然是先处理外人的事。至于这位屡次让人惊讶的马秀才到底遭遇了什么,罗步斋觉得可以办完重要的事情之后再问。 罗步斋做了姥爹的账房先生后,没少去洪家段。也是因为粮官生前跟洪家段有故交,所以在那里也有过放贷,还有几块地产。那都是粮官的朋友帮洪家段的人求助,让粮官放了贷或者买了地,拿了现钱救急用。一去二来,罗步斋也认得了洪喜得。 洪喜得见了罗步斋,又急忙扯住罗步斋的长袍,央求道:“罗先生,你跟马秀才交情好,帮我求求他,求他救我一命吧!” 罗步斋做了账房先生后多了几分打算盘的心思,脸色平淡地对洪喜得说道:“喜得,如果你是在外面欠了赌债,别人要你的命,那马秀才也救不了你。我在洪家段没少听到你爱赌博的传闻。这是其一。第二,如果你是在外面碰了哪户人家的媳妇或者小妾,人家要你的命,马秀才也救不了你。除了赌博之外,你的色心我也是有所耳闻。第三,如果是跟赌徒争执,跟小媳妇或者小妾的家人发生矛盾,你因此伤了别人,别人要找你报仇的话,马秀才也不能帮你。除了这三样,其他的马秀才都会帮你。” 姥爹点头,小时候跟洪喜得玩的时候就知道他爱赌又好色。如果他真是因为这两样惹了麻烦,那就是自找的。 洪喜得慌忙辩解道:“罗先生说得对,如果是因为欠了赌债或者欠了风流债,别说让你们救我,我自己也没有脸来求你们。”说到这里,洪喜得顿了一顿,好像对自己说的话不太自信。 姥爹和罗步斋对视一眼,挥袖要走。 洪喜得急忙拖住两人,仓皇大声道:“虽然我是有赌瘾有色心,但……但这事算不得赌债和风流债!” 姥爹到底还是心善,听他这么说,又问道:“算不得赌债和风流债?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洪喜得央求道:“马秀才,你让我到你屋里去细细说来吧!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请你相信我,这次我虽然起了赌心,起了色心,但不至于让我去死啊!” 罗步斋听得云里雾里,不懂洪喜得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出于警惕,罗步斋劝姥爹道:“别管他吧。他都不肯说清楚。” 姥爹却让洪喜得进了屋,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他对面,说道:“喜得,你先喝口茶水,然后将你的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你说完之后,如果罗先生说应该救,我就尽力;如果罗先生说你是自作孽,就别怪我不帮你。如何?”姥爹这么说是因为想到刚见他的时候还看到了后面追了一群诡异的人。 洪喜得急忙点头:“多谢马秀才!” 罗步斋道:“还没答应呢,不用着急道谢。” 洪喜得又胡乱点头。 “说吧。”姥爹说道。 洪喜得喝了一口茶,然后将他的遭遇说了出来。 他说他昨晚在外面的赌馆小赌了一把,赢了一点小钱,于是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喝了一点小酒,然后哼着小曲儿往洪家段走。 当时天色已晚,但赌馆离家不算远,家里老人自己会弄饭,又没有妻儿,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一边走一边掏出赢的钱来数,数了一遍又一遍,越数越高兴,心想这次足够他跑两回窑子了。他听说窑子的老板高价从上海请来了几个姑娘,早心里痒痒了,可是一直资本不够。 他将预备作为嫖资的钱数了七遍之后,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按走路的时间来算,应该到洪家段的村口了,可是他抬头一看,前面连洪家段的影子都没有。 洪家段的地势跟画眉村不一样。画眉村周围是山。洪家段却是这个地区难得的小平原,耕种比其他地方要方便许多,视野也比其他地方要开阔很多。 因此,此时就算没有走到村口,那洪家段的房子也应该能看到了。 可他眼前一片平原,一间房子都没有看到。 他顿时有些心慌了。这么熟悉的路,走了千万遍,闭着眼睛也能找回家,怎么今天说迷路就迷路了呢?他看了看前面,没有一条路是知道通向哪里的。他看了看后面,来时的路有好几条岔路,不知道哪一条能回去。 如果在平时,洪家段的路上应该有三三两两的人。此时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没有办法找人问路。 他将心一横,干脆继续往前走,他记得自己从赌馆出来一直往前走的,觉得大方向不会错。他希望碰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问出洪家段的方向。 走了两三里地,前面终于出现了两个脚步匆匆的人。 还没等他上去问路,那两个脚步匆匆的人反而问起他来了。 “喂,这位兄弟,你知道哪里在唱花鼓戏吗?”两人其中一个问道。 他摇头。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这花鼓戏里的女戏子个个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呢!裤腰带还松,给点钱就让那个。是不是?” 两人中另外一人立即色眯眯地说道:“就是,就是!” 他心想,我怎么就不可能不知道呢? 那人又说:“据说可以一边看戏一边玩骰子,玩完骰子还可以玩女戏子,哈哈哈,好多人都去了呢。你不是去那里的吗?” 就在这时,他听到隐隐约约有锣钹声传来,好像还有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词声。 他心想,如果有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看看? 这声音也被那两人听到了。他们其中一个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欣喜道:“听到了,听到了!声音从南边传来的,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了。” 说完,那两人急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回头来对他说道:“你不一起去吗?” 他正是求之不得,立即忘了迷路的事,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说道:“去啊,当然去!我们一起走!” 他们三人走了一截路,果然看见前方有个木头搭起来的戏台。戏台虽然简易,却披红挂绿,装饰得有模有样,戏台旁边放了一个大木牌子,木牌子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正在演的戏曲名。可是那戏曲名写得如鸡爪功一般乱七八糟,看不明白。 戏台上有两个非常俊美的女戏子在上面扭扭捏捏,好像窑子里的姑娘一般欲拒还迎,搔首踟蹰。两个女戏子中间还有一个老头子扮相的男人,那男人一会儿拖住这边的美女,一会儿拖住那边的美女,不知道正在演什么桥段,嘴里唱着糊里糊涂听不清的词儿。 当时天色昏暗,好在戏台前面的横梁上挂了几个大红灯笼,戏台上的人才看得勉强清楚。可是台下就有点含糊了,毫无秩序地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坐着各种各样的人。他发现没一个认识的。 那时候唱戏可是大事,一般穷苦人家可请不起戏班子,只有大户人家并且是出手大方的才会在红白喜事的时候请戏班子来。也是因为如此,有听戏的机会的话,周围二三十里的人恐怕都不会错过。老人小孩早早吃完晚饭就会带着自家的小椅子小凳子小马扎跑到唱戏的地方来找个位置坐下。来晚了就没有好位置。年轻的人有的会爬到树上去听。 哪怕到了晚上,听戏的人也不会在戏曲没有闭幕之前散场的。 这情况跟四五十年之后妈妈那个时代的人骑着自行车跑到二三十里外看电影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人换了一批,花鼓戏换成了电影,戏台换成了一块幕布。 所以他走进人群的时候特意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看能不能碰到一两个熟人,待会儿散场了一起同路回去也好。
正如先前遇到的那两个人说,戏台下面果然有好几个赌桌,不过这些赌徒比赌场里的要文雅多了,不大声吆喝,不骂娘。一个人将骰子摇好,大家将钱压在桌子的各方,然后起开盖着骰子的茶盅,大家该进的进钱,该出的出钱。既过了赌瘾,又看了花鼓戏。 除了赌博的看戏的演戏的,还有几个精明的小贩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卖烟卖小吃。 小贩也不吆喝,免得打扰别人看戏,这跟他以前看到的小贩真是有天壤之别。 因此,他总觉得奇怪。这些人都太配合了,太有礼貌了,太遵守秩序了,这打牌的贩货的,简直是演戏的一样。 他在一个赌桌旁坐下,见那摇骰子的人手法不太熟练,猜想其中没有什么猫腻,便加入其中,压起钱来。 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有输有赢。或许因为今天的手气还在,好在是赢多输少。 他赌博无数次,经验丰富,知道在一个陌生赌局里如果大赢大输,百分之八九十就是有诈,必须及时收手。在这里小小赢了一些,他放下心来,全心投入其中,暂时忘了其他,只希望再多赢一点,待会儿戏曲完毕了,去找找台上那几个女戏子。 先前那两人说的都不假,女戏子的事情应该也靠谱。他这么想的。 玩了不知道多少局后,旁边的赌友碰碰他的胳膊,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被人这么一问,他果然觉得有些饿了,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便问道:“有什么东西可吃啊?确实有些饿了。” 赌友指着旁边的小贩,说道:“别的吃的也没有,就一点小葱拌豆腐。垫垫肚子嘛。” 那个小贩立即盛出一碗豆腐来,撒了一些小葱在上面,然后用勺子随便搅和一下,递给他。 他付了钱,急忙吃起来。 他吃了一碗又一碗,赌了一局又一局。 时间越来越晚,他已经顾不得要回去了。 到了深夜,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戏台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旁边有人说戏演完了,他心里挂念着那几个女戏子,急忙朝戏台方向去看。 戏台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顶上的几个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戏子呢?”他问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说道:“下来了。” 他再次朝戏台方向看去,果然几个女戏子如仙女般翩翩而来。其中一个朝他走来,挽住他的胳膊道:“这位公子,我在戏台上见你看我的时候都流出口水了。” 他不确定先前自己死死盯着的就是面前这个女戏子,但她既然这么说,他便顺水推舟好了。他说道:“是呀。媚死个人呢!让我的心思都没在牌桌上了,要不是今天手气横竖都是好,恐怕今晚我连裤子都要输在这里了。” 女戏子将喷香的身子往他身上蹭,一边蹭一边说道:“常言道,输至无裤翁,打牌真里手。你要真把裤子都输掉了,那才是厉害呢!”在这边的方言里,“里手”是行家的意思。这本是方言谚语里嘲笑赌徒的句子,却被她用来奉承别人。 他也不管人家是真奉承还是真讽刺,一把搂住女戏子水蛇一样的腰肢,阴不阴阳不阳道:“我打牌还真没有输钱输到裤子都脱掉的程度,还真不太里手。但是对于美女嘛,我常常输了钱还脱掉了裤子,你说说看,我是不是里手?”他的手忍不住在女人的身上摸来摸去。这女人的身体有点冷。他认为是晚上露水太重的缘故,没有放在心上。 他担心的倒是这里是一片平原,除了一个孤零零的戏台之外,在没有其他房屋,甚至没有可以隐匿的地方。如果待会儿跟这个女戏子进一步发展,难道要在大众广庭众目睽睽之下做那档子事吗? 女戏子见他四处张望,知道了他的心思,便拉住他的手往戏台方向走。 他急忙将赌资收起来,跟着她去。 如果在赌馆里,赢了钱不等大伙散场就跑,其他输钱的人会阻拦,非得拖到散场才行。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这么晚的。 这里的人也不例外,几个人拦住了他。 不过他们不是非得留下他,而是说:“今晚赢了钱,明晚不可以不来啊!” 他一口应允:“来!来!不来我不得好死!”他心里盼着来这里,所以发誓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有你这句话就可以了。”他们让开一条路来。 他喜滋滋地跟着女戏子往前走。 女戏子带着他绕到戏台后面。戏台后面居然有几个简易的帐篷。
他大喜过望,但还算理智,进帐篷前先问道:“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价钱,你先说好,我怕带的钱不够。”他心想,这唱戏的肯定要比窑子里的贵。窑子里的女人别说唱戏了,连个小曲儿都不会。人有差别,价钱也有差别。再说了,这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事后女戏子漫天乱要价,不给就围堵的话,那就哑巴吃黄连了。 女戏子羞涩一笑,像水蛇一样缠住他,软绵绵又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她将朱唇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喜欢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钱,只要你答应以后天天晚上来陪我,我不要你的钱。” 他心中的干柴立即被她点燃,急忙将女戏子推倒在帐篷里。 他将衣服脱完,发现没有地方可以放。 女戏子抓住他的衣服往外一甩,甩在旁边一个帐篷的顶上,然后咯咯地笑,笑得花枝乱颤。 这更是给他燃烧的烈火上浇了一层油,他顾不得衣服了,两手朝女戏子身上的最后一点肚兜扯去…… 女戏子身上最后一点遮掩的东西被他扒掉之后,女戏子却突然停止了迎合,死死抓住他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你答应了我的,明晚还要来,天天晚上要来。” 煮熟的鸭子已经在锅里了,他哪里还忍得住?他不假思索道:“当然来!” 女戏子又说道:“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的口水都已经流出来了,连连点头道:“我答应你!我的心肝啊,到了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个?” 女戏子终于放开他的手。 他就如耕地的牛一般在她的身上忙活起来…… 当天晚上的极度兴奋与第二天早上的极度恐惧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头一天晚上他身处地狱却以为是天堂,第二天早上他身处人间却感觉到了地狱。 第二天清晨,他从昨夜残留的疲倦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片坟地里。身上一丝不着,旁边一个凸起的坟头上挂着他昨夜脱掉的衣裤。坟头有二三十个,大部分坟头上面有一叠纸钱,纸钱上面压着石头。他忙跑到旁边的坟头上拿回衣服,从兜里掏出昨晚赢来的钱一看,除了出赌馆后数过的钱之外,其他的钱都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他记得昨晚吃了好几碗小葱拌豆腐,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幻化的。他闻到一股臭味,忙伸手一摸嘴角,居然是小草沾牛粪。牛粪外面硬,里面软,就如豆腐一般。他顿时一阵恶心反胃,干呕不止。 回想一下昨晚的情景,他吓得两股战战,急忙穿上衣裤,连家也不敢回,直接奔画眉村而去。
他知道自己是被一帮鬼给耍了。耍了是小事,可是昨晚答应了今晚还要来,这就是大事了。他可不想今晚再来吃小草沾牛粪。何况再来一次说不定就回不去了。 “马秀才,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我答应了赌鬼,也答应了那个女鬼。如果今晚我不过去的话,他们肯定会来找我。今晚不来,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来!”洪喜得的眼珠里有血丝,是昨晚熬夜赌博又纵欲的结果。 姥爹看了一眼罗步斋,问道:“罗先生,你说这事我救得还是救不得?” 罗步斋微笑道:“虽然喜得还是犯了赌瘾和色心,但毕竟是鬼作祟,投其所好趁虚而入,防不胜防,所以算不得我说的那三项。” 姥爹说道:“这么说来,就是可以救?” 洪喜得脸上的笑还没有泛开,罗步斋又说道:“可是可以救,救不救得了还不一定。” 洪喜得脸上的笑立即凝住了,像脸皮上结了一层薄冰。 罗步斋道:“这显然是一群鬼看准了喜得的弱点,做好了准备要他的性命,要救下来恐怕非常难。” “我跟它们无冤无仇,它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洪喜得惊慌道。 “对,以前你和它们是没有任何瓜葛,但是现在你赢了它们的钱,必须继续跟它们赌。你还睡了那个女戏子,欠下了风流债。如果你不去,就是跟它们有冤有仇了。”罗步斋说道。 姥爹敲了敲桌子,说道:“这样吧,今晚你还是去一趟,对人要言而有信,对鬼也是。你既然答应了,那今晚不能不去。不去就是失信,它们会更加不高兴。” 洪喜得吓得瘫软,额头冒汗道:“马秀才,我这要是去的话,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姥爹道:“不用担心。我陪你去。” 罗步斋一惊,说道:“你陪他去?这可使不得!那不是一个两个鬼,是一个鬼团伙,你去不是把自己置身险境吗?” 洪喜得则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喜道:“那可以啊!有你在,我就不怕!” 罗步斋说道:“你们不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坟地。我在外收账的时候听人说,前不久有个外地来的戏团遭遇了流寇,一个戏团的人全部被杀,女的临死前全被玷污。那流寇没有自己的地盘,跑到哪儿就祸害到哪儿,没有带走一个活人。戏团人的尸体被抛弃在野外,没有人收尸。后来附近的民团怕尸体腐烂产生疟疾,传染乡里的人,这才勉强挖了坑将他们胡乱埋葬。我估计喜得遇到的就是这个戏团的魂灵。他们肯定死不甘心,所以拉扯活的人跟他们一起死。你们两个去,简直是羊入虎口。要不这样,我叫三四十个人,今晚跟着你们一起去。人多势众,用阳气压制他们的阴气。他们就不能随欲而为。” 洪喜得急忙补充道:“这主意不错!我们带些鸡血去,鸡血阳气重!” 姥爹摇头道:“他们本都是可怜的人,用这种强势的方法恐怕不妥。还是我跟喜得去吧,不要叫别人了,你也别去。” 不等罗步斋和洪喜得插话,姥爹对洪喜得说道:“先这么定了,你先出去吧,我和罗先生还有点收账的事情要说。” 洪喜得巴不得不给罗步斋说话的机会,怕他又加阻拦,于是急忙出了门。 姥爹见洪喜得走了,低声说道:“我觉得那个泽盛还是不可靠,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耳朵机灵一点,如果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一定要及时起来。”姥爹干咳了一声,又说:“睡觉的时候容易遭人害。”
说完,姥爹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木枕头,递给罗步斋,说道:“这是猫耳枕,我以前跟一个师傅学猫脚功夫的时候,师傅告诉我说,猫脚功夫大多是小偷学的,要防猫脚功夫,就靠这猫耳枕。外面人脚步虽轻,但是如果头枕着这个猫耳枕的话,听起来就如跺脚一般响,能把你吵醒。唯一的不好就是,如果老鼠之类小东西的在不远处跑过,也是咚咚咚地响。” 罗步斋收下猫耳枕,仍旧担心姥爹,说道:“你真的要去那个荒坟地?” “我去会一会它们吧,万一里面有的冤魂会遇见谢小米呢?自己不能过去,托别人留心帮忙找一找也好。”姥爹叹道,神色颓然。 罗步斋知道之前姥爹想过亲自赴死去找已经踏上黄泉路的谢小米,众亲戚好友好劝歹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没有作用。幸好后来大云山的九一道长说了两人同行一人迷路一人等待的道理,姥爹才打消主意。 不让他亲自去找,那是合情合理,托付已死的魂灵帮忙寻找,再阻挠就不合情理了。罗步斋点头道:“好吧。你要注意保护自己就是。可惜我在这边没有可以买通的阴灵,帮不到你什么。” 姥爹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交给罗步斋,说道:“你能帮到我很多呢。你总在外面跑,见的人多,帮我把这个东西给一些能人异士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点线索。我总感觉答案就在眼前,可就是说不出来。” 罗步斋将纸拆开。纸上是七个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就在眼前,可是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罗步斋喃喃道。 姥爹伸出一个手指,在罗步斋眼前晃了晃,问道:“我的指纹是箩还是旋?” 罗步斋看了看,回答道:“箩。” 姥爹将手伸到即将接触罗步斋额头的地方,换了一个手指,问道:“这个手指是箩还是旋?” 罗步斋摇头:“看不清。” 姥爹道:“这就是就在眼前,可是说不出来的感觉。人能看远,却不一定能看近,太近反而看不见。所以我要你找别人帮我看看。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不清的,别人或许能看清。” 罗步斋将纸收起,后来按照姥爹的吩咐给许多人看过,可是没有人能从中看出冰山一角。最后还是姥爹自己突然领悟的。可惜领悟的时候,沧海已经变成桑田。 当天早早吃完晚饭,姥爹便和洪喜得一起去洪家段。洪喜得还记得那个地方,在洪家段东南面三四里。 姥爹没有直接去那个地方,叫洪喜得一起先在头晚去过的赌馆坐了一会儿,还叫洪喜得赌了两把。 洪喜得赌得心不在焉,玩了几把之后问什么时候出发。 姥爹看着桌上旋转的骰子,说道:“不急。这次你压大,保准赢,不过别压多了。” 洪喜得道:“你确定能赢的话,为什么不多压点?” 姥爹嘴角一丝笑,说道:“不厚道。另外,人自己不要低估了自己的贪心。这次赢多了,就想更多,不知不觉就走上了贪婪之路。小赢一点,娱乐而已,容易收手。” 洪喜得便压了大。 茶盅揭开来,果然是大。 后面接连四五局,姥爹全部压中。
洪喜得见赢得不多,心不是很热,拿了钱要走,催促道:“马秀才,我们走吧。” 姥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抬手掐算一下,点头道:“差不多了。走吧。” 好在刚才几局压的钱很少,所以赢得也很少。坐庄的见他们要走,不但不拦,反而驱赶道:“快走快走!没见过这么小气的,手气这么好还丁点儿丁点儿的!”姥爹知道,坐庄的赶他们走,一是因为他们下的赌注确实小,没什么诱惑力;二是知道遇到了高人,如果后面其他下注的都跟着他下的话,不知道要赔多少。 两人出了赌馆,便朝荒坟地的方向走去。 “你昨晚也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吧?”姥爹问道。 “看天色差不多。”洪喜得说道。 昨晚洪喜得是稀里糊涂走到那里去的,今天早上醒来之后看清了地理位置,所以今晚驾轻就熟。 走到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花鼓戏敲锣打鼓的声音时,姥爹放慢了脚步,说道:“我们走慢一点。你昨晚是鬼打墙,说不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们直接走过来的,比昨晚用的时间肯定要短。我们不能提前到,还是像昨晚一样差不多的时候到比较好。” 两人拖拖踏踏地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个戏台。姥爹看那戏台跟洪喜得说的一样,只是上面的戏子多了几个,舞刀弄枪的,刀片的侧面有时候会反射灯笼的光,比较晃眼。戏台前面有好几桌玩骰子的人。小贩在其中穿梭。 一个小贩凑了过来,贼眉鼠眼地对姥爹和洪喜得说道:“两位,要不要来点小葱拌豆腐?” 洪喜得急忙摆手:“不要!不要!快拿走!”脸上的五官几乎扭曲。 姥爹悄声问道:“你昨晚在哪桌赌的?” 洪喜得朝前面一个赌桌一指。 姥爹便拉着他走到那个赌桌旁边。 赌桌旁的“人”认得洪喜得,见他来了,嬉笑道:“果然是言而有信的人!说了来就一定来!” 洪喜得尴尬点头,强颜作笑。 姥爹碰了碰他,说道:“下注吧。” 洪喜得掏出一点儿钱放在桌上。 姥爹说道:“都押上!” 洪喜得道:“你刚才还叫我小赌小赢,这会儿怎么赌这么大?我玩了这么些年,从来都没有一次全部押上过。” 姥爹不容置疑道:“别磨磨蹭蹭的,叫你全押上就全押上。” 洪喜得或许还想着用上次赢的钱去窑子里潇洒一回,掏钱的时候很不忍心。姥爹干脆夺过他手里的所有钱,全部拍在了桌子上。 这下整桌的赌鬼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姥爹的身上。 “你确定赌这么大?”坐庄的那个赌鬼看了姥爹一眼,眼神冷冷的,好像有些意外,又好像毫不在意。 洪喜得犹疑地伸手到桌上去,想抽回一部分来。他弱弱地说道:“马秀才,要不……咱们还是多玩几局吧……不要一把输光了……” 姥爹看了看坐庄的赌鬼手里的骰子,说道:“要么大赢,要么大输。何必这么一局一局浪费时间?” 其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月光遍洒,大地上如凝了霜一般雪白一片。天地间明亮如白昼,完全没有半点黑夜的意思。天空如丝如缕的浮云像初融的雪水一样流动,月亮就如漂在雪水上的一片薄薄的纸,但这张纸如同被人施了法术,并不跟着雪水流走,而是在原地一动不动。但间隔稍久再看去,它还是挪动了一些。 戏台上的灯笼反而成为了多余的装饰,台上的一物一什都看得清清楚楚,台角敲锣的打鼓的拉二胡的配音艺人展露无遗。台下的赌桌上别说看不看得见骰子了,就连桌面的树轮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情景简直就是阴间的白天。 姥爹突发奇想,莫非人间白天就是阴间夜晚,安息不出,人间夜晚就是阴间白天,游离作祟? 坐庄的犹豫片刻,说道:“好,只有怕下少怕没钱赚的庄家,哪有怕下多怕赚满的庄家?你下多少,我就受多少!”说完,坐庄的将手中骰子往桌上一扔,骰子转得如被人连连抽打的陀螺。坐庄的将手中茶盅往还在旋转的骰子上一盖,又左右一甩,然后大嗓喝道:“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洪喜得窃窃问道:“马秀才,我们买大还是买小?” 姥爹盯着瓷白的茶盅看了许久,似乎要将那茶盅看透。 坐庄的信心十足,神定气闲,催促道:“要下就快下,别拖了别人的时间。” 其他人都已经下好了注。 “买小。”姥爹说道,将钱放到了买小的区域,然后离手。 坐庄的揭开茶盅,脸色突变。 洪喜得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去看,看到后一脸惊喜。 就这一把,姥爹不但将桌面的钱拿光,还让庄家赔了不少。 庄家不服,接下来这一局反倒要求姥爹将刚赢的全部押上,再赌一次。桌边其他赌徒吆喝怂恿。
洪喜得见赢了这么多,惊讶得下巴合不上来。 姥爹在赌馆里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变得特别犀利了,虽然骰子旋转得快,茶盅盖得及时,但骰子的运动轨迹他看得一清二楚。根据盖茶盅之前看到的运动轨迹,姥爹能猜出它停下的时候哪面向上,哪面向下。除此之外,姥爹发现自己的耳朵也变得异常灵敏,他能从茶盅内壁碰撞骰子的声音猜到里面碰撞的形式。从眼睛所看和耳朵所听,姥爹几乎能准确无误地估算出骰子点数的大小。 这看似突然拥有的能力,姥爹知道,其实是来自于吸食玉镯子下的绿光之后获得的。早上有了那种海底奇妙体验之后,姥爹有了世界被洗刷一遍的感觉,看其他东西都觉得比以前清晰不少。只是当时没有细细体会就被狼狈出现的洪喜得打断了。因此,这种能力应该在那时就获得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没有利用而已。 到了赌馆之后,姥爹坐在洪喜得旁边看他们赌博,心中暗暗跟着他们猜测骰子点数是大还是小,结果次次猜中。因此,姥爹才用洪喜得的一点小钱尝试一下。没想到后面屡次猜中,没有一次误差。 离开画眉村之前,姥爹本想随机应变。在赌馆体验一番之后,姥爹顿时另有了主意。他要从牌桌上找到契机,所以反常地要将所有的钱押上。 可是洪喜得不知道姥爹有自己的打算,不断地央求姥爹少押一点。 姥爹自然不管洪喜得是不是情愿了,他第二次将所有的钱押上,对庄家说道:“听庄家的,必定赢钱。我自己的本和刚才赢的,全部举起。” 在这边方言里,“举起”是一分不拿,连本带利重新作为赌注的意思。 庄家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道:“只要你不怕扫地,我都受了!”“扫地”是庄家一家通吃的意思,如扫地一般将桌上的钱全部扫走。 其他赌徒见姥爹和庄家杠上了,纷纷停手,只看他们两个之间的争斗。 庄家抓起骰子,用五指灵活地玩弄骰子,然后用力一扔,骰子再次旋转起来,如炒豆子一般哗哗地响。这也足可见庄家玩骰子的实力。骰子被扔出后不怎么旋转,或者很快停止旋转的,必定是不太会玩骰子的人。这位庄家显然是行家。 姥爹死死盯着旋转的骰子,他要看得比上次还要精确。姥爹知道,他再赢一次,庄家就顶不住了。刚才本钱的一倍已经让庄家大出血,现在桌面是本钱的两倍,再翻一倍就是本钱的四倍了,庄家再输一次就不是大出血,而是剜肉了。 庄家在骰子停止旋转之前盖上了茶盅。 姥爹又死死盯着茶盅。 这次庄家没有这么淡然从容了,他情不自禁地将双手覆盖在茶盅底上,害怕姥爹的目光透过茶盅,所以要用手来遮挡。 “买大买小?”庄家说道。 “还是小。”姥爹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比前一次还要快,还要肯定。 庄家脸色大变,惊恐之极。 姥爹知道自己又猜中了,为了防止庄家作祟,他急忙连对方的手和茶盅一起抓了起来。果然是小! 姥爹哈哈大笑,伸手道:“愿赌服输,拿钱来吧!” 庄家窘迫道:“我没有足够的钱。” 姥爹爽快道:“没钱可以,让我上台唱一曲戏吧!就当我买了你的场地。怎样?” 庄家顿时释然,说道:“当然可以!”此话一出,就暴露了他是这块荒坟地的领头身份。这场“戏”应该就是他一手策划,将好赌又好色的洪喜得一步一步带入陷阱的。 不过,这也暴露了这个戏团没有钱的事实。在那个年代,戏团戏子地位并不高,哪个大户人家请戏团,戏团就要跋山涉水地赶过去,旦角被人调戏那是经常的事儿。据说有些地方旦角也只能男人来演,避免男女同台,以为不雅。但本地的这些小戏团基本不会忌讳这些,反而喜欢用漂亮的女人来演旦角。因为女戏子越漂亮,请的人越多,台下喝彩的人也越多。有时候虽然戏演得不怎样,但戏子漂亮的话,台下观众仍然满意得很。
