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奇缘】、、鬼称骨:姥爹传奇

姥爹便走到床前,伸手去将红罗帐拨开一点,果然看见这女体是竹编而成,有躯干有四肢,做工精致而细腻,几乎可以与李晓成的稻草美人媲美。唯一的缺点是这女体没有眼睛,眉毛下面凹陷之后平滑地过度到脸上。稻草美人的脸是用纸画的,所以有眼睛;这女体是竹编的,竹编不好编织眼睛,做工几乎无法达到逼真的程度,所以被忽略掉。 “我听说竹美人是晚上梦中作乐,是不能动弹的,你怎么可以动呢?”姥爹并不恐惧。常人见到此种场景肯定会吓得两股战战,夺门而逃。可姥爹见过比竹美人还恐怖的场景太多,故而心中一惊之后很会心平气和。 竹美人道:“我刚才听你说了一番道家的见解,心生钦佩,知道你不是普通之人,这才起来拜见,免得今晚害了你,或者害了我自己。” “害我?害你自己?什么意思?”姥爹问道。 “是啊。你不知道,外面人传说这里不但红绡罗帐中可以淫乐,梦中也可淫乐,虚实之间让人忘记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其实他们不知其中利害。我见你是玄黄高人,一旦窥破,我将难以为继,所以先说给你听。”竹美人说道。 “其中难道还有玄机?”姥爹又问。 竹美人道,她跟那个朱梅荏其实并不是一人或者一个魂魄。朱梅荏的魂魄装在竹美人体内不假,但有客人的时候,她们分工不同。朱梅荏确实以魂魄来勾引客人魂魄,做出梦中淫乐之事。而她则俯身于客人腿间,吮吸客人尘根,借以助兴。不过助兴并非最终目的。当客人抑制不住,一泻千里,她则顺势吸入,夺取阳气。 姥爹想起司徒子的采阴采阳之法,问道:“你既然是竹编美人,不担心美颜衰老,为何要做这种事?” 竹美人道:“一为老鸨逼迫,二为自己修炼。” 姥爹又想起在萝卜寨时听多吉讲过的男女交合而让石头成精的故事,心想人之精阳该有许多修炼方法,不仅仅是吴婆婆那种。 姥爹疑惑道:“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阻碍你的修炼吗?” 竹美人道:“你不会阻碍我修炼的。” “为什么?” “你何必阻碍我呢?你将我拆散或者烧掉,老鸨还会再做其他竹美人。我虽然吸取精阳,为你所不耻,但我本性不坏。如果其他竹美人在这里,未必跟你说这番话,你说是不是?”竹美人说道。 姥爹点头道:“虽然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保全自身,但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但我受人之托,还要从你这里拿走一件东西。” “受人之托?哦,我明白了,是乌镇那个可怜姑娘的东西吧?你把手从我嘴巴里伸进去,在我肚子里捞一捞,就能捞到了。”说完,竹美人张开了嘴。 姥爹将手从她嘴里伸了进去,抓了几把,果然抓到一个布娃娃,然后掏了出来。 “我把这个拿走了,你怎么跟老鸨交代?”姥爹见她毫不抗拒,又可怜起她来。 竹美人道:“你这人太心慈了,怎么处处为别人操心?你不用担心我,我就算不给你,你也会拿走。如果老鸨问起,我说斗不过你被你强行拿走就是了。” “那好。我先走了。”姥爹收起布娃娃,跟她告辞。 竹美人却又叫住他,说道:“你想揣着布娃娃离开这里,恐怕是不可能的。” 姥爹犹疑道:“莫非你改变了主意,还是想阻拦我?” 竹美人道:“不是。我要提醒你,老鸨不会这么轻易让你走的。你先坐下,不要着急。”她拍了拍床沿。 姥爹摇头道:“有话直说。我在这里听就可以了。” “请问你听说过犬神吗?”
姥爹摇头。 竹美人道:“这老鸨来路不浅,她不但能将人的魂魄囚禁了,还能将动物的魂魄加以利用。她除了抓住你要救的这个魂魄,还养了几条犬神。制造犬神是一种邪术,驱使狗的魂魄的邪术。猎人打猎需要狗,有的术士驱鬼辟邪也要用到狗。猎人用的是活狗,可以撕咬猎物;术士用的是狗魂,可以咬伤魂魄。我看到老鸨制造犬神的过程。首先必须将活生生的狗儿埋在土中,只露出狗头。然后将狗食放置在狗的面前,使其垂涎,但不要喂食。狗会因饥饿而感到痛苦,当其痛苦达到顶点时,将狗头一刀斩下。如此所产生的狗灵便会听从术士的操控。” 姥爹道:“这跟捕捉朱梅荏的魂魄有几分相似。朱梅荏也是在痛苦之极,将要死去的时候被她捕捉了魂魄。” 竹美人点头道:“这个老鸨不简单。依我看,她擅长捕捉魂魄。我这房间,你进得来出得去。但是这个楼,你进得来,却不一定出得去。我身为竹子,本应是清华其外、澹泊其中、清雅脱俗、不作媚世之态。奈何被这老鸨请人做成了美人身材,供人玩乐猥亵,只能暂时忍声吞气,吸取精阳,偷偷修炼,以待合适时机逃脱这地狱一般的樊笼。今日见你对着蜡烛施展独特的吸食之术,又说出那番话来,我知道你比我的修为要高深不知多少倍。所以今日帮你,也有私心。你今日倘若能逃出这个楼,他日返回这里消灭余孽,请看在今晚的份中放我一马。你今日倘若无法逃走,反被老鸨制服,我就继续等待时机。” 姥爹为竹美人的心机所折服。她这一番话,不仅要让他领下她的人情,以待来日相报,还表明自己并未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让他安心放她一马。 姥爹问道:“你今天的人情,我必定记下。但是今天出不出得去,还另当别论呢。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提醒我注意老鸨的犬神,那么,能否告诉我如何对付犬神?” 竹美人道:“说来简单,狗改不了吃屎。你去北侧的茅房,提一个马桶。倘若听到狗吠叫声却不见狗影子,你就将马桶朝传来声音的地方泼去。它们死前吃不到食物,对食物的渴望已到极限。你泼去之后,它们自然只顾去争食,而顾不上你了。”
于是,姥爹揣着布娃娃出门之后,先去了北侧的茅房,提了一个马桶在手里,然后才下楼来。还好马桶有盖,气味不至于十分恶劣。 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姥爹就看见楼梯旁一个方桌旁站了一个身穿长袍的人。那人背对着姥爹,姥爹看不到他的脸。其他桌子上也坐了人,稀稀落落的。那些人脸色晦暗,如从地下棺材里爬出来的一般。太阳下山时,有人跟他说过半夜后会有鬼客,所以姥爹不觉得意外。 大门口的红灯笼还亮着,老鸨就站在那里对外迎客,嘴里不停地说着招揽客人的话,如一只下水前的鸭子一般呱呱呱地聒噪。 门外大街上居然还有人影走来走去,姥爹估计那些不是活人,而是晚上出来游荡的亡魂。 姥爹刚走下楼梯,站在方桌边上的那个人就低声说道:“马秀才,先坐一会儿吧。” 姥爹自认为在这里不会遇见熟人,所以听到那人喊自己,不禁暗暗一惊。 “你现在是出不去的,不如跟我坐一会儿。”那人又说道,听起来没有什么敌意。 姥爹转身来,这才发现那个人并不是站着的,而是坐着的。因为他身高实在太高,所以看起来就像普通人站着一样。方桌下那双腿穿桌而过。那个人的脸似乎为了陪衬他的身高,长长地拉下,如马脸一般。但他那张马脸跟店里其他人的脸不一样,他的脸白白净净却带有坚毅,和和气气却不失威严。他身上的长袍虽然是青灰色,却在灯火下偶尔泛出暗光。 “你是……”姥爹脑海中有些印象,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上来。 “坐吧。”马脸长袍却指了指他旁边的长凳。 姥爹又看了看大门,知道此时走出去,必定会碰到老鸨,老鸨必定生疑。他听到偶尔响起的狗吠声从门外传来。犬神应该就在老鸨附近。姥爹心想,避开老鸨只对付犬神还略有胜算,不如等老鸨领着客人走开了再出去。 姥爹在马脸长袍的桌子边坐下,将马桶放在桌子底下。 马脸长袍嗅了嗅鼻子,问道:“你就拿这个对付老鸨的犬神?” 姥爹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马脸长袍笑了笑,笑得非常勉强,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受人之托来帮你的。你忘记了吗?我们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 姥爹这才想起父亲去世后不久,这个马脸长袍来到马家找过游脚僵的父亲。“你就是……那次找我父亲的那位!”姥爹惊道。 马脸长袍点头。他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慢慢饮下,喝酒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仿佛是马在河边低头饮水一般。 “是我父亲叫你来的吗?”姥爹问道。姥爹忽然感觉其实不用寻找做城隍的父亲。自己没能找到父亲,父亲却一直在背后庇佑自己。自己以为没有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在自己的周围。这种感觉让姥爹觉得怪异而又温暖。 可是很快姥爹又觉得这不可能。“不对,你是抓他的,不会听他的差遣吧?”姥爹问道。 马脸长袍将一杯酒饮完,给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后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杯子,给姥爹也倒上一杯酒,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姥爹拿起桌上的酒,小嘬一口,酒的味道很怪,如同掺了水的假酒一般难喝。 “这是什么酒?”姥爹砸吧嘴,差点将嘴里的酒吐出来。 马脸长袍又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说道:“这不是酒,这是泪水酒,用泪水酿成的,所以非常苦涩。” “泪水酒?”姥爹惊讶道。 “嗯。这种泪水酒,入嘴苦涩,入喉辛辣,入肚之后五脏六腑都会翻腾不已,但是苦痛过后,又有甘甜,这是这一点点甘甜,成为多少人的依赖,从而能支撑着走过人世,又熬过生死鬼门关。”马脸长袍举起杯子,盯着杯子一边看一边说道。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没有一丝苦涩的表情,似乎还挺享受。 姥爹又拿起酒杯,强忍着苦涩喝了一些。果然如他所说,入喉之后辛辣无比,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入肚之后,肚子里翻腾得厉害。姥爹难受得趴在桌子。翻腾之后,姥爹并没有感觉到苦尽甘来的甜味。 “怎么样?”马脸长袍问道。 “只有难受,没有甘甜。”姥爹说道。 马脸长袍拧眉,似乎不敢置信。“没有甘甜?”他问道。 姥爹苦笑道:“你说这点甘甜能让人撑过生,撑过死。但我不这么认同。人生自从出生之后开始,就是一直失去的过程。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时光。即使偶尔得到一些,最终还是会失去。所以我品尝不到甘甜的味道。” 马脸长袍道:“世上的味道,不是它本身就有的,而是品尝它的人赋予的。它甘甜,是因为品尝的人认为它甘甜;它苦涩,是因为品尝的人认为它苦涩。甘甜是因为有希望,有获得;苦涩是因为没有希望,有失去。你现在品味到的不是苦涩,是失去。等找回失去的东西时,你再来跟我品这酒,你一定会说还有甘甜味道的。” 姥爹心中一惊。原来马脸长袍连他心底里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你能喝出甘甜的味道,是因为什么呢?你失去过?然后找回了?”姥爹问道。 马脸长袍的平静如水的脸忽然仿佛被投进了一枚小石子一般惊动,但很快恢复平静。他转了转酒杯,说道:“其实我喝它是没有味道的。没有甘甜,也没有苦涩。对我来说,无所谓获得,也无所谓失去。” 姥爹点头道:“对啊。如果在二十岁以前喝这个酒,我肯定也会像你一样觉得它淡而无味。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谓获得,无所谓失去。那时候我想得很明白,生命里的一切其实都不是自己的。钱财,房屋,名声,权力等等,你以为拥有它,是它的所有者。但其实谁也不能拥有什么东西。比如说一个精美的瓷器,很多人喜欢它,垂涎它,最后某个人得到了。但是那个人就拥有它了吗?不是的。可能那个精美瓷器会流传很多年,会经手很多人,每一个人都曾以为自己拥有它,最后还是到了别人那里。最后看来,是它拥有过很多人,而不是某个人拥有它。”
马脸长袍看着姥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仿佛要映照出姥爹的影子。 “我那时候就以为我通透了世间道理。可是……”姥爹摇头,不再往下说,仰起脖子将剩下的泪水酒喝得见了底。 马脸长袍坐向正对青楼大门,而姥爹背向大门。马脸长袍瞥了前方一眼,说道:“别喝酒了。老鸨带着客人走开了。现在正是你离开这里的好时机。” 姥爹回头一看,果然老鸨领着一个客人去了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 “多谢你的酒。”姥爹说道,然后提着马桶快步朝大门走去。 走到大门口,狗吠声突然狂起! 就在这时,大厅里哐当一声,是拍桌子的声音,随后马脸长袍的声音响起。“老鸨!过来!你这酒是什么酒?居然如此难喝!是不是兑了水坑害客人?” 姥爹知道他这是为了吸引老鸨的注意,赶紧继续朝前奔走。 狗吠声越来越烈,似乎紧跟在脚后。 姥爹突然停住,将马桶朝后面一撒。一股浓烈的臭味冲鼻而来。姥爹扔下马桶,急忙拐进附近的小道里。 犬神果然没有跟着追来。狗吠声停在了撒大粪的地方。此时不但有狗吠声,还有狗撕咬斗殴的嚎叫惨叫声。看来它们是为死前一直没有得到的食物争抢起来了。 姥爹本想再看看楼内大厅里的情况,但怕老鸨弃了马脸长袍追来,于是扭头消失在夜色里…… 得到布娃娃的姥爹并没有立即返回乌镇。他在杭州逗留了一段时间,到处打听那个青楼的消息。一个能捕捉别人魂魄,又会制造犬神的老鸨,一定不仅仅是做皮肉生意的老鸨。 他到处询问,终于打听到一些消息。 据说这青楼在前朝时名叫御花楼,前朝灭亡后不久,就改名为曼珠楼。有人说,之前之所以叫做御花楼,是因为前朝某个皇帝曾经偷偷御驾南下,来到这里睡花眠柳,这里的妓女比宫里的妃嫔陪皇上的时间还要多。也有人说,御花楼没有那层意思,仅仅是驾驭美女的意思。 而改名后的曼珠楼,说法相对统一很多。 曼珠即是曼珠沙华的意思。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是地狱之花,盛开在黄泉路的两边。因此,曼珠楼其实是阴阳两界的交接地。它白天接待人间的客人,子时后接待阴间的客人。而那老鸨就是人间的孟婆。她酿得一手好酒,但她从不用泉水井水酿酒,而到处收集人的眼泪,以泪水酿酒。味道或苦或甘,因人而异。这种酒鬼喝了忘事,人喝了忘情。 姥爹听罗步斋说起被泽盛惊魂之后的遭遇时,他提到过这种花。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黄泉路两边的花就是彼岸花,名叫曼珠沙华。 姥爹听罗步斋说起之后,特意关注过这种花。据说彼岸花又被称为无情无义的花。因为它叶子茂盛时花并未开放,而当花开放时,叶子却已经凋零。罗步斋看到那些花的时候,正是花开叶落的时候。 另有传说彼岸花又叫做恶魔的温柔。传说曾经有许多花自愿投入地狱,但被众恶魔遣回。地狱中是不能有花的。因为花开花落会引起人的感情,而地狱中的亡者不能再想起人世的事,不能再眷恋人世。众花被遣回,唯独彼岸花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于是同意让它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魂魄们一个指引和安慰。 此花千年花开,千年花落,花开叶落,叶落花开,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姥爹打听曼珠楼的消息后没有立即离开杭州。因为他还有许多疑问。曼珠楼既然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要用“曼珠”这么悲伤而诡异的名字?朱梅荏被人魂分离时,为何身上写着满文而不是汉文?被称为人间孟婆的老鸨为什么要用人的泪水酿酒?莫非除了捕捉魂魄之外,老鸨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阴谋? 还有一个,人们说老鸨的泪水酒能让鬼忘事,让人忘情,说得煞有其事。自己在那里与马脸长袍喝了一些,会不会忘掉小米?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传说中的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真的就成小米了。那就真的要像九一道长说的那样——两个人都迷了路,更无可能回到一起了。 在进曼珠楼之前,姥爹只担心进了出不来,现在虽然平安无事地出来了,却有了遗忘小米的担忧。 姥爹决定先将布娃娃藏起来,然后再去曼珠楼一次,一探究竟。万一自己回不来了,只要布娃娃他们找不到,朱梅荏也就不会再受日夜不停歇的折磨,也算是完成了她的嘱托。至于她以后能否跟那位新思想的教师在一起,姥爹无从顾及,也顾及不到。 为了避免老鸨发现布娃娃不见了之后到处搜索寻找,姥爹住在杭州郊区一个偏僻的小旅店。一天晚上,他搭桌搭椅,将布娃娃用细线系在屋顶的房梁上。布娃娃只有拳头大小,放在两根房梁交叉的地方时从下面很难看到。 藏好布娃娃后,姥爹撤下椅子桌子,坐了下来,点上了烟。 才吸吐几口烟,姥爹就听到房梁上传来吱吱吱的叫声。 姥爹心中惊讶,莫非这布娃娃活了? 姥爹急忙抬头看去。果然那布娃娃抖动不已。 布娃娃是朱梅荏的替身,姥爹以为此时朱梅荏的魂魄有了反应。踮起脚来一看,布娃娃后面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后面有一条细细的尾巴从房梁上垂下来,原来并不是布娃娃自己抖动,而是房梁上有一只老鼠拖动了系布娃娃的线。姥爹一眼就看出,那只老鼠居然是竹溜子!
“竹溜子!”姥爹惊喜地对着它叫了一声。他不知道竹溜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自己在外游玩的这些年,竹溜子一直跟着罗步斋呆在画眉村。它在这几年里也跟姥爹一样似乎无所事事。它吃的自然不用担心,罗步斋还给它做了一个睡觉的木笼子,里面像老鼠窝一样垫上了干净的稻草。姥爹回到画眉村的时候,它依然跟着姥爹吸烟。可是姥爹在画眉村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或许是因为不抽烟的缘故,它居然长胖了不少。竹溜子本身就要比普通家鼠胖一些,所以它长胖之后简直要变成一个毛茸茸的球。 老鼠的生命只有两年到十多年的样子,竹溜子已经超过了这个界限,自然它也有了它的修炼之道。 竹溜子听到姥爹叫它,急忙松开了布娃娃的线,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着姥爹,胡子一翘,居然露出一个看起来非常狡黠的笑容。 “别闹了,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要还给人家的。”姥爹解释道。 竹溜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姥爹吓了一跳,生怕它摔坏,可它安然无恙地落在姥爹的脚边。
姥爹惊讶不已,一段时间没有关注它,它居然如此厉害了。 竹溜子爬到姥爹的烟袋旁边,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姥爹哈哈大笑,点头道:“好的,好的,我继续抽烟。” 姥爹将烟点上,竹溜子又利索地爬回了房梁。它那肥胖的身子竟然没有给人丝毫笨拙的感觉。 姥爹继续抽烟,竹溜子跟着吞云吐雾。姥爹心想,修炼之道讲究顿悟,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花窥破世界。莫非这竹溜子一阵烟即能如醍醐灌顶,如当头棒喝?这就是它的修炼之道吗? 姥爹不懂得鼠语,不能询问它。即使它作答,自己也无法领悟。 抽完烟,姥爹便起身要去曼珠楼。姥爹出门前对竹溜子说道:“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去。我要出去一趟,明早可能会回来。如果不能回来,你也不要等我,离开这里就是了。” 可是姥爹刚关上门,就看见竹溜子已经在台阶下面了。 姥爹驱赶了好几次,它都不肯回去。姥爹只好作罢,任由它跟在后面。 由于去曼珠楼的路途较远,姥爹走到稍微繁华一点的地段了便叫了一辆黄包车,然后直奔曼珠楼而去。那时候黄包车非常盛行。 姥爹叫黄包车还有一个原因。他希望竹溜子就此作罢,掉头返回。可他又有些担心。这里的道路毕竟不同于家乡的道路。家乡的道路没什么人走,更没有黄包车,竹溜子怎么跑都行。而这里路上人多车多,竹溜子这种小东西极易被踩到轧到。 他在黄包车上扭头看了好几回,没有看到竹溜子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以为竹溜子见追逐无望,返回去了。 到了曼珠楼附近,姥爹先下了车,在旁边一家酒馆坐下,等子时到来。 坐了一会儿,姥爹见斜对面有一中药铺子,便从酒馆出来,去那中药铺子买了一些中药。回到酒馆,姥爹嘱托店小二帮忙将中药煎好。 店小二将中药煎好,端到姥爹面前来。 姥爹却不喝,等它稍凉一些了,用手掬了一些,然后如洗脸一般抹在脸上。 店小二惊讶问道:“这位先生,您这中药不是喝的吗?” 姥爹抹了两把之后,抬头问店小二:“麻烦你帮我看看,现在我的脸是不是变黄了?是不是看起来像重病将死的人?” 店小二是个实在人,看姥爹两眼,摇头道:“不像,颜色还不够深,也不够匀。” 姥爹指着自己的脸说道:“哪里不匀?麻烦你帮我抹一下。我这中药就是外用的,不是内服的。” 店小二听姥爹这么说,疑虑顿时消失,热心地从药水里蘸了一些抹在姥爹的脸上,一边抹一边说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嗯……现在差不多了。”他将肩头的毛巾拿下来擦了擦手,白色的毛巾上立刻留下了几道黄色的痕迹。 “多谢多谢!”姥爹连忙道谢。 擦完脸,姥爹又将手心手背都擦了药水。 店小二看了看,说道:“这样您就真像……呃……病重得要死了一样……”店小二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姥爹不高兴。 姥爹却高兴道:“那就好啦!还麻烦你帮我把这剩下的药水药渣处理一下。”姥爹掏了一点零钱赏他。 店小二高高兴兴地端起剩下的药水走了。 未到子时,酒馆先打烊了。姥爹离开酒馆,在街道上走了一圈。好在此时离子时已经不远,姥爹转一圈后再回到曼珠楼前。 姥爹正要进去,旁边来了一个人,一手拉住姥爹。
那人的手冰凉冰凉,抓住姥爹的手不放,热情地问道:“看你的脸色,好像是才死不久的新鬼?” 姥爹侧头一看,那人面色枯黄如深秋落叶,身骨枯瘦如寒冬树枝。两只眼睛深陷,戴一金丝眼镜。在那个时期,金丝眼镜可是稀罕之物。对男人来说,最时髦的配饰就是一副金丝边眼镜。大城市里的洋行高级职员带一副金丝边眼镜当然是气派非凡,并成为他们身份的标志性象征。后来小城镇中的布衣绅士也不甘落后,也要带上一副金丝边眼镜以证明自己的新潮。还有些人眼睛很好明明不近视,但也要找副金丝边眼镜来戴,也算过了时髦隐。 可惜的是,此人虽然戴了金丝眼镜,但左眼的镜片裂出一片像雪花一般的花纹。右眼的镜片完好。 那人见姥爹盯着他的金丝眼镜看,笑道:“你是奇怪我这眼镜一边好一边坏吧?哎,我是摔死的,刚好磕到了左边眼镜,所以成这副模样了。” 姥爹尴尬道:“哦……对不起……” 那人大大方方摆手道:“有什么对不起的?不要害怕提起以前的伤心事。你以后要慢慢习惯。” 姥爹连忙点头称是。 那眼镜鬼指着曼珠楼的牌子,说道:“生当须尽欢,死亦要作乐。这个曼珠楼可是鬼界出了名的欢乐场所。老弟你跟我进去耍一耍吧?” 姥爹顺着它指的方向一看,那曼珠楼的牌子与白天大有不同。白天看时,是黑底金字。此时看,却是黄底红字,如符咒一般。 眼镜鬼拍拍姥爹的后背,说道:“我叫你老弟合适吗?你是什么年辰的?” 姥爹说了自己的出生年月,隐去日子和时辰。 眼镜鬼笑道:“三十多年?你这是说的出生年月吧?死者比较大小,是比死时的年辰。那是活着的时候的事情啦,就不要再提了。” 姥爹忙说:“我是新死之鬼,还没有习惯呢。”既然它认定自己是才死不久的新鬼,姥爹就顺着它猜测的来说话。于是,姥爹编了不久前的一个日子,并说自己是病死的。 眼镜鬼又道:“那我比你大,叫老弟无妨。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姥爹又说:“我是湖南人,在此地游玩时患上重病去世的。” “原来这样!”眼镜鬼伸手到鼻间推了推一边好一边破的金丝眼镜,“去世前没有亲人在身边,又不能将魂魄引回到家乡,真是可怜!这样吧,以后你来这曼珠楼玩,费用都算在我头上。” “不用不用。”姥爹并不缺钱,连忙推却。 眼镜鬼说道:“你是新死之鬼,又没有亲人在身边,也不一定有人给你烧纸钱,你就别客气了。等有人给你烧了纸钱,你再还我就是。身在异乡,还是有个朋友帮衬比较好。你就把我当成这个朋友吧。” 姥爹这才想到自己带来的钱在鬼界不一定能用。虽然曼珠楼还是那个曼珠楼,但是此时已经装成新鬼,付钱时倘若拿出人间使用的钱来,还不是会露馅? 姥爹虽然跟鬼打过不少交道,但从来没有使用过鬼钱。在帮洪喜得对付鬼戏子的时候,洪喜得说赌博赢来了一些纸钱,但也没有说过鬼钱如何使用。而罗步斋在萝卜寨跟鬼灵沟通的时候,也不是用鬼钱来贿赂它们。 想到这里,姥爹改换态度,点头道:“是啊。我虽然死了,但还从未见过鬼钱,不知道如何使用鬼钱,只能每天晚上在这里瞎转。” “哈哈哈,不用操心钱的事。今天跟我一起进去,以后你再来,碰不到我的话,就叫老鸨记在旧南城的账上。”它爽快地说道。
“旧南城?好奇怪的名字。”姥爹说道,“你姓旧名南城?” 旧南城摇头道:“我想忘记生前事,包括名字。” 姥爹不知他生前经历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要这样刻意地忘记。初次见面虽然投缘,但问他不愿提起的事情未免有些唐突,姥爹便按下心中疑惑。 “请问老弟你的名字?”旧南城问道。 姥爹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名字,便说道:“那我也像你一样不再提生前的名字吧。你叫我望云路吧。” “行路望云情更切,不因小米故多添?”旧南城一语道破姥爹的心思。 进曼珠楼的时候,老鸨正在门口。或许是因为旧南城是老顾客,或许是姥爹的药水掩盖了本来面目,老鸨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姥爹。姥爹便得以轻松进入曼珠楼。 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之后,旧南城要了一壶酒。 旧南城给姥爹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姥爹问道:“听外面人说,这是泪水酒,喝了可以忘记很多以前的事情?” 旧南城笑道:“古来就有借酒消愁的说法,阴阳两界莫不相同。可是喝了酒就能忘记吗?不过是暂时躲避罢了。” 姥爹又道:“可是外面人说,这老鸨是人间孟婆,这泪水酒可不是孟婆汤了吗?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生前事啊。” 旧南城还没回答,另一个声音响起。 “旧南城说得对,也说得不对。我这泪水酒,若是喝出了甜味或者苦味,就会忘记美好的事情和悲伤的事情。若是喝不出味道来,那自然是无法忘记的了。”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老鸨。 她身姿摇曳地走到旧南城身边,挨着旧南城坐下,一手挽住旧南城的胳膊,一手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轻轻碰了碰两人的酒杯,一饮而下。饮完,老鸨说道:“若是这酒水能让人鬼忘记一切,我喝了之后岂不是要忘记酿酒的方法?” 旧南城哈哈大笑,笑得姥爹担心左眼的镜片一片一片掉下来。 老鸨又道:“因为我品不出它的味道,不甜也不苦。”老鸨对着姥爹问道:“这位老板,你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姥爹不敢再喝。 “我没有什么想要忘记的。”姥爹说道。 旧南城好奇道:“如此说来,你的记忆都是美好的。” 姥爹道:“不是。我只是认为所有的经历,无论是悲是喜,都是必须经历的,没必要刻意记住欢喜的,没有必要刻意忘记悲伤的。” 老鸨指着坐在其他桌的鬼客,说道:“来这里的,都或喜或悲,无论是因为欢喜喝酒,还是因为悲伤喝酒,他们都会忘记欢喜的事情或者悲伤的事情。” 旧南城在旁小声嘀咕道:“还真能忘记?” 老鸨道:“你既然已经忘记,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已经忘记,就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姥爹喃喃念着老鸨说的话。倘若小米转世之后将前生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应该是不悲不喜的。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已经忘记了什么。倘若我有意将她的阿赖耶识苏醒发芽,让她记起前生之事,她会变得欢喜或者悲伤。欢喜还好,倘若悲伤的话,是不是倒不如让她的阿赖耶识一直沉睡? 他想起在乌镇小船上看水中倒影的时候。倘若人生可以有两种选择,选择的过程不过是跃身于水或者从水中游出的话,那就简单多了。 旧南城略一迟疑,说道:“你还别说,我此时真想不起生前我叫什么名字了。” 旧南城眼神有些慌乱地看着姥爹,说道:“你刚才问我名字的时候,我还想着不要再想起生前的名字,没想到……” 老鸨笑道:“不用惊慌。遗忘都是这样的,你想着要忘记,要忘记,以为自己会沉陷其中,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真的忘记了。那时候,你想要再记起,都已经很难。我这酒,其实并没有遗忘的功能,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而已。” 旧南城释然,又饮下一杯。 “你为何迟迟不喝?”老鸨心中生疑。 姥爹道:“迟早要踏上黄泉道,喝到孟婆汤,为何急在这一时?” 老鸨说道:“你既不点我们的鬼妓,又不喝我们的酒,那你来我们曼珠楼干什么?难道你来我们楼另有目的?”老鸨死死盯着姥爹,双眼如冰窟一般散发寒气。 姥爹感觉马脚即将露出。 旧南城推了推破碎的眼镜,说道:“这位老弟是我带进来的。他刚从站在楼前,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我跟他投缘,又听说他是外乡客死此地的人,所以带他进来领略一下。” 老鸨这次收回疑心,说道:“原来这样,抱歉!抱歉!” 旧南城又道:“以后他来曼珠楼,不要收他的钱,都记在我的账上。” “好好好。”老鸨谄笑道。 旧南城喝完酒,指了指楼上,问姥爹道:“你要不要上去?” 姥爹知道楼上是眠花宿柳的所在,便摇头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旧南城笑道:“不但她要说你,我也要说你。你来了酒也不喝,女人也不要,她挣不了钱,我还请不了客。” 老鸨赔笑道:“你先上去吧,不要耽误了你的好时光。我会找更漂亮的把你的朋友陪好的。”
