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三恩和尚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天傍晚在乌镇有遇见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错觉,莫非那并不是错觉?他从那个世界找到我这里来了?姥爹心中有无数疑问。
姥爹急忙从老河回家,询问赵闲云,余游洋和罗步斋。
让姥爹意外的是,他们都说这几天并没有和尚来家里,更没有和尚在这里住宿。
姥爹不肯置信道:“他跟我喝茶,跟我论道,跟我散步,都是真真切切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我喝茶,没有看到我论道,没有看到我去外面散步吗?”
余游洋说道:“看到了。但是我们只看到你一个人喝茶还要摆出两个茶盅,自己面前一个,桌对面放一个。我们也看到你这几天一直自言自语,确实有点跟人说话的意思。你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也是自言自语。”
余游洋说完,其他人纷纷点头称是。
“我们以为你心里有什么事,便都没敢打扰你。”罗步斋补充道。
这时,小米抱着一把小竹棍走了进来,那些小竹棍既可以用来学算术,也可以用来学占卜。
罗步斋见小米进来,问小米道:“小米,你是不是见马秀才这几天不太寻常?”
小米看了姥爹一眼,小声说道:“好像是的。”
罗步斋摊手道:“你看!”
可是在姥爹单独教小米写字的时候,小米偷偷告诉姥爹:“马秀才,我不敢说你正常,其实我看到那个和尚了,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
姥爹欣喜非常,抓住小米的手说道:“是吗?你真的看到了?”
平时姥爹也有碰到小米的手的时候,但是没有这次这么用力。
小米的小手被姥爹抓在大手里,完全覆盖。小米的神色有些怪异,看姥爹的眼神也变得不一般。
姥爹发现小米异常,急忙松开手。
小米低下头,酝酿了片刻情绪,才说道:“我看到了。虽然他跟你长得不一样,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你一样。”
“他给你的感觉跟我给你的感觉一样?”姥爹问道。
小米点点头,又露出羞怯的表情。
姥爹自言自语道:“你的直觉很灵敏。他应该就是另一个我。但是他为什么跟我长得不一样呢?”
在姥爹想到答案的同时,小米将答案说了出来:“因为你们的经历不一样吧,所以长相也不一样。”
姥爹点头道:“是啊。虽然我们是同一个人,但经历不同。古人能从面相手相骨相看到一个人的一生,那么不同的一生就有不同的面相手相骨相。所以,即使是同一个人,在经历很多不同的事情之后,不但人生的路不一样,连相貌也为之改变!”
小米静静听着姥爹说的话,眉头紧锁,似乎不太理解。但很快她的眉头就舒张开来,嘴角带笑。她以极高的领悟力理解了姥爹说的话。
“所以在不同世界的自己,会有不同的相貌。有言道,佛有众生相。又有言道,人人都有佛性。如此说来,人人其实原本都是佛,只是因为各自经历不同,而有了千差万别的相貌。将这千差万别的世间众生相集中起来,便是佛本身了?”姥爹感觉世间万物的奥秘就在眼前,伸手可及。
这种想法让姥爹以前研习玄黄之术时遇到的困惑渐渐变得清晰,似乎那些千变万化的种种奇异之术尽管形式上变化多端,但其本质或目的根本没变。
小米理解不了姥爹后面说的话,侧头问道:“马秀才,你说的什么众生什么佛啊?我怎么听不懂?”
姥爹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微笑着对小米说道:“你慢慢学了我教给你的东西,最后就会理解的。”
“嗯!”小米用力的点头。
“对了。我有一个东西要还给你。”姥爹从怀中掏出谢小米那个血丝玉镯子来。
“还给我?”
“哦,不对,是我送给你的,你要好好戴着。”姥爹捉住小米的手,将玉镯子套在了她的手腕上。他刚才一不小心失言,生怕因此将小米的阿赖耶识唤醒。这个玉镯子在雾渡河的时候能量耗尽,已经成为普普通通的玉镯子,姥爹才放心将它还给小米。
不料小米刚刚戴上它,就说道:“它好配我啊,好像我以前就有这个镯子一样。”
姥爹没有搭话。
【画眉奇缘】、、鬼称骨:姥爹传奇
一天下午,姥爹教小米读了几首古诗之后叫小米去拿钓竿。小米欢欣雀跃地去拿钓竿。虽然姥爹几乎每天都带她去钓鱼,但每一次她都欢欣雀跃。
姥爹提着小木桶,小米扛着钓竿。两人一起朝老河走去。
姥爹顺着老河岸边走了一段距离,选了处水流较缓,水面较宽的地方坐下。刚坐下,一滴水从天而降,落在姥爹的笔尖上。
姥爹抬头去看天,晴空万里,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这滴水来得非常诡异。姥爹想起三恩和尚说的“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于是运用他传授的方法预测起来。心算之后,姥爹眉头一皱,想要收起钓竿就走,但见小米在身旁欢快地朝水里撒勾引鱼儿过来的酒味米糠,他又坐了下来。
小米见姥爹站起来又坐下,放下散发着酒味的米糠团,走过来问道:“马秀才,今天不愿意钓鱼吗?”
“没有啊。我只是腿酸,站起来活动一下。”姥爹说道。
小米体贴地说道:“如果你觉得天天钓鱼很没有意思,那就不用钓鱼啦。我们在这里坐一会人也行。你结婚那天,我从这里下的马车,一看到这条河流就觉得很亲切,就像第一次看到你一样。”
姥爹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的味道。他将挂了蚯蚓的鱼钩丢进了老河里,鱼漂立了起来。钓竿和鱼漂之间仿佛没有任何连接,只有空气。
“小米,待会儿你离岸边远一点。”姥爹见小米离水太近,担心地说道。姥爹已经算到待会儿会遇到凶险。他本想立即离开这里,但看到小米如此高兴,不愿意扫了她的兴。
他连弱郎大王都不躲避了,怎么会怕一点小凶险呢?
不一会儿,鱼漂动了起来。姥爹看准时机,将钓竿一甩,钓上一条金边鲤鱼来。
小米急急忙忙跑上前,将鲤鱼嘴里的鱼钩取出,然后捧着鱼哈哈大笑,笑了许久才将鲤鱼放到小木桶里。
姥爹心想,这聻丝儿做的钓竿就是好,钓鱼从来没有失手过,鱼儿也来得特别多。
姥爹重新上好蚯蚓,再将钓钩抛到远处。
很快,鱼漂又颤动起来。
小米激动地说道:“马秀才,马秀才,有鱼儿在啄鱼饵啦!”她的小脸激动得通红,如同初春含苞未放的桃花。
姥爹小声道:“我知道。你别把鱼儿吓跑了。”
小米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鱼漂颤动得越来越剧烈。
小米又忍不住攥紧拳头说道:“鱼儿变聪明了!它们只啄不吃!不一会儿鱼钩上的蚯蚓就要被它们啄光啦!”
姥爹嘘了一声。小米又闭上了嘴,但表情仍激动不已。
姥爹也觉得有点奇怪,以前钓鱼,鱼漂稍微颤动几下便会沉到水底去。这说明挂着蚯蚓的鱼钩被鱼儿一口吞下,然后带到水深处去了。有时候鱼漂也会突然横躺在水面,这说明吞下诱饵的鱼儿没往深处去,而是往上游了。今天这鱼漂忽上忽下,就是不沉下去或者横起来。
“快甩起来吧!蚯蚓要被吃光了!”小米又喊道。
姥爹将钓竿一甩,咔擦一声,钓竿中间一节居然开裂!
幸亏竹子韧性较好,折而不断。
“大鱼!”小米拍着手掌喊道。
确实,一般来说,能将钓竿弄折的鱼肯定力气非常大,斤两非常重。
姥爹心中微惊,他知道,这老河有些地方虽然很深,但毕竟是流水,而不是书库或者鱼塘,养不了多大的鱼。这钓竿突然弄折,如果不是鱼钩卡在石头缝里了,那就是缠住水底的水草了,亦或是挂到了其他沉重的东西。
姥爹急忙将鱼竿拽回来,直接抓住了聻丝儿。聻丝儿的头缠在竹竿尖儿上,姥爹便不怕聻丝儿勒伤手。他将聻丝儿狠狠一拽。
一截青色的袖子从水下漂浮出来!
小米吓得呆住了。
姥爹也一惊,暗自忖度,难道钓到了从上游漂下来的一具尸体?
正在惊讶间,那青色袖子忽然往下一沉。岸上的姥爹猝不及防,被聻丝儿一拽,差点栽到老河里去。
幸亏姥爹有点脚下功夫,刚才预测时算到会有危险,所以即使水中的青色袖子突然发力,姥爹还是没有落入水中。
姥爹往前走了几步,缓解冲力,然后将身一转,让聻丝儿缠在了自己身上。一身之力自然比一只手的力量要强大很多。姥爹站稳脚步,稍稍下蹲,然后往后退,像纤夫拉船一般要将那只青色袖子从水中拉出来。岸上的人可以借助脚下的土地施力,水中的东西则除了本身的力量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所以一般来说,水中的拉不过岸上的。这也是水鬼为什么不远距离用绳索之类的东西直接将人拽下水,而要先将人诱惑到水边才乘其不意的原因之一。纵然水鬼在水中力大如牛,它也不能跟岸上的人直接对抗。
青色袖子渐渐从水里浮出来,在河水的流动下飘飘荡荡,仿佛是风吹动的一样,又像是水草。青色袖子下面的一只痩白的手也露了出来。那只手的指甲很长,手指纤长葱白,是一个女人的好看的手。
那只好看的手紧紧拽住看不见的聻丝儿,与姥爹对抗。
那聻丝儿实在太细了,而那只好看的手太柔软,很快,那只手被聻丝儿割破,流出了鲜红的血液。那血液顺着水流去,变得丝丝缕缕,仿佛是从那只手的肉里长出来的红色丝绢。红色丝绢跟着青色袖子翩翩起舞。
姥爹心想,再这样坚持下去,那只手恐怕会被聻丝儿割断。于是,姥爹猛地转身,将聻丝儿用力一甩。
抓着聻丝儿的青色袖子像上钩的鱼儿一样从水中跃出。紧接着,一个瘦弱苍白的女人从水中跃起。她朝岸上跳了过来。
姥爹以为她会落在旁边,不料那女人半空中突然转向,将那只滴着鲜红的血的手朝他伸出。
姥爹猝不及防,被那女人的手戳中。姥爹以为她的手不过是戳疼他而已,可是低头一看,她的手居然从他的胸口没入,半只手掌扎进了他的体内。姥爹顿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心脏停止了跳动。
那女人再一使劲,整只手掌没入姥爹的胸膛。
姥爹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被她的手抓住了,她一捏就会将他的心肝脾脏捏碎。
果不其然,那女人做出了抓握的动作。
姥爹顿时疼得无以复加,几乎要对着她跪下来。
女人将手从姥爹胸口缩回。
姥爹感觉一阵凉风透心而过,打了一个寒颤。这次他真的站立不住了,手松开了聻丝儿,倒在了老河的草地上。他算到了今天在这里会遇险,但是没有想到这个从水中钓起来的女人如此厉害。三恩和尚能算到伤势,姥爹刚学会不久,算得没有三恩和尚那么精确。
姥爹对着小米喊道:“快……”
“快”字刚刚出口,嗓子里一阵腥甜味儿,后面就说不出话来了。姥爹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姥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等候在床边的小米见姥爹醒来,急忙大喊大叫。赵闲云罗步斋等人立即跑到房间里来。
姥爹见小米毫发无损,暗暗松了一口气。
赵闲云给姥爹喂了一点热水,说道:“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才看你们拿着钓竿和小木桶出去不久,就看见村里人抬着你回来了。脸色吓死人。我找医生来看,医生说你休克了。罗步斋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啊。”
姥爹想起昨晚的情形,只记得那水中突然出现的女人将手伸进了他的身体内,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姥爹见屋里人多,不愿询问小米后来的事情,怕其他人也问小米,给小米施压。
他要坐起来,可是刚刚抬手,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姥爹心里清楚,自己的魂魄被水里的女人伤到了。那女人应该是水鬼之类的鬼怪,是没有实实在在的躯体的。所以她才能将手插入他的胸膛,并且抓伤他的魂魄。
鬼伤人魂并不是稀奇事。
小米没有找来之前,姥爹曾在山东游历的时候曾经遇到过这种事情。那时候山东盗匪多,许多地方的盗匪颇有水泊梁山的架势。姥爹经过泰安的时候遇到一个大财主。那个大财主不知从哪里听到姥爹的名声,又获知姥爹从泰安经过,便半道连骗带拽将姥爹带到了他家里,说要姥爹救救他儿子。
姥爹见了大财主的儿子,发现他是个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公子哥,既没有发疯发傻,也没有哭叫哀嚎。
可是太阳一落山,这公子哥就惊慌失措,在屋里乱跑乱撞,见人就痛苦地说道:“我的手没有了!我的手没有了!”
姥爹细问缘由,才知道某夜公子哥碰到了一个手提大刀的土匪。那土匪见了公子哥,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公子哥大吃一惊,情急之下竟然不知道躲避,反而举起双手去迎接大刀。刀光一闪,公子哥发现自己的双手掉在了地上。公子哥不觉得疼痛,但见自己的肢体落在地上,吓得脸色如土。那土匪见一刀不成,举刀又砍。公子哥吓得急忙逃跑,一口气跑回了家里。
回家之后,他见人就喊:“我的手没有了!我的手没有了!”
家里人见他两只手好好的,便劝他不要惊慌。
他不听,非得要父亲带几个男丁去找他的手。
他父亲认为他是胡闹,便叫人将他关进了屋里,又将门落锁,不让他出来。后来他父亲在姥爹面前忏悔,说那晚要是让他带人去寻找,说不定真可以找到他的手,就算找不到手,也或许可以解开他的心结。可是他父亲没有这样做。
第二天,公子哥没有了异常,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可是太阳一落山,他又恢复了头天晚上那样的疯狂状态。
姥爹了解情况后,知道这公子哥是碰到了死去的土匪了。这死去的土匪不能伤害他的肉体,却能伤害他的魂魄。那晚被砍去的手,便是公子哥的魂魄的手。
姥爹问了公子哥被土匪砍的具体位置,然后等到晚上公子哥再次发狂的时候,他领着公子哥出去找他的手。走到曾经被砍的地方时,公子哥发现地上有两截白色的手臂,惊喜地拿了回去。
回到家里一看,那根本不是手臂,而是两截藕!
那是姥爹在白天丢在那里的。
从此之后,那公子哥便好了。
大财主问姥爹,为什么白莲藕可以让他儿子以为是他的手臂。
姥爹回答道,莲藕会“藕断丝连”,犹如人体血脉,是最像人身的东西。商朝末年的陈塘关有个总兵名叫李靖,他的三儿子死后便是靠几截莲藕复生的。
姥爹救得了别人,却难救自己。那公子哥是两手被鬼魂砍掉,而自己是胸口被鬼魂抓伤。那公子哥可以用寻回两截白藕的方式解救,自己却没有可以参照的方式。
不过姥爹暂时没有心思想如何解救自己,倒是想知道自己倒下之后,小米和那个鬼魂之间发生了什么。
姥爹将其他人都支出去,只让小米留在了屋里。
屋里没了其他人,姥爹将小米叫到床边,问道:“那个水里出来的东西去哪里了?她有没有伤害你?”
小米得意道:“马秀才,你好好休息吧,不用担心。她没有伤害到我,我倒是把她抓起来藏到一个地方了。”
“你把她抓起来了?”姥爹惊讶道。
小米点点头,说道:“是呀。铁小姐不是说过聻丝儿可以杀鬼吗?我用聻丝儿把她捆起来了。我先将她藏在草丛里,然后叫村里的人把你抬了回来。在大家都关注你的时候,我偷偷回到老河边,将她背了回来。”
“你把她捉到家里来了?”姥爹问道。
小米道:“是呀。我把她装在后面的大水缸里。你还没有好,我不能放走她啊。上次我看到了那个和尚,你不让我在别人面前提起,所以这次这件事我也没有跟别人说。”
姥爹怀疑道:“你是怎么抓住她的?”
小米轻松道:“像抓鱼那样咯!怕她跑掉,我才用聻丝儿将她捆起来的。”
“你把她藏在水缸里,其他人怎么可能不发现呢?”人这么大的东西可不是小螃蟹小虾子,说藏就能藏得住的。
小米将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像姥爹钓鱼时叫她不要吵到鱼儿一样。小米凑到姥爹的耳边,低声说道:“她可厉害了!我一把她放到水里,她就不见了。水缸里只能看到水。我刚放她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她溜走了。我估计她用了障眼法,便用勺去慢慢勺水,勺到水缸快见底了,她就出来了。见她没有逃走,我就放心了,又提了几桶水倒进缸里。她又不见了。”
姥爹还是担心,问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碰过那个缸没有?”
小米想了想,说道:“余游洋在那个缸里勺了一点水喝了。我本来想阻止她的,但是怕漏了馅儿。”
姥爹想起刚才余游洋站在这里的时候似乎有些不舒服。但姥爹也不知道喝了那种水会有什么后果。
“赵小姐和罗先生都没有动过?”姥爹问道。这么一个恐怖的女人藏在家里不是什么好事,接触到的人越少越好。当然,姥爹对小米的举动非常满意。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来到老河,为什么上钓,为什么要攻击他,许许多多的疑问还等着她来回答。如果小米没有将她抓住的话,这些问题就没有答案了。
小米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你带我去看看。”姥爹忍着胸口的疼痛朝小米伸出了手。
小米道:“我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说完,她就跑了。
不一会儿,小米回到屋里,说道:“后面没有人。我带你去看看。”
姥爹便由小米搀扶着走到了屋后。
马家老宅的住房和厨房是分开的。住房和厨房之间有几米长的宽走廊。小米说的大水缸,便在走廊上。水缸上还有一个圆形的水缸盖。这水缸里的水是日常用水,煮饭洗菜泡茶都用缸里的水。所以要有一个水缸盖挡住灰尘。
那时候用水不是特别讲究,生水也可以直接喝。
厨房里还有一个小水缸,那是为了用水更方便。如果小水缸里没有水了,就会取用大水缸里的水。
姥爹走到大水缸旁边,将水缸盖揭下。
果然如小米所说,这水缸里的水清澈见底,别说躲在水里的人了,连一颗渣滓都看不见。
姥爹拿起水勺伸进去捞了一把,水哗哗地响,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我要跟她说说话。你拿个水桶来,我把水勺走。”姥爹对小米说道。他本不想让小米干一点体力活儿,但是现在他胸口疼痛,只能让小米来做了。
小米鬼灵精怪地一笑,说道:“马秀才,不用这么麻烦。”
“不是你说的要把水勺出去才行吗?”姥爹问道。他对这个水中来客还一点都不了解。
小米走到水缸旁,手在缸口上摸索。
姥爹见缸口上没有任何东西。
但是小米似乎摸到了什么,然后用手指将它捏住,交到姥爹手里。
姥爹顿时明白了。
“每次见她都要勺水的话太麻烦,我就将捆着她的聻丝儿留了一截在外面。你想见她,只要扯出聻丝儿就行啦。”小米说道。
姥爹看着小米,第一次觉得她实在不可小觑。她前世的慧根还在,灵性还在,所以她能像捉鱼一样捉住水缸里的女人,还能在捉住之后想到怎么控制这个女人。她现在的实力远远不及谢小米,但只要慧根和灵性还在,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狂飙突破,一鸣惊人。
小米见姥爹痴痴地看着她,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姥爹晃了晃脑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用力拉扯聻丝儿。
聻丝儿一拉紧,水缸里的水就波动起来。紧接着,一个女人的手从水中伸了出来,搭在缸口上。绿色的袖子耷拉在手臂上,湿漉漉的如同水藻。然后那个女人将头伸了出来,看了看姥爹,又看了看小米,略显疲惫地问道:“又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她说“又”,是因为小米已经勺水把她唤出来过一次了。她好像有点恐惧小米,眼睛看着别处,但时不时快速地瞄小米一眼,气势没有在老河里那样嚣张。
在老河岸边的时候,姥爹没来得及细细看她,此时再看,发现她长得非常俊秀,皮肤非常水嫩,吹弹可破。这或许是她长期潜在水中的原因。她的头发很长,水缸几乎被她的头发覆盖。头发不是纯黑色的,而是黑中带一点古怪的绿色。
“你为什么要害我?是有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吗?”姥爹问道。
她摇头道:“不是。是你钓鱼用的线吸引了我。”
姥爹奇怪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线吗?”
她点点头。
“既然知道,你应该害怕它才是,为什么还会被吸引呢?”姥爹心想,聻字贴在门上都可以让小鬼退避三舍,聻丝儿可以杀鬼,鬼见了应该避之而恐不及。她为什么还找上门来?
她说道:“因为我想了结自己。”
这个回答出乎姥爹意料。
“我需要它来杀死自己,你却不肯给我,我只能先杀掉你,再用这聻丝儿自我了结。”她脸色平静。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要自我了结?”姥爹问道。
她沉默不语。
姥爹怕其他人进来看见,便叫她重回水里,然后用缸盖盖住。
“我们要将她转移地方,免得她做出什么报复的事情来。还有这个缸里的水不能喝,免得生病拉肚子。如果余游洋有什么不舒服,我还要找她算账。”姥爹对小米说道。
“转移到哪里呢?”小米问道。
姥爹道:“把她放到池塘里去吧。”
“那她不会跑了吗?”小米担心道。
“不会的。我们把她弄到村口那个大池塘里去。将她的手脚捆住,然后将聻丝儿系在石头上。”姥爹说道。
从老河那边通到村里的大道两边有水田有池塘。大道拐弯的前面不远,有两口池塘,一口稍大,一口稍小。大池塘水浅,但淹死的人多。小池塘水深,却从未淹死过人。
据村里老人说,画眉村的村口之所以有两口池塘又挨得这么近是有原因的。据说一百多年前,村口只有一口大池塘,没有路对面的小池塘。那时候有一个耍猴戏的人从这里路过,顺便在村口耍猴讨钱。耍猴戏的人来这里时正是炎热的夏季。耍猴戏的人挨家挨户讨完钱,正要离开画眉村的时候,决定在这个大池塘里游个泳消消暑。
耍猴戏的人将钱袋和猴子放在岸边,自己扎进水里畅游。
当游到中间的时候,他突然大喊救命。
当时正是中午,太阳当头。村里的人口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房屋还没有挤到村口来,基本都靠着后山而建,住得也松散。并且中午炽热,人们都会在家里睡午觉,不会顶着能烤出油的太阳出来晃悠。池塘附近只有耍猴戏的人和他的猴子,没有其他人。
猴子听到主人呼救,急得在岸上吱吱乱叫。
这时候倒是有几个在外面偷果子的小孩子听到了呼救声,急忙从果树上溜下,跑了过来。有一个小孩跑回家去叫大人,其余几个弄了一根树枝,想伸到水里让耍猴戏的人抓住。可是树枝太短,耍猴戏的人只在水里沉浮,没有移动。
耍猴戏的人很快扑腾的劲儿过去了,像秤砣一样往下沉。而回家叫救援的人还没有来。
小孩子里有会游泳的,但水性不是很好,平时只敢挨着岸边游,从未往深处游过,因此不敢往下跳。
岸上的猴子急得乱叫乱跳,好像脚板被烫了一样。它见还没有救援的人来,居然自己一跃而起,跳入水中,然后拼命朝它的主人游去。
可是一只猴子怎么能救起一个人呢?猴子游到了主人身边。水下的主人可能太恐惧了,见到什么就抓什么。岸上的小孩们只见一只手从水中伸出,将猴子拉了下去。那猴子连个扑腾都没有,就沉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等到救援的人赶到,池塘的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有夏风,只有蝉鸣。
村里的人仿佛共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瘦得可怜的人牵着一只同样瘦得可怜的猴子来到了村子里,瘦得可怜的人摇一下破铃铛,瘦得可怜的猴子便在地上打一个滚。他和猴子的表演简单枯燥,让人同样觉得可怜。
而现在大家的梦一起醒来,只有那个人和那只猴不见了。
当大家去找那个人的钱袋时,钱袋也不见了。仿佛那个钱袋也随着梦境的醒来而消失了。
村里明白人自然知道有人趁乱将钱袋偷走了,但是没人追究这件事。毕竟这耍猴戏的人不是本地的,没必要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得罪自己村里的人。
关于捞尸的办法,各人的主意不一样。有的说必须放水,放干了池塘里的水,便可轻易找到耍猴戏的人和猴子的尸体。这本是最方便的方法,但是马上有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马上要插秧了,水田里这时候最需要充足的水。如果池塘里的水全部放干了,周围的水田可就都缺水了,影响今年的收成。
南方山区或者丘陵地区的水田绝大部分是梯田,地势稍高的地方基本都要有储水的池塘或者水库,这样才可以保证地势稍低的阶梯式水田供水充足。而一年之中最需要水的时候便是插秧时节。那时候没有任何机械,全靠人的手指捏住秧苗的根了一点一点地插入泥土中。这就需要足够的水将田地浸湿浸透,不然手指无法将秧苗插入。而秧苗要存活下来,也要非常多的水,水稍不够就会枯死或者发育不良。
放水的决定被否之后,有人提出用渔网捞,有人提出下水去摸。
捞了许久,摸了许久,直到傍晚太阳下山都没人找到耍猴人的尸体。
有人终于不耐烦了,嚷道:“迟早会浮起来的,大家就别捞了,等他自己浮起来吧!”