所谓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毕竟看热闹的多过看门道的。为了让请的人觉得热闹,让看的人觉得高兴,戏台上往往故意设置一些戏本里原来没有的荤段子,借此刺激台下的观众,获取喝彩声。所以能上台的漂亮女子,往往比一般女子要放得开。 正是因为这样,庄家补充道:“不但可以给你场地,台上的美女也会给你配合。”他认为这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必定是为了台上的美女才装作大方的。戏场里砸钱撒金的公子哥,有哪个不是为了赢得台上戏子的欢心? 姥爹年轻时家境富足,打扮确实跟一般人不一样。见多识广的庄家自然一眼就能看出。 可惜见多识广的庄家只看到了姥爹的外表,却没看到姥爹的内心。 洪喜得偷偷拉住姥爹的衣角,不理解道:“马秀才,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你去台上唱什么戏?” 姥爹不动声色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姥爹上了戏台,叫戏台上的男女戏子往旁边站,自己走到中央,整了整衣衫,大声说道:“看大家玩得这么开心,戏唱得这么好,我也忍不住赌了几把,又想来过过唱戏的瘾。献丑了!” 说完,姥爹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一杯美酒满满斟,我劝亡者早动身,莫在家里挨时辰。闲暇无事去江东,十树桃花九树红,又朝一日狂风起,花落水流枝头空,花谢来春还要发,人死不能再复生,亡人一去如灯灭,去到西天影无踪……” 戏台下的“人”顿时全部惊慌失措! 因为姥爹唱的根本不是戏,而是葬礼之后送亡者上山的劝亡经。这劝亡经有驱赶亡者魂灵踏上黄泉路的意念和力量。 在老河上送走吴婆婆的棺材时,道士念过这首劝亡经。当时虽然谢小米在旁边不住嘴地问这问那,姥爹还是一边回答她一边将道士念诵的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 外公说,姥爹记性很好,只要是他用心去记的东西,不但可以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但有时候他的记性似乎很不好,一件事情要别人重复多次他才记得。比如说做菜。外公和妈妈都不敢吃姥爹做的菜,要么太淡,要么太咸。原因是姥爹做菜的过程中总是忘记自己有没有放盐。有时候以为没放,其实放过一次了,于是又放一次;有时候以为放过盐了,其实没有,于是起锅之后都没有放。 可惜我从来没有吃过姥爹做的菜。 我问过外公,为什么姥爹的记忆这么厉害,却记不住几分钟之内是不是放过盐呢? 外公道,记忆就是一个仓库,不能将天下的东西全部装进去,所以只能有取有舍,装了这些,就要放弃那些。姥爹的仓库虽然很大,但是为了尽可能多装他需要的东西,只好将仓库里的一颗小沙粒都捡起来丢出去。而记住是不是放过盐这件事就是一颗小沙粒。 “二杯美酒满满筛,亡人一去不回来,前面上了八仙台。八仙台上造美酒,饮下美酒乐开怀,哑巴吃了能说话,瞎子吃了睁眼开,秃子吃了长头发,跛子吃了走路快,亡人吃了香美酒,好不逍遥和自在……”在一片惊讶声中,姥爹已经开始念第二段了,不再用唱戏的方式,并且念的速度越来越快。 台上台下的冤魂们听了劝亡经,先是惊慌,接着是恐惧,然后跪拜在地,不停地朝姥爹磕头,央求姥爹不要继续念了。 姥爹没有停下来,以更快的速度念诵。他两唇飞快碰撞,表情沉稳,声如洪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庄严,似佛非佛,似道非道。在与佛道两教高人交流前世与转世看法的时候,姥爹也跟他们学习了各自的念经要诀,他听和尚说念诵佛经的声音要给人沉稳安详的感觉,听道士说念诵道经的声音则要给人飘然超脱的感觉。而他两者兼而听之,似乎自成一派。 为头的那个庄家磕头道:“这位高人,请不要再念了,我们本是无辜冤死之鬼,被一帮凶悍匪徒无故杀害,钱财被掠走,女的身体被侮辱。太重的冤孽承载在身,我们心有不甘,无法超脱,所以留在此地作祟害人,以泄私愤。我们已知错误,不会再害人,请高人停止念诵。”
其他冤鬼听为头的这么说,纷纷嘤嘤哭泣,各说各的苦衷。有人思念家乡,有人怨恨匪徒,有人痛惜钱财。但终归目的只有一个,乞求姥爹放过它们。 姥爹知道放虎归山留后患,憋足劲儿将劝亡经全部念诵完毕,这才深呼吸,然后说道:“你们怨念深重,我当然知道。但是将自己的怨念发泄在别人的身上,想将别人也拉入泥潭,这就过分了。” 为头的庄家说道:“高人,你误解我们了。我们将你的朋友骗到此地,并不是要他跟我们一起死去,而是希望他能帮我们迁尸移坟,让我们有个安息之处。这里一旷平原,没有高山挡风,也没有树木遮阳,我们死了也难受。我们害他也好,骗他也好,只是为了最终让他给我们寻个好的坟地。” 姥爹道:“原来这样。可你们为什么要将牛粪喂给他吃?” 为头的庄家回答道:“我们没有什么可吃的,又怕他因为饥饿而跑掉,只好就地取材。” 姥爹道:“迁尸移坟,我朋友根本给你们办不到。他好赌好色,家里除了几块种口粮的破田,没有可以给你们使用的荒地。但是我可以帮你们办到。我虽然不是这里的人,但在这里有几块祖宗买下的地。” 冤鬼们纷纷磕头。 庄家感谢道:“多谢高人好心!来生做牛做马定当回报!” 姥爹摆手道:“我不用你们回报,只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庄家抬起头来,说道:“什么事?不过我们都是已死之身,恐怕有些事情办不到。” 一阵风吹来,荒草如波浪般翻涌滚动,寥寥几棵树木发出呜呜如哭泣的声音。 “你们办得到的。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前不久去世,她是位漂亮的姑娘,名字叫做谢小米。你们去了那边,帮我多多询问查找,如果找到,帮我给她捎句话。”姥爹说道。 “什么话?”庄家问道。 姥爹一心想要找到谢小米,却从来还没有想过万一找到了,他要说什么话。此时被庄家问起,姥爹竟然不知如何作答。说他已经知道她的心思,似乎意思太淡;说他并不嫌弃她的身份愿意接纳,也似乎不妥。姥爹知道,她是个内敛含蓄的女子,回答太淡,她会以为他是礼貌回应,并无其他心思;回答太浓,又怕惊着了她。既要说明自己并不嫌弃他的身份,又不能在话语中提及身份,还要表明自己的意思,确实不易。 无心间,姥爹的手碰到了带在身上的血丝玉镯子。他心想,如果谢小米知道他将她生前贴身之物随身而带,一定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于是,姥爹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一句诗来。谢小米以诗相赠,他以诗相还。这样既符合了谢小米的喜好,又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何乐而不为?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姥爹抚摸着玉镯子说道。古有女子将心爱男人赠送的信物系在红罗褥上,今有我将你的玉镯子带在身上。你说我“君不知”,我则说“感君缠绵意”——感受到了你的缠绵意,岂不是言简意赅,心思明了?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庄家重复道。 “对,就是这句话。你们帮我寻找,帮我带话。只要你们答应,我就给你们迁尸移坟,寻一块好风水的地方葬下。”姥爹信誓旦旦。此时不再是戏团的冤鬼们害怕姥爹不答应,而是姥爹害怕冤鬼们不愿意了。 庄家见这个交换条件比刚才以赌资交换唱戏还要优越,急忙回道:“我们定当记住你的这句话,到了那边一定努力询问,倘若找到谢小米,必将你的话转告于她。” 姥爹鞠躬道:“那就有劳各位了。” 庄家和其他冤鬼连忙鞠躬还礼,说道:“不敢不敢,我们不过是帮口舌功夫,迁坟之事相比之下劳苦多了,有劳你才是!” 姥爹长叹一口气,说道:“诸位心愿已了,劝亡经也已经听过,可以上路了吧?” 庄家和其他冤鬼又对着姥爹跪拜,然后像烟雾一般消散。 赌桌,灯笼,凳子等等也消失不见了。 姥爹低头一看,戏台也不见了,自己站在一棵树的枝桠上。 洪喜得见冤鬼退散,欣喜不已,急忙上前来扶姥爹下树。 下树之后,洪喜得见姥爹眼眶里居然有泪水,惊讶道:“我以为你胜券在握不怕它们呢,怎么也吓成这样了?”
姥爹以袖子抹了抹眼角,苦笑道:“我怎么不怕?” 其实,在念诵劝亡经的时候,姥爹恍惚间又听到了谢小米的声音——我不想忘记这辈子的事情,如果我到了那边,一定不要喝孟婆汤。 于是,泪水就如夜露一般凝在了姥爹的眼眶里。 他不知道谢小米去了那边之后有没有喝孟婆汤,如果喝过,即使今晚的话能够带过去,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不经意的选择,或许是因为早注定的命运,姥爹那一句“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如同预言一般成为真实。 后来姥爹想过,如果当时选择传的话不是这一句,而是另外一句,是不是二十多年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会不一样? 罗步斋也这样问过姥爹。 姥爹说,命运就如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人就是一只从树根往树上爬的蚂蚁。每一天你都有无数的选择,可以往左一点,可以往右一点,也可以径直往前。到了分叉的地方,你可以选择这边的枝桠,也可以选择那边的枝桠。分叉点说不定有很多个,每次你都可以选择这边还是那边,选择主干还是旁支,选择向南还是向北。这棵茂盛的树上看似有很多选择,有很多路。但是这棵树上的道路你永远只能走一条,并且无法回头。 洪喜得见天色太晚,要留姥爹在洪家段住。姥爹担心罗步斋不够警惕,会被泽盛发现身外身的真相,坚持要连夜回画眉村。 洪喜得便要送姥爹回去。 姥爹心想大不了让洪喜得在画眉村留宿,就答应了。 他们两人走了三四里地的时候,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先是几乎听不清,后来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马蹄声凌乱,一听就知道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马在奔驰。 姥爹回头一看,后面拐出了十多匹骏马。这些马后面居然还跟着一群奔跑的人,估摸有三百人左右。 洪喜得也回头看了,惊恐道:“糟糕了,他们不是找了帮手杀回来,要掳走我们吧?亏你还说要帮他们迁坟呢,好心没好报!” 姥爹一时也摸不清头脑,忙扯住洪喜得往路边的荒草丛里躲藏。 待那些骑马的和跑步的来到近前,姥爹才发现这些人和马非同一般。骑马的,人戴盔,马披甲。跑步的,身穿兵服,手持兵器。姥爹只见过父亲带的粮兵,衣冠并不整齐,队伍懒散。而眼前这支队伍显然是正规军。不过是前清正规军队的打扮。 这支队伍为什么夜晚行军?难道哪里发生了战事?可是现在已经改朝换代,清朝军队早已剪了长辫,换了服装。如此说来,莫非这是一支复辟的军队?姥爹暗自忖度。 不过这支队伍的人个个面有菜色,并不十分精神。队伍从躲在草丛里的姥爹和洪喜得面前掠过之后,卷起一阵阴冷之风,扑在脸上如同数九寒天的夹雪风。 队伍过去之后,姥爹又等马蹄声消失才从草丛里爬出来。洪喜得随后爬出。 拍掉身上的草屑,洪喜得嘀咕道:“原来不是他们。是哪里要打仗了吗?” 姥爹摇头道:“我没听说附近有战事。” “那深夜行军干什么?”洪喜得望着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 “因为他们只能深夜出来。” “为什么?”洪喜得问道。 姥爹指了指地上,说道:“他们不是人间的部队,而是阴兵。幸好他们没有发现我们,不然我们会被他们带走。” 洪喜得在地上看来看去,不解道:“你从地上能看出什么来?” 姥爹道:“如果是人间的部队,战马奔过,这地上总该有马蹄印吧?可是这路上一个马蹄印都没有。不是阴兵还能是什么?” 洪喜得看了看,又蹲下去低头在地上摸了摸刚才马蹄踏过的地方,发现果然没有一个马蹄印,恍然大悟。
阴兵借道?”洪喜得抬起头来,问道。 姥爹点头,又立即摇头。 洪喜得迷惑道:“马秀才,到底是还是不是?” 姥爹道:“阴兵借道自古以来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这支军队生前败亡了,往往这种阴兵都很团结而非常有荣誉感,他们都认为自己还没有死,还不服输,要继续战斗维护自己的那份军人荣誉。这些阴兵往往出现在一些偏远无人的极阴之地,所以看到过的人很少。” 姥爹看了看周围的地理环境,说道:“所谓极阴之地就是阳光终年照射不到的地方。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称之为阳地,阳光终年照射不到的地方称之为阴地。阳地居人,阴地居魂。这里显然不是极阴之地。” 洪喜得表示赞同:“墓地往往都是选阴地,而背山面水就更好了,可以福萌后人。所以那些戏子不愿意在一旷平原,才找准我的弱点想让我帮他们迁坟。那么第二种情况呢?” “嗯。”姥爹点头道,“这第二种情况往往是在大灾大难死了很多人后出现的。这种阴兵不是人间军队的亡魂,而是从地府来拘魂的鬼差鬼将。大灾难发生后,往往灾难发生的地方有许多冤魂聚集在一起,舍不得离开。这时候,地府便会派出阴兵来人间强行拘捕魂灵。从古到今,一些地方发生粮荒或者瘟疫死了很多人之后都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阴兵借道。” 这阴兵借道的事情是粮官在世时讲给姥爹听的。粮官年轻时曾经参与过战争,见过死后还要为荣誉而战的亡灵军队。粮官从战场退下后成为粮官,又见过大粮荒,见过路有饿死骨的场面,因而见过阴兵来人间拘捕亡灵。 “近来没有听说附近哪里有粮荒或者瘟疫,这些阴兵应该不是地府来的。”姥爹说道。 洪喜得说道:“难道会发生其他事情?” 姥爹沉默不语。 两人快到老河的时候,看到老河的桥上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姥爹想起泽盛那晚带着他见到吴婆婆的情形,以为对面走来的又是从阴间来的熟人。走近一看,原来是罗步斋。 罗步斋担心姥爹的安危,又按照姥爹的吩咐没有跟去,所以一直站在桥上等姥爹。 看到姥爹之后,罗步斋欣喜不已,抓住姥爹的手拼命地晃,如同劫后余生一般说道:“你可回来了!要是鸡打第一遍鸣你还没有回来,我就打算找过去了。” 姥爹见他没有睡觉,也稍稍宽心。只要他没有睡觉做梦,泽盛就没有捕捉他的梦境的机会。 姥爹想起泽盛,忙问道:“泽盛在吗?” 罗步斋回答道:“他天天晚上出去,不在屋里。”罗步斋又问姥爹将鬼戏子的事情处理得怎样。 姥爹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将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后嘱咐罗步斋有空了去洪家段寻块好地方,用钱买下也好,用那边的土地交换也好,一定要让那个戏团的尸骨不再被太阳曝晒,被烈风吹拂。 罗步斋应诺下来。 到了家后,姥爹问罗步斋在老河的桥上等待时有没有看到一支军队经过,或者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 罗步斋说没有,却告诉姥爹一个新的消息。前几日他在李家坳那边听说有僵尸出现,晚上从各家各户的门前窗前蹦跳经过。好多人看到了这一幕。那僵尸好像在找什么人。罗步斋见姥爹那几日正在对着谢小米留下的手迹发呆发愣,他以为姥爹即将从那七个字里参悟出转世的玄机,就没有打扰姥爹,没有告诉这个消息。 罗步斋自己去找了李家坳的李晓成,询问详细情况。 李家坳有人怀疑是李晓成做的稻草人又作祟了,甚至李晓成他父亲也这么认为。可是李晓成偷偷在自家窗前看了那个蹦跳的僵尸之后,非常坚定地否定了这种猜疑和诬陷。他说他做的稻草人都是美女,从来没有做过男人。而在李家坳夜间出来的僵尸显然是一个男僵尸。 罗步斋之所以去找李晓成,就是担心那僵尸是从萝卜寨逃走的弱郎大王,担心弱郎大王找到这里来了。他反而期待听到僵尸是稻草人的消息。可是问过李晓成之后,罗步斋的担心加深了许多。 为了弄清真相,罗步斋抽空在李家坳呆了两天。似乎那个僵尸有意避开罗步斋,在他刻意等待的时候,僵尸却接连两晚没有出现。 可是回了画眉村之后,李晓成立即送来消息,说僵尸又出现了。有不止十个人听到僵尸蹦跳的声音后起了床,趴在自家的窗前往外看。那十多个人都声称看到了僵尸的面目,并且相信了李晓成的话,认为僵尸是男的。那十多个人都说僵尸明显是要找什么人或者东西,但是不知道它到底要找什么。 罗步斋担心它要找的就是姥爹。 他原本决定再隐瞒一段时间,将事情弄得更加清楚。今天见姥爹去洪家段帮洪喜得的忙,并且处理好了鬼戏子的事情,罗步斋认为姥爹还有心思对付这些琐事,这才决定将此事告诉他。 姥爹将洪喜得支开,然后问道:“你认为很可能是弱郎大王?它在这附近找我?” 罗步斋点头。 “你听说附近有人尸变没有?”姥爹问道。 “你是担心见过它的人会被它摸顶?”罗步斋问道。 “是啊。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连累这里的父老乡亲。” “还没听到这样消息。如果真的是它的话,我感觉它这次来是专门找你的。或许它想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你,然后快点回到林芝去。”
罗步斋将僵尸的事情告诉姥爹后的接连四五天里,李家坳的人每晚都听见僵尸蹦跳的声音从家门前经过。罗步斋告诉李家坳的人不要偷看僵尸,免得被僵尸看到之后被僵尸惦记。在林芝地区,只要弱郎发现你看到了它,它便会像影子一样追着你不放,直到它死亡,或者你变成跟它一样的弱郎。罗步斋和姥爹有同样的担心。 虽然附近还没有听说有人起尸的事情,但还是尽量不要看它,也不要被它看到才好。 四五天之后,一个长相奇丑的人来到了画眉村。 他刚走到老河那个地方,就被一群淘气的小孩子追着围着取笑,有的拿小石子扔他,有的拿小木棍戳他,有的驱使自家的土狗去吓他。所以,他很快引起了画眉村人们的注意。 那人真是奇丑无比。那时候在画眉村捉鬼出名的歪道士还没有出生,但是据姥爹回忆说,那个人比歪道士还要丑。歪道士由于接触阴气太多,五官歪曲,身体歪曲,已经够丑了。但那个人不但五官歪曲,五官还长得不一般,鼻孔外翻如猪拱,嘴唇肥厚如发肿,眉毛粗短如墨汁甩上去的,耳朵大而蔫如霜打过的白菜叶,头发披散,枯燥得如入冬的荒草。幸好他身体不歪曲,走路还算稳当。 他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根黑色布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间一个布袋,布袋鼓鼓的。 小孩子逗他,他不搭理。 于是有坏心眼的小孩唆使自家的恶狗上前去咬他。 “来福!咬他!咬他!”一个小孩给他的狗发号施令。 狗不但欺弱,还仗人势,果然气势汹汹,朝那个奇丑无比的人扑过去,张嘴就咬。 其他胆小的小孩吓得连忙捂住眼睛,害怕看到皮开肉绽的恐怖场面。 那奇丑无比的人见狗咬来,居然伸出一个拳头,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狗的嘴巴里。 众人大吃一惊。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可是那恶狗张嘴之后居然无法合上,更别说咬伤那人了。那人的手指在狗嘴里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似乎是大拇指和小指分别顶住了狗的上颚和下颚,其他三个手指各顶住一个部位,使得狗嘴无法咬合。 那人脸上露出一丝邪笑,将手一甩,那恶狗就如死狗一般滚了出去,躺在地上直哼哼,涎水流了一地。 众人见了这场景,立即被唬住了,知道这人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小孩子们立即退到三米开外,不敢接近他。 那条狗的主人跑到狗身边,将狗扶起来。可是那条狗走不了几步又瘫软在地,嘴巴张了好几次,连汪汪汪都叫不出来了,如哑了一般。 那人见大家退避三舍,反而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温和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马秀才的家在哪里吗?” 好几个小孩子立即撒腿就跑,他们不是被吓跑,而是跑到姥爹家里,还没有见到姥爹就大声嚷嚷:“马秀才!马秀才!有个丑八怪找你呢!” 姥爹听到小孩子们丢了魂一般的叫喊,急忙从书房里出来。 他刚从书房出来,那个人就已经走到了马家宅子前面的大地坪里,身后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姥爹在马家大门前站定,喊道:“我就是马秀才。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自报姓名道:“我叫沈玉林,湘西苗族人。我不是找你有事,我是来救你的!” 这时,泽盛从看热闹的人群里走了出来,蔑视道:“哟,口气不小!你知道马秀才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吗?你知道多少人被他解救吗?从来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儿,没见过还能救他的人!” 姥爹见泽盛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睡觉,不禁有些意外。罗步斋在外收账,所以没有在场。 那人大声道:“马秀才的名声传千里,我在湘西就听说过一些。就是因为知道马秀才乐于助人,心地善良,我师父沈震林才派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如果你不相信,我马上回去就是了。”说完,他转身要走。 从湘西来到这里,少说也有六百多里,如果靠双脚走来,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天多少夜。而在那个沈玉林看来,这六百多里似乎只是串门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要走。 这种气魄让姥爹为之一震。 姥爹连忙喊道:“不要走!沈震林是湘西赶尸大王,我从外地游玩回来的时候经过湘西,听说过他的大名。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徒弟,所谓来者皆是客,既然千里迢迢来了,何不在寒舍坐一坐歇一歇?” 姥爹又劝说一番,这才将沈玉林拉回来。 刚在屋里坐下,一个村人牵着一条病恹恹地狗走了进来,对姥爹诉苦:“马秀才,你这位朋友刚才用手指顶了我家的狗。现在它不叫了,也不凶了,蔫蔫的要死了一样。我这条狗养了好几年,就指着它帮我看家,也有了感情。这一下弄成这样,你给我评评理。” 姥爹一看就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候不断有人从山东河北等省份逃到湖南境内来,或因为灾荒,或因为战事。不少流浪过来的人因为饿极了,见了吃的就偷,见了稍值钱的就偷了换吃的。村里人为了防止这些人进村,很多人养狗来驱赶流浪者。 姥爹道:“我这位朋友不过是长相奇特一些,身上是衣服并不是流浪汉的打扮,你们驱狗咬他,他也只是防备而已。所以你们本身就不对。他这还算是手下留情的,只是用手顶了狗的嘴和喉咙,让它变哑。如果他下狠手,你们家这条狗就活不成了。” 沈玉林已经表明了自己是赶尸大王的徒弟身份,姥爹就猜测这人会一手湘西赶尸人都会的功夫——哑狗功。赶尸人在赶尸的时候,最怕遇到狗。狗的嗅觉灵敏,闻到死人气味或者危险氛围就会不止地吠叫,甚至会撕咬。吠叫声会引起其他人或者更多狗的注意,不利于赶尸。赶尸人为了保护尸体不被咬坏或者发现,必须用绝技来对付这些狗,所以有了密不外传的“哑狗功”。“哑狗功”有两种,一种直接斩草除根,置狗于死地;一种只让狗变哑,但不会死掉。 因此,刚才沈玉林确实已经够仁慈的了。
沈玉林见姥爹言谈中透露出对赶尸的了解,眼神里即刻有了几分钦佩之意。 而姥爹借此得知沈玉林会“哑狗功”,也相信了他的赶尸人身份。 不过姥爹心中还有疑问。沈玉林既然是湘西著名赶尸大王沈震林的徒弟,那他来这里干什么?赶尸人都是将克死外地的人赶回家乡安葬。姥爹在外地并没有什么熟人,所以没有用得着赶尸人的地方。刚才他还说不是来求帮助的,而是来救人的。到底是真是假? 姥爹赶走看热闹的人,然后回到屋里,闭上门,问道:“现在没有别人在场,你实话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师父亲自插手呢?” 沈玉林见没有别人,便放开了说。 “我确实是来救你的。半个月前,有一个从藏地来的僵尸经过湘西,被我师父发现。我师父自知不是它的对手,但一方神灵护佑一方人。我师父虽然不是神灵,但是他绝不让其他地方来的鬼怪骚扰本地人。于是,我师父找到了那个僵尸,要用赶尸的方法将它赶到湖南境外去。那僵尸虽然比我师父厉害许多,但是自知湘西赶尸大王不容易对付,于是跟我师父达成一条契约。” 姥爹一惊,原来弱郎大王走入湖南境内的时候早就有同道中人发现了它的踪迹。姥爹忙问沈玉林:“什么契约?” 沈玉林道:“那藏地僵尸在寻找它的目标时不允许故意伤及无辜,避免大规模的伤害出现。意思是,除了你之外,不是万不得已的话,它不能伤害其他人。这样,我师父可以力所能及地保护大部分人的安全,而僵尸也能完成它自己的心愿。” 姥爹点头道:“原来它没有给李家坳的人摸顶,是因为跟你师父有契约。” “我师父跟他达成契约之后,立即叫我来这里找你,让你提前做好准备。他听说你是大善人,这才背地里瞒着僵尸让我给你通风报信。如果是别人,我师父就不会管了。” “多谢你师父提醒!”姥爹说道。不过,赶尸大王肯定不知道弱郎大王行走的速度比他徒弟快多了。在他徒弟到达之前,弱郎大王已经在这里找了好些天了。 “现在说谢谢还太早。我师父还交给我一个任务——帮你对付这个藏地来的僵尸。”沈玉林说道。 姥爹诧异道:“我只是听说过你师父的名字,跟你师父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更别谈有什么交情了,他为什么会叫他的徒弟帮我对付他都对付不了的僵尸呢?” 沈玉林摸了摸他那奇丑无比的鼻子,说道:“我师父知道那藏地僵尸在藏地名叫弱郎,有摸顶使别人也变成弱郎的本领。马秀才你修为不浅,如果你被摸顶成了弱郎,也会变成跟它势力相当的弱郎。那样的话,还是会有很多人面临同样的危险。这跟放弱郎入境没有多大区别。我师父一方面希望弱郎不伤害别人,一方面又担心你变成弱郎后伤害别人,所以才想出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姥爹心底感激赶尸大王的提醒和帮助,同时又对赶尸大王的本领有些怀疑。 因为早些年他就听一个赶尸人酒后吐真言,说出了赶尸的背后真相,说他们赶尸名为赶尸,实际上是抬尸,是用两根竹竿将僵尸抬起来行走的。僵尸的脚悬了空,看起来就像是僵直蹦跳的。 哪怕是路过湘西听说了赶尸大王的名望之后,姥爹也认为赶尸大王的名号并不是来自赶尸大法多厉害,而是骗术障眼术更加高明而已。 不过他们确实有哑狗功之类的异术,其目的是不让尸体被狗咬坏,到达目的地后无法向尸体的亲属交代。 姥爹甚至认为赶尸大王说他与弱郎大王达成契约是一个谎言。赶尸大王并没有阻止弱郎大王入境是因为他平时就靠骗术和障眼法,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他派徒弟来到画眉村,名为帮忙对付弱郎大王,实际是希望万一他们战胜弱郎大王,他可以声称自己从中出力,从而让人们认为他有真正的本事。 罗步斋回来之后,姥爹将自己的担心和疑虑说给他听。 罗步斋听过之后说道:“恰好这几天我在洪家段看了一个好风水的地方,用你父亲早些年在那里购置的一块良田跟那块地的主人换了地。这地是给鬼戏子们用的。我们不是要给他们迁坟吗?干脆借这次机会验证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赶尸。” 姥爹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带着罗步斋一起去找沈玉林。 到了沈玉林的房间,姥爹发现他正在静坐,如入定的九一道长一般,门也没有关。 不过他没有九一道长那么进入状态,姥爹他们一进来,他就睁开了眼。 姥爹找个地方坐下,然后说道:“沈玉林,在你帮我对付弱郎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忙。” 沈玉林说道:“力所能及的,当然可以。” 姥爹说道:“在你来这里之前不久,我答应了……洪家段的人……帮他们将一块荒坟地里的外地人尸体迁移到另一块地方去。这两个地方之间有两三里路,远倒不远,但是挖坟迁尸这种事情没人愿意干,特别是尸体会有味道,给再多钱也没有人愿意受这个苦。我想,你既然是赶尸大王的徒弟,赶尸这种事情自然不在话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将这些尸体赶到新的地方去埋葬?” 沈玉林慢吞吞说道:“我们湘西赶尸有‘三赶,三不赶’的说法,不知道马秀才和罗先生听说过没有。” 罗步斋立即给姥爹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这沈玉林是要找不帮忙的借口了。 姥爹伸手道:“请一一道来。如果真的为难,我们倒也不会勉强你。” 沈玉林蠕动他那双肥肿的嘴唇,说道:“凡被砍头的、受绞刑的、站笼站死的这三种可以赶。砍头的必须将其身首缝合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可用法术将其魂魄勾来,以符咒镇于各自尸体之内,再用法术驱赶他们爬山越岭,甚至上船渡水返回故里。” “这是‘三赶’,那么‘三不赶’呢?”姥爹问道。 “凡病死的、投河吊颈自愿而亡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这三种不能赶。其中病死的其魂魄已被阎王勾去,法术不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鬼门关那里唤回来;而投河吊颈者的魂魄是‘被替代’的缠去了,而且他们有可能正在交接,若把新魂魄招来,旧亡魂无以替代,岂不影响旧魂灵的投生?至于雷打火烧的不赶,其躯体以及严重变形僵硬,根本无法动弹,所以赶不了。” 姥爹点头道:“我理解了,这‘三赶’和‘三不赶’的区别在于死者是不是还有主动的想法。如果它们死前迫切希望离开某个地方,你们赶尸人才能运用它们本身的那些意念来移动它们。如果它们死前是心甘情愿,或者自然死亡,那就是它们本身就没有移动的意念了,驱赶也没有作用。并且,世上死法千万种,并不限于这六类,所以这只是笼统区分,关键还在于之前说的死者意念。是吧?”