旧南城点头道:“嗯。那好吧。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说完,它朝楼上去了。   旧南城一走,老鸨就变了脸色。   “没想到你走了还敢回来!”老鸨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姥爹一惊。   “你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像死人一样,但只能骗过旧南城这样以色相识人的小鬼,却骗不过阅鬼无数的我!”老鸨低声说道。   姥爹见已被识破,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道:“我既然敢回来,就不怕再走不出去。”   老鸨一愣,转而钦佩道:“好胆量!”可她脸色变换极快。她的眼珠一转,几个奴仆模样的小鬼迅速围在门口,堵住姥爹逃跑的去路。   看来她这是要瓮中捉鳖。   “看在你跟旧南城是朋友的份上,我不打算为难你,只要你将竹美人体内的布娃娃交还于我,往事一笔勾销。不管白天晚上,你来的话还是我的客人。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老鸨狠狠道。   姥爹道:“我倒要问你,你捕捉魂灵,夺取活人精气,赚取死人钱财,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你悔过改新,放走其他被迫做了鬼还要出卖肉体的魂灵,我倒是可以既往不咎!”   老鸨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真是不自量力!”   她打了一个响指,曼珠楼的大门立即关上了。楼上楼下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走出许多身穿甲胄的士兵来。大厅里突然变得阴气森森。连坐在大厅里喝酒的新老之鬼都哆哆嗦嗦,不知所以。   这时,楼上响起一阵笑声。   “哈哈哈,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为什么要弄得剑拔弩张?”楼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老鸨立即垂眉低首,如凶猛的狗见了主人一般。 “他还真不是不自量力。我曾经有千军万马,在雾渡河边被他一人驱散。”楼上的人说道。 姥爹心中一个咯噔。 楼上的人终于走到了楼梯上。那人脸长目长,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是帝王相。可惜左脸上一颗显眼的黑痣破了相。那张捕梦网仍然在他肩头晃荡。时隔十多年,他除了脸色多了一些沧桑之外,其余没有多大变化。 “原来是你!”姥爹站了起来。此时回想起朱梅荏说的绳索和歪歪扭扭的满文,又看见满屋子的阴兵,茅塞顿开。 泽盛从楼梯上走下,来到姥爹桌前。老鸨慌忙用手里的丝巾擦了擦长凳,让泽盛坐下。泽盛示意叫姥爹也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为何不坐下好好聊聊?” 姥爹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说不上好久。” 泽盛明白姥爹这架势是不会买他的账,便转口说道:“马秀才说白驹过隙,是因为这些年晃晃悠悠,没有任何长进吧?你是闲云野鹤,我是林中老虎。你看到的是山水,我看到的是山河。我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年来收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姥爹对他的山河之事毫无兴趣,无动于衷。 泽盛瞥了姥爹一眼,继续说道:“对于答应你的事情,我也未曾放松丝毫。这些年来,终于打探到了小米的一些消息。” 姥爹不禁一怔,朝泽盛望去。 泽盛见姥爹终于有所反应,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只可惜……”泽盛故意长吁短叹。 “只可惜什么?”姥爹两眼凌厉地看着泽盛,问道。 “坐下来谈吧。”泽盛再次伸出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姥爹坐下。 姥爹坐了下来。 泽盛朝老鸨摆摆手,说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我们这点势力在马秀才面前不过是摆设而已。我跟你说过的在雾渡河的挫折,就是拜这位马秀才所赐。这样大张声势的,也会吵到各位贵客。这是我的故人,我们俩聊聊天,不会有什么事。” 老鸨领命,让众阴兵退去,然后自己又去门口迎客,只不过眼睛时不时朝这边瞥来。护主之心,可见一斑。 “你可不要将对我的仇恨转嫁于小米的身上,不然我对你绝不客气。”姥爹说道。姥爹自知十多年前在雾渡河驱走泽盛的阴兵全靠小米留下的玉镯子。此时玉镯子的能量已经完全掏空,自己似乎也远不如从前,被罗步斋认定为外甥级别还不如。纵然如此,姥爹说的依然是真心话,并不是虚张声势。 泽盛笑道:“我信!我信!十多年你驱散了我的阴兵,我相信十多年后你还可以拆了我这个曼珠楼。不过我建起这曼珠楼可是为了沟通阴阳之间的消息,这对寻找小米有利无弊。我确实也打探到了小米的消息,找到了她的转世。” “你找到了她?”姥爹心中一紧。 “不要着急,你听我把话说完。想想我以前为了振兴我瓜尔佳氏一族时苦研权术心术,看到过一句话,‘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面对惊吓和引诱都要毫不动心。我以前一直未能做到。在画眉村的时候,我发现你居然能做到,让我非常钦佩。那时候我还想,如果得不到你的毛壳香囊,而能等到你的辅助的话,那也不虚此行。可是现在见你心态还远不如从前了,真是可悲可叹!”姥爹越想听的,泽盛越要绕来绕去。 姥爹对泽盛的阳奉阴违置之不理。 “不过你真应该着急。小米的转世好像没有那么顺利。”泽盛说道。
“不顺利是什么意思?”姥爹问道。 泽盛拿起桌上的酒杯把玩一番,让姥爹等了许久,这才说道:“我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小米已经转世的消息。” “已经转世?在哪里?什么时候?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姥爹双手抓住桌子问道。他的身子已经离开了长凳。 泽盛笑道:“你为什么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呢?” 姥爹双手一松,颓然坐回长凳上,虚弱道:“请继续说。我好好听就是了。” “我当时像你一样着急,希望马上知道她在哪里,是什么时候转世的,有多大了,是否还记得画眉村之类的事情。可是没等我去弄清楚,消息又断了。”泽盛耸肩道,好像他也非常遗憾一样。可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遗憾,反而是幸灾乐祸。 “断了?”姥爹弱弱地问道。 “是啊。断了。”泽盛又耸肩。 沉默…… 姥爹在等待他继续往下说。泽盛故意等待姥爹继续央求他往下说。 “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断了消息?”姥爹忍耐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 泽盛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得意地笑了,笑了许久,终于回答道:“断了的意思就是,她转世已经失败。” “为什么会失败?她是天资聪颖的人,又有那么多年的修为,怎么会失败?是你从中捣的鬼吗?”姥爹的目光直射泽盛,目光那么锋利,几乎可以杀人。 泽盛也害怕这种目光,忙避开姥爹的目光,说道:“不是我。是她自己投胎没投好。我听阴阳间的线人说,小米投胎恰好投在一户已经生了三个女孩的穷苦人家,那户人家特别重男轻女,希望生出一个男孩。生到第四个,也就是小米出生的时候,那家户主实在养不起,又还想留些积蓄再生一个看看是不是男孩,便要把小米溺死在脸盆里。不过毕竟是亲生骨肉,户主下不了手。他又担心以后妻子不能再怀上孩子,便养着她。之后十年里,他的妻子确实一直没能再怀上孩子。” “那她没有失败啊!她想起前世的事情了吗?难道你说的失败,是她没能想起前世?”姥爹慌忙问道。如果小米真的没能想起前世,姥爹也不觉得多么悲伤,只要她仍然快快乐乐地生长就好。姥爹心想,前世的小米既然写下“山有木兮木有枝”这样的话,肯定是对自己有倾慕之心的,但是倘若来世小米的阿赖耶识一直沉睡,或许会喜欢上别的男子,或许喜欢的程度不逊于自己,甚至更甚于自己,那样的话,是不是该去打扰她,姥爹犹豫不定。 今生山盟海誓地老天荒的人们在今生又分道扬镳越走越远,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何况是前世的许诺? 更何况,小米并没有许诺过什么,他更没有答应过什么。 “没能想起前世也好,你不要因为我去打扰她的生活。我也不会找你询问她转世的地方,请你也不要告诉我。”姥爹担忧地对泽盛说道。他怕自己知道了地方后会禁不住去寻找她。 泽盛道:“就算我想去打扰,也打扰不了她啦。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她的父亲去算了一个命,结果听算命先生说,他的命里只载得住四个孩子。前面已经有了四个的话,这个新怀上的便成不了气候。倘若前面不足四个,新怀上的这个就能顺利出生。不过这新怀上的孩子到底是男还是女,这无法确定。”泽盛又瞥了姥爹一眼。他的目光虽然远没有姥爹那么锋利,但却让姥爹打了一个哆嗦。 不用泽盛继续往下说,姥爹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可泽盛还是说了出来。他酝酿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最后这一段话。他略带惋惜地说道:“这个愚昧的父亲回家之后,小米就莫名其妙落入池塘溺死了。”
虽然这个大厅里森森的阴气还没有退去,但姥爹的额头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手脚禁不住地发抖。 泽盛给姥爹倒上一杯酒,邪笑道:“这泪水酒虽然没有止痛的效果,但是遗忘的功能往往能代替止痛的功能。马秀才,要不要喝一杯试试?” 姥爹闭上了眼睛,不说话。脸上的汗珠在下巴凝聚,滴落在大厅的地面。 “马秀才,实在对不起,等我打探到消息的时候,小米的尸体已经在池塘里浮起来了。我的线人以为我会找那户人家的麻烦,所以死死不肯告诉我小米到底在哪里转世的。你知道的,天机不可泄露。万一我报复了那户人家,我的线人便会受到牵连惩罚。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线人绝对不会欺骗我半分。”泽盛说道。 顿了顿,他又说:“我是一年前得到这个消息的,本来想将这个消息告诉你。可是你行踪不定,弱郎大王都找不到你,我怎么找得到?没想到今天你倒登门拜访了,着实让我意外。莫非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姥爹仍然一言不发。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多一次投胎转世,便会多一次胎中之迷。每一次都是罗汉和菩萨都惧怕的巨变。哪怕小米第一次转世还有一些前世记忆,但再一次转世的话,原本没有定数的阿赖耶识便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不可捉摸。 姥爹原本对毛壳香囊的记忆作用还有所期待,这样一来,毛壳香囊的作用也化为乌有。 姥爹清楚,如果为了报复当年在雾渡河的仇恨,他大可在找到小米的转世之后将她杀害,或者囚禁,甚至以此来要挟自己交出毛壳香囊,而没有必要编造一个这样的谎言来欺骗自己。 “给我来一壶酒。”姥爹吆喝道。 泽盛哈哈大笑,说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马秀才!”他一挥手,老鸨立即捧出一壶酒来。 他给姥爹倒上,姥爹仰起脖子一口喝干。 他又给姥爹倒上,姥爹这样连喝了几杯,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 一壶喝干之后,姥爹竟然有些晕晕乎乎,头重脚轻。 泽盛坐到姥爹旁边,扶住姥爹的肩膀,说道:“马秀才,要不……我们一起上楼去醉生梦死?我们楼上的姑娘虽然在你心中不及小米漂亮,但我可以肯定比小米要温柔体贴。你在我这里住上十天半月,就不会再想着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寻找什么转世了。来生什么的,都太虚无缥缈……不如今生……不如今夜……” 姥爹语无伦次道:“不,她虽然已是来世,我仍然在今生。她若迷茫,我还清醒。她若遗忘,我还记得。” 泽盛扶住姥爹的脑袋,指着门口的红色灯笼和大厅里照明的红色蜡烛,说道:“马秀才,如果你还清醒,请看看这里的灯光烛火。这里有烛光红罗帐俊俏姑娘,这不就是洞房花烛吗?这些就在你眼前,你又何必在虚无缥缈中追索?” 姥爹似乎被泽盛的话打动,努力地抬起头来,看着大厅里摇曳的烛火。 一旁的泽盛惊喜不已,嘴上不停地说:“你看看,你看看。金榜题名时,你哥哥去世后你便此生无缘;他乡遇故知,你没想到遇见的是我;久旱逢甘霖,跟你没什么关系;只有今晚的洞房花烛夜触手可及……”泽盛将手伸向楼上跳跃的烛光,仿佛他才是姥爹此生唯一可以引渡脱离苦海早登彼岸的人。 烛火在姥爹的眼睛里跳跃,如同已将他的眼球点燃。此时的他就如即将从苦海登岸的恶魔一般,眼睛里的火焰即是无边无际的渴望。 泽盛见了此状,感觉姥爹眼中的火焰要将一切点燃,心中暗暗发颤。 就在泽盛最为担心的时候,姥爹轻轻闭上了眼睛
泽盛见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没见他呼气,整个大厅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大厅里的烛光,门口的灯笼都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泽盛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给我把灯都点燃!” “是,是,是……”好几个人的声音慌乱地回答道。 这时,一阵老鼠吱吱吱的声音响起。接着酒杯碰撞的声音,酒杯摔碎的声音不断传来。大厅里叮叮咣咣响成一片。 “泽盛大人,蜡烛烧完了!点不燃了!灯盏也点不燃了!”一个声音慌乱地喊道。 泽盛愤怒的声音响起:“怎么就烧完了呢?刚才不还好好的吗?灯盏不是每天都添油的吗?怎么会点不燃!” “就是没有了,蜡烛只有灯芯了,没有蜡了!灯盏里油烧干了!”那个声音又惶恐地喊道。 “没有了就去找新的蜡烛!就去给我添油!真是蠢!快去找新蜡烛!给我马上点亮!马上!马上!!马上!!!”泽盛几乎要破音了。 紧接着,泽盛惨叫一声。 “大人怎么了?”黑暗中好几个忠心的奴仆惊慌失措。凳子撞倒的声音,桌子撞翻的声音不断传来。看来那几个人奴仆在奔向主子的时候不太顺利。 “有人刺杀我们的主子!”一个仿佛太监一般尖细刺耳的声音叫了起来。更多凳子桌子被撞得哐哐响,更多酒杯酒壶被打碎摔碎。 泽盛的声音又响起:“你们这帮蠢驴!没有人要刺杀我!我只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快给我去找蜡烛来!” 老鼠的吱吱声更加响亮。 泽盛大喊:“快给我点亮蜡烛!点燃灯盏!” 终于,一支蜡烛被点燃了。接着好几支蜡烛亮了起来。泽盛惊慌失措的脸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不一会儿,灯盏亮了起来,灯笼也亮了起来。 泽盛环顾一周,发现姥爹不见了。 二楼不少顾客走了出来,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旧南城搂着娇喘微微的美女走到廊道里,手握栏杆往大厅里看,他新认识的朋友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美女问旧南城道:“南城哥,你找谁呢?” “一个一见如故的朋友。”旧南城说道,另一只手在美女腰间胸口摩挲不停。 第二天,新的诡闻传遍了杭州的大街小巷。人们都说昨晚曼珠楼的阴间客人和阳间客人因为争夺美女大闹了一场。由于一时阴风大作,曼珠楼里所有的灯火都被吹灭了。有的活人被生生带进了阴间,有的亡者却被强行留在了阳间。谈说之间,互相还嘱咐最近晚上不要随便出去,尤其不要去曼珠楼附近,免得碰到亡魂。 姥爹醒来的时候,闻到口鼻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这味道比上次吸入烛光时要浓烈得多。姥爹以为哪里发了火,急忙爬起来。 起来之后,姥爹发现自己躺在小旅馆里,头顶的布娃娃在房梁上露出了一角。 屋里并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烟。 姥爹打了一个嗝儿,一股淡淡的涩味泛了起来。他这才记起昨晚似乎喝多了酒,勉强想起在曼珠楼的事情来。 侧头一看,竹溜子正在床尾睡觉。以往只要姥爹一动,竹溜子便会先于姥爹起来。可是这次它没怎么动,毛茸茸缩成一团。它的皮毛不整,毛下还有伤口,仿佛是被什么擦伤。 姥爹忙去打了一盆水来,抱起竹溜子,给它擦洗。 擦洗的时候,竹溜子仍然没怎么动,好像彻夜未眠的人实在打不起精神。
他不知道竹溜子是怎么将自己从曼珠楼拖出来,又移到小旅馆里来的。 姥爹觉得留在这里不再安全,于是结了账带着竹溜子离开了杭州。他本想去乌镇将布娃娃还给朱梅荏,可是料想泽盛说不定已经派人在那里张开天罗地网等候着,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反正只要自己不用布娃娃折磨朱梅荏,朱梅荏就不会有事。于是,姥爹便将布娃娃带在身边。 姥爹继续毫无目的地到处游玩,游玩的同时,他见人便打听附近是否有曾经有过四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又落水溺死的人家。走到哪,便问到哪。 这样又过了几年,只有竹溜子一直陪着他。在这几年里,姥爹没有回画眉村。他在路途中遇到了不少奇事怪事,不过都有惊无险。他也遇到了一些高人,不过觉得那些高人的眼光都有局限,看不到更高,也看不到更远。 几年之后,姥爹终于觉得心情平静了一些,便回了画眉村一次。罗步斋一见数年不见的姥爹,激动得泪流两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评估姥爹的实力,就像无法称出姥爹的骨重一样。 “虚怀若谷!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了一片空荡荡,但这空荡荡让人敬畏,又让人恐惧。”罗步斋握紧姥爹的手说道。 他发现罗步斋和余游洋还没有孩子。他便问罗步斋怎么回事。罗步斋说,可能自己已经是身外身,无法再跟普通女子生儿育女。 不过好在余游洋和罗步斋都不在意。他们反倒担心姥爹,劝说姥爹多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姥爹便将从泽盛那里听来的小米转世失败的事情说给罗步斋听了。 罗步斋听完脸色煞变。 姥爹忙问怎么了。 罗步斋嘴唇颤抖地说,大概是四年前,一个算命先生路过这里,他听说了姥爹的名气,本来是想跟姥爹学学预测之术的。可是那时姥爹游历在外,所以罗步斋接待了他。相谈没几句,罗步斋就发现他根本不懂预测之道。但他给不少人算过命。 其中有一人,便是有四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已经十岁左右,妻子却又怀了一胎的。 那算命先生算了那么多次命,骗过那么多的人,却独独记得这个人,这是有原因的。 姥爹听罗步斋说到这里的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算命先生不提别的人,恰好提到让他一听就心惊肉跳的人。要不是罗步斋是信得过的人,姥爹都以为他是要故意逗自己了。 罗步斋说,那个算命先生提到这个人,是因为心有愧疚。 那算命先生曾碰到一个人。那人给了他一些钱,并告诉他说,待会儿有另外一个人会来找他算命,你只要跟他说他命里只能载得住四个孩子便可。 这算命先生便收了那人的钱,听了那人的话。 不一会儿,果然有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来到算命先生的摊位。那男人说,听朋友说这里有位算命先生算命奇准,推荐他来这里也算一算。 算命先生自然免不了要自夸一番。因为心中有底,算命先生便道,我只看你这脸色,就知道你是来问子嗣的,对不对? 那男子惊讶不已,立即信服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道,报上你的生辰八字吧,我给你算一算。
待那男子报出生辰八字说出困扰之后,算命先生假装掐算一番,然后说道,你这命里只载得住四个孩子。旧的位置没有空缺,这新的便不会顺利出来。 那男子又问,我前面四个都是女孩,如果再生一个,会不会是男孩? 算命先生又假装掐算一番。他记得先前那人没有交代这个人问的时候要回答是不是男孩,便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说出是男孩或者不是男孩会不会让先前那人认为他没有办好事情,从而将给的钱收回去。因为算命一点儿也不准,他的摊位已经好多天没有人光顾了。这笔钱是他这些天的生活寄托,不能不赚。 于是,算命先生说道,至于是不是男孩,这要看你的福气了。我不能打包票。 算命先生认为这是最保险的说法。如果那人找来,他既没有说是男孩,也没有说不是,那人就没有理由将已给的钱要回去。那时候,算命先生没有意识到自己将协助别有用心的人害死一条十多岁的性命。 那男子算完命便走了。 算命先生以为此事到此结束。没想到第二天先前那个指使他故意那么说的人又出现了。那人说,昨天来算命的男人的小女儿溺水死了。 算命先生大吃一惊,忙问缘由。 那人阴笑道,因为昨天那人想要生一个男孩子,但你说他命里只有四个孩子,所以才将最小的女儿溺死,然后造成她自己不小心溺水的假象。 算命先生连道罪过。 那人又道,所以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因为你是害死那个小女孩的罪人之一。 算命先生既愧疚又害怕。他问那人为何要这么做。 那人却说,我只是一个办事的小喽啰,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他不能亲自出面办这种事,反正你不要细问了,也别走漏风声,免得惹祸上身。 算命先生自此之后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再留在那里,便到处寻访高人,想学到真正的预测之术,不再做出错事。他寻到画眉村来,给罗步斋讲了他的遭遇。 罗步斋认为他利益熏心,不是正派的人,便没留他,更没有传授任何预测技能。 姥爹忙问罗步斋:“你可知道他是哪里的人?被人欺骗的时候是在哪里?” 罗步斋摇头道:“早听到你说这件事情,我就会留心了。可惜当时我并未上心,听他说了害人的事情就将他赶走了,没有问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地方犯下的错。” 姥爹扼腕叹息。 罗步斋喃喃道:“这肯定是泽盛故意指使为之。他跟你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照那算命先生的说法来分析,泽盛必然是在小米十岁左右时打听到了她的转世所在地,然后故意诱使小米的父亲去算命先生那里算命,算命先生被事先贿赂说出那些命里只载得住四个孩子的说法,从而导致小米的父亲将小米溺死,又制造小米自己溺亡的假象。” 姥爹闭上了眼睛。 “他不亲手害死小米,是为了避免自身会遭到反噬作用,也避免被你知道,却不料刚好那算命先生会找到我,而我恰好听到他的往事,你又恰好跟我提起这个。”罗步斋说道。 “我要立即去杭州一趟!”姥爹闭着眼睛说道。他坐在竹椅上,浑身颤抖,身下的竹椅未动,却咯吱咯吱响。 “可是你才回来啊,不休息几天吗?况且这次间隔最久。”罗步斋不舍道。 姥爹抬起手算了算,又问道:“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你注意到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没有?” 罗步斋道:“南风。” 姥爹叹气道:“明天有雷电,想走也走不了。后天吧,后天我就再去杭州一趟。” 罗步斋虽然不想姥爹这么快离开,但是见他这么说,不免有些奇怪。他问道:“你以前说走就走,不管什么天气的,现在怎么还算算天气?” 姥爹瞥了一眼蜷缩在书桌上睡觉的竹溜子,说道:“你没发现竹溜子的异常吗?
罗步斋撇嘴道:“现在它完全跟着你了,我哪里知道它有没有异常?”罗步斋看竹溜子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叛徒一样。 “每到雷雨天气,它就不敢出来。我看它已经修炼到要渡雷劫的程度了。”姥爹说道。 罗步斋微微惊讶,说道:“它是要修炼人身吗?” 书桌上的竹溜子听到罗步斋和姥爹提到它,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两人,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姥爹道:“原来读圣贤书时看到一句话,叫做‘物老为怪’。修不修人身不知道,但是它活了这么多年,已经违背天常,成为怪物,所以会遭遇天降雷电的阻止。一旦雷电击中它,轻则修为全无,重则烧成木炭。” 罗步斋叹道:“你叫小米去转世,获得属于自己的肉身,也是为了让她避免雷劫伤害。没想到雷劫没了,却有泽盛这种恶毒之人阻止她。” 姥爹道:“事已至此,又能怎样?我只能再去寻找小米的第二次转世了。我要去杭州,就是为了警告泽盛,让他不要从中作梗。” 罗步斋忧心忡忡道:“小米这次是被亲生父亲所杀,死之后必定带有极重的怨气。这怨气或许会冲击她的本性,让她由善变恶。怨气极重的冤魂,甚至会残杀亲人,六亲不认。你应该知道后果……”罗步斋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看了一眼姥爹。 姥爹缓缓点头道:“我知道后果严重。就算她本来还有阿赖耶识,也会被这种无法消散的怨气影响,让她忘记所有美好的事情,只记得仇恨。倘若仇恨战胜了一切,她的阿赖耶识里便也只留有仇恨的种子了。如果到了那个程度,我即使有能力让她的阿赖耶识发芽,也无法让她记起我们了。” 世上许多厉鬼便是因为死时怨气太重,以致无法转生,便会化作厉鬼在黄泉路上等着自己的仇人下来才转生,或者直接进行报复。 最让姥爹担心的是小米因为怨气而忘记了投胎转世。他也担心小米直接报复她的父亲。无论报复成功与否,这都有损于她的修为。 姥爹不知道小米在十岁之前是否有阿赖耶识发芽的迹象,就像九一道长小时候那样忽然记起前世的一些情景。他希望小米有过这种迹象,这样的话,小米或许会因此将这些记忆再次存入阿赖耶识,就如读书时多看一遍加深记忆一样。 不过即使有这种可能,小米的记忆也如蜻蜓点水一般,要留到第二次转世的阿赖耶识里非常困难。 罗步斋听姥爹提到小米的阿赖耶识,知道姥爹还在想小米的第二次转世,不禁拧起眉头。 “马秀才,我记得李晓成送我们喜帖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你说,‘如果她能找来,那时我也不过四十出头。’那时候我没有劝你。想想现在,你已经三十多了,已近不惑之年,你却还处在迷惑不清的状态里。小米转世已经失败了一次,就算她没有成为被怨气冲昏头脑的厉鬼,就算她还存有对你的阿赖耶识,就算她第二次转世非常顺利,可是你想想,等她再到十岁的时候,你已经四十多或者五十多岁了。你马秀才能算天算地算星宿,为什么算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呢?”罗步斋少有地声色俱厉。 “是啊……人能看到世间万物,最难看到的是自己……”姥爹也少有地颓然。 罗步斋见他如此,也颓然坐下。 姥爹按了按太阳穴,声音虚弱道:“不要担心我。明天你找一个母鸡孵蛋的地方,将竹溜子放在那里。这样可保它不受雷击。” 罗步斋惊讶道:“我记得你在谢家曾跟小米说过你知道躲避雷劫的方法,难道就是这个方法?” 姥爹似乎想起了曾经跟小米斗智斗勇的情景,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说道:“这是最简单的避雷方法,对于体形比母鸡小的动物有比较好的避雷作用,体形越大作用越弱,但是比其他地方还是要好上许多倍的。” 外公让我看过母鸡孵蛋之后不久又跟我说,其实不只是为了保全小鸡的母鸡会躲避雷劫,有灵性的动物在修炼的时候都有各自躲避雷劫的招儿,就如它们都有各自的绝活儿让它们能生存于世一样。有些是躲在风水极佳的宝地,有些是偷些天地孕化的灵物,有些是靠着人气或者占着人气的物品。
雷电不能轻易伤人,这就让这些修炼精怪有机可趁。猫躲到住宅的仓库、床底、灶台等地方,总之能躲过去就行。也有偷小孩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也有用女人的骑马布避劫的。骑马布是旧时女人来例假时用的,是布缝制或者包上灰的带子,相当于现在的卫生巾。因为经血在上面,也是占着人气的。 外公曾在一次雷雨天看到一个巴掌大的癞蛤蟆嘴里含着一枚铜钱,跟现在的招财金蟾似的。它躲在后山脚下的一个泉眼边上,一打雷它就吐舌头将铜钱漏出来,借着铜钱经几百几千人手的人气避雷劫。
虽然躲避雷劫的方法各异,但姥爹发现母鸡孵蛋的地方最佳。究其原因,姥爹认为其他躲避雷击的方法都是为自己,而母鸡躲避雷击是为了幼崽。母亲对子女的爱护之心,远远细腻过子女对父母的爱护,也远远细腻过子女对自己的爱护。另外,母鸡本不是奔着躲避雷劫而去的,而其他动物莫不是为了修炼成精,所以也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 不过再好的躲避方法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母鸡孵蛋还有孵出臭蛋的时候。小米最好的躲避雷劫的方法就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肉身,以人身的方式修仙。其他修炼到一定境界又有勇气挑战胎中之迷的精怪莫不纷纷选择这条道路。 罗步斋一直认为小米是为了更好的修炼才听了姥爹的话,没有继续寄生在别人的身上,而选择了更加艰难的投胎转世。 当他在枕边将自己的想法和姥爹的遭遇说给余游洋听的时候,余游洋以女人的角度发表了不同观点。余游洋对罗步斋说,小米选择转世投胎,并不是为了修炼之道,而是出于其他考虑——她不能以别人的肉身去陪伴姥爹。 余游洋问罗步斋道:“换一个角度,你想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另一个跟我长得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来到画眉村找到你,说她就是我,我的魂魄在她的体内。就算她能说起很多只有我们俩记得的事情来确认我的魂魄确实在她体内,你能跟她一起生活吗?” “不能。”罗步斋摇头道。 “我想小米也想过同样的事情。何况她每隔多少年就要换一个人的模样。”余游洋说道,“如果换做是我,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说他就是罗步斋,我也无法接受跟一个有你的魂魄但又不是你的人在一起生活。又或者是有一天你告诉我,罗步斋的魂魄不在了,现在你是别人附身的,我也无法继续跟你生活下去。因为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你到底指的什么东西?我又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你我就无法接受。感情这东西很奇怪,你到底喜欢的是他的灵魂,还是他的躯壳,还是其他的东西?”
罗步斋想着余游洋提出的问题,彻夜未眠也没能想出答案。但是他相信余游洋从女人的角度更能体会到小米当初的心情。 姥爹本打算过了雷雨天气就去杭州的,可是雨停雷歇之后,姥爹还是没能立即离开画眉村。 准备走的那天早晨,罗步斋和余游洋已经将姥爹的行李准备妥当了。竹溜子欢心跳跃,吱吱吱地绕着姥爹的脚转,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姥爹笑道:“你不用感谢我,应该去感谢那只老母鸡才是。” 罗步斋和余游洋哈哈大笑。 罗步斋和余游洋将姥爹的钱财地产管理得非常好,姥爹在外从来不用操心用度。每次出行前,姥爹从心情和财力上都没有任何负担。 那天早晨的阳光不错,但余游洋还是担心下雨,要罗步斋在行李上加一层油纸。 姥爹打趣道:“如果还要下雨,那就真的是老天要留多住几天啦。” 姥爹这话仿佛是一个预言。 在罗步斋和余游洋脸色戚戚地送到老河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迎面而来。那人走得太急,都没注意看姥爹他们。 罗步斋倒是认得那人,擦肩而过之后便喊了一声:“冯老头!火烧屁股啦?走得这么急,碰到我也不打一声招呼?” 那人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罗步斋一眼,又看到了姥爹,惊喜道:“哎呀,原来是马秀才和罗先生哪!我真遇到比火烧屁股还急的事了!我听说马秀才回来了!正要去你们家呢!” “正要去我们家?怎么啦?是欠的钱还不上?还是还要粜米?”罗步斋立即转换为账房管家的角色。
冯家庄有不少人找罗步斋结果马家的钱,也借过马家的米。冯家庄跟其他村子不同。其他村子是靠田吃饭,冯家庄没几块好田,是靠山吃饭的。他们靠卖木材为生。遇到需要长途运输木材的时候,冯家庄的人便会来马家借钱租车租船,卖掉木材后再还钱。因为世道不太平,租车租船或许遇到天灾,或许遇到人祸,赔了本,便只好再借,等下次回了本再一起还。因为不种稻子,所以他们也常来粜米。 冯老头摇头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不是钱和米的事,是命的事!马秀才,麻烦您跟我去我家一趟,劝劝我的乡亲父老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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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的事?到底怎么啦?”罗步斋问道。 姥爹没想到刚走到老河就被人拦住,他问道:“劝乡亲父老们?村里的事?争山还是争田?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我一般不管的。村也是一个大的家庭,我不是你们村的人,也不便插手。你们自己解决吧。” 冯老头抓住姥爹的衣袖,说道:“确实是村里的事,但还是只有您能帮我解决啊。您要走了,我女儿可就要终身守寡了!” 姥爹一听他说得不对劲,便问道:“你女儿怎么就要守寡了呢?”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麻烦您跟我去我家一趟吧!他们都堵在我家门口呢。”冯老头央求道。 见冯老头如此,姥爹只好叫罗步斋和余游洋先将行李拿回去,他要去冯家庄一趟。罗步斋和余游洋见状喜不自禁。 姥爹跟着冯老头去了冯家庄。罗步斋放好行李之后又跟了过来。 冯家庄离画眉村不远,走五六里地就到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小山村,几乎没有水田。前朝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水田要分为四个等级,等级高的相对肥沃,但是税赋也高一些,等级低的相对贫瘠,赋税也给予一定优惠。而这冯家庄的田都是最低等级的。但是这里的山好,树木旺盛。 所以对冯家庄的人来说,山就是命。 姥爹赶到冯老头家的时候,发现他家地坪里到处是人,坐着的,站着的,跟冯家庄的水田里长出来的庄稼一样不整齐。人人手里拿了一个家伙,锄头扁担扫帚等等。一看就知道来者都是闹事的。 众人见姥爹来了,纷纷上前打招呼。虽然姥爹好几年没有在这里出现了,但是威望和名气都还在。 几个老友还嘘寒问暖,问问他最近去了哪里,为什么这几年不回来,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姑娘,什么时候带到画眉村来之类的。 姥爹简单作答之后,指着他们手里的家伙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一个面相蛮横的青年怒气冲冲道:“我们不能让若璃嫁到山后去!” 姥爹一愣,问旁边的老友:“若璃是谁?” 老友回答道:“冯老头的女儿。” 姥爹太久不在家乡,许多比他年纪小十多岁的人他都不认识了。姥爹听了老友的解释,问那个怒气冲冲的青年:“为什么不能让若璃嫁到山后去?难道你喜欢她?不让她嫁给别人?”