有人附和道:“也是。本来就不应该让这种讨钱的人进村,出了事还要连累我们大家伙儿。”
大家本来就不齐心,有人这么一说,大家很快就散了。
可是几天过去后,耍猴戏的人和猴子的尸体并没有浮起来。
半个月之后,一个村里人的尸体倒是浮起来了。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淹死的。他家里人说,耍猴戏的人和猴子淹死之后,他也突然消失了。由于那人平时有点钱便要出去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嫖赌逍遥,并且经常长时间不回来,所以家里人没有管他。
他家里人找到经常和他一起玩耍的狐朋狗友询问。他朋友听说那人淹死的消息,非常惊讶,说他在淹死的头一天晚上回去的,说不定是喝多了酒晕晕乎乎走到池塘里去的。
他家里人问那朋友,他这几天有没有异常表现。
他朋友说,没有异常,就是好像有了一笔钱,比平时大手大脚一些而已。
此后几乎每年都有人会在那个池塘里出事,尸体都在同一个位置浮起来。
后来村里人共同出钱请了一个高人来看。
高人让村里人请石匠打了一个与一般水牛同样大小的石牛,又打了一个石头牛桩,然后将石牛扔在了池塘里,将石头牛桩扎在池塘边。
从那之后,这个池塘里再也没有淹死过人。
即使有人落水,也会感觉骑在水牛背上一般浮起来。
虽然如此,村里人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在这池塘里洗衣洗菜游泳了。于是,道路对面多了一口小池塘。洗衣洗菜的人自然转移到了那口小池塘。
姥爹决定将这个危险的女人转移到大池塘,是因为大池塘有过这段故事。这样的话,池塘里的石牛可以压制她,不让她伤害别人。
于是,姥爹和小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次来到大水缸旁,用聻丝儿再次将那女人扯了出来。
“走,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姥爹命令道。
她有点恐惧,问道:“去哪里?”
“你到了就知道了。”姥爹说道。
“可是我不能离开水太久,不然我会死的。”她怯怯地说道。
“你不是想死吗?”
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说道:“人想自尽,如果不是为了情,就是不想死前饱受折磨。我也一样。我想死得利索,死得畅快。可是你让我离开水活活渴死,死的过程就太受煎熬了。”
“我只听说水鬼不能离开水,可你又不像是水鬼,为什么也怕离开水呢?”姥爹自信对付水鬼绰绰有余,这女人的实力不是一只找替身的水鬼能有的。
“我不是水鬼,我是水客。死法不一样,但都离不开水。那天要不是你将聻丝儿缠在身上,我绝对不会从水里出来。”她说道。
“水客?”姥爹没有听过这种称呼。
“你们叫我们做八目嫚鬼。”她没好气地说道,“很丑陋的名字!我们自称为水客。”
“哦,原来是八目嫚鬼!”姥爹点头道。八目嫚鬼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水鬼,但它跟水鬼有很大的区别。水鬼只要找到替身就可以摆脱水的禁锢,重入轮回。八目嫚鬼则是水中的吸血鬼。它如果抓到了人,在溺死人的时候还会咬住人的血脉,将血吸干。它是很难重入轮回的,只有不断地吸人的血才能保持魂魄的存在。
八目嫚鬼其实没有八个眼睛,被称为八目,是因为被它吸血的人会由于缺血而产生幻觉,看到它的时候往往眼睛重重叠叠,以为它有八个眼睛。
姥爹之前游历时去过一个海边小镇,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临海的某个与海相通的地洞里囚禁了五十多人,五十多人都是半截身子在水面,半截身子在水下。这些人不是犯人,也不是匪徒绑架,而是下海游泳时被八目嫚鬼捉来的。八目嫚鬼给他们好吃好喝的,将他们养得很好,但是晚上就在水下咬他们下半身的血管喝血。后来那个地洞被人发现,将那五十多人救出。五十多人全部上半身完好无损,下半身到处是在水下无法愈合的腐烂小孔。但那是一个男性八目嫚鬼,里面十多个女性全部被它侵犯。好在后来没有生出什么怪物来。
“你不用担心。我们带你去一个大池塘,不会让你渴死的。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姥爹说道。
姥爹见竹溜子刚好来到脚边,便说道:“竹溜子,你去给我们探路,别让罗步斋他们看到了。”
竹溜子立即跑了出去,很快便回来了,它叼住姥爹的裤脚,示意现在可以出去。
水客不愿从水缸里出来,央求道:“那天我看到你们拿了一个钓竿和一只小木桶。你们能不能将小木桶里装点水,然后把我装进小木桶里带过去?”
“那么小的地方,能容得下你吗?”姥爹想起褚鬼侯的斗鬼从石头缝隙里爬出来的情景。一些灵体的伸缩性让人匪夷所思。
姥爹叫小米拿了小木桶过来,从大水缸里勺了一些水倒进小木桶里。
水客从水缸爬出,然后一头扎进小木桶里。那个小木桶下面仿佛有个无底洞。水客的头伸进去后,身子居然也缩了进去。
小米摇了摇小木桶,里面只有清澈的水,看不见水客了。不过那段聻丝儿还牵在小米的手里。
姥爹提起小木桶,发现重量没有增加多少。难怪小米一个人能将水客捉回来。
姥爹和小米将小木桶提到村口,将聻丝儿栓在岸上的石桩上,然后将小木桶里的水倒进大池塘里。倒水的时候,姥爹听到“咕咚”一声,像是一团石头掉进了水里。
水客的手和脚都被聻丝儿捆住了,所以不担心她爬到岸上来将石桩上的聻丝儿解开。她都无法爬上岸。
那个石桩是拴住池塘底下那头石牛的,现在却栓了一个八目嫚鬼。
这口大池塘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太接近,加上聻丝儿本身就细小得几乎看不见,基本不会引起路人的注意。
将水客安置好之后,姥爹和小米回了家。
赵闲云见姥爹和小米提着小木桶回来,有些意外,但她没有问什么。她从来不问姥爹为什么要做什么事情的。只要姥爹决定去做,她就会默默支持。赵闲云一直对姥爹这样拥护,直到她死去。
赵闲云给姥爹和小米端来装好温水的脸盆和脚盆,让姥爹自己洗,她帮小米洗。
洗完,赵闲云去倒水,又将小米的床铺好。
等小米睡下了,赵闲云和姥爹才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姥爹和赵闲云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吵醒。赵闲云要起来,姥爹将她按下。
脚步声笃笃笃地响,好像在窗外绕圈子。外面的月光很亮,可是窗户外面并没有人的影子。
姥爹起来批了件衣服,走出去看。
外面的月亮圆得不能再圆,月光亮得不能再亮。地上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个裂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姥爹往卧室窗户的方向一看,看到了一头雄壮的水牛。那头水牛在窗户旁边绕着圈儿走,将那块地踏得稀烂。那块地本来是夯实过的,但是水牛浑身湿漉漉的,肚子下面不停地滴水。夯实的泥土经过水的浸润,又被这沉重的牛脚板来回地踩踏,已经烂成了稀饭一般。
谁家的牛跑到这里来了?姥爹心中疑惑。
由于水牛常年在水田里耕地,跟人的交流比较多,所以是很通人性的。即使断了缰绳,水牛也不会乱跑,甚至会吃完草后自己走回主人的家。
姥爹走近前,发现这水牛的鼻子在流血,每一滴滴在地上,都如一朵绽放的梅花。
水牛的鼻子都有鼻栓的。而这头水牛的鼻子上没有鼻栓。显然它是将鼻栓挣脱了。一头牛要将鼻栓挣脱,那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人们正是看到了牛鼻子的弱点,才将力气大于人许多倍的牛制服,并加以利用。而原本强壮于人许多倍的牛,就是因为忍受不了鼻子的脆弱,而屈于人之下。
姥爹猜想,这头水牛能将鼻栓挣脱,必定受了极大的刺激。
确实如此,这头水牛还在掉眼泪。水牛平时是不会掉眼泪的,要么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要么是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水牛见姥爹走近,竟然停止了转圈,两只牛眼睛温和地盯着姥爹,像是有话要说。
姥爹跟它对视了一眼,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是久别的旧友重逢一般。姥爹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到许多涌动又压抑的情愫。
“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姥爹情不自禁地问牛。他感觉那头牛能听懂他的话。
那牛张开嘴,居然也说出人话来:“好久不见啊,你终于来了!”
姥爹一愣,问道:“你认识我?”
“一百年前,就是你将我投到村口大池塘里的啊!”
姥爹头皮一麻,说道:“你是村口大池塘里的石牛?”他立即理解这水牛的鼻子为什么流血了。岸上的石桩就是禁锢它的,它要跑到这里来,必须将束缚的鼻栓挣脱。
“你让我在池塘里救人,不让那耍猴戏的人和猴子将别人拉下水,还说一百年之后我功德圆满,就会把我放出来。今年就是第一百个年头了。”牛说道。
“我……说过这样的话?”姥爹疑惑不已。
“当然说过。不然我怎么会挣脱鼻栓来找你呢?我守护了一百年,终于盼到头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牛说道。
“一百年之前,我还没有出生吧,怎么会跟你说那样的话?”姥爹问道。
牛踢了一下蹄子,说道:“一百年前,你路过冯家庄的时候被画眉村的人拦住,叫你帮忙处理一下大池塘里作祟的东西。画眉村的人跟你说了情况之后,你在从冯家庄到画眉村的路上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便叫人将那块巨石刻成了一头石牛。那是我的雏形。你收集天地精气,给我灵智。你收集夜间怨气,给我阴力。你说我在水底镇压一百年,不但可以造福,还可以将自身怨气净化,成为一个全新的灵体。你说一百年以后,你会将我的禁锢解开,还我自由。这些事情我都历历在目,从未忘却。我见人落水,便用背抵住,不让他下沉。后来那耍猴戏的人见我与之对抗,不再作祟。我无所事事,便渐渐进入睡眠。昨晚一个水客闯入我的领地,将我惊醒。我还以为那耍猴戏的人趁我不注意又要害人呢。睁眼一看,原来是你在岸上将她倒入水中的。”
姥爹听水牛说到冯家庄的时候想起山精若璃说的那些话。若璃说,在她前世的时候,一个僧人从她身边路过,给她开启了灵智,让她开始修炼。莫非叫画眉村人将石牛投入大池塘的高人就是那位自己的前世高僧?
后来若璃喜欢的男人老去,她虽然容颜未改,但也跟着转世投胎。从她开启灵智到转世投胎,再到因为后山枯萎被村里人阻止结婚,算来恰好是一百年左右,时间对得上。
如此说来,这水牛说的话是很可信的。
另外,这水牛说它的灵智来源于天地精气,而阴力来自于夜间怨气,这说明水牛虽然有牛的外貌,实质却是无数怨念凝聚而成。将人间怨念凝聚起来,然后借助其他容器将它或铸入刀剑,或附于树中,或禁锢水底,或弃于火山,或深埋地下,借金木水火土之力将怨念洗涤淬炼,从而去掉恶之力,留下善之源。这是通灵高人常做的事。
水牛便是利用五行中的水元素将它自身洗涤淬炼了百年。
在遇到山精若璃的时候,姥爹以为自己在这里出生是缘于前世的某种原因。此时姥爹却不由自主地猜测在这里出生是不是为了遵守前世的诺言——等跟这头水牛的百年之约期限到来?
姥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水牛身上的怨气要经过一百年才能洗涤淬炼,那它身上的怨气到底有多大?
“你既然是人间怨气凝聚而成,应该知道人的寿命只有区区百年。禁锢你的那位高僧很可能是我的前世,而不是现在的我。”姥爹说道。
水牛道:“肉体只是皮囊,阿赖耶识在你体内,你便是你,多少世也不会改变。”
姥爹道:“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将你的禁锢解开。”
水牛朝村口方向扭了一下头,说道:“只要你将池塘边的石桩取掉即可。我身形为牛,石桩的位置便规定了我活动的范围。”
姥爹惊讶不已,说道:“你今晚已经挣脱了石桩的限制,已经获得了自由之身。石桩取不取掉已经无所谓了。”
水牛摇头道:“你能遵守我们的百年之约,穿过前世今生如期来到这里,你能如此守信,我怎能擅自离开呢?”
姥爹感慨道:“看来一百年的洗涤淬炼,已经去掉了你当初的恶,留下了善。如果不是这样,你早就离开这口池塘了。”
水牛将头低下,说道:“这还要感谢你。”
姥爹想了想,说道:“可是最近我要控制住那个吵醒你的水客,放在家里不安全,放在别的水域又担心她逃脱或者被救走。我听说了你的能耐,才想到将她移送到你所在的那口池塘的。那石桩能拴住当初怨气丛生的你,拴住水客自然不在话下。如果我现在将石桩取走,我就没有可以禁锢水客的地方了。请问你可不可以延缓几天?待我将水客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将那石桩移除?”
“一百年都已经过去了,区区几日又算什么?当然可以。”水牛应允道。
“抱歉,那就委屈你几天了!”姥爹说道。
水牛“哞”了一声,转身朝村口走去,尾巴抽打空气中的蚊虫。那条尾巴如同鞭子一般,带着一股狠劲儿。
姥爹轻叹道:“看来恶念并没有完全消失啊。不过善恶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善者,善大于恶也;恶者,恶强于善也。即使再淬炼一百年,这恶只会更少,而不会消失。”
姥爹见水牛的背影消失了,又听到远处池塘传来哗哗的水声,知道石牛下水了,于是转身回到屋里。
赵闲云见姥爹进来,问道:“怎么啦?”
姥爹摆摆手,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事儿。”
赵闲云见他说没事,便不再问那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她充分相信姥爹,只要姥爹说“没什么事儿”,她就觉得没事,也没有什么值得问的。
第二天,村里人看到那口大池塘边有无数的牛脚印。特别是绕着石桩那一块地方泥泞不堪,牛脚印重重叠叠,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可见昨晚拴在这里的牛遭受了极大的苦痛。
村里人一大早就议论纷纷。他们都知道没人敢将自家的牛拴在那个地方,于是吃饭喝茶的时候讨论猜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个像样的结果来。
也就是这一天,余游洋肚子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罗步斋和赵闲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姥爹猜测她是喝了大水缸里的生水才这样的。
当天晚上,趁夜深无人,姥爹又来到大池塘的石桩旁,用聻丝儿将水客从水中拉了出来。水客见了姥爹,惊讶道:“你居然没有死!被我伤到魂魄的人,一般活不了两天的。”
姥爹也惊讶。他不但没有死,胸口的疼痛感反而越来越轻。
“我家里的人喝了大水缸里的水,是你在里面的时候喝的。她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你应该知道怎样治好吧?”姥爹开门见山道。
“喝点潲水就好了。”水客说道。
姥爹道:“谢谢。”
水客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走?你这样总捆着我也不是事啊。这下面还有一头水牛,一个瘦子,一个猴子,挤得很。”
姥爹道:“我不能放你走。我放走了你,你还会害人。”
“那你为什么借我聻丝儿,让我自己了结?”水客看来确实求死心切。
“我不想你死。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鬼一命也是积累功德。”姥爹说道。
水客皱了皱眉头。
“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非得自我了结呢?”姥爹问道。
水客斜睨了姥爹一眼,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她不愿意将心中的原因说给姥爹听。“世界上那么多自寻短见的人,你救得过来吗?”她说道。
“将我遇到的尽可能救下来就可以了。”
“你不用跟我浪费口舌了。我就是不想活了。”水客生硬地说道。
“那你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吧,直到你想跟我的时候为止。”姥爹将聻丝儿放下。
水客沉入水中。
姥爹回家之后按照水客说的,弄了一小碗潲水,说是中药水,叫余游洋喝下。余游洋喝下之后果然好了。
过了一天,在姥爹教小米读书的时候,小米问起水客的事情,问姥爹想好怎么处理她没有。
姥爹说了水客的情况。
小米放下书本,仰起头看了姥爹半天,然后说道:“马秀才,要不让我来跟她谈话吧。说不定我可以说服她,让她不想自杀又不再为害。”
姥爹不相信地说:“我都说不通她,你还能说通她?再说了,你是一个小孩子,怎么跟她沟通啊?”
小米眯着眼睛说道:“你别忘了,我和她都是女的哦。你是男的,有时候男的跟女的对话简直是鸡同鸭讲。”
“不行,万一她偷袭你怎么办?她是经久磨练的鬼怪,你是涉世未深的小孩,怎么防得住她?”姥爹担心道。
小米嘟起小嘴道:“马秀才,你可别忘记了,当初在老河岸边的时候,是谁被水客偷袭了,又是谁把她捉回来的。”
“你这孩子……”姥爹无奈道。
“让我试一试嘛!”小米抓住姥爹的袖子撒娇。
姥爹叹一口气,说道:“好吧。不过我要在旁边看着。万一她耍什么花招,我还可以在旁照应你。”
小米摇头道:“不行。我要自己去跟她谈。如果你在旁边的话,我就很难说服她了。”
姥爹瞪眼道:“这是什么话?为什么我在旁边你就难说服她?”
小米学着姥爹刚才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女人跟女人之间的谈话,你一个大男人在旁边偷听什么?”
姥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小米再次使出撒娇的手段,抓住姥爹的袖子摇来摇去,哼道:“答应我嘛。我跟你学了这么多知识,也该是使用一下的时候啦。你常告诉我说要‘知行合一’,我现在就要‘行’了呀。”
姥爹一想,小米说得也有道理。
何况水客对他的态度确实很生硬,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而池塘里的石牛一百年之约已经到期,不能拖它太久。水客如果一直态度不改变的话,姥爹也不能一直将石牛禁锢在水底。而池塘里没有石牛的话,水客就可以害村里的人。留给姥爹的时间不太多,多尝试一点其他方法,也许就多一分胜算。
“好吧。那今晚池塘边没有人的时候你去试一试。我在家里等着你。如果你半柱香的时间内没有回来,我就去找你。”姥爹说道。
姥爹还是担心小米的安危。小米第一次转世就是被溺死的。第二次转世好不容易回到这里来,如果在画眉村的池塘里溺死,姥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
“你不用担心。我必定能说服她。”小米信心十足。
“保护你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姥爹对她没有多少信心。
一个大人跟一个小孩能有什么聊的?姥爹心想。
那天晚上,小米在夜色已深的时候去了大池塘。姥爹坐在堂屋里抽烟,竹溜子在房梁上继续做它的瘾君子。
外面的蛐蛐声不绝于耳,让姥爹罕见地有些心烦。
不久,外面脚步声响起。姥爹急忙灭了烟,走到大门口去看。
小米一脸调皮地回来了,显然是凯旋而归。
姥爹见了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办成了,一手抓住小米的小手,说道:“你没什么事吧?看来你真的办到了?”
小米嬉笑点头。可是她的眼眶微红,脸颊上能看到泪痕。
“她欺负你了吗?”姥爹担心道。
小米笑着摇头,说道:“没有。她是我抓回来的,怎么可能欺负我呢?我欺负她才是!”
“那你怎么哭过?”姥爹问道。
小米说道:“她的身世太悲惨了,我听着听着就哭了。”
“哦?有多悲惨?”
“不告诉你!”
“那你是怎么劝服她的?”
“不告诉你!”小米嘟嘴说道。
姥爹怎么看她都觉得不对劲,以前说话可没有这样犟过。姥爹见她不说,便也不问。
“对了。水客以后归我了。你不要管她。她不愿意再回去,也不想自己了结了,她说她以后跟我。”小米以大人的口气对姥爹说道。
“她跟你了?你管得住她吗?”姥爹惊讶道。
小米将小手从姥爹手里挣脱,双手叉腰,吹鼻子瞪眼睛地仰视姥爹,说道:“我把她抓回来,又说服了她。她现在跟我最亲密。我不管,难道你管?或者你交给别人管?”
姥爹想想也是。如果水客要留下来,自己根本没有精力管水客。罗步斋事情多,不愿管也管不了。赵闲云和余游洋更加不可能管她。如果小米真的能跟水客好好相处的话,也未免不是好事。但八目嫚鬼生性嗜血,小米如何喂养她呢?
“她能一直不吸血吗?”姥爹问道。
小米道:“我会给她喂猪血或者鸡血。你就放心吧。”
“好的。那你先去睡觉吧。我还要出去一下。”姥爹说道。他答应过石牛,只要水客的事情处理好,就要给它自由。现在水客归依了小米,是时候放走在池水中禁锢了一百年的石牛了。
小米低下头,转了转手腕上的血丝玉镯子,淡淡道:“你是要放了那头牛吗?”
姥爹再次惊讶。莫非那晚石牛来到窗前踩踏,她也听到了声响?她趴在窗边听到了他和石牛的对话?抑或是她刚才跟水客交谈的时候听到只言片语?