沈玉林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对于我这种赶尸人来说,‘三赶’和‘三不赶’是无法逾越的界限。但是我师父已经跨越了界限,无论死者生前死亡是不是被迫,我师父都能驱赶。”言语之间,不无得意。 姥爹说道:“我听说赶尸的地域范围往北只到朗州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涪州和巫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传说,这些地方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即使再厉害的赶尸人也赶不动那些僵尸了。是不是?” 沈玉林的得意之色立即消失,老老实实回答道:“确实如此。” 姥爹道:“如此说来,我们要你帮忙驱赶的这些尸体是属于‘三赶’的,也在你们能赶的范围之内。那些人生前是被一般流匪所杀,怨念极深,虽不是砍头绞刑站笼一类,但他们死后找到我,乞求我给他们迁坟。这是其一。第二,我们这地方还不到洞庭湖,在你们能驱赶的地域之内。” “既然是被流匪所杀,又求过你迁移,那我应该可以驱动他们。”沈玉林回答道,脸上波澜不惊,不知道是真的镇定,还是假装镇定。 罗步斋抢前一步说道:“那就多谢了!”他生怕沈玉林又找什么借口推脱。 沈玉林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姥爹道:“原本是今晚就可以的。但是你跋山涉水几百里刚到这里,先休息两天吧。” 沈玉林摇头道:“不用休息。我们赶尸人白天睡觉,晚上赶路,晚上叫我睡我也睡不好,还是今晚就动手吧。” 姥爹本来就想试一试他的能耐,见他这么说,便拍掌说:“那好吧。今晚我们就去洪家段赶尸!” 当晚,姥爹,罗步斋,沈玉林,还有竹溜子一行匆匆赶往洪家段。
姥爹本想再叫几个体力较好的人帮忙挖坟,可是罗步斋说他去荒坟地看过,那些人埋得非常浅,也没有棺材之类的,加上是新坟,泥土还没有瓷实,所以扒一扒就可以,并不用身强体壮的人来挖。而新坟地那边,罗步斋已经叫洪喜得带了十多个人将坑挖好了,等尸体入了坑,将坑边上的新土往下一堆就好了。至于修坟立碑,可以日后再做。 他们几人来到洪家段,又叫来了洪喜得,然后一起去了荒坟地。 到了荒坟地之后,沈玉林围着荒坟地走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趁着这个机会,罗步斋向一脸茫然的洪喜得解释这个丑得离奇的人的来历。洪喜得听得一惊一乍,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还嫌弃沈玉林,不愿跟他靠得太近,现在看沈玉林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钦佩。 这晚的月亮如长了毛一般,月光并不明亮。 洪喜得窃窃问罗步斋道:“人不可貌相啊,长得丑但是本事大的人多着呢,是不是?” 罗步斋低声回答道:“这赶尸人还不一样,师父选徒弟的时候,越长得丑的越容易被选中。” 洪喜得问道:“选徒弟只有选条件好的,为什么这行要选丑的呢?难道是因为丑得能镇住鬼魂?” 罗步斋摇头道:“鬼怕恶人,不怕丑人。长得丑是要镇住人,让晚上遇到的人避开,免得别人对赶尸好奇,瞄来瞄去。” 他们的话刚说完,沈玉林就走了过来,对着姥爹说道:“我看得差不多了。你们站得远一点,待会儿我让尸体们起来,会有一点尸气。你们在旁边帮我看一下,不要让其他走夜路的人撞到,也不要让猫狗之类的跑过来。” 姥爹还替他担心,说道:“你是真的行吗?如果不是真的行,你就不要逞强。” 沈玉林说道:“一般来说,赶尸的徒弟必须学会三十六种功才能赶尸的。第一种功是死尸站立功,也就是首先要让死尸能站立起来。第二种功是行走功,让尸体能够跟着我的指令行走。第三种功是转弯功,让尸体走路能转弯,一般的尸体僵硬了,很难转弯,这是比较难做到的。另外还有下坡功,尸体僵硬的话,下坡容易倒;还有过桥功,桥是拱起的,既有上坡又有下坡,比下坡功还难;还有哑狗功,可以使沿途的狗见了尸体不乱叫,可是我这个功还没有学到位,只能将狗弄哑,却不能弄死。”
姥爹这才明白,他没有将那条狗弄死是因为他不能弄死,而不是手下留情。姥爹听说他是用手塞到狗嘴里将狗弄哑的,当时就认为这种方法并不合理,难免失手的时候被狗的牙齿伤到。倘若追来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三四条甚至一群狗,那他就分身乏术了。 沈玉林继续说道:“练哑狗功,是因为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就会惊到,特别是狗来咬时,死尸没有反抗能力。死尸会被咬得稀烂。所以我才叫你们帮忙看一下猫狗,万一看到了,千万别让它们过来。” 姥爹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并且没有一味吹嘘自己的赶尸术多厉害,还主动提到自己的弱点,便对他的相信又多了几分。 “不需要我们先将泥土挖开吗?”罗步斋问道。 沈玉林踩了踩地上的泥土,然后捡起一块在手中一握,掌中的泥块就如饼干一般碎成粉末。他说道:“这里的泥土经过太阳曝晒,强风吹刮,几乎成了沙土,没有什么黏性,手一扒脚一踩就散了。加上这些尸体被掩埋的时候没怎么加土,就薄薄一层,我的站立功就可以让它们顺顺当当站起来。” 姥爹和另外几人从荒坟地里走出来,各人守住一个方向,然后等待沈玉林施展他的站立功。 沈玉林站在荒坟地中央。他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个铃铛壳儿,又掏出一个铃铛芯儿,然后将铃铛芯儿塞进铃铛壳儿里。原来他为了不让铃铛乱响,平时将铃铛拆开来放的。组装好铃铛之后,他将手一甩。 叮…… 一个微小却又不停回荡的声音响起。 姥爹听得头皮发麻。 其他人也身躯一震,仿佛灵魂要被这小小铃铛的声音摄去一般。 这小小铃铛发出的声音不仅有摄人魂魄的效果,还有春雷惊醒万物的效果。不过惊醒的不是花花草草,不是冬眠动物,而是地下的死尸。 姥爹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荒坟地的变化。仿佛是雨后春笋,仿佛是幼儿生牙,荒坟地数处泥土拱起,下面有东西要破土而出。 但地表的泥土似乎要将这种背离自然法则的新生压制下去,泥土拱起又塌下,拱起又塌下,如同难产一般让人看着难受。这是阴与阳的对抗,这是死与生的对抗。自古以来,许多自然法则原本无法改变,可是人有七情六欲,有悲欢离合,有贪婪,有痴情,有执着,一定要将乾坤扭转,生死颠倒。或许是螳臂当车,或许是蚍蜉撼树,或许是大海捞针,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在千千万万个人的努力下,在千秋万代的绵延下,乾坤居然缓缓挪移,生死居然渐渐沟通。 沈玉林此时就是阴与阳,死与生之间的沟通者。他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体颤抖不停,但他的手指堵住了铃铛口,不让铃铛再响。 泥土拱起又塌下数次之后,沈玉林将脚一跺,厉声喝道:“起!” 荒坟地下面似乎有一个与沈玉林对抗的神灵,而沈玉林这一脚似乎刚好跺在了荒坟地下神灵的痛处,泥土突然一松。地下是三四十多个死尸突然从地下坐起! 泥土将死尸的原本面目遮盖,看起来就如泥人一般。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到处都是泥巴。 洪喜得吓得一哆嗦,急忙离开自己的方位,躲在罗步斋身后。就连竹溜子都吱吱乱叫,蹿到姥爹的脚下。 沈玉林神色稍稍缓和,又甩了一下铃铛。 叮…… 死尸仿佛能听到铃铛声,铃铛声响过之后,它们纷纷扒开堆压在身上的泥土,然后缓缓爬了起来,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沈玉林的下一个指令。三四十具尸体站在荒坟地里,顿时让这里变成了从未见过的尸体林! 姥爹担心尸气袭人,悄悄将毛壳香囊拿出。 虽然沈玉林能让尸体站立起来的本事已经让姥爹他们惊讶了,但是尸体光能站立起来还不行,安葬它们的地点离这里还有三四里路呢。沈玉林施展站立功之后,接下来要施展他的行走功了。
他将铃铛握在左手,右手又伸到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节软鞭来。软鞭手柄只有两三寸长,鞭子缠绕在手柄上,如有地瓜大小。鞭子拆开之后大概有三米多长,他将鞭子一甩,便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仿佛抽打在什么东西上,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抽到,是软鞭自己扭曲相撞发出的声音。这种抽空的方法需要一点技巧,需要快速抽出,在软鞭没有完全伸开的时候又快速收回,这样才能发出响亮的抽空声。 这软鞭既不像兵器中可以伤人的鞭,又不像农人赶牛羊用的鞭。 抽完之后,沈玉林口头唱起词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那些死尸呆呆站立,偶尔有风吹过,死尸摇摇晃晃,如不倒翁一般将倒未倒,仿佛在聆听沈玉林的话。 唱完之后,他又将鞭子一甩,再次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 摇摇晃晃的死尸立即不再摇晃,如同有了力气一般,居然迈开脚步超前走了起来! 罗步斋见走的方向不对,忙在一旁挥手吆喝道:“沈玉林,走这边!走这边!新坟地在这边呢!” 死尸中居然有几个转头来看罗步斋,显然听到他的吆喝声了。 罗步斋吓得急忙噤了声,生怕死尸朝他这边奔过来。 沈玉林听到了罗步斋的声音,喝道:“人生多弯路,不要总直走!直走易伤人,伤人又伤己。手指虽然直,三节易弯曲。骨骼虽然直,也有含腰时!”然后,他又将手中铃铛一甩,发出“叮”的声音。 死尸们艰难地移动脚步,换了方向。这便是他说的拐弯功了。 洪喜得见了转头的死尸,一把抓住罗步斋的胳膊,战抖道:“完了,完了,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 罗步斋狐疑道:“谁看到你了?” 洪喜得道:“刚才转头朝我们这边看的死尸中,有一个我认识!那晚她从戏台上下来,带我到她的帐篷里,然后我们发生了那种事情……她那晚叫我天天晚上陪着她,我一时冲动答应了她。马秀才同我来的那次,我没有发现她,没想到今晚又碰到了!” 罗步斋被他说得心里也忐忑不安了,问道:“你确定是她吗?” 洪喜得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就是她!就是她!我记得她穿的衣服样式,记得她的脸!她刚才看到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罗步斋安慰道:“不要怕,它们现在不都是被赶尸大王的徒弟控制着吗?待会儿就回到土里去了。” 洪喜得还是哆哆嗦嗦。
幸好洪家段的地势平坦,从荒坟地到目的地之间没有桥,也没有坡,此后死尸们被沈玉林一路顺畅地带到了新坟地。这一路上,既没有碰到什么人,也没有碰到在外流窜的猫狗。 假若有哪个走夜路的人碰到这一群尸体,必定会吓破胆,哭爹喊娘。 新坟地的坑之前就被罗步斋带人挖好。每个坑两边都堆着新土。 沈玉林驱使死尸们各自在坑前停止。 就在他即将让死尸们走进坑中之时,一个死尸不受控制地从死尸群中奔了出来,朝罗步斋冲了过去。 罗步斋吓得转身就跑。躲在他身后的洪喜得也一边逃跑一边哇哇地叫。 罗步斋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发现那个死尸追的不是他,而是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洪喜得。罗步斋再仔细一看,那个死尸就是恰才吓到洪喜得的那个女尸。看来女尸对洪喜得仍然耿耿于怀。 沈玉林忙朝洪喜得喊道:“快到我这边来!朝坑里跳!” 洪喜得慌忙哭爹叫娘地从远处折返,一狠心,钻进了死尸群里,跑到沈玉林的身边。 沈玉林提醒道:“快跳到坑里去!” 洪喜得连忙一跃而下。 他身后的女尸跟着一跃而下。 沈玉林喊道:“快爬出来!” 洪喜得慌忙如落水的狗一般朝上面爬,连蹬带踢从坑里出来了。 他身后的女尸也想爬出,可是毕竟身体较为僵硬,手脚不便,如瓮中之鳖,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了。 沈玉林喊道:“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的哪里去。乾为父,坤为母,母胎出生又归母!尘土定,乾坤清,黄泉路上莫回顾!”末了他又将手一甩。 铃铛声响起。死尸们纷纷迈向坑中,失足落入。 落入坑中的死尸们并没有安宁,又纷纷如刚才的女尸一样要往坑外爬。 沈玉林叹息一声,说道:“能生的,又有几个愿意死?即使是我的赶尸术再厉害,也无法扭转它们对生的渴望啊!” 在坑中挣扎的死尸没有一个能爬出来,都是刚爬起来一点点,复而滑落回坑。其场面凄惨又可怖。 远处有乌鸦的叫声哇哇哇地响起。 沈玉林朝姥爹他们招手,轻声道:“一起来掩土吧!盖上土之后,它们就安分了。只要有一点生的希望,它们就会不停地爬。可是爬出来它们也生存不下去啊!” 几人急忙来到坑边将新土填入。洪喜得先去了刚才追赶他的女尸的坑边,将那个做过露水鸳鸯的女尸先掩埋。 沈玉林帮忙填了一些土之后,浑身一软,躺倒在新坟地里,差点被坑里还在往上爬的尸体拉下去。 姥爹连忙上前扶起他,发现他的口鼻里流出了黑色的血。 沈玉林喉结滚动,艰难说道:“我还从来没有一次驱使过这么多死尸……” 沈玉林是被姥爹几个人抬着回画眉村的。之后将近一个月,他一直躺在床上,两眼周围乌黑深陷,好像两颗烂桃子,嘴巴又黑又干,好像被晒死的蚯蚓一般,不过蚯蚓没有他的嘴唇那么大那么厚。 在那一个月里,姥爹夜不能眠,担心弱郎大王突然出现。弱郎大王的实力姥爹不是没有见识过,哪怕现在除了自己和罗步斋,还多了一个泽盛,姥爹仍然觉得没有任何胜算。姥爹唯一的期盼就是沈玉林早点好起来。他那晚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姥爹心服口服,所以对他的期待也多了一些。 给沈玉林送茶送水的时候,沈玉林勉强开口说了,虽然他没有突破“三赶三不赶”,但是来画眉村之前,师父教了他一些驱赶僵尸的秘诀。 泽盛那晚没有去荒坟地,但是听洪喜得说了沈玉林赶尸的场面。 泽盛不相信,于是在沈玉林被抬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偷偷来到沈玉林的窗外,用捕梦网捕获了沈玉林之前的记忆,从中找到了赶尸大王带着他去赶尸的记忆。 然后,泽盛消失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之后,泽盛突然出现。他告诉姥爹,他不但捕获了沈玉林的记忆,还根据沈玉林来画眉村的路程记忆去了一趟湘西,找到了赶尸大王,还捕获了赶尸大王的记忆。 通过赶尸大王和沈玉林两个人的梦境,泽盛认定沈玉林不但会赶尸,还确实是湘西赶尸大王的徒弟。不过,泽盛还告诉姥爹一个意外的消息——沈玉林其实是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人,他现在的丑态,是他拜师之后赶尸大王给他做的假面具做掩饰用的。因为赶尸人选徒弟都是选越丑的越好,赶尸大王为了掩人耳目,便给沈玉林做了一个几乎跟人皮没有区别的丑陋面具。 姥爹不解,问道:“掩人耳目干什么?虽然有选丑徒弟的惯例,但他是出了名的赶尸大王,想选谁就选谁,谁能干涉呢?” 泽盛嘴角一歪,坏笑道:“因为沈玉林是赶尸大王的亲儿子。” 姥爹道:“据说赶尸人是天下命最苦的人,克死父母,克死兄弟姐妹,克死妻儿的人才可以做赶尸人,哪怕是鬼魂都不敢在他身边放肆,一辈子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如果没有师父或者徒弟的话,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加上长得丑,媳妇更是难找。所以赶尸人都是孤家寡人的,这赶尸大王难道例外?”
泽盛道:“因为这个亲儿子的来历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你别卖关子了,说清楚一点。”姥爹催促道。 “这个沈玉林是赶尸大王赶尸在外面借宿时跟一个客店老板娘生下的。”泽盛说道。 接着,泽盛将从沈玉林和赶尸大王的梦境里偷出的记忆给姥爹说了出来。 原来赶尸大王在赶尸的时候经常路过一个老旧客店,并常在那里休息夜宿。客店里有个肥墩墩的老板,还有个漂亮的老板娘。从沈玉林的记忆里可以看到,他的亲生母亲,也就是那个客店老板娘长得非常好看,身姿窈窕,顾盼生情。 赶尸大王一来二去,渐渐喜欢上了客店的老板娘。可是他自己长得丑,又是个赶尸的匠人,自惭形秽,不敢打扰老板娘。 可是一天晚上,赶尸大王赶着尸体来到这个客店后,发现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在。 他照常将尸体藏在门后,然后和衣而睡。 老板娘的店本就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样才有客人愿意在这里住。可是那晚赶尸大王发现店里除了他和他带来的尸体之外,再没有其他住客。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 赶尸大王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突然,赶尸大王听到了女人的哼哼声,痛苦又痛快,难受又难舍。 赶尸大王慌忙爬起来,以为遇了孤魂野鬼,或者狐精妖怪。在赶尸的过程中,诡异的事情不少发生。赶尸大王常常遇见。有些鬼灵精怪会附身在尸体上,吓人取乐,或者带走尸体。 他爬起来检查了一下他带来的尸体,尸体都闭目低头,一动不动,没有异常现象。 他又朝窗外看了看,也没听到奇怪的脚步声,没看到奇怪的影子。 为了一探究竟,他掩好客房的门,走到了客店的大厅里。 那个哼哼声还在,听得他心里痒痒,跟着那个声音痛苦,跟着那个声音难受,然而又痛苦,又难舍,生怕那个声音突然就消失了。 顺着那个声音走去,他走到了老板娘的房门前。 那个声音就是从老板娘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客店是木板结构,木板之间衔接并不紧密,常常有缝隙。于是,赶尸大王将眼睛凑到门缝里去看。只见老板娘身上盖了一个薄薄的被子,手和脚都露在外面。老板娘的手和脚非常光洁,光洁得夜间看起来表面仿佛有一层光晕。老板娘手抓在床头,脚在床尾如上了岸的鲤鱼一样摆动挣扎。 赶尸大王虽然常年寂寞一人,但他不是傻子。他不但在寂寞的赶尸夜晚经过小村小镇的时候听到过男女交合时发出的古怪声音,还曾看到过荒郊野外僵尸交合。因此,当他听到哼哼声的时候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老板娘在床榻上伸脖子咬嘴唇的时候立刻明白她在做什么。 可他还是猜错了,他以为老板娘屋里藏了一个男人,老板娘趁老板不在,偷偷跟其他男人幽会。 可是当将眼睛从门缝移开,移到另一个缝隙前的时候,他发现刚才被木板挡住视线的地方并没有臆想中的男人。床榻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这就超出了赶尸大王力所能及的想象范围。 她这是在干什么?赶尸大王一头茫然。 难道是看不见的鬼在作祟?难道鬼趁男主人不在,迷惑了老板娘,让她在睡梦中被侮辱? 赶尸大王只想到了这个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于是,他一脚将老板娘的房门踹开,将手中的铃铛一甩,发出摄人魂魄的铃铛声,声如洪雷喊道:“哪方妖孽,敢在这里作祟害人!”他自持是克死父母,克死兄弟姐妹,克死妻儿的天煞孤星命,神鬼都怕,所以毫无惧意,大义凛然! 老板娘被突然闯入又胡乱大喊的赶尸大王吓了一跳,急忙缩成一团,抱住那条显然太小太薄的被子,惊得如同一只小老鼠。 赶尸大王靠到床边,将老板娘挡在身后,以为看不见的鬼魂还在屋里没走。 未料鬼魂没做任何反应,身后的老板娘却说话了。 “你怎么不做一声就冲进来了?”声音怯怯的,如断弦后的颤音。 赶尸大王见老板娘不谢谢他,反而怪他,着急地回过身来解释道:“我刚才听到你发出奇怪的声音,又见你屋里没有其他人,以为你是被鬼压了床,所以冲进来帮你驱鬼啊!”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老板娘洁白滑腻的身上,情不自禁地干咽了一口,接着浑身微微颤栗,仿佛比老板娘还要害怕。 “没有鬼呢……”老板娘的声音细得如蚊子一般,仿佛伸手在她嘴巴一拍,就能将那声音拍出一个蚊子的印记来。这里的蚊子非常单薄,只要拍在手里,就捡不起蚊子的尸体,只能看到手掌里一个淡淡的蚊子印,仿佛蚊子只有一个魂儿,没有身体似的。 “没有鬼?那你刚才叫唤什么?”赶尸大王忍不住将泄漏的春光看了个够。 在赶尸大王的梦境里,老板娘房间其他的摆设都已经模糊了,只有老板娘身体最为清晰,她的头发如水草一般柔和,她的肩膀消瘦锁骨明显,她的手臂如刚出水的小藕,她的胸部如垂在枝头熟透的桃子,还有她的小腹,她的长腿,她的脚趾…… 泽盛在窥看此时的梦境时,仿佛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沉迷其中,几乎忘记了时间。虽然梦境的碎片很快就消失了,但他如同看了一个时辰一般感到畅快而又疲倦。 回过神来的他又慌忙捕捉其他碎片。 “哎,你个傻子,我还能叫唤什么……”老板娘朝后缩了缩。 赶尸大王不知如何应答,默默站在床边,往前一步不敢,往后一步不愿。 他以为老板娘会赶他走,可是老板娘只是缩在那里,眼睛看着别处,跟他默默相对,不作一声。 “既然没有鬼,那我回房去了。”赶尸大王等了许久,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梦境的碎片只能看到影像,却听不到声音。声音只有做梦人自己在梦境里面能听到。但是泽盛能从梦境中人的嘴型判断他们说的什么话。 看到赶尸大王的嘴型说出的话是要回房的时候,泽盛都为他着急。 老板娘听了赶尸大王的话之后没有什么反应,仍旧缩在那里,眼睛看着别处,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赶尸大王原本脸上有所期待,但是似乎想到自己长相奇丑,又失落起来。他抬起脚朝房门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老板娘终于抬起头看了赶尸大王一眼。 赶尸大王又走了几步,回到了房门前。 老板娘便从背后看着他,眼神如水,如水一般平静,又如水一般湿润黏人。
赶尸大王就如一具僵硬的尸体一般,对着那个门槛望而生畏。可是那个门槛一点儿也不高。 他突然一个转身,不顾一切地朝床榻上的老板娘扑去。 老板娘两眼呆呆地看着这个丑陋的男人,任由他像一只野兽一般在她身上舔舐,在她身上抓挠。 当这只野兽将身上的衣服脱去之后,老板娘突然伸出双手,搂住了这只野兽的腰,生怕这只野兽掉头而去。 这只野兽是第一次开荤,激动得浑身打颤。它将老板娘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了一整晚,几乎将老板娘身上所有的骨头揉散,让她像一块死肉一般摊开,连拿起身边又小又薄的被单的力气都没有了。 赶尸大王也累得两眼昏花。 后来,老板娘告诉了他,老板没有那方面的能力,她得不到满足,所以她常常在店里没有住客的时候像那晚一样哼哼。 有了第一回,便容易有第二回,有了第二回,第三回便自然而然来了。 从那之后,赶尸大王宁愿多走弯路也要从这家客店经过,要在这里住宿。他一般是前半夜赶路,后半夜鸡快打鸣之前借店休息。有时候老板在,他头晚住下,第二天傍晚就离开。有时候老板不在,他第二晚便要到半夜才离开,甚至多住一晚。 如此两年多之后,老板娘突然告诉他,她身体不适,可能怀孕了。她担心老板发现,问赶尸大王怎么办。 赶尸大王当晚就离开了那个客店。 没有人发现赶尸大王来这个客店的时候赶着四具尸体,走的时候赶着五具尸体,其中一个还是女尸。 赶尸大王带走了有孕在身的老板娘,然后用他的毕生积蓄在另外一个地方建了一个客店,让老板娘继续开店。 不过,这次她开的店不是普通客店,而是湘西常见的“死尸客店”。这种客店只住死尸和赶尸人,一般人是不住的。它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开着,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不论寒冷还是炎热,不论有人还是没人。因为两扇大门板后面是尸体的停歇处,尸体都在门板后面整齐地倚墙而立。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赶尸人基本都选择在死尸客店住,没有死尸客店的地方才住普通客店。 赶尸大王选择让老板娘开死尸客店是有考虑的。他担心他带走老板娘的消息走漏,所以要尽量少地让她抛头露面。死尸客店除了同行赶尸人之外,一般人不敢随便进,所以减少了跟人见面交谈的几率。而赶尸人很少跟其他人打交道,所以即使有赶尸人看到肚子渐渐长大的老板娘,也不会对外人乱说。 赶尸大王很少在死尸客店长住,一则是因为他要出去赶尸,这是他的谋生手段;二则是因为他的天煞孤星命,他怕跟老板娘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会对老板娘不利,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孩子出生后,他不认这个孩子做儿子。 从那之后,赶尸大王仍然像以前一样只有偶尔的晚上才在这个死尸客店借宿,仿佛他仍然是一个匆匆过客。
九个月左右后,老板娘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那个孩子没有一点父亲的特征,跟老板娘一样长得五官清秀,眉目生情。 赶尸大王将所有的欣喜压在心底,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有一次温存过后,老板娘问他:“你觉得孩子取什么名字较好?” 他惊慌道:“名字不要让我取,连我的姓都别让他用,免得我们之间关系变得亲密。” 老板娘知道他的考虑,叹气道:“那就叫他做苦果吧。” 他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后来,老板娘就“苦果苦果”地叫那个孩子。 他原本以为将这样过完一生。 可是十一年后的一天晚上,当赶着一群尸体来到这个死尸客店的时候,他发现客店陷入一片火海。客店里有孩子的哭声。 他急忙冲进火海中,踹开门,将孩子救了出来。 “你娘呢?”赶尸大王没有听到女人的叫声,急躁地问苦果。 苦果哭着说道:“我娘被一个男的带走了!那个男的带了一群人来,说找了我娘十多年终于发现在这里,强行把我娘拖走了。那个男的说我是野种,把我关在房子里,然后放了一把火,要把我烧死。” 赶尸大王刹那间知道是原来的客店老板找来了。 他只好带着苦果一起去赶尸。 赶完这一趟尸体之后,他将苦果寄养在一户贫苦人家,给了那户人家一些钱。然后,他去了十多年没有再去过的那个客店。 客店的老板还是那么胖,见赶尸大王进了门,斜睨了他一眼,问道:“师傅,你不是赶尸的吗?怎么今天一个人来的?” 赶尸大王一惊。他丑陋的脸肯定让人记忆犹新。老板轻而易举就知道他是赶尸的匠人。他不确定老板是否知道就是他带走漂亮老板娘的。 赶尸大王看了看店里,发现老板身后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这姑娘并不是他想找的人。 “嗯……老板娘换了?”赶尸大王沉默了半天,终于闷声闷气地说出一句话来。 老板一愣,将赶尸大王上下打量一番,脸色不悦。 “你还记得以前那个骚婆娘?”老板问道。 赶尸大王估摸老板并没有认出他是谁,便大胆地点头道:“以前常在这边做活儿,所以记得。” 老板从桌下抽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说道:“以前她跟人跑了,我花了十多年才找到她。我本来只想找她回来好好过日子,没想到她跟人在外面生了一个野种!”老板胖如馒头的手往算盘上一砸,将拨弄好的算珠砸乱。 赶尸大王默默地看着黑色的算珠。 “所以我把那个野种烧死了,把那个骚婆娘卖到外地做窑姐了。我要她让千人骑,让万人跨!”老板说道。 赶尸大王浑身一颤! 老板身后的年轻姑娘哆嗦了一下。 老板转身对那个姑娘说道:“你以后敢这样,是同样的下场!” 赶尸大王在这家客店住下。