那青年顿时蔫了下来,辩解道:“不是。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我们冯家庄!” “她出嫁跟冯家庄有什么关系吗?”姥爹问道。 旁边的老友将姥爹拉到一旁,将这前前后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次冯家庄的人阻挠若璃的婚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若璃原本是要许配给山后村里一个姓李的小伙子的。大概是三年前,若璃家人和李姓家人谈好了婚娶日期。可是娶亲后第二天,冯家庄与山后李家村之间那座山居然黄了一大半。原本青翠欲滴的山如同人间的一夜白头,到处都是变黄即将枯死的花草树木。 冯家庄的人吓坏了。如果山上的树都枯死了,他们就没有吃饭生存的根本。这还了得? 冯家庄的人想起若璃小的时候有一个路经此地的高人说过,这孩子就是山上的树山上的草山上的花,如果这个孩子不在冯家庄了,这山上的花草树木就会死掉。 开始并没有人相信那个所谓的高人的话。这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怎么可能突然因为一个小女孩而转变呢? 可是见到若璃一出嫁山就黄了一大半,冯家庄的人坐不住了。 这个地方的婚礼是要举行两次的。一次在新郎家,一次在新娘家。在新娘家举行的仪式叫做回门。意思是最后一次回家,从此以后她的家就在男人那边了,她就是那边的人了。 于是,在若璃回门的那天,冯家庄的人集合起来,将若璃扣在这里,不让她再去。新郎见冯家庄人多势众,又在别人的地盘上,只好一个人先回去了。 冯老头说服不了众人,只好答应先将婚事再搁置一段时间。 说来也是奇怪,这婚事一搁置,山上黄掉的花草树木有渐渐变绿了。 这一搁下,便是三年。 冯老头眼见着女儿一天比一天年纪大,心情越来越着急。山后的李姓小伙子也越来越急躁,明明彩礼都给了,堂也拜过了,可新娘还一直住在娘家。
于是,冯老头和那着急上火的女婿商量了一番,选了今天的日子再举办一次婚礼,把若璃娶过去。 冯家庄的人知道后,立即又来这里阻止。 冯老头说,我女儿不能守一辈子寡啊,求求各位父老乡亲放过我们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应,都围在这里不让穿好了新娘服的若璃走。李家那边一大早派来迎亲的队伍还没有翻过山就被冯家庄的人赶回去了。 冯老头听说姥爹回来了,便急匆匆赶到画眉村求援。 姥爹听老友说完,忙拨开众人往冯老头的屋里走。罗步斋紧跟其后。竹溜子则蹲在屋顶瓦陇里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冯老头家境并不怎样,住的房子是青瓦泥砖房。由于头一天还下了一场大雨,一般来说,走进泥土房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会是一阵稍带腐朽味道的潮湿。有的泥土房地势较低,房间的泥土地板雨后会返潮,甚至外面的泥土都已经干了,但屋里还湿的。木质的家具长期接触湿润的泥地,就会慢慢腐朽,发出淡淡的腐烂味道。 但是姥爹一进屋就闻到了一种独特的春天山林里才有的泥土芳香的气味。那一瞬间,姥爹以为走进了大山里,而不是一间逼仄的小屋。 姥爹不知道其他人进冯老头的房间时有没有这种感受,但是他立即相信了若璃的与众不同。 冯老头忙领着姥爹说道:“我闺女住在这间房里。”他指着左侧的一个门。 姥爹推门进去,看见穿了一身红的若璃坐在床边,双眼垂泪。那种春天山林里的气息愈加清晰。那时候新娘并不怎么化妆,最多用红纸吻一下嘴唇。如果能用上雪花膏,那就是大户人家的派头了。所以当时若璃的面容并未被过浓的胭脂遮盖。 姥爹一见若璃便惊讶不已。若璃的双眼明亮,如两汪山泉。眉毛是远山眉,如同水墨画中画远望的山一般勾勒而成。唇是桃花唇,仿佛春天里刚刚开苞的桃花瓣一般娇嫩而鲜红。俊俏的鼻子笔挺如峻峭山峰,两边颧骨则如左右拱卫的小丘陵。耳朵薄得几乎透光,且薄得均匀,仿佛是山间老树上长出的木耳。她头发盘在头顶,很黑很厚,黑得发亮,厚得一根簪子似乎扎不住,让人担心那头发随时会膨胀开来。 耳朵薄了不好,但这并不影响若璃的整个面相。 看了若璃的面相,姥爹心中便有了底。 罗步斋随后跨进了门,一见若璃,轻声说道:“这人几乎是我看到过骨重最重的,为什么命却坎坷呢?” 姥爹低声道:“有福之人不是没有坎坷,而是能平安度过坎坷。薄福之人不是坎坷多,而是遇到坎坷难过去。能过去的坎坷,回头一看就不算什么,所以有福之人认为一路走来没什么困难。过不去的坎或者摔了跤的坎,回头一看仍然提心吊胆,所以薄福之人认为一生忐忑困难重重。其实困难大同小异,经历的人和方式不同而已。” 罗步斋点头。 若璃见有人进来,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抹干。 冯老头也进了屋,向女儿介绍道:“这是画眉村的马秀才,他见多识广,很有学识,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若璃见了姥爹,表情僵硬了半天。 “你认识?”冯老头见女儿有些失态,便问道。 “好像认识。”若璃说道。 姥爹有点惊讶,他自己不记得认识过她,何况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若璃又说道:“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李夏晖一样。” 姥爹问:“李夏晖是谁?” “女婿。”冯老头说道。 “你第一次见到你丈夫,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姥爹将信将疑道。 若璃点点头,说道:“我不敢跟别人这么说,怕别人说我脑子不清醒。但是我以为您也记得我,所以才这么说。没想到你没有这种感觉。我第一次碰到李夏晖的时候,我和他都有这种感觉。” 姥爹见她这么说,急忙先让冯老头关上门,不让其他人进来。 “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跟李夏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姥爹问道。 冯老头似乎懂得女儿的心思,也或许女儿早就偷偷跟他说过,所以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惊讶,只是默默提过来两把椅子,让姥爹和罗步斋坐下。 若璃说,李夏晖是后山那边的医生,擅长接骨。很多骨折或者脱节的人都去找他。若璃有一次上山帮她父亲割树,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伤了骨头。她父亲便带她去李医生那里。
虽然冯家庄和李家村只有一山之隔,但若璃从来没有去过那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医生。 当父亲扶着她见到李医生家时,若璃呆住了。她觉得眼前的人太熟悉了,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连他说话的声音她都认为就是自己一直熟悉的那种。特别是当李医生的手捏住她的脚踝要给她诊断时,她几乎要惊叫出来。因为她感觉李医生的手的触感也是她最为熟悉的。似乎他们俩在以前就有过深密接触。 她激动得浑身战抖。 李医生见她的腿抖得厉害,便问:“疼得厉害吗?” 若璃道:“其实不怎么疼。” 李医生道:“不怎么疼,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若璃终于耐不住了,冒然问道:“你不觉得我们见过吗?不觉得我们以前非常熟悉吗?” 她父亲迷惑不已,很快又变得非常生气,以为女儿偷偷跟人家好上过。 李医生的手急忙放开若璃的脚踝,慌乱道:“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你。我本来想问的,怕太唐突。” 她父亲听李医生也这么说,非常惊讶。 李医生给若璃包扎好,若璃的父亲便带着若璃离开了。 但是一回家,若璃便跟父亲提出来,一定要嫁给李医生。 她父亲一听就着急了,说:“只有男方向女方提亲的,哪有女方找到男方家里去的?” 当天傍晚,李医生就来到了冯老头家,向若璃提亲。 两情相悦,这事情就这么成了。 可没想到的是,若璃回门的时候就被冯家庄的人扣下了。这一拖就拖了三年。 若璃说完又流了不少泪水。 “也许你们上辈子见过。”罗步斋突然说道,然后看了看姥爹。 姥爹说道:“应该是这样的。不过你怎么还会认识我呢?可是我对你没有任何印象。难道上辈子你还见过我?” 罗步斋道:“看来今生任何的交结都是前世种下的因果。说不定你和小米之间在前世有过交集,只是你忘记了。” 姥爹一愣。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仇人是这样,情人也是这样。有人说,今生在一起的人,必定前世谁亏欠过谁,所以这辈子来偿还。有些人在一起时间不久就散了,那说明前世欠的不多,今生很快就还完了,所以两人分开。有些人怎么吵闹都没有分散,那是因为前世欠的太多,一辈子都还不完。 “虽然我记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出嫁后山就会黄,但是我想和他在一起。”若璃哭得如梨花带雨。 姥爹安慰道:“小姑娘,你不要着急。”“小姑娘”三个字一说出口,姥爹自己也惊讶了。他不知道何时何地开始见到二十多岁的女孩就唤作“小姑娘”了。当初跟小米见面的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二十多岁。 罗步斋见姥爹出神,碰了碰他,问道:“你怎么了?看你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姥爹回过神来,问道:“九一道长还健在吗?我看这件事情只有他能帮忙了。”自从离开画眉村出外游历之后,姥爹跟九一道长的联系几乎断绝。 罗步斋道:“在的。前两月我还去大云山见过他,代你向他问过好。他还挺关心你的,问我你找到小米的转世没有。” 姥爹没想到罗步斋还替自己去看望九一道长,顿时心里非常感激,听到罗步斋说九一道长还关注自己,又对九一道长心生感激。
姥爹对冯老头和若璃说道:“我有一位住在大云山的朋友,他记得许多前世的事情,也曾开导过我的前世。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将前世的事情完全记起来。但是我相信你和李医生对于前世的记忆比我深刻,不然不会你记得我,我却记不得你了。是吧?” 若璃点头。 “所以我想带你和李医生去一趟大云山,看看我那位通晓前世今生的朋友能否解开你们心中的迷惑。运气好的话,也许还可以解开你和后山之间的联系谜团。你们觉得怎样?”姥爹问道。 冯老头紧紧捏住姥爹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说道:“那就拜托你啦!” 姥爹见冯老头捏得这么紧,心中不禁羞愧。他要带若璃和李医生去大云山还是存有一些私心的。如果九一道长能让若璃和李医生记起前世之事,或许就能顺便记起他前世的样子。 姥爹从屋里出来,向冯家庄的人说他要带着若璃去大云山,看看她跟后山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看看有什么解决之法。冯家庄的人信得过姥爹,便纷纷散去。
再次见到九一道长,姥爹发现他比以前还要枯瘦,原来已经是瘦骨嶙峋,现在只剩皮包骨,道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他不但更瘦,身子还更小了,像在往回缩。原来脸上沟沟壑壑皱纹无数,现在因为瘦得厉害,连皱纹没有了,枯黄的皮直接贴在骨头上,反而有种返老还童的错觉。头发还是银白,还是稀少,但更显得干枯。他的头上已经不再插簪子,因为那么少的头发簪子肯定插不住,所以马马虎虎地在头顶打了一个结。嘴巴已经干缩成一条缝,不是说话的时候看不到一点黑红色。 以前姥爹看到九一道长的时候仿佛看到一个古董,一个根雕,现在这根雕似乎即将开裂,寿归正寝。 根雕一般的九一道长见到姥爹,激动不已,嘴巴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可算又见到你了。” 这句话让他身边的小道童非常吃惊。小道童后来避开九一道长对姥爹说,他师父从来没有盼过谁来,山下有人上山来拜访,他师父从来都是闭门不见。 道观之所以安排小道童给九一道长,并不是因为九一道长要授徒,而是九一道长的生活起居已经不能自理,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协助。小道童还说,他师父常常感叹“我怎么还不死呢,人家怕死想活,我想早点死却让我活这么久”。 姥爹听了心寒不已。 姥爹向九一道长介绍若璃和李医生,并说明来意。 因为听小道童说了九一道长的那些话,姥爹害怕他不愿意帮忙。没想到九一道长欣然应允,并且马上叫他们进了他的小屋在他的草床上坐好。 那个小屋跟姥爹第一次入定时没有什么变化。一个铺草的床,一个瘸脚的桌子,一把裂了的竹椅,再无其他。那把竹椅上的裂痕仿佛没有增大,自然不可能缩小。时间在这间小屋里仿佛已经停顿,让姥爹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来找九一道长的时候。今年此日仿佛跟那年那日没有任何区别,中间的兜兜转转离离合合都没有任何意义,是个死循环。 难怪九一道长想早点死去,可能对他来说,时间真是静止的。姥爹心想。 若璃和李医生坐好之后,九一道长告诉他们该用什么坐姿,又亲手将他们的坐姿调整好。 九一道长一边调整他们的坐姿,一边扭头对姥爹说:“你第一次来让我很惊讶,你只是模仿了我的姿势,做得并不准确就入定了。好像你以前就对这方面非常娴熟一样。” 姥爹道:“以前从来没有过。” 九一道长没有答言,他后退一步,看了看他们的坐姿,然后附到他们耳边各说了一些什么话。他们两人浑身剧烈一震,五官扭曲,仿佛正在遭受什么重大痛苦,但很快舒缓下来,闭着眼睛却微微一笑。笑意淡去,他们眉目安详,仿佛进入了梦乡。 九一道长见他们已经入定,便在他们身旁点上一枝香,然后领着姥爹和罗步斋出来。 “不要吵他们。等一枝香烧完我再进去看看。”九一道长说道。 罗步斋问道:“回忆前世只用一枝香的时间吗?哪怕是选重要的事情回忆,至少也要一天两天吧?” 九一道长笑道:“一枝香的时间已经够长啦。”
九一道长笑道:“一枝香的时间已经够长啦。” 罗步斋不解,问道:“一枝香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左右,这一生有多少个时辰?同样是半个时辰,我们聊天不过一会儿,他们俩却能完成整个前世?” 九一道长耐心解答道:“梦中时间跟我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人生如梦,一生一死如入梦又梦醒。” 姥爹帮忙解释道:“唐朝沈既济的《枕中记》中有记载,一个名叫卢生的人在梦中享尽富贵荣华,先娶了美女为妻,又考上了进士,再当上了节度使,还带兵攻打戎虏大获全胜,然后占据相位十多年,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都在仕途有所作为,儿子联姻的媳妇都来自天下望族,年逾八十而卒。等到醒来,卢生发现睡前蒸的黄粱还没有熟,大为惊讶,从此再也不追求功名,转身入山修道去了。后世人称之为黄粱一梦。” 罗步斋叹道:“如此说来,一枝香的时间还真足够了。” 九一道长哈哈大笑,说道:“罗先生虽然为身外身,经历生死数次,却不如马秀才通透生死道理!” 姥爹忙道:“道长过誉了。通透生死道理,却眷恋红尘之中,无法自拔。真是见笑了。” 九一道长摆手道:“哎,这话就不对了。同样眷恋红尘,通透与不通透却是有大区别的。” 罗步斋附和道:“就是,就是。” 九一道长问起姥爹这些年的经历。姥爹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九一道长频频颔首。 听到小米的转世被泽盛破坏之后,九一道长连连叹气。他劝姥爹不要过于伤心,又说:“我不早劝过你放弃吗?注定要错过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会错过。做错了是错,做对了也是错。如同五指抓风,竹篮打水,再努力也是徒然。就算泽盛不暗自谋划,她还是会遇到其他状况。注定不会错过的人,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错过。做错了是对,做对了更对。如同无心插柳,唾手可得,再无心也是安然。她若注定会来到你的生命里,迟早还是要来的,不会因为泽盛的阻碍就不来了。” 姥爹道:“道长说得有理,可是谁又能做到呢?” 九一道长再次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自嘲道:“是啊!你通透生死道理,却眷恋红尘之中,无法自拔。我通透命中注定,却或负隅顽抗,或偃旗息鼓。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懂道理的人却难用上道理。” 姥爹道:“不一定用不上呢。我这次带他们来,其实还有些许私心。这若璃没有见过我,却认得我。我希望道长让他们记起前世之后,让若璃说说前世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道长你多次转世,都是为了那女孩将你安葬的一瞬间。如果我能因此记起我的前世,或许可以解开我和小米的谜团。” 九一道长点头道:“你第一次入定的时候,应该就是进入了前世的记忆。只是我不知道你的记忆为什么只有片段。从你能轻易入定来看,我以为你是深谙此道的人,也因此以为你能轻易记起前世。但愿你能因为若璃而记起更多。” 他们一边聊一边走,绕着道观转了一个圈,回到了九一道长的小屋前。 九一道长打开门来,那枝香刚好最后一点香灰落地。 九一道长拿出一个磬来,他一手执磬,一手执槌,轻轻敲击。磬声清越悠扬,一如当年姥爹所闻。 “请睁开眼睛来!”九一道长对着若璃和李医生说道。语气不轻不重,却有不可抗拒的命令感。 若璃和李医生异口同声道:“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呀。” “请你再次睁开眼!”九一道长又敲了一下磬。 若璃睁开了眼睛,看到九一道长和姥爹他们时有些惊慌,好像她觉得她不应该在这里一样。 姥爹有过入定出定经验,知道若璃这种反应非常正常。 可李医生的眼皮不停地跳动,无法像若璃一样睁开。 “请睁开你的眼!”九一道长的语气变得严厉,敲磬的力度大了一些。 李医生的眼皮狂跳不止,可就是无法睁开,仿佛眼皮已被黏上。突然之间,他嘴巴一咧,吐出白沫来。他倒在草床上,手脚不断抽搐。 若璃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来大云山的事情,急忙抓住李医生的胳膊大喊:“李夏晖,李夏晖,快醒醒!快醒醒!你是在梦里呀,快醒过来!” 九一道长忙叫姥爹和罗步斋将若璃拉开,不让她碰到李医生。 罗步斋将若璃拉开后问道:“他这是怎么啦?难道有癫痫隐疾?” 九一道长摇头道:“不是,他不能出定,现在正在前世和今生交界的地方,对他来说或许迈过来很难。刚才若璃不应该碰他的,一碰就更难出定了。”
九一道长后来解释说,入定时气息比平时要慢要缓,不注意看的话仿佛死了一般。念头与气息是相关联的,气住了念头就住了,气动了念头就动了,当然念头动了气也动,它们是相辅相成的。敲动引磬就是利用这个原理,耳通气海,因为磬的声音穿透力是特别强的,通过磬的声音扰动气息,让气息动起来,但又不是突然一下子过分地扰动,要如石投水,让它慢慢漫延开来。这样让念头也动起来,自然就慢慢出定了。若有一种声音既穿透又柔和又持久,当然一样能代替磬来引人出定,不是非要磬才行,只是世上很难找到可替代磬的东西。如果有人偶然入昏沉定,出不来定,这就靠磬声来引他出定了。此时旁边人千万不要碰那人的身体,更不能摇动。只能拿这个磬,在耳朵边上慢慢地敲,即使出定比较难,继续耐心地敲,他就会出定了。 若璃过于急躁,她的关切反而害了李医生。 九一道长镇静地对着抽搐的李医生又敲了一下磬,然后念诵道:“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曾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姥爹一听,这是来自紫阳真人的口诀。 紫阳真人俗名叫张伯端,字平叔,号紫阳、紫阳仙人,后改名用成,人称“悟真先生”,传为“紫玄真人”,又尊为“紫阳真人”,是北宋台州天台人,自幼博览三教经书,涉猎诸种方术。曾经考中进士,后被谪戍岭南。曾经在成都遇仙人授道,成为全真派南宗五祖之第一祖,后著书立说,传道天下。北宋元丰五年,他百岁仙逝,飞升前留有一首《尸解颂》:“四大欲散,浮云已空,一灵妙有,法界通融。”清朝雍正年间被封为“大慈圆通禅仙紫阳真人”。 姥爹特别注意到紫阳真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曾中进士,由儒入道,更因为他的见解与自己几乎完全相同。 张伯端认为道、儒、释“教虽分三,道乃归一”, 尤其推崇佛教禅宗“明性”境界。《佛祖统记》说他“尝遍参禅门,大有省发”。 姥爹不但觉得紫阳真人的见解非常独特又有共鸣,还认为九一道长在这方面跟紫阳真人不谋而合。只不过紫阳真人传道积极,而九一道长偏安一隅罢了。 紫阳真人的口诀果然起到了作用。 李医生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手脚不再抽搐,呼吸缓和了许多,但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如入睡了一般。 若璃知道刚才碰李医生是错误的,不敢再靠近,她担心道:“他怎么啦?不会有事吧?他上辈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不会在这辈子害死他吧?” 显然若璃已经将他们之间的谜团解开了。 九一道长说道:“等他醒来应该就好了。” 姥爹问若璃道:“你知道你们为什么似曾相识了吗?” 若璃点头,说道:“我知道我们为什么有认识的感觉了,也知道为什么我一离开冯家庄,后山就会枯萎了。” “哦?为什么?说给我们听听。”姥爹说道。 若璃说,她刚入定的时候,看到了高大的树,几乎要遮住整个天空,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偶尔会漏下来。那时候,她以为那些被风吹动的绿叶就是天空的云。春天的时候,天空的云就多,且都是绿色的;冬天的时候,天空的云就少,且都是黄色的。 在这片绿黄交替的天空下,还有许多小的树,小的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偶尔有阳光照射下来的时候,她看到脚边有一个伞一样的影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直到有个年轻男子叫出她的名字。 “灵芝?”那个男子蹲在她的身边,一手捏住了她的柄部。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这感觉跟她摔伤了的腿被李医生捏住时一模一样。虽然在前世的记忆里,但今生的记忆有时候还是能混淆进她的脑海。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牧轻风,你找到灵芝没有?师父就差这一味药材了!” 她懵里懵懂地想,他是来找我的?找我做药材?药材是干什么的? 那个名叫牧轻风的男子长得非常俊秀,让她忍不住一阵心悸。 她以为自己要被这个男子带走了,心中又怕又喜。 没想到他居然松开了手,然后站了起来,说道:“没有找到,恐怕我们俩今天要空手回去挨骂了。” 她看到两个年轻男人越走越远。刚刚碰到她的那个男人似乎年轻一些。 此后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寂静的山上吸收土地精华,感受山风拂面,缓缓成长。 一天,一个穿着僧衣的人来到了这棵大树下歇脚。她看到那位僧人浑身散发着精光,仿佛清晨和煦的太阳一样。僧人的布鞋已经走烂了,脚趾露了出来,可是他一脸大自在,躺在大树下对着漏下来的阳光做吮吸的动作。 她模仿僧人的动作,可是刚一吮吸,就感觉到被灼伤的剧烈疼痛。她疼得想叫,可是叫不出来。 僧人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的异常,侧头一看,就看到了她。 “灵芝?”僧人说道。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人这么称呼她。 “这山上居然有灵芝?真是意外。”僧人说道。那声音跟她第一次听到姥爹说话时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意外?为什么意外?她心想道。 僧人似乎能感应到她的心,微笑道:“你知道吗?灵芝又叫仙草,对生长环境要求极其苛刻。这山并不是奇山峻岭,吸收的天地精华不足以养活一颗灵芝。所以啊,这整座山的灵气都赋予你一个了。” 她确实一直感受到山对她的呵护。这种感觉跟冯老头给她的父爱一模一样。父爱如山。 “你不要学我的样子吸食阳光。灵芝是喜阴的,吸太多阳光会伤害到你。” 她在心中努力地点头。 “不过你还是会遇到劫难。因为这后山是冯家庄的人生存的根本,他们已经把周围的山砍过一遍又种过一遍了。那些山的小树还没有成材,因此,不久他们就会提着斧头砍到这里来。如果他们把树都砍了,你也就会暴露。他们会把你采走卖给药店。倘若他们把你采走,这座山也就完了。”僧人说道。 她害怕头顶的绿黄交替的天空消失,害怕周围的花草树木消失,也害怕自己被山下来的人采走。她心中焦躁不安。 僧人抚摸她的伞顶,说道:“不要惊慌。我教你几句心诀,趁他们还没有上山,你好好修炼。等你的灵智足够强大,可以脱离本体的时候,你就去找上次没有采走你的那个年轻男人,他会帮助你渡过难关的。”僧人的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到世间一切,看到古往今来。年轻男子来到她身边又离开的一幕也没能逃离他的双眼。 一阵山风掠过,僧人仰起头,领略山风的惬意,然后念道: “倾景安再中,人生有何常。 胡为少君别,风驭峨眉阳。 结我千日期,青山故人堂。 期尽师不至,望云空烧香。 顾惭有限身,易老白日光。 怀君屡惊叹,支体安能强。 往闻清修箓,未究服食方。 瑶田有灵芝,眼见不得尝。 玉壶贮天地,岁月亦已长。 若用壶中景,东溟又堪伤。 寄言赤玉箫,夜夜吹清商。” 心诀虽然很长,但她一遍就记住了,待僧人说完,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 在若璃说到僧人传授的心诀时,姥爹听到心诀里不但有“灵芝”二字,还有“峨眉”二字,顿时如银针扎穴,浑身毛孔舒张,仿佛一阵山风迎面掠过,他听到了树叶被吹动的飒飒声。 熟读四书五经的姥爹心中清楚,此心诀其实是一首诗歌。其作者名叫鲍溶,字德源,唐朝元和四年进士,被时人尊为“博解宏拔主”,与“广大教化主”白居易、“高古奥逸主”孟云卿、“清奇雅正主”李益、“清奇僻苦主”盂郊、“瑰奇美丽主”武元衡并列,为“六主”之一。宋代欧阳修、曾巩等对他的诗歌也颇为欣赏。这种人的诗句,自然可以作为开启心智的心诀。
姥爹太久没有接触四书五经,当时没能记起这首诗歌的名字。从大云山回去之后,姥爹翻阅以前读过的古诗,发现这首诗歌的名字竟然叫做《与峨眉山道士期尽日不至》! 由此,姥爹认为帮助若璃前世开启灵智的僧人来自峨眉山,是迷海大师的师父,是自己的前世。 姥爹惊叹不已。莫非自己的前世就来过今生居住的地方? 若璃在心中默念三遍之后,僧人爱惜地笑道:“果然是聚集整座山的灵气!你只听一遍就能默记于心了!修炼灵智脱离本体的时间指日可待!” 小米因为一首写寄生草的诗而开始修炼,若璃则因为一首带有灵芝二字的诗开启灵智。 果然如那僧人所说,若璃开启灵智后一年多就能离体了。 开始她不能离体太远,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几乎能摆脱范围的控制,不过每天还是要回到灵芝里面休憩。 正如人一样,苦海无边,人身是漂浮在苦海上渡人舟,魂魄才是舟上的人。如果舟上人弃舟下水,游一段时间就得回到舟上来歇一歇。修炼的境界再高,也只分游得远还是不远而已。 对若璃来说,灵芝本体就是她的舟。 当能够下山之后,她就开始寻找那天遇见的那个年轻男子。每天晚上,山下的万家灯火熄灭后,她就挨家挨户地去看。她的魂魄还不够强大,加上灵芝本身就不喜阳光,所以白天不敢出来。 很快她就找到了他。原来他是一个药店的学徒。药店的老板是他师父。老板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吴重山,一个叫牧轻风。 这附近并没有姓牧的村庄。牧轻风是药店老板从外地带来的孤儿。药店老板养他教他并不是出于怜悯之心,而是本地的学徒要发薪水,牧轻风的话只要给点吃的就行了。 牧轻风常常跟着吴重山上山采药。如果采到的药材很少,药店老板不是打便是骂。 她了解到灵芝是一味非常珍贵的药材,那次如果牧轻风将它采走,一定会得到药店老板的难得的夸奖。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她心怀感激。 一天晚上,她偷偷潜入牧轻风的房间,钻进牧轻风的被子里。她在寻找牧轻风的多少个夜晚里看到了不少男女之事,灵性颇高的她很快领悟其中的妙处。她见不少男人对此事颇为贪恋,便认定牧轻风也一样,并想就此法来回报牧轻风的救命之恩。 牧轻风白天被老板驱使着做这做那,做牛做马,晚上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吴重山跟牧轻风同居一室,他虽然做的事情比牧轻风少,但睡眠比牧轻风沉多了,呼噜声如雷。 在如同拉动的破风箱一般的呼噜声中,她将牧轻风的小衣脱下,然后在被子下模仿她看到的景象做男女之间才有的事。 牧轻风由熟睡变得半醒半寐,他或许以为这是与以前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场春梦,模模糊糊地配合着她。 她见他梦中配合,非常喜悦,心想这就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了,不然不会在懵懵懂懂中像其他男人那样做出交合的动作。 她本想给他更多,像一些魅惑的女人讨好男人一样,可是屋里还有他的师兄吴重山,她只好收起心思,小心翼翼地遮遮掩掩地却细致入微地回报她的心上人。 如果吴重山的呼噜声中断,或者翻了一个身将木床压得吱吱作响,她就停止动作,像一只胆小的老鼠一般伏在心上人的胸膛。等那呼噜声再起,她才继续。 如此过了将近半年,她几乎天天晚上去药店后面的小房间。牧轻风没有发现异常。 倒是吴重山发现了异常。他见师弟天天早上偷偷摸摸去洗小衣,便打趣他,说他春梦做得忒多,恐怕会伤了身子。他叫师弟去找师父开点安神的药。 牧轻风不好意思向师父开口提这些事,怕师父责骂。 又一天晚上,若璃照常等山下灯灭人静之后离体出来,来到药店,来到牧轻风和吴重山的房间。 这一次,她刚爬进被窝,就听到牧轻风的声音。 “我这是又做梦了吗?”牧轻风头靠枕头,低头看着被窝里的她。 原来这晚他没有睡着。 “我想故意不睡觉,就不会做春梦,难道我还是睡着了?我已经在梦里了?”牧轻风问她。 她害怕牧轻风吵醒他师兄,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她想不能隐瞒下去了,便凑到他的耳边说道:“我是你的女人。你不是在梦里。半年前我就来了。” “我的女人?”牧轻风不敢相信。“我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没有人给我说媒,我怎么会有女人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他也不敢大声,怕吵醒师兄。如果师兄将此事告诉了师父,师父一定会将他赶走。师父三番五次提过,在他三十五岁之前不要考虑成家的事,他要先帮师父做事,报答师父。因为如果他自己有了家室的话,就要养家糊口,不能全心全意给药店做事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她在他耳边说道。 “救命恩人?我从来没有救过人。”牧轻风说道。 她便将在后山上遇到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就是那颗灵芝?”牧轻风惊讶不已。
她连连点头。 从此之后,牧轻风出去采药不再需要到处寻找,若璃事先将有药材的地方说给他听,他只要按照她说的地方找就可以了。每次采药,牧轻风都能满载而归,甚至超出预期许多。很快,药店老板不用从别的渠道进货了,赚得盆满钵满。牧轻风成了他的摇钱树。 由于牧轻风采药的出色表现,药店老板终于对他另眼相待,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付其非常高的薪水,让他协助管理药店,还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好住处,他们不再担心吵醒师兄了。 不久之后,牧轻风听到冯家庄的人说要开始砍伐后山的树了,他便将灵芝所在的一片区域买了下来,使得那片区域免于被破坏。 他们两人一直相守到老。只不过牧轻风渐渐老去,若璃却容颜未变。因为别人不知道牧轻风养着这么一个女子,所以也没有任何闲言闲语。若璃知道,若是普通的两人,一个六七十了,一个还年纪轻轻,肯定会有很多风言风语,他们就不可能安安稳稳安安分分地一直过下去。 牧轻风去世后,若璃将他安葬,然后随着他去投胎转世。 他们一个投胎在后山之前,一个投胎在后山之后。 正是因为这段姻缘,若璃在脚受伤后一眼认出了李医生。也正是因为她是聚集了整座后山灵气的山精,她才不能离开冯家庄,嫁到李家去。她嫁到李家,就是李家的人了,会将后山的灵气全部带走。 姥爹听完,感叹道:“原来如此!” 九一道长自嘲道:“你和李医生之间,只因一时感应之念,就能成就百年好合。我寻找了不计其数的前世今生,却两手空空。” 姥爹勉强笑道:“这正好佐证了我之前说的世上无缘的说法。缘深缘浅,并不是两人在不在一起的原因。” 若璃说完后不久,李医生醒了过来。 李医生看着守在面前的几个人,迷惘道:“我刚才是睡着了吗?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罗步斋问道:“刚才九一道长让你们入定进入前世记忆,你看到了什么吗?” 李医生摇头道:“没有,刚才就像睡了一觉,连个梦都没有。” 很多人其实是有机会记起前世的机会的,不过太多梦会在醒时即刻忘记,或许梦中的时候还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记住,甚至知道自己在梦里的人还能下定决心要在睁眼的刹那记下来,可是眼睛睁开的一瞬间,梦如融化的冰,如蒸发的水,再也无从记起。 对于出定失败的李医生来说,恰才回忆起的前世就如了无痕迹的梦。 罗步斋惋惜道:“多么可惜!这么美好的前世你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李医生目光投向若璃,将信将疑道:“若璃,你记起来了吗?你知道我们前世的样子?知道你跟后山的联系了?” 若璃含泪点头,说道:“是的。我记起来了,我全记起来了!” “那太好了!”李医生说道。 可他立即悲伤道:“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 若璃抓住他的肩膀,说道:“没关系啊,我记得就足够了。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医生扭头询问九一道长和姥爹:“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你们有没有办法让我们在一起,又不会让冯家庄的人阻挠我们?” 九一道长和姥爹对视片刻,沉默不语。 虽然他们知道若璃是后山的山精,知道李医生的前世跟她有很深的渊源,可是这些对于目前遇到的困难没有半点帮助。只要若璃嫁给李医生,成为李家村的人,后山就会枯萎。后山枯萎,冯家庄的人必然会阻挠这桩婚事。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引起两个村落之间的争斗,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 各个村落之间由于姓氏不同,往往宗族意识特别强。以前因为水田抢水的事情,各个村落之间没少出现过争斗现象,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闹出人命也不是没有过。 抢水就能闹大,何况是整座后山? 拆开若璃和李医生,姥爹不忍。让他们俩双宿双飞,冯家庄的人不让。 事情陷入两难的境地。 李医生理解其中的难处,唯有摇头叹息不止。 由于李医生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姥爹他们不能立即离开大云山,于是在大云山住了下来。九一道长虽然住的狭窄小屋,但大云山道观还有许多其他房间留给信客借宿的。所以住的地方并不操心。 那时已经接近中秋节,晚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让团圆的人愈加亲密,让分离的人愈加伤感。 晚上,姥爹和九一道长还有罗步斋在山道上观看大云山的夜景。他们走到了一棵栗子树下,树下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墩。他们坐下,九一道长叫小道童拿来茶具,几人在栗子树下饮茶观月。 姥爹想起小时候跟玩伴爬树摘栗子的情景来,便指着栗子树说道:“中秋将近了,这栗子也该熟了吧?” 九一道长饮了一口茶,点头道:“是啊,应该熟了。往年这个时候,地上应该掉了不少栗子,今年到现在却不曾见掉过一颗,真是奇怪!” 旁边的小道童说道:“师父,您记得有误了。这栗子树已经五年不掉栗子了。幸好山上没有顽童,没有人去摘。” 九一道长哈哈笑道:“我在这里呆的年数太久,反而记不清去年和五年前的差别了。这栗子树不掉栗子下来,莫非又将果实吸收了?” 姥爹对着栗子树打趣道:“有客人来,你也不施舍一两颗栗子,未免太小气了!”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正笑着,姥爹的茶杯里咕咚一声,溅出水来。 “咦?”姥爹朝茶杯里看去,一颗拇指大小的栗子沉在杯底。 姥爹将栗子捞出,换了一杯茶,然后剥开栗子要吃。 罗步斋笑道:“看来它不小气啊,你要栗子,栗子就来了。味道怎样?” 姥爹点头道:“嗯,味道很好。” 这时,栗子树后走出一位美女来。看上去年方十八,外面穿一件绿色皮毛小袄,里面一件棕色衬衣,下面一袭绿色长裙。 她出来便弯腰下拜,说道:“不知道今晚有贵客来,还请见谅。往年里板栗落在地上没人捡,觉得暴殄天物,实在浪费,这几年便不再往下落了。” 这一说,便表明了她自己的身份。
姥爹急忙站起,扶她起来,说道:“我不是贵客,不过是开个玩笑,请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九一道长微笑颔首,虽然误以为去年还落栗子,但似乎并不妨碍早就预料到这棵栗子树已经成精。他将一个原本多余倒扣的茶杯翻过来,说道:“既然知道是贵客来访,是不是应该陪人喝点茶呢?”在场的人有姥爹,罗步斋,九一道长和小道童,九一道长叫小道童去拿茶具的时候却交代要拿五个茶杯来。或许他早已料到会多一个喝茶的人。 她便在罗步斋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罗步斋凝眼一看,说道:“舅舅。” 她吓了一跳,忙含羞摆手道:“这位先生,请不要叫我做舅舅。” 罗步斋忙解释道:“我是说你已经修炼到了舅舅级别。” “舅舅级别?什么意思?”她迷惑道。 姥爹帮罗步斋解围,说出级别的意义来。 她惊喜道:“我已经到了舅舅的级别吗?我自修炼以来,一直不知道成果怎样,今天终于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层次,十分感谢!”她端起一杯茶对着罗步斋一敬,然后喝下,其气势如豪爽之人喝酒一般。精怪原本没有灵智,后天灵智都是模仿人而学得。故而姥爹猜测或许她曾见人喝酒如此敬酒,把这茶水当做酒水了。又因她从来没有喝过酒,所以不知酒水味道和茶水味道的区别。 罗步斋见她一口喝干,只好自己也一口气喝完。 “敢问姑娘芳名?”姥爹问道。 “我叫栗妙人。”她说道。 她又反过来问姥爹:“我在大云山多年,见您多次来这里拜访九一仙人,可从未在我这里落过脚。今晚是什么原因让您光顾我这里呢?”她将九一道长称为仙人。 九一道长笑道:“他遇到了烦心事,今晚出来散散心。” “什么烦心事?可否说给我听听?”栗妙人说道。 九一道长对姥爹说道:“若璃凝聚后山的灵气,这栗妙人吸收了大云山的灵气,她们两人有相似相通之处,说说或许有意外收获。”九一道长说话时语气铿锵,似乎有弦外之音。 姥爹便将若璃和李医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栗妙人听完,莞尔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你让那男子入赘到女子家,不就可以了吗?” 罗步斋猛拍脑袋,讶道:“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入赘的话,他们两人既可以在一起,又不妨碍那女子将后山的灵气带走!” 姥爹端起面前的茶杯,如恰才栗妙人敬茶一般对着栗妙人说道:“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李医生愿意入赘,我再带他们两人来感谢你!”说完,姥爹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看着见底的茶杯,姥爹想起在曼珠楼饮下不少泪水酒。听说泪水酒能让人遗忘许多事情,可今日并不见自己忘却小米半分,这是为何?如果每个经过奈何桥的人都要喝下孟婆汤,那为何若璃一眼就能认出李医生?九一道长为何能记起如此多的前世之事? 或许这就是命与人的较量,命迫使人忘记,人抗拒命而记起。这是孟婆汤和阿赖耶识的较量,孟婆汤企图让人忘记一切,阿赖耶识却在记忆的荒漠里埋下种子,暗藏生机。 姥爹抬头望月。这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多少人因为月缺而悲伤,因为月圆而欢喜,殊不知月儿圆缺是永恒不变的规律,有缺即有圆,有圆就有缺,如日月浮沉,如斗转星移,如阴阳转换。 在这近乎死板的自然规律中,人们的情绪却永远跟着悲伤,跟着欢喜,而看不透甜尽则苦,苦尽又甘来。这世界是平衡的,却是此消彼长彼消此涨的动态平衡。世间人却是不平衡的,苦了想甜,甜了还不足。 一时之间,姥爹竟然释然,将心中长久的忧愁拂走,举杯对九一道长说道:“好茶!给我再来一杯吧!” 九一道长立即给他倒满。 杯中水波颤动,天空将近圆满的月亮落在其上,仿佛月亮也伸手可及了。 栗妙人看着姥爹茶杯中的月亮,说道:“贵客难得兴致不错,我叫我姐妹来跳个舞助助兴吧!” 罗步斋惊讶不已,说道:“你还有姐妹?” 栗妙人笑道:“当然有姐妹了。虽然我们不是同根生的姐妹,但都是受大云山的供养,算是同源。” 姥爹道:“大云山群峰如黛,林茂泉飞,集天地之灵气,自然山上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也会沾光。栗妙人能修炼得道,其他精灵自然也能。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九一道长微笑不语。 栗妙人轻轻击掌,果然又一个美人款款走来,一身红色紧身旗袍,落落大方,没有半点拘束羞涩,看年纪不超过二十岁。 栗妙人又道:“大云山灵气绝顶自不用说,但我这姐妹可不是花草树木或者飞禽走兽修炼而来。她是山下的一位信客,刚好今晚也留宿在道观中。我跟她相识不久,却颇为投缘,所以以姐妹相称。” 姥爹和罗步斋听了之后,以为先前栗妙人说的“都是受大云山的供养,算是同源”,其意思是都是大云山的信客,受了大云山的熏陶。后来他们才知道,栗妙人跟这个穿红色旗袍的女子渊源颇深。 罗步斋一眼看出那女子毫无修炼痕迹,所以也没往其他方面想,以为她就是普普通通的大云山信客而已。 姥爹慌忙道:“既然是大云山的信客,就不要给我们跳舞了。我们受不起啊。” 栗妙人笑道:“她可不是普通信客,她叫赵闲云,是山下赵家赵云鹤老板的千金小姐呢。” 九一道长听栗妙人这么说,也将目光转向这个女子,说道:“哦?原来是赵老板家里的千金!”
姥爹对大云山附近的人并不熟悉,但看九一道长这种世外高人都能有所耳闻,想必家庭背景不会简单。 小道童知道姥爹和罗步斋不太了解赵家,在旁补充道:“赵云鹤老板可是在军界商界都能呼风唤雨的大名人。前不久有个想发财想红了眼的军阀想带部队到大云山来抢钱,把我们道观围了起来,还是赵老板出面解决的。大云山的修缮费用,也多出自于赵家……” 赵闲云见小道童夸得厉害,忙打断说道:“马秀才千万别听这些。我父亲要是真能呼风唤雨,就不用把我送到大云山来避风头了。” 姥爹听她说避风头,忙问为何。 赵闲云说道:“因为有人逼婚,逼迫我父亲将我嫁给他。” 姥爹道:“逼婚者必定是更有权势的人物了?”在世道不太平的时候,强抢民女的事情并不少见。虽然有的人家有些势力,可奈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稍有姿色的女子,必定引起好几方猛虎饿狼的垂涎。 没想到赵闲云却摇头,叹气说道:“不是。我父亲从来不畏权势,在湖南境内,恐怕没人能使他屈服。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定然不会屈服于任何有权有势的人。” 姥爹迷惑道:“既然这样,那你父亲为什么把你送到大云山来避风头呢?难道这权势之人不是湖南境内的,而是其他地方的?比如京城?” 赵闲云摇头,却不说逼迫她父亲将掌上明珠送出的人到底来自哪里,有何等权势。 罗步斋叹气道:“如果是普通人,或许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如果是京城之类的权势人物,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是你逃得过一时,能逃得过一世吗?就算我们不能帮上忙,你也可以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赵闲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栗妙人在旁催促道:“妹妹,你托我让你见到这位贵客,现在见到了,怎么又不说话呢?” 姥爹这才明白,原来赵闲云是托栗子树精帮忙引荐的。九一道长闭门谢客,料想即使像赵云鹤这样的角色他也是不见的。所以赵闲云只能托别人引荐。 可是,她不托小道童,不托道观里其他道士,为什么偏偏托栗妙人?要是今晚没有出来散步,没有在这栗子树下休息,也没有找栗子树要栗子,那她岂不是见不到我了?这些问题,姥爹却不能明白。 更让姥爹不能明白的是赵闲云后面的话。 在栗妙人的催促下,赵闲云终于说道:“逼迫我父亲将我嫁给他的人,是一个鳏夫老头,一穷二白,没有任何权势。” 罗步斋惊讶得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鳏夫老头?一穷二白无权无势的鳏夫老头也能强迫你父亲到这种地步?” 小道童也说道:“我以为赵小姐长期居住在大云山,是因为修身养性,倾慕道家呢。却不知道还有这层原因。” 罗步斋又道:“栗妙人,你既然是吸取大云山灵气的栗子树精,你帮帮她就可以了,为何非得带她来马秀才这里求助呢?” 栗妙人答道:“我年数虽长,但修为很低,刚到离体显形的程度。一旦离开大云山,我就一无是处了。” 姥爹知道罗步斋是不想让他过多参与别人的事情,精力能省则省,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姥爹对罗步斋说道:“能让赵云鹤赵老板头疼的人,表面看起来是一穷二白无权无势的人,背地里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能耐。” 赵闲云道:“那个人来我家逼迫我父亲答应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同,就连他的长相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父亲没让我过多接触他,也没有让我了解他,就把我送到大云山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能耐。不过我听管家说,那人是什么斗鬼高手,阴气重得很,如果我嫁给他,不出两年就会死掉。” “斗鬼高手?”姥爹喃喃道。 罗步斋道:“莫非是驱鬼的高手?可是一个驱鬼的,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将女儿嫁给他呢?莫非他驱鬼本身是为了自己猎色?” 对于以鬼术猎色的人,姥爹和罗步斋不少遇见。比如罗步斋的多吉,比如司徒子的师父,比如司徒子。但凡是以诡异之术猎色的人一般都会非常低调,甚至害怕别人知道或者揭穿。可是强迫赵云鹤的人居然没有半点忌讳,胆敢登门去提要求! 九一道长似乎除了关于姥爹的事情之外,其他一切漠不关心。虽然石桌边几人聊来聊去,他却不掺合半句,只默默地给他人倒茶。哪怕是听到“斗鬼”二字,他也眉头不皱一下。 “赵小姐,我可以帮助你。但我得先见到你父亲,跟你父亲了解清楚具体的情况,才能确定我有没有能力帮你。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了解那个逼迫你父亲的人到底有什么本领,才知道能不能对付他。”姥爹说道。 赵闲云见姥爹答应,面露喜色,见姥爹问到她父亲,又面露难色。她说道:“我父亲最近不在湖南境内,恐怕要过一个多月才能回来。” 姥爹道:“不碍事。反正我还要带两个人先回画眉村,还要去办点自己的事情。你留下你家的地址,我一个月之后再来找你父亲。” 赵闲云要拜谢,姥爹急忙制止。 栗妙人在旁说道:“你要谢,他又不受。不如这样吧,你给他们唱首歌助助兴,算是以歌代谢了!” 姥爹只好点头。 赵闲云便唱了一首湖南地方特色小调。
姥爹只好点头。 赵闲云便唱了一首湖南地方特色小调。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闲云一开嗓,姥爹等人便陶醉了。姥爹感觉她的声音如春风拂过他的脸,如波涛撞击他的心。夜空的浮云为之而停留,隐秘的草虫为之而噤声。 姥爹恍惚间看到一片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海,自己漂浮在海水之上,如一片落叶,如一叶扁舟。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海太大,则四面八方都是方向,可所有的方向都无意义。南即是北,东即是西。姥爹一阵心慌,害怕迷失在这苍茫的海面上。 苦海无边,回头亦没有岸。 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 姥爹不知在这片海上漂浮了多久,终于听到耳边有人叫他。 “马秀才,马秀才,你怎么睡着了?”是罗步斋的声音。 姥爹睁开眼来,浑身疲惫不堪。原来赵闲云一曲已经唱完。其他人都如沐春风,频频点头,赞不绝口。只有姥爹居然睡着了。 月亮依旧苍白,山风依旧清凉。 姥爹连忙向赵闲云道歉:“对不起。” 赵闲云却道:“马秀才不用抱歉,听我的歌声能睡着的人,才是真正理解我的歌的人。” 姥爹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赵闲云道:“我唱的是‘十爱十想十戒’,先有十种爱恋,后有十种想念,最后又有十种戒持。” 罗步斋点头道:“我听出来了,是一首先爱又想最后克制爱克制想念的情歌。人间情爱,大多如此吧,相爱之时时光飞逝,分开之时禁不住想念,想念太伤神则企图克制。” 其他人没注意到此时枯坐如根雕的九一道长眼角流出了一滴泪。那滴泪水很快被山风风干,不留痕迹。 姥爹却将九一道长的情绪尽收眼底。 赵闲云道:“这只是歌词表面的意思。” 姥爹看了一眼闭目的九一道长,点头道:“这人之爱恋想念和戒持,一如身在苦海。苦海是什么?眼识色已,爱念、染着,贪乐身、口、意业,是名为海。眼睛看到,心中想念,身体贪乐,这些都是沉沦苦海的原因。耳识声、鼻识香、舌识味、身识触,所以此世他世绞结缠锁,牵牵绊绊。” 赵闲云道:“大乘经中有言,若根尘接触,不贪爱、不黏着,则自我的阴影会渐淡薄而消失,得现世解脱自在。只要你不贪恋,不抓取,不留恋,就能脱离苦海。” 姥爹一愣,然后说道:“赵姑娘说得对。” 罗步斋茫然道:“你们都说些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了?” 姥爹笑而不语,又敬了赵闲云一杯茶。 歌已唱完,茶已喝尽。几人便散去。 临别前,姥爹记下了赵闲云的家址,叫赵闲云在大云山再忍耐一段时间,等他一月左右之后再去赵家登门拜访。 第二天,姥爹他们离开了大云山,回到了冯家庄。 姥爹将若璃的事情向冯老头说明,请冯老头下帖将李医生迎进门来做上门女婿。李医生和若璃都没有意见,冯老头自然更加没有意见。李医生家中父母并不高兴,但见儿子死心塌地,只好点头答应。 冯家庄的人见若璃不是嫁出去,而是将李医生迎进来,便也不再阻挠,纷纷来到冯老头家里道喜道贺。 若璃和李医生已经等待不及,回来之后第二天便办了婚宴,请姥爹为他们做证婚人。 等若璃和李医生的婚礼办完,姥爹便再次启程,又去了杭州。跟着他的依旧只有竹溜子。 再次进入曼珠楼,却发现这里已经更换了主人。依然是青楼,可老鸨和妓女全部换了人。当姥爹向新的老鸨问起泽盛时,老鸨茫然。 姥爹以为新的老鸨故意假装不知,便等到半夜再来。 可是半夜之后,曼珠楼不再开门迎客。门口也不再见到那些脸色极差的新老之鬼。 曼珠楼已经徒有其名。 姥爹转道去了乌镇,也没有找到朱梅荏。姥爹便将破旧的布娃娃埋在乌镇一个偏僻街道的青砖底下。 姥爹又在傍晚时分去坐了一次乌篷船,躺在船上,闭目呼吸,可是没有上次那种与自己错过的奇异感觉出现。姥爹心想,或许那个世界的自己没再到这里来。 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姥爹依约回到了湖南,去了大云山下赵云鹤的家。 经过打听,姥爹得知赵云鹤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是前清举人,曾经做过官。清廷覆灭后,他弃官从商,照样风生水起。赵云鹤的父亲也是举人,曾跟着一代名臣曾国藩办过团练,身居要职。曾国藩是一位儒、道兼修的学者。赵云鹤之父受湘军统帅曾国藩的影响,也兼修儒家和道家。而赵云鹤受父亲的熏陶也非常喜欢道家。不过他喜欢的是道家哲学,却从未接触过玄黄之术。 大云山能在乱世中安然无恙,不受侵扰,赵云鹤有不少功劳。 或许是赵闲云已经写了书信给她父亲,姥爹得以很快见到了赵云鹤。 姥爹见到赵云鹤的时候吃了一惊。这人中之杰的赵云鹤居然身形消瘦,脸色苍白,一副病态,咳嗽不断。 赵家大院里有许多士兵守卫,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临大敌。这可见他与官家关系不简单。 赵云鹤也觉得家里士兵太多会引起姥爹的猜疑,便主动说道:“马秀才不要惊怪。我受江湖术士的骚扰,不得不多防。可是好像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如果没有这么多人保护我,他会更放肆大胆。” 姥爹知道他说的江湖术士就是那个逼迫他将女儿嫁出去的斗鬼高手。但姥爹没想到这个斗鬼高手居然这么厉害,让赵云鹤不得不派来这么多士兵保护他,却依然起不到很好的作用。 赵云鹤领姥爹进了客厅。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副赵云鹤的大照片,照片下端写有毛笔小楷:“某年某月,长沙乡试,名在亚魁。”这是赵云鹤考上举人时的拍照留念。照片上的赵云鹤身宽体胖,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姥爹拱手道:“赵老板原来是乡试第六名啊!真是了不起!” 乡试中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为亚元,第三四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 赵云鹤摇头不提当年光彩,却说:“两年前我还跟这照片上一样胖,自从遇到那个江湖术士骚扰以来,我心神不宁,居然瘦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想我堂堂湖南第六名的举人,居然被一流浪老汉玩弄于股掌!”