石牛和水客都在水下。它们应该互相看到了。水客在小米面前说到石牛,那是可以理解的。而小米猜到姥爹将水客转移到池塘是因为池中有石牛镇压,那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小米聪明伶俐,肯定可以联想到两者的关系。
这两种情况,姥爹都可以接受。
但还有一种猜测是姥爹担心的。那就是小米并没有趴在窗边偷听,水客也未曾跟她说起,她完全凭借自己的觉察能力判断出来的。
当然,石牛压制耍猴戏的人的故事早就在画眉村人口中流传。小米要听到这个故事并不难。但是她能从姥爹要出门的举动中判断出姥爹是要放了那条石牛,这就太不简单了。
她能让水客心服口服地臣服于她,这已经超出了姥爹的预料。
所以她能表现出更强的能力,姥爹也觉得不是没有可能。要知道,她可是第一次转世遇挫之后,第二次还能按照“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惜君不知”的预言投胎到君山!经过一次胎中之谜,菩萨和罗汉都可能将前世忘得一干二净。经过了两次胎中之谜还能记得前世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记忆,那都是堪称奇迹!
世间众人如蝼蚁密集,而只有一个九一道长。姥爹自觉前世是法力无边的高僧,而此世回想前世如迷蒙大雾中寻找一颗绣花针。
姥爹也曾猜想小米第一次转世就在君山。第二次转世都记得前世的预言,第一次转世应该更清晰才是。小米之所以一出生就没有父母亲戚,此原因正是出在泽盛身上。泽盛找到第一次转世的小米,发现她在君山,顿时明白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惜君不知”的含义。于是,他守株待兔,在小米再次转世投胎时,早早地将她父母亲戚杀害。
如果这种猜测被验证是真实的,姥爹也能明白泽盛为什么这么做。泽盛第一次间接杀害小米,是因为他不愿看到小米的阿赖耶识苏醒后回到姥爹身边。姥爹等了小米二十多年,如果小米第一次转世顺利又记起前世,回到姥爹身边便可喜结连理,再续前世之缘。泽盛第二次却不杀害小米,是因为他知道小米即使回到姥爹身边,姥爹也不能跟她再续前缘。他要故意折磨姥爹和小米,这比杀害给他带来更多的快意。
对于一个有巨大潜力的人来说,深重的怨气要么会置他于死地,要么会激起他更大的能力。
小米有千年修为,自然潜力巨大。
姥爹担心泽盛的所作所为会让小米在某一天突然爆发。
而怨气带来的能量,往往不是善的能量。
小米突然说服水客,又猜到石牛,这让姥爹不寒而栗。
“你去乖乖睡觉吧。”姥爹本想询问她为什么猜到石牛,是那晚听到了什么,还是水客提到了,还是其他原因,但临到说出口的时候,却只是劝她去乖乖睡觉。
小米走向自己的卧室。
姥爹在后面喊道:“洗脸水赵姐睡前给你倒好了,但是放太久可能凉了。炉子上的水壶里还有热水,你掺和热水了再洗。”
“嗯。”小米闷声回答,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姥爹见小米关上了门,便将一张黄色的纸塞入口袋,扛了一把尖嘴锄头,走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竹溜子急忙溜到地面,跟在姥爹后面。
走到外面的道路上后,蛐蛐声如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地扑过来。远处的山和树变成了剪影。
到了大池塘的岸边,姥爹将聻丝儿解开,然后系在一块石头上。姥爹从口袋里掏出黄色的纸贴在石头上。姥爹在褚鬼侯的枯井上看到那张黄纸符之后便默记于心,然后依葫芦画瓢画了这张黄纸符。虽然小米说水客臣服于她了,虽然姥爹相信小米的话,但姥爹还是要多一层保障。
然后,姥爹用尖嘴锄头开始挖石桩周围的土。
石桩埋得不算深,姥爹花了一会儿工夫就将石桩挖松了。姥爹抱住石桩摇了摇,轻松抽了出来。
石桩长不过一尺半。上头是圆柱形,埋在土里的最下端其实是一只手做抓握之势的形状,似乎要害怕什么东西跑掉。
这时水中传来哗哗的响声。
竹溜子急忙退避到树下的阴影里去。
姥爹侧头看去,那头水牛从深水区露出一个头来,鼻子打了个喷嚏,水被鼻息喷起,半个池塘下了一阵小雨。它从深水区朝岸边游来,然后两只前蹄搭在了岸上。它奋力一跃,又带起无数水滴,跳到岸上的同时,岸上又下了一阵小雨。这次的雨水淋到了姥爹的脚面。好在雨水稀疏,并没有淋太湿。
水牛身上湿淋淋,尾巴每甩一下,拍在它自己的身上就会发出“啪”的一声,如同有人在它身后拍巴掌。它的鼻子已经没有流血了,可是时不时地翕动,可见没有痊愈。
“你的恶还没有完全淬炼去。而你的善又有了新的伤疤。”姥爹说道。
水牛点头道:“我知道。可是谁能将自身所有的恶完全去除呢?谁的善又没有被伤害过呢?”
“你知道就好。我把石桩拔了。你走吧。”姥爹晃了晃手里的石桩。
“我走了,池塘里的耍猴戏的人和猴子你打算怎么对付?”水牛问道。
“多谢你的挂欠。不论怎么对付他们,你的百年之约到了,我就必须放走你。虽然你可以压制他们,但对我来说,你和他们是两码事。不能因为我的一些事情还没有办好,就将你的事情牵扯进来。”
“谢谢你。”水牛说完,转身朝老河那边走去。它身后滴滴答答地留下无数水印子。
姥爹对着树下的阴影说道:“这几天晚上就要麻烦你在这里看着了。如果有人或者猴子之类的东西跳出来,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竹溜子吱吱叫了两声。
姥爹拿着奇怪的石桩回了家,用红布包住,然后放在柜子顶上。
姥爹刚松手,那裹着红布的石桩居然自动滚了下来,从柜子顶上摔下。
姥爹打开红布一看,石桩已经断成了好几截。那个张开要抓握什么东西的手,终于五个手指并排在一起了,似乎放弃了抓握。
看着破碎的手,姥爹感叹唏嘘了一番。原来一块石头也有生命期限。
姥爹将一堆破烂石头重新包好,打算第二天去哪个山坳里将它埋了。
刚将红布包裹系好,姥爹又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到了大门口就停住了。
姥爹轻轻地将红布包裹放好,又等了一会儿。那个脚步声没有再响起。看来那个来客是站在大门口等着了。
竹溜子在大池塘那里看着耍猴戏的人和猴子,没有在家。如果它在,就叫它出去看看好了。
姥爹心想,来者应该不是不善之辈,它没有敲门或者弄出其他动静,应该是怕吵醒了屋里的其他人。
于是,姥爹走到大门口去开门。
开门一看,来者不是人,而是一头牛。这牛正是刚才姥爹放走的水牛。
姥爹惊讶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水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
“这……”
“当初是你把我从各个地方收集来的,怨气分散在各个高山低谷深林沙漠村野都市,那里都是我的出生地,所以我刚刚获得自由的时候觉得哪里都可以去。我走到老河之前还怎么想。但是走过老河之后一段距离,前面的路分了叉,我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在这条岔路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岔路,我想我会在这么多的岔路中迷路。”水牛说道。
姥爹叹道:“是啊。有时候有太多的路可走,反而会迷失。”
水牛点头道:“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是在这里聚合的,在这里获得了形体。这里才是我的出生地,你是再造我的人,并且是值得信任的人。我决定留在这里。所以,我转身回来了,决定跟随你。”
“你真的想好了吗?”姥爹问道。
“想好了。”
“可是你这样的形态会让村里人害怕。我得给你找个合适的寄托之躯。”姥爹说道。
“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水牛俯首道。
“好吧,我过几天去买卖牛的市场去看看,选一条将死的病牛买回来。等病牛一死,你就立即占据它的躯壳。”姥爹说道。
水牛点头。
“暂时家里没有牛棚,委屈你在那棵槐树下等候几天,我叫罗步斋给你做个新的牛棚。”
水牛乖乖地朝马家老宅前侧的一棵大槐树走去,走到半途,它又折返回来,说道:“你还是给我弄个缰绳吧,可以把我系在那棵树下。”
姥爹理解它的心思,说道:“你是怕自己会伤害他人,故意要我限制你吗?你已经淬炼了一百年,善大于恶了。”
水牛沉思片刻,说道:“我在池塘下面的时候想过了,我以前只有怨念,全是恶力。而这些恶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很多的恶,开始其实都是善。善被伤害,或者无所约束,就会渐渐变成恶。”
“善被伤害,或者无所约束,就会渐渐变成恶?”
“是啊。我的怨念来自千千万万的人,有被伤害而恶气骤升的记忆,也有原本善良,却因为没有任何约束和警告,慢慢滋生恶习的记忆。前者快,后者慢,我都得自己提防着,以免重蹈覆辙。”水牛说道。
姥爹点头道:“你汇聚了千千万万的怨念,却也汇聚了千千万万人的人生经验,必定通明世事。我本不想束缚你,但你既然这么说,我就遵照你的意愿去做吧。”
于是,姥爹又抽出一长截聻丝儿烧断,穿在了水牛的鼻子上,然后牵着它朝那棵大槐树走去。
走到大槐树下,姥爹对着槐树说道:“槐者,木中之鬼也。就劳烦你帮忙看着这头水牛啦!”
姥爹的话一说完,一阵晚风掠过,槐树的枝叶被吹动,如同响应姥爹的请求。
水牛倒也惊讶了,问姥爹道:“莫非这槐树能听懂你的话?”
姥爹道:“万物皆有灵,灵大灵小而已。大的往往感觉不到小的。人自以为是万灵之长,高高在上,所以往往感觉不到其他微小灵物的存在。”
水牛敬佩道:“确实如此。我生而为人的时候,感觉不到世间任何灵气。一旦堕落为虚无缥缈的怨气,漂浮在幽幽空中,自我变得弱小如萤虫之火,才能感受到世间还有那么多像我一样存在的东西。”
姥爹笑道:“你的人生历程太多,难以统一,但我以后叫你还得有个名称。你现在自求束缚于槐树之下,以后我就叫你槐牛吧。”
槐树被风吹动,槐树的月影在水牛身上移动,给水牛添加了不少好看的斑纹,让它看起来像一头神兽。
“槐牛,木下鬼牛。正好,正好。”水牛点头。
姥爹将槐牛系在了槐树上,然后回到屋里睡觉。
几天之后,罗步斋叫工人把牛棚修好了。姥爹从牛市上买了一条气息奄奄的病牛来。
余游洋绕着姥爹买来的牛走了好几圈,惊讶地说道:“马秀才,你这是买的什么牛啊?看起来病怏怏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肯定下不得水田,更拉不动石磨。”
姥爹笑道:“这条牛不是耕田拉磨的。”
余游洋瞪眼道:“不耕田拉磨,难道你是出于好心把它买来养老的?”
姥爹哈哈大笑,说道:“是啊,就是买来养老的!”
余游洋急忙把罗步斋和赵闲云叫了过来,说姥爹怎么不顾家庭活计,乱花钱买病牛,说有钱也不能这么花。那一阵子确实光景不太好。田地连连欠收,账很难收回。家里的余结越来越吃紧。罗步斋在外面投了一点资金,但是世道混乱,一些合伙的人动不动就消失了。
赵闲云想动用娘家带来的财产,但姥爹不肯。
罗步斋和赵闲云假装说了姥爹几句便不管了,只气得余游洋直哼哼。
虽然余游洋叨叨絮絮,但姥爹一点儿也不生气。余游洋和罗步斋为了马家兢兢业业,从未显摆过功劳,也从未贪图过一分一毫。倒是天天游来荡去的姥爹动不动就耗去大笔钱财。姥爹知道余游洋是为自己好。
病牛买来没几天就死了。姥爹迅速将槐牛牵入牛棚,让槐牛占据病牛的躯壳。
不多久,这病牛渐渐壮实起来,力气大得惊人。
余游洋不知内情,以为姥爹早就知道这条牛会变成这样,不吝美词地夸赞姥爹慧眼识珠,是辨牛高人。
槐牛要求姥爹让它出去干活儿。姥爹便将它租借给其他种田人。
租借槐牛的人惊喜不已,这一头牛一天耕的地相当于两三头牛的总和,期间还不需要农夫的吆喝驱赶。
许多养牛的人认为姥爹捡到了宝牛,纷纷询问这头牛的来历。姥爹便说是牛市上没人要的,他看价格很低就买了下来,没想到它会变成这样。
养牛的人又纷纷将自家的母牛牵到画眉村来,央求姥爹让槐牛跟他们的母牛配种,好生出优良的小牛。一时间,画眉村几乎要取代原来的牛市。
姥爹无奈,只好扩大牛棚,让槐牛跟三十多头年轻的母牛关在一个牛棚里。养牛的人晚上趴在窗外朝牛棚里面看,巴不得亲自上前将槐牛抬到他的母牛身上去。
一连好几晚,槐牛对众多母牛无动于衷。
养牛的人满怀希望地来到画眉村,又垂头丧气地离开。
后来,据村里比外公年纪大一些的老人们说,姥爹刚开始养槐牛的时候,画眉村前面的那条大道被来来去去的母牛的脚板踩得稀烂,一下雨就到处是泥浆,小孩子踩上去连脚都拔不出来。村里到处可见一堆一堆的牛粪。不过那时候人们并不觉得姥爹给村里带来了臭味,因为牛粪可以用来涂抹晒谷坪的地,让晒干的谷粒不会嵌进泥土里。牛粪还可以拍在泥墙上,晒干了烧火用。当然,牛粪也是上佳的农家肥料。那时候有专门出外捡牛粪的人,甚至跟别人抢牛粪。有的人看到牛粪了但没有带锄头箢箕等工具,便在牛粪周围画一个圈,表示这牛粪已经有了主人。
等到我踏上画眉村前面那条大道的时候,发现雨水一冲便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从泥土下面露出来。村里老人们说,那就是你姥爹养槐牛时村里人铺的石头,因为那时候道路被其他牛踩坏了,不铺石头简直走不出去。
我每次去外公家都是走后山的小路,不用走前面的大道,但我长大后每次到了画眉村都要去走一走那条大道,想想姥爹还住在马家老宅时候的事。虽然现在马家老宅被烧毁了没有了,姥爹去世了不在了,但至少这些石头还在。这些石头便是那些岁月留下的印记。
有人说,一个人的记忆就像是梦,没有根据;两个人的记忆才是记忆,因为有人验证它真实存在过。
姥爹的记忆还在这里,但姥爹已经不在了,只有这些石头验证曾经的事情真实存在过。
画眉村的人在铺石头的时候还觉得这头槐牛给他们带来了福音,但是路铺好之后他们很快改变了想法。
村里接二连三出现夜行人被牛突然袭击的事件。好几个人被牛顶伤,躺在床上起不来。被顶伤的人都声称牛是从背后冲过来的,没来得急看清牛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而后又出现好多人家的菜园被牛蹄踩踏,一些泥土房被牛角顶坏的事情。
他们认为一般的牛不会这么暴戾,也没有这么大力气。
除了槐牛之外。
开始并没有人来找姥爹询问,但是姥爹已经时不时听到人们在背后议论了。
姥爹暗暗去寻找真正的肇事者,可是肇事者似乎熟悉了姥爹的行踪。姥爹晚上去村后等着的时候,村前会有人被顶伤,或者村前的某个菜园被踩踏。姥爹晚上去村前等着的时候,村后又有人被顶伤,或者村后的某个菜园被踩踏。
那段时间由于收账困难,罗步斋天天在外奔走,没有办法帮助姥爹。
而姥爹自然是不愿意叫赵闲云余游洋和小米参与这种事情的。因此,他一人偷偷关注夜间村里的变化。
一天晚上,姥爹假装在村前转悠,料想村后有可能要出事的时候突然朝村后跑。这时,姥爹看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先于他之前蹿了出去。
不过那东西很小,不可能是牛,也不可能是人。
它速度极快,姥爹追了十多步便看不到它的踪影了。
那一晚,村里没有人出事,也没有菜园被践踏。
那晚过后,事情依然如故,接连不断。
姥爹想叫竹溜子看着村前,自己看着村后,可是竹溜子又要守在大池塘边,防止没有水牛镇压的耍猴戏的人和猴子出来害人。
姥爹如此看护之下仍然没有任何作用。于是,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了。
找上门来的是住在村尾靠着后山的马进才。马进才是村里出了名的穷人,没田没地没妻没儿没房子。他住的靠着后山的破泥土房还是别人不要了的房子,屋顶瓦不全,又没有铺草,漏风又漏雨。
别人穷或许情有可原,马进才穷则是因为他自己。他太懒。
他原本有几亩田地,自己不愿意种,就背着父母卖了换钱。钱用完了,他便赖在家里吃他父母的积蓄。他父母气得双双归了黄泉。别人的父母去世,肯定会哭得很伤心。他的父母去世,他却沾沾自喜,认为少两个人的吃用,他就多两份吃用的钱。棺材选薄的买,葬礼照简单的办,生怕多用。
后来他又卖掉了父母的房子,住到别人不要了的破房子里。
他这样的人,自然娶不到媳妇。
由于积蓄渐渐用完,他又不愿给人做力气活儿,所以免不了要小偷小摸。村里几乎没有一家没被他偷过。由于偷的东西又实在不值什么,所以也没有人跟他翻脸。但是背地里人们叫他做“马进贼”。
后来富人被打倒,穷人地位提升的时期,马进贼还一度成为村里的风云人物,痛批旧社会对他的压迫。当然,那都是后话。
马进贼找到姥爹家来的时候,余游洋正在门口选菜洗菜。
马进贼一手揉着他的腰,歪歪咧咧地走到余游洋面前,做出痛苦的样子,大声喊道:“你们家马秀才呢?叫他出来一下!”
余游洋一向非常讨厌马进贼,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要找你自己找。”余游洋当时以为他又是来借钱的。因为前几次借了钱都没有还,罗步斋已经拒绝他好几次了。他口口声声说罗步斋不姓马,不关心马家的人,改日一定要找马秀才借。
其实他有点怕姥爹,不敢真的当着姥爹的面借钱。
余游洋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让他自己去找。
以前只要说让他自己去找姥爹借钱,他就会灰溜溜地走掉。
可是这一次他不但没有灰溜溜地走掉,反而仰起脖子朝马家老宅的大门喊道:“马秀才在不在家?我马进贼……不……马进才找您有点事情商量!”
姥爹正在屋里教小米,假装没听见。姥爹倒不是针对他,而是为了多些时间给小米传授知识,其他无干人等都不愿见。
马进贼见屋里没有反应,又喊道:“马秀才!你家的牛昨晚把我的腰子顶坏了,我疼得不行,你总要给我一点医药费吧?”
余游洋愤然站起,用手里的菜叶子指着马进贼的鼻子说道:“喂!你说谁家的牛顶坏了你的腰子啊?你有证据没有!借钱不到了就来骗钱,是吧?看在同村人的份上,你那些欠债我们都没有登门讨要,你倒登门要起钱来了!”
马进贼粗着脖子红着脸回道:“欠的钱是欠的钱,医药费是医药费!你不给我医药费,我这身子治不好了怎么办?”
姥爹在屋里放下书,静听门口两人争吵。
余游洋道:“那你说说看,我们家的牛关在牛棚里,怎么顶伤你了?难道你是来偷牛被顶伤的吗?”
马进贼听出余游洋是在羞辱他平时小偷小摸的习惯,恼羞成怒道:“进你们家牛棚?我呸!我昨晚在快到家的时候被你们家牛顶伤的!那家伙来得太快了!一下就把我从道路上顶到了旁边的坎下,差点没摔死。别人被你们家牛顶伤的不止一个两个了。他们都没看到。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顶伤我的就是你们家的牛!我从坎下爬起来追那条牛,那条牛到你们家门口就不见了。牛都认识回家的路!你说不是你们家的牛会是谁家的牛?”
余游洋一愣,说道:“跑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马进贼的气势顿时盖过了余游洋,点头瞪眼道:“是啊!”
余游洋机灵一转,指着地上说道:“在这里不见的吗?”
马进贼摇头,说道:“不是。”
“在那里不见的吗?”余游洋指了指稍远一侧。
马进贼说道:“不记得了。反正就在你家附近。”
余游洋扯住马进贼的袖子说道:“那你带我围着我们家走一圈看看,看看哪里有我们家牛的脚板印。如果有牛脚板印,那比一比我家的牛脚板,看看是不是一样大的。”
屋里的姥爹笑了。
小米默不作声,写字的姿势摆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写着毛笔字。但是她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听外面的吵架声。脸平静得不像一个小女孩。
姥爹后来想,当时应该从小米的表现中觉察出不同寻常。这样的话,后面很多的事情可以避免。但是姥爹没有。他无限信任小米,就像赵闲云信任他一样。
马进贼甩开余游洋的手,大声道:“我才不去看!谁知道你是不是一大早就把脚板印蹭掉了?”
“我蹭掉?你看见我蹭掉了?”余游洋寸步不让。
马进贼着急了,几乎要跳起来,朝余游洋挥手道:“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我就是看见牛跑到这里来了!村里这么多人被牛顶伤了,都是你们家牛出现之后的事情!在你们家没有牛的时候,谁遇到过这种事情?”
被他这么一说,余游洋哑口无言了。
马进贼见余游洋无法反驳,得意地笑了笑,不再找姥爹要医药费,返身离开马家老宅,一边走一边对着村里出来看热闹的人喊道:“大家都看看啊!自家的牛伤了人还不肯出医药费啊!村里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自从他们家来了一头病了又好转的牛后,家家户户晚上出门都要担心哪!不出门也担心地里的菜被踩烂哪!”
这话本来就是人人背后议论时说的话。这就像一个炮仗,早就存在了,只差一个火星子引燃。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心中想着但不敢做,但是只要有一个人领头迈出一步,后面的人就会蜂拥而上,无所顾忌。马进贼这次一闹,人们再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不管姥爹在没在旁边了。
这给姥爹造成极大压力。
槐牛知道自己给姥爹带来了麻烦,在一次姥爹去牛棚看它的时候请求姥爹让它离开这里。
姥爹将带着青色的稻草抱到槐牛面前,说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在池塘底下经受了一百年的煎熬等待,保护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应该感谢你。”
槐牛摇头道:“可是他们现在都痛恨我。”
“那是他们的双眼被蒙蔽了。”姥爹将稻草扒开,让槐牛吃。
小米寄生之后不能吃东西,那是因为她不是真正占据了谢小姐的躯壳,而仅仅像藤缠树,石生苔那样寄生。她的体内已经开始腐烂,吃进去的东西不能消化。
槐牛则在病牛临死之际迅速夺取了躯壳,它本身又有了一百年的牛的形态,魂魄与躯体相合相容,所以占据躯壳轻而易举。躯壳并没有死去,而是渐渐恢复。所以它需要补充食料。
槐牛叼起一小把稻草,一边嚼一边说道:“马秀才,你就不怕跟我一样的下场吗?帮他们维护了这么多年的安宁,最后沦为要被驱逐的罪人?”
姥爹摸着牛头上的角,说道:“牛是很善良的动物,为什么要生出一对凶悍的角呢?因为善良也需要保护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个力量,善良也会被驱逐。槐牛,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将那个作祟的人找出来呢?”