当天晚上,赶尸大王又去了十多年前常去的房间,经过大厅的柜台时顺手拿走了白天看到的算盘。他看到肥硕的老板如同猪拱食槽一样在那个姑娘的身上耸动,可惜那个部位如同猪尾巴一样垂着。 赶尸大王用算盘砸在了老板的后颈上。算珠散落一地,欢呼跳跃。 床榻上的姑娘异常的冷静,她丝毫不遮掩裸露的身体,冷冷地问道:“你就是十多年前带走她的人吧?” 女人的直觉比算盘还要准确。 “我知道她被卖到了哪个窑子。”姑娘说道。 没有人发现赶尸大王当晚是空着手进入客店的,离开的时候却赶着一个胖乎乎的死尸。 几天之后,赶尸大王在湘西的边境找到了那位姑娘说的窑子,得知老板娘在被灌了药被几人玷污之后上了吊。 上吊的尸体属于“三不赶”,是不能赶的。赶尸大王当时还没有突破界限,于是在老板娘的坟前哭了一场,然后离开。 在苦果十六岁的生日那天,赶尸大王将他领了回来,收他为徒。 赶尸大王送了他两个礼物。一个是新的名字,既然跟了师父,就要跟师父的姓;一个是丑陋面具,赶尸人都要越丑越好,概莫能外。 或许是遗传的问题,苦果对赶尸特别感兴趣,只要赶尸大王愿意收他为徒,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十六岁生日之后,苦果便变成了沈玉林,英俊少年便变成了丑陋之人…… 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赶尸大王不曾给沈玉林说过他真实的身世。 姥爹听完泽盛的讲述,感慨万千。 泽盛喜滋滋道:“马秀才,我能通过梦境知道许多秘密,哪怕当事者自己都不知道。所以,谢小米的事情你尽可放心。哪怕谢小米的转世已经忘记了你,我都能帮你将她从茫茫人海之中找回来。”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不过除了可能与谢小米有关的人之外,其他人你还是少管为好。这样窥探他人的秘密不太好。”姥爹说道。 “我这不是为了帮你摸清沈玉林的底细吗?”泽盛讨好道。 姥爹岔开话题道:“我看你在去湘西之前就挺忙的,天天晚上不在房间,是不是去找谢小米的转世去了?有什么进展吗?” 泽盛摇头道:“没有什么进展。或许她还没有出生,或许是我还没有找对地方。对了,马秀才,你从‘山有木兮木有枝’那句话里找到什么线索没有?哪怕有个大概含义,我搜索的范围也可以缩小很多。” 姥爹叹气道:“没有。” 泽盛道:“会不会玄机不在这句话里?” 姥爹道:“我也不知道。” 这时,竹溜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吱吱吱地叫。 泽盛瞄了竹溜子一眼,打趣道:“说不定竹溜子知道其中的玄机呢,可惜它不会说人话,不能给一点意见。” “我看它是烟瘾犯了,找我要烟抽呢。”姥爹苦笑道。 姥爹点起了烟,可是竹溜子那一晚没有跟着姥爹抽烟。
在沈玉林病倒的一个月左右时间里,弱郎大王还是没有找到姥爹家里来。不过,老河对面不远的吴家庄有人在半夜看到了蹦跳的僵尸影子。这说明弱郎大王离画眉村越来越近。这个消息是司徒子送到画眉村来的。司徒子不知道姥爹和弱郎大王的过节,还以为来画眉村可以叫姥爹去看看,没想到姥爹说僵尸不会伤害吴家庄的人,并不跟他去吴家庄去看一看。 一个多月后,沈玉林恢复了。他要姥爹和他一起主动出击,在弱郎大王发现画眉村之前将它制服,打它个措手不及。 沈玉林认为,弱郎大王能从遥远的藏地迅速追到这里来,却在这里搜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因为姥爹常在这一带活动,各处留下的气息比较多,而在外地是简单一条路回来的,留下的气息也是单线的,弱郎大王顺着单线的气息寻找自然非常快,到了画眉村附近处处都有他的气息所以寻找起来非常慢。 姥爹听了他的话,不禁又感叹道:“我感觉越接近谢小米转世的答案却越迷茫,跟弱郎大王追寻我的情况大同小异。可见世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罗步斋同意沈玉林的意见。 姥爹问罗步斋道:“今天是什么星宿值日?” 那阵子罗步斋正在跟姥爹学习二十八星宿。古人为了方便于观测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运转,便将黄、赤道附近的星座选出二十八个做为标志,合称二十八星座或二十八星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个星宿组成一个龙的形象,春分时节在东部的天空,故称东方青龙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这七个星宿形成一组龟蛇互缠的形象,春分时节在北部的天空,故称北方玄武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这七星宿形成一个虎的形象,春分时节在西部的天空,故称西方白虎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个星宿又形成一个鸟的形象,春分时节在南部天空,故称南方朱雀七宿。由以上七宿组成的四个动物的形象,合称为四象、四维、四兽。古人用这四象和二十八星宿中每象每宿的出没和到达中天的时刻来判定季节,也借此来判断当天行事的凶吉。逢其星宿出生的人还能结合他的八字来断一生吉凶。
不过星宿算命法只有二十七宿,不包含“牛宿”在内。这是因为星宿算命法源自佛法中的“密教占星法”——大藏经内的《文殊师利菩萨及诸仙所有吉凶时日善恶宿曜经》,而佛教是从印度传入中国的,印度把中国的二十八宿变为二十七宿,把牛宿纳入了女宿。可能是印度人观察星象的位置和角度不同。中国人在黄河流域远观天象,与印度人在纬度较低的地域观星,在角度上肯定有差异。而天上各星的明暗程度,在两地亦有差别。这就使得中国有二十八宿,而印度只有二十七宿。所以在本算命法中,任何人的生日都不可能出现“牛宿”这个星宿。 罗步斋对二十八星宿非常感兴趣,所以请求姥爹教他。那段时间里,罗步斋每天出门前必定先看看黄历上当天是什么星宿值日。 “今天是角星值日。”罗步斋回答道,“角星属木,为蛟,是东方七宿之首,有两颗星如苍龙的两角。龙角乃斗杀之首冲,故而多凶。” 这些口诀都是姥爹教给罗步斋的。罗步斋对这些口诀还不太熟悉,所以只要有机会就背诵一遍,既作了解释,又记忆了一遍。 姥爹点头道:“今日祭祀婚姻都不成,如果作为埋葬之日的话,三年之内必定有灾难惊吓,自然也不能作为跟弱郎一决雄雌的日子。” 姥爹算道:“今天是角星值日的话,明天是亢星。亢星属金,为龙,是东方第二宿,为苍龙的颈。龙颈有龙角的护卫,变者带动全身,故而多吉。那这样吧,我们明天晚上去找弱郎大王。” 罗步斋,沈玉林和泽盛点头答应。 罗步斋问沈玉林:“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吗?铁棍?夹子?或者其他的?”罗步斋和姥爹在萝卜寨抓捕弱郎大王的时候就用到了竹竿铁杆之类的东西,由己推人便认为沈玉林也需要类似的工具。 沈玉林摇头道:“那晚我赶尸你们都看到了,我有一个摄魂铃,一条驱魂鞭就足够了,不用其他的。” 罗步斋又问姥爹:“马秀才,要不我们准备一些豆子,还有铁杆?原来我们差点就成功了,这次说不定还能用上。” 姥爹急忙阻止他往下说,担心他的底细被泽盛知道太多,引起泽盛的注意。姥爹摆手道:“故技重施肯定不行。以前它吃过亏,以后肯定会防着。” 泽盛看了看姥爹,又看了看罗步斋,充满兴趣地说道:“马秀才,罗先生,你们以前合手对付过弱郎大王?”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姥爹避重就轻道。 沈玉林点头道:“让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明晚捕捉弱郎大王的事情上吧。我们要去找它,不一定就能找到。到了明晚,如果我们分开去找,又太危险。不如这样,我先去吴家庄实地考察一番,看看哪些地方适合僵尸行动,哪些地方对僵尸来说活动不便。它如果要出来的话,一般会选择对它来说行走比较方便的路径。” 泽盛道:“僵尸还会挑路走吗?” 沈玉林解释道:“我们赶尸人虽然会下坡功,过桥功之类的法术,但是赶尸的时候尽量避开不够平整的地方,省得自找麻烦。我们这样,僵尸自然也会这样。就像你上山,肯定选择山路,不会在树草里绊着走。是不是?” “这倒也对。”泽盛道。 于是,沈玉林提前去吴家庄走了一圈,熟悉一下吴家庄的地形,用他赶尸时选择路线的经验揣摩弱郎大王最可能行走的路线。 第二天晚上,姥爹、罗步斋、沈玉林还有泽盛一起去了吴家庄。竹溜子自然不会独自呆在家里,它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到了吴家庄后,由沈玉林领头,他们几人在吴家庄的小道上缓缓行走,一边走一边看周围是否有影子掠过,一边走一边听附近是否有蹦跳的脚步声。 罗步斋白天就来吴家庄跟每家每户的人说了,叫他们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景象都不要出来,并且最好早早熄灯睡觉。所以此时的吴家庄仿佛一个无人村,除了他们几个闯入者再没有其他人一般。 姥爹偷偷观察泽盛,发现他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 最先听到声音的是竹溜子。 它突然吱吱吱地叫起来,打破沉默,然后迅速朝一个方向蹿去。 姥爹和罗步斋对视了一眼,急忙跟着竹溜子跑去。泽盛和沈玉林随后跟上。 跑了一段距离,姥爹果然听到了蹦跳的声音。可是循着声音找到地方后一看,原来蹦跳的不是弱郎大王,而是一群稻草人! 站在这群稻草人前面的是李家坳的李晓成。 在他脚边还有一只浑身漆黑的野猫。 野猫看到了姥爹,咧嘴叫了一声:“喵呜……” 姥爹知道他们是来帮忙的,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李晓成朝他们点头示意,然后看了看脚边的野猫,说道:“它得知你们今晚会来这里对付藏地来的弱郎大王,就到我家借稻草人来帮你们。它跟我说,稻草人没有血肉,不会被弱郎大王摸顶,既可以充当人手,又可以不留后患。于是,我跟着它一起来了。” 泽盛见了李晓成身后密密麻麻的稻草人,两眼发光道:“太神奇了!这简直是一支稻草人军队啊!我经营多年,还不如一只猫妖……”他自觉失言,立即闭住了嘴。 罗步斋侧头看了看泽盛,咀嚼他刚才的话:“经营多年……” 泽盛赔笑道:“没有,没有。我是说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只猫的能耐大,非常惭愧。”
姥爹点头道:“今日祭祀婚姻都不成,如果作为埋葬之日的话,三年之内必定有灾难惊吓,自然也不能作为跟弱郎一决雄雌的日子。” 姥爹算道:“今天是角星值日的话,明天是亢星。亢星属金,为龙,是东方第二宿,为苍龙的颈。龙颈有龙角的护卫,变者带动全身,故而多吉。那这样吧,我们明天晚上去找弱郎大王。” 罗步斋,沈玉林和泽盛点头答应。 罗步斋问沈玉林:“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吗?铁棍?夹子?或者其他的?”罗步斋和姥爹在萝卜寨抓捕弱郎大王的时候就用到了竹竿铁杆之类的东西,由己推人便认为沈玉林也需要类似的工具。 沈玉林摇头道:“那晚我赶尸你们都看到了,我有一个摄魂铃,一条驱魂鞭就足够了,不用其他的。” 罗步斋又问姥爹:“马秀才,要不我们准备一些豆子,还有铁杆?原来我们差点就成功了,这次说不定还能用上。” 姥爹急忙阻止他往下说,担心他的底细被泽盛知道太多,引起泽盛的注意。姥爹摆手道:“故技重施肯定不行。以前它吃过亏,以后肯定会防着。” 泽盛看了看姥爹,又看了看罗步斋,充满兴趣地说道:“马秀才,罗先生,你们以前合手对付过弱郎大王?”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姥爹避重就轻道。 沈玉林点头道:“让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明晚捕捉弱郎大王的事情上吧。我们要去找它,不一定就能找到。到了明晚,如果我们分开去找,又太危险。不如这样,我先去吴家庄实地考察一番,看看哪些地方适合僵尸行动,哪些地方对僵尸来说活动不便。它如果要出来的话,一般会选择对它来说行走比较方便的路径。” 泽盛道:“僵尸还会挑路走吗?” 沈玉林解释道:“我们赶尸人虽然会下坡功,过桥功之类的法术,但是赶尸的时候尽量避开不够平整的地方,省得自找麻烦。我们这样,僵尸自然也会这样。就像你上山,肯定选择山路,不会在树草里绊着走。是不是?” “这倒也对。”泽盛道。 于是,沈玉林提前去吴家庄走了一圈,熟悉一下吴家庄的地形,用他赶尸时选择路线的经验揣摩弱郎大王最可能行走的路线。 第二天晚上,姥爹、罗步斋、沈玉林还有泽盛一起去了吴家庄。竹溜子自然不会独自呆在家里,它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到了吴家庄后,由沈玉林领头,他们几人在吴家庄的小道上缓缓行走,一边走一边看周围是否有影子掠过,一边走一边听附近是否有蹦跳的脚步声。 罗步斋白天就来吴家庄跟每家每户的人说了,叫他们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景象都不要出来,并且最好早早熄灯睡觉。所以此时的吴家庄仿佛一个无人村,除了他们几个闯入者再没有其他人一般。 姥爹偷偷观察泽盛,发现他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 最先听到声音的是竹溜子。 它突然吱吱吱地叫起来,打破沉默,然后迅速朝一个方向蹿去。 姥爹和罗步斋对视了一眼,急忙跟着竹溜子跑去。泽盛和沈玉林随后跟上。 跑了一段距离,姥爹果然听到了蹦跳的声音。可是循着声音找到地方后一看,原来蹦跳的不是弱郎大王,而是一群稻草人! 站在这群稻草人前面的是李家坳的李晓成。 在他脚边还有一只浑身漆黑的野猫。 野猫看到了姥爹,咧嘴叫了一声:“喵呜……” 姥爹知道他们是来帮忙的,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李晓成朝他们点头示意,然后看了看脚边的野猫,说道:“它得知你们今晚会来这里对付藏地来的弱郎大王,就到我家借稻草人来帮你们。它跟我说,稻草人没有血肉,不会被弱郎大王摸顶,既可以充当人手,又可以不留后患。于是,我跟着它一起来了。” 泽盛见了李晓成身后密密麻麻的稻草人,两眼发光道:“太神奇了!这简直是一支稻草人军队啊!我经营多年,还不如一只猫妖……”他自觉失言,立即闭住了嘴。 罗步斋侧头看了看泽盛,咀嚼他刚才的话:“经营多年……” 泽盛赔笑道:“没有,没有。我是说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只猫的能耐大,非常惭愧。”
姥爹对野猫说道:“上次说你修炼多年却连人话都不会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野猫仍旧“喵呜”地叫了一声,并不说人话。 李晓成笑道:“马秀才,它来之前跟我说了,它说它以前自持修为比你强而轻视你的实力,还带了那么多僵尸打扰你和你父亲,心里很是愧疚,所以自此之后在你面前绝对不学人舌,说人话。” 姥爹忍不住拱手道:“实在受不起!” 毕竟猫和老鼠是天敌。那只野猫刚看到竹溜子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但它知道竹溜子是姥爹的伙伴,便没有立即扑过去。而竹溜子向来大胆,见人不避,它面对猫妖的时候大摇大摆,视若无睹。可是当李晓成说猫妖对姥爹俯首称臣的时候,竹溜子急忙蹿到姥爹的脚边,迅速爬到了姥爹的肩头。虚张声势的大胆立即暴露无遗。 不过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遇到普通的猫,竹溜子自然仗着自己的一点修为不惧不怕,真的斗起来未必落于下风。可是眼前这只猫是拜月成妖的猫,除了是老鼠的天敌之外,修为也比竹溜子要强大不知多少倍,竹溜子怕它是理所当然的。 罗步斋踮起脚来看了看后面的稻草人,感叹道:“确实跟一支军队差不多了!” 唯一的缺点是,这支军队严重缺少阳刚之气。由于李晓成做的都是稻草美人,这支军队整个儿就是一支娘子军。 姥爹没有叫其他人一起来帮忙捉弱郎大王,是因为害怕太多人被弱郎大王摸顶。林芝的一个寺庙数百僧众全部变成弱郎的传闻让姥爹步步小心,如履薄冰。现在多了一群稻草人的帮助,又不用担心摸顶,所以即使是娘子军也无关紧要了。 姥爹从猫妖能控制如此之多的稻草美人中看出,猫妖的分身法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谓分身法,是指同时能幻化出一个或者几个甚至无数个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形体的本领。这种幻化出的形体一般来说都是虚体,所以容易附身到其他物体上。猫妖正是通过无数的虚体分身依附在稻草人身上从而控制稻草人的。 不过,这不是姥爹第一次见识到分身法的厉害,他在山东蓬莱游玩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名叫张之嫌的道士。姥爹听说他会分身法,慕名拜访。当时拜访他的人很多,姥爹登门拜访的时候,一同站在门口等的有十多个人。 姥爹以为张之嫌会一个一个地接待,或者大家坐在一起畅聊。可是张之嫌出来后,将来访者全部叫了进去,却又分在不同房间坐下。 姥爹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可是刚坐下就见张之嫌提着酒壶进来了,把酒言欢,一直聊到夕阳西下。 姥爹虽然从张之嫌的言谈中获得不少教益,为不虚此行而高兴,但心里又微微担心,同来的十多人还在其他房间坐着,受到如此怠慢,岂能不愤怒? 出门之后,姥爹见其他人也出来了。姥爹便向那些人道歉。未料姥爹刚要鞠躬表示歉意,那些人中也有人俯腰致歉,说独占了张之嫌的时间,致使同来的其他人空跑一趟,非常愧疚。 姥爹惊讶问道:“张之嫌也跟你们聊天了?” 那些人也惊讶,反问:“张之嫌跟我相谈甚欢,一直聊到太阳落山啊!” 这十多人相互询问,令人惊奇的是每个人都跟张之嫌从中午聊到傍晚,无一例外。他们互相询问张之嫌跟他们聊的什么内容,却千差万别,各不相同。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张之嫌分身无数,并且可以各有心思,由是对张之嫌更生敬佩之情。
姥爹四十多岁后才开始研习分身法,虽然开始得晚,但很快就获知窍门,研习成功。不过他很少在外公或者其他亲人面前表现出来,说是怕吓到亲人。唯独有一次外公在老河里摸鱼划伤了脚板,外公亲眼看见姥爹明明捏着他的脚,却又看见一个姥爹扯了一把止血的草奔了过来,将草揉烂了敷在外公的伤口上。那时候外公还小,一见突然出现了两个父亲就吓得哭了起来。 听外公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想起了第二次遇到小米的情景。我明明看见姥爹躺在老竹椅上,却又看见他迅速拿紫砂茶杯盖住了小米。他明明已经衰老得需要人扶着才能走动,却又脚步矫健地奔到了很高的门槛外。我忍不住回想当时的情景,想了一遍又一遍,猜想那次姥爹是不是使用了隐藏多年的分身法,猜想他是不是怕我像外公一样被他的分身法吓着,所以出现分身的同时又隐匿了自己的本体。或许我当时回头得迅速而又足够及时,就会看见第三个姥爹抱起第一个姥爹逃进里屋的情景。 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总是细腻而周到,或许正是因为无微不至,晚辈又看不到长辈的苦心付出。就像我当时没有及时回头一样。 虽然姥爹在二十多年后才开始研习分身法,但是决定学习分身法的想法却是在见到拜月猫妖领着一群稻草美人之后萌生的。 二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小米,那时候她已经不姓谢,姥爹才真真正正地埋头将学习分身法的想法实施起来。 有了稻草美人的协助,寻找弱郎大王就变得方便多了。猫妖驱使各个稻草人分散在吴家庄的各个路口,只要弱郎大王一出现,立即就会被发现。 姥爹等人反倒闲了下来,站原地等待稻草美人的动静。 吴家庄到处都是稻草人,这让姥爹有种守护田地的错觉,好像即将出现的不是弱郎大王,而是天空的鸟雀。可是再看在道路上来来回回巡逻警戒的稻草人,姥爹又有种身在战场的感觉,好像即将出现的也不是鸟雀,而是半夜突袭的千军万马。 泽盛则频频长吁短叹,好像非常失落。 不一会儿,猫妖叫了一声,提醒大家注意。 姥爹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到分散在各处的稻草美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聚集。于是,姥爹带着众人也朝那个方向奔去。 很快,姥爹和罗步斋看到了久违的弱郎大王。最明显的是它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那道伤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如同一条肉虫。这条肉虫经历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一点消退的迹象,反而像能生长发育一般比上次看到的还要粗一些。它的指甲比上次要长,但是似乎已经长到极限了,后面生长的指甲卷了起来,如同蜷缩的蕨根一般。有两三个手指的指甲断了,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它身上的衣服被稻草遮盖,露出的部分已经脏得一塌糊涂,看不出衣服原来的样式和颜色。稻草是稻草美人被拆散后漏出来的。在它蹦跳的时候,身上的稻草扑簌扑簌往下掉。 谁也不知道它刚才怎么出现的,并且一出现就拆散了十多个稻草美人。 猫妖一甩尾,又有十多个稻草美人蹦跳着朝弱郎大王奔去。 沈玉林见弱郎大王一身稻草,知道稻草美人只能延缓弱郎大王前进,却无法阻止,于是立即站了出来,在稻草美人后面掏出了摄魂铃和摄魂鞭,跟着稻草美人朝弱郎大王走去。 果不其然,弱郎大王双手从左往右一摆,十多个稻草人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稻草漫天飞舞,撒了一地,似乎到了收割的季节。 叮……
沈玉林的铃铛响了。 还没有冲向弱郎大王的稻草美人们都颤抖了一下,附身的分身几乎被沈玉林摄去。 弱郎大王听到铃铛声,愣了一下,扒了扒身上的稻草,朝沈玉林看来。它那两只眼睛里如同有鬼火一般,散发着绿色的微光。 沈玉林被它一看,感觉浑身冰凉。但他立即镇定下来,将另一只手里的摄魂鞭朝弱郎大王抽去。师父在他来画眉村之前说过:“鞭抽牛,牛耕地。鞭抽人,人守规。这是鞭的力量。所以鞭空抽,即可驱使死尸行路,鬼魂避让。空抽是吓唬,这就够了。如果不小心抽到了死尸身上,会出现两种结果。一是抽得太重,则会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召回来的剩余魂魄肯定会消散,死尸便走不动了。二是抽得太轻,无关痛痒,死尸见抽打也不过如此,便不再怕你,你再也吓唬不了它,它也不会走了。因此,如果你碰上了弱郎大王,一定要使尽浑身力量,要让它魂飞魄散,即使不能让它魂飞魄散,也得让它拼命躲避,这样,你就可以将它驱走。”沈玉林问师父:“既然有这么一招,为什么师父你不使用,而要放它入境之后叫我使用呢?”师父语重心长道:“你师父我已经老了,不能再失败一次,失败了,声名俱毁,没有重头之日,你也会失去我的庇佑,遭到其他同行攻击诋毁。你不一样,你还没有声名,你还年轻,失败了大不了重头再来,成功了则声名鹊起。因为我已经向弱郎大王示弱,如果你能降服它,声名即刻会超越我,成为比我还强的新的湘西赶尸大王。”沈玉林道:“可是我的能力还远不及师父你的十分之一。”师父笑道:“大家认为你强,比你强的人承认你强,你就强了,即使你能力还不够强也不碍事。此事一旦成功,同行认为你强,我承认你比我强,你就是当之无愧的新一代赶尸大王。”沈玉林跪下哭道:“我不要超越你,我不要成为取代你的赶尸大王。”师父抚摸徒弟的头,微笑道:“傻孩子,你不取代,迟早有人要取代。这是许多人垂涎欲滴的帽子,你不戴上,别人会抢了戴上。让给其他人,还不如让给你啊。” 那条负载了过重的期望的摄魂鞭削破了空气,朝弱郎大王呼啸而去! 在从沈玉林手里到弱郎大王面前的过程中,那条鞭子在不断地扭动,仿佛除了沈玉林给它的力量之外,它本身还蕴含着无法克制的力量。 罗步斋,泽盛,李晓成还有那只拜月猫妖都将目光聚集在那条扭动的鞭子上,似乎这样可以将自己的一份力量也释放其中。 姥爹见过三十六个弱郎如三十六截木头一样被弱郎大王放倒的场面,所以不会将所有希望寄予在沈玉林的这一鞭上。不过,姥爹认为这一鞭至少会让弱郎大王知道沈玉林的厉害,不会将赶尸大王的徒弟视作等闲之辈。 可是,结果不但出乎罗步斋等人的意料之外,也大大出乎姥爹的意料之外。 弱郎大王见沈玉林的摄魂鞭抽来,只是轻轻一抬手,就将鞭子攥住了。弱郎大王一扭身,沈玉林就被甩出去两三丈远。 弱郎大王拿着鞭子蹦到沈玉林身边,居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摄魂鞭朝沈玉林狠狠抽去! 沈玉林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如刺猬般在地上缩成一团,打滚不止。 猫妖急忙驱使十多个稻草美人将沈玉林围住,防止它再抽一鞭。 弱郎大王扬起鞭子朝稻草美人抽去。“啪”的一声,稻草美人没有被抽坏抽散,但是都如秋收的稻田里被农人割倒的稻草一般纷纷倒下。摄魂鞭可以威慑魂魄,驱赶死尸,稻草美人不过是猫妖分身依附控制而已,并不如人的肉身和人的魂魄联系那般紧密,哪里守得住摄魂鞭的抽打? 鞭子虽然抽打在稻草美人的身上,但是猫妖也打了一个滚,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仿佛鞭子抽打在它的身上。 被寄予厚望的沈玉林和猫妖瞬间被弱郎大王击败,并且毫无还手之力,这让姥爹和罗步斋他们颇为惊讶。 猫妖打滚的时候,剩下的稻草美人摇摇晃晃,差点就地仆倒。幸亏猫妖很快缓了过来,那些几乎就要扑地的稻草美人才勉强站了起来。可即使站了起来,速度和气势已经远远不如刚才了。
罗步斋惊叹道:“这就是祖宗级别的实力啊!它比我们上次看到的时候还要强大一倍!” 姥爹点头道:“它虽然还有点僵硬,但灵活度已经超越常人了。” 弱郎大王的实力与在萝卜寨的时候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可罗步斋不再是以前的阿爸许,没有可以控制的鬼灵,姥爹虽然实力大增,但是在对付弱郎这一方面并无建树。而那个泽盛除了能趁人睡觉的时候偷窥一下别人的梦境之外,似乎并无其他方面的特殊能力。竹溜子和李晓成更是不可能在对付弱郎大王的时候贡献什么力量。 眼看他们几个人还有一只猫一只竹溜子是来捕捉弱郎大王的,瞬间情况就转换成弱郎大王虐杀他们了。 泽盛狠狠道:“刚才还以为我们是刀俎,转眼我们怎么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了?我是伟大的瓜尔佳氏的人,可不能窝囊地死在这里!”说完,他将身后的捕梦网取了下来。 罗步斋好奇道:“莫非他的网还能网住弱郎大王不成?” 泽盛将网和手柄的地方拆开,然后将外衣一脱,卷在手柄上方。他挥动手柄,外衣展开来,居然成了一面三角黄龙旗。 原来他的衣服里面一层还有别的刺绣,平时别人看不到。 他挥舞着三角黄龙旗,大喊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 姥爹猜测他是用满语喊的话。 泽盛语音刚落,姥爹就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起,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弱郎大王听到马蹄声,茫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一队骑着大马举着大刀的士兵如凶神恶煞一般冲了出来,后面紧跟着百十个举着各种兵器的步兵。骑马的士兵举起大刀便朝弱郎大王砍去。 弱郎大王很快从茫然中回过神来,蹦起来躲避刀枪。 罗步斋欣喜不已,说道:“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为什么不早使出来?” 姥爹则没有因此欣喜,反而愁云满面。他从那队士兵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和洪喜得从洪家段回画眉村的路上看到的面孔。他们不是人间的护卫军队,而是来自阴间的怨灵。 从大云山到画眉村,姥爹从未见泽盛提及过此事,也未表现过他有这方面的能力。要不是他认为此时已经死到临头,一定还将隐藏下去。他能调动亡灵军队,却还要屈身于画眉村这种小地方,这种隐忍,这种等待,让姥爹不能不忧心忡忡。 不过幸好他还有这一手,让弱郎大王猝不及防。 姥爹和罗步斋连忙赶上前将打滚的沈玉林救了回来。 沈玉林见了突如其来的阴兵,也大吃一惊。他赶尸需要唤回死尸的残缺魂魄,借助残缺魂魄使得僵硬的死尸移动。上次在洪家段的荒坟地,他唤回了三四十具尸体的残缺魂魄就已经口鼻流血,几乎超越他的极限了。而这个瓜尔佳氏的泽盛轻易能召来一支魂魄完全的军队,他怎能不惊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他再努力一辈子也许仍然不能望其项背。 可是,即使让人眼前一亮,似乎看到暂时希望的泽盛也没能将劣势逆转。 弱郎大王不过是稍一躲避,便再次扬起摄魂鞭朝阴兵抽去。阴兵应声而灭。 即使有躯壳依附的沈玉林都经受不住摄魂鞭的抽打,何况是毫无依附的阴兵。弱郎大王连连挥鞭,几个接近的阴兵被抽得魂飞魄散。 泽盛见召唤来的阴兵都像靶子一样被弱郎大王消灭,急忙将三角黄龙旗转了几圈,让旗帜卷起来,又喊了一句听不懂的满语话。阴兵立即调转马头,仓皇撤退。他自己也作势要溜。 弱郎大王见前面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便直接朝姥爹蹦跳过来,要直取姥爹的性命。 泽盛见状,大喊道:“罗先生,你为什么不上前抵抗?你是已死之人的身外身!即使被弱郎大王摸顶,也不会有事的!” 这话让罗步斋和姥爹都如闻晴天霹雳! “已死之人的身外身?”罗步斋瞪圆了双眼看着泽盛。 泽盛大喊道:“你在被那个乞丐暗算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的尸体还在萝卜寨!魂魄却逃了出来成为了身外身!现在大家都已经尽力了,你为什么不试试你的身外身的厉害呢?你在萝卜寨的时候都能抓住弱郎大王!” 姥爹这才醒悟,原来泽盛早已将罗步斋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 罗步斋在鸡鸣三省遇到姥爹时候就对姥爹的说法将信将疑,可惜一直无法对证,所以相信了姥爹好心的谎言。此时泽盛将真相一口气说了出来,原本就不太确定的罗步斋顿时如梦惊醒。