这斗诡,以凶鬼,猛鬼,恶鬼为最佳,这世上最凶的鬼是什么鬼,枉死鬼,红衣女鬼,还有就是那种幼年夭折的鬼,他们的怨气最重。要向控制这些鬼,就要找到他们的尸体,只有这样才能养鬼和控制鬼。斗诡也是分门别类的,大致可分为南北两派,南方主要是指云南一带,他们那边养鬼相对凶残,他们找到尸体之后,会将尸体化成尸油,骨骼藏在坛子里,埋在石灰底下,这样可以终身操纵鬼。而北方则偏温和一些,北方斗诡的人找到尸体之后,会将尸体保存在枯井中,所谓风水,指的是“风”和“水”这里的风和水都是广义的,比如水,只要是以前有过水,比如干涸的河道,枯井,都算是水。有风有水,尸体得以腐败,消失,灵魂得以超脱,荫蔽后人,而有水无风,最适合养阴。尸体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尸体必须倒立,蜻蜓点水,尸头点地,这样的鬼可以阴气长存。之后是养鬼,南方的养鬼方法我不太了解,北方养鬼,一般是在造一所槐木小屋,槐木属于鬼树,利于房子西北,八卦西北属于生门,喂养是在井口,初一十五烧香奉养。养鬼有严格的规矩:不问前生,不提金钱,不养血亲,因为斗诡一般为男性,极少有女性。而且男性只能养女鬼,男人天生阳气重,也可以镇住鬼。这是规矩。不问前生,是怕人鬼发生感情,不提近前,因为这是一种鬼契,一旦有了契约,会危机养鬼人的寿命,不养血亲,是因为难免会产生依赖,下不去手。养鬼有年限,一只鬼最多是两年,时间太长,鬼气消失,灵魂消失,就是所谓灰飞烟灭,这种是造大孽。 但是有人还是会违背规矩,和鬼发生感情,或者是有金钱交易之类的,这种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还有养鬼的一般都会断子绝孙啊 而且终身贫困潦倒 所以长期养鬼的一般都生活比较惨 他们一般只是图自己一辈子快活而已 一般斗诡的都是有庄家的,有人专门找人养鬼 价钱非常高 一般都是鳏寡孤独那种 实在是迫于生计,才去养鬼的 而且,长期和鬼在一起,难免会发生感情 尤其是必须女鬼 这样的话,后果一般不太好
这次是讲我弟弟出生时候的故事. 妈妈说他刚出生的时候胖乎乎的,几天之后就瘦的皮包骨,不像一个小孩子, 我妈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子瘦成那样的,简直不是孩子了.姥爹那时候已经不行了, 就快去世了. 而我爸爸这边,奶奶也重病在床. 有一次,姥爹就叫了我妈妈说:我看过孩子了,他这样是因为魂儿还在边,没过来,可能是过来的时候迷了路,要是那边有个好心的大人帮忙指点一下就好了. 如果孩子的魂儿在那边呆太久这边孩子就会病死. 妈妈哭得不行:孩子既然已经在世上见了一面,就舍不得了.无论如何要留下来。 姥爹说:我知道.但是人的寿命说不定的.我已经病倒了,死不死也就是多几天半月的时间,你婆婆也不行了,估计也在这段时间,所以呢,如果我先死话,我自然会在那边给孩子指点一下,让他回来.你回去跟你婆婆也说一下,如果她先过去就让她帮忙带孩子过来再走. 妈妈答应了.结果,姥爹在奶奶前面去世了,去世之前,姥爹要妈妈抱着弟弟在他面前,他临死之前看了又看.他说,怕去了那边忘记孩子的面容,找不到他. 姥爹咽气之后,妈妈和弟弟都带了孝布,妈妈抱着弟弟陪在姥爹的棺材旁.姥爹出葬的第七天,弟弟的拉稀慢慢好转了,弟弟又渐渐胖了起来. 妈妈说,她想是姥爹在那边找到弟弟的魂儿了,让他回来了. 后来每次过年,妈妈都叫弟弟先给姥爹的灵位拜年,告诉姥爹,他的曾孙又多长了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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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赵老板头疼的人,必定不简单。”姥爹说道。他的眼睛还流连在“亚魁”二字上。他记得哥哥当时是乡试的经魁,具体第几名已经不知道。哥哥常说自己更胜于他,不知道倘若自己有机会参加乡试的话,能否考中解元或者亚元。 赵云鹤邀请姥爹在他的照片旁坐下,说道:“能对付这个人的人,必定更不简单。我女儿给我写信介绍过你,似乎对你有必胜的信心。” “不敢,不敢。”姥爹谦虚道。 赵云鹤话锋一转,说道:“我在商界和仕途都闯荡过许多年,见过不少不学无术却夸夸其谈的人,他们也能获得一些人的认可,可是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束手束脚不知所措。马秀才,别怪我直言直语,你能否展示一下你的能耐,让我觉得对你的信任不会落空呢?” 姥爹微笑道:“请问赵老板想要我展示什么样的能耐?” 赵云鹤道:“在接到女儿的信后,我托人去打听过你的事情。据说你曾跟人比试掐算,能算到黄狗黑狗哪条先起来。不知道是否属实?” 姥爹点头道:“有这么一回事。” 赵云鹤在屋里环顾一周,突然指着一只躲在房梁上的老鼠,说道:“我不会玄黄之术,不能跟你比试。你只要掐算一下,那个梁上君子待会儿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如何?” 姥爹顺着赵云鹤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团抖抖瑟瑟的老鼠毛。 姥爹笑道:“这无须我动手来算就可以直接说出它接下来的动作。” 赵云鹤瞪眼道:“哦?不用掐算就能预测到它接下来要干什么?” 姥爹点头道:“它接下来会顺着房梁往右边走,爬到中间的玄关交结处,然后顺着小房梁爬到最高处。中间的小房梁有三根,它不会爬中间向上的,也不会爬倾斜朝北的,而会爬那根倾斜朝南的。” 赵云鹤眼珠子瞪得更大,惊讶道:“向左向右猜对了也可以算作碰运气。爬哪根小房梁你也能算到?”不过旋即他恢复平静,说道:“算得对不对准不准,还要等那梁上君子来揭晓。”说完,他便将目光对准那只梁上君子。 姥爹知道赵云鹤在官商两界浮沉多年,警惕性必定非常高,若不是这样细心谨慎,他也到不了现在的地位。因此姥爹并不因为他的考验而心生罅隙。 姥爹虽然以前从来没有算得这么仔细过,但这次他有十足的信心。 果不其然,那只毛茸茸的东西先顺着房梁往右爬,爬到中间的时候,一双爪子搭在了朝南的小房梁上,然后顺着那根小房梁爬到了顶。 “真是太神奇了!”赵云鹤仰头对着房梁感叹道,“我听人说起你算到黄狗黑狗哪只先起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没想到你还能算到这个程度!刚才我还对你心存怀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你了!” “多谢赵老板信任。不过……” 赵老板摆手道:“信任是不用谢的,信任都是有能耐的人应得的。你不用谢我。我以前就觉得世间万物都有它自己的规律。江水东逝,树叶秋落,黑发变白,四季轮换等等,包括每个人每天会做什么都有看不见的规律。你说这句话,遇到这个人,皱一下眉头,跺一跺脚,打个喷嚏,都是规律中早已确定的,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姥爹拱手道:“赵老板的思维果然不同凡响。但是今天我不是算到的,而是那只老鼠听了我的话,按照我说的去做的。” 赵老板急忙收住滔滔不绝的话,愣了愣,侧头斜睨道:“你不是算到的?是你指使它这么做的?”
姥爹点头道:“不瞒告诉你,这是跟了我很多年的竹溜子,是从四川那边带过来的。你看,其实它比我们这边正常的家鼠要胖一些。” “你能跟老鼠沟通?”赵老板表情惊讶,似乎能跟动物沟通比能掐会算还要让他钦佩。 姥爹摇头道:“不。它能听懂我的话,我听不懂它的话。” “原来它先听你说了它接下来会怎么做,然后按照你说的去做了。”赵老板笑道。 “对不起,或许我的掐算让你失望了。” “但你的诚实让我更加信任你。”赵老板露出满意的表情。“就算把我女儿交由你照顾,我也十分放心。” 姥爹一愣。 赵老板叫人端来一壶热茶,他倒上一杯,边倒边说道:“那个老头我已经派人查过。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但知道他是个斗鬼的高手。”倒满之后,他将茶杯小心翼翼地递给姥爹。 赵老板继续道:“为此,我特意了解了一下斗鬼。以前我知道赶尸,知道苗蛊,但不知道还有专门从事这种事情的。这斗鬼以凶鬼,猛鬼,恶鬼为最佳。这世上最凶的鬼是什么鬼?枉死鬼,红衣女鬼,还有那种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鬼。他们怨气最重。要想控制这些鬼,就要找到他们的尸体,只有这样才能养鬼和控制鬼。” 姥爹道:“这跟暹罗的养小鬼非常类似啊。”那时候的泰国不叫泰国,叫暹罗。 赵老板叹气道:“我刚了解斗鬼的时候,也想到了暹罗的养小鬼。后来我了解到,暹罗的养小鬼是为了达到自己的一些目的,而斗鬼仅仅是为了赌博取乐,跟斗鸡斗狗斗蛐蛐一样,他们不但有玩家,还有庄家。这斗鬼还分门别类的,大致可以分为南北两派,南方主要是云南一带,他们那边养鬼相对凶残。他们找到尸体之后,会将尸体化成尸油,骨骼藏在坛子里,埋在石灰底下,这样可以终身操纵鬼。北方的斗鬼玩家则偏温和一些,他们找到尸体之后,会将尸体保存在枯井中。他们讲究风水。所谓风水,指的是‘风’和‘水’。这里的风和水都是广义的,比如水,只要是以前有过水,比如干涸的河道,枯井,都算是水。有风有水,尸体得以腐败,消失,灵魂得以超脱,荫蔽后人。而有水无风,最适合养阴。尸体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尸体必须倒立,蜻蜓点水,尸头点地,这样的鬼可以阴气长存。” “倒立?蜻蜓点水?尸头点地?”姥爹想象着枯井中尸体的姿势。姥爹记得有一种惩治恶鬼的方法便是将尸体挖出,打破其头颅,然后头朝下,脚朝天地埋入土中。这是万不得已不能用的恶毒方法。因为这会让尸体的魂魄万劫不复。 “是啊。他们养鬼有严格的规矩:不问前生,不提金钱,不养血亲。因为斗鬼的人一般是男性,极少有女性。而且男性只能养女鬼,男人天生阳气重,也可以镇住鬼。这是规矩。不问前生,是怕人和鬼发生感情。不提金钱,因为这是一种鬼契,一旦有了契约,会危机养鬼人的寿命。不养血亲,是因为难免会产生依赖,下不去手。养鬼有年限,一只鬼最多是两年,时间太长,鬼气消失,灵魂消失,就是所谓灰飞烟灭,这种是造大孽。”看来赵老板对斗鬼研究了不少。 “莫非那个斗鬼高手其实是想把赵小姐弄去做女鬼养?”姥爹惊讶道。 赵云鹤道:“这应该不至于。这斗鬼的人一般都会断子绝孙,而且终身贫困潦倒,所以长期斗鬼的人生活比较惨,他们一般只图自己一辈子快活。女鬼给不了他在某方面的快活,所以他们便会去找其他女人。不然的话,他们就免不了会跟女鬼发生感情。” “他来逼迫您将女儿嫁给他,是为了避免跟他养的女鬼发生感情?” “我想是这样的。”赵云鹤说道。 “那更不能让他得逞了。”姥爹愤懑道。 赵云鹤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姥爹,说道:“我找过不少高人,都没能赶走他。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姥爹道:“我还想听听他是怎么找到你家里来,怎么逼迫你的。你刚才说的是斗鬼的常规方式。我需要了解他个人用鬼的手段和方式。” 赵云鹤两眼一眯,仿佛外面的阳光直射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 他说,那个斗鬼老头来找他的时候,是两年前夏季一个太阳毒辣的中午。他就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也是正在喝茶。那时候虽然院子里没有这么多护卫的士兵,但普通人要进门至少要经过门丁的通报,一般人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是进不来的。那时候他家门口养了两条狼狗,见到陌生人就会拼命吠叫。可是那天,那两条狼狗仿佛睡死了一般,悄无声息。 当那个斗鬼老头走进客厅的时候,赵云鹤一惊。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赵云鹤警惕地问道。 老头随便选了张椅子坐下,抹了抹嘴角的饭粒,不以为意道:“我就是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用得着你管?” 赵云鹤站了起来,对着外面喊道:“来人哪!给我把这个要饭的赶出去!” 那个老头确实像个要饭的,逢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下趿拉着一双满是黑泥的鞋子。
除了面目可憎,气味还难闻。那老头浑身散发着一种放久了的饭菜的馊味。 “赵老板,我是来提亲的,你就这么对待你将来的女婿吗?”老头邪笑道。 赵云鹤又喊了一次,可是外面并没有人进来。 “今天他们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叫也不来?”他想走出去叫人,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停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像鱼肚皮。两只眼珠除了黑便是红,没有一点白色。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她身上穿一身朱红,如一盆猪血淋在了身上。当时有一点风,而朱红色的绸布旗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臀突胸挺水蛇腰,是非常诱人的身材。脚下穿一双三寸金莲的松糕鞋,仿佛那不是脚,而是一副驴蹄子。她的身上散发着一阵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冷气。赵云鹤虽然离她还有两三步远,但那冷气已经颇具逼人的气势,好像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冰窟一般。 赵云鹤很快意识到这个女人非同寻常。她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老头用一具死人守在门口,谁还敢进来? 或许外面的人和狗早已被这老头制服了。 赵云鹤连忙收住脚步,退回屋里。如果自己往前多走一步,那死人必定对他不利。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个漂亮死人的怨念非常浓烈,浓烈得赵云鹤几乎能看到嗅到摸到。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的脸一片苍白,可是别人能从一片苍白中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赵云鹤心想,据说大门口摆上麒麟或者狮子的石像,是为了辟邪。如果有邪灵走到门前,就会领略到麒麟或者狮子的威慑之气,因此而不敢入门。他以前不知道这威慑之气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一次切身体会到了。 不过这一次被威慑的是他,而威慑者是一具死人! 那死人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地站立在那里就有了这种令人心胆俱颤的鬼魅力量。如果她用那红中带黑的眼睛看他一眼,他肯定会吓得哆嗦失态。 “来,不要紧张,先坐下吧。”老头踢了踢他旁边的椅子,轻松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赵云鹤见过许多的大场面,但从来没有见过站立的死人。他双脚往后退,乖乖地坐在老头指定的椅子上。 “你是干什么的!”赵云鹤死死盯住老头。他知道赶尸和巫蛊,但这老头赶尸不像赶尸,巫蛊不像巫蛊。 “那个姑娘长得不错吧?我都动心好多回了,就是不敢跟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老头对着外面说道。
赵云鹤以为他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可是他朝外窥看的眼神里居然真的流露出溢于言表的欲望!如果他的眼睛是一张嘴的话,赵云鹤估计都能看到那双眼睛流出口水来。 老头转而将垂涎欲滴的目光对准赵云鹤,说道:“所以我来这里提亲,希望你能将赵千金许配给我。只有赵千金能让我转移对她的欲望。别的女人我都没有兴趣。” “你也不想想,我赵云鹤会把我的女儿许配给你吗?”赵云鹤底气不减。 老头道:“我知道你赵老板有钱有势,要找也会找个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 “既然知道,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老头邪笑道:“所以我没有想过以普通的方式让你答应。” 赵云鹤冷笑道:“你以为用一点诡术就可以吓到我?那你也太小看我赵云鹤了!” 老头努嘴道:“我知道你赵云鹤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但我性格随狗,喜欢啃难啃的骨头。我们行话里有句‘易得的鬼不恶,易唬的人没货’。意思是容易得到的鬼不够恶,养了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不养;容易被吓唬的人没什么能力,就算被我们这行的人讹诈了,我们也敲不出多少钱来。” 赵云鹤后来了解到,斗鬼的人因为太贫穷,有时候不得不去讹诈别人,弄一些钱财。讹到的钱财不能一直留着,得很快花掉,所以他们不讹则已,一讹就要讹大的。他们本来就是斗鬼的赌徒,稀汤寡水看不上,要吃就吃大鱼大肉。 赵云鹤那时候并不知道斗鬼人这些事情,面对老头的嚣张,以硬碰硬道:“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那你就试试看!”说完,赵云鹤突然一拍椅子的扶手。 老头坐着的椅子下面突然出现一个地洞,椅子一失去支撑,老头便也身子一歪,往地洞里掉去。 原来赵云鹤在客厅里早就设置了不少机关。他早就想过有人越过围墙,避开狼狗和护院的人,来到客厅里暗算他。他在商界和官界混迹多年,深知其中的险恶。由于世道混乱,军阀更迭,一些险恶的人在遇到利益竞争的时候往往容易想到的方法是直接从肉体上消灭对方。赵云鹤自然不会不防着点。 他没想到自己精心保密的防备措施居然要用在一个一副叫花子模样的老头身上。 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措施对这老头毫无作用。 他设计这个机关的时候就想到了对方可能身藏绝技,所以要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开启,并且地洞尺寸要足够大,免得对方惊诧之中跳出来。地洞要足够深,免得对方能攀沿而出。
可是这些对老头来说不值得一提。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掉下去。 他稍微失去平衡就站住了。单脚点地,如蜻蜓点水。 往下一看,他的脚下居然有一把撑开的红色太阳伞,如一朵毒蘑菇。他金鸡独立的脚就踩在毒蘑菇的顶端。 赵云鹤脸色煞白。 而此时门口的女人不见了! 老头轻轻一跃,跳到了安全地带。 地洞里的毒蘑菇渐渐缩小,那个女人的脸露了出来! 原来是她在一瞬间到了地洞里,然后用太阳伞撑住了老头的脚跟。 脱离险境的老头拍了拍那身并不干净的褴褛衣衫,淡淡道:“这点小伎俩还不如我们斗鬼时百分之一凶险。你真的低估我了。” 赵云鹤见他站在了挂有他的照片的那面墙壁旁边,于是将手中的扶手用力一扭。 照片往上一升,露出的地方有一个黑洞,洞里嗖嗖嗖连射出三支箭。 在制造地洞机关的时候,赵云鹤已经认为万无一失了。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在墙壁上装了一个发射弓箭的机关,以他的照片掩饰。在万无一失的情况还要留一手,这是赵云鹤这么多年来秉承的办事风格。 在赵云鹤跟姥爹说起地洞和弓箭机关的时候,姥爹都后背直冒冷汗。刚才他坐了椅子,又看了中举留念的照片,岂不是赵云鹤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姥爹自料虽然有点猫脚功夫,但速度肯定不及弓箭。 三支箭都射中了老头。 老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头去看穿胸而过的箭头。 赵云鹤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可那丝笑意刚从嘴角出现就被冻住了。 因为他发现老头的脸渐渐变化,皱纹被撑平,然后稍稍鼓起,眉毛如往前爬的软虫变长变细,睫毛变长,脸色由黄变白。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张脸居然已经变成了刚才那个死人的脸。
而在同时,老头像刚才进门一样跨门而入,毫发无损。 赵云鹤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使用了障眼法,欺骗了他的眼睛。 被箭头穿透的死人依旧面无表情,她胸前的衣服被弓箭撕破,胸前春光乍泄。那个浑圆白皙如包子的地方流出黑色的血,如煮熟的热烫糖浆,仿佛手伸过去便会被烫,却又让饥饿的人不断地吞咽口水。 老头走到死人面前,伸出肮脏的手指在那里蘸了一点黑色血液,然后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会儿,说道:“你看看,平时我都不敢碰她这里一下,因为这里太美了!我怕我碰了就收不回来!你却把这么美好的东西给破坏了!真是令人惋惜!” 那个面色僵硬的死人见老头如此,居然令人诧异地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羞涩之情。 看来不但是老头对那死人有暧昧之情,这漂亮的死人也对老头有些暧昧之情。 赵云鹤开始对这种情况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他才了解到,孤男寡女长期在一起容易日久生情,而斗鬼的男人和被养的女鬼太长时间在一起也难以避免。只是斗鬼人和女鬼的关系更加微妙,更加复杂。因为他们一旦发生点什么,原来的人鬼契约关系将变得脆弱。这对他们两方都没有任何好处。改变了关系的斗鬼人和女鬼,下场一般都很惨。 “今天我先来给你通下风,你最好尽快做好嫁女儿的准备。我没有什么彩礼,相信有的话你也看不上。不过你赵老板家大业大,朋友多,嫁女儿一定要风风光光的,所以我给你一点时间。”老头说道。 赵云鹤脸色难看,虚弱道:“你最多弄死我。但就算弄死我,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这种人的。” 老头低头一笑,说道:“我怎么可以弄死自己的岳父呢?” 老头拉起死人的手,领着她朝外走。 赵云鹤看着她的血淌了一地。 “不答应的话,我会让你欲死不能。”老头补充道。 赵云鹤看着他们的背影从门口出去。 就在他们背影消失后不久,外面响起一阵激烈的狗吠声,还有护院的人呼叫的声音。 赵云鹤一个激灵,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他跑到院子的大门口,只见护院的人死死拉着狼狗的锁链。狼狗不住地吠叫,作势要往前扑出去。 赵云鹤问道:“这是怎么了?” 护院的人说道:“刚才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的经过这里,这狗就突然发了狂。” “他们没有进来吗?”赵云鹤问道。 护院的人说道:“没有。他们走到门口看了看,就返身离开了。” 赵云鹤糊涂了。明明那个老头和女的进了客厅,怎么守在大门口的人看见他们走到门口又离开了呢?难道又是他的障眼术作怪? 自此之后,老头常带那个女的来骚扰赵云鹤。总是在不经意间,赵云鹤会发现屋里突然多了一个女的。那副表情冰冷的脸似乎立刻能让屋里的温度降低到令人不适的程度。吃饭时喝茶时写字时读书时睡觉时照镜子时,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者背后,吓赵云鹤一跳。 这让赵云鹤精神一刻也不能放松,天天如紧绷的弦。 他怕老头去骚扰女儿,早早地叫人将女儿送上了大云山。大云山是道观所在之地,一般的鬼魅不敢闯入。他有时间也在大云山小住几日,但他繁杂事务缠身,不能在大云山住太久。
他请大云山的道士来家里做过法,贴过符,可是没有任何作用。那女的曾经当着他的面将贴在墙壁上的符咒撕下来,像吃饼干一样将符咒一点一点吃下,然后打了一个饱嗝。老头斜眼看着那女的吃完符咒,邪笑道:“赵老板也太小看我们了。这区区符咒就能阻止我们的话,那就是蚂蚁能踩死大象,头发能拴住水牛了。哈哈哈。我养的这女鬼可不是一般的鬼,而是怨气十足的枉死鬼,死不瞑目。我又用尸头点地的方法让她的怨念达到最强,让她的怨念强烈得如同汪洋大火一样能烧掉世间一切。你这几碗水能灭掉她心中的火吗?” 姥爹学过符箓术,他在教外公画符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叫做“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意思是,不会画符的人画出来的符是没有作用的,反而会惹鬼神发笑,更别说害怕了;而会画符的人画出来的符会让鬼神吓得叫起来。 符咒并不是模仿形状和颜色画出来就有作用的,还要看画符的人到底功底如何。这跟掐算有些类似。同样的掐算方法,有人算得准,有人算不准。 画符的方法成百上千,有的要掐诀存想神灵随笔而来,有的要步罡踏斗,念动咒语等等。铺纸研墨、运笔等方面都十分考究,其程序之复杂,方法之繁琐,足令一般人头晕目眩。 不但如此,符咒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画的,还有选日子和选时辰的讲究。每年有四天不可乱画符,如若在这四天画符,不但不灵验,而且还有害。这四天是农历的三月初九、六月初二、九月初六、十二月初二。端午节是画符造符水的吉日,画符造符多在这一天进行。 在外公的好友歪道士还活着并且腿脚灵便的时候,每到端午节吃完晚饭后不久,外公就会被歪道士请去帮忙画符。那天画的多是驱鬼符,一天会画出半年要用的量,以便日后慢慢用。外公画符的本领是姥爹教的,由此歪道士认为外公画的符咒比他自己画的还好用。 画符最好选择子时或亥时。据说此时是阳消阴长、阴阳交接之时,灵气最重,其次午、卯、酉时亦可。 姥爹认为大云山道士画的符咒没有用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如斗鬼老头所说,那女鬼的怨气实在太大,一般的符咒无法镇住她;另外是大云山道士画符的功力不足,导致符咒的力量不够强大。
九一道长虽然修行高深,但他平常不接见任何人,哪怕是赵云鹤也不见。再者,他的灵通在于沟通前世今生,对符箓术没有多少涉猎。 赵云鹤想过不少办法,可是对于斗鬼老头和那女鬼来说,他所有的办法都是徒劳。 由于老头和女鬼的不断骚扰,赵云鹤迅速消瘦下来,形销骨立。 姥爹问赵云鹤:“他既然来提亲,你有没有问过他的生辰八字?有没有问过他家住哪里?” 赵云鹤拂袖道:“马秀才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从来没想过将女儿嫁给他,怎么会问他生辰八字家住哪里?难道你要让我答应他吗?” 姥爹道:“赵老板,我当然不会让你妥协。问清楚他的事情,我对付他的时候便有些把握。我对他和斗鬼这种事都不甚了解,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我赵云鹤这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这话我问不出口!”赵云鹤说道。 姥爹道:“不用你来问,让我问吧。” “你问?” 姥爹点点头,说道:“我跟你一起等那老头出现。你就说,既然提亲,那就要有媒人。我就做中间的媒人。作为媒人,我就要问对方的生辰八字和其他的。” 赵云鹤不高兴道:“我都主动找了媒人,还不是等于向他低头示弱?” “不是示弱,是迂回进攻。”姥爹劝道。 赵云鹤想了想,无奈道:“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姥爹问赵云鹤那个老头大概什么时候会出现。 赵云鹤说他神出鬼没,没有定数。 于是,姥爹在赵家住了下来,吃则同桌,行则同路,住则同室,如贴身保镖一般时刻不离开,只等那斗鬼老头出现。
四天之后,姥爹正在和赵云鹤讨论一副别人送来的字画,赵云鹤的眼神突然变得异样。他直直盯着桌上的一面镜子。 姥爹立即嗅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冷之气。 由于姥爹和赵云鹤站的角度不同,姥爹并没有发现镜子有何异常。他走到赵云鹤身边,再朝镜子里看去,看到赵云鹤背后有一个女人僵死的脸! 饶是姥爹见过不少精灵鬼怪,一看到镜子中那张充满怨气的脸,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在姥爹看来,那张脸虽然白皙,却像被哪个坏心眼的人故意抹了一把稻草灰,将美感破坏殆尽。 这一年,姥爹已是不惑之年。又过了四十年左右之后,姥爹在小米的脸上看到了类似的稻草灰的颜色。 不过这种稻草灰的颜色并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在赵云鹤眼里,那个死人的脸是干干净净的。各人体质不同,看到的有些景象稍有差别。 姥爹一手将镜子遮住,一手指着字画,说道:“这人写字的外形已经不错了,可惜笔力还差一点,用的墨没有浓淡之分,没有层次。就如习武之人的花拳绣腿,套路看起来已经是那么一回事了,但是轻轻一推就倒了。” 赵云鹤是聪明之人,领悟到姥爹的意思,迅速平复心情,继续跟姥爹讨论字画,并不搭理那张死人脸。 那女鬼见两人还在讨论字画,立即转到他们对面,冷冷盯着赵云鹤和姥爹。 姥爹仍然对着字画评头论足,滔滔不绝。 赵云鹤则配合地频频颔首。 终于,那个老头按捺不住现身了。他从门口跨入,哈哈笑道:“没想到今天还有贵客啊!我本不想打扰你,可你总不离开赵老板一尺一寸,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姥爹这才抬起头来,对那老头说道:“故意作对倒没有,但我确实在等你现身。没想到你躲躲藏藏,藏踪蹑迹,来了好几回又走了好几回,终于还是出来了。” 老头对姥爹的话始料不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好几回又走了?” 赵云鹤也一愣。他以为老头是毫无忌讳出现的,没想到老头会因为马秀才的存在而推迟来这里。老头四天没有出现,在以前确实比较少见。但赵云鹤以为老头跟别人斗鬼去了,暂且把他放在了一边。 姥爹笑道:“我前天跟赵老板吃饭的时候,发现桌上多放了一双筷子,便知道有客要来。可是那天一直没有客人来。我问赵老板是否有人说过今天要来拜访他却没有来的。赵老板说没有。我便知道是你来了又走了。” “你居然会用筷子来占卜?”老头狐疑地看着姥爹。 筷子预示有客要来的情形我见过一次。那次是在外公家吃饭,吃饭前我发现桌上多了一双筷子,并且那筷子摆得整整齐齐,仿佛马上就有人要拿起来用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外公也恰好看到了,似乎也领悟到了我的奇异感觉,便摸摸我的头,笑道:“看来今天还有客人要来啊。”果然饭还没有吃完,就有个表叔来了。他用那双筷子吃饭夹菜,好像那双筷子就是等着他的一样。 后来又遇到过几次多拿了筷子的时候,但是筷子要么马上收起来了,要么摆得散乱。就算摆得不散乱,但就是没有那种奇异的感觉了,没有那种仿佛它就等着谁来一样的感觉。或许是我长大后感觉迟钝了,也或许确实缺少那种感觉了。那筷子等客来的感觉,在我此生目前为止就出现过那么一次。
“世间许多事情发生之前会有预示,能不能看到预示因人而异。不是我用筷子占卜,是筷子给我透露消息。”姥爹说道。 老头冷冷盯着姥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故意等我出现的?” 姥爹答道:“我是赵老板请来穿线搭桥的媒人,你想娶赵家千金,你说我是不是故意等你出现?” 老头将信将疑道:“媒人?”他看了看姥爹,又看了看赵云鹤。 赵云鹤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似乎要他承认请了媒人这件事非常艰难。 “你终于要答应我了?”老头喜出望外。 姥爹担心赵云鹤因为忍耐不了而露馅,急忙接口道:“当然了。赵老板是前清举人,还是很守传统的。婚约不是儿戏,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父母之命’,一个是‘媒妁之言’。现在赵老板终于答应了,就得我这个媒人出来帮衬帮衬。亚圣孟子说过‘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你若真想娶赵家的千金,就不能逾过规矩。” 老头喜不自禁,搓着一双脏兮兮的手邪笑道:“那敢情好啊!我跟你耗了两年,你终于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哈哈哈。” 姥爹打断他道:“既然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我作为媒人,得问问你的生辰八字和家庭住址。问了你的生辰八字,我就好跟赵小姐的生辰八字切合一个大婚的日子来。以后成了亲戚,难免有人情往来,我们总不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吧?” 老头狡黠道:“嗯,按照常理来说,我确实应该报上我的生辰八字,不但告诉你家庭住址,还得说家里几口人,上有几个老,下有几个小,以什么为生等等。但是我不一样。如果你非得问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光杆司令一个,四海为家,没有固定住所。生辰八字嘛……我早忘记了。” 姥爹早就料到他不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对于会玄黄之术的人来说,拿到一个人生辰八字就等于拿到了那个人的命,用生辰八字来对付那个人的方法有成百上千种。想害那个人的话,只要拿到一撮头发,或者剪下一点指甲,或者获得一点血,哪怕是一点皮屑,就等于拿到了那个人的替身。 老头是斗鬼之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生辰八字。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说出生辰八字,那也行。但你总得告诉我你暂居在哪里吧?我既然做了媒人,往后肯定不少在两家之间跑动,如果我不知道你暂时住在哪里,我这个媒人怎么做?”姥爹说道。 老头犹豫不决。他看了一眼那冷冰冰的女鬼。女鬼一动不动,不能给他任何意见。 姥爹道:“现在赵老板已经做出了让步。如果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不是赵老板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了。” 老头终于松了口,说他暂时住在城郊外一个荒废的纺织厂里。 那时期曾经有一段时间各地官府兴办工厂,学习日本明治维新时期那样发展工业,意图自强。可惜最后几乎都没能像日本那样坚持下来。
那个纺织厂只是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小小的侧影。 姥爹点头道:“那好吧,这边有事情的话,我就去那里找你。” 老头道:“你可别以为套出我住的地方后就能抓住我。” 姥爹笑道:“这里戒备森严,你都能像进菜园门一样随意进随意出。就算我们把人都派到纺织厂去,又怎么可能抓得到你?这点自知之明我们还是有的。” 老头受了姥爹的奉承,心中高兴,得意道:“知道就好。” 姥爹点头,说道:“既然赵老板已经答应了,你也就别急在一时。我们还要花点时间做婚宴准备,再选个黄道吉日。准备做好了,吉日选好了,我就去通知你。如何?” 老头满意道:“好。”说完,他领着死人出门而去。 赵云鹤见老头离去,气得直拍桌子。 外面的士兵听到赵云鹤拍桌子的声音,急忙跑了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他们对刚才老头的出现一无所知。 赵云鹤摆摆手,叫士兵出去,然后颇有怨言地对姥爹说道:“你不是说可以问出他的生辰八字吗?现在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即使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又捉不到他,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我还让他以为我真的转变了心意,白白让他高兴得意了!想想就气人!” 姥爹安抚道:“赵老板别着急。虽然没有问出生辰八字,但我知道他最近住在哪里了。今晚我就去那附近看看,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赵云鹤不可置信道:“难道你一个人可以抓住他不成?” 姥爹摇头道:“我当然抓不到他。但是我们可以先向他带来的女鬼下手。他之所以这么猖狂,并不是他自己有多厉害,而是那个女鬼非常厉害。” 赵云鹤道:“难道你有对付那个僵面女鬼的办法?” 姥爹又摇头。他从女鬼脸上的稻草灰颜色可以看出她的实力非凡,单凭一己之力肯定无法制伏她。 赵云鹤叹道:“捉那个老头不行,捉那个女鬼也不行,你去了纺织厂那里能有什么收获?” 姥爹道:“赵老板难道忘记了吗?他们斗鬼人要将女鬼的怨气弄到最大。女鬼的怨气如何才能最大呢?必须将女鬼的尸体倒立,蜻蜓点水,尸头点地。这样的鬼可以阴气长存。他骚扰你已经有了两年之久。而一般的鬼顶多只能用两年。我想他必定用将所有的养鬼法用到了极致。他不但让女鬼尸体倒立,还将她藏在他们认为有水无风的枯井里。再看他跟女鬼的交流,必定长期相随,不会分开太久。因此,他不可能将女鬼尸体藏在太远的地方,而必须藏在他居住地附近。”
“你的意思是,他走到哪里都要将女鬼尸体带在身旁,并且以倒立的方式藏在附近的枯井里?”赵云鹤终于明白姥爹的意思。 “是啊。满足这三个条件,才能达到他运用女鬼的最佳状态。”姥爹说道。 “你是要去纺织厂附近找枯井?”赵云鹤问道。 “对。只要附近有枯井,就很可能是女鬼尸体藏匿的地方。” “你是要破坏女鬼尸体吗?” 姥爹道:“见机行事吧。我想他不会让别人轻易碰到女鬼尸体的。” 赵云鹤凝视桌面许久,说道:“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让别人轻易碰到女鬼尸体的。找到枯井后如何做,只能看你了。” 当天傍晚,姥爹早早吃过晚饭,带了一包黑色衣服出了赵家。姥爹对这里的环境并不熟悉,出门前问了赵云鹤纺织厂的位置。 到了纺织厂附近后,姥爹穿上黑色衣服,绕着纺织厂寻找枯井。 不过姥爹并不是盲目地寻找。姥爹懂得住宅风水,知道水井的位置非常重要。那时候农村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要打水井,或者共用村里的水井。很多人不知道水井该打在哪里,只以为打出水来就行,更不知道水井的位置关系到住宅家人的身体健康。但懂风水的人或者打水井的老师傅都知道,住宅周围按八卦分为二十四个方位,而二十四个方位中只有甲、壬、庚三个方位可以打水井,而且对家运有扶旺之相,其它的二十一个方位都是凶相,轻则病魔缠身,重则伤人口。 对于纺织厂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枯井在打水井之初就应该考虑到了方位。 因此,姥爹只需在纺织厂的甲、壬、庚三个方位寻找。 当然,除了打水井应该注意一些禁忌,其实废弃的旧井也有一些禁忌。废弃不用的旧井应该在“闭”日那天用吉利方位的黄色新土填实。不过这纺织厂一倒闭就没有人管没有人住了,也就没有人管那枯井是不是填上了。