牛角形状如蒙古弯刀,角尖有一股令人心寒的气势。
“你要我怎么做?”槐牛问道。涎水顺着稻草流下。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声音铿锵有力地说道:“敢惹到我们身上来,当然是杀死它!”
姥爹没想到有人偷听他和槐牛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米。她站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但这不阻碍姥爹一眼将她认出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姥爹问道。小米的影子像是一个半夜出游的魂魄。
小米说道:“马秀才,你是一头没有角的牛,我是你的角。”
姥爹哑然。
槐牛默默地将稻草咀嚼出青色的液汁。
姥爹将小米从阴影里拉出来,关上牛棚,然后将她拽回屋里。
“你现在戾气太重了。”姥爹说道。姥爹知道,戾气是众生习性之一,是与生生世世六道轮回息息相关。如同人含冤而死便会有怨气一般,如果人在轮回中遭到挫折,便会产生戾气。姥爹虽然为小米第一次转世失败后没有变成怨鬼厉鬼而欣喜,但一直担忧死后的怨气积累太多会在转世之后化为戾气体现。
今天晚上小米的表现便是一个不祥的苗头。
“你的善心太重了!”小米犟嘴道,“你刚才也说了,善良需要保护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个力量,善良也会被驱逐。你下不了狠心,我来帮你下狠心。你做不下去的事情,我来帮你做。”
“我最需要你做的就是你什么都不做。”
“你叫别人什么都不做,难道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悲剧发生吗?”小米对着姥爹呐喊道,眼眶瞬间就红了。
小米从来没有这样跟姥爹说过话。
姥爹仿佛平静如镜的湖面,小米突如其来的狂风并没有激起湖面一丝波澜。
“你去阻止一个悲剧,只能带来另一个更大的悲剧。”姥爹说道。
“那你就袖手旁观?”小米喊道。
姥爹淡然道:“你还太小,不懂得……”
“我不小了!我不小了!你别小看我,我比你知道的多!”小米甩手喊道。
“你比我知道的多?你知道了什么?”
小米两眼盯着姥爹,稍稍平静下来,说道:“你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吧?”
“你是说村里人被牛顶伤的事情吗?”姥爹问道,“难道你知道?”有了前两次的事情,姥爹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一时之间,姥爹真的弄不清小米的深浅了。
“还能有什么事?”
“那你说说,到底是谁让我们背黑锅?”
小米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道:“当然是耍猴戏的人和他的那只猴子!”
姥爹摇头道:“不可能。竹溜子在岸边看着呢。如果水里有人和猴子出来,它肯定会给我报信的!”
小米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宁可相信那只老鼠,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姥爹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我相信你说的,那也说不通啊。别人都是被牛撞倒的,菜园也是被牛脚踩的,又不是猴子抓伤了他们,也不是猴子弄坏了菜园!”
“撞伤人的当然是牛!弄坏菜园的当然也是牛!”小米声调又高了起来。
“这话不矛盾吗?”姥爹将声音降低了几分。
小米道:“他是耍猴戏的,走过江湖,会几手障眼法!他要骗过竹溜子的眼睛并不是难事!撞人踩踏菜园什么的,他只要随便牵别人家的一条牛就可以。他能骗过竹溜子的眼睛,自然也能骗过被撞的人。”
“可马进贼不是声称看到了我们家的牛吗?”姥爹听到小米说了这些话,知道小米已经发现了什么。他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马进贼的话,但是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重要的疑问。姥爹虽然不知道小米如何知道这些的,是高人指点,还是自己领悟,但她既然已经知道,那不妨顺便解决这个疑问。
小米说道:“他怎么可能看到撞他的牛?他从来就没有被牛撞到过!”
姥爹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喜,但还摆出一副与她辩解的姿态说道:“他没被牛撞到,为什么要跑来说被牛撞到了呢?”
小米老气横秋道:“那是他想让村里的人都认为撞到他们的就是我们家的牛。那些人早就这么猜测了,只是没人看到牛的影子,不敢乱说而已。只要有一个人说看到那条牛是我们家的,就坐实了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家的牛做的。他这一招,是个死招,让我们没办法反驳!”
“我平日里对他马进贼不薄,接济过他几回,也借过几回钱给他,后来虽然罗步斋没再借钱给他,他也不至于逼我到这一步吧?”
小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好人有可能变坏,但天生的坏人是不可能变好的!他天生就把钱看得最亲,以前对他亲生父母都那样,还会对你这点恩惠念念不忘?就算你之前接济过他,借钱给他,但是只要后面有一次他要钱你没有给,他就会将以前的所有恩惠忘记,独独记得这次你没有给恩惠,从而记恨你。”
姥爹听了小米的这段话,觉得小米背后应该有人指点。这些话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能说出来的。
“而别人只要在这个时候给他一点小的恩惠,他就会帮别人来害你!”小米说道。
姥爹盯着小米,不言不语。
小米说得顺溜了,话顿时停不下来。她继续说道:“马秀才,你就是对所有人都太好了!但是你不知道,你对一个人持久地施舍恩惠,持久地宽容,那个人是不会感谢你的,他会认为这是你应该付出应该给予的!一旦你停止恩惠,停止宽容,他就会恨你,而不会觉得这才是人生常态。”
姥爹看到小米头上有阵阵青色的烟雾冒出。那是散发的戾气。姥爹知道,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你是说,马进贼不会因为我对他有恩惠,他就感激我,并且只要别人给他一些钱,他就会帮别人来诬陷我?”姥爹很快从小米的话中寻摸出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不等小米回答,姥爹紧追着问道:“是耍猴戏的人给了他钱?”
小米冷笑道:“你的脑袋还算聪明。马进贼并没有被牛撞到,但是他收了耍猴戏的人的钱,答应帮忙将前面发生的事情都归咎到我们家的牛身上。”
姥爹将小米的思路捋了一遍。耍猴戏的人用江湖上的障眼法避过竹溜子,偷偷离开池塘。然后他牵了别人家脾气暴躁的牛将夜行的人顶伤,又用障眼法不让被撞伤的人看到牛的身影。他能调教好猴子,极可能熟悉其他动物的性情,要将一头牛引怒不算难。耍猴戏的人做完这些,又用钱买通马进贼,让马进贼声称看到了肇事的牛,并说那头牛就是马秀才家的。于是,前面制造的所有矛头都对准了马秀才。
耍猴戏的人这么做是为了逼姥爹将槐牛宰杀或者驱走。他在池塘下面一百年没有任何作为,正因为这头汇聚了千千万万怨念的牛。他本以为这头牛百年之后会离开画眉村,没想到它很快回来了。不想办法逼走槐牛,他就永远没有机会报复他人,没有机会将他当年的怨恨发泄出来。
姥爹觉得这种猜测从情从理都说得通,简直无懈可击。
“这些愚笨的人不知道感谢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槐牛,却要成为杀害他们自己的帮凶。”小米头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仿佛脑后着了火,浓烟滚滚。
“这些大多是水客告诉你的吧?她在池塘里,这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姥爹问道。
小米不做回答。这便是回答。
姥爹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这水客不但归依小米,还如此帮助小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只是为了独占整个池塘?显然不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是你还是在家里好好呆着,哪里都不要去。你也许不知道,我为了今天,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姥爹扶住小米瘦弱的双肩。
她在这里吃的比以前好多了,但身子骨依然瘦弱。
小米听到姥爹最后一句话,身子一僵,如冻住了一般。她的两眼如结了一层薄冰,呆呆地面对着姥爹,眼珠仿佛被薄冰模糊了视线,没有焦距,不知道是看着姥爹的脸,还是什么都没有看。
这时,被小米的叫嚷声吵醒的赵闲云来到了房门前。她看了看小米奇怪的表情,又看了看姥爹,惊愕了片刻,问道:“怎么啦?”
姥爹摇摇头。
赵闲云走到小米身边,将小米抱进怀里。
小米突然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地在赵闲云的怀里大哭起来。眼睛里的薄冰顿时被泪水消融,夺眶而出。
赵闲云朝姥爹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让她来安慰小米。
姥爹轻叹一声,垂头离去。
姥爹出门的时候,罗步斋和余游洋也听到声响跑了过来。姥爹将他们俩劝了回去。
第二天晚上,姥爹叫赵闲云先睡觉,不要管他。他先去牛棚待了一会儿,解开了槐牛的聻丝儿,然后踱步去了村前。
姥爹在房屋间的小巷道里穿来穿去,假装寻找什么东西。很快,一团小黑影在屋顶上出现了。此时姥爹已经明白,那是猴子。但是姥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像以前那样走来走去。
一会儿之后,姥爹便向村前的大晒谷场走去。
那时候每个村子几乎都有一个晒谷场。晒谷场小则两三亩,大则十多亩。如果是夏天秋天的收获季节,地上必定刷了薄薄一层牛粪,如同墙壁刮的腻子。这牛粪结壳而不裂,就能防止晒干的稻谷里混进石子,进而避免吃饭的时候被小石头磕坏牙齿。
晒谷场是大家的公用场所。自家前的地坪空间不大,很多时候不够用,很多人会去晒谷场晒谷。何况牛粪刷在自家门前多多少少会有一股怪味道。另外,刚从打谷机里收回来的谷会混杂许多打碎了的稻杆稻叶,如果就这么混杂着装入谷袋,谷子很容易发热闷坏。只能通过风车或者谷耙将稻杆稻叶清除,这个过程叫做扬谷。扬谷是一个很脏的活儿,稻杆屑稻叶屑到处都是。所以人们能在晒谷场干这个活儿的时候就不会在家门口的地坪里干。
此时已经是晚秋时节,地坪的四周有胡乱堆积的稻草屑,那是农人扬谷后丢在那里的,仿佛一个接一个的小坟头。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画眉村的小孩子们很喜欢在晒谷场里玩耍,但是小孩子很少到地坪边上去玩,那些堆积的稻草屑看起来很高,但是一踩上去会陷进去,让身体失去平衡,而且极易歪到一边,让人摔个猪啃泥。
似乎是五六岁之后,农人各自在门前的地坪里打起了水泥地,晒谷比在晒谷场方便多了,沙石更少。晒谷场便渐渐没人去了。
姥爹走到晒谷场中间的时候停了下来。
那个黑色的影子跟到了晒谷场边上。晒谷场是平的,没有遮掩,它怕姥爹看到它,站在晒谷场的边上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的影子。
姥爹继续往前走,走到晒谷场的另一边。
那个黑色影子似乎怕跟丢了姥爹,这才往晒谷场中间走。
它才移出几步,姥爹突然将手一拽。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网从稻草屑堆里飞了出来,不偏不倚落在了那个黑色影子身上。仿佛这网是一只速度极快的蜘蛛在腾空过程中织成,然后像渔民捕鱼一样朝目标物撒去。
那个黑色影子发现中了陷阱,急忙回身要跑。可是它刚跑到稻草屑堆上就摔倒了,从稻草屑堆上滚了下来。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网将它缠得更紧。它“唧唧唧”地慌乱叫唤。
原来姥爹出门前带上了聻丝儿网,那本是用来对付弱郎大王的,姥爹知道肇事者是耍猴戏的人和猴子之后,便决定用这聻丝儿网在他们身上试验一把。他先像往常一样在村前寻找,故意让猴子跟踪。
姥爹已经知道猴子是给它主人放风的,它要跟踪姥爹,在姥爹意图去村后之前报告它的主人。
姥爹则将计就计,走到晒谷场的时候偷偷将聻丝儿网丢在稻草屑堆上。由于聻丝儿本身就细,几乎看不见,猴子又跟他有一段距离,所以更加难以发现。
其实姥爹手里还捏着一根与那聻丝儿网相连的聻丝儿,就像冬天雪地里捕麻雀一般设下陷阱,只要将手中的线一拉,就能将猝不及防的麻雀网住。
姥爹要将它引诱到聻丝儿网的正前方才能扯线收网。谁知猴子因为害怕被发现而在晒谷场边上站住了。好在它的戒备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姥爹看它已经到了自己和聻丝儿网之间,便迅速扯线,将它网住。
由于这种捕捉方法并不牢靠,猴子被网住后还能奔跑,甚至借奔跑之力挣脱不够紧的网。
姥爹早就想到一次捕捉不会成功,所以选择来到这个视野宽阔的晒谷场。如果是在村里的房屋巷道之间,猴子逃脱之后瞬间就能躲到某个角落里去。在这里,姥爹一次不成,还可以发动第二次攻击。
姥爹选择晒谷场还有一个原因。他听别人说当年耍猴戏的人在村里乞讨时除了让猴子打滚,还有个奇怪表演。那就是猴子有时候就地一滚就不见了,然后会从另一个地方滚过来。
由此,姥爹认为这猴子会一种失传已久的遁地术。遁地术是道教五行中属土的奇技,只有五行属土的人才能学会,只要术者双脚接地便能施展。但有一种办法可以阻止术者施展,那便是在地上淋一层血,或者泼一层粪。这血腥气和秽气比铜墙铁壁还有效。
姥爹担心撒网的时候猴子使用遁地术消失,所以选择了去地面刷了一层又一层牛粪的晒谷场。这样可以避免猴子使用遁地术逃跑。
幸好晒谷场边上的稻草屑堆帮了忙,让它滚了几滚,将聻丝儿缠在了身上。如果聻丝儿够粗够白的话,猴子此时就像被蜘蛛缠绕起来的猎物一般。
姥爹见它被聻丝儿缠住,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它跟前,用新的聻丝儿将它再捆了几圈。
猴子“唧唧”声不断,叫声尖锐刺耳。
姥爹借着月光看这只猴子,发现这猴子已经不像猴子了。体型比正常猴子要小两三倍。它的毛像女人的头发一样长,嘴里的牙齿尖细,整个看起来像一把锯的锯齿,十分吓人。而牙齿的颜色泛黑,像是烟龄极老的人的牙齿。它的手指和脚趾之间有鸭脚板那样的蹼,估计是为了很好地在水中游动。
姥爹大吃一惊,原来这猴子在水底时间太长,变成水猴了。
这是姥爹第一次亲眼看见真正的水猴,之前他只在古代志怪志异书上看到过。志怪志异书上说水猴是食人水怪,半人半猴,尾部长有一只手,用于攫取水边的人,尤其喜食人的眼、齿和指甲。有时会用自己的哭声把人引到水边,将人抓住。
但是这只猴子的尾部没有多余的手,也不是半人半猴,姥爹不知道是志怪志异的书写错了,还是眼前的水猴非同一般。
至于它是不是喜欢吃人的眼睛牙齿和指甲,它是不是用哭声吸引人,姥爹无从验证。
姥爹本来是想验证的,他将水猴捆起来之后吊在晒谷场旁边的一棵老树上。未料水猴在验证之前就死于小米之手。
姥爹将水猴吊起来之后,迅速赶往村后。他在牛棚里的时候跟槐牛商量好了,叫槐牛在村后接应他。他先将猴子逮住,然后跟槐牛夹击耍猴戏的人。
槐牛毕竟不再是之前的石头之躯,而是血肉之躯了,以血肉之躯对抗耍猴戏的人,不一定能像在池塘中那样占据上风。
姥爹赶到村后,找到槐牛的时候,槐牛正在跟另一头牛顶架。两对牛角撞在了一起,作殊死战斗。
没有看过牛斗架的人不知道两牛相争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两虎相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个耍猴戏的人站在另一头牛的身后,以古怪的手势指挥那头牛与槐牛对抗。耍猴戏的人仿佛手里有无数细丝一般,像操控傀儡一样操控着那头凶猛非常的牛。这给那头牛增加了许多格斗技巧。
饶是如此,耍猴戏的人这边的牛被槐牛撞断了一只牛角。
这些日子以来,槐牛替对面的牛背了无数黑锅,此时见面自然分外眼红,拼尽全力。
由于没有猴子给耍猴戏的人报信,耍猴戏的人根本不知道姥爹已经来到了身后。他一门心思扑在对付槐牛上。另外,他和猴子出水时见竹溜子没有任何异常,便以为姥爹还蒙在鼓里。
姥爹从怀里掏出蚕茧一样的聻丝儿,扯出线头,抽出一长截,然后套在了耍猴戏的人的脖子上。
耍猴戏的人没料到背后有人,一阵慌乱,手脚哆嗦。
他的手一哆嗦,那头牛便失去了战斗力,被槐牛轻易顶翻。
槐牛抬腿跃过那头牛,直奔耍猴戏的人而来。它一低头,将牛角对准他,它一扬头,牛角便扎进了他的肚子里。
顿时一阵黑烟从耍猴戏的人的肚子里冒出。
槐牛将牛角抽出,他便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地。
姥爹见他倒地,便想将聻丝儿收起。
这时,一只小手突然从姥爹身后出现,夺过聻丝儿。
姥爹回头一看,抢夺聻丝儿的不是别人,正是小米。
小米看都不看姥爹一眼,她一手抓住线头,一手抓住“蚕茧”,奋力一拉!
“不要!”姥爹开口喊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晚了。
耍猴戏的人的脑袋从脖子处滚了下来,如一个熟透了的果实从枝头坠落。一股黑烟从脖子处喷出,如同一股新发现的山泉。
那个无头之尸移动四肢,努力而缓慢地朝那颗滚远的脑袋爬去。
姥爹和槐牛都看得惊呆了!
那无头之尸费了好长时间终于爬到脑袋面前,双手在脑袋周围摸索了许久,终于捉住了那个脑袋。
无头之尸正要将脑袋搬起来,小米走了过去,一脚朝那个脑袋踢了过去。
那个脑袋飞了起来,落在了地面,滚到了更远处。
无头之尸的手僵硬了片刻,似乎不明白脑袋为什么又跑远了。片刻之后,无头之尸更加费力且更加缓慢地朝那颗脑袋爬去……
姥爹惊呆得忘记了叫住小米。
小米从背后拿出一个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丢在无头之尸的面前。
无头之尸的手碰到了那个东西,以为那是它要找的头颅,急忙双手捉住后往脖子上摁。
小米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姥爹很希望看到小米的笑容,但是在那个夜晚,小米的笑容让姥爹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那个无头之尸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人的嘶喊和兽的嘶叫结合在一起,几乎将姥爹的耳膜刺穿。
附近几间房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夜里沉睡的人被这恐怖的叫声吵醒。
姥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急忙脱下衣服将那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包住,阻止它的叫声传出来。
包住无头之尸的时候,姥爹发现那个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上长了许多长头发,仿佛是一个女人的头。不过女人的头没有这么小。
姥爹的手一抖,抬头问小米:“你把水猴杀了?”
小米点点头。她将聻丝儿绕在手指上玩弄,漫不经心道:“是啊。听说这聻丝儿可以杀鬼,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厉害!”
旁边的槐牛都连忙避开小米,躲到姥爹的身后。
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朝姥爹这边看。
姥爹无暇拆开包着水猴脑袋的衣服确认,便拖着它往偏僻的地方走。绕了半个大圈,姥爹终于将无头之尸拖到了牛棚里。
姥爹点上蜡烛,将包着的衣服解开,发现那果然是水猴的脑袋。它已经不叫嚷了,脖子处绕了一圈很明显的伤疤,伤口处仍不断冒出的黑烟,在冒黑烟的周边有锅底黑灰一样的东西。如果说黑烟是它的血的话,那凝结的黑灰应该就是它的血块。猴子的眼睛盯着姥爹,眼神里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仇恨还是求饶,这让姥爹心生愧疚。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吊在那里的。”姥爹对着那双古怪的眼睛说道。他不知道此时该把它叫做什么,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人还是猴子。
水猴的脑袋和耍猴人的身子已经连接起来。
姥爹将它交给槐牛照顾,自己去了吊起水猴的地方,发现聻丝儿网已经不在那里了,水猴的身子也不知去向。姥爹再回到小米杀死耍猴戏的人的地方,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脑袋。
姥爹回到家里,走到小米的房间门口。
小米的房门没有关,似乎她知道姥爹要来找她。
姥爹敲了敲门,轻声问道:“小米,睡了吗?”
小米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没有。你进来吧。”
姥爹推门而入,看见小米坐在一片灰暗之中。她没有点灯,也没有睡觉。清冷的月光从窗子处斜射进来,落在小米的脚边。她的手里仍然玩弄着聻丝儿。
“骂我吧。”小米说道,将手里的“蚕茧”递给姥爹。
姥爹接过“蚕茧”,摸摸小米的头,说道:“很晚了,睡觉吧。”
姥爹看到小米的鼻尖上有锅灰一样的东西,伸手一抹,抹到了自己手上。
小米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
姥爹轻轻一弹指,那锅灰一样的东西飞射到月光下,突然化为一道黑烟,消散在月光之中。
姥爹转身朝门口走去。
小米突然细声央求道:“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这句话声音极小,却如同一声炸雷突然在空气中爆裂,震得姥爹两耳嗡嗡发响。他停下脚步,身子站立不住似的晃了晃,最后终于站稳。停了片刻,他说道:“你累了,早点睡吧。”然后,姥爹重新抬起脚步,迈过门槛而去。
第二天,好几个人来到姥爹家里,要给姥爹道歉。
姥爹由于头天晚上捕杀耍猴戏的人和水猴,那天起得比较晚。
那些人跟姥爹说,他们以前或多或少在姥爹背后说过姥爹家的牛的坏话,今天早上才知道他们弄错了。原来撞伤人的不是姥爹家的牛,而是村里另一户人家的牛。那头牛昨晚从牛棚里跑了出来,还撞断了一条牛角。那牛的主人今天早上送草的时候发现牛不见了,还以为遇到了偷牛贼,发动大家来找。结果有人在村后一户人家的菜园里找到了那头断了角的牛。
姥爹听了,心中讶异。昨晚匆匆忙忙,并没有管那头牛。它怎么跑到别人家的菜园里去了呢?
这时,小米从屋中间穿过。
姥爹忽然醒悟了。那应该是小米故意将它牵到别人家菜园里去的。她知道马进贼故意诬陷姥爹,说看到牛到了姥爹家附近不见了,便以同样的方式将姥爹洗白——将那头牛牵进菜园里去。
牛到姥爹家附近不见了,这只有马进贼一个人“看到”。
断角的牛在菜园里,这有许多见证人。
这样一来,人们自然将所有问题联想到了那头牛的身上。
如果只是发现某户人家的牛不见了的话,还不足以见得就是那头牛撞伤了人,踩踏了菜园。
姥爹假装不知,惊讶地问人道:“我听说他家的牛平时很听话啊,怎么会突然伤人呢?是不是撞了邪?”
来者纷纷表示认同:“是啊,肯定是撞邪了。不然什么东西能把它的牛角撞断呢?这力气也太大了!”
众人正在聊天的时候,马进贼缩头缩脑地走了进来。
姥爹瞥了一眼他,假装没看见。
马进贼朝姥爹哈了哈腰,道歉道:“马秀才,对不起,那晚是我看错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姥爹一挑眉,说道:“哎呦,不敢当。如果你是看错了,那你身上的伤不会是感觉错了吧?”