“不要相信他的话!”姥爹顾不得此时弱郎大王正朝自己奔来,朝罗步斋大喊道。 可是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罗步斋刹那间想通了姥爹让他远离萝卜寨,让他改名更姓,让他小心泽盛的原因。惊恐之情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泽盛的话就如一条看不见的摄魂鞭,准确无误地抽到在罗步斋的身上。 罗步斋的身影顿时如同刚才的阴兵一样应声而灭。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如同山间老寺的钟声一般雄浑悠扬,澄净肃穆。地上的稻草和尘土顿时如遇狂风般飞舞。众人只好抬起手臂遮挡眼睛。猫妖的毛被吹得凌乱翻滚,但是它似乎很安静,沉下心来聆听那个声音。竹溜子则随同稻草被吹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忽然间,姥爹感觉脑袋一阵晕眩,眼前的景物幻化出无数重影。眼前的房屋多了无数间,脚下的路也多了无数条。姥爹不知道该朝哪条路走。 这阵晕眩过后,姥爹再看前面,其他人的声音还能听见,但是已经看不到他们的人了,连弱郎大王都已经不见了。脚下的路已经完全陌生,面前有五六条岔路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 鬼打墙!姥爹心里冒出这三个字来。 鬼打墙别的时候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原本想择路而逃的姥爹此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 那个像老寺钟声的声音还在持续,震得姥爹两耳嗡嗡直响。不过姥爹已经从中听出那是九一道长的声音。姥爹曾在大云山呆过四十一天,后来跟九一道长往来没有断过,所以能分辨出九一道长的声色。 姥爹想起第一次入定的时候听到引他出定的罄声,又看到眼前的景象,猜测此时的景象九一道长幻化而来。心中这么一想,便不再急躁。姥爹静静站在原地,等声音消逝,等幻象消失。 果然,不一会儿,面前的幻象消失,原来的房子原来的路还有原来的人都出现在眼前。可是弱郎大王和罗步斋不见了。其他人都茫然失措,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时,九一道长从两个房屋之间的夹道里走了出来。 “弱郎大王哪里去了?”沈玉林问道。 九一道长走到沈玉林身边,将手按在他的额头,点头道:“还好,还好,三魂七魄都还在。”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姥爹道。 九一道长摆手道:“我只是用观想法将它引入歧途,暂时让它迷路而已,并不能对它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我的观想法之于弱郎大王,就如作祟的鬼打墙之于你。以后你的事情,还得你自己来做。有些不该做的事,我劝你还是放弃。”观想法是入定到一定基础才能修炼的法门,观想法能让修炼者看到往常看不到的景象,从而使得身心灵净化,可是由于出现的景象五花八门,千罗万象,所以也容易进入偏门邪门,修炼的时候要万分谨慎。 九一道长能用观想法将想象到的景象让别人也看到,可见修炼功力之深。 “以后我的事情还得我自己来做,这我知道。不该做的事是什么事?”姥爹问道。 “不要找小米了。你找不到的。”九一道长表情痛苦道。
“为什么?”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长叹一声,说道:“前世与今生还有来世虽然有微弱萤火的联系,但是毕竟其中鸿沟难以跨越,就如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悬崖或者裂谷,即使你能看到她,她能看到你,但是不可能接着萤虫之火走过去。” “多谢道长教诲。”姥爹并不相信九一道长的话。在回到画眉村之后,姥爹跟九一道长有过一段促膝长谈的话,他这才知道九一道长这些劝告的话确实出自肺腑,并且对前世今生和来世有着相当深刻的领悟。 姥爹回到画眉村之后并没有对泽盛怎样。虽然沈玉林李晓成他们知道罗步斋是身外身之后惊讶万分,但是他们并不认为罗步斋的消失是泽盛的过错。他们认为在那个时刻说出那样的话是一时情急,何况泽盛并不知道说出那句话的后果。 因此,姥爹并没有驱赶泽盛走的充足理由。 姥爹要给罗步斋办葬礼,可九一道长劝姥爹不要这么做。 九一道长说,罗步斋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在萝卜寨就办过葬礼,就不要再给办一次了。如果一个人办过两次葬礼,那么可能让他自己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何况这次罗步斋死掉的是身外身,没有尸体,顶多只有衣冠冢。 姥爹便给罗步斋弄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几人在衣冠冢边烧了些纸钱便作罢。 泽盛在罗步斋的衣冠冢前给罗步斋道歉,说自己不该一时着急,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乞求罗步斋的原谅。 姥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在罗步斋的衣冠冢祭拜过之后,沈玉林离开了画眉村,他知道自己还远远不是弱郎大王的对手,留在这里等待也不会有机会。 九一道长在画眉村呆了一段时间,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劝姥爹不要再执着于寻找小米。 九一道长在一次夜谈中,终于敞开心扉将自己的隐秘往事讲给姥爹听。 他在姥爹书房里拿起一面水银镜子,那是一面镶鱼骨的红木框镜子,谢小米在世的时候很喜欢这面镜子。姥爹见她喜欢得不愿释手,曾要她把这镜子拿回去,可是她没有拿走。谢小米去世后,镜子的边角有了腐蚀性的花斑,花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有人见红木镶鱼骨的框很好看,便叫他换一面新的镜子。可是姥爹没有换过。 九一道长指着镜子里不太清晰的自己,对姥爹说道:“你和小米,就如这镜子外和镜子里的影像,看着好像触手可及,可惜你永远没有办法从这么小的镜框里穿越进去。” 姥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苦笑道:“道长,你之前说我和她之间有一道悬崖,现在又说我和她之间如隔着一道镜子,你这样劝我,听起来好像你感同身受啊。” 九一道长笑道:“你说对了。我就是感触太深了,才有这番感同身受的话说给你听。我这次从大云山来这里救你,就是因为觉得你跟我的境遇太多相似之处,觉得你是另外一个我,我才来这里的。” “另外一个你?”姥爹不解。 九一道长哈哈大笑,将镜子放下,说道:“是啊。我历经多次挫折之后遁入大云山,想熬尽在世的时间。你第一次经历我以前经历过的同样事情,看起来锲而不舍,跟我年轻时一样。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即使你经历了很多次,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可是当你把你的人生经验说给一个刚开始要经历同样事情的人听时,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接受你馈赠的箴言。没有经历过,他就不会相信你。等他相信你的时候,他已经像你一样了。” “同样的事情?”姥爹明白了几分。难怪在大云山下遇到泽盛的时候,他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了九一道长的秘密。 九一道长说道:“你已经知道阿赖耶识是一颗种子,会在来生发芽。那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促使它发芽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绝大部分人的阿赖耶识一直处于睡眠或者消失的状态,只有极少的人才能记起前世?” 姥爹摇头。 九一道长道:“是执着,是爱。爱也是一种执着。爱的是人,是善,是理,也可以是一件事物。活佛转世,爱的是善,是佛理。我的转世,爱的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我,小米是另一个我的她。我寻找她,寻找了四十一世,遇到她四十一回,可是世世错过,回回错过,就像她在这个镜子里一样,看到了,但是无法将她带到我的身边来,带进我是生活里;就像我和她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悬崖,我看见了她,却跨不过去,也不能将她牵过来。” 九一道长说,他在这世刚刚想起前世的父母和前世的生活场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阴错阳差记起了前世而已。
后来他亲生父母将他放在前世父母那里居住,他渐渐想起的越来越多。那时候,他也还是以为自己因为住在了前世住过的地方才唤醒了更多的记忆而已,就像一个失忆的人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会想起许多遗忘的片段一样。 可是当他记起一个曾经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之后,他的记忆突然像大闸泄洪一般汹涌而至。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新的场面,可是那些场面他记得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都没有经历过。他的梦也顿时多了许多,夜夜做梦,连绵不绝。 那些梦境是那么的真实,曾经一段时间里,让他分不清何时是在做梦,何时是在现实。 那段时间里,他常常在刚刚睡着的时候惊醒,惊醒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他已经分不清梦的界线,以为白天吃饭玩耍其实才是梦,晚上在梦中才是清醒的时候。他觉得梦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生活其实是个虚构的梦。 梦里都有一个女孩的影子。 这个女孩将许许多多的梦联系在一起。他在不同的时间——清晨,中午,黄昏,晚上——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岁数——孩提,成年,中年,老年——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地方——草地,山间,集市,小道——看到这个女孩。他看到这个女孩快乐,看到她悲伤,看到她发呆。 有时候他是一位年迈的耄耋老人,在黄昏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孩在一片草地里天真无邪地玩耍。有时候他是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清晨的田埂上看见这个已经成长为丰腴妇女的她在山间锄地。有时候他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在中午喧闹的集市上看见已经老得白发苍苍的她和抱着他的妈妈擦肩而过。有时候他是一个采药的中年医生,在太阳下山后顺着小道回家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抱着还未满岁的她迎面走来。 无论她在什么岁数,在什么地方,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在他看来,她的眼神,她的眉毛,她的气质,她的呼吸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她能散发一种昆虫才能发出的气味,而他瞬间就能感应到。 由于这些几乎与真实生活混淆的梦境,他想起了前世的前世,顺而想到了前世的前世的前世,以及更多。 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的场景是在不同的前世发生的。 场景共有四十一个,也就是说,他跟那个女孩认识了四十一世。 再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在四十一次前世的时候开始寻找她,可总是错过。有时候看起来近在咫尺了,可很快又陷入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 促使他记起前世的,正是他的执着——他每次死亡的时候都心有不甘,决定下辈子一定要弥补缺憾,一定要找到她。 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要寻找她,他记起的前世超越了四十一次前世,想起了他还不是人的时候,想起了他以前是牛是羊是狗的前世。 “那你弄明白了吗?”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点头说道:“在我身为山间一只兔子的那一世,她跟着她的将军父亲狩猎,她那箭法高明久经沙场的将军父亲一箭将我射杀。被射中的我痛苦不已,非常恐惧。她的父亲要将我带回去将皮毛剥下,说要给她做一顶兔毛帽子,要将我的肉分给他的士兵烹成美味。她却违背她父亲的意愿,执意要将我埋葬。在她将我放进坑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痛苦。” “成为人之后,我每一世都能记起前世,都能在梦里见到她,又梦见自己是一只兔子,被人射杀,然后被她双手捧着送进土坑里埋葬。我完全恢复前世记忆之后,便到处寻找她。有时候我想起了她,可是自己已经年纪太大,即使找到她也不能打扰她。有时候遇到她的时候我自己还小,大人们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中了邪,于是与她相认的机会错过,此后再没有见到她。我总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与她匆匆见一面又错过。其后的寻找便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姥爹道:“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九一道长摇头道:“世界上其实从来没有缘,只有分。有缘无分,其实就是无缘无分。” 两人相遇又相守,就是有缘有分;两人相遇不能相守,便是有缘无分;两人没有相遇,便是无缘,无缘相见自然谈不上相守,也谈不上有分无分了。这本是世人公认的“缘分”之说。可九一道长居然不承认世界上有“缘”,只承认世界上有“分”。这让姥爹觉得奇怪。 姥爹问道:“道长为什么这般认为呢?”
九一道长踱步至窗边,对着外面的星空说道:“人海茫茫如星空渺渺,有人说,世间如此多人,你偏偏与这人或者那人相识,便是缘。其实这是不对的。你既然来世上一遭,就必定认识一些人,这是无可避免的,你不认识这些人,就会认识那些人,总有一群人在你生命的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等着你去认识,等着你去结所谓的缘。人生在世与人相处,就如你一头扎进喧闹的人海集市,必定看到许多人,碰到一些人,有人跟你同行,有人跟你擦肩,无法避免。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遇见的事物,那就不叫缘,也没有缘。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你以为是缘,但如果那个心爱的人不出现,你仍然会遇到另一个心爱的人,或许与她相伴一生。以此推之,假如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以为是缘,或许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原本会更加心爱的那个人,却与没有这么相爱的人相守一生。因此,所谓的缘,是人们自己欺骗自己,又骗骗他人罢了。” 九一道长继续说道:“我经历了这么多次前世,曾在没有想起她之前,遇到不少的姑娘,我以为自己跟那些姑娘有缘,结为连理,后来遇到了她,才想起自己最喜欢的人原来是她。可是自己已经有家有室,无法再跟她相聚。” 姥爹说道:“虽然你总与她错过,但每一世都与她相见,这也算是缘啊!有多少人能在前世今生来世次次相遇相见呢?” 九一道长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说道:“为什么我前面四十一次前世苦苦追寻,锲而不舍,却要在这一世遁入大云山,坐等油干灯枯呢?你知道吗?” 姥爹摇头。 “因为我想通了,因为我知道所谓的缘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以为跟她有缘,就如千万人中,我跟她的脚间系了一根独一无二的红线,哪怕其中有乱线头一般的纠结错杂,只要我好好清理,永不放弃,就必定能顺着红线找到她。” “对呀。你就应该这样。你要相信,你们还是有缘的,经历这番磨难之后必定最终可以相遇相守。”姥爹安慰道。虽然他知道,一个经历了如此多前世挫折的人,或许心都已经起了茧,再温软如绵的安慰或者再尖锐如刺的激将,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 “非也。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缘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以为我跟她有缘,但是想一想,她一直就是那么善心如佛一样的女孩,除了埋葬过我之外,你又怎么知道她未曾埋葬过其他的弱小生灵?你又怎么知道其他生灵转世之后不会苦苦寻觅她?” 姥爹竟然一时语塞。 九一道长走到姥爹身边,轻拍姥爹的肩膀,仿佛需要安慰的人是姥爹,而不是他。 姥爹知道,九一道长自从逃入大云山的时候就想通了,现在提起这些,不过是想借此来劝他不要再寻找小米而已。 九一道长说得确实有道理。那个女孩能在将军父亲的箭下埋葬一只兔子,就可能同样埋葬其他小动物,甚至在将军未发射弓箭之前救下其他生灵,也可能长大之后在将军的屠刀下救下其他人的性命。与亲手埋葬九一道长的前世相比,未杀之前救下性命似乎更加值得报恩和挂念。九一道长能记住她,追寻她,不见得其他生灵不会记住她,追寻她,甚至在那一世就开始像后来的九一道长一样苦苦寻找。
或许那个女孩在那一世就与被她救下的人相守一生,白头到老。 更有甚者,说不定女孩的多少次前世曾是弱小生灵,曾被其他人救下。而她也在寻找令她眷恋不舍的人。 后来姥爹再次遇到小米,之后又看到了一个佛教典故,才真正体会到了九一道长苍茫凄凉的心境。 那个佛教典故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多情书生,他与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可到了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 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家里人怎么劝慰都没有作用。 眼看着这书生奄奄一息,不久将辞于人世。这时,有一个游方僧人路过这里。游方僧人听说了此事,便来到书生面前,从怀里摸出一面镶鱼骨镜子来,叫书生看。 书生在镶鱼骨镜子里看到茫茫大海,看到一名遇害的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 海滩边偶尔有人路过。第一个路过的人看了那女子的尸首一眼,摇摇头走了。 第二个路过的人看到了女子的尸首,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女尸的身上,然后走了。 不久第三个人路过这里,他走了过去,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掩埋了。 镶鱼骨镜子里的景象就此消失,书生看见了自己。 书生茫然不解,问游方僧人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僧人收起镜子,解释道,这是能够看到前世的镜子,那具海滩上的女尸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遮掩的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个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 书生顿悟,不久病就好了。 姥爹想,九一道长是非佛非道的修行人,既熟悉道教经典,又熟知佛家哲理,他或许就是看到这个典故之后决定不再追寻那个已经追寻了四十一世的女孩。 一个经历了四十一世大约四千年的人,寻缘而不得,自然不会再相信“缘”字。 “你不过是第一世而已。”九一道长以这句话结束了当晚的聊天。 那晚聊完之后,九一道长便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了画眉村。 姥爹送他送到了老河,他便不让再送。 九一道长辞别时对姥爹说道:“马秀才,明天一大早有故人来访,切记晚上不要关门。” 姥爹问道:“一大早来访,我早点起来就是了,为什么晚上还不能关门?” 九一道长说:“我在你家里留了东西,故人只能循着那个东西找到这里来。如果你关上门,故人就没法找到你。” 姥爹见他不说故人名字,知道问了也白问,便点头答应。 九一道长离去之后,姥爹回到家里,见罗步斋不再出门跟他说话,倍觉冷清凄切,忍不住长吁短叹。他记得九一道长说在家里留了什么东西,便到处寻找,最后在那个镶鱼骨镜子上看到一张黄纸朱砂符。 姥爹没多想,随手将镜子放回原地。 中午时分,一个附近村的人来找姥爹,说他家女儿常年身体不好,经常腹泻,一腹泻便瘦好几斤。他带着女儿看过不少医生,医生都说他女儿体质较弱,肠胃较差,是天生不足,除了平时多注意之外没有其他有效疗法。他平时便多给女儿熬汤喝粥,调养脾胃,可是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迹象。昨日他女儿又一次腹泻,几乎将整个人脱空,虚汗直冒,面色变黄,已经没了人样。 他怕女儿病死,便来找姥爹看看。 姥爹便问他女儿都是什么时候腹泻。 他便说出记得的几次日期来。 姥爹听完,掐指一算,叹道:“都出现在鬼星值日的时候啊。”
那人一怔,说道:“是吗?我从没有注意过当天是什么星宿,只想过是不是气候变化剧烈。” 姥爹笑道:“这不怪你,我也是先考虑许多其他因素之后才发现这个共同点的。如果不知道推算星宿的话,是怎么也发现不了的。”说完,姥爹又问他女儿的生辰八字。 那人将女儿的生辰八字报出。 姥爹又掐算一番,然后停住,又叹道:“你女儿出生的那天也恰好是鬼星值日!难怪她会这样!” 那人嘴唇微颤,问道:“这么说来,她是有很大的问题吗?还能救吗?” 姥爹想了想,说道:“有没有救,这在其次。能不能救,要看机缘了。” 那人惊慌道:“能救就能救,不能就不能,为什么还要看机缘?” “你女儿这个救法不一样。我这里有方法,但是能不能用上,我不能保证。” 那人抓住姥爹的手央求道:“求马秀才救我女儿一命!我们一家必定记着您的好!一生不忘!” 姥爹起身道:“如果能救下你女儿,你就感谢那个救你女儿的人吧,不用感谢我。” 那人以为姥爹不愿施救,拽住姥爹的手不放,哭道:“我以前确实在人背后说过你的不好,说你虽然驱鬼救人,却也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带到了我们这里,让人畜不安。相信你听别人说起过这些事,让你心里不快。我今天向你道歉,以后绝不说这样的话。”
有人感谢姥爹,也有人暗地里说姥爹,姥爹其实对这些一清二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姥爹不能去堵别人的嘴,也不去质问人家,向来任由他人评说。 实际上,自从姥爹的名声与日俱增之后,各种孤魂野鬼倒是绕开画眉村这一带了。弱郎大王来过一阵,确实让人惶惶,但弱郎大王未曾威胁过其他人。 即使此人自己承认背地里说过姥爹的坏话,姥爹也不怒不恼,说道:“快别说这样的话,我知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难处,打猎的,有人说他伤害了山间的生灵;打井的,有人说他破坏了村里的风水;种田的,还有人说他放了别人田里的水;讨饭的,还有人说他丢了同村人的脸。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那你为什么说要我感谢救我女儿的人,不用感谢你?你这意思不就是不愿管,让我去求别人吗?这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那人问道。 姥爹无奈道:“请你听我说完。你女儿这叫鬼星煞,凡人一遇到鬼星煞,就像没有遮罩的烛火放在狂野里,一旦遇到风吹草动,烛火就摇曳欲灭,非常危险。其实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就知道你女儿是鬼星煞的命。刚才我问你女儿什么时候不舒服,生辰八字是什么,那都是为了隐瞒你。”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隐瞒我呢?”那人不解。 姥爹道:“去年你女儿生日的时候,我就去了你家附近,在你家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泥土里扎进了三寸三的桃木钉,为的是护住你女儿的烛火之命。不然的话,今天你就不是来找我帮忙,而是找我报丧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意见,有人劝你早点来找我看看,但是你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我也一直没有跟你说。” 其实在很多人来姥爹家求助的同时,姥爹也主动去帮助那些没来但是需要帮助的人做一些事情。这就是一例。罗步斋在世时常劝他不要事无巨细一一关照,来到家里的是没有办法避开,碍于老乡情面,帮也就帮了。那些没来的,甚至有意不来的,帮了人家人家也未必记着念着你的恩情。每到此时,姥爹就笑罗步斋以前在萝卜寨养成的习气还没有丢掉,非得别人给你什么,你才帮人办什么事。 那人听姥爹说早就偷偷用桃木钉护住他女儿的烛火之命,非常感激。“马秀才真是让我羞愧啊。我在明里暗里说你的不好,你还暗地里帮助我。”他说道。 姥爹曾说,人心叵测,未必是因为人心复杂深算,有的是一念成佛,有的是一念成魔。但是有些人的人心不用猜测,这种人就是常常故意使坏的人。他的人心天生是坏的,你即使感动他,帮助他,他或许当时会有不再害人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如蜻蜓点水,掠过就没有了。后来,就是那个姥爹帮忙护住他女儿烛火之命的人在混乱时期带头冲进了马家老宅,抢完东西又带头点火烧屋,将将近百年的马家老宅毁于一旦。 不过后来那人也没有得到善终,烧完马家老宅之后不到半年,他自家房屋起火,邻人看见他从火中逃出,但满身火焰,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烧死。 幸好那时姥爹和外公被关在牛棚里,避免了报复的嫌疑。 有人猜测他是被其他暗暗护着姥爹的人放火烧死的,有人猜测护着姥爹的不一定是人,有人猜测是在马家老宅抢东西时认为分赃不均的同伙故意纵火,也有人猜测是他自己睡前忘记了将厨房里的火灶用草灰盖灭。 而罗步斋在老河见到那人的时候,一眼就看出那人的骨重非常轻,轻如草灰,又恍惚间看到他身上烈火重重,便猜测那人不得善终,可能会死于火灾。 姥爹没有罗步斋那样的身外身,仅凭眼力看不出那人的骨重,他的心思还在那人女儿的鬼星煞上。姥爹说道:“我那四根桃木钉只是权宜之计,要想破解鬼星煞,还得用其他方法,并且获得机缘。我只能提供方法,却无法提供机缘。” “那方法是什么?”那人急切问道。 姥爹道:“你回去做一支弓,三支箭,弓要是柳木弓,箭要是桃木箭。然后用红纸写上你女儿的生辰八字,用布包裹,系在其中一支箭上。之后,你找一个有水有桥的地方,这附近最近的就是老河桥了。你将弓和箭放在桥头,记得在天还没亮但是要亮的时候去。然后你在桥头等人经过。” “等谁?”那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天亮之前第一个经过那里的是谁。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这个人就是你要感谢的人。但是这个人看到你的弓和箭了不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经过一个有水的桥头时看到一支弓和三支箭,其中一支箭上又系了一个布包的话,就知道是有人要破解鬼星煞。我就会拿起弓和箭,对着天空鬼星所在的位置连射三箭,先射两支没有布包的箭,系了布包的最后射。这样就可以帮你破解鬼星煞了。” 那人急忙打断姥爹的话,说道:“那好办呀。麻烦你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等我放好了弓和箭,你就去老河桥走一趟嘛。”