姥爹利用对水井的了解缩小了寻找范围,很快找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枯井。 姥爹拨开荒草,发现那个枯井的时候非常失望。因为井口没有任何遮盖。斗鬼人不可能对他的女鬼如此疏忽大意。待他走到井口,将头伸出去往下看时,井底果然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几乎到底的一层清水。清水里面似乎还有鱼。这里的人喜欢将一种叫做沁鲜鱼的小鱼放在井里,让它吃掉井水里的小虫。 姥爹踢了一下井口,井底传来哗哗的声音。小鱼受了惊吓。 姥爹没有灰心。他见这个枯井不大也不深,料想一口水井无法满足一个纺织厂的人。这附近必定还有其他水井。 于是,他换了一个方位继续寻找。 三个方位的两里范围里找了个遍,姥爹也没能找到另外一口水井。 夜风习习,几乎将姥爹的心吹凉。 姥爹叹了一口气,在旁边一个大石块上坐下。刚一坐下,姥爹发现这石块在像人一样冒冷汗,石头表面到处都是凝聚的水珠。而这石块冷得像冰,使得姥爹一坐下就站了起来。刚刚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水印子。 忽然,石头底下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姥爹一下就听出那是竹溜子的声音。 姥爹顿时明白了,石头表面凝聚水珠是因为它的温度太低,它温度低是因为下面有温度非常低的环境。并且它下面是空的,这样竹溜子才能钻到下面去。 温度低,又是空的,石头下面必定是枯井无疑。 但石头的温度低到这个程度还是出乎姥爹的意外。斗鬼人将女鬼尸体养在枯井里本身是为了让尸体保存长久一些。而这个枯井简直是一个天然冰窖!难怪那个女鬼超过两年还没有消失。 姥爹俯身抓住石头的两个棱角,想将石头搬开。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石头都一动不动,就像生了根长在那里一般。姥爹认为老头必定不愿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女尸藏在这里。普通人知道了肯定会传出去,他不会请普通人来帮忙。其他斗鬼人知道了肯定会想方设法破坏,因为他跟其他斗鬼人是竞争对手。因此,那老头只能凭一己之力将石头盖在枯井上。 姥爹自认为自己的力量不弱于老头,不至于老头能搬动的石头自己却挪动不了。搬不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头对这块石头做了手脚。于是,姥爹绕着这块石头走了一圈,细细观察这块冒汗的石头。
果然,姥爹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找到了一块贴在石头上的黄纸符。那张纸符颜色跟石块非常接近,加上夜色朦胧,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觉。姥爹将那黄纸符揭下。黄纸符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写了一串毛毛躁躁的字:“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原来是镇压符。 姥爹将镇压符塞进衣兜里,再次用双手去搬那石头,虽然还是费了不少力气,但好歹石头能挪动了。 石头一挪开,竹溜子就从里面蹦了出来,吱吱吱地乱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井口下面六尺左右深的地方卡了一根木条。木条上面系着一根麻绳。麻绳向更下方垂下去,到末端是一双脚底朝上的鞋子。那鞋底很小,长不过三寸,乍一看仿佛是一副驴蹄子。那蹄子下面便是一双美丽动人的长腿,那双腿光着,给人以致命的诱惑。但她并不是没有衣服,而是衣服的下摆垂到更下面去了。垂下的下摆将她的上身和头遮住了,姥爹看不见她的脸庞。但是姥爹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女鬼的尸体。 她是被那个老头养在这枯井里的。 她必定是被老头以尸头点地的方式倒吊的。在看不见的深处,她的头顶刚好挨着井里的水面,而头发肯定浸在清冷冰凉的井水里了。因此,赵老板看到她的时候发现她的头发是湿漉漉淌着水的。 不知道是井水寒冷还是尸体阴冷的原因,姥爹对着井口看了一小会儿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到强烈的冷意。他离开井口站一会儿,身上又立即温暖起来。这让姥爹有些诧异。他以前没有发现身体能这么快回暖,好像身体里有个火炉似的。 斗鬼人藏尸的地方一般阴气十足,身体稍弱的人如果接近的话就会受不了。接触的时间稍久,人就会生病。 竹溜子从井里出来之后一直紧挨着姥爹,仿佛姥爹可以让它取暖一般。 姥爹心中暗想,莫非是以前吸食的阳光起作用了? 身体回暖之后,姥爹一手扶在井口,一手去抓卡在井壁中的木条。那木条的位置应该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姥爹的手刚好碰到木条,却不能抓住它,无法用力。如果姥爹的身体再往下一点,就会掉进井里。 姥爹调整姿势做了几次尝试,均告失败。 这时,紧挨着姥爹后颈脖的竹溜子又吱吱吱地叫了起来。 姥爹听出其中有警告的意思。他朝不远处的纺织厂看去,看到了一个移动的烛火,仿佛是一条偌大的萤火虫在爬动。萤火虫的屁股后面是白天那个老头的脸,那张脸被微弱火光映照,增加了几分恐怖。仿佛那老头也是一具尸体。 看老头的样子好像是要到这边来,姥爹急忙放弃木条,又将石块盖在了井口上。 转身刚要走,姥爹想起兜里的镇压符。于是,姥爹又转身将镇压符贴在原来的位置。可惜石块上的水印子还在,而水珠不是短时间里能重新凝聚起来的。姥爹只好在石块上胡乱蹭了蹭,将坐的水印子和手掌的水印子弄乱。 然后,姥爹躲进附近的荒草丛里。 斗鬼老头越走越近。 姥爹能从草缝里看到斗鬼老头的一举一动,能听到他的脚踩在草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他手里的蜡烛没有任何挡风的防护,烛火跳动得厉害,仿佛随时会熄灭,可偏偏一直没有熄灭。
他走到枯井旁边,看到石头上的“汗水”被蹭掉了不少,水印子乱七八糟,表情惊慌。但当绕着石头走了半圈,俯下身去,发现那个黄纸符还在的时候,他的表情顿时变得轻松无比,鼻子里哼了一声,讥笑道:“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来破坏我养女鬼?这石头是你想搬就能搬开的吗?” 听他这么说,姥爹顿时放心下来。这老头太过自信,以至于他认为那些水印子是别人偷偷摸摸来搞破坏却以失败告终留下的。 这么晚了,他还来这里干什么?莫非他要去斗鬼?姥爹心中犯嘀咕。 斗鬼老头环顾四周,然后将蜡烛放在石块上。他咳嗽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把反射着寒光的小刀。 姥爹一惊,暗想,莫非他刚才说那话只是为了迷惑我?他实际上已经发现了端倪,要拿小刀出其不意地攻击我吗? 可斗鬼老头没有揣着小刀冲到荒草丛里来,却将刀刃放在了他自己的食指指头上。小刀锋利无比,轻轻一拉,他的指头就流出血来。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抵住食指,让血流得更多。血滴在石块上,如同长了几块红色的奇怪苔藓。 斗鬼老头又将刀刃对准蜡烛,将蜡烛切为三截。然后他用刀尖将下面两截蜡烛的中心挑了挑,挑出灯芯来。接着,他用最上头的烛火逐一将另外两截蜡烛点燃。三个烛火在夜风中跳跃。 他将三个烛火都放在滴血的地方,然后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忽然间,夜风强烈起来。 那三个烛火摇曳得厉害。躲在荒草丛里的姥爹看到那三个烛火有时几乎要脱离蜡烛的灯芯了。烛火似乎在跟夜风斗争,烛火一定要维持燃烧的局面,而夜风要压制它。烛火温热,夜风凄冷,正如阴阳两极的斗争。 老头嘴里的词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夜风随即越来越强,越来越猛。 终于,烛火抵挡不住夜风的强劲脱离灯芯而去,在空中飘荡了片刻就熄灭了,如同在夜色中扔出去的三颗玉珠子。烛火原来所在的位置只有一条白色烟雾,蜿蜒如无足的蜈蚣。老头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长吁一声。 这时,一个女人的头颅从石头下面钻了出来。石头和井口的缝隙非常小,最大的地方也只容竹溜子这种老鼠通过。可是她那么大的一个脑袋居然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对着老头笑。 这是姥爹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姥爹相信赵云鹤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笑容。不过这样的笑容不看也罢。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一张美丽的脸绽放笑容并不是多么美好的事。姥爹顿时想起了一种叫做美女蛇的精怪。 据志异古书记载,美女蛇是一种女首蛇身的精怪,她的脸会突然出现在夜晚的墙上,而蛇身隐藏在墙洞里。如果你遇到美女蛇的话,她会叫你的名字。只要你答应了,她便要在深夜里来吃你的肉。如果你不幸遇到了美女蛇,又不小心回答了她,那就只有飞蜈蚣可以救你的命了。晚上睡觉时,将装有飞蜈蚣的盒子放在旁边,一旦美女蛇出现,飞蜈蚣就会突然跳出,吸食美女蛇的脑髓。 而在此时,这女鬼的头就像墙上的美女头,而身子就如美女蛇的身子一般蜷缩在石头缝隙里面。 姥爹心想,美女蛇都有降服的飞蜈蚣,这女鬼应该也有相克的东西。只是到底用什么可以降服她,现在还没有头绪。 那个女鬼的手从下面伸了出来,费力地往外爬。她身体的伸缩性似乎无穷大。在双手的爬动下,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从石头缝隙里拖了出来。 整个过程中,老头没有帮她一点,但眼神急切。 女鬼从地上爬起来,笑笑地看着老头。 老头急不可耐地挥手道:“我们走吧。他们肯定都已经到了。你今晚要表现出色一点,给我长脸!” 女鬼点点头。 如果是不知所以的人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或许还以为是一个皮条客在催促一个妓女去伺候别的男人。 老头将石块上的三截蜡烛收起,舔了舔割破的食指,然后领着女鬼离开了这里。 竹溜子见他们远去,急忙从草丛里跑出来,从后面紧紧跟随。 姥爹又跟在竹溜子的后面。 他应该是要去斗鬼的地方。姥爹心想。
斗鬼老头的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崎岖。走了五里多路,又翻过两座山,他终于放慢了脚步,看样子是要到目的地了。 竹溜子在斗鬼老头和姥爹之间来来回回地跑,一方面要跟紧斗鬼老头和女鬼,一方面又要让姥爹不迷路。所以姥爹跟斗鬼老头的距离非常远,他很难看到姥爹的踪影。竹溜子使用它灵敏的嗅觉追寻斗鬼老头留下的气味,所以即使斗鬼老头突然转弯消失,它照样能追寻到他的足迹。 从第二座山下来,有一个极深的山谷。路已经陡峭得双脚一软就能整个人滚下去。姥爹只能抓着路边的树枝往下走。 由于下到山谷的路最后一截狭小而笔直,跟得近一些便极易被斗鬼老头发现。姥爹只好等斗鬼老头先到了谷底才开始往下继续走。 等到姥爹下到谷底的时候,斗鬼老头不见了踪影。竹溜子也茫然失措,绕着这十多亩地的圆形山谷跑了一圈,没有能找到斗鬼老头的踪迹。下到这山谷的路只有刚才一条,其他地方根本没有路,也没有杂草被绊倒的痕迹。 姥爹亲自走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山洞的顶上刻了三个字:“兵工厂”。 姥爹吃了一惊,原来这里还隐藏了一个兵工厂! 自从外国列强侵入中国之后,一些官员认识到自己的部队跟外国部队在武器上的差距,其中不乏有钱有实力的官员偷偷建立兵工厂,制造属于自己的武器。袁项城在夺取皇位之前就曾在德国人的帮助下在河南巩县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兵工厂,据说占地两千多亩,投资上千万银元,与当时沈阳、汉阳、上海的兵工厂并称为“四大兵工厂”。这些都是原来泽盛说给姥爹听的。 而在袁项城之前的1890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武汉创建了汉阳兵工厂,开始研制自己的武器。后来“汉阳造”在军界赫赫有名。 汉阳跟湖南仅隔一个洞庭湖,所以有人偷偷在这里建立一个隐藏的兵工厂倒不为奇。 让姥爹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斗鬼老头会到这里来。莫非他跟军界的人有联系? 山洞之上有无数条树藤垂下,如瀑布一般遮盖了洞口,在远处比较难看清。 姥爹小心拨开树藤,使用猫脚功夫走进山洞。一进山洞,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道便扑面而来。姥爹顿时明白了,这是一个废弃的兵工厂,这应该就是他们斗鬼人的秘密聚集地。由于铁锈味的遮掩,竹溜子没能闻到斗鬼老头留下的气息。 正对面是一个地面有铁轨的通道。铁轨已经锈得不成样了,腐烂成一块块的铁片,仿佛是松树皮一般。通道比较长,前方有暗淡的光。 姥爹沿着铁轨朝前走,松树皮一样的锈铁片碰一下就会成为粉末。地上非常潮湿。 竹溜子急忙跑到姥爹前面去,一直跑到了通道的尽头,然后折返回来。回到姥爹的脚边后又随同姥爹往前。它是去看看通道尽头有什么东西,免得姥爹遇到伏击。 走到通道的尽头后,姥爹又吃了一惊。 如果说刚才的枯井已经足够恐怖了的话,那跟现在眼前的一切比起来几乎不算什么。这简直是一个钢铁铸成的枯井!而这个钢铁枯井里不只有一具女尸,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女尸!每一具女尸都头朝下地被倒吊着! 这是一个地下兵工厂。形状如一口枯井,不过这个枯井的井口是被封盖的,井壁被铁皮包裹。在姥爹的脚下有一条回旋式的阶梯通到井底。井底中央有一个铁皮圆形平台,如擂台一般,平台周围是各式各样制造兵器的庞大机器。由于机器都锈得不成样了,看起来就如井底的大甲虫一般让人恐惧。在回旋式阶梯的右手边,也就是靠着井壁的那边,有不少新的洞口,洞口里面有房间,可能是兵工厂的工人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回旋式阶梯的左手边,是防止跌落的铁栏杆。栏杆有的地方已经锈坏断裂。不少没有锈坏的栏杆下会有一根铁丝绳,绳子下面便悬挂着一具女尸。 粗略一看,这井壁的栏杆下悬挂的女尸有数百具。女尸的腐烂程度不同,有的已经露出了骨头,有的还像刚刚死去一样。 女尸穿红戴绿,乍一看仿佛是这个钢铁枯井的装饰品,倒有一种诡魅的喜庆氛围。 井底大甲虫的空隙里有桌子,有蜡烛,有人。人不多不少,一百个左右。 姥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斗鬼老头。他正在跟一个穿着光鲜的人交谈。下面的人绝大部分穿着破破烂烂,极少数人却天壤之别地衣装不凡。姥爹猜测,穿着破烂的人应该都是斗鬼之人,而穿着光鲜的应该是大庄家了。
这正如赌馆里的情形一样。没见几个赌桌上的人穿得多好,只见赌馆老板锦罗绸缎。 斗鬼老头身边的女鬼不见了。 姥爹走上了回旋式阶梯,朝井底走去。竹溜子跑得比姥爹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走到井底后,并没有什么人上来盘问。到了下面姥爹才发现,所有的女鬼都被关在中央大平台后面的一个铁笼子里。这跟斗狗斗鸡斗蛐蛐之前先将它们关在笼子里如出一辙。不过铁笼子里面没有栅栏分隔。或许在斗鬼人看来,这些女鬼跟畜生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是斗鬼开始之前她们不会互相撕咬,这是仅留的一点人性。 斗鬼人都是三五成群,各聊各的。声音都不是太大,偶尔有一两个人哈哈大笑,又立即低声下去。姥爹在离斗鬼老头不近不远的地方站住,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偶尔围在别人身边,假装在跟他们聊天攀谈。 姥爹担心铁笼子里的女鬼认出他,所以也尽量离铁笼子远一点。 正在躲躲藏藏中,一个人从背后拍了拍姥爹的肩膀。 “你是新来的吧?”那个人说道,声音非常谦和。 姥爹转过身来,发现这个人就是刚才跟斗鬼老头聊天的衣着光鲜的人。从他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他非常富有。他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有鸽子蛋那么大,戒指上的翡翠有红、绿、紫三种颜色。姥爹对翡翠非常了解,父亲在世时就为家里置办了许多玉器。姥爹知道这是比较难得的三种颜色,尤其是这三种颜色分布得当,更是上等佳品。当然,还要看这三种颜色的深浅和鲜艳度。他手指上的翡翠不但红、绿、紫三色分布适当,色彩还很很鲜艳,这样的翡翠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世间难觅。这种极品翡翠戒指被称为福禄寿戒。 当然,他的手杖,眼镜,露出的怀表链,都是极为贵昂的。但是在这戒指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既然他这么问,姥爹便顺水推舟。 “嗯。我是刚入行的。”姥爹回答道。 “今晚你斗红还是斗黑?”他问道。 “斗红是什么?斗黑又是什么?” 他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到斗鬼这个层次。斗红就是斗女鬼,斗黑就是斗男鬼。” 姥爹道:“确实,我还没有斗过鬼。” 那人点头“哦”了一声,又问道:“那现在已经养鬼了吗?” 姥爹摇头道:“还没有。” “那找到种子没有?”那人问道。 “种子?”姥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看来你是才决定入行吧?种子也是行话,是坟墓里的女尸的意思。有了种子,你才能培养女鬼啊!”
哦。”姥爹恍然大悟。 “我看你穿着不是穷苦人,为什么想要斗鬼?”他早将姥爹上下打量了一番,“如果不是过不下去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入这一行。这斗鬼跟其他的斗狗斗鸡不一样,你可能会一辈子穷困潦倒,孤苦无依。趁着现在你连种子都没有找,你要想好了。” 姥爹惊讶道:“你是庄家,应该希望参与斗鬼的人越多越好啊。你为什么劝我不要斗鬼呢?”一般的赌馆里,庄家巴不得很多人参与。人越多,赚的希望才越大。人少的话,一点小本钱翻来翻去,没什么诱惑。斗鬼理应也是这样。 那人微微一笑,有些骄傲地说道:“我跟其他庄家不一样。” “哦?”姥爹一愣。 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穆尔察氏人,前清镶红旗人。清朝覆灭后,我们许多族人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不得已改了姓氏,有的改姓穆,有的改姓铁。我姓铁,是这里最大的庄家,你可以叫我铁庄家。实话告诉你,这个斗鬼的地盘是我买下来的。因为这里都是废弃的铁器,好友们又打趣叫我做废铁庄家或者废铁。全国各地有五十多个斗鬼场,其中一半是我的。在我的斗鬼场里,我希望他们都乐在其中,而不是被迫无奈。”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姥爹连忙说道。 废铁庄家抱拳道:“有泰山在眼前,我哪敢自称为泰山!” “大庄家何出此言?”姥爹心中一惊。 “何须我说出来?”废铁庄家对着姥爹意味深长地笑了。 姥爹猜测废铁庄家已经看出自己的身份,拱手道:“我不是泰山。”姥爹以为废铁庄家会将他赶出去。 不料废铁庄家却道:“你进来之时,我就感觉到一阵摄人心魄的镇压气势。那是一种邪不能压的正气!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让我非常仰慕。我怕看错了人,所以问你有没有养鬼,有没有找种子。因为凡是接触了这些的人,身上都会染上不少邪气。你说都没有,我就完全确定那个人就是你了。” “你能感觉到我的气势?”姥爹惊讶道。 废铁庄家点头道:“我从小就能感觉到每个人的气势。世间万物都是有气势的,或强或弱或正或邪而已。” “从小就能?”姥爹问道。他感觉到这个废铁庄家有些不对劲。 “是啊。我小时候觉得最有气势的是我父亲的眼睛。他的眉毛一皱起,眼睛一斜,我就感到非常恐惧。后来我发现许多人都有气势,气势各不一样。我现在做这个庄家,凭的也就是这个本领。在两个鬼斗起来之前,我就能看出它们的气势谁强谁弱。我一般都买气势较强的一方,很少有赔的,除了特殊情况之外。”废铁庄家说道。 “那今晚我跟着你下注。”姥爹笑道。 废铁庄家愣了一下,将头一侧,拧眉道:“我怎么突然跟你说了这么多话?” 这个疑问早在姥爹心里形成了。 废铁庄家又看了看姥爹,说道:“也许是因为刚才你给我的摄人感觉让我想起了我父亲。”
这庄家看起来年纪不大,二三十左右,所以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很唐突。 姥爹心想,这么年轻就能做二十多家斗鬼场的主人,家庭背景一定非同小可。当他说起他是镶红旗人时,姥爹想起了那个一心想光大满清八大姓的泽盛。莫非他控制这么多斗鬼场也有类似的目的? “我建议你不要做斗鬼人,如果你对这个感兴趣,可以跟着我下注赌着玩玩。不然可惜了你那一身凛然正气。我也不希望一个像我父亲的人堕入其中。”废铁庄家诚恳说道。 “谢谢你这么说。” 废铁庄家指了指不远处的斗鬼老头,说道:“只要他的鬼出场,你就一定要买他。他几乎立于不败之地。”那正是姥爹一路跟来的斗鬼老头
“他的鬼很厉害?”姥爹看见废铁庄家的手白白嫩嫩,简直像躲在阁楼绣花的姑娘的手一样。 废铁庄家笑道:“他身上散发的邪气摄人的程度几乎达到你的水平。他养的鬼也不一般。他好多年没有换鬼了,这也是一个奇迹。” “是不是他有特殊的养鬼方法?”姥爹试探问道。 废铁庄家摇头道:“我只管斗鬼的输赢结果。他们私底下里怎么养鬼,我没有兴趣。我对你叫什么倒更感兴趣。” 姥爹忙道:“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马,是前清秀才。” “马秀才?” “很多人就这么称呼我。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姥爹说道。 “你年纪比我大,我应该叫你马伯或者马兄。” 姥爹道:“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我叫你马兄吧。”废铁庄家笑道。 姥爹点头。姥爹瞥了一眼斗鬼老头,见他还在那里跟人说话,估计是遇到长期一起斗鬼的老友了。姥爹又瞥了一眼铁笼子,发现竹溜子已经爬到铁笼子上面了。它蜷缩在上面,两眼正看着姥爹这边。 “废铁庄家,你说那个人邪气十足,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姥爹想尽可能多地从废铁庄家口里问出一些信息。 废铁庄家说道:“你要是问其他人,我可能还真不清楚。斗鬼人一般都干不长,阴气侵蚀是一方面,跟女鬼日久生情被自己害了是一方面,偷种子的时候被人抓住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年年斗鬼场不少人会突然消失,不少人也会冒出来,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他是韭菜里面唯一从来没有被割走的一个。所以不少人叫他做韭侯爷。但他自称姓褚,所以别人又叫他褚侯爷。这几年,他养的这个女鬼一直不消失,并且保持不败的战绩,很多人又叫他做褚鬼侯,意思是他和他的女鬼都像独霸一方的王侯了。” “这么说来,只要他斗鬼的时候,胜负就没有悬念了,谁还会跟他斗呢?只要他斗鬼,下注的都会押他,这赌局也进行不下去了啊。”姥爹说道。 废铁庄家年少老成地说道:“马兄你太低估人的贪心了。他成了一方鬼侯,只会有更多斗鬼人来挑战他。因为他已经是一面旗帜了,只要把他挑下,那么挑他的那个人就能一夜成名,成为那面旗帜。他长期不败,也会有更多的人来下注,因为悬殊越大,赔率就越高。赔率高得离谱的情况下,不少人会选择冒险的,他们总觉得褚鬼侯已经到了养鬼的极限,说不定下一次就全线崩溃了。”
姥爹自愧不如道:“确实如此。” 废铁庄家指了指上方悬挂的像装饰品一样的女尸,说道:“这里面有不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恶鬼,最后魂消魄散,尸体腐烂。别看现在风光,最后下场都很惨。” 姥爹抬头看去。从下往上看比刚才从上往下看还要恐怖。由于腐烂,绝大部分女尸的眼珠子已经浑浊,脸上不是大块尸斑就是少了一块皮。即使这样,还是可以看出这些女尸在活着的时候大多是美女坯子。自古红颜多薄命,多坎坷,也多冤结。这正是斗鬼人选择她们的原因。上天给人出生之时就过多恩惠的话,最后拿走也比常人要多。 “斗鬼人的下场不比这些女鬼好。”废铁庄家说道。 姥爹感叹道:“他们明知自己的结果如此悲惨,为什么现在还要沉迷其中呢?这些尸体就吊在他们的头上啊!” 废铁庄家说道:“我将这些已经无用的女尸吊在这里,就是要提醒他们。可是没有人顾及这些。” “为什么?” “我们人人明知最后会死,还不是一样争名逐利虚假虚荣?遇到一点小利益,还不是拼得你死我活六亲不认?很多事情不到眼前来,他们就看不见。”废铁庄家说道。 “说得也是。”姥爹点头。 “在迈向深渊的路上,他们乐在其中。待会儿你就能看到斗鬼上场时其他人的兴奋状态了。”废铁庄家说道。 “斗鬼还有多久开始?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了。”姥爹说道。 在姥爹和废铁庄家聊天的时候,还有人断断续续地从高处的井口沿着回旋式楼梯走到井底来,有斗鬼人,也有庄家模样的人。 “快了。”废铁庄家说道。
“快了。”废铁庄家说道。 “如果我没有给你气势摄人的感觉,也没有你父亲的感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来的,你还会劝我不要做斗鬼人吗?”姥爹问道。 “如果恰好碰到的话,每一个人我都会劝他多想想。只要还有其他活路,就不要走这条路。当然那些不是因为贫穷而迷恋斗鬼的人我不会劝。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要是自己想好了的选择,别人就没有任何发言权。”废铁庄家认真地说道。 这时,一个人走到废铁庄家身边来,恭恭敬敬问道:“大庄家,该来的人和鬼都来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废铁庄家点头道:“开始吧。” 那人走后不久,地板一阵震动,不知哪里发出“呜呜”的野兽喘息一般的声音。紧接着,井壁上有许多电灯亮了起来,发出微黄的光。光的强度并不稳定,时强时弱。井底顿时亮了一些。 姥爹看了看井壁四周的电灯,惊讶道:“这里还有可以用的机器?” 废铁庄家笑道:“众所周知的汉阳兵工厂有四大部分,分别是动力厂、机器厂、炮弹厂和制枪厂。这个厂就是按照那种格局来设计的,这里的机器也是从那里弄来的,所以也大概可以分成同样的四个部分,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他的机器我都没管,但动力部分我找人修好了。” 姥爹点头。这里果然跟汉阳兵工厂有联系! “这只用了一小部分动力,如果全部动用,灯光会更亮。但是我们这里除了人还有斗鬼,灯光太亮对斗鬼不利,太暗人又看不清。”废铁庄家说道。 姥爹叹为观止。在这么偏僻的山洞里居然有这种科技,太匪夷所思了! 灯光一亮,三三两两聊天的人便不约而同地围到了井底中央的圆形平台附近。铁笼子里立即一阵骚动,随即平静下来。 刚才来询问废铁庄家的人站上了平台,清清嗓子,然后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吼道:“欢迎大家光临我们铁庄家的斗鬼场!” “好!”下面有人兴奋地回应。 也有人鼓掌。 “今晚斗鬼依然很多,但是我们按照惯例,还是用抽签的方式选出四个斗鬼,两红两黑。红与红斗,黑与黑斗。褚鬼侯是我们的擂主。红的胜出者,则有资格跟褚鬼侯的红斗。黑的胜出者,要经过褚鬼侯的同意才能跟红斗。”那人继续用沙哑的嗓子吼道。虽然他再怎么吼声调也不怎么高,但听起来确实有些威严。 废铁庄家给姥爹解释道:“这跟好男不跟女斗一样。为了公平起见,红与黑是很少斗的。但只要女鬼的主人同意,那斗一下也无妨。” “我听说养女鬼的多,养男鬼的少之又少,怎么这里还有养男鬼的呢?”姥爹问道。 “男斗鬼人喜欢养女鬼,女斗鬼人则喜欢养男鬼。这有什么稀奇?”废铁庄家说道。 “可是我没有看到一个女斗鬼人。”姥爹又环视一圈。 废铁庄家笑道:“为了避免男斗鬼人使坏,女斗鬼人往往也打扮成男人模样。” “男斗鬼人使什么坏?”姥爹问道。 废铁庄家摇摇头,笑道:“男斗鬼人一生孤独,又不能跟自己养的女鬼相好,所以看到女斗鬼人的时候难免会有非分之想。女斗鬼人养的鬼如果相当强悍,那还好,别人有非分之想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女斗鬼人在斗鬼场惨败了,那她回家的路上必定遭到其他男斗鬼人的伏击。”
姥爹又问:“那只要看到男鬼的主人,便知道其主人是女人了,女扮男装也没有用吧?” “你没有养过鬼斗过鬼,所以不知道内情。男的养女鬼,女的养男鬼,那只是绝大部分情况。也有男的养男鬼,女的养女鬼的。能打破常规的人往往本领非常了得,常人不敢惹。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擂主老头,你绝对想不到他以前就是养男鬼的。在他之前的一个擂主则是一个养女鬼的女人。那个女人是擂主,自然不用掩饰,因为别人斗不过她。所以打扮成养男鬼的男人,别人也不敢轻易对抗。”废铁庄家解释道。 “这里有多少女扮男装的?” “我也不知道。我说过了,我只关心斗鬼的结果。”废铁庄家摊手道。 两人说话间,台上抽签已经完毕,有两个女鬼已经走上高台,南北对峙。一个女鬼一身绿色,穿着如富家女仆,长得也不错,但时不时将舌头伸出,有些不雅。 废铁庄家介绍道:“这南面的女鬼非同小可,据说生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仆,可惜后来跟主人家的少爷偷偷相好,暗结珠胎。老爷发现后责打羞辱,又让少爷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断了她的念想。她一气之下悬梁自尽,怨气浓重。因为死前被吊,呼吸不畅,所以你看她总伸出舌头。” 另一边站着一个身穿暗红色旗袍的女鬼,头发盘起,高贵冷艳,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对比那个绿衣女鬼,可以看出此女鬼生前地位不凡,颇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势。旗袍开叉处露出的大腿让台下的人偷咽口水,两眼放光。 废铁庄家又介绍道:“恰好今晚的两个女鬼我都有一点了解。北边这个看起来有些冷艳的女鬼也不可忽视,据说她生前是一位师长夫人,地位很高。可惜后来师长在战斗中牺牲,敌方攻入师长家,将她抓起来,一个排的士兵轮流将她侮辱。事后她用剪刀割脉,流尽血而死亡。如果你仔细看看,可以看到她手腕处的伤疤。要不是在斗鬼场,你很难看到她的伤疤,平时她是极力掩饰那里的伤疤的。” 姥爹仔细观察,果然这暗红色女鬼双手稍稍拘谨,与她的气度不配。 那个声音嘶哑的人又说话了:“两位斗鬼已经上台,各位可以下注了!今晚庄家有七位,分别在七个不同的桌子面前。七位庄家根据他们自己的判断,会给出不同的赔率。除了这两位斗鬼的主人之外,各位可以选择在不同的庄家那里下注。鼓声一次,买定离手!鼓声二次,各就各位!鼓声三次,斗鬼开始!” 台下的人顿时乱了起来,分别去不同的庄家那里下注。庄家都带有助手,不需自己动手收钱记账。 废铁庄家凑到姥爹耳边说道:“依我看,绿色斗鬼虽然气势上不如暗红色斗鬼,但这场必定是绿色斗鬼赢。但我会把暗红色斗鬼的赔率提高,吸引大家买暗红色斗鬼一方。” 姥爹感觉到废铁庄家的气息异样,略一迟疑,小声问道:“既然绿色斗鬼气势不如另一方,那绿色斗鬼应该会输啊。你把暗红色斗鬼赔率提高,一旦暗红色斗鬼赢了,你岂不是要赔死?” 废铁庄家道:“刚才我说我看气势强弱来判断输赢,但特殊情况下除外。今晚这斗鬼场上的两个女鬼则属于特殊情况。” “为什么?”姥爹问道。
“因为她们俩的死法不一样,所以怨念不一样。绿色斗鬼上吊,怨恨的是别人,是老爷或者少爷的薄情寡义。她频频吐出舌头,是因为身份地位较低的她不在乎自身形象。暗红色斗鬼割腕,怨恨的是自己,她怨恨自己身子被人玷污,觉得自己没能为师长丈夫守身。她对伤口藏藏掖掖,还没能放下自己的身份地位。”废铁庄家停顿片刻,又道,“一个是怨恨别人,一个是怨恨自己,你想想,两者之间谁爆发的能量会大?” 姥爹赞赏道:“你小小年纪,却世事通明啊!那我去别的庄家那里买绿色斗鬼。” 废铁庄家抿嘴一笑。 姥爹拨开众人,在别的庄家那里买了绿色斗鬼赢。 声音嘶哑的人敲起了鼓。买定了的已经回到高台前,犹豫不决的终于下定决心扔下了钱,听天由命。 下注的过程中,姥爹被那些人的大手大脚吓了一跳。别看大多数人穿得不怎样,下注的时候手里的钱却是不少。以前在画眉村时,常听到罗步斋抱怨说某某村的谁谁谁没钱还账没钱买谷种没钱养婆娘孩子,就是有钱赌博。此时姥爹深有感触。 下完注回到废铁庄家旁边,第二遍鼓声已经响起。 两位斗鬼的主人已经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双手趴在高台上,神情严肃而紧张。这斗鬼可不比斗鸡斗狗斗蛐蛐。斗鬼如果在台上战败,斗鬼人的身体和精神也会重重受挫。斗鬼人在训练斗鬼的过程中,往往精神和血肉都有连通,如长在身上的手或者足。一手被断或者一足被截,对本体的打击也是不小的。 不少斗鬼人失败几次后会精神失常,或者血脉干枯而死。 第三遍鼓声响起,台下的人立即兴奋起来,吆喝不止,脏话连篇。铁笼子里的斗鬼们也挤到了靠近高台的一面,盯着高台上的动静,有的紧张,有的兴奋。铁笼子上的竹溜子急忙从顶上溜下,又爬到了一台机器上。那里的视野更加开阔。 原地站立了许久的两位斗鬼听到第三遍鼓声,终于开始挪动脚步,在高台上缓缓绕圈。 “上啊!快上啊!” “扑过去!直接扑过去!” “打!打!打!” 有人拼命呐喊,恨不能自己上去跟鬼斗。
有的人则不怀好意地喊:“扒掉她衣服!”“把旗袍撕掉!” 被挤在人群和高台之间的斗鬼的主人听到后仿佛受了启发,用手捶打高台的铁地板,对着那个绿色斗鬼嘶喊道:“对!撕她旗袍!撕开她!” 废铁庄家一笑,凑到姥爹耳边说道:“撕扯衣服这虽然是野路子,但那暗红色斗鬼太好面子,说不定真能起作用。” 姥爹深以为然。 在众人的怂恿呐喊下,在主人的催促下,两位斗鬼终于开始试探对方。绿色斗鬼先尝试抓对方的衣服,暗红色斗鬼张嘴一吐,一阵黑色雾气从口中喷了出来。绿色斗鬼急忙躲开。 姥爹想起小米能用尸气伤人,料想那暗红色斗鬼吐出的也是尸气。不过台上的尸气随即散去,对比小米可以凝聚成形的尸气来说太弱了。姥爹心想,倘若小米站在高台上,必定轻易拿下对方。 绿色斗鬼又发起攻击,张开双手直接朝暗红色斗鬼撞去,速度快得惊人。 暗红色斗鬼稍作躲避,待绿色斗鬼来到近前,突然伸手抓住绿色斗鬼的手往后一甩。她想借绿色斗鬼的力量让对方直接扑出高台。 绿色斗鬼见势不妙,刹不住地冲到高台边缘后突然双脚奋力一蹬,将力量改变方向,身体往上而去。她如轻盈的蝴蝶一般飞到了挂在井壁的倒吊女尸上。她双手抓住女尸的脚,脚尖踏在女尸的下巴上。
众人忙扭头朝上空看去,纷纷拍手叫好。 绿色女鬼腾出一只手去解开女尸脚上的绳索! “她这是要干什么?”姥爹问废铁庄家道。 “借尸还魂。”废铁庄家淡淡道。 女尸脚上的绳索解开了,尸体失去束缚,往下掉落。女尸下方的人急忙躲开,生怕尸体砸在自己身上。 绿色女鬼将脚尖从女尸下巴滑到颈后,用力一勾。女尸便如上钓的鱼一般被甩起,然后改变方向朝下面的高台摔去。 高台附近的人立即往后退。有人骂道:“别他娘把尸体的肠子血水摔出来了!” 确实,这具女尸已经开始腐烂,如果从高处摔到铁皮地板上,肯定会像豆腐渣一样摔得粉碎! 那暗红色斗鬼似乎也怕腐烂的血水溅到身上,急忙撤步往后退。她的主人在台下撕心裂肺地喊道:“别退!别退!你要迎上去!给我迎上去!” 可是高贵出身的暗红色斗鬼对腐烂血水有天然的抗拒之心,她没有理主人的警告,依旧往后撤步。 飞翔的女尸直逼暗红色斗鬼而去,将她逼到了高台边缘。她已无退路。 女尸几乎挨着暗红色斗鬼落下,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住了,仿佛是坏了的木偶一般,手脚扭曲,脑袋外垂。绿色女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暗红色斗鬼的脸几乎贴着女尸的脸,她吓得瞠口结舌,无法动弹。 台下暗红色斗鬼的主人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怕她干什么啊!她是死尸,你是死鬼啊!你不是活人了!你不要怕她!” 可是暗红色斗鬼将主人的话置若罔闻。 突然,女尸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暗红色斗鬼打了一个哆嗦。 台下纵然许多常年斗鬼的玩家,但是看到这种景象后仍然一阵骚动,被女尸的脸吓到。如果台下站着的是普通人,恐怕早就吓得一哄而散,哭爹喊娘了。 女尸的脸又抽搐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丝笑意。那似乎是轻蔑的笑,笑对手的懦弱;那似乎是自嘲的笑,笑自己的丑陋。当鬼魂附体的时候,附体者和本体者很容易产生冲突。本体者虽然已死多时,但只要本体没有完全腐烂,它依然会有残留的记忆。 由于女尸被附体,女尸可能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死因,从而露出那种古怪的笑。但是女尸很快被绿色斗鬼完全控制,她抬起一只手来,做刀状,在暗红色斗鬼的脸上磨蹭了几下。在别人看来,这是非常挑衅的动作。 台下激愤一片。 “太嚣张了!” “反击啊!” “如果是我就拼了!” 暗红色斗鬼不但没有绝地反击,反而浑身瑟瑟,如筛糠一般。 废铁庄家脸上不悦。 姥爹忙问道:“怎么啦?” 废铁庄家愤愤道:“别人都以为这是挑衅动作,其实她是在提醒暗红色斗鬼死前的惨状,借以打击对方的士气。故意让斗鬼想起生前临死的惨状,这是被我们所不齿的。”废铁庄家的气愤没有半点假装的意味。 “死前的惨状?”姥爹不解。在斗鬼这方面,刚入门的姥爹远不如手握数十家斗鬼场的废铁庄家。 废铁庄家说道:“要想在斗鬼中获胜,除了气势和斗法,还要看你对对方了解有多少。依我看,绿色斗鬼这边了解到暗红色斗鬼曾经是被许多士兵羞辱而死,便想方设法找到当年的士兵了解到了她当时被羞辱的场景。绿色斗鬼以手作刀状在她脸上比划,应该是模仿当年士兵以刀威胁她让她不敢反抗,从而得以轮流玷污她的场景。” “你的意思是,绿色斗鬼故意让她想起那些场景,从而打击她的心理?”姥爹说道。 废铁庄家神色凝重地点头。 “她既然因为害怕被杀而让士兵得逞,为什么又在被侮辱后割腕自杀?这不自相矛盾吗?”姥爹问道。 废铁庄家叹息道:“马兄,你真不了解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刀在脸上比划,不是要命,是要花了她的脸。这暗红色斗鬼生前并不怕死,但怕脸上留疤,下辈子投胎转世,脸上也会留有痕迹。” “爱美至此,真是……”姥爹后面不知道该怎么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因为爱美而任人蹂躏,又因蹂躏而自寻短见,这种复杂的心情和选择只有当事者自己能体会。旁观者由此而评头论足似乎不近人情。“不过以这种方式打击对方,手段实在卑劣!”姥爹也为暗红色斗鬼抱不平。 “不过斗鬼人养鬼的手段就是常人认为极其不堪的,所以在斗鬼场上手段再卑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哎,这下暗红色斗鬼更没有任何胜算了。”废铁庄家轻轻摇头。 高台上,女尸的手在暗红色斗鬼脸上磨蹭几下之后,突然缩回,然后快速地以刀的架势向暗红色斗鬼的胸口捅去! 姥爹以为那不过是一种类似武术掌法的击打方式,没想到女尸的手掌居然直接插入了暗红色斗鬼的胸膛!