旁人哈哈大笑。
马进贼尴尬不已。
姥爹见他露出羞赧之色,又说道:“你不是没有体力,平时花点力气做事,不至于为了一点小钱被人利用。如果你愿意种点田,我叫罗先生租两块好田给你。如果你愿意做事,我给你找林场或者药店的朋友寻一点轻快的事。”
马进贼连连点头,但不知道是真心愿意,还是出于应付。
姥爹继续道:“这人的正与邪啊,有时候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你多付出那么一点点力气,就不怕邪的勾引。你少付出一些,或许就被邪钻了空当。”
旁人纷纷点头。
“可是有些人就无法改变这一点点。”姥爹说道。
马进贼默不作声。
姥爹和他们又聊了许多其他的,一直聊到中午。
姥爹本想继续教小米读书写字的,可是这次误解得以澄清,姥爹比较高兴。另外,由于小米昨晚说了那句话,姥爹担心她今天有抗拒心理,故意跟他对着来,还不如让她自由一段时间再说。
而小米从屋中间穿过之后没有再回来。姥爹一边跟他们聊天,一边想着小米怎么还不回来。
余游洋进来的时候,姥爹问她:“你看到小米没有?”
余游洋说:“看到啦。”
“她在哪里?”
“在牛棚里。”余游洋说道。
“她去牛棚干什么?”姥爹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她最近脾气有点大,我可不敢接近她。要不你自己去看看?”余游洋说道。
姥爹摆摆手道:“由她吧。”
众人聊到意兴阑珊,姥爹便送他们出门。走到家门外的大路上后,姥爹远远看见小米和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站在大池塘旁边。姥爹觉得那个戴斗笠的人背影陌生,本想走过去瞧瞧。姥爹才跨出几步,小米就回头看了姥爹一眼,眼神仍然是负气的样子。姥爹便收回了脚步。
送走众人后回来,姥爹再朝大池塘那边看去。那个戴斗笠的人不见了,池塘边只有小米。
姥爹回到家里,对正在做饭的赵闲云说道:“你去把小米叫回来吧,她在村口池塘旁边。”
赵闲云迷惑地看了姥爹一眼。
姥爹知道赵闲云的迷惑。他明明知道小米在哪里,为什么不自己把小米叫回来,却要她去叫。
姥爹没有解释,说完便转身去了书房。
在姥爹转身的时候,赵闲云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拍了拍衣服便去找小米了。
到了书房,姥爹写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后对着这句话看了许久,看得入了神。
突然,余游洋慌慌张张地闯入姥爹的书房,脸色煞白道:“马……马秀才……嫂子……嫂子……不好了……”
姥爹急忙收回神思问道:“赵闲云怎么啦?”
余游洋道:“她……她倒了……”
姥爹慌忙朝外面走。
“倒了?是摔倒还是怎么了?”姥爹问道。
余游洋急忙从后面跟上,回答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倒下了。”
姥爹刚要跨出大门,余游洋喊道:“你去哪里?”
姥爹道:“去村口啊,我叫她去找小米……”
余游洋跺脚道:“她是回来后倒下的,现在在房间里呢。”
姥爹急忙跟着她去屋里看赵闲云。
和衣躺在床上的赵闲云脸白如纸,额头虚汗冒出,虚弱得如同天上的一朵白云,风一吹就会散。
姥爹上前握住赵闲云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仿佛冬天从屋檐上垂下的冰锥一般。
“你这是怎么啦?”姥爹关切地问道。
赵闲云费力的摇摇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姥爹左看右看,不见小米,便问余游洋:“我让她去找小米的。小米呢?”
余游洋愣了愣,说道:“小米?我没看到小米啊!”
“你没看到她?”姥爹不太相信。
余游洋点头道:“是啊,我只看到嫂子进门就扶住桌子要倒,没等我过去扶她,她就倒在地上了。没看到旁边有其他人。”
姥爹心中一惊。刚才明明叫赵闲云去找小米,怎么会赵闲云回来而小米不见踪影呢?而且赵闲云回来后居然是这一副模样!
想起昨晚小米的暴戾之气,又想起她刚才站在池塘边的负气的眼神,姥爹不禁暗暗担忧。人死时如果怨气太重就会变成厉鬼,胡乱作恶。轮回挫折产生的戾气简直就是怨气的化身,自然同样不容小觑。
小米现在的戾气时常如烟雾一般可见,足以说明她的怨气之大之重。如果她的意识被戾气冲撞吞噬,则很可能性情大改,变得凶残无情。
“不会是小米把嫂子……”余游洋喃喃说道。
她也感觉到了小米这段日子的异常。她和罗步斋都知道小米的背景,也都担心小米想起前世之后会干出一些让人意外的事情来。余游洋曾在夜里无数次问过罗步斋,问如果小米的阿赖耶识苏醒,她将怎么看待赵闲云,怎么对待赵闲云。
罗步斋也忧心忡忡,但还是宽慰余游洋说,马秀才把她留在这里,自然有他的考量,我们不必多想,只要不遗余力地帮助马秀才就可以了。
余游洋觉得丈夫说得有理。
但是看到赵闲云寻小米而不得,她自己却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余游洋的忧虑再次从心底浮出。
余游洋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敢当着姥爹的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又要点明一下她的猜测。她希望马秀才给她否定或者肯定的回答。只要他说是,那就是。只要他说不是,那就不是。
可是姥爹眉头紧皱,没有接话。
姥爹懂些医术,尤其是脉象。
姥爹曾教外公《千脉万象歌》的口诀,我又曾听外公说起过这口诀。但是我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只朦朦胧胧记得这口诀将人的脉象分为许多种。里面的说法很通俗,将这些脉象说得很形象。比如有的脉象像浮在水中的木头,有的脉象像石头投入水中,有的脉象像拨动一颗一颗的算盘珠子,有的脉象像浸了水的棉花,有的脉象像乌龟一样藏头缩尾,有的脉象按上去像按在葱根上一般,有的脉象按上去却像按在琴弦上,有的脉象按上去像按在鼓皮上。种种不一样的感觉,对应种种不一样的症状。
姥爹将手指移到赵闲云的手腕处,摸到了她的脉。
余游洋见状,知道姥爹要诊断赵闲云,便不再作声。
姥爹抛却其他思绪,静心感受赵闲云的脉象。这一摸不要紧,姥爹感觉手摸在一面鼓皮上,这是不祥的革脉。如果男子有革脉,不是身体长期虚亏,就是近段梦遗过多。如果女子有革脉,要么是小产,要么是崩漏。崩漏是经期血崩不止,身体虚弱,气血两亏的症状。
姥爹大吃一惊。他从未听起赵闲云说有妊娠的兆头,自认为应该不是小产,而是崩漏。
如果是崩漏的话,赵闲云突然跌倒就不算稀奇事了。可能是她寻小米而不得后回来的路上感觉身体不适,强忍到家后支撑不住而倒下。
如果是那样,自然就不是小米的过错。
在姥爹即将放开赵闲云的手腕时,一个潜伏的脉象突然如算盘珠子一样从姥爹的指尖掠过。
姥爹顿时变色。
一旁观看的余游洋见姥爹脸色大变,顿时失了心骨一般慌乱。她再也忍耐不住不打扰姥爹了,急切问道:“怎么啦?嫂子不会有事吧?要不要我把罗步斋叫回来?那个财迷心窍的!天天就知道收账!家里的事情都不管了!”她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心中的担忧,于是骂起罗步斋来。
姥爹此时无心为罗步斋辩解。刚才触碰到的隐藏在革脉之下的脉象是滑脉。
如果男子有滑脉,则会痰热胸闷。女子有滑脉,则是腹中有胎的表现。滑脉有个更加通俗众所周知的名字,叫做“喜脉”。
“是喜脉!”姥爹说道。
余游洋两眼一瞪,急忙擦干眼泪,破涕为笑道:“喜脉?嫂子有小孩啦?难怪身体这么虚弱。之前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呢?太好啦!太好啦!我们家终于要有小孩了!”她欣喜地走到床边,抓起赵闲云的一只手摩挲。
“可是她的喜脉脉象太弱了,被革脉遮掩。”姥爹愁云满面,没有多少喜悦之色。
余游洋又紧张起来,问道:“什么叫做脉象太弱?革脉又是什么意思?”
姥爹松开赵闲云的手,回答道:“就是说,你嫂子的身子太虚弱了,极有可能小产。这个孩子很难保住。”
余游洋的嘴巴哆哆嗦嗦,紧紧握住赵闲云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她问姥爹道:“很难保住?你不是无所不能的马秀才吗?嫂子肚子里既然有了孩子,那就说明已经有了小孩子的魂魄。你只要保住孩子的魂魄,不就可以保证不会小产了吗?你帮了别人那么多,难道帮不了自己的妻子?”
姥爹连连叹息。
余游洋撒了赵闲云的手,一把抓住姥爹的手,双腿跪了下来,哭道:“马秀才,那么多人跪着求你,你都给他们化险为夷。现在我跪在你面前,请你一定要保住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好吗?”
姥爹太了解余游洋了。她这一跪,不但是为赵闲云求情,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姥爹本就是赵闲云的丈夫,何须余游洋来跪下求救?她这么做,说明她不只担心小米想起前世之后暗算赵闲云,还担心姥爹明知小米的心机而任由不管,置赵闲云不顾。如果小米确实有嫉妒和暗算之心,而姥爹不管不顾的话,赵闲云必定没有好日子过。
余游洋跟姥爹的关系毕竟没有罗步斋跟他这么亲近,也没有罗步斋那么了解姥爹,自然会有这种担心。
姥爹急忙将余游洋扶起,说道:“你真是的,怎么可以给我下跪呢?你这不是伤我的心吗?赵闲云自从进了我马家的门,就是我马家的人,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管?”
余游洋见姥爹明白她的心思,先返身关了房门,然后将闷在心里多日的猜忌说了出来:“可是你看看小米,她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以前和和气气的,现在脸总挂着,好像怨谁恨谁一样让人难以接近。我在想,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点拨,或者因为长期与你相处,可能记起转世之前的事情了?罗步斋跟我说过,提起前世的事情或者看到前世记忆深刻的人,就可能让人的阿赖耶识苏醒发芽。”
姥爹见她终于将话点破,于是点头道:“你已经发现,我又何尝没有感觉?但是不论她是不是记起了前世之事,我们都不能在她面前说起这些。我们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余游洋问道。
“你想想,如果让她知道我们都已经知道她是谢小米了,她会怎样?”姥爹问道。
“我不知道。”
“那如果你是小米,你会怎样?”姥爹追问。
余游洋想了想,说道:“我会觉得很尴尬,会离开这个地方。或者……”
姥爹盯着她。
“或者……我想法设法害死赵闲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余游洋的话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姥爹摇头道:“我想她不会做第二种事情的。我担心她离开这里。”
余游洋道:“如果她是原来的谢小米,肯定不会做第二种事情。但是现在的小米太多怨气,可能会被冲昏头脑。”
“所以我要先消除她的怨气。与此同时,你,我,还有大家,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谢小米的事。就算她记起来了,我们知道了,我们也不能把话说破。知道吗?”姥爹盯着余游洋说道。
余游洋咬住嘴唇点头。
姥爹长长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这个房间里的一物一什,然后说道:“余游洋,你帮我记住这屋里所有东西的位置,从今以后,这里的东西尽量一个也不要移动。女人有孕之后,卧室里的东西不能乱移动,免得伤及腹中胎儿。尤其不要在墙上钉钉子或者木楔子,这样可能给胎儿皮肤上留瘤或者疤痕。”
余游洋急忙扫视四周,恨不能立刻将桌子上的一颗灰尘在哪个位置都记下来。
“胎儿肉身栖身于母亲子宫,胎儿魂魄则以母亲睡房为魂魄子宫。如果屋里东西乱移动,就会让胎儿魂魄不适。别的孕妇可能胎儿魂魄强大,能抵御一些影响。但你嫂子身子太弱,胎儿魂魄异常虚弱,经不住一丝一毫的影响。”姥爹说道。
就在几日之前,姥爹的邻居家生了一个胖娃娃。胖娃娃脸上长了一个顶帽大小的肉瘤子。孩子的奶奶一看到孩子脸上的肉瘤子,就大骂某某缺德,存心报复。接生婆不知内情,便问老奶奶骂某某作甚。老奶奶道,二十多年前她跟某某打架,不小心用剪刀划破了某某的脸。某某便扬言要破她将来孙儿的面相。二十多年过去后,老奶奶见到孙儿的脸上一个肉瘤,位置跟某某被划破的地方一模一样,顿时想起这件往事来。
接生婆不信,笑老奶奶多心了,还说小孩子身上有个疤或者其他东西并不鲜见少闻,她接生的孩子中就常见。
老奶奶的儿子也说她反应太强烈。
老奶奶生气道,不信你在这屋里屋外找找,肯定有来历不明的钉子钉在墙壁里了!
老奶奶的儿子抱着好奇的心态去找了找,居然果然在这房间外面的窗户下找到了一个锈迹斑斑如指甲盖大小的顶帽!
他急忙将那锈铁钉撬出来,钉子有两寸来长!他从未钉过钉子在窗户下面。而这钉子钉在这里显然不是用来固定什么东西或者挂什么东西。
他拿了那颗钉子来找姥爹询问。
姥爹一看就心中明了。这是别人报复的手段。
这种用钉子陷害孕妇小孩的手段是雕虫小技,却往往神不知鬼不觉。
在玄黄之术中,这叫做“改门面”。这种钉子叫做“门面钉”,它稍稍不同于普通钉子。普通钉子顶帽平整,门面钉子钉帽凸圆如半滴水珠,普通钉子钉脚是四面锥,门面钉子钉脚是八面锥。施术者意图通过修改或者破坏房屋的气场来影响房屋里虚弱幼小的魂魄。
姥爹那时候就想过,自己得罪过那么多魂灵,万一自己家有人怀孕,是不是也有人或者鬼以此类方法报复。
“你还去看看墙里墙外,已有的钉子不要拔掉,没有的地方时刻注意有没有多出钉子来。还有,屋前屋后的排水沟,下水道,猫洞之类的通道要时时排通,不要有阻塞。如果有阻塞的话,将来可能影响孩子的肠道。另外,以后她要出门你陪着她,注意不要让陌生人踩到她的影子。”姥爹想到一点便说一点。
余游洋连连点头。
“你在这里照顾她,我去找小米。”姥爹见小米还没有回来,不免为她担忧。
姥爹去了大池塘那边,没见到小米的踪影。姥爹在路上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小米,结果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仿佛是脚步带着姥爹来到了老河边。
果然,小米正坐在老河的岸边看着河水朝远方流去。她看得入了神,没有发现姥爹已经站在老河桥上看着她了。
小米的正前方有一个不寻常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仿佛水下有鱼虾之类的东西在折腾。那波纹每次变得剧烈一些的时候,小米的小手指便随之动一动。
姥爹见小米在这里,稍稍放下心来。此时正午,阳光正好。姥爹仰起头对着阳光,轻轻吮吸,阳光如流水一般进入姥爹的嘴里,进入姥爹的血脉。微风一吹来,姥爹感觉两腋生风,几乎要随风而去。
此时,姥爹感觉自己就是老河旁边的一棵树。他要站在这里不动不移,看着画眉村的所有变化,看流水东逝,看红颜易老,看朝如青丝暮成雪。
有那么一瞬间,姥爹感觉到世间的树才是真正的佛。
姥爹站了许久,终于停止吸食阳光。他再朝小米看去,眼睛的视力无比敏锐。
原来小米的小手指上系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毋庸置疑,那是聻丝儿。聻丝儿的另一头垂在她正前方的波纹中央。
姥爹顺着波纹中央的聻丝儿往水下看去,居然看到水下有一个小孩在痛苦挣扎!那个小孩显然不是正常小孩。它身上穿着一件鲜红色肚兜,四肢肥胖如藕节,可那双眼睛全黑无白,鼻孔里鼻毛如洞中野草一般长到了外面。嘴巴一张,在一个气泡冒出的同时,那一嘴漆黑如喝了墨汁的牙齿暴露无遗。
恶鬼厉鬼牙齿多黑如烟熏火燎,是因为怨气在口腔凝结成湿气,导致牙齿糜烂之故,一如人有热毒时口舌生疮。对于鬼来说,怨气就是它们需要排解的热毒。
从那小孩的挣扎动作来看,它不是善水的鬼类。
除了水鬼等极少数几类鬼之外,大部分鬼是怕水的。
外公曾跟我说,如果晚上在水边看到陌生人,而陌生人又央求你背他渡水的话,一定要拒绝。这很可能是碰到要渡水又不敢的鬼了。
小米将那小孩丢在水中,自然是要溺死它。
姥爹的视力只增强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往常。那个小孩渐渐淡去,直至消失。聻丝儿也看不见了。姥爹又只能看见老河水面的波纹和小米一动一动的小手指。
姥爹朝她走了过去,挨着她坐下。
“你要好好照顾赵姐。”小米依然望着远处的流水。
当然。”姥爹轻叹一口气。
“她肚子里的魂魄非常虚弱。”
姥爹点头道:“我刚刚知道。”
“一些鬼类平时想报复却报复不了你。现在有了个可趁之机,肯定会引来众多鬼类。你要当心。”小米的小手指渐渐恢复了平静,不再弹动。老河中的波纹渐渐平息。
“你刚刚帮我杀死了一个。”姥爹指着刚刚波纹荡漾的地方。
小米笑了笑,说道:“看来一切都骗不过你的眼睛。”
姥爹看到那个水中的小孩时就认出它是“诓人的鬼”。它会强行夺取孕妇腹中魂魄,自己进入胎中。等到十月胎满,孕妇将它生下,它跟普通宝宝没有任何区别。孕妇以奶水喂养它,悉心照顾它,付出许多心血与汗水还有情感。它却不会领情,依旧在满岁前后离开,让爱它养它的人痛苦得无以复加。每当有人遇到此事,老人便会安慰说:“别伤心了,它就是故意来诓人的。”可即使如此,当事者怎能不悲伤?
因为老人这样说安慰人的话,这种无情小鬼便得了个“诓人的鬼”的称呼。
姥爹看到“诓人的鬼”时明白了,赵闲云刚才肯定是遭遇了这种小鬼的偷袭,而小米恰好看见,她便将这小鬼用聻丝儿捆住,扔到老河里溺死。
这种小鬼一般只在阴雨天或者晚上出现。但有时候它也会躲在房屋或者树木的阴影里,等虚弱的孕妇经过时突然袭击。因此,如果看到一个孕妇在阴影下突然感觉肚子疼痛,旁边的人就要小心了,可以跺脚大骂或者吐痰恐吓。这种小鬼功力尚浅,害怕被骂或者被唾弃,会立即放开孕妇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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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文章文字有大部分调动
还望见谅
小米没有大骂或者唾弃,直接将它杀死了。
“不,我的眼睛还是容易被骗过。”姥爹说道,“我送人出去的时候,看到你跟一个戴斗笠的陌生人站在大池塘边,回来的时候却不见那个人了。那个人是谁?”
小米笑道:“它就是水猴啊,不过它现在的身体是它主人的。”
“水猴?”
“是啊。我怕它的人身猴头吓到村里人,所以给了它一个大斗笠戴着,让人看不到它的头。当然了,斗笠也能给它遮挡阳光,免得阳光灼伤它。”
“它怎么会听你的话?它和它主人都是你割掉脑袋的,它恨你都来不及。”姥爹问道。
“我知道,你叫我住手是怕它们加倍报复我。这就是你所谓的袖手旁观的理由。”小米的语气里仍然有不满。
“我前不久还教过你,慈能伏魔,悲可息灾,喜方敬爱,舍堪积福。消除恶灵怨气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呢?”
姥爹早就担心小米的戾气出现,便刻意给小米灌输“四无量心”的观念。研习“四无量心”是洗涤人之戾气的最佳途径。这“四无量心”便是慈、悲、喜、舍四种心。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是为大慈;欲与众生无量利乐,是为大悲;于诸众生心生欢喜,是为大喜;自舍己乐施与他人,是为大舍。佛家有云:慈能伏魔,慈心具足可以降服心魔、外魔,坏脾气、疑心、妒忌都属于心魔;悲可息灾,悲心通俗讲就是同情心、怜悯心,他人受苦感同身受,便能生起利益济度之念,若然行之,必能从中获得快乐并消除灾难;喜方敬爱,喜又叫“随喜”, 眼看别人能够离苦得乐,顿生一种无限喜悦的心情,喜性的人人缘必好,遇事能多得他人协助;舍堪积福,这是古人“吃亏是福”的写照,能舍之人,必是能牺牲自己利益成全他人的人。
姥爹希望小米能起慈、悲、喜、舍四种无量心,或入慈、悲、喜、舍四种禅观,进而消除与生俱来的戾气。
或许是时间太短,小米根本不听这些。
“我记着你的话。但是这只有你能做到。我做不到。或者说,我暂且做不到。”小米将手一甩,聻丝儿带起一串水珠。水珠飞了起来,又落在老河之上。“水猴听我的,是因为我答应以后会将猴身子和人头还给它。”
水下“诓人的鬼”没有随着聻丝儿一起上来。一股黑烟在水中腾起,有的消散在空中,有的被河流带走。一个“诓人的鬼”就此在人间消匿。
如果有人嗅到空气中的黑烟,或者恰好在下游捧起水喝下,那也得肚子疼上一两天。
“那水客呢?你给了她什么类似的承诺吗?”姥爹问道。
小米摇摇头,说道:“没有。”
“那她怎么也会臣服于你?”
小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姥爹道:“你知道怎么快速让一个痛苦绝望的人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痛苦绝望吗?”
姥爹张了张嘴,刚要回答却又收住了。片刻之后,姥爹说道:“不知道。”
此时,姥爹已经知道小米是怎么说服水客的了。
不等小米说话,姥爹站了起来,转移话题道:“小米,你知道吗?你坐在水边将小鬼溺死的情形,让我想起许多年前遇到罗步斋的时候。”
小米嗤之以鼻道:“我才跟他不一样!”
只有她这样的时候,姥爹才觉得她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
姥爹拍了拍衣服,说道:“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我回去做饭。你觉得我的饭快做好了就回来。”
小米抱住双腿,点点头。
回到家后,姥爹见余游洋正在用温毛巾给赵闲云擦脸,便将毛巾拿了过来,自己给赵闲云擦脸。
姥爹将赵闲云的脸擦完,问站在一旁的余游洋道:“余游洋,你知道怎么快速让一个痛苦绝望的人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痛苦绝望吗?”
余游洋摇摇头,反问道:“你知道?”