姥爹摇头道:“为什么说要有机缘呢?难就难在这里,不能让知道内情的人故意去那里射箭。射箭的人必须不知道布包中是谁的生辰八字,不知道要破解鬼星煞的人是谁,这才能成功。除此之外,那人必须知道有鬼星煞这一回事,知道鬼星在天空哪个位置,所以要对二十八星宿非常了解,熟知天文。这些条件缺少其中一个,便不能成。” 那人哭丧着脸说道:“天哪!要不是事先串通的,要看到弓和箭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还要了解二十八星宿,哪有这样的机缘巧合?” 姥爹叹道:“确实难啊!可是要破解鬼星煞,要救你女儿,只有这一招。试一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那人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回去之后,那人的妻子问他马秀才有没有答应帮忙。 那人将姥爹说的方法说给妻子听。 妻子却不如他那样垂头丧气,听了之后立即兴奋地叫他去准备弓和箭,叫他明天一大早就去老河桥头做这件事情。 那人对他妻子说道,要想凑齐这些条件简直比登天还难,做了也是白做。 他妻子则欣喜地说,既然马秀才给你说了这些,就说明他有办法,接下来就看你诚心不诚心了。他是在试探你呢。 那人大喜,急忙去准备弓和箭,又叫妻子做好写女儿生辰八字的布包。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他又在自家的正东南西北方找到了姥爹去年扎好的桃木钉,才知道姥爹所说非假。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那人就来到了老河旁边,将弓和箭放在桥头,然后自己在对岸的一棵槐树下躲着,悄悄等待别人从这里经过。 他坐在槐树后面等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还没有见人过桥,不禁在心里头将马秀才骂了百十遍,觉得马秀才是故意耍他。 他从潮湿的地上站起来,正要从槐树后面走出去,这时看到前面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他心中大喜,连忙又躲回大槐树后面偷看。 妻子跟他说过,既然马秀才说出了方法,就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女儿的。不然的话,马秀才连方法也不会说给他们听。在没有看到人来之前,他还是怀疑马秀才耍他,但一看到有人走来,便立即认为那是马秀才安排好的人来了。 当时四周还是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山只能看到剪影,近处的各类小虫还在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鸟雀声已经开始响起来,但还稀稀落落的。草叶上的露水却已经密密麻麻,踩上去便会留下一个脚印。 在桥与路的衔接处,有不少的青草。那个走到桥头的人踩在上面,留下了如同深陷下去的脚印。 他看到那人的脸憔悴不堪,仿佛遭受了重病的折磨,走路的样子弱不禁风,要不是看到被踩下的露珠形成的脚印,他简直要怀疑这个人是从阴间走来的。 难道马秀才会叫这样的人来桥头破解鬼星煞?躲在槐树后面的他心中忐忑。他害怕这个人目不斜视地从桥上走过。 那个憔悴不堪的人脚步突然停住了。 躲在槐树后面的人屏住了呼吸,仿佛看到猎物就要进入他的陷阱一般紧张。 桥头的那人显然看到了地上的弓和箭。他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弓和箭,然后对着天空某个位置瞄准,再拉开弓,将箭射出。 他接连将三支箭射出,带有布包的箭排在最后。 射完之后,他将弓箭放下,然后继续朝前走。或许是他觉得刚才耽误了一点时间,脚步比刚才快了许多,好像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 躲在槐树后面的人不敢出来道谢,之前马秀才交代,这种事情不能事先串通,不然无效。他不知道箭射完之后跟人道谢算不算犯忌讳,所以干脆等那人走了之后才从树后出来,去看桥头的弓和射出后落在老河的水里的箭。
因为九一道长临走前的叮嘱,姥爹头一天晚上没有关门,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坐在书房看书。 书才翻开,姥爹就听到外面有了脚步声。 姥爹急忙放下书,走了书房。 才到大门口,姥爹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故人。姥爹脸上一怔,立即又一喜,出门的时候脚绊到了过高的门槛,差点摔倒。 那位故人疾步上前,扶住姥爹。 姥爹激动道:“是九一道长让你回来的吧?” 故人点头,身上的寒气直扑姥爹的脸。抓住姥爹的手比上次还要冷一些。脸上皱纹明显比上次多了,显得格外憔悴。 姥爹忙将他拉近屋里,给他倒上暖茶。 故人喝了一口茶,问道:“我刚才经过老河的时候,看到桥头有三支箭一张弓,那是别人问你之后放在那里破解鬼星煞的吧?恰好我以前听你说过此事,又教过我二十八星宿,所以顺手帮那人射了箭。” 他一来就说起路上遇见的事情,仿佛他这一走不过是去外地收了一笔账而已。 姥爹想起昨天的事情,笑道:“那是他运气太好了!” “我看那人骨重很轻,身上好像还有火焰,估计以后难得善终。”他又喝了一口茶,脸上稍稍好些。 姥爹没有听进去,关心地问道:“那晚你听到泽盛说出真相时已经魂飞魄散,我料想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罗步斋看着茶杯上升腾而起的热气,陷入了回忆。 罗步斋说,当听到泽盛说出那些话时,他非常恐惧。地面随之升起腾腾的热气,让他有种在蒸笼里的错觉。他被热气蒸得难受,眼前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胡乱奔走,想走出这个“蒸笼”。不久之后,他似乎走出了“蒸笼”,热气消失,眼前变得清晰。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回头一看,姥爹他们都不见了。 于是他又往回走,可是越走感觉越不对。 终于,他走过一个拐角,看到前面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比他见过的最大的集市还要拥挤。那条大道上的人大多哭哭啼啼,也有的面无表情,但都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漆黑如炭。这一黑一白,让整个人都失去了色彩。路两边却有艳红刺目的花,但不见一片叶子。 他呆呆地看了许久,然后拉住其中一人问他们要去哪里。 被拉住的人没有一个回答他,都用痴呆的眼睛看着他,让他心生寒意,急忙松开。 他心想,反正别的地方不知道怎么走,不如跟着他们走算了。 他正要加入进去,一个人从背后拉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这人是大云山见过的九一道长。他跟姥爹去大云山的次数不多,但认识了九一道长。 九一道长一脸严肃地说道:“你别跟着他们走,走过去了,就回不来了。”
罗步斋似乎明白九一道长的话,但又不是十分明确,便问:“道长,我是已经死了吗?去了阴间就回不来了吗?” 九一道长拉他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说道:“你只要排除对死亡的恐惧,就不会死。” “可我害怕死亡啊,怕得不得了。”罗步斋颤抖着说道。一想到自己已经死了,他就禁不住浑身发冷一般地颤抖。 九一道长抚慰道:“不要害怕,你跟我念一段话就会好了。” 罗步斋点点头。 “而今实相中阴现在我前,种种怖畏之念我皆不管。愿我了知此皆神识反映。愿我了知此皆中阴幻影;际此了一大事机缘来临,愿我无畏喜怒诸尊——我识所现。”九一道长每念一段就停顿一下。 罗步斋则赶紧在九一道长停顿的时候跟着念一小段,念完之后顿时感觉心境平静了许多。他又连忙默念了好几遍,终于心中的恐惧如迷蒙的晨雾见了阳光一般散去。 “我现在不害怕了,可是接下来我要到哪里去?”罗步斋问道。 九一道长回答道:“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坐在这里。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指引你到一个地方去。” “合适的时机?我要等多久?” “大概七天。”九一道长说道。 “七天之后你会来找我吗?” “不。我不会再来这里。但是你会看到一道微光,如同在洞中看到洞口的微光一样,你只要追寻着那道微光往前走,就能走到你想要去的地方。那道微光是有时限的,不会一直存在,所以你要尽快走到发出微光的位置,如果中途耽误,微光消失,你就会重回黑暗之中,再无摆脱之日。”九一道长慎重地交代道。 罗步斋用心记下。 他坐在那块透着凉意的石头上等了许久,因为头顶的天空一直浑浑噩噩,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状态,他分不清何时是白天,何时是黑夜。 前面大道上的人一点儿也不见减少,依旧有的哭哭啼啼,有的面无表情。 他没有感觉到饿,也没有感觉到渴,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条大道如河道,看到人流如河流一般向未知的前方涌去。 混混沌沌地不知道等了多久之后,终于一道微光在远处出现,如同在深洞中看到洞口的光一样。 这应该是第七天了。他心想。 他急忙从石头上站起来,朝那个微光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见那个微光亮堂一些,仿佛走了这么多的路不曾让他接近一些。可是他知道,如果不朝那里走去,自己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就只能跟着那些黑白的人顺着鲜红的花走向阴间。
他想起自己是身外身,说不清楚是阴还是阳,心里又突然恐惧起来。 “而今实相中阴现在我前,种种怖畏之念我皆不管。愿我了知此皆神识反映。愿我了知此皆中阴幻影;际此了一大事机缘来临,愿我无畏喜怒诸尊——我识所现。”他将九一道长教给的话又在心里默念,一边默念一边继续朝微光的方向走。 心境又平静下来。 在奔走的路上,他偶尔会遇见像之前的自己一样迷茫的人,那些人茫然四顾,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心想,那些人肯定也是突然死亡的人,他们充满了迷惑,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又希望自己还活着,他们自己找不到方向,又没有人给他们指引。 他对那些人的茫然和恐惧表示同情,可是自己无法帮助他们。他试着上前拉住其中一个人一同往微光的方向走,可是仿佛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看不到,没人愿意跟着他一起奔走。 他不敢耽误太多时间,只好不管别人,独自前行。 前面的微光摇晃起来,好像是被风吹动的灯火。罗步斋心中着急起来,害怕那摇曳的灯火一下子被风吹灭了。他顾不得看两边的风景,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远又不远,近又不近的微光,害怕眼睛一挪开,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又走了不知多久,罗步斋忽然感觉两边的景色熟悉了。侧头一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老河附近。这里的水田,道路,河流,还有远处的山,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罗步斋心中暗喜,刚要走上桥,却见桥头有一支弓三支箭,还看到对岸一棵大槐树后面躲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有腾起的火焰。 罗步斋一眼就看出这是有人要破解鬼星煞。他来画眉村后,听姥爹说过这种要命的煞,也听姥爹说过破解的方式。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微光,就在姥爹的住址所在的地方。那微光能透过青瓦泥墙,虽然他和微光之间有许多阻隔,但那微光并未被遮挡。 罗步斋心想,既然前面的路不用微光指引也能找到,不如先将这三支箭射出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于是,他拿起了弓和箭,对准鬼星所在的方位连射三箭。 射完箭后,罗步斋感觉那个微光弱了不少,于是加快脚步往姥爹家走。 老河和村里的房屋直接还有一段笔直的大道,大道可并列过两辆马车,是粮官为了运粮方便加宽的。 这条大道进了村子便拐一个弯,从村子穿过。笔直的大道是不能直接通进村子的,必须拐弯,不然会形成风水中的穿心煞,大凶。 走到那个拐弯的地方才算真正进村了。 在这个拐弯的地方有一块非常丑陋的石头,石头下面压了符。那是姥爹和罗步斋来画眉村之后画的符,为的是提醒一些孤魂游鬼不要在这里过多停留。这算是姥爹给孤魂游鬼画的地界。 罗步斋看到那块石头发出强烈的光芒。不过这种光芒虽然强烈,却不能像前面的微光一样穿透阻碍。光芒中有暗纹,能看到当初姥爹画的符的形状。 走到姥爹家对面的时候,罗步斋看到那个微光如烧尽了油的灯火一般迅速暗淡。那个灯火后面有一面四方镜子,镜子反射灯火发出的光,使得它比原来要亮一倍。 罗步斋刚走到门口,姥爹就从屋里出来了。 罗步斋看到姥爹的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比刚才看到的微光要亮许多倍,比刚才在老河岸边的槐树后看到的火焰还要猛烈许多倍。罗步斋几乎不能直视。幸好他一跨进门,姥爹身上的光芒就消失了,那个灯火也随即熄灭,看不见了。
“根据我看到的光芒来看,我想你已经超越姥姥级别了。”罗步斋说道。 姥爹吸食玉镯子渗透的绿光之后,也感觉自己比以前要精神许多。以前吸食的时候容易被呛到,现在反而如鱼得水,运用自如。不过他还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达到姥姥级别,有些意外。 罗步斋又道:“那晚泽盛突然说出我是身外身,肯定是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不然他不会在知道我的底细之后不告诉你我。就算不告诉你我,知道我是身外身之后也应该非常惊讶,至少询问你或者我。” 姥爹点头道:“是啊。他不但故意害你,还挥手就能召唤阴兵上阵,能力非同一般。只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罗步斋劝道:“马秀才,你就是太心善。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在这里一天,你就得防着他一天。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样吧,他既然可以偷偷背着我们做一些手脚,那我从今以后也偷偷观察他,摸清他的底细。” “嗯。”姥爹也觉得自己过于相信人,太疏忽了。这次疏忽差点让罗步斋有去无回,姥爹对罗步斋心有愧疚。 “还有一件事,那晚弱郎大王怎么了?是你侥幸逃脱了,还是它被你们制服了?” 姥爹便将那晚九一道长用类似鬼打墙的观想法将弱郎大王引入歧途的事情一一说来。 “这么说来,弱郎大王只是被九一道长迷惑,走到其他地方去了而已?那它什么时候还会来这里呢?”罗步斋问道。 姥爹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九一道长也没有说。或许明天就会重新出现,或许还要很久。” 罗步斋道:“它这次找到画眉村来,是循着你的气息来的。要想让它不再找到画眉村来,我想你只能暂时离开画眉村,像以前一样在外面游玩一圈。这样的话,弱郎大王会继续循着你的气息找去。等一段时间过后,这里你的气息几乎没有了,你再回来。” “可它迟早是要找到我的。除非我死了,没有气息了。”姥爹忧郁道。
“我看你的实力日益精进,提升得快得吓人。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的实力并不弱于它,就不再惧于它了。” 姥爹点头道:“能不能达到它那种惊人的级别另当别论,躲一躲倒是应该的。你在老河桥边看到的那个人就曾在人前人后说我既帮助了别人,也招来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我出去走一遭,也可以压制一下这种说法。” 罗步斋为姥爹打抱不平道:“你明明凡是能帮的都帮,又在附近几个村的村口留下石头符,让路过的魂灵都避让,居然还传出这样的话?” 姥爹无奈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牙齿咬不动的,舌头都能让它熔化。何况是我这血肉之躯?” 姥爹曾给外公说,人的口中语其实也是一种符咒,这种符咒能让人高兴或者愤怒,厉害的话还能对人造成伤害。不过一般情况下,这种符咒在其他符咒面前显得非常虚弱。但是倘若许多人的口中语变得一致的话,就会有比普通符咒要厉害千百倍的影响。 流言蜚语才是最厉害的符咒。 后来,姥爹在这种符咒面前也不得不屈服,从而激起了小米心中恶的一面,沦为邪灵恶鬼,让姥爹不得不用陶罐将她封起来。 罗步斋道:“也好,你离开一段时间,对你自己,对这些传言都有好处。” 姥爹道:“那也得等你查明泽盛底细之后。不然我在外面也不放心啊。其他的孤魂游鬼来村里也就算了,如果他带了阴兵进村,那些阴兵肯定会带走不少活人的魂魄,那后果不堪设想。” “嗯,这样更好。” 幸好姥爹之前只给罗步斋做了衣冠冢,画眉村的人都知道那个坟堆里没有罗步斋的尸体,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罗步斋回来了,姥爹便向外说上次见罗步斋没回来,误以为他遭遇不幸了,没想到他只是迷路,现在又自己找回来了。 别人不明白罗步斋突然消失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听了姥爹的解释之后并未作疑。 泽盛傍晚时候醒来,进姥爹书房的时候看到罗步斋也在,非常吃惊。 “罗……罗……罗先生?”泽盛抹了一下脸,脸色难看。 罗步斋微笑点头。“是我。” “你……你不是……你怎么回来了?”泽盛脸上开始冒汗了,像见了鬼一样。虽然他肯定不怕鬼。一个带领阴兵的人,怎么会怕鬼呢? 罗步斋点头道:“怎么回来的?当然是走回来的。” 泽盛做贼心虚,不敢再问,勉强笑了笑,又含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当时不知道会让你那样……” 姥爹正提着毛笔写字,听到泽盛这么说,接口道:“你不知道他会怎样?不知道会魂消魄散吗?” 泽盛被噎住,仍旧赔笑。 “山有木兮木有枝?”泽盛瞥了一眼姥爹写的字,故意转移话题。 姥爹将纸张卷起,让泽盛自讨没趣。 几天之后,罗步斋便查清了泽盛的底细。他在离画眉村三十多里的雾渡河看到泽盛带领一批阴兵夺人性命,将雾渡河附近的活人魂魄捆绑到雾渡河边,充实他的军队力量。 雾渡河之所以名为雾渡河,是因为河上经常大雾,挡住视线。在河上摆渡的船夫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因此那里常年有人溺水。 或许正因为看中了经常大雾并且有人溺水,泽盛才将他的阴兵部队安排在那里。 泽盛为了掩人耳目,被夺去魂魄的活人会被扔进雾渡河里,造成溺水的假象。
罗步斋原来是身外身,本来就与普通人不一样,加上上次又魂飞魄散,可以说是身外身的身外身了,阳气比普通人更弱,几乎难以察觉。因此,当他潜伏在阴兵附近的时候,泽盛和巡逻的阴兵没有发现他。 罗步斋看到泽盛站在一个高台上挥舞三角黄龙旗,台下的阴兵们喊着“恢复瓜尔佳氏荣耀”的口号,声势浩大。 自从接连有许多人夜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雾渡河附近的居民夜晚不敢出来了。这使得泽盛的胆子更大,完全没有在马家老宅时的厚道卑躬。他就如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一般演练他的阴兵部队,虎虎生威。 罗步斋看得仔细,然后回画眉村将所见所闻一一转述给姥爹。 姥爹想不出对付泽盛的办法,便去李家坳找拜月猫妖,希望拜月猫妖可以施以援手。在意图捕捉弱郎大王那次,虽然拜月猫妖实力远远不及弱郎大王,但也让姥爹看到了它非同寻常的实力。泽盛虽然有阴兵,但猫妖的稻草人也几乎是一个军队。如果猫妖答应帮助一起对付泽盛的话,至少在数量对抗上不会处于劣势。而姥爹自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泽盛一人。 姥爹和罗步斋刚进入李家坳,李晓成就在山坳口等着了。 姥爹一问,原来拜月猫妖知道姥爹要来,便叫李晓成到山坳口迎接。 李晓成没将姥爹和罗步斋领到山上去,却将他们领到了自己家里。 姥爹以为猫妖会来李晓成家,便一边喝茶一边等待。 等了许久,姥爹不见猫妖来,也不见李晓成提起上山的事,便问道:“晓成,猫妖什么时候来啊?要不我们上山去?” 李晓成正在陪姥爹和罗步斋喝茶,家中父母都不在。他听姥爹询问,将眼一闭,又将眼一睁,顿时眼珠子变了颜色,如猫眼一般瞳孔缩小。他说道:“我就在这里啊。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 姥爹和罗步斋大吃一惊。 李晓成古里古怪地笑道:“马秀才不用惊讶。我承诺了不在你面前说人话,只好让李晓成来说。他也答应让我借他的身。”他的脸一笑,便几乎跟猫脸一般,只差几根猫胡须了。 姥爹心中稍安,便将来意说了出来。 未料李晓成回答道:“马秀才,你现在的能力今非昔比,又有灵物护身,除了弱郎大王那样达到祖宗级别……罗先生,借用一下你的话……除了弱郎大王那种级别的之外,你已经无须畏惧了啊。” 姥爹一愣。“灵物护身?什么灵物?” 李晓成怪笑道:“你常年带在身边的东西,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别人看不到,但我能看到它。” 姥爹知道它是说谢小米留下的玉镯子了。 “它是谢姑娘留下的吧?我知道她的事情。这个玉镯子是她的化身,蕴含了她作为寄生草时吸收的天地精元,有大海一般的力量。” 姥爹忍不住隔着衣服摸了摸玉镯子。 李晓成道:“上次弱郎大王找了许久没找到画眉村去,应该也是这个玉镯子的保护作用吧。玉器都是保护主人的。最普通的玉器还能给主人挡灾挡煞,宁可自己破碎也要保护主人周全。你这个化身玉镯子更不用说了。”
姥爹知道,玉的性质温润而泽,可以和人之气血,养人之心性,若能长年累月与人肌肤相亲,气息相濡,便会变得更加细润温婉,富有生气和灵性。有玉在身,可以镇定心神,宁静神志,更可以避邪挡灾。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谢小米留下的玉镯子还在暗暗保护他。 虽然拜月猫妖吸的是太阴之光,而谢小米是寄生草,吸的是太阳之光,但总的来说源头相同,修炼方式和过程大同小异,况且拜月猫妖和谢小米初期修炼都不是以人身修炼的,或许另有相通之处,所以猫妖对谢小米以及血丝玉镯子的了解要远远超过姥爹。只是寄生草吸太阳之光是本性使然,猫妖吸太阴之光不是天生本性,相对艰难。 姥爹虽然是万灵之长的人,可是人心叵测,世事烦扰,一点得尽先机的灵性在名与利,柴米与油盐,勾心和斗角中丧失殆尽。姥爹虽然不求名利,不操心柴米油盐,不屑于勾心斗角,但人海浮沉,总要被洗去许多自然灵性。万灵之长往往徒有虚名。因此,姥爹的洞察力居然不如一只猫来得敏锐。 李晓成收起笑脸,猫脸恢复成了人脸,说道:“再说了,区区一些战败的散兵游勇的魂灵又有什么好畏惧的?虽然泽盛那晚突然召唤出一队阴兵让我非常惊讶,但是你想想,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了,为什么会屈尊于小小的画眉村?他可是前朝八大姓的瓜尔佳氏人啊。”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我一心想着小米转世的消息,没有精力顾及这些。”姥爹道。 李晓成瞳孔收缩的猫眼一眨,说道:“不瞒你说,那晚我看见泽盛召唤阴兵之后就开始打听他的底细了。我们分散在各地修炼的同类暗地里都有联系沟通,你们人类消息再灵通也比不上我们。” 姥爹感叹道:“这能想到。人与人之间说话还要小心隔墙有耳。但是你们不一样,他们即使看见你们,也不会担心你们走漏消息,打听各种消息比我们方便多了。” 罗步斋也连连点头。 李晓成又笑成了猫脸,如果脸上还有几根猫胡须的话必定会笑得翘起来。 “其实最了解人世百态的,不是世间的人,而是我们这些低等生灵。坑蒙拐骗,两面三刀,口腹蜜剑,权术斗争,你们人类那些争名夺利的心思被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就拿泽盛来说吧,我已经得知他曾在复辟的斗争中全军覆没。可是他不死心,纠集一帮前朝遗老妄想东山再起。在与袁项城的新军交锋之前,他逼迫前朝遗老们每人写了一封血书,发誓即使战死战败,做鬼也要跟着他继续对抗袁项城,要复辟旧朝。结果那些死去的亡灵因为血书束缚,不能归入黄泉,仍然要跟随他做复辟的梦。”袁项城就是袁世凯,因为他是河南项城人,所以有“袁项城”的别称。 姥爹在安静地听,罗步斋却按捺不住问道:“他要复辟,应该跟军政界的人较劲啊。来画眉村找马秀才有什么用?” 李晓成继续用猫妖怪声怪气的嗓子说道:“阴兵虽然令人恐惧,但是他们毕竟是已死之身,魂魄无所依附,在世间呆久了,仍然免不了渐渐蒸融消散,这也是他在雾渡河那边不断拉活人的魂魄的原因所在。所以呢,为了保持复辟的势力不减弱,他希望没有消散的阴兵在转世之后还记得他们发过的誓,继续他们复辟的梦想。这才是他来到画眉村的原因。” 罗步斋说道:“马秀才又不能让他的阴兵在转世之后还记得他们的誓言!” 姥爹苦笑道:“看来他太高估我了。如果我有这个能力,还需要这样去找小米的转世吗?” “你有一个东西可能可以办到。”猫妖的话让姥爹和罗步斋大吃一惊。 “难道也是玉镯子吗?”罗步斋问道。 姥爹则不问,只盯着猫妖的眼睛,等它说出来。 “不是。是你从外地带来的毛壳香囊。”李晓成又笑成了一张猫脸。姥爹藏藏掖掖的东西,在它看来似乎就摆在眼前一样。果然它的消息灵通得让人意外。 罗步斋自然也知道毛壳香囊,他问道:“猫……猫先生,你是不是消息有误?”罗步斋叫“猫先生”的时候结结巴巴,不知道这样称呼它,它会不会有意见。可是它又没有其他名字。
“猫先生”果然有意见,他不高兴道:“请不要这么称呼我。”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李先生吧,在谁的身上,你就叫我什么先生。但请不要叫我猫先生。” “为什么不能叫猫先生呢?”罗步斋问道。 李晓成说道:“请问,我叫你人先生,你觉得高兴吗?” 姥爹不禁笑了。 罗步斋一脸尴尬。 李晓成将五指张开,像猫洗脸一样在脸上挠了挠,说道:“难道你们没听说过燃香可以给亡者传话的说法吗?烧香拜佛,是向菩萨表示敬意和沟通的渠道,能让佛听到你的祈祷之语。所谓‘烧香请佛力,礼拜求僧助’就是这个意思。但是香并不是只可以沟通圣凡,还可以沟通神鬼。上坟烧香也是这个原因。你的毛壳香囊就是天然的沟通器具,效果好过一切人间香火。如果在阴灵转世之前借助毛壳香囊的香气传达生前的誓言,那么转世之后很可能留下意念印记。泽盛得了毛壳香囊,必定用在转世的阴兵身上,让阴兵转世之后依然追随他踏上复辟的道路。泽盛知道你不会随便将此物借给或者送给别人,也知道你深谙玄黄之术,无法强夺,所以故意跟你套近乎,想帮你的忙,让你领他的人情,然后好开口讨要或者假借你的毛壳香囊。” 姥爹想起自己在谢小米的床边说谢小米的生平事迹时使用了毛壳香囊。那时一是听了九一道长说檀香可能辅助前世记忆的话,二是利用它的香气抵御谢小米的尸气。 “转世之前用它可以加深来世的意念印记?”姥爹惊喜不已。 李晓成狐疑地看着惊喜的姥爹,茫然不解道:“这正是泽盛害你的原因,上次他突然让罗步斋魂飞魄散,也是为了清理你身边的得力助手,你怎么反而好像很高兴?” 姥爹虽然对父老乡亲解释罗步斋回来的原因是失踪,而并非其他,但肯定瞒不过猫妖这双颇具洞察力的猫眼。在姥爹来李家坳之前,它必定已经知道了所有内情。所以它刚才看到罗步斋的时候并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 罗步斋理解姥爹为何惊喜。谢小米去世时,他是跟着姥爹一起去迷失桥的,姥爹在谢小米的房间说那些话时,他恰好在旁边。 “原来是为了获得马秀才的毛壳香囊。”罗步斋幡然醒悟。 后来姥爹遇到小米的转世,发现似乎确有毛壳香囊留下的印记。 猫妖又道:“不过修行者都知道罗汉有住胎之昏,菩萨有隔阴之迷。毛壳香囊虽然胜过一切人间烟火,但是也不一定能取得如意效果。泽盛接近穷途末路还要困兽犹斗,别无他法,可悲又可叹。其实他钻研捕梦术,也是为了在民间寻找心里想复辟但惧于现状不敢出面的人,希望将这些人集合起来,再建立他的势力。” “原来是这样!”罗步斋感叹道。 李晓成打了一个呵欠,嘴巴厉张,牙齿突露,舌头卷起,跟猫打呵欠一模一样。打完令罗步斋目瞪口呆的恐怖呵欠之后,李晓成说道:“好啦,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要走啦!”说完,李晓成闭上了眼睛,一个深呼吸后,又睁开眼睛。 瞳孔已经恢复正常。 “它走了?”李晓成如大梦初醒,问姥爹和罗步斋道。 姥爹点头道:“嗯。它走了。”可是姥爹也并没有看到拜月猫妖的影子。 姥爹和罗步斋起身要走的时候,李晓成从屋里拿出两张红色帖子递给他们,一脸幸福地笑道:“这是我的喜帖,本来应该送到府上去的,既然你们来了,就先给你们好了。” 姥爹一看上面写着“囍”字,知道李晓成是要结婚了,颇为意外。李晓成的父亲就是因为他的婚事而忧心忡忡,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成亲了。 “哪里的姑娘?”姥爹问道。