台下有人惊呼,也有人冷静。 废铁庄家道:“绿色斗鬼借用尸体的实形来攻击对方的虚体,就如人借刀来杀人一样。” 暗红色斗鬼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无助地看着女尸,身体慢慢往下滑。女尸被她拽得失去平衡,于是将手抽了出来。 失败的斗鬼跌倒在铁皮平台上。她的主人一跃而起,跳到了高台上,急忙将一个黄纸符贴在斗鬼的背上。 那斗鬼的身体渐渐缩小,渐渐缩小,她的皮肤由白变黄,再由黄变黑,仿佛放在窗台上被风干的梨花瓣一样,最后缩小到只有一颗莲子那么大。她的主人又拿出一张黄色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她包裹起来。 “她这是干什么?”姥爹问废铁庄家。 “看来她的主人早就对她有了感情。一般的斗鬼人输掉之后不会管斗鬼的,很少有人会将死去的魂魄收起来。”废铁庄家道。 “魂魄能烟消云散,还能死?”姥爹问道。 废铁庄家道:“当然能死。只是很少人知道鬼还能死。” “人死了会变成鬼,鬼死了会是什么?” “聻。”废铁庄家说道。
经过废铁庄家提点,姥爹想起以前在一本名叫《五音集韵》古书中看到过的话:“人死做鬼,人见惧之;鬼死做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 废铁庄家继续说道:“聻的藏身之地叫‘聻冥幽境’,传说那个地方比地狱更恐怖,一般聻在那儿活得非常凄惨,不能投胎,也不能再死。如果聻有人超度,那还有可能重新变为鬼,然后重新投胎。不过即使投胎,也会是非常穷苦凄惨的身世,男为奴女为娼,在人世受尽折磨。” 姥爹心中一惊,想起小米转世后被泽盛设计害死,不知道她的魂魄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再次转世前又遭泽盛的毒手,变成万劫不复的聻。泽盛在阴阳两界都有爪牙,如果他能找到小米的魂魄,说不定真会这么做。 一局斗罢,二局开始。 姥爹心中忧虑,已无心下注和观看。 不久,男鬼分出胜负。 在众人的呼唤下,褚鬼侯接受了两个胜出的斗鬼的挑战。 姥爹这才勉强打起精神去看。 褚鬼侯先让女鬼跟绿色斗鬼相斗。绿色斗鬼刚才出奇制胜,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上台之后频频试探,非常活跃。而褚鬼侯的女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她突然出现在赵云鹤背后时一样。 废铁庄家询问姥爹道:“马兄,这次你看看谁的气势较强?”
姥爹道:“绿色斗鬼刚才胜了一场,气势必定上升不少。但她的对手异常冷静,呆若木鸡,似乎没有什么气势,但这往往是最让人恐怖的。” “呆若木鸡?你是说她很呆很笨吗?” 姥爹笑道:“呆若木鸡用来形容人确实是痴呆傻愣的意思,然而它最初的含义正好相反,是一个极高的评价。” 姥爹曾经给外公讲过一个斗鸡的故事,说是战国时期齐宣王爱好斗鸡的游戏,他请了一个名叫纪子的人专门给他训练斗鸡。齐宣王性情急躁,过了十天就来问纪子是否训练好了。纪子说,没有,这只鸡表面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没什么底气。又过了十天,齐宣王再来询问,纪子说,还不行,它一看到别的鸡就兴奋起来,说明还有好斗的心理。又过了十天,齐宣王又去询问。纪子说,还是不行,这只鸡目光炯炯,气势未消。再过了十天,纪子主动去找齐宣王,说,这只鸡终于差不多了,它已经有些呆头呆脑,不动声色,看上去就像木头鸡一样,它将无可匹敌。齐宣王不信,带着这只鸡去斗,结果别的鸡一看到这只像木头一样的斗鸡就吓得哆嗦,掉头就跑。
外公十八岁才开始跟姥爹学玄黄之术,学了一些皮毛就洋洋得意,到处施展炫耀,惹下不少麻烦。姥爹给他讲了这个故事,叫他沉稳下来。姥爹说,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表现出来的也许是愚钝,真正有高超技巧的人看起来却有些笨拙,真正勇敢的人往往被别人误解为胆怯。但是,如果真正处于非常境况时,这些人往往能够表现出非同寻常的能力。不过后来妈妈总嫌外公过于愚钝笨拙,说他不及姥爹的十分之一。 “你应该去读一读《庄子》,世间很多事是可以融会贯通的。我想褚鬼侯就读过《庄子》,并借用里面的方法来训练他的斗鬼。”姥爹对废铁庄家说道。那个斗鸡的故事就来自于《庄子》。 “哦?是吗?”废铁庄家紧盯着斗鬼场,心不在焉回答道。因为绿色斗鬼在数次试探之后正式发动进攻了。前面赌赢了的,连本带利压在了这一场,想赢大的。前面赌输了的,也将剩下的钱压在了这一场,企图翻本。今晚男鬼的表现平平,以前表现好的男鬼没有抽中签,所以男鬼基本没有挑败擂主的可能性。大家知道最后一场没有什么盼头,都将手里的钱赌在这一局了。 因此,作为大庄家,她非常在意这局的输赢。 可是结果远远不值得他们如此期待。 在绿色斗鬼即将接触褚鬼侯的女鬼时,褚鬼侯的女鬼突然出手抓住对方的双臂,像撕开一张人形剪纸一样轻而易举地将绿色斗鬼撕成了碎片。 绿色斗鬼的惨叫声几乎击穿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我不可能斗过他们,至少目前没有任何可能。姥爹心想道。
绿色斗鬼之后,男鬼在褚鬼侯的女鬼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褚鬼侯轻易取得连胜,赢下当晚的赏金。 斗鬼结束后,斗鬼人和斗鬼分批出去,避免引起夜行人的注意。 姥爹和废铁庄家坐在一起,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再走。姥爹敲了敲桌子,终于决定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大庄家,你说你是镶红旗人,那我向你打听一个人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让姥爹意外的是,废铁庄家将姥爹要问的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马兄,你是不是想问前清八大姓之一瓜尔佳氏的泽盛?”废铁庄家对着姥爹笑了,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芒。 “你怎么知道我会问这个人?”姥爹惊讶道。 废铁庄家见井底的人已经很少了,低声道:“其实吧,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我怕你因为我了解你而心存芥蒂,所以先假装不认识你。” “难怪你跟我说这么多话!”姥爹恍然大悟。 “我在泽盛那里听说过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跟他不是同路人。他的很多见解是我不认同的。他痛恨袁项城窃取了我们满清的江山,我却认为我的家族已经淘汰了,历史更迭是自然规律,没必要卷土重来。他发展阴兵是为了复辟,我参与斗鬼是为了寻找破解阴兵的方法。”废铁庄家说道。 “你要阻止他复辟?” “是的。虽然你现在不一定相信我的话,但你慢慢会相信的。他想拉拢你帮助他,其实我也想拉拢你,让你帮助我。” “原来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为了获得我的好感?”姥爹道。 “希望我给你的第一印象不算差。”废铁庄家直爽地说道。 姥爹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事情。”说完,姥爹起身要离去。 躲藏在角落里的竹溜子随即跟上。 姥爹顺着吊着无数女尸的回旋式阶梯往上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废铁庄家在下面喊道:“马兄!我看你刚才特别注意褚鬼侯!是不是他为难你了?如果你需要我帮你对付他,你尽管说出来!”
绿色斗鬼之后,男鬼在褚鬼侯的女鬼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褚鬼侯轻易取得连胜,赢下当晚的赏金。 斗鬼结束后,斗鬼人和斗鬼分批出去,避免引起夜行人的注意。 姥爹和废铁庄家坐在一起,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再走。姥爹敲了敲桌子,终于决定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大庄家,你说你是镶红旗人,那我向你打听一个人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让姥爹意外的是,废铁庄家将姥爹要问的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马兄,你是不是想问前清八大姓之一瓜尔佳氏的泽盛?”废铁庄家对着姥爹笑了,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芒。 “你怎么知道我会问这个人?”姥爹惊讶道。 废铁庄家见井底的人已经很少了,低声道:“其实吧,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我怕你因为我了解你而心存芥蒂,所以先假装不认识你。” “难怪你跟我说这么多话!”姥爹恍然大悟。 “我在泽盛那里听说过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跟他不是同路人。他的很多见解是我不认同的。他痛恨袁项城窃取了我们满清的江山,我却认为我的家族已经淘汰了,历史更迭是自然规律,没必要卷土重来。他发展阴兵是为了复辟,我参与斗鬼是为了寻找破解阴兵的方法。”废铁庄家说道。 “你要阻止他复辟?” “是的。虽然你现在不一定相信我的话,但你慢慢会相信的。他想拉拢你帮助他,其实我也想拉拢你,让你帮助我。” “原来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为了获得我的好感?”姥爹道。 “希望我给你的第一印象不算差。”废铁庄家直爽地说道。 姥爹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事情。”说完,姥爹起身要离去。 躲藏在角落里的竹溜子随即跟上。 姥爹顺着吊着无数女尸的回旋式阶梯往上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废铁庄家在下面喊道:“马兄!我看你刚才特别注意褚鬼侯!是不是他为难你了?如果你需要我帮你对付他,你尽管说出来!”
姥爹停住了脚步。他知道,废铁庄家是想用人情来留住他。 废铁庄家仰头看着姥爹,眼神里满是期待。 竹溜子抬头看了看犹豫的姥爹,又低头去看了看废铁庄家。 姥爹想起在大云山脚下遇到泽盛的时候,泽盛也宣称可以帮他找到小米。他确实找到小米了,可却害了小米。 “不用了。我已经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姥爹说完,又抬起脚步继续往上走,脸色变得坚毅无比。哒哒哒,姥爹的脚踩在铁板,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坚定。 竹溜子急忙蹿到姥爹前头去了。 废铁庄家的眼神像灯火一样熄灭。 两天之后,罗步斋带着十多个人来到了赵云鹤家,十多个人都是手拿肩挑。姥爹一直记得当时的聘礼清单:四担银元,两担糯米,两担红白糖,两对鸡,两雄两雌,十坛老酒,两篮茶叶,两篮芝麻。全部是罗步斋打点的。 罗步斋得到姥爹的口信之后,连夜准备了这些东西。跟姥爹会合后,罗步斋说他不知道这边下聘礼的规矩,所以挑了四担银元来。万一赵老板有什么意见,就折掉两担银元去买。赵老板没什么意见的话,四担银元依然全部给赵家。 姥爹有些担心,毕竟现在年头不好,收账很难。四担银元要很多年的积累才能赚到。 罗步斋擦着汗津津的脸说:“好汉娶亲!沿路撒金!这算什么!” 姥爹感动得无法言语,只用力拍了拍罗步斋的肩膀。 罗步斋道:“我就怕你因为小米而孤独终身。只要你愿意寻个伴儿,多少钱我都觉得值得。何况这些家产本来就是你的!不是我不想你等待小米,只是你岁数已经摆在这里了。之前我还想,如果我和余游洋有了孩子,可以让我们的孩子继续留在马家照顾你,可惜我们没有。如果将来你老了,我也老了,谁来照顾马家家产?谁来照顾你?” 姥爹知道,如果不是罗步斋夫妇,别说眼前这些银元,马家现有的家产也早已坐吃山空了。他想对罗步斋说些感激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娶赵家小姐是为了让那斗鬼人转而对付你,但既然决定娶她,就要让她风风光光,是不是?以后有了嫂子来帮衬,我也可以轻松一点呀,说不定用不上我们了。”罗步斋动情地说道。 “不会的。你就是我马家的人。马家也是你的。”姥爹眼眶一红。 赵云鹤见姥爹领着十多个人进门,吃了一惊,但看见箩筐篮子礼盒上都系着红布条,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云鹤紧紧抓住姥爹的手,将他拉到没人的角落,慎重说道:“马秀才,你可要想清楚了。以前想娶我家闺女的人可不少,现在他们不敢登进我家的门,是怕惹祸上身。” 姥爹道:“别人害怕,是因为害怕那斗鬼人。可我并不害怕凶鬼恶煞。在大云山的时候,我见赵小姐眉目如画,出凡脱俗,已有钦慕之心,现在机缘巧合,如果赵老板答应,反倒成全了我。请赵老板放心,如果我有幸娶得赵小姐,必定好好待她。” 赵老板见姥爹既不害怕斗鬼人,又承诺好好对待他女儿,顿时喜上眉梢,用力地摇晃姥爹的手,说道:“马秀才为人善良,又不惧恶害,也是书香门第之后。倘若没有斗鬼老头强迫这种事,我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巴不得你做我的东床快婿。现在我女儿落难,你不趁势逼人,反而提礼来见,礼数到堂,我赵云鹤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只是这种事情,我还得询问女儿一声。只要她点头,我绝无二话。” 于是,赵老板叫罗步斋等人将聘礼放在家中,领着姥爹直奔大云山而去。 到了大云山,赵老板去询问女儿意见。赵闲云当即点了头。 九一道长表情复杂,亦喜亦悲。他向来奉劝姥爹放弃,见姥爹要娶赵闲云,自然为他的转变欣喜;可他又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欣喜之中不免有失落的表情。 因为担心斗鬼老头从中捣乱,赵老板要求姥爹当天就将赵闲云接到画眉村去。 “只要你们俩拜了堂,那老头就算来找我,也没有办法了。”赵老板说道。 姥爹认同他的意见。 于是,姥爹当天和罗步斋等人一起将赵闲云带回了画眉村。 回到画眉村,罗步斋立即操办婚礼,急发请帖。 画眉村周围百里有些名气的人都来到画眉村道贺送礼。送礼的人从马家老宅的门口一直排到了老河之后,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画眉村的小孩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在人群里来回奔跑呼叫。村里的狗见这么多的陌生人来了,比小孩叫得还欢。 大家在婚宴上吃饱喝足之后,罗步斋给姥爹和赵闲云举行拜堂仪式。 其时天已黄昏,夜色即将笼罩。屋檐下的红灯笼已经点亮,屋里红蜡烛已经点燃。众人的脸皆被红光映照,平添了几分喜色。外面地上到处是爆掉的鞭炮红衣,如同下了一场红色的雪。硝烟气味还未散去,刺激着人们兴奋的神经。 姥爹头戴黑色礼帽,帽扎红花,身穿蓝色绸布长袍,外套一件红色马甲。由于一天的陪酒,他的脚步已经有些晃悠。别人要扶他,他摆手推开。 赵闲云凤冠霞帔,短袄长裙,红底上金丝绣花,头盖红布。她如一朵红云般款款走到大厅中间。喧闹的众人见新娘出来,顿时变得安静。他们都想看看,是怎样一个女人能让年过不惑的男人突然决定步入婚姻殿堂。他们接到急急忙忙送去的喜帖时都很惊讶,毫无防备。他们相信能让马秀才如此迫不及待的女人一定可与天仙媲美。 两人站好。罗步斋大喊道:“一拜天地!” 两人便面朝大门方向鞠躬。 罗步斋又喊:“二拜高堂!”
两人便转过身来对着虚空的座位鞠躬。 由于准备匆忙,又要迷惑斗鬼人,赵闲云的父母没有到堂。赵云鹤留在家里,斗鬼老头就不会很快发现赵闲云出嫁的事。这样可以留给姥爹相对充足的时间。 罗步斋憋足了劲儿用最高的声音喊道:“夫妻对拜!” 姥爹朝赵闲云转过来。赵闲云在伴娘的指点下转向姥爹。两人相对鞠躬。 罗步斋喜形于色,几乎破音喊道:“送入洞房!” 罗步斋话音刚落,却听得门外有人大喊:“等一下!” 几个帮忙的人正要从袋子里抓喜糖向众人抛撒,听到这个声音,也重新束紧了袋口。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外。 此时屋里屋外都是人,拥挤得很。罗步斋和姥爹都掉头去看,却没看见刚刚喊话的人。 姥爹和罗步斋都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斗鬼人发现了姥爹和赵云鹤的计谋,快马加鞭赶到这里来了。 屋里一人愤愤朝外喊道:“是谁不注意场合故意来捣乱吗?” 外面还是没人回应。但是姥爹注意到,大门口周围的人渐渐让出一条道来。不过姥爹还是没有看到让出的道里有什么人。 待到屋里的人也让开一条道的时候,姥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那小女孩看年纪大概十岁左右,稚气未脱,可那双眼睛水灵灵黑黢黢,非常有灵气。她穿一身朴素的粗布衣服,脚步沉稳得不像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因为个子不高,所以刚才在人缝里看不见。 姥爹蹲了下来,接住小女孩递过来的小盒子,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家里大人不来,叫你来送礼?” 小女孩稚声稚气道:“我家里没有大人,是泽盛叔叔叫我来送礼的。” 姥爹一惊,喃喃道:“泽盛叔叔?” 小女孩点点头。 姥爹急忙打开小盒子,里面只有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条。拆开纸条,上面是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姥爹双手一抖,纸条飘然落地。 姥爹双手抓住小女孩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小女孩道:“我叫小米,从君山来。” “君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原来就是君山!你上一次也是在君山吗?你是在君山等我吗?”姥爹的双手哆嗦起来。 君山,古称洞庭君山、湘山、有缘山,是八百里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与千古名楼岳阳楼遥遥相对。相传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仙人居处游憩之地。世人以为通天之境,祥瑞多福,咸怀仰慕。君山由大小七十二座山峰组成,被“道书”列为天下第十一福地,是潜隐默修的好去处。君山距离画眉村仅仅一百里左右。 姥爹越想越觉得君山就是他一直寻找的答案。 罗步斋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客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都围了过来。 赵闲云轻轻掀起红盖头的一角,一脸茫然。 余游洋见赵闲云也要凑过去,急忙上前拦住她,然后拉起姥爹,小声说道:“不要耽误了时辰,这么多客人看着呢,你让赵小姐以后怎么过日子?这个小女孩现在身份还不明确,万一又是泽盛故意捣鬼呢?就算她是小米,可你看看她才多大?等她长大,你已经五十多岁了。你不要害了赵小姐,又害了她啊。” 姥爹跟着余游洋回到赵小姐身边,朝洞房走了几步,扭头对罗步斋道:“你一定要留下她!” 罗步斋点头。
罗步斋点头。 姥爹携着赵闲云步入洞房,屋里的人开始抛撒喜糖。众人抢成一团。小米看着姥爹离去的背影,略显痴呆,被身后抢喜糖的人撞倒。 罗步斋急忙上前扶起她,却发现她昏迷不醒,额头上一块血迹,应该是刚才撞在了放祖先牌位的桌角上。 疯狂庆祝的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女孩。他们依然挤来挤去地抢夺可以让他们甜蜜一时半刻的糖。 罗步斋抱起小米,将她送到稍微安静的房间。 冯家庄的李医生刚好在这里参加姥爹的婚礼,罗步斋在混乱的人群里找到他,拉他到小米的房间,要他看看小米。 李医生摸了摸小米的手腕,又探了探她的额头,说道:“没什么大问题,她是营养不良,身体太弱,所以一碰就晕过去了。你先让她休息,等醒来给她喝点汤粥。”走出小米的房间后,李医生又道:“才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虚弱,肯定是平时吃不饱。不是孤儿,就是受人虐待了。” 罗步斋想起小米说的“我家里没有大人”的话,料想她的父母早就遭了泽盛的毒手,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早晨,姥爹在罗步斋的带领下急急忙忙来到小米的房间。 小米已经起了床,在余游洋的照顾下换了新衣服,喝完了两大碗粥。姥爹和罗步斋进门的时候,小米正在打饱嗝。 小米见姥爹进来,急忙端端正正坐好,忍住打嗝。可是饱嗝还是不断地打出来。余游洋见她忍住打嗝的认真样儿,忍不住笑了。 姥爹询问她的身世。 小米说,她出生在君山小岛上,不过记忆中没有爹娘的模样,只有一个泽盛叔叔常来岛上看她。那个泽盛叔叔告诉她说,她的父母在湖里打鱼时溺死了。泽盛叔叔自称是她的远房亲戚,见她可怜,所以来看她。泽盛叔叔叫她不要轻易离开君山小岛,不然她就会像她爹娘一样淹死在洞庭湖中。
她害怕淹死,所以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离开过君山小岛,即使饿得不行,冻得不行,她也不敢离开。泽盛偶尔会给她带来一些吃的用的,但远远不够。她经常突然两眼发黑,感觉天旋地转,然后晕倒在地。 岛上的其他居民似乎很怕她的泽盛叔叔,见了泽盛叔叔就躲得远远的。她问泽盛叔叔,为什么其他人都怕他。他说,因为他威胁过其他人,叫他们不要欺负小米。 有一次小米饿得实在不行了,想坐渡船离开小岛去找泽盛叔叔。可是她刚刚上船就被岛上的人拖了下来。船夫也拒绝载她。 岛上的人说道:“你那个泽盛叔叔挨家挨户说了,如果你离开了君山,我们全部会溺死在洞庭湖。” 小米说:“我实在太饿了,你们能不能给点吃的?” 岛上的人说:“你泽盛叔叔还说了,谁也不能给你吃的,不然也会溺死在湖水里。” 泽盛叔叔来后,小米便问他为什么叫岛上的人看住她,为什么叫岛上的人不给她吃的。 泽盛叔叔解释说,叫岛上的人看住她,是怕她像她父母那样落水而亡;叫岛上的人不给她吃的,是怕岛上的人给她下毒。 “你不要着急,等时机成熟了,我便会让你离开这里的。”泽盛叔叔向她许诺道。 她便一直盼着能离开小岛的日子到来。 她常常坐在小岛的渡口晒太阳,想象坐船过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渡口的风吹得她冷得难受了,她便对着太阳吮吸,想象自己能将阳光吃到嘴里咽进肚子,阳光在肚子里能发出热量,让她取暖。 让她觉得奇异的是,她居然常常真的能感受到从肚子里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热量,让她即使衣衫单薄也不觉得太寒冷。 姥爹听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悸动。小米原来是寄生草,依靠阳光而活。转世之后的她灵性未消,居然可以无师自通地吸收阳光。这也证明这个小米确实是转世的小米。姥爹没有打断她,继续听她述说。 小米说,她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泽盛叔叔在她房间拿一个像渔网又不是渔网的东西做出各种捕捞的动作。直觉告诉她不能询问,她便假装闭眼没有看见。此事发生过很多次。她一直将这个疑问放在心底。 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几天前,泽盛叔叔突然来到岛上,对他说:“你过几天就可以离开君山啦。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你一定要帮我办到。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穿,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听说可以离开君山,自然欣喜不已。 别说泽盛叔叔有事情要托付,她自己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她有种要去哪里的感觉,还是非去不可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促使她常常坐在渡口看着对岸,从太阳出山看到太阳落山,从枝头叶儿绿看到枝头叶儿黄。 那种要离开的感觉是如此地冲动,却又异常地模糊。她迫切想离开,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在梦里见过向往的地方,可是醒来就忘得干干净净。那个地方有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水田和村庄。那个地方还有她从未见过的人。 “你记得画眉村吗?”泽盛叔叔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似曾相识?”泽盛叔叔问道。 她回答道:“嗯。听起来很熟悉的名字。” “我让你去的地方,就叫画眉村。到时候你帮我带一个纸条。”泽盛叔叔从兜里掏出一个卷起的纸条,在她面前展开。 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泽盛对着纸条念道,然后又问,“你记得这句话吗?” 她忽然觉得纸条上的字非常熟悉。 “哦!我记得!”她惊喜道。 泽盛叔叔一笑,说道:“你字都不认识,怎么会记得呢?” 她略一迟疑。 “不记得吧?”泽盛叔叔追问道。 “好像听谁在我耳边说过。”她不十分肯定。 “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兀自念道。 “想起来了吗?” 她浑身一颤,回答道:“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说过。”她听到自己念出那句话的时候,仿佛即将打开一扇记忆的门,可是那扇门太沉重,刚打开一条缝就关上了。她推不动那扇门。门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抵制她去打开。但是自己念出的声音让她打了一个激灵,仿佛从门缝里溜出来的一阵冷风。 “不记得就好。记得的话,你就不会帮我送这个纸条了。”泽盛叔叔说道。 “为什么?”她迷惑不解。 “因为我要你在那个人的婚礼上送给他。如果你记起来了,看到他结婚的场面就会愤然离去吧?那我的计划就会失败了!” “婚礼上送给那个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婚礼上泽盛叔叔不送礼而要送这样一个无用的纸条。 泽盛叔叔仰天大笑,笑得让她害怕。 他好不容易才停止了笑,对她冷冰冰说道:“我要让他在最无望的情况下看到希望,可又眼睁睁看着希望错过。” 小米不知道泽盛叔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盼着离开君山的那天尽快到来。 到了昨天,天还没亮,泽盛叔叔就来到了君山,将她从睡梦中摇醒。 “小米,今天你就可以离开君山了。我刚刚得到消息,他昨天已经发了喜帖出来。”泽盛叔叔对着睡眼朦胧的她喊道。 小米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暗自觉得应该更早离开这里,现在已经耽误太久了,可是看到绿莹莹的湖水确实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好像自己曾经淹死过一样。这也是她相信泽盛叔叔说她离开君山就会在湖中淹死的原因之一。 现在泽盛叔叔说可以离开了,那必定不会有淹死的危险。 泽盛叔叔领着她离开了君山,在渡船上,他告诉小米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离了渡船,又上马车。 泽盛叔叔没有跟她一起上马车,他派了另外一个人送她。 马车一路颠簸,颠得她全身骨头几乎散架。但她的心情非常好,拨开马车的窗帘不住地往外看,所有的事物都觉得非常新奇。她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马儿奔向的地方,恰好是她一心向往的地方。 离画眉村越近,她觉得眼前的景物越熟悉。 马车在老河那里停下,泽盛叔叔派来的人叮嘱她:“你一定要注意听注意看,当新娘和新郎拜完堂后有人喊‘送入洞房’四个字时,你要大声地喊‘等一下’,然后把你叔叔交给你的小盒子送进去。” 小米点头答应。 那人便驱赶马车离开了。 小米听到老河流水的哗哗声,觉得非常亲切,仿佛河水想要告诉她一些秘密一样。可惜她听不懂老河说话。 虽然小米不知道新娘新郎是谁,但是要找到举办婚宴的那户人家并不难。最热闹的地方必定是婚礼举办的地方。她走到马家老宅,找了一条没人的长凳坐下,静静等候有人喊“送入洞房”四个字。她生怕自己一时疏忽错过了,在别人纷纷上桌吃饭时,她都没有过去吃一口。这里客来客往,互不熟悉,只要上桌便是客,没有生疏之分。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处看。她感觉这个大宅子非常熟悉,好像以前来过这里一样。她又感觉没那么熟悉,红的灯笼,红的剪纸,红的对联,红的炮衣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好像沉浸在血的世界一样。她将头晕目眩归结于空肠饿肚,可心里知道这种头晕目眩跟以前饥饿带来的感觉有微妙的差别。
在又饿又困,几乎要从长凳上摔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一声几乎破音的“送入洞房”,她立即如被针扎了一般从长凳上弹跳起来,使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喊道:“等一下!” 喊完之后,她感觉耳边的喧闹声突然停顿了,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刚才用力呼喊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不是泽盛叔叔吩咐她这么做的,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真正的呐喊。她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不对劲,这些人不对劲,这些红得晃眼的灯笼蜡烛不对劲,这些呛鼻的硝烟气味不对劲…… 可是她明白,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改变不了大人们的世界。 那个似曾相识的屋里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似乎非常生气。但她没有听清楚。 她朝屋里走去,要将泽盛叔叔给她的小盒子送到新郎的手里。 惊讶的人群立即让开一条道路,等着她由外入内。 那不是她主动要走的路,而仿佛是因为人们让开了一条道,她就要从那里走过去。这是无从选择的唯一的路。 她看到所有人都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立即溜走,逃之夭夭。她害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喜宴上的一份菜,他们要将她吃掉一般。 可是她又觉得小盒子里的话很重要,甚至觉得那句话不是泽盛叔叔想要传达的,而是她自己想要给那个还没有见到的新郎说的话。这种非人所托而是不由自主的想法在短时间里出现了好几次,让她非常惊讶,让她如同身处梦中。 她从人群森林的小道里往前走。她害怕那些人,觉得那些人都是要害她的同伙,就像岛上那些人一样。她便将那些人想象成一颗一颗的树,想象这里是一片人树森林,而脚下是森林里的小道。想到这些,她的心情顿时平稳了许多。 当看到穿着蓝色长袍红色马甲的新郎时,她忍不住一阵心跳加快,心马意猿地觉得那个新郎是要带自己进入洞房的。 小岛上的人举办过婚礼,她看到过这种场面,也想象过将来有一天自己如何经历这种场面。 她举起手,将小盒子朝那个穿得很喜庆的新郎递过去。 新郎蹲了下来,接住她的小盒子,温和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家里大人不来,叫你来送礼?” 一听到新郎的声音,她的内心忍不住颤栗起来。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就像经常在耳边听到一样。 她怯怯地回答了新郎的话。 她看到新郎的手在颤抖,不明白泽盛叔叔的话怎么会给他这么大的刺激。她很想安抚他。 新郎又问了几个问题。 她一一作答。 “你上一次也是在君山吗?你是在君山等我吗?”新郎的声音有些失控。 她很想回答他,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上一次也是在君山是什么意思?在君山等他又是什么意思? 经过新郎的提醒,她又觉得自己除了特别想离开君山之外,似乎确实还想等一个什么人。那个人显然不是泽盛叔叔。虽然泽盛叔叔说他是她的远房亲戚,但她并不喜欢他。 难道是因为想等的人没有来,我才想着离开君山吗?她从心里问自己。可是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后来一个女人拖着新郎回到新娘身边,新郎对主持婚礼的那个人说道:“你一定要留下她!” 她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回应道:“我没有想离开啊。”