姥爹笑了笑,说道:“让他发现一个比他还要痛苦绝望的人。”
“啊……”余游洋一时半会没有领悟过来。
姥爹将毛巾扔进脸盆的温水里,说道:“你把水倒掉吧。我来做饭。”
姥爹做好饭,刚将饭菜端上桌,小米就回来了。
由于赵闲云还不能起床,罗步斋在外面收账,家里只有姥爹、余游洋和小米三个人吃饭。
姥爹连连往小米饭碗里夹菜。
余游洋撇嘴道:“小米你可真是幸福啊。来画眉村之前我是不知道,来画眉村之后我从没见过他做饭,一同吃了多少次饭也从没见过他给谁夹菜。今天他不但做了饭,还总往你碗里夹菜。啧啧。”
据外公说,姥爹确实几乎从来不给人夹菜。就连外公自己也未曾享受过这种待遇。当别人问起姥爹为什么从来不给外公夹菜的时候,姥爹说男孩子不能让父亲惯着。
姥爹也从未给我这个曾外孙夹过菜。但他的说法不一样了。他说他是老年人了,怕自己的筷子带了病气给孩子。
小米听余游洋这么说,居然羞涩一笑。
三个人正吃着,外面走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那小孩子是村里的,姥爹认识。但是那小孩子的表情却是姥爹从未见过的。他两眼痴呆,走路有些不自然,好像被操控的木偶一般。
小米急忙放下碗筷,拦在门口。
姥爹知道,小米是怕那个小孩子又是来害赵闲云的。
“我是马秀才的老朋友,请让我进去。”那个小孩对小米说道。
小米反驳道:“你才几岁啊,怎么就成马秀才的老朋友了?”
姥爹朝小米摆摆手,说道:“让他进来。”
小米见那小孩没有什么威胁,便让他进了门。
那小孩大摇大摆地走到饭桌前,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就来告个别。”
“告别?”姥爹一愣。
小孩老成地笑了笑,说道:“马秀才莫要惊讶。生老病死,人生何处不是在告别?人自出生以来,就要不断地与人告别,最终自己告别别人。我已经告别过百来次了,已经厌倦了告别,但这一次我居然还主动来找你告别,真是让我自己都惊讶。”
“九一道长?”姥爹朝那小孩看去,眉宇之间果然有几分九一道长的影子。
小孩点头,看了一眼小米,轻叹了一口气。
小米见他看了自己后叹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除了跟你告别,我还来给你提个醒。弱郎大王在我大云山呆的时间够长了。我上次用观想法将它引入歧途,其实是引到大云山去了。这观想法持续时间并不长,一旦效果消失,迷失者便能找到新方向,走出歧途。所以我将它引到大云山,然后常常给它施加新的观想法,让它一直不能走出来。期间数次它逃离了我的观想法,可能又来了你这里,或者在其他地方追踪过你,但我又将它引回来。最近我越来越力不从心,预感大限将至,所以来跟你告别,且给你提醒。”
姥爹忙道:“多谢道长。”
“我以前不跟你说,是知道你心太善,怕你总觉得亏欠于我。其实啊,我这一辈子最值得的事情就是发现你的存在。哈哈哈。”小孩仰头哈哈大笑,怎么看怎么别扭。
余游洋自然不相信这个小孩子就是九一道长的化身,但见姥爹跟他这么聊,又不得不信。她已经忘记了吃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
姥爹知道九一道长是临终告别,见他笑得畅快,反而悲伤起来。
“如果你到了下辈子,又记起前世之事来,那该如何是好?”姥爹替他忧虑道。
小孩一笑,抱臂说道:“我已有解脱之法,可让阿赖耶识完全死亡,不再发芽。这辈子之后,我从此再也想不起前世之事。”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喊声。那声音简直是河东狮吼。
“铁坨,回来吃饭哟!”
小孩的乳名正是叫铁坨。他听到外面的喊声,突然表情大变,急忙从椅子上跳下,说道:“我妈在喊我回家吃饭了!”恰才九一道长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
外面的女人已经走到了姥爹的家门口,看见她儿子正从姥爹屋里奔出来,立即上前揪住她儿子的耳朵,呲牙骂道:“你这个小化生子!猪都知道到时间了吃食,你怎么连猪都不如?看我不打死你!”
小孩哭丧着脸跟着那女人回去了。
姥爹看着小孩离去的背影,叹息道:“连个告别都没来得及说。”
余游洋这才回过神来,指着门外道:“刚才那个……是大云山的九一道长?”
小米完全不认识九一道长,茫然地看着姥爹。
姥爹点点头,说道:“可能过几天就能得到九一道长仙逝的消息。”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大云山有人带来口信,说九一道长两天前得道升仙了,并说九一道长临终前有遗言——道观不要举办葬礼,也不要生前任何熟人来悼念,一把火将尸体烧完了事。
九一道长在大云山之外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姥爹之外。所以那句“不要生前任何熟人来悼念”,其实就是说给姥爹听的。
姥爹明白九一道长的良苦用心。他一驾鹤西去,被迷惑于观想法中的弱郎大王便会走出歧途,再来寻找姥爹。如果姥爹奔赴大云山的话,极有可能在路上就碰到弱郎大王。所以他叫姥爹不要过去。
不过姥爹想起他说他已有解脱之法,能让阿赖耶识完全死亡,又稍稍替他感到安慰。有多少人希望想起前世之事,弄清楚前世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活法,可是他们大多没有想过万一记起前世会给他们今生的生活带来多少困扰。
有人苦苦追寻,有人意图摆脱。
小米听了铁坨跟姥爹的对话后,追着姥爹问弱郎大王是什么东西。
姥爹开始不想让她知道,并打算将她送到可靠的朋友家里去暂住一段时间,避免她不知天高地厚要与弱郎大王争高下。
姥爹跟她商量过几次暂住别人家的事情,她一口咬定不同意。姥爹跟她磨了几日,知道犟不过她,便将弱郎大王的事情前前后后说给小米听了。姥爹知道即使让她知道弱郎大王的厉害,她也不会离开,但至少可以让她有些心理准备。
小米给姥爹出了许多靠谱和不靠谱的对付弱郎大王的主意,又将聻丝儿网拿出来修补得更加细密。
罗步斋也加入他们,帮姥爹和小米制作各种捕捉弱郎大王的工具。他在萝卜寨的时候使用的机关确实起到了捕捉弱郎大王的作用,所以姥爹特别接受他的建议。
因为有了聻丝儿,罗步斋比以前更有信心对付弱郎大王。
小米小孩子的一面又展现出来,常常缠着罗步斋叫他讲以前和马秀才一起捕捉弱郎大王的故事。讲了一遍不行,下回还得再讲一遍。
自从知道赵闲云怀孕之后,罗步斋出外收账的时候常带一些营养品回来给赵闲云吃。赵闲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为了让赵闲云安心养身体,姥爹和其他人都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弱郎大王。
在赵闲云怀胎五个月,肚子有些凸出的时候,弱郎大王终于来到了画眉村。
弱郎大王走到村口的时候,水猴已经将消息传递到了小米耳朵里,就像它当初给耍猴戏的人传递消息一样敏捷快速。小米又告诉了姥爹。
姥爹急忙在家门口等着弱郎大王到来,小米和罗步斋还有槐牛站在姥爹身后,竹溜子站在姥爹脚边。余游洋则在赵闲云房间安抚她,不让她出来。
竹溜子知道自己被耍猴戏的人用障眼法骗过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有时候姥爹点好了烟,它都不像以前一样急不可耐地爬到房梁上去,而是蹲在地上看着姥爹抽烟。姥爹好劝歹劝,它才会爬上房梁吸烟。姥爹知道它不吸烟是出于愧疚。
所以当弱郎大王出现在他们眼前时,最激动的不是姥爹,而是竹溜子。它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
那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边已经有了几颗星星,如同夜幕被捅漏的几个小洞。
凉风习习。
弱郎大王蹦到姥爹面前,看到他身边有人有牛有老鼠,不禁迟疑了一下。
弱郎大王脸上的伤疤还是那么醒目,它比上次似乎又粗了一些。让姥爹觉得意外的是,弱郎大王似乎比上次要苍老了一些。
难道僵尸也会变老吗?姥爹心想。
弱郎大王还没来得急发动进攻,姥爹脚下的竹溜子先蹿了出去!或许它咬坏褚鬼侯的斗鬼尸体之后信心大涨,以为这种尸体都能被它轻易咬坏。
竹溜子以极快的速度跑到弱郎大王的脚边,然后顺着弱郎大王的脚往上爬,爬到腰间,
爬到肩头,最后爬到了弱郎大王的鼻尖上。
竹溜子朝着弱郎大王的鼻子咬去。
不得不说,竹溜子的想法还是挺聪明的。弱郎大王追寻姥爹靠的就是一只嗅觉灵敏的鼻子。如果它的鼻子坏了,说不定就会找不到姥爹了。
弱郎大王眼睛看向鼻尖,突然将手抬起,猛地朝鼻尖扇去,就如一般人驱赶鼻尖上的苍蝇一般。
竹溜子躲避不及,被弱郎大王一巴掌扇了出去,跌落到看不清的角落里去了,连吱吱声都没有发出来。
紧接着,槐牛发怒,低头朝弱郎大王冲去,两只牛角如同两把锋利的蒙古弯刀朝弱郎大王的腰部刺去。
“咔咔——”
姥爹听到类似树枝折裂的声音。
槐牛的一只牛角扎进了弱郎大王的腰里。那咔咔的声音应该是弱郎大王的骨骼被牛角撞断的声音。
罗步斋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悦之色,低声道:“这牛经历了百年淬炼,果然实力非同凡响!”
姥爹微微点头。
据说牛角有三种神奇的能力,一是点燃照明可以看见平时看不到的鬼类;二是冲服可以治孩子惊痫不知人,另外迷闷、嚼舌、仰目者也可以治;三是做成小刀可以防鬼伤鬼。当然,牛角也分高低优劣。要使用这三种,最好用犀牛角,次之水牛角,再次黄牛角。
古代“犀照”一词即是来源于这种传说。晋朝时期有一位名士名叫温峤,他在武昌游玩的时候,见牛渚矶的水深度难测,又听附近居民说他们世世代代都传说这水下有许多怪物。于是,出于好奇心,温峤燃烧犀牛角照明去看水底。不一会儿,他隐约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水族怪物接连出现,甚至看到有穿赤衣、乘马车的人出现。当晚,温峤在梦中看到有人甚为厌恶地对他说:“我与先生人鬼不同路,先生为何要照我呢?”其后不久,不知是不是因为灵界作祟,有牙痛旧疾的温峤在拔牙后突然中风,不久便逝世了。
在离画眉村不远的吴家庄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事情。吴家庄有一年轻人特别喜好灵异之事,曾多次拜访姥爹,意图习得一招半点玄黄之术。姥爹见他生性浮躁,爱炫耀,便没有答应。
他并不气馁,依旧到处寻访高人。后来,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牛角有神奇能力,点燃可以看见鬼灵,他异常兴奋,回到家便宰杀自家的水牛,取了牛角碾成粉末,晚上点燃了去村前村后偏僻的地方。
头天晚上他失望而归,第二天晚上便没有回来。
后来有人在乱坟岗找到了他的尸体,身上很多青黑色条状伤痕。吴家庄的老人说他是看到了鬼之后被鬼活活打死了。
我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问外公,为什么那些鬼要打死他呢?
外公说,其实很多鬼是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如果你非得看见它,它就可能报复你。
我觉得外公说得有几分道理,这也可以解释晋朝那位名叫温峤的名士为何突然逝世。
牛角的后两种神奇能力我倒亲自见过。
有一次我在外公家住,村里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孩来找外公求救。那小孩嘴里横叼着一根筷子,两眼翻白,身体如树上毛虫一撅一撅。外公叫那人弄来水牛角磨成的粉兑了水给那小孩喂下。很快那小孩恢复正常,下地就玩耍去了,浑然不知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风险。
而水牛角做成的小刀,我是在跟外公同龄的歪道士身上看到的。歪道士曾歪咧着嘴含糊不清地对我说:“这可是我用来吓鬼的!”他的嘴很漏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歪道士当初说的是“吓鬼”还是“杀鬼”。
不管是吓鬼还是杀鬼,牛角的能力都得以体现。
尤其是槐牛将一只角刺入弱郎大王的身体时,姥爹也相信牛角确实有一股与众不同的能力。
至于一向机灵狡猾的弱郎大王为什么没能躲开槐牛的攻击,姥爹认为这也许是因为槐牛给了弱郎大王一种错觉——认其为同类的错觉。槐牛的魂魄是百年前无数怨念凝聚而成的,而弱郎大王可以说是怨念大王。
只要看到它的人都必须死,这种怨念是世间其他怨念无法比拟的。
可槐牛的怨念经过一百年的淬炼,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而弱郎大王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此,它忽略了槐牛。
当然,这只是姥爹个人的猜测。还有可能弱郎大王认为这条牛跟恰才爬上鼻尖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弹指一挥间就可将它置于死地。
而罗步斋认为弱郎大王是故意让槐牛刺穿它的。它要让姥爹和罗步斋看到,它即使身体受到破坏,也不会丝毫影响它的实力。
罗步斋的猜测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接下来的一幕让罗步斋汗毛倒立。
可能是被牛角刺穿的剧烈疼痛感刺激了弱郎大王,它双拳紧握,扬起脖子朝天空的月亮竭力吸气。
这一吸,姥爹顿时感觉月亮变得灰暗了不少,而弱郎大王的脸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仿佛它能夺取月亮之光。
紧接着,弱郎大王将双拳张开,嘴巴张大,作一副嚎叫的模样,但没有嚎出任何声音。脸上的那条肉虫伤疤居然蠕动了几下,似乎要从它脸上爬下来。它手上的指甲如同迅速生长的蕨类植物,由蜷缩状渐渐伸展开来,最后变得又直又长!
槐牛的牛角插在弱郎大王的身体内拔不出来,槐牛便奋力地扭来扭去,意图将弱郎大王肚子里的肠子搅断。
弱郎大王无声地嚎叫了片刻,然后将手握成爪状,猛地朝牛的脖子扎去。
姥爹听到了“噗”的一声,是弱郎大王的指甲刺入肉体的声音。仅仅听到这个声音,姥爹就浑身一紧。他可以想象槐牛此刻要经受多大的痛苦。而这种剧烈的痛苦极有可能将它淬炼了百年的善念重新变成怨念,让它百年的功德毁于一旦。
“唔哞——”
槐牛发出痛苦的叫声。
它那一声叫唤,居然引起村里其他牛棚里正在吃草正在反刍正在睡觉的牛们接连不断地回应。
“哞……”
“哞哞……”
一时之间,村里的牛叫声此起彼伏。
姥爹看到弱郎大王的五根手指点在牛的脖子上,指甲没入肉中。那里正汩汩地流出新鲜血液,血腥味顿时混进了清醒潮湿的空气中。
弱郎大王将手指从槐牛的脖子上拿开,指甲上已经是鲜血淋漓。它脸上的肉虫疤痕颤抖起来,似乎急不可耐。弱郎大王将滴着血的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牛血将那条肉虫疤痕覆盖。肉虫疤痕很快恢复了安静,不再蠕动。
槐牛的脖子上出现了五个血窟窿,鲜血涌了出来。
接着,一串串萤火虫一样的东西从那五个血窟窿中飞了出来。这些东西比萤火虫的光要稍稍亮一些,也大一些。这一刻,槐牛就如是一个牛皮做的笼子,里面尽是顽皮小孩抓来的萤火虫。牛皮笼子破了五个洞,原本禁锢在里面的萤火虫便纷纷涌出。
萤火虫飞出来后绕着槐牛不离去。
飞出来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周围的环境也明亮了一些。
弱郎大王看到这情景,居然呆了,举着血淋淋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槐牛在几乎被萤火虫包围的时候,终于四只脚扑通一声跪下,牛角从弱郎大王的体内抽了出来。
还有萤火虫不断地从血窟窿里飞出来。
姥爹终于明白,那是槐牛体内的怨气,淬炼过的怨气。原来它们凝聚成了一个整体,现在被弱郎大王杀死寄托之身,于是再次像一盘沙一样离散。
在槐牛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后,那些萤火虫纷纷飞走了,散落在各个不知道的地方。
这些萤火虫似乎有种吸引目光的魔力,弱郎大王、姥爹和罗步斋的眼睛都无法离开它们,直到它们渐行渐远,渐渐消失。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小米已经出现在他们之间了。
她手里拿着姥爹和她共同做成的聻丝儿网。
“嘿!”小米吆喝一声,将聻丝儿网朝弱郎大王扔去,其模样像足了船上的渔夫撒网捕鱼。
聻丝儿网从弱郎大王的头上落下,将它罩在其中。
小米将手里的聻丝儿一拉,那网口便在弱郎大王的脚下束住了口子。
弱郎大王这种级别的怪物自然不会像普通小鬼一样害怕聻丝儿,但它不知道这聻丝儿网到底是何物,双手一抓,发现这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网坚韧无比,不能轻易抓破。它这才意识到这种东西不可轻视。
小米狠力一拽手中的聻丝儿。弱郎大王身子朝后仰了仰,差点跌倒。
弱郎大王惊讶地看了看面前无所畏惧的小女孩。今晚让它吃惊的事情太多了。
罗步斋见小米下手,立即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套来扔给小米。那是罗步斋自己设计的防护手套,内层有坚韧皮革,外层是编入了金属丝的布。他考虑到聻丝儿受力太大会割伤人自身的手,从而想到了做这种手套。
此时小米的食指已经被聻丝儿割伤,血液顺着聻丝儿流了一程,让那一截聻丝儿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弱郎大王的力量何其大,小米要想将它拉倒,必定会受伤。
罗步斋以为小米会接住手套,不料小米视若无睹,并不接受。她看着手套飞到她面前,落在脚下,然后一脚将手套踢回罗步斋面前。
“你的手出血了!快戴上手套!不然你拉不住它的!”罗步斋喊道。
小米嘴角浮现一丝笑,再次用力一拽聻丝儿。更多的血流在了聻丝儿上。聻丝儿突然绷紧,上面的血液随之弹了起来,然后落在地面。
弱郎大王又晃了晃,但是还没有倒下。
罗步斋和姥爹捕捉它的时候,它非常激烈地对抗。而此时,它就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那里,任由小米拽了又拽。
姥爹坚毅地看着小米拽动弱郎大王,脑袋里飞速浮现一串串的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画面。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诉他自己——等待最佳时机!
在小米闯入书房告诉姥爹弱郎大王已经出现的时候,姥爹刚刚悟到了弱郎大王的弱点。
西藏地区将弱郎分为肤起、肉起、血起、骨起、痣起五种。而中原志怪志异古籍将僵尸分为八大种:紫僵、白僵、绿僵、毛僵、飞僵、游尸、伏尸、不化骨。记录此八种僵尸的古书中还有杀死僵尸的妙法——枣核七枚,钉入尸脊背穴。
姥爹心想,西藏弱郎与中原僵尸都是集天地怨气,取天地死气,晦气而生。中原地区能用来对付僵尸的方法,说不定也可以用来对付西藏来的弱郎。
想归想,做起来还有很多阻碍。古书上只说将七枚枣核钉入尸脊背穴,却没有说如何钉入,也没有说背穴都在哪个位置。
姥爹和小米一起出门迎接弱郎大王的时候,顺手拿了七颗干枣,取出枣核握在手里。与弱郎大王交手多回,姥爹知道对付它并不容易,但只要多一个方法,就多一份胜算。
七枚枣核一握在手里,姥爹的脑海里便翻江倒海,仿佛这七枚枣核集在一起便有无穷魔力。许许多多记忆中有过的画面和从未有过的画面在脑海里涌现。
在竹溜子被拍飞,槐牛被戳出血窟窿,小米流出血液的时候,姥爹握着枣核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他恨不能立即上前攻击弱郎大王。但脑海里的幻象和耳边的幻音不断地提醒姥爹——等待最佳时机!
确实,现在出手无非让弱郎大王多招架一招两势,对于胜负没有任何影响。
由于拳头攥得太紧,两头有尖儿的枣核扎到了姥爹的手。
这一小小的刺痛,却如同点化一般让姥爹打了一个激灵,又如甘露降临,让地下深埋多年的种子开始发芽。
他恍惚记起自己曾经这么握着过七枚枣核,也被枣核扎到过。他恍惚间感觉如果此时抬头,看见的不再是夜幕圆月,而是茂密的枣树叶子。甚至耳边此时响起了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
姥爹心中突然无比清明。
那些景象是阿赖耶识释放出来的记忆景象。前世的自己就曾手握七枚枣核,想用它们来对付一个庞大的敌人。
他在那些景象中不但看到了自己是如何用七枚枣核对付僵尸的,也看到了自己在西藏的简陋庙宇里抄写经书,看到了自己在一个山洞里给迷海大师传授本领,看到了自己坐在一个灵芝旁休憩,看到了自己在画眉村的村口池塘旁边指挥一群人将石牛扔进水中,看到了自己站在一棵树旁边看着树上的寄生植物吸收阳光并且模仿。
种种情景从脑海中轮流浮现又消失,这种顿悟的时间仿佛特别长,让姥爹回想了许久许久;这种顿悟的时间又仿佛特别短,小米手指上的血液在聻丝儿上聚集,还没有来得及滴下,姥爹就回想完了所有画面。
或许,这就是九一道长曾经说的“一生一死如入梦又梦醒”。
姥爹的脑袋感觉嗡嗡作响,一时间太多的信息冲击进来,姥爹接受不住。
姥爹晃了晃脑袋,将精力收回来集中在弱郎大王的身上。
此时再面对弱郎大王,姥爹的思绪脉络清晰——槐牛刚才牛角一撞,破坏了弱郎大王的皮肤,肉体,血液,骨头,可它仍然无恙,说明这弱郎大王不是肤起、肉起、血起、骨起弱郎,必定是痣起弱郎!对付弱郎大王的枣核不是五枚六枚,偏偏是七枚,冥冥中说明了弱郎大王有七颗起尸痣!
姥爹仍然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偷偷对罗步斋说道:“当弱郎大王转身背对我时,你想办法将它的衣服撕开,让我看看它的背上是不是有七颗痣。”
罗步斋见姥爹刚才突然眼神放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敢贸然上前攻击弱郎大王,免得弱郎大王攻击姥爹的时候姥爹不知道反抗。
“七颗痣?”罗步斋迟疑道。
“不要多问,待会儿见机行事就是。”姥爹道。
罗步斋点头。他立即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用一根细麻绳系上。然后他用细麻绳将石头抡起来,抡到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朝弱郎大王的脚甩去。
弱郎大王被小米网住,灵活性大大降低。罗步斋抡过去的石头被绳子束缚,绕着弱郎大王缠了几圈。罗步斋将细麻绳一拉,弱郎大王便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
姥爹的阿赖耶识一旦发芽便茁壮成长。他记起前世的自己就曾跟这弱郎大王对抗。弱郎大王不但可以用摸顶的方式将其他人或者尸体变成弱郎,还能通过这种方式变换肉身,改头换面。这弱郎大王一直是他的宿敌。他记起前世的自己握着七枚枣核时的想法——将七枚枣核按照北斗七星的排列钉入宿敌的背脊!
弱郎大王转得越来越慢。
姥爹心中一个声音响起——就是现在!
小米和罗步斋见一个黑影飘过,落在弱郎大王背后。那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击打弱郎大王的后背。
笃笃笃……
姥爹使尽全力将枣核打入弱郎大王的后背。
姥爹原以为枣核会因为力量不够而不能扎入弱郎大王的身体。可是当枣核接触弱郎大王的后背时,就如绣花针扎入棉花,如木楔子扎入朽木,如钉子扎入稀泥一般轻而易举。
这绝不是姥爹的力量突然变大!
也绝不是枣核突然变得异常尖锐!