“后山邻村的。”李晓成回答道。 “好!真好!你的喜宴我一定来。”姥爹高兴道。 走出李家坳之后,罗步斋将喜帖在手中拍了拍,说道:“他要成亲的事情我早听说了,据说那个姑娘特别喜欢猫。” 姥爹笑道:“之前是仇人,现在变媒人啦?” 罗步斋哈哈大笑,笑到半途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停住,然后说道:“马秀才,我说……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就算小米此时已经转世,可她还不到一岁,等她长大还要十多二十年。别说其中还有诸多变数了。” 姥爹站住,看了看青山绿水,说道:“水流走了还有源头来,花谢了明年还能开。唯有人的一生无法重来啊。” 罗步斋沉默不语。 “如果她能找来,那时我也不过四十出头嘛。”姥爹笑道。 虽然拜月猫妖说谢小米留下的玉镯子有护身的作用,不用畏惧泽盛的阴兵。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姥爹还是决定要给泽盛一个出其不意,就如他那晚突然将罗步斋惊得魂飞魄散一样。 两日之后,姥爹和罗步斋一起去了雾渡河,在离雾渡河最近的一个小村庄找了户人家住下休息。 这个村庄的人都姓余,跟“鱼”谐音。据说以前百来年雾渡河水灾泛滥,附近村庄常被淹没,不少人在水中遇难,尸首被冲走。后来经高人指点,这个村庄的人全部改姓为余,水中之鱼,淹而不死的意思。雾渡河依然每到河水泛滥的季节决堤千里,但这个村庄居然比其他较远的村庄损失要小很多,几乎没人丧命于水中,令人讶异。 这户人家有一个小女孩,她父母怕水灾再次泛滥,觉得一个余字不保险,便将她取名为余游洋,意思是鱼游大海。即使是在海洋里都不怕,更不用说一条雾渡河了。 姥爹听这里的人说,最近水灾淹死的人少了,但是居然落水溺亡的人多了,让人觉得怪异。没人知道是泽盛带来的阴兵作怪。 姥爹跟余游洋的父母聊到最近频繁有人溺水的时候,余游洋在旁说道:“才不是溺水呢,他们是当兵去了!他们要去打仗呢!” 余游洋的父母说道:“别听小孩子乱说话。当什么兵?打什么仗?当水兵?打水仗?都淹死了?当兵打仗的话,身上肯定有刀伤枪伤,可是水里捞到的人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换在平时,大人听小孩这么说话肯定不信。但姥爹和罗步斋知道内情,便将余游洋叫到一旁,细问缘由。 余游洋说,有天晚上她从河边回来,看到村里的一位熟人在河边小道上被几个拿刀拿枪的人强行拖着他往远处去。她不敢喊,怕那些凶狠的人把她也拖走。回到家后,她跟爸妈说了,她爸妈不信。因为附近从来没有驻军。结果第二天,村里人就在雾渡河边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她又说头天晚上看到的事情,结果被她爸爸狠狠揍了一顿。 她爸爸认为是牛头马面取走了那个人的魂魄,小孩看见了不能说的,如果说漏了嘴,牛头马面就会来取她的魂魄。 之后不久,余游洋又看到了几次熟人被拿刀拿枪的人拖走的情景,但她挨了打,不敢再多嘴。 姥爹温和地问道:“那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的时候你又要说出来呢?” 余游洋歪着脑袋看了看姥爹和罗步斋,说道:“我知道你们肯定是来找那些坏人的,所以就说了。” 罗步斋笑道:“小丫头,你怎么知道我们来这里是找那些坏人的?” 余游洋回答道:“我不是小丫头,我都十五岁了。我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们是好人,是来抓那些坏人的!” 姥爹笑着对罗步斋说道:“你看看,这孩子的洞察力不比拜月猫妖差呢。” 姥爹转头对余游洋说道:“余游洋,你是在哪里看到那些人被拖走的?可以待会儿带我们去看一看吗?” 余游洋说好。 于是,姥爹和罗步斋跟着余游洋到了雾渡河的河边。这里原本是没有路的。河边长了一指来长的绿油油的草。路是被人的脚踩出来的,一条从渡口到村里,还有一条路垂直于那条路。 余游洋指着那个十字路口说:“他们是在路口被那些人拖走的。” 姥爹看到十字路口,顿时明白了几分。十字路口是阴气很重的地方,经常被鬼利用为阴阳通道,跟画眉村的老河桥一样。 我小的时候吃饭时喜欢端着饭碗到处跑,那时候小孩子都这样,吃饭的时候都想着玩耍。吃完了饭,我有时候一边敲碗一边回家。后来外公见我这样,叫我傍晚在路上走的时候不要随便敲碗。我问为什么不让敲碗。外公却不说。 我长大后才知道,外公不说是怕吓到我。因为据说在十字路上敲碗会引来鬼。如果你不小心敲了碗,就要一直敲,不能停。一旦停下,鬼就能看见你。 见余游洋指出了那个十字路口,姥爹更加相信她看到的就是泽盛的阴兵了。 姥爹回到借宿的地方后便和罗步斋商量怎么对付阴兵。 商量来商量去,两人决定今晚就去雾渡河一探究竟。 到了傍晚时分,姥爹和罗步斋每人手里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就出来了。到了白天来看过的十字路口后,他们两人便敲起碗来。 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 清脆的敲碗声飘扬出来,在这空旷的雾渡河边显得非常怪异。河边没有遮挡,风很大,吹得姥爹和罗步斋几乎站不住。 他们两人一边敲碗一边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突然将筷子一收。 敲碗声戛然而止。耳边只有轻微的风声。 姥爹和罗步斋转过身,看看刚才走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罗步斋皱眉道:“莫非这敲碗不灵?” “我也只是看见一本古书上含糊提到这种敲碗法,不知道是不是灵验。”姥爹看着蜿蜒的雾渡河,仿佛是一条扭身前行的巨蟒。河面上微波粼粼,仿佛是它的蟒蛇皮。在夜幕的笼罩下,这条河本身就充满了杀气。 “要不我们还是等泽盛来了再说吧。等他将这里的阴兵召集出来,我们再突然出现。”罗步斋建议道。 姥爹无奈,只好说:“好吧。那我们先回去。” 姥爹才迈出一步,就听到风声变了。 原本微弱呼呼的风声,突然像扯破了的布一样嘶啦啦地响起来。这不是风吹水面的声音,不是风吹草地的声音,也不是风吹大树的声音。
这是风吹动衣服的声音。 并且不是一件,而是许许多多。 以前常跟鬼打交道的罗步斋很快从中听出了端倪。风吹动衣服的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他不敢直接回头,而是斜眼看了看一旁的姥爹。姥爹也斜眼看了看他。他们两人不但都听到了声音,还随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臭味。 姥爹缓缓将筷子和碗换在一只手里,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将玉镯子握住,然后朝罗步斋点点头。 姥爹一个转身,将碗和筷子扔了出去,立即将玉镯子伸在身前。罗步斋则立即站在姥爹身后。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付阴兵,便一手拿着碗,一手举着筷子,却有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的气概,模样可笑。 原来敲碗召来的阴兵就在他们前面,他们却以为阴兵会在背后跟来,所以转身去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 此时,风弱了许多。姥爹和罗步斋的对面站着千军万马! 密密麻麻的士兵站在前面,后面的人头一样望不到边。不知为何,这些士兵头上没有戴盔甲或者红顶帽,一律黑油油的头发,留着长长的鞭子。这么都留着鞭子的脑袋挤在一起,让姥爹想起春季池塘里簇拥在一起的蝌蚪群。 原来泽盛隐藏的兵力是姥爹猜想中的十多倍! 这些阴兵脸色全部蜡黄,眼睛全部阴森森黑洞洞,仿佛一群饿极了的狼一般,随时会扑上来将姥爹和罗步斋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姥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时,姥爹手里的玉镯子突然发热。很快,玉镯子里的血丝活了一般扭动起来,绿色的光也在里面流动。 站在前面的几个阴兵见玉镯子发生异变,非常惊讶而又恐惧。 不一会儿,玉镯子突然绿光绽放!几乎要与日月争辉! 阴兵向来只能晚上出来,就是为了避免阳光照射,将它们蒸融。此时玉镯子的光虽然是绿光,但显然是阳气十足的光,不但有阳光的亮度,还有阳光的热度。姥爹感觉玉镯子在手里发烫。 前面的阴兵急忙往后退。后面的阴兵阵中已经出现骚动。 姥爹见机不退反进,逼得阴兵连连后退。 这一个玉镯子竟然有如此威力! 跟在姥爹身后的罗步斋欣喜不已。他在姥爹身后说道:“马秀才,它这是将吸取了千百年的太阳之光释放出来了吧?这些阴兵平日里连一线阳光都不敢面对,这集合了千百年的阳光自然更受不住!” 姥爹则忧虑道:“可惜它沉淀千百年的太阳之光一下子要被我用尽了。”话虽这么说,姥爹的手没有缩回一寸。 阴兵们的身上开始出现火焰。哭爹叫娘的声音不断传来。刚才还如蝌蚪群一般的阴兵阵势此刻就像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四散逃去。 不知是绿光太强,还是阴兵们太弱,它们居然像纸片被火烧一样迅速的被燃烧掉。被烧掉的它们没有在地上留下一点灰烬,就仿佛它们原本没有存在过。 除了极少部分逃跑得非常快的阴兵之外,其他阴兵都被火焰烧尽。 姥爹没有去追那些逃走的阴兵,收起了玉镯子,细心擦拭。 这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太厉害了!你是驱鬼师吗?”这是一个女孩的略显稚嫩的声音。 原来是余游洋。她脑袋上粘着几根青草。刚才她应该躲在某处看着姥爹和罗步斋驱走阴兵的。 姥爹微微一笑,问道:“你不怕吗?” 她拨浪鼓一般摇头,头上的青草被甩了出去。
姥爹哈哈笑道:“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余游洋指着罗步斋说道:“可是这位先生也是鬼啊。你为什么不把他也收了呢?” 姥爹一愣,看了看罗步斋。 罗步斋也愣了,不知道余游洋为什么要这么说。 余游洋说道:“刚才你举着镯子驱鬼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体被绿光透过了。如果是人的话,应该会挡住光的。” 刚才罗步斋一直在姥爹身后,姥爹倒是没有注意到。罗步斋惊恐之极,也没有注意看看自己。而恰才躲在不远处的余游洋将一切收于眼底。 罗步斋被绿光穿透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离开萝卜寨之后是身外身,被泽盛暗算之后身外身消散,又被九一道长用一段经文将即将踏入黄泉路的心魂收住,这才得以死而复生般归来,一如当初被乞丐暗算之后死而复生。 姥爹听罗步斋说起死后复生的过程之后查阅典故,得知九一道长教给他的那段经文出自莲花生大士的《中阴闻教得度密法》,是一种安抚心灵的“莲师心咒”,可以让人从惊慌恐惧中安静下来。 莲花生大士原为印度僧人,以神通闻名。公元八世纪,莲花生大士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入藏弘法,他以密宗法术一一收服藏地的凶神邪祟,因此他的心咒有去除魔障净化自己的功效。 九一道长将此心咒传授给因惊恐而消散的罗步斋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罗步斋的身外身得以保存,但已经再次经历死亡,所以虽然活着仍不能称之为人,虽然死过仍不能称之为鬼;遇汇聚千百年太阳能量的绿光虽然不会像鬼一般飞灰湮灭,又不能像人一样遮挡留影。 “可是我也没有像刚才你看到的那些鬼一样被烧掉啊。”罗步斋想了想说道。 “那你到底是什么?”余游洋仰头问道。 “我是人又不完全是人,是鬼又不完全是鬼。”有了莲师心咒,罗步斋已经不再恐惧真相,甚至敢自嘲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余游洋一脸同情地看着罗步斋,说道:“真可怜……” 罗步斋哭笑不得,问道:“我怎么就可怜了?” 姥爹乐不可支。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可怜吗?”余游洋理直气壮地问道。 罗步斋还要辩解,姥爹阻拦他,对余游洋说道:“你看他都这么可怜了,就不要把今晚见到的说给别人听,好吗?”姥爹不希望雾渡河附近的人知道阴兵和罗步斋的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余游洋眼神凄切地看着罗步斋,如同看着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一般动了少女的恻隐之心,她用力地点头道:“嗯!” “不过有一个条件!”她又说道。 “哦?还有条件?什么条件?”姥爹问道。 “我要跟你们学驱鬼!以后我再看到拖走村里人的鬼时,就不用躲了,还可以把他们赶走!”她抬头挺胸,斗志昂扬。 姥爹笑道:“我们可以答应你。不过还要你家里人同意呀。如果你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们答应也没有用。” 她信心满满道:“我会说服他们的!” 姥爹原本以为她家里人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用这样的话来回答她。姥爹从来没有想过要收徒弟,他认为单身多年的比他年纪还大八九岁的罗步斋也没有考虑过将自己的本领传授给谁。他回答余游洋的时候其实还在犹疑间。 可就是这一句犹疑间说出的话,居然让罗步斋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余游洋不仅经过父母的同意跟他们一起回了画眉村,后来居然还恋上了她认为很可怜的罗步斋。罗步斋将他毕生所学尽数教给余游洋,并在三年之后娶了她。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你刻意去努力,并且付出很多,以为可以改变人生,多年后回头看时,发现那些你为之付出的东西实际上无足轻重,可有可无;而你当时不经意去做了一件事情,属于无心插柳,多年后回头再看,那里已经绿荫一片,甚至足以改变你的人生。 余家父母早就听说了画眉村马秀才是个精通玄黄之术的人,是个大好人。他们告诉姥爹,他们给女儿取余游洋这个名字,是因此曾经有个算命的说他们的女儿命弱,是童子命。童子命听起来不错,实际上是很不好的命。 童子命的人前生不是人类,今生投胎做人;身边冤亲债主多,业障重;人缘坏或者疾病缠身。命理上占孤辰寡宿华盖星的人称之为童子命。 一般来说,童子命的人活不了太长。 余家父母认为自己住在雾渡河旁边,最可能带走女儿的应该是水灾,所以给她取了“游洋”二字。 现在有姥爹这样的人愿意教她玄黄之术,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们希望女儿懂得玄黄之术之后可以保住自己的童子命。 再说画眉村跟雾渡河距离并不算远,女儿可以常回来,他们可以常去,也免了思念之苦。 因此,用不上余游洋劝说,她父母就连连点头,欣喜不已。 回到画眉村之后,姥爹让罗步斋给她安排了一个雅致一些的房间,任由她翻箱倒柜地阅读玄黄之书。不过姥爹自己基本没有时间管她,玄黄之术一般都由罗步斋来教,姥爹有闲情的时候就教教她写毛笔字,画水墨画。 姥爹和罗步斋回到画眉村后,不见泽盛回来。 村里有人说看见泽盛收拾东西后离开了画眉村。他走到老河桥上的时候嚎啕大哭,如丧考妣。村里有认识他的人上前劝说询问,他却不发一言,只是哭。哭了许久之后就走了。 姥爹这才去泽盛的房间查看。果然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桌上却有一封信。信的大概内容是无颜面对姥爹,自己先于他们从雾渡河回到画眉村,收拾行李就走了,至于寻找小米的转世的事情,他仍然会去做。 字面虽然有歉意,但也有不甘,写到寻找小米的转世的时候,笔力比前面要重,墨水要浓,可以看出此时泽盛心中愤懑,几乎是咬牙切齿写出来的。 罗步斋拿起泽盛的告别信一看,说道:“他这是威胁吗?会不会找到小米的转世之后对她不利?” 姥爹神色凝重。 罗步斋道:“如果小米的转世不记得前世之事,阿赖耶识还未发芽,又被泽盛找到的话,难免会有遭他报复的危险。”
“我早该取掉他的性命!”姥爹两眼冒出精光。 罗步斋从未听他说过这样凶狠的话,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急忙改口道:“不过也不是他想找就能找到的。人海茫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姥爹长吁一口气,扶着额头说道:“我不应该如此愤怒。愤怒从来都于事无补的。反正我已决定过几天就出外游历一番,除了躲避不知道在哪里的弱郎大王之外,还可以顺路找找小米的消息。参加完李晓成的婚礼之后我就离开这里。” 泽盛离开后的第二个早晨,姥爹早早起来,将玉手镯对着晨光,想再吸吸从玉手镯里透出来的绿光。可是这次他对着晨光站了许久也不见有海水的幻象,不闻耳边的嗡嗡声。他试图吸了几次,只有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没有任何饱腹感。 姥爹心想,应该是在雾渡河驱走阴兵的时候用尽了玉镯子的能量,毕竟那是千军万马,不是散兵游勇孤魂游鬼。 姥爹叹息一声,要将玉镯子收起来。 突然玉镯子如泥鳅般一滑,从姥爹手中溜出! 姥爹一惊,急忙伸手去抓。 他刚一弯腰,突然脑袋感觉昏眩,眼前的房屋和枣树旋转起来。姥爹特别喜欢枣树,马家老宅被烧抢之后,姥爹在新的泥土房前又栽了一棵枣树。枣树旁边落下枣子之后,会生出小枣树。我曾挖过几棵小枣树,想在自家屋前种上。可是没有一棵存活。 姥爹看到那棵旋转的枣树一阵抖动,如人突然被冻时的一个哆嗦。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口鼻流血。 那时余游洋和罗步斋都还没有起来。 姥爹扑在潮湿的泥土上,看着离手不到一寸远的玉镯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在那里躺了许久。微热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叽喳聒噪的麻雀落在了他身上,几片枣树的叶子也落在了他身上。他却如同身负千钧一般动弹不得。 他在够不到的玉镯子上看到了小米稍纵即逝的笑脸…… 姥爹努力将手伸出,将指头扣进泥土里,想借力再往前一点点,可都是徒劳无功。 他看到小米的笑脸变成了一棵种子,如同枣核。那颗种子在晨光的照耀下,慢慢长出了一个小芽儿。姥爹背上的麻雀似乎也发现了玉镯子中有棵新芽儿,立即飞扑到玉镯子上,用嘴去啄。 姥爹心急如焚,想赶又爬不起来,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麻雀的嘴无法啄进玉镯子里,可是那棵新芽儿居然不见了。 麻雀见啄不到,从玉镯子的圈里跳到圈外,从圈外跳进圈内,寻找一番,然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多少年后,姥爹再想起当时扑倒在地看到的情形,猜想那就是小米真正转世的时候。
过了许久,姥爹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从屋里传来。他无法抬头或者转头,看不到屋里的人是谁。 “罗先生!罗先生!马秀才倒在地坪里了!”一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姥爹知道那是余游洋。 余游洋先跑到姥爹身边,拉住姥爹的胳膊却拉不起来。 很快,罗步斋跑了出来,这才将姥爹扶起。 罗步斋一看姥爹那张苍白无血的脸,吓了一跳,嘴唇颤抖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看你的气色,连外甥都不如了。” 扛着姥爹一只胳膊的余游洋听不懂罗步斋的话,眨眨忽闪忽闪的眼睛问道:“外甥?” 姥爹倒下的那一刻就知道不妙,此刻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难受。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结果。驱走泽盛的千军万马需要太多能量,玉镯子和他自己都已经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累耗费殆尽。 罗步斋知道一时半会儿给余游洋解释不清,便没有管她。 “看来你过几天出外游历的打算要放一放了。之前你有法术护身还好,现在出去说不定会被小鬼小怪报复。你想想我当初是怎么被暗算的。”罗步斋扶着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 姥爹看见罗步斋在阳光下的影子,心中稍稍宽慰。被玉镯子的绿光透过之后,姥爹担心他在阳光下不能像以前一样留下影子,这样就很可能被人看破,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年我放下圣贤书出去游历,不也是身无长处?那时候尚且未曾怕过,现在又有什么好担心?你能看到别人的骨重,却看不到我的骨重,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暗示吧。既无骨重,便无所谓喜,无所谓劫,既然无喜无劫,那就不用刻意躲避。谁知道留在这里是劫难,还是离开是劫难啊。”姥爹虚弱地说道。 罗步斋和余游洋扶姥爹在床上躺下。 “先不说出去不出去,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罗步斋道。 姥爹并没有听罗步斋的话,几天之后,他参加完李晓成的婚礼便离开了画眉村。 自那之后,姥爹便不常在画眉村。他去的地方也没有规律可循,都是想起要去哪里的时候就去哪里。每次回到画眉村,住宿不过四五天又离开。家里的事情全由罗步斋打理。幸亏余游洋在他旁边辅助,罗步斋也不至于照应不过来。余游洋的父母时常来画眉村,住的时间还要多过姥爹。 虽然姥爹已经是还不如外甥的级别,但居然也没有遇到报复之类的事。姥爹自嘲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自己做的善事远多于恶事,没有什么真正的冤家仇家,所以平安无事;二是除了罗步斋和余游洋之外,再没有别人知道他的实力突然降到谷底,想要害他的人虽然不少,但不敢轻易下手。 或许弱郎大王也感觉到画眉村没有什么姥爹的气息了,居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余游洋已经十八岁。在那时候的画眉村一带,十八岁的女孩子就算到了适婚年龄。虽然小于十八岁就结婚的女孩子也不是没有,但大家心里最能接受的是这个年纪。而家里人在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操心女儿的婚事。 余游洋跟罗步斋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结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虽然罗步斋比她年纪大了十多岁,但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余游洋的父母一口气就答应了。 姥爹见罗步斋终于成家,更加放心地出外游历。 又过了几年,姥爹去浙江大城小镇走了一圈。此时姥爹已经三十多岁。浙江的杭州、宁波、温州、绍兴、湖州、嘉兴、金华、衢州、舟山、台州、丽水等地,无一没有留下姥爹的足迹。他一方面是因为寻找小米的消息,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去世后说他去了浙江某个地方做城隍。 他先去了西湖边,又去了楠溪江,再去普陀山,经历几个浙江的著名旅游胜地之后,最后到了乌镇。因为听说乌镇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是春天与秋天,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是清晨与傍晚。姥爹便在秋季时候落脚乌镇。 一天傍晚,姥爹在乌镇河道的一艘小船上小酌小饮,船夫在轻摇船橹。清风吹来,好不惬意。 这时,另一艘乌篷船迎面而来。船头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手抱琵琶,唱着小曲儿。琵琶声悠扬,小曲儿清脆。 姥爹细细一听,那姑娘唱的居然是先秦时期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姥爹不知道这首诗歌还有曲可唱。此时她泛舟水上,唱这首诗确实应景。但姥爹看那乌篷船里似乎没有别人,因此觉得奇怪,好像那首诗是那位姑娘故意唱给他听的。 姥爹朝那姑娘看去时,姑娘多情的眼睛刚好朝他看来。四目相对,那姑娘居然心慌意乱,琵琶声错了调,小曲儿断了句。 姥爹不知她为何有这种反应,但又即刻心中一丝念想掠过——莫非她就是转世的小米? 可看那姑娘,五官身材没有一点小米的影子。
可看那姑娘,五官身材没有一点小米的影子。 姥爹不敢唐突冒然,先叫船夫停止摇橹,再站起身来,朝对面的姑娘客气的拱手行礼,然后问道:“姑娘为什么唱这么伤心的曲子呢?”姥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姑娘的芳龄。但刚看见就问对方年龄,会让人误解。 那姑娘也叫那船上的船夫停住,抱起琵琶站起,略一含腰,答道:“随便乱唱几句罢了,并无深意。” 姥爹这次将乌篷船里的情景看得更加真切,确定船上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船客,便又问道:“船上没有别人,姑娘是唱给谁听的?” 那姑娘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世间不太平,人心慌乱,还有几个人能安安心心坐在小船上听我的曲子啊?我唱给愿意听的人听。” 姥爹微笑点头道:“我愿意听,请问可否到我船上来给我再唱一遍?”姥爹觉得她唱的虽然不够凄凄切切,不像一个暗怀心思的女子,但仍然不能排除她不是小米的转世。既然有一丝希望,就应该问个清楚,免得错过。 “我随便唱,别人随便听,那是我自娱自乐。如果你要我唱,那是要收钱的。我是卖艺人。”那姑娘说道。 姥爹道:“付钱就是。” 于是,那姑娘叫船夫将船靠近姥爹的船,然后迈了过来。 姥爹帮她付过那只船的船费,又叫自己船上的船夫继续摇橹。 船橹入水,欸乃一声。 船继续往前。 姥爹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回答道:“朱梅荏。梅花的梅,时间荏苒的荏。不过,很多人喜欢叫我竹美人,像竹子一般。” 姥爹看她站立的身形,有些消瘦,确实有一点竹子的风范。 “你要我唱什么曲儿?”竹美人见姥爹看她,略显羞涩。 姥爹道:“就是刚刚你唱的越人歌吧。” 竹美人坐下,刚要开始弹奏琵琶。姥爹伸手制止,问道:“我从未听说过这首先秦诗歌还可以唱。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姥爹感觉面前的竹美人应该不是小米转世,想问问还有谁会唱这首诗歌。如果有别人给她传授,他听完再去找教她的人。 竹美人回答道:“是我随便编的曲子。我非常喜欢这首诗,这首诗叫越人歌,料想是古代越国人所写所唱,当时应该有曲的,只是中途没有传下来,便自己大胆胡编了。” 姥爹道:“算不得大胆。浙江原来大部分地区就属于越国。听你口音应该是本地人,那也算是越人了。越人唱越人歌,算不得大胆。” 竹美人礼貌地回答道:“谢谢。” 姥爹又问:“你在唱这首诗歌的时候,可曾想起过一些以前没有经历的事情?或者说,想起似曾经历的事情?” 竹美人不可理解地看着姥爹,眉头微蹙,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姥爹急忙摆手,说道:“随口一问罢了。你唱吧。” 竹美人便又弹着琵琶唱了起来。姥爹坐在旁边听得入了神。此时虽然傍晚,但阳光还没有完全消退。天空的云轻而薄,如织布机上尚未织好的散布。天色暗蓝,在天与地的交接处是一线黄红。水道两边是白墙乌瓦。白墙乌瓦倒映,仿佛水下也有人家,也有一个倒过来的世界。看得久了,又恍惚水下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自己才是那边世界的倒映。 姥爹闭上眼睛,轻轻吸气。 这一吸,居然让刚才的幻觉成了真!