接着,喜糖像雨水一样从天而降。她感觉到背后被人撞到,然后自己像一只惊飞的蝴蝶一样扑向前面的木桌…… 小米说,扑倒的瞬间她确实感觉自己是一只蝴蝶,身子轻得几乎要飘起来。 她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米说完后,屋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静。 “她真的是小米……”许久,姥爹终于蠕动双唇。 罗步斋吸了一口气,将姥爹拉到一旁,说道:“也不一定。这泽盛诡计多端,说不定她的说法都是泽盛编排出来故意气你的。” 姥爹道:“你想想,从时间上来算,距离上次泽盛借算命先生之手害死小米恰好十年左右。她刚好十岁不到,应该是小米的第二次转世。泽盛应该说不出吸食阳光取暖的事情,而她半夜看到泽盛捕捞梦境,应该是他想捕捉小米前世的信息。泽盛不让她离开君山,就是怕我找到她。”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谨慎些好。你还记得斗鬼场的废铁庄家吧?他是镶红旗的穆尔察氏人,他会不会跟瓜尔佳氏的泽盛串通来骗你?作为斗鬼场大庄家,他的消息比褚鬼侯要灵通得多。泽盛知道你的婚期,或许就是他转告的。”罗步斋说道。 姥爹将赵闲云从大云山带回来之前,已经将斗鬼场的遭遇说给罗步斋听了。 姥爹摇头,说道:“废铁庄家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罗步斋问道。 “因为废铁庄家是个女人。”姥爹道。 “女人?” “是的。从大云山回来的时候非常匆忙,我只跟你说了大概,回来后你又忙着婚礼的事,我也没有时间跟你细说。其实那晚斗鬼结束后不久,我就发现了废铁庄家的秘密。她虽然一身男人打扮,但其实是个女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开始我就发现她的气息不对劲,在其他斗鬼人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更是放松了警惕,跟斗鬼时的姿态又不一样。那时我还是不太确定。我走了一半的井壁阶梯从上往下看她时,她正用手去抓胸侧的衣服。我看到她衣服下面胸口有绑了一圈的痕迹。她去抓的那里应该是勒疼她或者硌着她了。她怕人看出她是女儿身,所以穿衣服之前要用一层布将胸口紧紧勒起来。” “原来如此。” 姥爹继续道:“她说斗鬼人都不敢暴露自己是女人的身份,我想她也一样。她在斗鬼人面前掩饰得很好,警惕很高,在我面前不怎么掩饰。如果她是泽盛的眼线,必定会保持十二分警惕,不会在我面前露出蛛丝马迹。” 罗步斋道:“你说得对。” “泽盛得知我的婚事,必定是他的眼线听说了我们发出喜帖的消息。只要他时时刻刻关注我们,要得知这个消息并不难。” 罗步斋点点头,说道:“他既然时时刻刻关注我们,我们就不要让他轻易得偿所愿。他想看到你崩溃,你就应该坚强给他看。他不肯自己现身,我们就逼着他现身,让他将欠下的所有孽债一次还清!” 姥爹惨然一笑,看了看在那里打饱嗝的小米,说道:“还清了又能怎样呢?她能回到这里,我就已经知足了,我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我以为我会痛恨泽盛,痛恨他故意将小米束缚在小岛上,痛恨他不早点将她送来,痛恨他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他以为在我的婚礼上将小米送来,就能以最绝望的方式地报复我,让我的痛苦最深,让我的怨恨最重。我想这确实是最恶毒的报复方法。但是看到她坐在那里,我忽然就释然了。如果泽盛一直不让她出现,我才觉得是最坏的结果。”姥爹说道。 “可是泽盛不会善罢甘休的,万一他又来伤害小米呢?留着他是养虎为患啊。”罗步斋说道。 姥爹道:“只要她来了,我就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有人胆敢来伤害她,我会让那个人在六道轮回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姥爹的眼神如金刚怒目,面目可畏。 罗步斋盯着姥爹的眼睛看了片刻,神色惊讶道:“你刚才的目光几乎可以杀人,要是有新生魂魄在你面前,恐怕会惊得魂飞魄散。要有这样的目光,至少得是姥姥等级的人物。虽然现在我看不透你的实力,但刚才一瞬间如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在没有其他较量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目光往往会泄露他的实力。小偷目光游移,君子目光坚定,小人目光戚戚,猛夫目光凶狠,智者目光如炬,傲者目光睥睨,菩萨目光慈悲。 此外,眼睛是阴神出入之所,占面相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重要性。问神即在问眼,眼有一分神,既有一份衣禄,眼有十分神,既有十分衣禄。 罗步斋通过目光眼神来判断姥爹实力是非常符合道理的。 “是吗?”姥爹自己浑然不觉。 罗步斋道:“当然,你什么时候见我看错过?” “那就是说,我跟小米以前一个等级了?可我从来没有用到过什么实力。” “不是它们不存在,是你自己没有激发它们。”罗步斋说道。 余游洋凑了过来,小声道:“你们确定她就是小米吗?打算怎么办?” 罗步斋点点头,然后看着姥爹。 姥爹道:“没有什么打算。我们尽量不要提谢小米的事情,免得她记起前世。” 罗步斋和余游洋都吃了一惊。罗步斋问道:“谢小米去世时,你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话,希望她转世之后还记得。现在为什么不让她记起了?” 余游洋片刻之间明白了姥爹的想法,叹气不已。 “我们好好养着她就行了。你们要记住,尽量不要在她面前说起谢小米的生前事。”姥爹又一次强调道。
罗步斋和余游洋点头。 姥爹回到小米的床边,问她吃饱没有。 小米又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回应他。 姥爹笑了,温和地对她说道:“你以后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你再也不会挨饿,再也不会受冻,有什么需要就跟这位罗伯伯说。” 小米用力地点头,然后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也叫伯伯吗?” 姥爹哽住了。 余游洋急忙微笑上前道:“你叫他做马秀才好了,大家都这么叫。” “嗯。”小米回答道。 下午时分,姥爹正在跟小米说话,罗步斋突然来叫姥爹,说道:“刚才来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位自称铁小姐,说是要给你道喜。莫非这人就是你说的废铁庄家?” 姥爹忙跟着罗步斋来到大厅,见到两位美女正在喝茶。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姥爹一眼就认出其中气质出众的女人就是废铁庄家。 铁小姐见姥爹出来,急忙放下茶杯,站起来笑道:“马秀才,恭喜抱得美人归啊!” 与她同来的美女也站起来,看衣着相对朴素,该是她的随从。 姥爹心情复杂,勉强一笑,回道:“客气客气。今天虽不是男儿打扮,废铁庄家依然是飒爽英姿啊!” 或许是长期女扮男装的缘故,铁小姐举手投足间仍有男儿气概。 “原来你早就认出来了!哈哈哈。”铁小姐并不惊讶,似乎觉得姥爹认出她女儿身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也是因为你没有刻意隐藏啊。”姥爹一面说,一面伸手示意她坐下。 “你这边婚礼办得很顺利吧?我想褚鬼侯短时间内不会来打扰你的。”铁小姐说道。 “哦?你怎么认为他不会来打扰我呢?”姥爹见她话里有话。 铁小姐得意地笑道:“这段时间里,我在其他几个斗鬼场连续举办了几场赏金翻倍的斗鬼大赛。我想他忙于各个地方转场,暂时注意力不在这边。” 姥爹这才明白,原来褚鬼侯迟迟没有觉察是因为这个。姥爹忙感谢道:“多谢大庄家如此用心,但那晚的答案我还是不会改变的。” 铁小姐道:“帮不帮你,是我的选择;帮不帮我,是你的选择。两者互不干扰。你不必以为我帮了你就要怎样,我也不会因为你不帮我而放弃交你这个朋友。” “谢谢体谅。”姥爹说道。 铁小姐莞尔一笑,笑得特别好看。 “其实除了给你送礼,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你帮忙。不过不是要你跟我一起对抗泽盛。”铁小姐喝了一点茶,又说道。 站在姥爹身后的罗步斋惊喜道:“铁小姐,你要对抗泽盛?” 铁小姐瞥了罗步斋一眼,回答道:“对啊。” 姥爹打断他们,说道:“除了之前你说的那件事之外,其他事情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做。不过我事先声明,这不是因为领了你的人情,或者今天你送了贺礼,而是我对所有登门求助的人都这样。” 铁小姐收回目光,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就是来求助的。”说完,她又忍不住多看了罗步斋两眼。 “那你说吧。什么事?”姥爹道,“不过,你是斗鬼场的大庄家,还会让我帮忙做什么事情呢?” “我需要你帮我对付褚鬼侯。”铁小姐说道。 姥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谁?” “褚,鬼,侯。”铁小姐一字一顿。 姥爹苦笑道:“看来我没有办法帮你。” 罗步斋在旁说道:“是啊,铁小姐,你想想,如果我们马少爷对付得了褚鬼侯的话,就用不着以娶赵小姐的……” “不要这么说!”姥爹打断罗步斋的话,少有地给他脸色看。 姥爹的脸色让铁小姐也一愣。
姥爹的脸色让铁小姐也一愣。 “我以后再也不要听到这种话。赵闲云在旁边的时候,你尤其要注意。你跟余游洋也说一声。”姥爹脸色依然很冷。 罗步斋意识到自己这么说确实不对。赵闲云已经嫁入马家,是马家的人了。如果她偶然听到这种说法,不知心里该做如何感想。 铁小姐眼睛里流出异样的神色。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钦佩。 姥爹转换笑脸,对铁小姐道:“在你的斗鬼场看了他的实力之后,我认为自己没有任何胜算。所以你找我也许找错人了。” 铁小姐后面的话让姥爹大为诧异。 “我可以告诉你打败他的方法。”铁小姐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跟铁小姐一同来的女人插言道:“马秀才,你不了解我们铁小姐。作为斗鬼场的庄家,她是不会亲自去对付斗鬼人的。” “那你为什么要对付他?”姥爹觉得那位女人说的不会假,很多行当里面有“物伤其类”的禁忌。不过褚鬼侯是斗鬼场的擂主,如果是其他斗鬼人想处理他,那还情有可原,毕竟两方是残酷的竞争对手,而她是斗鬼场的庄家,按道理不会有相冲之处。 铁小姐吹了吹茶水表面漂浮的茶叶,并没有喝。她说道:“因为他当擂主太久了。这跟其他赌局一样,作为庄家,我希望结局变化多一点。这样我才能获得更多的赌注,提升赔率,赚到更多的钱。如果最后总是他赢的话,这赌局就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了。对下注的赌徒来说,即使赢了也没有多好的赔率;对收钱的庄家来说,显而易见的结局是赚不到钱的。” “原来这样。”姥爹点头沉思。 “我想你已经知道斗鬼人都怎么养鬼了。因此呢,破坏他们养鬼的方法并不算难。他们在将尸体倒吊之前,会将井里的活物全部弄死。他们大多用大量生石灰,将石灰倒进井里,烧死里面的活物。” 罗步斋问道:“为什么要烧死里面的活物?” 铁小姐说道:“养斗鬼讲究不同的风水,枯井是斗鬼里面风水最好的地方。好是因为能聚气,聚的都是阴气。阴气充足,甚至让人感到寒冷,那才是上佳的养鬼之地。但是呢,一口枯井在没有养鬼之前,肯定有其他活物在里面生存。那些活物也是阴性活物,要吸取阴气。斗鬼的尸体需要充足的阴气,越多越好,自然不能让那些小活物分享阴气,所以他们用生石灰将它们烧死。” “所以说,只要有活物能破坏他们养鬼的阴气,就能成功?”姥爹问道。 “是的。你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些东西到养鬼的井里,破坏井中的阴气氛围,尸体就会加速腐烂。尸体一旦坏掉,其魂魄的实力就会大打折扣。斗鬼人再厉害,没有了斗鬼的辅助,那就跟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了。”铁小姐将斗鬼人的秘密全部抖出。
“那要丢什么活物进去呢?”罗步斋问道。 “沁鲜鱼?”姥爹想起在废弃纺织厂附近看到第一个水井底部有活物游动的情形。 铁小姐说道:“什么活物能吸收阴气,就用什么活物。这个马兄比我更清楚。” 姥爹道:“你既然能把破坏养鬼风水的方法说得这么详细,为什么不叫别人去做呢?只要别人按照你说的去做,照样可以达到目的,你为什么偏偏叫我?” “第一,你自己就有这个需求。你娶了赵小姐,这只是让赵小姐免于被褚鬼侯威胁,但是你自己还没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你不去找他,他迟早会找你。第二,不是什么人都敢与斗鬼人作对,但你敢。第三,你懂玄黄之术。如果是别人,就算知道这种破解方法,但不一定能找到斗鬼人,也不一定能找到斗鬼人藏尸的地方。只有懂得一定玄黄之术的人才可能找到斗鬼人,找到养鬼的方位。”铁小姐一连说出三个理由,个个理由都确实无可撼动。 姥爹自己也明白,那晚要不是知道水井的方位讲究,要想找到枯井并非易事。 “好吧。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去做这件事比较好?”姥爹问道。 铁小姐道:“当然是越早越好。这种破解之术作用缓慢,井中阴气由盛转衰需要时间,而井中尸体由完好变腐烂也需要时间。再者,尸体皮囊可以裹住体内阴气,并不是很容易消散,如果斗鬼人发现枯井风水出问题了,会将尸体转移到更加隐蔽的地方去。那样就全功尽弃了。打草惊蛇不说,斗鬼人必定会凶狠地报复。这也是一般人不敢做的原因。在你来我的斗鬼场之前,我就有处理他的想法,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那晚见到你的时候,我一心只想拉你进我的阵营,倒没有想到这个。你走之后,我才想起来你是做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说完,她又不经意瞥了罗步斋一眼。她发现罗步斋也正盯着她,眼神里似有所求,却又不便言语。 她还看到在罗步斋正上方的房梁上有一只毛茸茸的老鼠栖息在那里,两眼黑如葡萄,似乎对他们谈论的话题很感兴趣。
“好吧,让我休息两天。两天之后,我会按照你说的方法去对付褚鬼侯。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也需要休息。我这里空房多,你们挑两间住吧。”姥爹说道。 原来交通不便,红白喜事如果有远方客人,主人必须留客多住几晚,不然显得不尊重客人。 铁小姐毫不客气,立即答应下来。 姥爹和她们喝完茶,聊了一会儿,便叫罗步斋去给她们安排房子。 稍微得了空闲,姥爹又去了小米的房间,见小米正坐在窗边闭着眼睛对着照射进来的阳光深呼吸,便没有打扰。 看着她娴静地接受阳光的样子,姥爹恍惚觉得她就是一颗草,觉得她在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个缝隙里藏着,只是别人都不知道而已。 或许是某天刚好有风灌进来,将她从缝隙里吹出,落在阳光底下,于是她吸收阳光的能量,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破芽生长,长成了一颗草。 那个君山的小米,禁锢了将近十年的小米,在婚礼上突然出现的小米,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小米。她们都是小米,她们属于不同世界,就像在乌镇遇到的另一个自己一样。 小米对着阳光做着吞食的动作,满脸的惬意。 良久,小米终于停止动作,睁开眼睛。 “马秀才?”小米见姥爹站在旁边,惊慌不已。 姥爹点点头,说道:“我也会这个。” 小米顿时由惊慌变为好奇,将信将疑道:“真的?” “当然。”姥爹认真道。 “那你跟我是一种人咯?”小米高兴道,像找到了可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样开心,几乎要蹦起来。 “一种人?”姥爹愣了愣。 “对呀。在君山的时候,我跟别人说过我可以吃阳光。他们都说我骗人。”小米说道。 “哦,那我们真的是一种人。”姥爹笑道。 说完,姥爹陷入了沉思。自己吸食阳光的方法是峨眉山迷海大师教的,而迷海大师的师父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前世,如此说来,这吸食阳光的方法还是自己的。而小米机缘巧合无师自通学会了吸食阳光,确实和自己冥冥之中有相通之处。 根据若璃和九一道长的事情,姥爹早就想过今生情缘很可能来自前世。莫非这吸食之法也与自己和小米的前世或者更远的前世有联系吗?姥爹思绪乱如麻。 “马秀才,你在想什么呢?”小米仰头问道。 姥爹回过神来,微笑道:“哦,我在想我们属于哪一种人。对了,你以前没有读过书上过学,以后你就跟我学识字写字吧。不过我不会强迫你,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 “不,我要跟你学玄黄之术!”小米大声道。 “你从哪里听说我会玄黄之术的?” “我昨天坐在外面等的时候,听好多人说起你的传奇故事。我想变成你那样的人!”小米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来是怕姥爹拒绝。 姥爹本想拒绝,可见她期待又害怕的样子,于心不忍,只好点头说道:“可以啊。但你还是要从识字写字开始。很多字不认识的话,很多东西你就不理解。古话说,‘仓颉造字,夜有鬼哭。’仓颉创造字的时候,鬼都哭了。鬼怕人识字,所以你得先会识字写字。” 小米迷惑道:“为什么仓颉造字鬼会哭呢?” 姥爹道:“因为有了文字,宇宙造化的秘密就会泄露。高人可以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别人,让别人也知道宇宙造化的秘密,所以神鬼为之哭泣。” “好吧。我会很快学会的。”小米充满了自信。
“现在就跟我去书房,我教你写字。”姥爹说道。 小米点头。 于是,他们两人在书房一直呆到罗步斋喊吃饭才出来。 此后姥爹只要有空闲时间便教小米读书识字,直到外公的亲生母亲赵闲云去世。 小米天资聪颖,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铁小姐住了一天便离开了。她要去承德避暑山庄。前清时期,承德避暑山庄几乎是北京之外的陪都,康熙、乾隆皇帝在位时,每年大约有一半时间要在承德度过。嘉庆、咸丰皇帝更是病逝于此。因此,承德对满族人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清朝灭亡之后,那里仍然留有许多满族人。铁小姐便是出生于那里。她的父母曾是行宫的重要大臣。清朝皇帝每次带领王公大臣、八旗军队、乃至后宫嫔妃、皇族子孙等数万人前往蒙古草原的木兰围场狩猎时,都要经过避暑山庄。铁小姐的父亲是接待皇帝的主要大臣,在当时有着显赫地位。 如今,铁小姐的家族在承德依然举足轻重。 据铁小姐自己说,她对抗泽盛的决心,正是因为她父亲的支持。她父亲认为满族历史已经过去,一如曾经的蒙古王朝。如果族人还想东山再起,只会带着族人们堕入深渊。自从清朝灭亡后,满族的大家族中就一直有两股势力,一股势力寻求复辟,一股势力阻止复辟。 在来画眉村之前,铁小姐已经收到承德发来的密信,说是复辟势力想在承德作乱,意图清除穆尔察氏家族,也就是现在的铁家。所以她要回承德一趟。 罗步斋说她们两个女人不方便,要送她们到汉口。 姥爹觉得奇怪,罗步斋自从跟他来画眉村之后,送客最多送到老河,几乎没有送过更远。这一次他居然要送到汉口去。不过,姥爹心想,或许铁小姐见我要去大云山那里处理褚鬼侯,不好再麻烦我送,就私底下央求罗步斋送了。既然她是阻止复辟的,说不定路上有死对头暗算,罗步斋能照应她们,也是好事。 于是,姥爹答应罗步斋去送她们,全然不知他们在头天晚上已经合谋要骗过他。 铁小姐和罗步斋离开画眉村之后的第二天,姥爹便去了褚鬼侯藏身的废弃纺织厂附近。 出发前,小米要跟他去。姥爹觉得这次路途太远,处境凶险,便没有答应。他叫赵闲云帮忙教小米读书识字,叫余游洋帮忙照顾小米的起居饮食。赵闲云和余游洋一一允诺,他这才放心离去。 姥爹走到半途听到行李袋里有吱吱吱的叫声,打开一看,原来竹溜子偷偷钻到行李里面跟来了。 这次姥爹是在白天去纺织厂附近的。褚鬼侯连续参加废铁庄家悬以高赏的斗鬼大赛,白天必定要休息。 姥爹轻易找到上次的枯井,然后揭开黄纸符,避开井中的女尸,将几条小鲤鱼丢进井中。 他原本想到用沁鲜小鱼,但觉得这种小鱼固然能吸收阴气,但吸收的量太小,猴年马月才能让尸体因为阴气不足而腐坏。鲤鱼则在道教“四灵”中应“左青龙右白虎”的“青龙”,吸收大量阴气,比沁鲜小鱼的作用要大得多。而龙本身又属阳,可以破坏井中阴气,可谓一举两得。 姥爹上次想过直接偷走女尸,现在才知那时想法欠妥。沦为斗鬼的女尸阴气无比浓重,偷尸人必定伤到自身。一旦伤到自身,别说偷走尸体了,自己都走不掉。而尸体有突变的话,斗鬼人在千里之外也能感知,所以偷尸必定泄露。 只有这种偷偷破坏井中风水的方法才能让斗鬼人和斗鬼在不知不觉中实力减退。人都是这样,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应激过于强烈,对潜移默化的变化后知后觉,虽然其实结果殊途同归。 姥爹将小鲤鱼扔进井中之后,又将石块盖了回去,将黄纸符贴好,然后去了亲家赵家。到了赵家他才发现竹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不过竹溜子平时也不是时时刻刻在姥爹身旁,所以姥爹没有太在意。 赵云鹤见姥爹来,非常开心。他说自己虽然留在这里迷惑褚鬼侯,但褚鬼侯并没有来骚扰他。 姥爹说了铁小姐的调虎离山之计。赵云鹤恍然大悟。 姥爹说明来这里的目的。赵云鹤又担心又高兴。担心事情不成会让褚鬼侯疯狂报复,高兴至少终于有了对付褚鬼侯的办法,化被动为主动。 赵云鹤说他已经准备了八个大箱子,里面装好了给女儿的嫁妆,并带姥爹去观看。 姥爹一看,顿时被赵云鹤的豪气大方惊呆了。 八个箱子中,其中一个箱子装的全部是珠宝玉器,玉手镯那是自然少不了的。那时候大户人家的女人几乎没有不戴玉镯子的。除了玉镯子,还有玉项链,玉摆件。玉摆件中有人、鸟、兽、花等各种造型,有黄、白、青、墨、糖等各种颜色,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里面每一件单独拿出来都可以让穷苦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其他七箱都是稀奇少见的锦罗绸缎。就算是姥爹平时要买其中一匹来做衣服,也得掂量掂量。 “我要送的,其实只有这一个箱子。”赵云鹤指着装着玉器的箱子说道,“但是为了凑足吉利的数字,只好加了这七个箱子。” 纵然是姥爹这种从来不愁钱的人,当听到赵云鹤轻描淡写说那七箱子的东西只是为了凑数时,也不由得被震撼到。 “你在这里小住几日,到时候我叫人将这些东西随着你送到画眉村去。”赵云鹤说道。 “这些东西实在贵重,我受不起啊。”姥爹想谢却。 赵云鹤笑道:“我儿,最贵重的是我女儿啊!我能把她交给你,还有什么不可以给你的呢?”在此之前,赵云鹤还是将姥爹唤作“马秀才”,此时却叫他为“我儿”。这个改口的意义非同寻常。在这一带,岳父将女婿多称之为姑爷,或者直呼其名。赵云鹤将姥爹唤作“我儿”,隐藏的意思是,我就这一个女儿,她嫁给了你,你便跟我亲生儿子一样,我所有的东西都会让你来继承。 在这一带还有一句俗语,叫做“女婿是半子”,意思是女婿只能当作半个儿子。而赵云鹤显然要将姥爹当作“全子”。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哈哈哈,从来只有媒人牵线父母授命,没见过父母将女儿许给媒人!你们俩趁我不在,居然将我要的女人轻易许配给他人!我看你们俩是活腻了!”那声音颇为愤怒,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姥爹转头一看,来者正是褚鬼侯。他身后站着一个冷冰冰的死人,死人头发湿漉漉,将身上衣裳淌湿。淌湿的地方黏在死人肌肤上,有几分诡异的诱惑。 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姥爹闻到浓重的水气味儿,如同站在池旁湖边。姥爹明白,区区一圈井底的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湿气,必定是她身上阴气太重给人造成水气扑面的感觉。 褚鬼侯踱步进来,绕着姥爹和赵云鹤走了一圈,眼神冷峻。 “我就说斗鬼场怎么突然提高赏金,原来是为了配合你们!想来这次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探亲,是为了来对付我吧?”褚鬼侯说道。 姥爹和赵云鹤对视一眼,没有回答。 褚鬼侯笑道:“我知道废铁庄家早就想把我从斗鬼场弄下来。一个擂主太久没有被斗下来,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快。他是不是还告诉你,要破坏我的斗鬼,就要将吸收阴气的鱼丢进水井里,让我的斗鬼渐渐腐坏?” 听到这话,姥爹不能保持平静了。褚鬼侯既然知道废铁庄家会这么对付他,肯定会留一手。 果然,褚鬼侯冷笑道:“他是不是告诉你,斗鬼人养鬼之前,会将生石灰扔进水井里,将里面吸收阴气的活物统统烧死?” 姥爹见他已经识破,便点点头。 褚鬼侯将脸凑近姥爹,说道:“他是不是还告诉你,生石灰过一段时间便没有用了,所以如果再丢吸取阴气的活物进去,就能对尸体的环境造成破坏?” 姥爹点点头。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这种方法会让我不知不觉?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他又说道。 姥爹点点头。 此时赵云鹤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也知道,褚鬼侯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褚鬼侯见姥爹点头,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像哭一般。 那个死人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不是已经按照他说的方法,在我那个枯井里面扔了活鱼?我猜猜你会用什么鱼……”褚鬼侯装模作样。 “鲤鱼。”姥爹回答道。既然褚鬼侯几乎猜到了全部,用什么鱼都没有区别了。 褚鬼侯假装惊讶,举手挑眉道:“哦!鲤鱼!鲤鱼为龙阳,可以破坏水井的阴气!鲤鱼以阳吸阴,可以说是破坏水井风水的最佳选择!看来你做媒不怎样,但是玄黄之术学得不错啊!佩服!佩服!” 赵云鹤上次用地洞和暗箭都失败之后,知道所有意图伤害他的方法都是徒劳,所以这次他垂眉低首,不作言语。 姥爹在斗鬼场看到他和女鬼的实力之后,也知道自己除了破坏枯井风水之外没有其他取胜的方法。所以姥爹也没有任何无意义的动作。 “我那晚发现石头上的水珠被磨蹭掉不少,就应该猜到是你的。最近斗鬼场的赏金异常高,我也应该想到是庄家的计谋,他们没少用这种方法来偷偷暗算斗鬼人。可惜我的实力太强,以至于让我自己忽略了这些迹象。”褚鬼侯摇摇头,一脸为自己痛惜的样子。 又一阵风吹进来,屋里的湿气更加浓重,仿佛伸手可以从空气中攥出水来。 姥爹感觉脸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水珠,如同出汗一般。他朝赵云鹤看去,赵云鹤的脸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就如盖在枯井上的那块石头。再看屋里其他物什,都如发潮了一般。墙壁上有一张裱过的字画,即使裱过的字画都有防潮的工艺,那张字画依然渐渐变皱了,如同有水撒在上面一般变得凹凸不平。 湿气真大,恐怕水鬼都无法达到这个程度。姥爹心想。 水鬼常年浸淫在水中,几乎是所有已知鬼类中湿气最大的。而褚鬼侯的这个女鬼的湿气居然超过水鬼。可见经过人刻意养育的鬼可以超过普通鬼类。而他们这种斗鬼人对此最为在行。 “难道你不怕井里的鲤鱼?”姥爹问道。即使失败,也要知道缘由。 褚鬼侯道:“怕!当然怕!所以我在井水中撒过生石灰之后,还在井水里撒了两箩筐的盐!你的鱼儿丢进去,很快就会变成腌鱼!” 姥爹心中叹息。这果然是防止别人丢鱼进去的好办法。生石灰只能在尸体养进去之前烧死其他活物,如果尸体养进去之后还扔生石灰,难免会不小心同样伤到尸体。亡者的棺材里常用石灰做防潮的材料,但石灰也会破坏亡者的皮肤。斗鬼人养鬼是不能伤到尸体的。没想到褚鬼侯早就想到了这个漏洞,之后用盐撒进井里。
恐怕姥爹在还没有到达赵家的时候,那几条可怜的鲤鱼就在井底翻了肚皮。 姥爹叹道:“你不愧为鬼中侯爷,养鬼之法确实胜人一筹。” “谢谢夸奖!我的名头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褚鬼侯毫不谦逊。 那死人也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我这侯爷的名头也是用骨头堆积起来的!今天就要多收你们两位的骨头了!”褚鬼侯的话里透露出杀意。 姥爹淡淡一笑,说道:“我自知实力不如你,但你要取我们性命还不是说做到就能做到的!” 褚鬼侯将手一挥,说道:“那就试试看!” 死人见褚鬼侯挥手示意,立即张嘴朝赵云鹤吐气。那气就如从寻常百姓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白色炊烟一般朝赵云鹤滚滚而去。不过那气不是炊烟,而是尸寒之气。死者生前的怨气,尸体的尸气,加上常年在井下酝酿的阴气,三气凝聚而成的尸寒之气阴毒无比。 姥爹能看出那是尸寒之气,是因为曾经见过一个被尸寒之气伤到的人。那人坐在一口枯井的井沿时,不小心将随身所带的重要之物掉进井中。他不知道曾经有人在这里投井自杀,尸体没有被亲人找到。他见井口不大,手脚并用的话,不会直接滑落下去,井壁又由粗石垒成,脚有可踏的地方,手有可抓的地方。于是,他下井去捡。到了井底,他不但看到自己的东西,还看到一具尸体。那尸体脸上如同结了一层霜。由于井底寒冷,尸体的表层几乎没有变化。而他的东西就落在尸体的手上。那人壮着胆子从尸体手上拿他的东西。手刚碰到那东西,可能触动了尸体,尸体突然将口一张,吐出一团类似炊烟的气雾出来。井中地方狭小,他没有地方躲避。气雾直接喷在了他的脸上。他吓得急忙往上爬。爬出来之后感觉脸上麻木,如被冻坏了一般。他以为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可是几天之后,他感觉脸越来越麻木,最后半边脸仿佛要融化一般往下流。 自此之后,他脸就一半正常一半像融化了一样往下耷拉着,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姥爹害怕赵云鹤被尸寒之气侵蚀,想用东西挡住。可是身边没有可以挡住雾气的好东西。情急之下,姥爹看到最近的地方有一个用来打扫灰尘的鸡毛掸子,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鸡毛掸子拿起来对着尸寒之气拼命挥舞,想将尸寒之气像炊烟一样挥散。 尸寒之气果然被鸡毛掸子干扰,没能直接喷到赵云鹤脸上。 死人停止喷吐。 姥爹的鸡毛掸子也停下。可是再看那鸡毛掸子,每一根柔软的鸡毛都变得硬邦邦白绒绒。整根鸡毛掸子如同一根巨大的花样的冰棒。姥爹捏手的地方承受不住,断裂开来。鸡毛掸子掉在了地上,居然摔得粉碎,如一地冰渣。可是每一个冰渣都是鸡毛断裂的部分。 “好大的寒气!”姥爹惊叹道。 挥舞之中,姥爹握着鸡毛掸子的手也难免被一小部分被挥散的尸寒之气侵蚀。姥爹看到手背的毫毛都变得被霜打过一样白,那简直不是自己的手了。后来姥爹担心自己的手变成那个人的脸一样要融化的样子,但姥爹的手一直安然无恙。姥爹认为是自己吸收太阳之光比较多,能以太阳之光蒸融尸寒之气。说到底,尸寒之气属太阴之气,而太阴之气本身就是太阳之气变化而来,所以抵抗不过本源。 褚鬼侯见摔得粉碎的鸡毛掸子,邪笑道:“哈哈哈,你想让你的手也像这鸡毛掸子一样碎掉吗?如果再来一阵寒气,我看你用什么抵御?” 说完,褚鬼侯又一挥手。 那死人再次张开嘴,又喷出一股更为猛烈的尸寒之气。 姥爹急忙朝赵云鹤扑去,然后就地一滚,避开尸寒之气。一个东西从姥爹的身上掉了出来,滚到了桌子底下。
此时赵云鹤从惊恐中清醒过来。他见姥爹用鸡毛掸子挥散了尸寒之气,受到提醒,急忙爬起来扑倒旁边的书架上,从中抽出一个长条。手腕一抖,长条打开来,原来是一把纸折扇。他急忙扇动纸折扇,将尸寒之气扇了回去。 可那死人常年浸淫在寒冷的枯井之中,根本不怕自己的尸寒之气。她透过尸寒之气,放开赵云鹤,朝姥爹走来。 褚鬼侯嘴角扯出一丝嘲弄的笑,说道:“我要把你们俩冻成冰棍,然后藏在寒冷的枯井之中。赵小姐既丧父又丧夫,到时候守了活寡,又没有这么个不识时务的父亲指指点点,那我要娶她就容易多了!哦,不,她已经跟你进过洞房,不是处子之身了。我是不会娶她的!” 死人听褚鬼侯这么说,居然视线离开被困住的姥爹,朝褚鬼侯看了看,脸上有不悦之色。 褚鬼侯也发现死人表情不对,忙解释道:“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不是处子之身的女人。” 姥爹从他的话中听出些许端倪。这死人生前必定不是处子之身了。她对她的主人暗生情愫,刚才听到主人这么说,或许有些不乐意了。 斗鬼绝大部分是自尽者。自尽者往往比他杀者怨气要大得多。这是斗鬼人寻找种子时就考虑过的选择因素。 另外,自尽的人是往往被自己束缚的,既然生不得己,死亦难明悟。他们不由天不由命,消除了自我的守护,所以重入轮回要比普通人困难得多。 因为重入轮回比较困难,所以魂魄在阳世逗留的时间要长很多。这也是斗鬼人选择的重要原因。 再者,自古以来,女人的性子往往要比男人坚强,女人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往往更加坚韧。但女人有天生的弱点。从斗鬼生前自尽的角度来说,男人自尽的原因有很多,为功为名为情为财等,而女人自尽基本都是为情。 褚鬼侯突然提到所谓处子之身,很可能引起死人生前回忆,除了与情有关,还极有可能与肉体有关,其效果一如那晚绿色斗鬼以手作刀状在暗红色斗鬼脸上磨蹭。 姥爹暗想,莫非这女鬼生前如那暗红色斗鬼一样遭人凌辱而亡?所以她才如此在意主人刚才说的话?既然她如此在意,而褚鬼侯又说漏了嘴,不然让他们内斗起来。 于是,姥爹故意哼出一声冷笑,假装漫不经心说道:“我这么快娶了赵小姐,就是因为听废铁庄家说过你嫌弃不是处子之身的女人。当然了,我还听废铁庄家说,你本来跟你的斗鬼有些感情,可惜你一直讨厌她不是处子之身。” 褚鬼侯两眼一瞪,上前掐住姥爹的脖子,怒道:“废铁庄家跟你说的?废铁庄家明明是在你结婚之后才离开斗鬼场的!她怎么可能在你娶走赵小姐之前给你出主意?” 他急忙回头对那死人辩解道:“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你最近夜夜跟我去斗鬼场,知道废铁庄家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过。他这么说是为了离间我们俩!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姥爹脖子被他掐住,仍然艰难说道:“废铁庄家之前确实没有离开斗鬼场,但是我去了你们的斗鬼场,跟他有过交流。你发现贴了镇压符的石头被动过的那晚,我悄悄跟着去了那个兵工厂改造的斗鬼场,见到了废铁庄家。” 姥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奇异香味。那是他故意遗失的毛壳香囊散发出来的气味。之所以要假装是打滚时掉出来的,是因为不想让褚鬼侯和死人关注到,让他们放松对毛壳香囊的警惕。 褚鬼侯急忙更用力地掐姥爹脖子。 姥爹奋力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就是那晚,废铁庄家跟我说了这些话,我才急忙娶了赵小姐!” 死人听了姥爹的话,脸上露出淡淡的悲戚之情。她一向表情冷淡得很,稍微露出一点,则证明她的心情已经非常剧烈。她转了个身,居然朝门口走去。
姥爹心中大喜,看来刚才的话起作用了。 褚鬼侯急忙放开姥爹,奔到门口,堵住死人的去路。对他来说,死人就是他的命。他不会为了取下姥爹的命而放任自己的命不管。他张开双臂,对着死人说道:“你别听他的!我早就发现他那条舌头不简单,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能将白的说成黑的。我就是听了他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让他有机会娶了赵小姐!你听他的也会上当后悔的!” 这时,香气已经清晰可闻了。毛壳香囊的香气有迷魂催情的效果,姥爹不指望它能让死人体内的欲望突然被唤醒,但希望它能让死人的情绪更加激动一些。 褚鬼侯嗅了嗅鼻子,眉宇间透露出疑惑,但他不知道这香气来自哪里。他不曾见姥爹或者赵云鹤有什么怪异动作,便将这香气忽略了。 死人似乎受到了香气的触动,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明显,嘴角居然往斜上方拉起,抽搐不已。 “我已经后悔了……”死人嘴唇一张,没有吐出尸寒之气,但更让人惊讶地说出第一句话来。 姥爹和赵云鹤从来没有见她说过话,听到她极度压抑的话时,如同听到一个临终之人交代最后遗言一般沉重而艰难。 褚鬼侯听到死人说话,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姥爹和赵云鹤。他如普通人第一次见到鬼时那么惊讶而恐惧,嘴巴张了好几次,可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死人要往左走,褚鬼侯就靠向左边。死人要往右走,褚鬼侯就靠向右边,不然她出去。 姥爹见他们僵持起来,急忙凑到赵云鹤身边,低声说道:“看来今天我是躲不过去了。待会儿我奋力将褚鬼侯扑倒,你趁机逃出去。” 赵云鹤道:“还是我来掩护,你逃跑吧。” 死人并不因为褚鬼侯的挽留而放弃,她直接朝褚鬼侯撞去,意图强硬地走出去。这一下惹到褚鬼侯了,他愤怒的嚎叫了一声,双手抓住死人的脖子,就像刚才掐住姥爹一样,然后将死人往屋里推。 或许是死人向来顺从惯了,几乎从来没有抗拒过他,他才会发如此大的火,突然失去控制。他直接将死人摁在了墙上。 被摁在墙上的死人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她将手一甩,褚鬼侯便被甩开两三米远。 褚鬼侯脸色煞白,指着死人说道:“你……你居然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他看到死人捂住了脸,跪在了地上。她刚才奋力甩开并不是要反抗主人,而是因为她自己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 褚鬼侯慌了张,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忙爬过去抓住死人双手的手腕,将她的脸露出来。 死人到了此时仍然对主人比较顺从。她松开了双手。 死人的脸上出现了几个小孔,一股白色的烟雾从里面冒出来,开始如烟囱里的炊烟一般袅袅而上,但很快白色烟雾冒出的速度越来越急,不一会儿就如烧开的水从壶盖周围蒸腾而起一般。 “怎么回事?你的阴气泄露出来了!”褚鬼侯吓了一跳。 死人连连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到底怎么了!”褚鬼侯大叫起来,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 死人再次以艰难的嗓音说出话来:“我……我好像被咬了!”