更不可能是弱郎大王是肉身软如稀泥!
姥爹想到了唯一的可能——弱郎大王后背本就有刚好容纳枣核的小坑!它以前曾被人用枣核钉过!
事情过分顺手的话,自然会引起当事者的紧张和猜忌。姥爹也莫能开外。他见手中的枣核轻易进入弱郎大王的后背,不禁暗暗吃惊。
就在姥爹的思想开了分毫小差的时候,弱郎大王奋力一蹦,跳离姥爹能够攻击的范围。姥爹手里剩下了最后一枚枣核。弱郎大王的逃离更让姥爹欣喜。这说明它是害怕枣核钉入后背的,也说明姥爹的判断准确可靠。
小米经不住弱郎大王的力量,不但手中的聻丝儿被挣脱,手上还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自己也被拽倒在地。她的一只手变成了血手。
“不要让它跑了!还差一枚枣核就可以置它于死地!”姥爹喝道。
罗步斋其实还预备了一些工具,可是将小米的聻丝儿网都无法阻止弱郎大王,便将那些小玩意儿的心思撇开了。他听到姥爹的吆喝,立即朝弱郎大王的双脚扑去,双手抱住了弱郎大王的双脚。
姥爹立即跃步上前,将最后一枚枣核朝弱郎大王的后背钉去。
姥爹以为这最后一枚枣核也会轻松钉入弱郎大王的后背。可是当他手中的枣核接触到北斗七星形状的最后一个位置时,枣核居然蹦了出去。前面六枚枣核都是姥爹下意识里钉下去的,没有仔细考虑过中间的空隙大小,没有考虑过北斗七星的形状是正还是歪。可是前面六枚枣核都顺利钉入弱郎大王的后背。姥爹认为这是阿赖耶识苏醒的结果。这个钉枣核的动作这辈子是第一次,但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说不定想过许许多多次,练习过许许多多次,甚至尝试过许许多多次。
只要前面六枚枣核的位置没有出现偏差,那么最后一枚枣核的位置便毋庸置疑了。
因此,第七枚枣核从姥爹手中蹦出来不是姥爹失误。解释只有一个——弱郎大王的后背只有六个小坑,并没有七个齐全小坑。
这一刻姥爹才想明白,枣核蹦出来是必然的。
如果弱郎大王后背有七个小坑,说明它曾经被人钉过七枚枣核。那么,它早就在被人钉入七枚枣核的时候死亡了,而不会出现在画眉村,不会出现在姥爹的面前。
“小刀!去屋里拿小刀来!”姥爹又喊道。他想用小刀先在弱郎大王身上扎一个洞,然后将枣核塞进去。直接将枣核钉入弱郎大王的身体完全不可能。
小米忍住手的疼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屋里跑。
弱郎大王见双腿被罗步斋抱住,立即一个旋转,将罗步斋像麻袋一样甩了出去。罗步斋飞了起来,跌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一动不动的竹溜子就躺在他的脑袋上方。罗步斋双手撑地试图爬起来,可是双臂刚伸直,口中就吐出鲜血来。他一下没支撑住,双手一软,瘫软在地上。
小米还没有出来,赵闲云却先从门口走了出来。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听到了姥爹的喊声,她心急如焚地走了出来。
弱郎大王见又来一人,立即朝挺着肚子的赵闲云蹦去。
姥爹大声朝赵闲云喊道:“快回到屋里去!”
马家老宅的门槛早就经过了修改加高。赵闲云原来跨进跨出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但现在身怀六甲,走路都不利索,跨过高高的门槛更是不易。
她听到姥爹的喊声,意识到了危险,急忙往屋里退,可是退到门槛处时,她抬腿动作非常迟缓。
弱郎大王看到高门槛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本打算放弃赵闲云。可是赵闲云抬腿进门的动作让它看到了希望。它立即加速朝赵闲云蹦去,两手朝赵闲云的头压去!
姥爹从弱郎大王的动作中看出它的实力已经有了更高的飞跃。它的动作虽然还是僵硬,但关节已经能够在一定范围里活动了。其实刚才它将竹溜子打飞的动作已经让姥爹非常惊讶了。
它蹦的速度太快,一时刹不住,到达赵闲云面前时与她的距离已经小于一只手臂的长度了。它将手肘往回缩了一些,将手掌按在了赵闲云的头上!
姥爹脸色大变,急忙冲过去一拳打在刚才槐牛顶穿的地方。
弱郎大王并没有半点疼痛的表情,它略带嘲讽地侧过身来,又将手朝姥爹的头顶摸去。
姥爹一矮身躲过,然后迅速抱起赵闲云跨入门槛。
弱郎大王抬脚居然朝门槛踹去。
“咚”地一声,整个墙为之震动。
弱郎大王又踹了一脚。
门楣上簌簌掉落不少灰尘。
它这是要硬生生地将阻拦的高门槛踹掉!
弱郎大王又接连踹了几脚,门框和墙壁之间居然有了明显的缝隙!缝隙之间掉落下来的灰尘将弱郎大王的脸蒙了薄薄一层,让它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更多了几分死气。
门外的罗步斋爬不起来,见弱郎大王要踹坏门槛进屋,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弱郎大王的后脑勺砸掷去。
这扔石头的方法根本不可能伤害弱郎大王半毫半厘,但可以惹怒它。
果然,弱郎大王的后脑勺被石头敲了一下之后转过身去,暂且放过了门槛,蹦到了罗步斋跟前。它再次伸出手,然后非常用力地弯腰,要将手按在罗步斋的头上。
罗步斋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避开弱郎大王的手。
弱郎大王往前蹦了一步,再次朝罗步斋的脑袋按去。
罗步斋又打了一个滚,避免被摸顶。
弱郎大王往前蹦了一大步,将一只脚踩在了罗步斋的身上,不让他再爬开或者翻滚,然后再次将手向罗步斋的头顶按去。
罗步斋奋力挣扎,可是就如一只被人的手指按住的小蚂蚁一般,只见四肢摆动却不能移动半寸之地。
就在罗步斋以为自己要变成弱郎的时候,他听到了牛蹄奔腾的声音。他的耳朵刚好贴在地上,所以听到的声音尤其响。他听到牛的蹄子敲击地面,如鼓槌敲击鼓面。那牛蹄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近,最后震得他耳朵受不了。他努力扭动脖子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头健硕的牛朝他和弱郎大王狂奔而来。
这是一头发了狂的水牛。放过牛养过牛的人一般都知道,一头发了狂的水牛比老虎还要凶猛。它奔跑的速度和爆发的力量简直无与伦比。并且它短时间里只跑直道,不会转弯。哪怕前面是悬崖,它也会冲过去,不怕粉身碎骨。哪怕前面是铜墙铁壁,它也会撞上去,不怕牛角断裂,头骨粉碎。
农村养牛的人如果见到牛发了狂,绝对不会去扯缰绳或者阻拦。如果被牛追,千万不要在它前面奔跑,你是跑不过它的。只要你往旁边的水沟或者水田里一跳,它便会直冲冲掠过你,但伤不到你。
弱郎大王刚刚杀死槐牛,便以为这头发狂的牛跟槐牛没有什么区别。
它低估了一头发狂的牛的实力。一头发狂的牛爆发出来的力量要超过十头没有发狂的牛,甚至更多。
躺在地上的罗步斋看到那头牛身上的肌肉成块地起伏,仿佛风起云涌的碧海波涛。
那头发狂的水牛的头顶在了弱郎大王受伤的腰上,将弱郎大王整个儿撬了起来。牛角撞在了弱郎大王的骨头上。罗步斋听到好几下的“咔咔”声,恐怕是肋骨断了好几根。
罗步斋就势一滚,避开牛蹄的踩踏。如果牛蹄踩在身上,恐怕要将他踩成肉饼。
水牛奔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弱郎大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牛头上飞驰了十几丈远。
水牛笔直往前,遇到田坎就跃,遇到水沟就跨,遇到斜坡就爬,遇到小树就撞,颇有遇鬼杀鬼,遇佛杀佛的气势!
借着暗淡的月光,罗步斋看到被牛头顶住的弱郎大王终于在远处颠了下来。虽然它身体僵硬,但落地的动作却如猫一样敏捷利索,双脚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而那头牛仍然阻挡不住地继续往前,像一只射出的箭一样不耗尽力气绝对不会停止飞翔。
罗步斋此时看不太清弱郎大王,只能看到它的模糊身影。
弱郎大王在落地处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像个稻草人。罗步斋心中纳闷,它要么离开,要么再过来摸顶,为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罗步斋见弱郎大王半天不动,又扭头去看发狂的牛冲来的方向。他不相信这头牛是毫无由来的跑来救他的。
果然,小米从那边走了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那是水猴。
水猴曾经作祟让村里的牛伤人,便是用了让牛发狂的手段。不用说,刚才那头水牛必是它使之发狂的。不过指使它这么做的自然是小米。
原来小米从大门进屋之后从后门溜出,去大池塘找水猴帮忙了。
在小米和水猴后面,还有十多头蓄势待发的牛。
罗步斋大吃一惊,心想如果那十多头牛并排从小米那边冲过来,自己再怎么滚动也来不及了,必定被牛蹄踩到。那样的话,自己不被踩死,也会被踩断手脚。恐怕后面的日子只能在病床上度过了。
等了一会儿,小米并没有叫水猴驱使牛冲过来。
罗步斋再次扭回头去看远处的弱郎大王。
弱郎大王终于朝罗步斋这边蹦了一下,看样子是还要过来。
罗步斋心急如焚。如果弱郎大王再过来的话,小米必定释放一群发狂的牛再次顶撞弱郎大王。而他自己将命丧于牛蹄之下。
他急忙回头去看小米。果然,小米的手举了起来。那些牛并成一排,将牛角稍稍放低,有战前军阵的威风。而小米就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小米的这种气势让罗步斋大为诧异。诧异之下,罗步斋又感到一阵安慰——就算此时被牛蹄踩死,还有小米可以守护马秀才和赵闲云。
他又扭头去看弱郎大王,发现弱郎大王蹦的姿势有些奇怪。它不但蹦得比刚才缓慢多了,上身还晃晃悠悠。
罗步斋正要再次将头扭回来看小米的时候,脖子突然定住了!
他看到弱郎大王又蹦了一下。它再次落地的时候,突然如上身朝地面折了下去,它的头贴在了脚上,上半身和下半身粘在了一起。这种形状十分怪异。罗步斋惊讶得张开了嘴,让沁凉的夜风灌进了他的口里。
很快他就明白了,刚才那头牛钉折了弱郎大王的腰骨。腰骨一断,上半身自然会掉落下来折叠成这种怪异形状。
弱郎大王的身影在夜幕下矮了半截,仿佛那里站着的是一个矮子。
“矮子”似乎明白这样的“身高”无法将姥爹摸顶,它稍作停顿后便朝另一个方向逃走了。
小米见弱郎大王逃走了,将手放了下来。水猴立即驱赶那群水牛返身离去,消失在村里房屋间的各个夹壁巷道里。
小米先来到罗步斋身边,将他拖进屋,然后将竹溜子捧回屋里,放到桌上。
姥爹则守护着被弱郎大王摸了顶的赵闲云,生怕她突然蹦起来。此时赵闲云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凉汗,手脚也一片冰凉。姥爹握着赵闲云的手,感觉到体内的温度被她夺走。幸好姥爹感觉自己体内的热量源源不断,体温并没有因为赵闲云的夺取而降低,反而有点升高,好像发了烧一样。
由于阿赖耶识的苏醒,姥爹知道自己的热量来源于平时吸取的阳光。他试着主动将体内的热量往赵闲云的体内传输,居然得心应手。
余游洋也出来了,见了屋里几个人的模样,吃了一惊,慌忙帮小米照顾罗步斋和竹溜子。
姥爹见罗步斋还在喘气,竹溜子的尾巴勉强摆了摆,心中稍安,于是闭上眼睛,全心将体内热量传送给赵闲云。
姥爹的眼睛闭上后不久就听到飒飒的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皮肉可脱,种子长留,一如种子识!”一个听起来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姥爹的耳边响起。
姥爹急忙睁开眼睛,屋里还是那几个人,并没有其他人进来。刚才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你终于想起来了吗?”赵闲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蠕动嘴唇说道。
“我?想起来什么?”姥爹温和地问道。
“想起你我之间的缘分……”赵闲云虚弱地说道。
“我们之间的缘分?”姥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赵闲云轻叹一口气,说道:“刚才你说‘皮肉可脱,种子长留,一如种子识’,我还以为你全部想起来了呢。其实……我看到你手里捏着枣核的时候就以为你记起来了。”
“我说的?”姥爹更加惊讶。
赵闲云轻轻地点点头,问道:“你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我捏着枣核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东西,但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姥爹说道。
赵闲云微微一笑,说道:“马秀才,你我在这里相聚,就是因为你这句话。你在大云山的时候,我就盯上了你,还叫栗妙人帮我引见。我本不想说出这些事情,但是今晚我可能就死了,再不说可能没有机会了。”
外公耐心解释道,植物属于依报。
我听不懂外公的解释,问道,依报是什么?
外公说道,这个问题比较深入,我说了你也不一定明白。
我问外公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十多岁,外公说到有情众生和无情众生的时候,我就有些云里雾里了。但好奇心仍然驱使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我坚持要外公继续说下去。
外公道,这就要说到二报了,二报就是正报和依报。正报是我们众生之身心,是依过去轮回种下的因,召感而得来的正体。而我们这个身体依之而住的国土,山河,大地,房屋,器具等等,这些是依报。依报也就是世人的生活环境。依报随着正报转。所以呢,纯植物不在六道轮回,在依报中。
那时候我虽然小,但听了外公的话后居然比较理解。
外公又道,草木想要参与六道轮回,就必须开启灵智。有了灵智,就能修炼出灵魂。有了灵魂,就如死去的人一般,也就有了参与六道轮回的资格。如果它继续修炼,就会成为妖魔鬼怪。如果它转世投胎,就能进入人道或者畜生道。
若璃、赵闲云莫不是因为姥爹的前世而开启灵智进入轮回的。
“我领悟你的话后,非常害怕在这个世上消失湮灭,什么都不留下。这种害怕的感觉促使我的灵智越来越强,最后修炼成了灵体。是你让我有了种子识,让我有了投胎转世的机会,所以我要来这里报答你。也许是上天感应到了我的祈求,让我恰好在大云山躲避褚鬼侯的时候遇到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见面,便找我的姐妹栗妙人出主意。我前世便和她是姐妹,她悟性高,完全依靠吸取大云山的精气便修炼成功,为人也比我聪明伶俐。于是,她那晚将我叫了出来跟你见面。”赵闲云将前因后果悉数说出来。
在听赵闲云说起这些的时候,姥爹的阿赖耶识释放的记忆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他恍惚记起自己是在一棵枣树下说过这么一句话,甚至记起嚼碎的枣肉在嘴里舌间的甘甜味道。他还记起了吃枣子时周围的环境,四周都是树和草,前方不远有一个道观。那道观跟九一道长居住的道观相似,只是更破旧一些。而头顶则是遮挡了部分阳光的枣树叶子。
“你……是在大云山修炼的?你是不是就近投胎到了山下的人家?也就是你父亲赵云鹤家?”姥爹问道。
赵闲云点点头,说道:“是啊。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冥冥之中感觉你还会回到这里来,于是投胎到附近的人家。”
姥爹的记忆被赵闲云引出了更多。他不但想起了坐在大云山的枣树下的情景,还想起了一些上山前和下山后的前世画面。
“对不起,请你不要因为我的刻意这么做而生气。”赵闲云对姥爹说道。
姥爹摇头说道:“不会的,我不会生你的气。你没有做错过什么。娶你是我做的决定,我也没有因此后悔过。”
赵闲云听了姥爹的话,眼眶里的泪水溢了出来。
“我刚才本来在屋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应到了召唤一般想到大门口来。当看到你手里的枣核时,我明白了,枣核在唤醒你的种子识时也在召唤我。”赵闲云说道。
姥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经历了转世,小米还能无师自通地感应阳光,那么赵闲云能感应到枣核也算不得稀奇了。
其实除了赵闲云,世间能感受到召唤的人并不少。有的人感觉到冥冥之中的召唤而去某个地方,并且觉得非去不可,或者特别想做成某件事情,不做就一直心痒痒,或者特别想认识某个人,不认识就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哪怕那个地方很遥远,那件事情很危险,那个人以前从未见过,但就是无法抑制地要去做。这些人想做,或许就是因为前世的关系。
“我刚才不应该出来的,给你添麻烦了……”赵闲云说道。
姥爹安慰道:“你不要多想。”
赵闲云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如果我变成了弱郎,你一定要第一时间杀死我。别人杀死我,我会觉得这一辈子有遗憾,遗憾没能陪你更久一点。如果是你杀死的我,我不会有任何遗憾。”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姥爹轻声抚慰道。
“我好累……”说了一番话后,她的脸上冒出了更多冷汗。
“那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不要再说话了。”姥爹说道。除了这么说,别无他法。他不想赵闲云变成弱郎,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如何阻止一个被摸了顶的人变成弱郎。
赵闲云点点头,说道:“说完这些话再让我死掉,我也安心了。”
“不要这么说。”姥爹握紧了她的手,尽力让更多热量传入她的体内。
赵闲云闭上了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如纸。
姥爹的脑袋里有些乱。他瞥了一眼屋里正在照顾罗步斋的小米,忍不住想,赵闲云是因为我开启灵智而来找我,那小米是不是也有其他因果呢?难道在她还是一颗寄生草的时候,我们有过什么交集?
小米她们忙着倒水给罗步斋擦拭伤口,又用跌打酒擦拭红肿的地方,根本无暇偷听姥爹和赵闲云的对话。竹溜子的毛也被小米用湿毛巾擦干净了。
姥爹看到小米的手还在流血,缠绕的布条已经变得红彤彤,便走了过去,拉住小米的手问道:“还疼吧?”
小米正在给罗步斋的伤痛处擦跌打酒,瞥了一眼流血的手,说道:“当然疼。”
“罗步斋给你手套,你为什么不要?”姥爹问道。
小米道:“就算我没有帮到你,如果我为你受了伤的话,你就不会忽略我的付出。”
姥爹责备道:“你这是什么道理!”
小米嘟起嘴不说话,眼眶里泪水团团转。
一旁的余游洋听了小米的话,忍不住叹了一声。
姥爹知道小米的心思。她担心姥爹认为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帮忙的时候故意让自己受伤。这样的话,即使姥爹认为她没有帮上什么,但因为她受了伤忍受了疼痛而不会责怪他。
余游洋对姥爹说道:“我没有照顾好嫂子,实在对不起。我一不小心瞌睡了,她出去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
姥爹愧疚道:“自从你知道你嫂子怀孕以来,你做得太多了,方方面面都服侍得很周到。你也确实累,看你平时都忍不住打哈欠。这事儿不怪你,我应该给她请个下人服侍的,可又担心人家不如你细心。罗步斋伤成这个样子,我不好给你交差才是啊!你倒给我道起歉来了!”
青皮脸肿的罗步斋费力地挪了挪身子,咂嘴道:“你们别道歉来道歉去了。嫂子被弱郎大王摸了顶,随时可能变成弱郎。你们最好把她手脚绑住。万一她突然起来,那可就危险了。”
余游洋紧张道:“嫂子被摸顶了?”她听罗步斋说过弱郎大王的事情,知道弱郎大王摸顶的后果。
姥爹闭上眼睛,无力地点头。
“嫂子变成弱郎的话,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余游洋抓住姥爹的袖子,几乎要哭出来。
此时赵闲云似乎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余游洋说这话的时候,赵闲云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余游洋多余地蹑手蹑脚走到赵闲云面前,将手指伸到赵闲云的鼻子下,她要试探赵闲云的气息,害怕她已经死去了。
赵闲云的气息还在。
余游洋缩回了手,表情稍稍放松一些,问姥爹道:“被摸顶的话,一般要多久才会变成弱郎?会不会先没有气,然后突然蹦起来?还是气没有断就会变成弱郎?如果她变成弱郎的话,我们要杀死她吗?可是我们怎么下得了手?”她想到了一连串的问题。
姥爹摇摇头,说道:“我和罗步斋都不知道被摸顶的人是怎么变成弱郎的,但是从普遍传说的情况来看,变化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晚上。”
罗步斋说道:“我在萝卜寨的时候听说过一点点人变成弱郎的过程。据说被摸了顶的人首先会感觉浑身冰冷,体温好像被抽走了一样。冰冷到一定程度,人就会断气死掉,变成一具尸体。一小段没有气息的时间过去,尸体会稍稍回暖,然后突然蹦起来。”
姥爹神色凝重道:“她现在身上冰凉。我刚刚握着她的手,好像要吸走我身上的热量。”
“那……”罗步斋说了一个“那”字便收住了话。
“该来的总要来。”姥爹看了看赵闲云苍白的脸,坐回到赵闲云身边,又握住她的手,给她传输热量。
“她待会儿变成弱郎,你怎么办?”罗步斋说完连连咳嗽,咳出好多血块来。
“我不知道。”姥爹回答道。
其实除了赵闲云,世间能感受到召唤的人并不少。有的人感觉到冥冥之中的召唤而去某个地方,并且觉得非去不可,或者特别想做成某件事情,不做就一直心痒痒,或者特别想认识某个人,不认识就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哪怕那个地方很遥远,那件事情很危险,那个人以前从未见过,但就是无法抑制地要去做。这些人想做,或许就是因为前世的关系。
“我刚才不应该出来的,给你添麻烦了……”赵闲云说道。
姥爹安慰道:“你不要多想。”
赵闲云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如果我变成了弱郎,你一定要第一时间杀死我。别人杀死我,我会觉得这一辈子有遗憾,遗憾没能陪你更久一点。如果是你杀死的我,我不会有任何遗憾。”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姥爹轻声抚慰道。
“我好累……”说了一番话后,她的脸上冒出了更多冷汗。
“那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不要再说话了。”姥爹说道。除了这么说,别无他法。他不想赵闲云变成弱郎,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如何阻止一个被摸了顶的人变成弱郎。
赵闲云点点头,说道:“说完这些话再让我死掉,我也安心了。”
“不要这么说。”姥爹握紧了她的手,尽力让更多热量传入她的体内。
赵闲云闭上了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如纸。
姥爹的脑袋里有些乱。他瞥了一眼屋里正在照顾罗步斋的小米,忍不住想,赵闲云是因为我开启灵智而来找我,那小米是不是也有其他因果呢?难道在她还是一颗寄生草的时候,我们有过什么交集?
小米她们忙着倒水给罗步斋擦拭伤口,又用跌打酒擦拭红肿的地方,根本无暇偷听姥爹和赵闲云的对话。竹溜子的毛也被小米用湿毛巾擦干净了。
姥爹看到小米的手还在流血,缠绕的布条已经变得红彤彤,便走了过去,拉住小米的手问道:“还疼吧?”
小米正在给罗步斋的伤痛处擦跌打酒,瞥了一眼流血的手,说道:“当然疼。”
“罗步斋给你手套,你为什么不要?”姥爹问道。
小米道:“就算我没有帮到你,如果我为你受了伤的话,你就不会忽略我的付出。”
姥爹责备道:“你这是什么道理!”