姥爹感觉自己就在水里,脚朝上,头朝下。略带凉意的水在脸上滑过。琵琶声还在响,小曲儿还在唱,可是朦朦胧胧中,那琵琶声和小曲儿仿佛跟自己隔了一段距离,仿佛是倒映之上的那艘船上传过来的。 竹美人在水上的船头演奏,而他在水下的倒映里聆听。船夫摇橹,可橹划破水的欸乃声近在耳边。 一吸气,那些水便被他吸进了口鼻之内。姥爹立即屏住呼吸。如果此时呼出,就会被呛到。于是,姥爹干脆将吸进的水吞进喉咙里。 水到了喉咙之后居然感觉消失了,如吸入的是空气一般。 这让他又有了还在水上船上的感觉。琵琶声和小曲儿就在耳边,摇橹的声音反而远了。姥爹睁开眼睛,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仿佛看到活在对面世界里的自己。那个对面世界的自己,也许并不跟自己生活得一模一样,他可能从来没有放下过圣贤书,考取了秀才之后又考了举人,还考了进士。他可能没有走过五湖四海,但心中装有天地乾坤。他可能遇到了同样在对面世界里的小米,而小米并没有去世,也不是寄生草修炼成人,而是普普通通一户人家的普普通通的姑娘。他和小米没有分开,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共度波澜不惊的普通时光。对面世界里的他来到乌镇自然也不是为了寻找小米,而是无意之中经过这里,恰好坐了一条船,恰好经过这条水道,又恰好碰到了这个世界里的自己而已。他和自己的生活轨迹全然不同,但恰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这样的阳光下重合。 姥爹隐隐觉得,离了这条水道,离了这条船,对面世界的自己登岸之后将回到与他完全不同的生活中去。对面世界里的自己是有小米的,不用留在这里继续寻找。 于是,姥爹在这里跟自己擦肩而过。 有那么一瞬间,姥爹想一头扎进这乌镇的水里,追随对面世界里的他而去。 就在这个想法刚冒出的时候,竹美人停住了演奏。 她一手按住琵琶,似乎怕那琴弦发出多余的颤音。她说道:“这位先生,我已经唱完了。” 竹美人的声音将神游九霄的姥爹拉了回来。 姥爹愣了一下,说:“哦。唱完了?” “是的。”竹美人说道。 姥爹从衣兜里掏钱,刚才竹美人说过,她自己唱是自娱自乐,别人要他唱则要收费。姥爹猜想她是一个落魄的卖艺人。 没想到见姥爹掏钱时,竹美人却阻挡道:“先生,我不要钱。” 姥爹见她这么说,惊讶道:“你刚才不还说别人要你唱的话要收钱的吗?你既然是卖艺人,赚点钱不容易,快收下吧。” 竹美人道:“我不要钱,但另外有事相求。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帮帮我。” 姥爹迷惑道:“你是本地人,我是外乡人。我能帮你什么呢?” 竹美人略微欠身,说道:“其实我在这里遇到你,是有意的。” 姥爹心中一惊。她既然是故意的,又唱这首诗歌,莫非她知道小米的转世在哪里?或者是小米的转世故意让她在这里等我的?不过,她为什么叫我帮忙呢? “我打听到你是湖南那里有名的大好人,知道你要路过这里,便提前在这里等候了。其实我不是乌镇人,而是杭州人。我听说你在打听‘山有木兮木有枝’的玄机,便故意选了这首诗歌吟唱,让你听到。” “原来这样……”姥爹颇为惊讶,又颇为失望。刚才四目相对时她的闪躲应该是心虚。 “不过这首诗歌确实代表了我的心境。我刚才弹琵琶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听了这首诗歌没有动容,那我求你的事情十有八九你不会答应。但刚才你不但动容,还几乎入迷。我便看到了一线希望。我自知我的琵琶弹得不怎样,嗓子唱得也不出彩。让你动容,让你入迷的,是这首诗歌本身。这也说明,你对这首诗歌有很深厚的感情和理解。你是性情中人。我这才敢求你帮忙。” 姥爹点头,说道:“这首诗歌我铭记于心。可能下世都不会忘记。” “如此说来,我肯定是求对人了。”竹美人面露欣喜之色。
姥爹道:“你还没有说要我帮什么忙,怎么就说肯定求对了人呢?”刚才一阵幻觉之后,姥爹感觉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心想,是不是自己又可以吸食阳光了。 自从那天扑倒在地之后,姥爹尝试过几次吸食阳光,可是无法像以前一样了。今天好像是重新开了窍。 竹美人道:“说来话长。不知道马先生可否跟我上岸,让我找个安静地方跟你从头说来?” “好。” 姥爹叫船夫将船摇到前头的一个拱桥边,然后停船上岸。 两人找了一个小茶馆坐下。竹美人将她的琵琶靠在背后的墙上。姥爹叫了两杯茶,是乌镇本地土法泡制的薰豆茶。 “说说看吧。”姥爹喝了一口,说道。 竹美人只用茶水沾湿了嘴唇,没有喝。她说:“我还是喜欢喝水。这熏豆茶里面的作料太多,影响了水原来的味道。” 姥爹笑了笑。 竹美人道:“其实我是一个有些清高的人,可惜小时候家里没钱,就把我卖进了青楼里。实话跟你说,我是个妓女。今年刚满二十一岁。” 姥爹听她这么说,略微有些惊讶。这么窈窕的姑娘,能弹会唱,如果是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将来肯定会有个很好的着落。如果是青楼女的话,着实可惜可叹。听了她自报年龄,姥爹确定她不是小米的转世了。二十一年前,小米还在世。时间不契合。 竹美人说,她出生在杭州一个穷苦人家,那时候她其实不叫竹美人,也不叫朱梅荏。她有其他的名字。她十三岁被家里人卖进了青楼,虽然那时候她要先学讨好客人的弹唱逗笑的基本功,不应该接客,可进青楼后不到半年就被蛮横醉酒的客人破了身。 她说,她本是一源清水,在那一天起,便变得混浊。所以她从来不喝加其他作料的茶,只喝澄清见底的水。 她十六岁开始接客,那时候是在杭州数一数二的青楼,还没有来乌镇。在二十岁已经接客四年之后,她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同龄的男子。那个男子是一个仪表堂堂的新式学堂的教师。 那时候新旧思想冲突激烈,国内形势复杂,那个男子经常在杭州的街头上宣讲国内国外的局势,宣讲旧制新制的优劣,针砭时弊,激情昂扬。身为妓女的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常常混迹在人群里听他在那里或喜或怒的宣讲。每当看到他眉飞色舞地说哪里出现了什么好的形势,她便在人群里跟着高兴;每当看到他金刚怒目地骂一些她不知道是谁的名字,她便在人群里跟着生气。 可她自始至终没有跟那位男教师说过一句话。 有一次,她在人群里听到他责骂青楼腐坏社会,顿时心情非常低落。 那天回到青楼后,她便向老鸨讲情,希望老鸨可以放她从良。 老鸨知道她有清高之心,但这么些年也熬过来了,所以听到她说要从良的时候非常惊讶,问她为什么要从良。 她回答说,她想嫁人。 这老鸨询问她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而是能劝则劝,不能劝则逼迫。她可不能让能给她挣钱的妓女都从了良。 老鸨三番五次劝她都没有效果。 她铁定了心要离开。 老鸨见劝说无效,便叫人将她捆在床上,让她饿了三四天。 可她即使饿到了昏迷的时候还是不松口。她以为自己只要强撑下去,老鸨一定没有办法,老天也拿她没办法。可是她错了。 这个老鸨三四天后带了几个身穿道士袍的人进了她的屋,围着她吹吹打打,一会儿喷火,一会儿烧纸,一会儿撒水。 神情恍惚的她迷惑不已。自己又还没有死,老鸨为什么请道士到房间里来做法? 一个道士在她的嘴边滴了几滴水。水从嘴唇往她嘴里渗进去。她闻到了一股恶臭,可是她无力吐出。
不一会儿,有人抱着一个竹编的竹美人来到了房间里。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个竹子变成的像女人身材一样的东西叫做竹美人,也不知道那是天热时给人抱着方便散热的。 她一阵惊慌,以为老鸨要害死她,将她的尸体装进像箩筐一样的东西里,然后像浸猪笼一样扔到水里去。这道士是来做水陆道场送终的。她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想从床上挣扎起来,可是她的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 果不其然,有个道士拿着一条绳子向她走来。 她心想,这道士是要把我捆住了装进竹箩筐里浸死。 道士走近之后,她才发现那条绳子有些怪异,那不是常见的麻绳草绳,而是像人的辫子一样的绳。 在竹美人跟姥爹说起道士的绳子时,姥爹想起了泽盛的捕梦网。 道士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捆得像一个劣质的粽子。 她奋力挣扎。 道士抓住捆好的绳子往上一提。她以为自己会被提起来,可是她却惊讶地看见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被道士提了起来。后来老鸨告诉她,那是她的魂魄。人在快死之时,魂魄极易离开身体。她饿了三四天,已经将死未死,所以她的魂魄容易被分离身体。老鸨还说,让她饿几天并不单单是惩罚,而是为了达到这一步目的。 道士将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人塞进了竹美人里面。当将那个人往竹美人的开口里塞的时候,她看到竹美人比那个人要小一些。但这无碍道士像塞棉花糖一般将大的东西塞进小的东西里。 她本来就虚弱得不行,此时心中一急,竟然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赤身裸体,身上画满了奇奇怪怪像符咒一样的符号。符号是黑色的,跟田螺的抽象形象类似。每个田螺符号上都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手脚上的绳子已经不见了,屋子被反锁,只有她一个人。 姥爹问道:“歪歪扭扭的字?你能认出是什么字吗?” 她摇摇头。 “你写出来看看。记得大概的形状也行。”姥爹说道。 她想了想,然后将手在茶盅里蘸了蘸水,在桌子上画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水印子,如同一条潮湿的蚯蚓刚从这里爬过去留下的痕迹。 “你能看懂吗?”她问道。 姥爹看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是满族人使用的文字。” “满文?”她疑惑道。 姥爹微微一笑,说道:“我孩提时读四书五经,研究过满文。因为我听人说,皇宫里满文跟汉文一样重要。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将来会考上进士然后走入仕途,所以学了一点。” “原来这样。”她点点头。 “然后呢?然后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姥爹问道。 竹美人说,她想穿上衣服,可是屋内没有一件衣服。她想将身上奇怪的符号擦掉,可以她将皮肤擦得破了皮也没能擦掉。那符号就像天生长在她身上一样。屋里有打扫过的痕迹,除了一些道士烧纸的灰烬没能打扫干净之外,其他东西都不见了。可能老鸨怕她用什么东西将门撬开逃跑,或者用剪刀之类的利器自杀。 正当她在屋里翻东西的时候,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她急忙回到床上,蜷缩起来,能挡住一点是一点。 门外的钥匙响了一会儿,门开了,老鸨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由于害羞,她将头埋进了两膝之间,不敢去看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哼了一声,冷冷道:“做了这么些年,从你身上跨过去的男人不下一千个了吧?还装什么羞涩!”说完,他用手在她的后背上摸。摸了一会儿,他说道:“这个符咒画得很好。这样她就不会死了。”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说她不会死了,但又不敢问。 老鸨阴森地笑道:“嘿嘿嘿,这样她就不但白天能给我们赚钱,晚上也能给我们赚钱了。” 她仍然听不懂。 老鸨走到她的身边,将那只枯瘦发皱如老鸦爪子的手伸到她的乳房上捏了一把,说道:“你看看,你这身材多好!正是赚钱的好时候!我年轻时候都不如你呢。你十三岁就来了我这里,我养你这么多年,还把你爸妈养你十三年的钱付了,等于从小到大都是我供你吃供你穿,知道吗?我比你亲妈还要亲,现在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啊。” 她忍不住反驳道:“亲妈养大了女儿可不是为了让她做这个的。” 老鸨反常地叹了一口气,以往这种话只能换来一顿臭骂狠打。她说道:“我不跟你争论这个了。你现在反悔也已经晚了。你既然不愿意做这个,那我要让你做双倍的!” “双倍的?”她将脑袋从双膝之间抬起来。 老鸨得意道:“我们把你的魂魄从你体内提出来了。你白天继续做你的妓女,晚上则让你那个替身继续做妓女。这样既不会让你的身体累死,又能让你的魂魄不得安宁。你身上的符咒,就是让你没有魂魄的时候也不会死的符咒。” “以后有得你好受了。”那个男的补充一句。 老鸨道:“从此以后,你会感觉到永远没有睡觉休息的时候。你要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陪客人笑,陪客人睡。” 在老鸨这么说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害怕。她没听说过一个人没了魂魄还能活着,也没有听说过人的魂魄还可以装进别的东西里。 “不过,为了避免你将魂魄偷回去,我要把你送到乌镇的妓院去。这位先生是我们店的幕后老板,乌镇那家妓院是他的分店。所以你在那里也有人专门盯着你管着你。如果你敢逃跑,跑出去就是一具没有魂魄的死尸,七天之内必定倒毙。别忘了你的魂魄控制在我们的手里!”
果然,她被关了几天之后,就被老鸨送到了乌镇一个相对较小的妓院。老鸨给她换了个艺名,叫做朱梅荏,说是要跟杭州那个竹美人谐音。这样可以让她的魂魄混淆,以为自己一直在同一个身体里。 自那之后,她白天在乌镇的妓院卖唱卖艺卖身,一直忙到半夜。半夜之后,她频频做梦,梦见自己被陌生的男人抱住,做那些她曾经在杭州做过的事情。于是,她白天晚上都无法安定心神,总感觉非常疲倦,缺少睡眠。 长此以往,她被折磨得身心憔悴。 她偷偷写信问过原来在杭州的姐妹。姐妹告诉她,老鸨有一个竹美人,在姐妹们伺候完之后,她再将竹美人赠给客人抱着睡。老鸨对其他姐妹说过了,竹美人里面有一个布娃娃,布娃娃里有她的生辰八字和经血,如果以后有谁还想离开,就用同样的方法惩罚。 竹美人说得声泪俱下,央求姥爹道:“你可否帮我去杭州一趟,去那个青楼,在同那个竹美人睡的时候将里面的布娃娃取出来?” 姥爹笑道:“我以为你要我帮你对付老鸨,我刚才还想拒绝。因为你只听说我是乐于助人的异术之士,却不知道我现在其实远不如以前,肯定对付不了会邪术的老鸨。这不是不为,而是不能。到最后你说要我把竹美人里面的布娃娃拿出来,我就不会拒绝了。这不用我的异术。如果不答应,是不为,不是不能。我帮人向来力所能及就帮。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差点以为你就是她。我这次帮你,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她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也有相应的人帮帮她。我向来知道,出手帮人不要寄予回报,所有寄予回报的付出,即使积累了功德,这功德也会被因为寄予而带来的损耗抵消,最后等于徒劳无功。但是……” 姥爹看着天边最后一点残红褪去。 竹美人叹道:“虽然我跟你的想法相反,但最终又归于一样。” “哦?” “我跟你的身份不同,遭遇不同,想法不同。我十三岁遭家人抛弃,进入青楼,所有一切都要自己竞争得来,虽然心中清高,但现实逼迫,只能时时处处追求利益。所以我针对每个人的时候,首先看到他能给我带来多少利益。即使每次出手帮人,都要有预期的回报。但是遇上他之后,我突然觉得可以舍弃一切,突然觉得名利乃是身外之物。所以我才跟老鸨闹翻,才受到如此虐待。”竹美人抹了抹眼泪。 姥爹惨然一笑,说道:“是啊。同是性情中人,变化却相反。这也真是奇怪。” 姥爹见了竹美人之后,又折返杭州,找到竹美人提到的那个青楼。 姥爹走进青楼,老鸨直接走了过来,说着许多奉承却听起来要起鸡皮疙瘩的话。姥爹心想,现在时事纷乱,对青楼的冲击也大。平日里老鸨应该很少见到客人就亲自出面,现在这样,可见生意冷清,门庭冷落。 不由自主地,姥爹却同情这个老鸨来。世事艰难,或许她也是被迫无奈。 老鸨连忙向姥爹推荐各个姑娘。
姥爹将头一摇,说道:“我不是来看活姑娘的,我是来看死姑娘的。” 老鸨赔笑道:“原来这位老板早就听说了我们这里的传闻?” 姥爹将头一点,说道:“是的。我就是来见识一下。” 老鸨微笑道:“这位老板,别人来这里见识死姑娘,那是在活姑娘身上撒完了野,体力不行了才在梦里耍死姑娘。没见过进来就只耍死姑娘的。” 姥爹心中微微惊讶。这老鸨必定的是人中之精,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来。原来老鸨是让玩得精疲力竭的老板们在睡梦中还要折腾,借此突出她的青楼跟别的青楼不同,以吸引客源。自己一来就要竹美人,如果没有合适理由,确实难以解释。 姥爹眼珠一转,笑道:“我从乌镇而来,在那里已经知道了朱梅荏的好。听说这里还有她的另一个身体,我才赶到杭州来的。我就想见识一下一个魂魄两个身体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是来找活姑娘,我何必来你这里!说到青楼,杭州又怎么比得上南京?就全国看来,排行前四的青楼都在南京,其中以‘四喜堂’最大,‘四喜堂’的姑娘不但多,年龄还小,所以生意最旺。” 老鸨见姥爹说出“四喜堂”来,认为姥爹确实是采花的高手,不是一般好色之徒,立即被镇住了几分。 姥爹偷觑老鸨的脸色,见她上当,又补充道:“我来这里,不是为猎艳,而是为猎奇!猎艳,不过是为满足淫心,虽好却不足为外人道。猎奇,是为满足好奇心,可到处讲述传播。如果你嫌赚的钱少了,我给你补足就是。” 老鸨见姥爹钱还不少给,连忙弯腰道:“老板,老板,我是个眼界还没有门槛高的人,说错了话请不要往心里去。”至于来者为何知道朱梅荏既在乌镇又在杭州,她认为是姥爹消息灵通打听来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梅荏的姐妹们和她的客人们都知道这件事,只要是常在青楼红罗帐里眠的人,要知道这个消息并不难。 而姥爹认为,对于乌镇的行程藏藏掖掖,只会让她更加怀疑,花更多心思去猜测。如果自己先坦白说出来,给她没有隐瞒的印象,她反而不会往这里细想。 “只不过,您应该也知道,她只能在夜半之后伺候您……”老鸨说道。 姥爹道:“我当然知道。刚好我长途跋涉累了,需要休息。你给我找个稍微安静一点的房间,我先等着。” 老鸨将姥爹带上二楼,找了一个稍微偏僻一点的房间让他休息,不一会儿又叫人送来两小碟小吃。 这房间周围果然清静,可见这青楼现在生意确实不好做。 姥爹见再没人来烦扰,便将窗户打开,看看杭州景色。此楼挨着西湖,景色自然美不胜收。可姥爹上次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并不迷恋。他想,人们常说苍天有眼,莫非菩萨观人间就如居高俯瞰一般?可是即使身居高处,那些人有的能看到,有的看不到。看得到的,或许善恶有报;可看不到的,菩萨也束手吧?再者,倘若一方如老鸨为钱财而负义,一方如竹美人为情爱而忘恩,菩萨即使看到又该如何解决? 想了一会儿,忽然晃过神来,自己居然自比菩萨!姥爹忙在心里连道罪过。不过又想,金刚有怒目的时候,菩萨有低眉的时候,神灵也是性情中人,应该不会怪罪。 姥爹在窗边坐下,懒懒地晒阳光。姥爹想起那次在乌镇的小船上的遭遇,便又轻轻闭上眼睛,对着和煦的阳光吸食。 才轻轻一吸,姥爹的耳边响起了青蛙咕咕的叫声,还有蛇吐信子的咻咻声。姥爹心中讶异,这二楼之上怎么会有蛇和青蛙? 姥爹正要睁眼,却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是迷海大师的声音。 “你第一次跟我吸食阳光,是因为饥饿。人在世间,追名逐利,皆是因为欲求饥饿,与肚子饥饿而挣食大同小异。不过,最终都会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归于平静。所有世间经历,都如一场幻象,人被幻象所迷,忘记本源。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幻尘灭故,幻灭亦灭;幻灭灭故,非幻不灭。因为你那次的本心是为消除饥饿,所以吸食之事终将如人死身灭一般失败。上次乌镇吸食,心境坦然,无所欲无所求,如若虚空,这是吸食的心诀关隘。所谓虚怀若谷,此之谓也。你容量已非一口一胃,而如山谷海川,终将大成!” 迷海大师的声音飘飘忽忽,空灵之极。 姥爹这次的意识无比清晰,他知道自己沉浸在幻觉里,仿佛回到了峨眉山那个山洞里。但是一旦睁开眼睛,这些幻象就会消失。 姥爹猜测自己无意之间入了定,有了观想。虽然观想没有在九一道长的小屋里时看到的那种景象,但没有做出九一道长那种坐定的姿势就进入观想,这让姥爹有些惊讶。那次入定后也是回到了峨眉山的山洞里。莫非高僧转世的灵童在领悟前世密法的时候也会有这样融会相通的领悟力? 如果自己的前世就是身居山洞的高僧,那么现在是阿赖耶识开始发芽了吗?如果自己就能打开阿赖耶识发芽的秘密,是否可以用自己切身经验帮助转世的小米呢?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莫非我到处寻找通晓转世的人来寻求答案,最后答案就在我自己身上? 姥爹知道入定后思维不能乱,一乱就容易出不来。他收回摇摆不定的心思,回到静默的状态。 他轻轻做出吞咽的动作,立即有犹如甘泉入口的感觉。
这一次,姥爹吸食了许久也不见有饱腹的感觉。 姥爹就这样一直缓缓吸到太阳西下余晖收尽才停止。他睁开眼来,感觉两腋生风,头脑清明,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之极,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能呼吸一般。 姥爹期待此时看到罗步斋,让他看看自己是不是有了一些长进。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问姥爹要不要下楼吃晚饭。 姥爹没有感觉到饿,便说不用了。 那人却说:“还是吃一点吧。这个楼里半夜后不太安宁。多吃一点阳气足,它们不敢侵扰你。” 姥爹一愣,问道:“半夜后不太安宁?什么意思?” 那人拘谨道:“半夜之后,这里还有客人进出。不过他们不是人,而是鬼。他们也来这里寻欢作乐。” “鬼也来?”姥爹惊讶不已。不过想一想,老鸨能将竹美人的魂魄拘禁,自然不是普通人。竹美人提到过那些奇怪的道士,还有那个幕后真正的老板,姥爹都觉得形迹可疑。 “是啊。我见你一来就点名要竹美人,还以为你知道呢。”那人皱眉道。 姥爹道:“谢谢提醒。” 那人转身下楼去了。楼板上传来噔噔噔的声音。 姥爹听说过鬼市,却没住过鬼店,何况这还是个风尘鬼店。 天色渐晚,外面暗下去,这青楼里却渐渐亮起来,楼里多了许多说话声。二楼的房间里开始传出欢声笑语。不过也不够喧闹,相对姥爹以前游历时看到的青楼,此时此楼要冷清多了。姥爹推开门,站在楼上朝大门口看去,门庭冷落鞍马稀。 好在还有三三两两的商贾之人从大门进来,让这个青楼不至于关门倒闭。 那老鸨站在大厅里等人的时候脸色暗淡,似乎跟谁赌气一般。下人给她端茶倒水,她也极不耐烦,动不动就挥斥责骂。当见有客人朝门口走来时,她第一个从椅子上冲出去,脸似抹了蜜一般笑得非常甜,极尽卑躬,比刚才给她端茶倒水的下人还要卑微。 姥爹见了,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在这楼里呼风唤雨,在楼外则卑躬屈膝,这种巨大落差让人不能不感叹。 再看那些沦落红尘的妓女,个个身姿窈窕,面容俊秀。如果这样的女子坐在平民家里,必定让人对其男户主心生嫉妒;如果住在大户人家,必定是受人敬重的少奶奶;哪怕是在一个穷苦人家,也肯定让男人把她当天仙一般对待。 因为清朝覆灭,军阀割据混战,沦落到青楼来的大多是军官太太。竹美人那种因家人养不活而卖掉的反而很少。这些美女或许以前还坐在将军府,享受荣华富贵美味佳肴英雄爱怜,说上一句生气的话会让普通人颤上三颤,谁料今日被浑身酒气满嘴臭味的男人们压在身下,还要尽力承欢。 她们年幼时是家人心中的宝贝,年少时对生活有过许许多多憧憬向往,年轻时由于姿色出众必定有许多男人追逐,或曾清高自傲,拒人于千里,或曾暗怀春梦,梦里寻他千百回,或曾舍身追逐,珠胎暗结,或曾山盟海誓,将一生托付。可是,最终她们都聚集到了这里,去把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喜欢或不喜欢的男人迎进小屋里,迎进红罗帐。 这前后之差别不异于前世今生的差别,令人扼腕。 姥爹不愿再看,便回到屋里,只等子时到来,去取竹美人里面的布娃娃。 过了三更,老鸨来到姥爹屋里,笑道:“老板,竹美人已经在云水间等候了,请您前往享受。” 原来二楼南面是喝酒休息之地,北面小屋才是真正寻欢作乐的地方。 老鸨一边走一边说道:“老板,您可记住了。这竹美人是竹子编织而成,是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对待的。您只要抱着它睡着了,梦里自然会有一番风味。”
姥爹点头。 老鸨走到一个房门前,门楣上悬挂了一块写着“云水间”的木板。老鸨掏出钥匙打开门,让姥爹进去,并说道:“老板,记得把门后的木栓合上,免得其他醉酒的老板误闯,坏了您的好事。其他姑娘被误闯了,你们还可以继续。这梦被打断了,可就难以好梦重做。” 姥爹笑笑,说知道了。 走进屋里,看到一张八仙桌上点着两根大红蜡烛。离八仙桌不远,靠墙有一张雕花大床,上有顶盖,雕刻的花纹在烛光里看得不是非常真切。顶盖里有红纱帐,纱帐里有一具凹凸有致的女人身材,似乎朝内侧睡。 姥爹心想那不过是一具竹编女体,因此没注意到红纱帐里的女体微微起伏。因为烛火跳跃,屋里一切影子都轻微晃动。 他没有去床上,就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姥爹认为进门就拿布娃娃不妥,拿了也不能立即走,免得被老鸨看穿,不如坐半个时辰,等外面人声消匿一些再办事。 干坐无聊,手边没有书可看,也没有纸墨笔砚可供消遣。姥爹便再次闭目,对着烛光入定。姥爹心想,对着阳光可以吸食,那么对着烛光或许也可吸食。 姥爹眼睛虽然闭上,但眼皮前一阵暗红,能看到暗红忽强忽弱,是烛火跳跃造成的。姥爹静下心来,调整呼吸,然后轻轻吸食。 这一吸,姥爹感觉到一股辛辣呛鼻的烟味直入口腔而来。 姥爹忙睁开眼,停止吸食。 眼前的一幕让姥爹吃了一惊。八仙桌上的蜡烛刚刚看起来还是新的,此时却已经矮了一半!烛芯却如已死的蚯蚓一般耷拉在蜡烛上,明显刚才燃烧太快,烛芯没来得及充分燃烧。原来刚才一吸,让蜡烛燃烧极快。 姥爹细思缘由,猜想是烛光强度弱于阳光,所以刚才一吸,烛光被吸进的速度远远超过阳光,就如喝汤比吃饭要快很多一样。烛光被吸得快,所以蜡烛燃烧得快,一眨眼功夫就烧掉了一半。烛火之光燃烧有烟,不如太阳之光纯净自然,所以会有一股辛辣呛鼻的味道。 至于为什么可以吸食烛火之光,姥爹心中自有论断。世间所有光和能量都来自于太阳之光,太阴之光,萤火之光,鬼火之光,柴火之光其实都是如此。太阴之光即是太阳之光反射的体现,萤火之光即是太阳之光被吸收后转移到萤虫之尾的体现,鬼火之光即是亡者未泄之气的体现,柴火之光即是树木草叶积累的太阳之光再次释放的体现,世间种种光明,其本源皆是太阳之光。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姥爹思考一番之后,嘴上不知不觉念出这么一句话来。 “世人大多以为道家无为之道是消极,其实是穷究天地万物本源而已。虚怀若谷,大道无为,并不是放弃与世界相处,而是与世界相处的上善之法。所以才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样的说法。”姥爹自言自语叹道。 在姥爹自言自语时,红纱帐里那个女体居然缓缓坐起。 姥爹见状,急忙站起来,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里?”姥爹听老鸨说可能有喝多了酒的客人走错房,姥爹便以为是别的客人或者妓女在他进来之前就闯进来了,所以只觉意外,并不害怕。 红纱帐里的女体轻声细语道:“我就是你要的竹美人啊。” 姥爹反驳道:“竹美人是竹编的,应该是死物,你却是活的。是不是老鸨叫你来到这里偷梁换柱?”姥爹心想,或许老鸨仍然心有戒备,换了个活姑娘在这里伺候他。 红纱帐里的女体说道:“我就是竹编的。不信你打开红纱帐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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