“井里还有其他东西!”褚鬼侯恍然大悟。 这时,死人脸上又多了几个小孔。她再次放声大叫。 褚鬼侯转头对着姥爹咬牙切齿道:“你放的不是鲤鱼?你骗我!” 姥爹立即想起失踪的竹溜子,这才明白竹溜子是留在枯井里了。他在和铁小姐讨论对付褚鬼侯的方法时,竹溜子正在房梁上偷听。它必定是知道对付褚鬼侯的方法后决定将自己留在那个枯井里。死人脸上的小孔便是竹溜子的牙齿留下的。 姥爹不由得担心起竹溜子的安危来。南方空气潮湿,土地湿润。随便挖一个深坑都极可能常年储水。许多枯井名为枯井,其实底下还有一层浅水。那些水不是从之前挖井时的泉眼冒出,而是雨水流入或者地下渗水。竹溜子不会游泳,而井底的水必定非常寒冷,它如果不小心掉下去极可能会淹死。 不过对比鲤鱼来说,竹溜子克制阴气的能力并不逊色。竹溜子属鼠,鼠即子丑寅卯中的子。古人有“阴气声则入眠,阳气旺则醒来”的说法,所以《黄帝内经》说:“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寐。”子时就是入眠的时间,此时阴气最盛,阳气衰弱。而在整个子时中,阴气由最盛渐渐减弱,而最为衰弱的阳气渐渐见长。子时之所以叫做子时,是因为此时正是老鼠活跃的时期。由此可见,老鼠与阴气变得衰弱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猫被称为“左青龙右白虎”的“白虎”,而猫最常爱吃的就是鱼和老鼠。而鱼中的鲤鱼便是吸食阴气的“青龙”。由此可见老鼠也是跟鱼一样可以吸食阴气的动物。 猫吃鱼和老鼠,也是间接以阴气为食。 这种阴气凝结而成的精华让猫有了夜视的功能,让它能在诡魅的夜间行走自如。 正因为竹溜子不惧怕阴气,又能咬破尸体的皮囊,使得尸体体内的阴气泄露,当初谢小米才如此惧怕它。 虽然斗鬼的尸寒之气跟谢小米的尸气有所区别,但谢小米能将尸气凝聚成形,而斗鬼喷出的气体能用鸡毛掸子和纸折扇驱散,可见谢小米的实力远超斗鬼。谢小米都如此惧怕竹溜子,斗鬼怎能不怕? 褚鬼侯急忙伸手去将斗鬼脸上的小孔按住,让斗鬼的阴气不至于泄露。 这其实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小孔虽然出现在斗鬼脸上,实际上是枯井中尸体被咬坏的表现。他能按住斗鬼脸上的小孔,但按不住尸体身上的小孔。只要枯井中的尸体被毁坏,眼前的斗鬼就保不住。 反之,如果被咬坏的是斗鬼,而枯井中的尸体没有实质性的损坏,那伤害就毫无意义。所以赵云鹤用暗器机关伤到斗鬼的时候,斗鬼将伤害视若无睹。 在斗鬼界封王称侯的褚鬼侯不应该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情急之下他除了去按住小孔之外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他虽然熟悉斗鬼,但他仍然是人。尸寒之气可以伤害赵云鹤,就可以伤害他。他按在斗鬼脸上的手指顿时结了一层霜,如同初冬的早晨起来看见的檐下石阶一样。 很快,斗鬼脸上又多了几个小孔。纵使褚鬼侯再多生出十个手指来也不够用了。白色的烟雾从各个小孔里喷出。 斗鬼嘶叫得更厉害。 “不要!不要!”褚鬼侯用他的手堵住这里,又去堵那里,依然不放弃。 姥爹见他如此,心中隐隐不忍了,在旁说道:“不要这样,你就让她魂归黄泉吧。这样对你们俩都好。” 褚鬼侯听到姥爹的声音,双手突然僵住了,然后转头对姥爹狠狠道:“你不用假慈悲!是你想方设法要害我们!她必定是你用其他东西害成这样的!” 赵云鹤反斥道:“我们想方设法害你们?是你逼得我们没有路可走了,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褚鬼侯将双手收回,脸上抽搐了几下,对斗鬼说道:“我看我们反正已经这样了,不然黄泉路上带两个伴儿吧。” 斗鬼强忍住疼痛,点了点头。
褚鬼侯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朝姥爹和赵云鹤走来。 赵云鹤大声道:“今天的后果就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你们莫要执迷不悟,再铸大错!” 褚鬼侯道:“我小时候犯过太多错误,被人责骂,被人瞧不起。责骂教训的话无非是你这种‘执迷不悟,再铸大错’的话。我走上斗鬼这条路,就是因为知道从此之后犯再大的错误也不算什么了!从此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犯错误!” 姥爹感叹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开始养鬼的。” “哼,我体谅你们,给你们时间,你们却不考虑我的感受!人之所以犯错误,就是因为别人都希望人人对自己好,而不设身处地去为其他人考虑!所以我以前犯过的错误,全部是被害人应得的!你们也是一样!”褚鬼侯狠狠道。 赵云鹤辩解道:“你不能因为自己需要而去要求别人,别人不让你如意,你就去害别人,还认为别人是应该的。” 姥爹摇头道:“他已经执迷不悟这么多年了,你三言两语是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的。” “对。废话少说,你们俩一起跟我上路吧!”褚鬼侯将手一挥。 姥爹和赵云鹤急忙摆出招架之势。 斗鬼刚要响应褚鬼侯的指令,突然发出更为凄厉的叫声。 褚鬼侯侧头一看,只见他的斗鬼脸上众多小孔中有一个突然裂开,裂缝从眼角延伸到下巴。斗鬼的脸顿时如破了窗纸被强风吹拂,伤口处的脸皮抖动不已。许多尸寒之气从那里冒出来。 看那裂开的迹象,姥爹知道那是竹溜子的爪子抓挠造成的。此时它肯定在枯井中用爪子勾住了尸体眼角的小孔,然后将小孔撕裂开来。姥爹猜想,竹溜子或许发现尸体内部的尸寒之气非常充足,几个小孔泄露尸寒之气速度太慢,不知道要泄露多久才能让斗鬼丧失战斗力,于是想将尸体皮肤挠坏,让尸寒之气以更快的速度泄露出来。 褚鬼侯见状大惊。 斗鬼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巨大的疼痛,在地上滚来滚去。尸寒之气不断里从她体内泄露出来,可是屋内并没有太浓的烟雾。毛壳香囊的香气正在无形之中抵消尸寒之气。 裂痕出现一条之后并没有停止,其他小孔也开始裂开,裂缝到处延伸。 乍一看,仿佛在地上打滚的是一个瓷器,由于与地面的磕碰,瓷器表面不断地出现新的裂痕。姥爹虽然也心疼这个瓷器,但是不敢上前去扶起,怕一扶起它就变成了碎片。而那些碎片会划伤自己的手。 那泄露出来的尸寒之气比碎片的伤害力更加可怖。 褚鬼侯失去了斗鬼的协助,就如同鱼被剥鳞,如同鸟被折翅,如同老虎拔牙,没有了任何威胁。不知他是真心喜欢上了那个死人,还是知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他竟然朝地上打滚的斗鬼扑去,抱住了她。 确实,如果没有斗鬼,他是走不出赵家大院的。除了屋里的姥爹和赵云鹤自己,院里还有不少手持武器的士兵。斗鬼可以迷幻屋外的人,让他们听不到屋内的动静。可一旦它失去迷幻之力,褚鬼侯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去。 原本要伤害赵云鹤和姥爹的尸寒之气,此时全部喷在了褚鬼侯的脸上身上。 褚鬼侯和斗鬼抱成一团,将屋里的东西撞得乱七八糟。 斗鬼自顾不暇,自然再无精力迷幻屋外的人。 屋外的士兵终于听到了屋里的响动,十多个士兵抱着土枪冲了进来。他们看着地上的褚鬼侯和斗鬼滚来滚去,枪眼乱瞄,但是不敢开枪。因为地上的人实在太怪异了。那个女的渐渐瘪了下去,而男的浑身是白色的毛,又直又细。 不一会儿,那个女的瘪成了薄薄一层,仿佛是蛇蜕下的皮。而男的胖了很多,那是白毛造成的错觉。他们俩都一动不动了。 士兵们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接着,女的留下的一层皮渐渐缩小,最后缩成了蚕蛹大小,浑白如银。 赵云鹤指着浑白的蚕蛹,惊讶道:“这……这……是……” 姥爹心中了然。他在斗鬼场看过绿色斗鬼变成莲子大小的东西。废铁庄家解释过,那是鬼死后变成的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在斗鬼场的时候,姥爹见斗鬼人用一张黄色的纸符将聻包裹。此时姥爹手里并没有任何纸符,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符咒才能包裹它,只好走过去用手将那浑白的聻捡起来,然后放入兜里。 姥爹不想她永远不能重入轮回,计划下次遇到铁小姐了请她帮忙找到绿色斗鬼的主人,或者找到其他会此术的斗鬼人,让他们帮忙超度一下她。 一个士兵见姥爹捡起了浑白蚕蛹,以为没有危险了,便上前去意图拉起已死的褚鬼侯。 姥爹连忙制止,说道:“你不要用手碰他,他身上凝聚的霜气会伤到你。” 士兵没听进姥爹的话,手仍然朝前伸去,碰到了褚鬼侯身上的白毛。
“嗤”的一声响,士兵大叫着跳了回来,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捂住那只触碰了白毛的手。 赵云鹤掰开士兵的手一看,他的指尖留下了烫伤的痕迹。 “碰到极热和极寒的东西都会有烫伤的感觉。这尸寒之气失去了皮囊的保护后会很快消失的。你们等他身上的白毛不见了再抬走。”姥爹一面说一面找到丢在桌下的毛壳香囊,将它重新贴身收藏。屋里的尸寒之气已经抵消得差不多了,褚鬼侯身上那些已经不足为虑。 果然,褚鬼侯身上的白毛很快消失了。 士兵们这才上前去抬他。可是一搭手就发现这人软溜溜的,身上的骨头都消失了。再看那脸,已经变成了融化开来的样子。士兵吓得扔下了他。 被扔下的褚鬼侯像一团渐渐融化的猪油一般在地面摊开。 最后没有办法,士兵们将他装进了一个箩筐里,然后两人抬了出去。 姥爹想起那个半边脸往下流的人,再看看在箩筐里揉成一团的褚鬼侯,这才知道太多的尸寒之气可以让整个人融化。 姥爹交代士兵们挖深坑将褚鬼侯埋葬,免得他腐烂后会产生其他瘴气。 处理好褚鬼侯和斗鬼之后,姥爹急忙奔向废弃的纺织厂。 到了那口枯井旁边后,姥爹看到竹溜子已经从井中出来,在井口的石头下抖抖瑟瑟。竹溜子的毛湿漉漉,贴在身上,看起来好像突然缩小了许多,让人怜惜。 井口与石块的缝隙之间还有淡淡的烟雾冒出。不过石块上已经没有了细密的“汗珠”,可见井中的温度已经回升。 姥爹将黄纸符揭去,将石块才移开一点,就问道浓烈的腥臭味。姥爹受不了,急忙又将石块盖回去,将黄纸符贴好。他打算选个适合填井的日子了,让赵云鹤派人将这口枯井填上。枯井里的尸体干脆就埋在下面。 竹溜子紧紧挨着姥爹的脚,很快身上的毛就干了,变得比之前还要蓬松。 姥爹将竹溜子带回赵家,然后跟赵云鹤告别。赵云鹤留姥爹多住几天。照道理姥爹是应该多住几天表示跟老丈人亲近,但姥爹婉拒了。 姥爹借口说此次出来匆忙,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实际上,他担心小米在画眉村不适应,也担心其他鬼灵趁机骚扰小米。毕竟罗步斋也不在家里,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女孩。 赵云鹤见挽留不住,便派了人抬起八个大箱子跟姥爹一起去画眉村。他虽然终于可以免于被褚鬼侯骚扰了,但军政界和商界还有许多琐事拖累,依然不能一同去画眉村。 那八个大箱子到了画眉村之后,姥爹将它们交由赵闲云保管,叫她不要轻易动里面的东西。 罗步斋在姥爹回到画眉村两三天之后还没有回来。 姥爹等人免不了要担心。 赵闲云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将马家上上下下打点得非常好,扫地煮饭亲力亲为,没有一点将余游洋当做佣人指使的意思,常常弄得余游洋反而不好意思了。 赵闲云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姥爹对小米与众不同的态度,但她从不说什么,对小米如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哪怕是后来有了外公,赵闲云依然对小米的亲切远远超过外公。 姥爹回家之后便认认真真教小米读书识字。 在姥爹回家后的第十五天,罗步斋终于回来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铁小姐。 罗步斋一回来就将自己与铁小姐隐瞒姥爹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罗步斋在离开画眉村的头一天晚上找了铁小姐,请求她帮忙一起对付泽盛。铁小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就在这一年,那时还叫直隶省后来改称河北省的地方局势极不稳定。各方势力互相斗争,伤兵无数。而农民因此遭害,饿死者逃亡者不计其数。路上常见死人尸体。因此,泽盛潜入直隶省境内,到处收罗阴兵,趁机壮大自己的势力。 铁小姐打听到泽盛在直隶省活动,便叫人去查明泽盛的具体位置。 当罗步斋找铁小姐帮忙的时候,铁小姐已经知道了泽盛在哪里。可问题是铁小姐根本没见过泽盛,即使碰到也不认得。她父亲倒是认得,可她父亲在遥远的承德。 罗步斋便决定跟她一起去。 于是,铁小姐一面派人去承德报信,一面亲自将手下的一帮斗鬼人纠结起来,准备在直隶省夹攻泽盛。 所以罗步斋说送铁小姐去汉口的时候,实际上是要去直隶省。 铁小姐的人马和承德方面的人马在直隶省遭遇了泽盛势力的顽强反抗。经过几天的战斗,泽盛虽然损兵折将,但仍然逃出了重围。不过泽盛的双腿受了重伤,已经不能行走。 姥爹听完,皱起眉头对罗步斋说道:“我都说了不用管他,你又何必呢!他本来就怨恨我,现今双腿残废,对我更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本来他要作罢的,这次又不会善罢甘休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罗步斋沉默不语。 姥爹见他也是为了自己好,便又说道:“不过已经惹了就惹了吧。他若敢来,我们也不怕。”然后,姥爹将自己在赵家对付褚鬼侯的事情说了出来。 罗步斋和铁小姐听了欣喜不已。 姥爹想起那个浑白蚕蛹,于是拿出来给铁小姐看,问她能不能叫懂得的斗鬼人将她超度。 铁小姐拿起聻看了看,摇头叹息道:“恐怕是没有办法超度她了。鬼死亦如人死,如果尸体搁置太久,已经腐烂,魂魄再健全也无济于事。她没有聚魂黄纸符包裹,就如尸体腐烂,已经回天乏术。”说完,她将聻交还姥爹。 罗步斋问道:“我以前也以鬼治鬼,对鬼灵非常熟悉,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鬼死后会留下这个东西?” 铁小姐惊讶道:“哦?罗先生以前能以鬼治鬼?” 罗步斋笑道:“以前的不堪之事,不提也罢。” 铁小姐见他不愿提起,也不强求,于是给他解释道:“你见过这么多的人,又有几个死后能留下舍利子呢?人的修行有高下之分,鬼也一样。普通的鬼死了便会灰飞烟灭,这斗鬼则不同,它怨气极重,修为又深,所以死后有的会留下这种类似舍利子的东西。我们斗鬼界的人叫它做聻,也叫做聻壳儿。因为它不是真正的聻,只是化为聻时留下的壳儿而已。” 在铁小姐来之前,姥爹并没有将聻拿出来看过。 铁小姐解释这个东西的时候,姥爹将它放在掌心仔细地看。这一看,他忽然发现这个聻跟他捡起时看到的不一样了。 刚捡起来的时候它像一个蚕蛹,此时却像一团蚕丝。之前表面是光滑的,现在却一圈一圈。颜色没有变化,依然浑白如银。 姥爹找到一个断头,轻轻一拉,居然如扯毛线团一般扯出一段细细的丝线来。这丝线极细,比头发还要细,比蚕丝还要细,细得几乎看不见。姥爹用力一拉,想拉断一节来看看。可是这丝线韧性极好,姥爹再怎么用力也拉不断,倒是手指被勒出一条红色的纹路。 “好结实!”姥爹感叹道。
铁小姐听到姥爹的感叹,瞥了他手中的丝线一眼,惊讶道:“马兄你的运气太好了,这聻壳儿虽然少见,但这聻丝儿更少见!只有极少极少的聻壳儿会变成聻丝儿。斗鬼都是阴气浓重的灵体,如果留下聻壳儿的话,阴冷之气便会包裹其中,死后要用阳气烘烤,内阴外阳,阴阳孕育,如结人胎,聻壳儿才能变成聻丝儿。这聻丝儿韧性极好,又细若灰尘,几乎看不见,以之缚人则能杀人,以之缚鬼则能杀鬼。” 褚鬼侯的斗鬼本身便有阴冷之气,且是含有怨气尸气阴气的尸寒之气。此为内阴。姥爹常年吸收太阳之光,此聻壳儿被姥爹捡起之后随身携带,外部吸收了从姥爹体内散发而出的太阳之气。此为外阳。难怪它会顺利变成聻丝儿。 “这么厉害?”罗步斋听铁小姐这么说,忍不住喜上眉梢,好像那东西就是自己得到的一样。 姥爹则将聻丝儿朝铁小姐递去,说道:“这么好的东西,那就送给铁小姐吧。铁小姐常年跟斗鬼人打交道,也跟斗鬼打交道,有了这个东西,人鬼都不怕了。” 罗步斋虽然感激铁小姐,但见姥爹轻易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人,脸上还是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铁小姐见姥爹如此大方,也大为惊讶,连忙推辞道:“我虽然与人与鬼打交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不直接参与斗鬼人的斗争。所以给我是浪费了。马兄还是自己留着吧。万一弱郎大王突然出现,你可以用这个聻丝儿捆住它。” “是罗步斋跟你说起弱郎大王的吧?”姥爹看了铁小姐一眼,又看了罗步斋一眼。 罗步斋连忙道:“去直隶省的路上无聊,铁小姐又数次追问你的事情……哦,不,是我主动跟她说起这些的……”罗步斋见铁小姐双颊绯红,急忙改口。 铁小姐急忙插话:“你以前行踪不定,弱郎大王找不到你留下的气息,所以没有追来。现在你呆在画眉村太久,这里到处是你的气息,说不定弱郎大王突然出现。你有了聻丝儿,就多一份胜算,所以你还是留着吧。” 她着急将话题引回来,免得罗步斋泄露更多她的心思。可她越着急,心思让人看得越明显。 经过铁小姐这一提醒,姥爹才想起自己不能在画眉村呆得太久。当年离开画眉村四海游走,就是为了让弱郎大王无法追寻他的气息找到他。此事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自己居然掉以轻心,差点忘记了。亏得铁小姐心思细腻,将这个问题提出。 现在有了小米,姥爹不想再离开画眉村。
姥爹抚摸着聻丝儿叹道:“有的东西你找也找不到,有的东西你躲也躲不掉。如果它要找来,就让它来吧。” 后来,姥爹发现聻丝儿怕火,便烧断一截聻丝儿做了一根钓竿的钓鱼线,常带小米去老河边钓鱼。 铁小姐在画眉村小住了几日,然后离开了。她还有斗鬼场要照顾。 那段时间,姥爹是做好了准备等候弱郎大王到来的。那聻丝儿虽然只有蚕蛹那么一团,但由于它极其细小,缠绕的聻丝儿特别特别长。姥爹用聻丝儿做了一张渔网,预备弱郎大王出现的时候,用这特殊的渔网网住它。 可是等了一个多月,弱郎大王没有出现,倒是等来了一个奇怪的和尚。 那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阳光橙黄。画眉村一派安详。 姥爹在老河钓完鱼归来,手提一只小木桶,桶里有数条长不过手掌的不大不小的鱼。老河里的水是流水,鱼儿四季更新,所以不大。太小的鱼姥爹钓上又放了。姥爹发现聻丝儿用来钓鱼非常好,本身隐蔽性极好不说,线身不会崩断不说,它似乎还有一种吸引鱼儿来上钩的魔力。 小米跟在姥爹身后,拿着一杆弹性极好的竹钓竿。做钓竿的竹子是在马家老宅后面剁的。姥爹很喜欢竹子,居住的地方必须有竹。后来马家老宅住不下去了,姥爹和外公搬到新做的泥土房,姥爹又在泥土房后面种了许多竹子,围成了一个菜园。正应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句话。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姥爹看到前面有一个和尚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好像迷了路。 和尚年纪看起来跟姥爹自己差不多,烫了戒疤的头顶在金黄色的光辉下如同镀了一层金,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寺庙的金身菩萨穿了普通僧衣跑了出来。脚底是一双青灰色布鞋。手里拿着一长串佛珠。 和尚见了姥爹,双手合十,问道:“施主,请问一下你知道马秀才的房子在哪里吗?” 姥爹回答道:“我就是。” 姥爹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化缘和尚,便对他说道:“你跟我来。”那年头有些和尚会挨家挨户化缘,不过他们不收钱,只收米。走到谁家的门前,主人只要从米缸里勺一茶盅的米,倒进化缘的布袋里就可以。 和尚讨来的米叫做“百家米”。 据说这种米吃了有特殊功效。家中小孩如果身体有不适,除了正常的治疗方法外,家中父母还会去和尚那里讨百家米来煮饭给小孩吃,以祈求保佑。
另外,谁家若有老人去世,如果日子不“撞七”,亡者家人也要讨“百家米”来吃。 “撞七”就是从老人去世的那天开始算,往后推七天,看能不能撞在有七字的日子上,比如说初七,十七,二十七。如果没有撞到,就再往后推七天,继续算。一直算到七七四十九天,七次都没有撞到七,那就很不吉利,子孙们会遇到大劫难。唯一的解救办法便是子孙们吃“百家米”冲煞。 解放之后,由于种种原因,许多寺庙废弃或者毁坏,和尚很少。要吃到“百家米”不那么容易了。但这个传统还是没有丢掉。家中有小孩不适的,有亡者不撞七的,家里人一般都会亲自去挨家挨户讨米,讨一百家,凑成“百家米”。 姥爹带着那个和尚走到家门口,将小木桶交给小米,叫小米送到厨房去,然后叫和尚在门口等着,姥爹自己去米缸勺了一碗大米,再回到门口来。 姥爹端着一碗大米,对和尚说道:“你的米袋呢?” 和尚一愣,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姥爹道:“你不是来讨米的吗?” 和尚不恼,反而笑道:“我不是来化缘的。我是来讲缘的。” “讲缘?”姥爹不明白他的意思。 和尚双手又合十,微微鞠躬道:“贫僧法号三恩,听说马秀才深谙其道,故来讨教。” 姥爹心想,莫非这三恩和尚知道我跟小米的事情,要来开导我? 姥爹回想起曾经有一次跟九一道长讨论缘分之说。九一道长认为世上本无缘,只有分。 于是,姥爹说道:“世上本无缘,只有分。这没有的东西,我们该怎么谈?” 那一段时间,前来画眉村要姥爹帮忙的依然不少,前来这里要跟姥爹论道的也不少。姥爹已经腻烦。来要姥爹帮忙的人中绝大部分是要算命或者求运,并无实质意义。来要跟姥爹论道的人更是杂七杂八,一开口便问“道为何物?”或者“何为阴?何为阳?何为五行?”或者“你到底信佛还是信道?”诸如此类的无聊问题,举不胜举。 姥爹生前常说:“执着于算命的人往往没有好命,执着于论道的人往往不懂得道。”算命的还好,抹不开面子的三言两语打发,能不见的则避而不见。论道的则很麻烦,姥爹开始的时候是想好好论道的,但话题一开始,姥爹便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对方实际上什么都不懂,但要摆着一副胸藏世间所有道理的样子。他们以为这是附庸风雅,其实贻笑大方。姥爹好心跟人论完之后,人家离开画眉村后还要假装不屑道:“其实马秀才不懂道。”以此彰显自己学深才高。 因此,三恩和尚说要跟姥爹讨教的时候,姥爹巴不得马上打发他走。 三恩和尚知道姥爹的意思,他并不生气,回道:“缘字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本是世间没有的东西。” 姥爹不为所动,拿了装大米的碗要回到屋里去。 三恩和尚又道:“以为世间本无的东西,只有碰到了的人才会突然领悟它有,从未碰到的人至死也认为没有。有与没有之间,界限在于有没有遇见。” 姥爹站住了。 “对于认为有的人来说,它就有。对于认为没有的人来说,它就没有。这两种人都没有错。他们如同在两个世界。”三恩和尚说道。 姥爹转过身来。
“我们看到的世界,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有的人的世界简直是地狱,有的人的世界简直是天堂,有的人的世界阴雨绵绵,有的人的世界一片佛光。但我们其实又在同一个世界里。”三恩和尚继续说道,手指捻动长长的佛珠,一如转换各个世界。 “你进来吧。”姥爹将手中碗放下。 “多谢。”三恩和尚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走了进来。 姥爹呼唤余游洋,叫她烧了热水,泡了好茶,然后端进屋里。 余游洋将茶水放在姥爹面前的时候,面露狐疑之色。从屋里出去的时候,还频频回过头来看姥爹。 茶具摆好,两人对坐。 姥爹给三恩和尚倒上一杯茶,然后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三恩和尚道:“是我自己。” 茶水的热气蒸腾,让姥爹突然看不太清三恩和尚的脸。 “没有人跟你说起过我吗?你就自己找来了?”姥爹问道。往日找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听别人说起姥爹才慕名而来。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总该有人指点提示才会来吧? 可三恩和尚偏偏点头,不紧不慢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是自己找过来的。我想来看看你,看看你身边的人,看看你住的房子,还有周边的环境。” “想看看我?”姥爹心中迷惑不已。 “是啊。一个人只能活一辈子,总想着这辈子如果没有做已经做过的那些事,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三恩和尚说道。 这句话触动了姥爹的心。姥爹的目光越过三恩和尚,看着虚空的前方,说道:“将近二十年前,我在离这里不远的洪家段托付几个鬼戏子带话给一个人,那句话是‘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当时确实应心应景,后来才发现那是《节妇吟》里的第二句话。诗的结尾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三恩和尚接口道:“所以小米在你婚礼上回来的时候你没有怨恨其他人,而认为是这句诗早早预示了后来的事情吗?” 姥爹见他说起小米,心中微微惊讶,点头道:“是啊。我常想,如果当初没有说出那句话,是不是现在的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三恩和尚道:“人生处处都有预示。看面相算八字都是想偷窥天机,得到预示。占卜抽签,也是想得到预示。日常中种种细微的表象都是预示。面相、手相、骨相、八字、龟壳、竹签等等只是人们发现的其中少数几类而已。” “所以我说的那句话也是预示的一种了?”姥爹问道。 三恩和尚对着茶水之上的热气挥了挥手,热气随之摇摆。三恩和尚问道:“命运便是这茶水,预示便是这热气。预示是依附于命运而存在的,并不因为我刚才一挥手影响了热气动向,茶水就有所改变。缘也是一种预示,两人能否相遇相知相伴是既定的。但人们喜欢将相遇相知相伴称为有缘,将不能相遇相知相伴称为无缘。这其实是马后炮,并无意义。”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有没有说出那句话,我最终还是会到今天这般景象?”姥爹似有所悟。 姥爹其实知道三恩和尚说的这番道理,在他没有来之前就知道。只是很多人懂得其中道理,却只能用来安慰他人,解开他人心结,对自己却不起作用。 跟三恩和尚谈论的时候,姥爹感觉是在和自己说话。跟他聊得越多,姥爹的这种感觉越强烈。 三恩和尚点点头:“你说那句话,是个预示;你不说那句话,依然如此。” 姥爹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由于聊得投机,姥爹留三恩和尚在画眉村小住。三恩和尚欣然答应。 那几天,姥爹不接待任何人,上午和下午各抽出一点时间来教小米写字,其他时间则跟三恩和尚一起论道聊天,也讨论玄黄之术。 通过聊天接触,姥爹得知三恩和尚会一种奇怪的预测术。这种预测术依先天八卦数理,即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随时随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多种多样。 一天,三恩和尚和姥爹正在外面边走边聊,路过一棵梅花树的时候,看见两只麻雀在树枝上打斗。忽然两只麻雀都没抓住树枝,双双坠地。 三恩和尚停住脚步,说道:“我这预测术有两个不占。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今天看到这两只麻雀从树枝上摔下了,真是奇怪,或许这是有预示的。” 姥爹懂得掐算之术,但不是所有事情都掐算得来的。毕竟掐算的工具只有一只手,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五个手指中只有四个手指可以用,大拇指只是辅助。四个手指代表方位之外,也只有三四一十二个指节代表十二个时辰。虽然四个手指代表了方位,十二个指节代表了时辰,等于一手掌握了世界的时间和空间,但这还是非常粗略。 姥爹认识到掐算的能力有限,后来弃掉手指,改用算盘来计算,将预测能力和范围大幅提高。 之所以改用算盘来进行掐算之法,是因为姥爹看到三恩和尚预测的厉害,才想精进一步。 姥爹见三恩和尚这么说,抬起手来掐算了一下,没有算到什么。于是,姥爹问道:“两只麻雀坠地确实不太常见,但这有什么预示呢?”姥爹听三恩和尚说起小米的事情时谈到了预示和命运的关系,知道三恩和尚必定对预测术有所研究。 三恩和尚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会儿之后,三恩和尚的声音清晰起来:“明天晚上会有一个女孩子来这里爬上树摘梅花,梅花树的主人看见后会驱赶她。这个女孩子会被梅花树的主人吓到,惊慌之中从树上摔下,不过她不会摔得很重,但会伤到大腿内侧。” 姥爹听他这么说,顿时惊呆了。姥爹在第一次见赵云鹤的时候也曾预测过房梁上老鼠的走向。但那老鼠是竹溜子,能听懂姥爹的话,从而顺从姥爹的意思爬房梁。那算不得真正的预测术。姥爹也曾跟人比试预测黄狗黑狗哪个先起身,但与三恩和尚刚才的预测比较,也是显得非常粗劣。 “你可以算到这么仔细?好像你已经亲眼看到了明晚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样!”姥爹不敢相信,一如当初赵云鹤不敢相信那只老鼠会像姥爹说的那样做。 “从我占卜的结果来看,兑金为体,离火克之,互见巽木,复生起离火,则克体之卦气盛。兑为少女,所以知道女子被伤;而互中巽木,又逢干金、况金克之,则巽木被伤,而巽为股,所以有伤股之应。股是大腿内侧。幸变为艮土,兑金得生,所以知到女子虽然被伤,但不至于凶危。”三恩和尚说道。 纵然是读书破万卷的姥爹,也听得似懂非懂。 三恩和尚见姥爹将信将疑,笑道:“我说得对不对,明晚就见分晓了。” 于是,第二天吃完晚饭之后,姥爹和三恩和尚站在比较隐蔽又能看见那棵梅花树的地方等待。
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果然一个村里的小女孩瞻前顾后地跑到了那棵梅花树旁边。 姥爹心中一惊。从掐算角度来说,能算到第二天有什么人来什么地方,就算是此中高手了。姥爹曾从多了一双筷子的表象算到褚鬼侯来了又走,但也是知道褚鬼侯的底细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倘若赵云鹤事先不告诉姥爹褚鬼侯常来骚扰的事情,姥爹也只能算到有客人来了又走,并不知道客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可三恩和尚算到了来者是女,是少。这不能不让姥爹惊讶。 那个小女孩可能白天来过这里,看到树上有她喜欢的梅花。但她不敢白天摘花,怕被人看见,怕梅花树的主人责骂。所以,她等天色稍晚了才来这里,来摘她想要的梅花。 她像一只猫一样机灵又敏捷,见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便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梅花树。她踩上了一根树杈,一手抓住树干,一手去摘早已看中的梅花。 就在她的手即将够到梅花的时候,不远处的房屋突然门打开了,门轴发出吱呀的一声。一个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老人显然发现了梅花树上的人影,扯起嗓子喊道:“谁呀!你爬到我的树上干什么!快给我下来!” 老人的话不仅吓了那小女孩一跳,也吓了姥爹一跳。 小女孩吓一跳自然是因为偷花被发现。 姥爹吓一跳则是因为三恩和尚算得太准了! 小女孩惊慌之下,脚底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她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于是哇哇地哭。不知道是吓哭的,还是因为怕而哭。 那个老人急忙走了过来。 躲在隐蔽处的姥爹也急忙走过去,将小女孩从地上扶起。 老人帮忙拍了拍小女孩的衣服,说道:“你这孩子真是的,想要哪朵漂亮些的花,你直接摘就是了!你这样爬树摘花,会踩坏其他的花啊!” 小女孩听老人这么说,哭得更加厉害了。 老人以为她摔疼了,忙问:“怎么啦?是不是摔疼了?弄坏了花是小事,摔伤你自己可就不好啦!” 小女孩擦了擦眼泪,指着左脚的大腿内侧说道:“我没有摔伤,就是这里被树枝挂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老人连忙安慰她:“只要骨头不疼就没事,这都是皮外伤,过两三天就会好。” “居然全部说中了!”姥爹感慨道。 老人问姥爹道:“哪里肿了?”他以为姥爹说小女孩哪里摔肿了。 姥爹摆手道:“没有没有,您老人家不要担心,她肯定只有皮外伤。”姥爹说这话的信心来自于三恩和尚。他能算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必定算到的伤势也不会有错。 姥爹回头一看,三恩和尚并没有跟着一起出来,好像害怕别人看到他一样。 老人和小女孩走了之后,姥爹问三恩和尚:“刚才你怎么不出来?” 三恩和尚说道:“你也是懂得玄黄之术的人,应该知道自己要尽量少参与到已经预测的事情中去啊。你只能知道它即将发生,又站在一旁看着它发生,不能去参与,更不能去阻止。” 姥爹疑虑消失。 三恩和尚又道:“我昨天的预言,就如你之前说的‘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那句话。今晚发生的事情,就如你后来遇到小米。不能因为我之前说过小女孩会摔伤的话,就将今晚出现的事情归咎于我。你也一样。”三恩和尚的眼睛盯着姥爹,如同天空渐渐亮起的星光。 姥爹知道三恩和尚的意思,感激道:“谢谢你今晚的这番话。” 此后几日,三恩和尚将他熟悉的预测术全部传授给了姥爹。 姥爹学会他的预测术之后,三恩和尚便要离开画眉村。
“我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三恩和尚说道。 姥爹点头,说道:“确实,你是出家之人,我总把你留在这里是不太好。不过既然相识了,以后可以多往来。” 三恩和尚离开画眉村那天,姥爹送他到了老河边。 三恩和尚站在潺潺的老河边,说道:“我曾去过乌镇一次,在一条也是这么宽的河道里坐船观景。” 姥爹顿时想起自己也曾去过乌镇,也曾坐过小船。 “那一天傍晚,我坐在船上,看着水里的倒影,突发假想,如果我没有出家,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想着想着,我就觉得水里的倒影才是真实的世界,我才是那个世界的倒影。那个世界里的我没有出家,有着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生活。”三恩和尚说道。 姥爹惊讶,那也是他曾经有过的想法。 “多少年后,我突然想起在乌镇坐船时的情景,莫名其妙地,我抑制不住地想去看看另一个世界里的我活得怎么样。”三恩和尚看着姥爹。 姥爹发现三恩和尚的两只眼睛里各有一盏灯笼,似乎是夜行人在他的瞳孔里寻找什么东西。 “所以我用我的预测术找到了这里,跟你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天,说了这么多话。”三恩和尚继续说道,手里的佛珠又捻动起来。 姥爹瞠口结舌,脑袋里嗡嗡响,如同被锣鼓声震到。 “你其实已有佛心,只是没有剃度。如果说你是俗家弟子,却又脱离凡尘。如果说这些天我们俩像在梦中相遇,却是比梦还要奇异的梦。倘若说我是你的身外身,你其实也是我的身外身。”三恩和尚的声音越来越远。 姥爹痴呆地看着老河的流水,看着看着便觉得水没有流动,而是自己在摇船前进。 “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姥爹在“船”上喃喃自语。 等他感到晕眩,闭上眼睛养养神,再次睁开眼,三恩和尚已经不见了。近处不见他的身,远处不见他的影。 桥下流水里,只有一个自己倒映的模糊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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