小米嘟起嘴不说话,眼眶里泪水团团转。
一旁的余游洋听了小米的话,忍不住叹了一声。
姥爹知道小米的心思。她担心姥爹认为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帮忙的时候故意让自己受伤。这样的话,即使姥爹认为她没有帮上什么,但因为她受了伤忍受了疼痛而不会责怪他。
余游洋对姥爹说道:“我没有照顾好嫂子,实在对不起。我一不小心瞌睡了,她出去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
姥爹愧疚道:“自从你知道你嫂子怀孕以来,你做得太多了,方方面面都服侍得很周到。你也确实累,看你平时都忍不住打哈欠。这事儿不怪你,我应该给她请个下人服侍的,可又担心人家不如你细心。罗步斋伤成这个样子,我不好给你交差才是啊!你倒给我道起歉来了!”
青皮脸肿的罗步斋费力地挪了挪身子,咂嘴道:“你们别道歉来道歉去了。嫂子被弱郎大王摸了顶,随时可能变成弱郎。你们最好把她手脚绑住。万一她突然起来,那可就危险了。”
余游洋紧张道:“嫂子被摸顶了?”她听罗步斋说过弱郎大王的事情,知道弱郎大王摸顶的后果。
姥爹闭上眼睛,无力地点头。
“嫂子变成弱郎的话,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余游洋抓住姥爹的袖子,几乎要哭出来。
此时赵闲云似乎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余游洋说这话的时候,赵闲云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余游洋多余地蹑手蹑脚走到赵闲云面前,将手指伸到赵闲云的鼻子下,她要试探赵闲云的气息,害怕她已经死去了。
赵闲云的气息还在。
余游洋缩回了手,表情稍稍放松一些,问姥爹道:“被摸顶的话,一般要多久才会变成弱郎?会不会先没有气,然后突然蹦起来?还是气没有断就会变成弱郎?如果她变成弱郎的话,我们要杀死她吗?可是我们怎么下得了手?”她想到了一连串的问题。
姥爹摇摇头,说道:“我和罗步斋都不知道被摸顶的人是怎么变成弱郎的,但是从普遍传说的情况来看,变化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晚上。”
罗步斋说道:“我在萝卜寨的时候听说过一点点人变成弱郎的过程。据说被摸了顶的人首先会感觉浑身冰冷,体温好像被抽走了一样。冰冷到一定程度,人就会断气死掉,变成一具尸体。一小段没有气息的时间过去,尸体会稍稍回暖,然后突然蹦起来。”
姥爹神色凝重道:“她现在身上冰凉。我刚刚握着她的手,好像要吸走我身上的热量。”
“那……”罗步斋说了一个“那”字便收住了话。
“该来的总要来。”姥爹看了看赵闲云苍白的脸,坐回到赵闲云身边,又握住她的手,给她传输热量。
“她待会儿变成弱郎,你怎么办?”罗步斋说完连连咳嗽,咳出好多血块来。
“我不知道。”姥爹回答道。
更重复了,唔,扣鸡腿 (什么乱七八糟的)哈哈哈/我就想看看有几个真心在看帖子的人,谢谢顶贴
余游洋帮助姥爹将赵闲云扶到床上。
那一晚,姥爹一直将赵闲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又用聻丝儿将自己的手和赵闲云的手绑住,只要她有什么动静,就会将姥爹惊醒。那天晚上,姥爹梦见自己的手里一直握着七枚枣核。
第二天的晨光照进屋里时,姥爹醒来,解开了聻丝儿。赵闲云整夜没有任何异常行为,依旧只是体温较低,脸上平静如水,气色倒比昨晚稍稍好了一些。
姥爹既惊喜又惊讶,但还是放不下心。
余游洋端进来一碗稀粥,说道:“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来给她喂饭。”她将瓷匙送到赵闲云嘴边,赵闲云居然下意识里微微张开嘴,将稀粥吸入口中。
姥爹又稍稍放心了一些。尸体或者弱郎是不会吃五谷杂粮的。赵闲云能喝粥,说明她还保有人的习性,没有死去,也没有变成弱郎的迹象。
姥爹问余游洋:“罗步斋怎样?”
余游洋说:“没有什么大碍,今天早上自己能起来走动了。等吃过早饭,我就去叫李医生来看看,开几副药。”
姥爹又问竹溜子的情况。
余游洋道:“昨晚是在桌子上的,今天早上不在那里了。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姥爹说道。
姥爹吃完早饭出去散散步,听到村里人说昨晚有谁家的牛跑出去了,在二十多里的地方才找到,而其他人家牛棚的门都被打开了,但是不见牛跑掉。村里人你问我,我问你,都在讨论这件怪事。姥爹怕他们问到槐牛不好作答,便早早地回了屋。
后来李医生看过罗步斋,开了药,但自那之后罗步斋留下了动不动就咳嗽的毛病。
竹溜子则好几个月不敢爬到高处,害怕摔下来。姥爹吸烟的时候便朝它吐出烟雾,方便它抽烟。差不多在赵闲云生下外公前后,竹溜子终于恢复活蹦乱跳的样子。
在赵闲云生下外公之前的每一天,姥爹的心都吊着,依然担心她突然异变。
外公出生后,姥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赵闲云被摸了顶还是没有变成弱郎,但既然可以生下孩子,说明她不但外表没有任何异变,体内五脏六腑也没有任何异变。
在外公满一百天的时候,姥爹为他举办了盛大的百日宴。
这段时间里,弱郎大王没有任何踪迹。姥爹估计它是躲到某个地方修复它的骨头去了。人有“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对僵尸弱郎来说,伤筋动骨需要更多的修养时间。人的骨头有血肉的供养,好歹能协助骨头的修复。僵尸弱郎是已死之躯,肉冷血阻,不会供养骨头,所以比人的骨头恢复要难很多很多。
虽然罗步斋、竹溜子、赵闲云以及孩子都没有事,但姥爹心里仍然对槐牛充满了愧疚。那千千万万的怨念如果回到了荒山野岭,死水臭沟,还会渐渐做鬼作祟,危害世人。虽然它们经过了百年的淬炼,但恶念并没有完全扫除。只要有一点点恶念,又在没有约束的环境里,谁都不知道恶念会不会再次漫延开来,将善吞噬。
在外公满一百天之后,姥爹决定再次离开画眉村,去五湖四海将那些走散的怨气收回来。
在此之前他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赵闲云身怀六甲,又随时可能变成弱郎,自己当然不能离开她身边。
现在赵闲云没事,孩子百日宴已经办完,姥爹觉得是时候出发了。
这次他决定带上小米。
他怕小米身上的戾气压制不住,在他离开画眉村后爆发出来。他知道,一旦小米爆发,没人能压制得住她。
离开之前的一个夜里,姥爹向赵闲云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赵闲云毫不犹豫地支持他。
“你答应了槐牛的百年之约,又让它在刚刚获得自由的时候被杀死,这太说不过去了。对它来说,这一百年不等于白白浪费了吗?这么多的怨念散布在外,不知道要害多少人。你去吧,家里的事情我会照顾好的,何况还有罗步斋他们呢。”赵闲云抱着孩子说道。赵闲云自从被弱郎大王摸顶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瘦弱不堪。
“谢谢体谅。”姥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赵闲云低头看了看孩子,说道:“孩子有了小名,却还没有大名。你走之前能不能把孩子的大名取了?”
姥爹说道:“他还没有出生就经历了那么多危险,出生的时辰又不算太好,将来是劳苦和薄福的人。罗步斋给他称骨,说是骨重很轻,要么寿命短,要么寿命长但处处遇险,如走千丈高的独木桥。有的人福气大骨重沉,随便取个名字无伤大雅。我们的孩子取名可得谨慎,取得好可以庇佑他,取得不好可能损害他。”
赵闲云叹道:“那先不取大名吧。如果你在外面想到了好名字,写信告诉我们也行。”
姥爹点头。
离开画眉村的那天,姥爹走到老河上的时候忽然想好了外公的名字。
“孩子的大名就叫马岳云吧。”姥爹对送行的赵闲云说道。
“马岳云?”赵闲云问道。
“你父亲和你的名字里都有云字,这是其一。第二,岳云岳云,山岳藏云。这‘山岳藏云’来自于《灵宝度人经》。《灵宝度人经》是道教至宝,有庇佑世人的作用。里面原话是‘诵之十过,诸天遥唱,万帝设礼,河海静默,山岳藏云,日月停景,璇玑不行,群魔束形,鬼精灭爽,回尸起死,白骨成人’。群魔束形,鬼精灭爽,孩子以后便不会被鬼魔精怪压制。回尸起死,白骨都能成人,孩子命再薄也比白骨好,自然也能成人。”
罗步斋赞赏道:“我想了不下一百个名字,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名字了!”
于是,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姥爹和小米先从画眉村走到汉口,然后到了山东。这次出外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姥爹是白天走,晚上休息,这次姥爹晚上活动,白天休息得多。大大小小的怨念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到,白天便藏匿起来。
小米在出发前安顿好了水客和水猴,此次旅行专心帮助姥爹收集怨念。
收集怨念跟收鬼是一样的。姥爹事先准备好了一个小木箱和一个小瓷瓶。小木箱里装了一厚叠已经画好的收鬼符,收鬼符外面包了一张不透水的油纸。小瓷瓶刚好一握大小,瓷身木塞,瓷是白瓷,木是桃木。遇到怨念,则点燃收鬼符,念收鬼咒,怨念被会被收鬼符吸收,变成灰烬。灰烬收集起来,倒入小瓷瓶里,便可带走。
这怨气光收不行,还要会放。由于一个小瓷瓶可以装很多怨念,放的时候很容易一股脑儿将里面的怨念全部放走。有时候收鬼的人只需要放出来一个两个怨念,并不需要全部放出来。于是,收鬼的人在收集怨念的时候就要给每个怨念取名字。
收集的怨念多了,名字也便多了。名字多了容易记混淆。
收鬼的人为了名字不混淆,常常以怨念被收的地方将之命名。如在小溪边收的,便叫溪边或者水边,如果在小溪边收了好几个,则根据它们的方位命名,叫做东溪南溪或者水阴水阳。水的南面叫水阴,水的北面叫水阳。山刚好相反,如果怨念是在山的南面收的,就叫做山阳,如果在山的北面收的,就叫山阴。《尚书·禹贡》里有言:“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
如果在同样的方位收了好几个怨念,则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作为地名后缀。比如在井边接连收了好几个同方位的怨念,则第一个被收的命名为井甲,第二个命名为井乙,第三个命名为井丙,以此类推。
姥爹一边自己收集怨念,一边教小米收集。
从画眉村到汉口又到山东的一路上,姥爹和小米收集了不少怨念。在这段路途中,姥爹和小米遇到了许多繁杂琐事,但不值一提。
姥爹和小米到了齐国故都山东淄博后,遇到了一件大事。
那时候淄博还叫淄川。
姥爹和小米在淄川县城落脚,那几天雨水连绵不绝,道路湿滑。姥爹决定先歇息几天,等天气好转了再出来收集怨念。
他们住的旅店是两层小楼。楼上是客房,楼下是饭馆。
一天中午,天气突然好转,艳阳高照,姥爹和小米正在楼下的饭馆吃饭,忽然听到外面响起狗吠声。
姥爹转头看去,看到一个人牵着五条土狗朝饭馆走了过来。
那人将五条土狗拴在饭店门侧,嘱咐店小二道:“麻烦您帮我看管一下这几条狗,我去办点其他的事情,待会儿就来这里吃饭住宿。”
店小二听前半句话的时候满脸不情愿,听到后半句立即改颜换色,唯唯诺诺。
这个店不在县城繁华地段,位置比较偏僻,客流不多。所以店小二只要听说是来吃饭住宿的,就欢喜得不得了。
那人走了几步又回到店门口,对店小二说道:“你千万不要给它们喂水。”
“好好好。”店小二连连点头。
小米听到他们的对话,问姥爹道:“为什么他不让店小二给它们喂水啊?”
姥爹迷惑地摇摇头,说:“好好吃饭,别管这么多。”他嘴上叫小米别管这么多,自己的眼睛却时不时朝那几条狗身上瞥。
姥爹和小米吃完了饭,那人还没有回来。而店门口的几条狗的舌头吐得很长,呼哧呼哧地喘气。
姥爹和小米正要上楼,店外来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妇女。那妇女一进店便问店小二:“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来这里?这么高的一个小孩子。”妇女用手比量了一个高度。
店小二不耐烦道:“来我们这里的不是吃饭就是住宿的,怎么会有单独的小孩呢?你去别的地方找找吧。卖小吃的,演木偶戏的,耍杂技的地方你都可以去看看。”
这时,店门口的一条狗吠叫得尤其剧烈,对着那位妇女不停地“汪汪汪”,甚至作势要上前咬她。
她吓得连连后退躲避。
店小二一脚踢在那条狂躁不安的狗的身上。那狗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嗷呜”一声,又爬起来不住地朝那妇女吠叫。
小米拉住走到楼梯上的姥爹,指着那条狗说道:“马秀才,那条狗好像不对劲。都说狗仗人势,它的主人不在这里,它都这么凶?我感觉它好像有别的意思。”
姥爹本就对刚才来了又走的人心存疑惑,听小米这么说,便从楼梯下来,盯着那条狗看了一会儿,又听那妇女和店小二说话。
那妇女说道:“我是一路找过来的,你说的地方我都找了,没有看到我家孩子。就你这里没有找了。”
姥爹猜测那妇女是从县城中心一直找到这较为偏僻的县郊来的。
店小二又朝那作势要扑上来的狗狠狠踢了一脚,然后将妇女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道:“我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么高的孩子。你去附近再找找吧。你快点走,这狗好像要咬你,咬坏了你的话,你又要赖上我们店了。”
妇女见那狗确实止不住地要朝她身上扑,只好点头道:“那好吧,我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姥爹见状,走到店门口来,问那妇女道:“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现孩子不见了的?你告诉我一下。”
妇女见姥爹衣着言谈不俗,有几分信任感,便将地点和时辰告诉了姥爹。
姥爹掐指一算,说道:“你不要慌张,孩子应该没有走远。你在附近多找找,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妇女紧张的神色稍稍放松一些,颤抖的手也稍稍缓和一些。“可是我家孩子从来没有乱跑过,我叫他在哪里等我,他就不会离开太远的。可是今天我找了半个县城了还没有找到他,没有办法不担心啊!你确定他不会走丢吗?”
姥爹安慰道:“不会的。他还在附近呢。”
妇女弯腰感激道:“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店小二也恭维道:“这位先生真是大善人!”
妇女转身正要走,小米连忙在她身后喊道:“要是您还没有找到孩子,记得来这个店里找我们!”
姥爹忍不住一笑。
妇女回过身来鞠躬道:“好的,多谢小姑娘!”
那狗见妇女要走,又凶猛地扑腾起来。店小二又踢了那狗几脚。
那狗见妇女已经离去,终于安静下来,回到角落里嗷嗷低鸣,仿佛在哭泣。
物伤其类。其他四条狗向那只狗靠了过去,似乎在安慰它。
姥爹和小米回到楼上休息。姥爹有个小账本,那本是罗步斋用来记账的,姥爹拿来记录怨念的名字。从画眉村到淄川,这个账本已经用了将近一半。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名字。姥爹要时常回顾一下已经取过的名字,以避免下一次出去收集怨念时重名。
姥爹坐在客房的小桌前翻看小账本。小米则侧躺在床上看姥爹翻小账本。
姥爹和小米住旅店的时候同居一室,但分床而睡。客房没有两个床的时候,姥爹便打地铺。
看完小账本前面的记录,姥爹正要眯一会儿,却听见楼下有对话声响起。
姥爹坐的地方靠窗,并且这个客房刚好在饭馆的大门之上,所以能很清晰地听到楼下人的对话。
首先听到的是店小二的话。
“您终于来啦!”店小二说道。
“还怕我跑了不成?我的狗还在这里呢!”另一个人说道。他是中午牵着狗来这里的人。
“当然不是怕您跑了,您没吃我店里的饭没住我店里的房,您就算跑了也跟我没关系啊。可是您这狗不太老实,喜欢吓人咬人。您不来,我都不敢离开一步,怕它们闯出什么祸来!”店小二说道。
“咬人?哪条狗咬人?”那人问道。
“那条。”店小二说道。
接着,楼下传来狗的惨叫声和那人的骂声。应该是那人在教训他的狗。
店小二连忙劝道:“别打了,再打会打死的!”连动不动就踢狗的店小二都看不下去要给那条狗求情了,可见那人下手有多狠。
“小二,好酒好菜尽管给我上,大爷我饿得不行了!还有,给我订一个上好的房间,大爷我要在这里休息一晚!”那人喘着气说道。刚才一顿打,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好嘞!”店小二高兴不已。
小米从床上爬起来,生气道:“这人怎么这样?”
姥爹安抚小米道:“这人不是寻常之辈,我们莫管闲事。”姥爹并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但毕竟现在两人在外力量有限,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世道也愈加不太平,凡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要事事追究,事事插手,那极可能出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
姥爹的话音刚落,外面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哥,小哥,麻烦你帮个忙。”
店小二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要找的孩子不在我们这里。快走快走!”
“小哥,我不是来找孩子的,我来找中午那位先生的。”是中午那个妇女的声音。
店小二道:“你找他干什么?”
那个妇女说道:“我家的孩子还是没有找到。他说我家孩子在附近,我围着你们店找了四五圈,就是没有看到我家孩子。”
“你找你的孩子,关那位先生什么事?”
“那位先生说了,如果我找不到孩子,就再来这里找他。小哥,你当时不也在场吗?你应该也听到了啊!”那个妇女急切道。
姥爹以为又会听到狗吠叫的声音,可是没有。
小米也喃喃自语道:“那狗怎么不叫了?”
人家那是客气客气,你还当了真?快走吧!快点走!别在这里烦人了!”店小二驱赶道。
“求求你,小哥,看在都是一个地方的人的份上,你帮我传传话吧!”那个妇女央求道。
“不行。”店小二语气坚决。
姥爹终于忍不住了,将窗户支开,对着楼下喊道:“伙计,你别赶她走,我这就下去。”
小米立即从床上一跃而下。
那个妇女对着姥爹的窗户拜谢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姥爹将小账本收好,带着小米出了客房。他们两人从饭馆里穿过的时候,看见那个牵狗来的人正在埋头吃饭。桌上放满了盛菜的碗,估计四个人都吃不完。他狼吞虎咽,几乎要扑到桌子上去。
“前世是个饿死鬼!”小米一脸嫌弃地悄悄嘟囔。
姥爹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到了门口,姥爹还没来得及上前跟那个妇女打招呼,那个妇女就冲了上来抓住姥爹的袖子。
“先生,先生,快救救我的孩子!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他是不是被什么人害了?还是被人贩子抓走了?”那妇女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不放手。
“按我的掐算来看,你的孩子应该就在附近,不会错的。他是不是躲起来了?”姥爹问道。
小米刚跨出门就尖叫一声。
姥爹朝小米看着的地方看去,只见那条狗口鼻流血,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另外四条狗紧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害怕哪个丧心病狂的人又上来狠狠踢打它们。
小米在捉鬼杀鬼的时候都不曾惊恐地叫过一声,看到一条狗被打成这样,居然发出尖叫。这让姥爹有点意外,又有些欣慰。
那妇女飞快地瞥了那条狗一眼,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姥爹身上。
“麻烦您再帮我算算,我家的孩子是近还是远,是生……还是死……”
来到淄川之前,姥爹在路上就听到了不少人贩子买卖小孩的传闻。由于治安松散,流动人口特别大,这类事情经常发生,且很难找到人贩子。
姥爹听这妇女这么说,便也认为她家的孩子很可能遭遇到了人贩子。他抬起手来又掐算了一番,说道:“你家的孩子现在还活着。”
旁边的店小二附和道:“你看,孩子没跑远又活着,肯定是没事了。你是不是担心得有点过了?你回屋里去好好等着,说不定你家孩子在外面玩腻了就会回去。”
“我家孩子从来不会不回家吃午饭的,他很乖的……”妇女不甘心道。
店小二推搡着她,极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听这位先生的话,你回家去等着孩子回来吧。”
妇女被店小二推着走,却还扭头来问姥爹:“先生,我看您是个好心人,不会骗我的。我家孩子真的会自己回来吧?”
姥爹根本拿不定主意。
店小二却替姥爹回答道:“当然!回家去等着,别站在我这里!”
店小二将那妇女赶走后,姥爹和小米又回到楼上。
晚饭过后,姥爹和小米收拾好东西,准备去郊野收集怨念。由于从这里走到荒郊野外还要一些时间,所以他们要稍早一点点出发。还没有出门,他们就听到客房外面的走廊里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间歇还有狗呜呜的低鸣声。
姥爹听到店小二的说话声。
“大哥,你干吗要把这几条狗也带到楼上来呢?我倒不怕它们弄脏了房间。但是我怕它们晚上叫起来吵到其他的客人啊!要不还是把它们锁在店门口吧?”
那个人的声音响起:“不碍事的。我这几条狗不怎么叫,不会吵到其他客人的。你就放心吧!”
店小二着急道:“我怎么放得下心呢?你说这几条狗不叫,中午它就叫得厉害,还差点咬了人。”
那人说道:“你看,我不是把它打得不敢乱叫了吗?”
“这这这……”店小二的话里透出无奈。
姥爹和小米打开门来,刚好看到那人在开门。那人身后跟着五条狗,其中一条被他打得面目全非。再后面便是那个店小二。店小二还在不停地劝说那人不要将狗带到客房里来。
那人见姥爹和小米出来,上上下下将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撇嘴道:“好福气!老夫少妻!”
姥爹懒得搭理他,径直朝楼梯走去。小米也不言不语。
那人不依不饶,在姥爹背后喊道:“那位先生,看你掐算掐得不错啊,有时间的话,明天我向你讨教讨教啊!”他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点讨教的意思,更多的是挑衅。
姥爹微笑着回头拱拱手,示意一下,然后继续朝楼梯走了去。
小米不满道:“你搭理他干什么?就当是狗叫!”
“哎哟,小姑娘嘴好毒辣!”那人笑着走进了屋。身后的五条狗被拉了进去。
店小二还要劝说,门“嘭”地一声关上了,差点撞到店小二的鼻子。
出了店,小米嘟囔道:“马秀才,你说说看,他为什么晚上要把狗带到房间去啊?说他是怕狗在外面受了夜露吧,可他白天又那么狠心地踢打它们,没有一点怜惜的样子。”
“因为他怕露馅儿。”姥爹说道。
“露馅儿?”小米不知道姥爹说的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姥爹说道。
又走了一会儿,小米发现路线不对。他们应该朝更加荒凉偏僻的地方走,可是姥爹带她往县城中心走的。越热闹的地方人气越足,怨气一般是不会在这种地方逗留的。荒山野岭才是它们的漂游之处。
小米问道:“马秀才,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姥爹说道:“没有。今晚我们不去收集怨念,我们要去某个地方找一个人。”
“找谁?”
“白天看到的那个找孩子的妇女。”姥爹回答道。
“找那个妇女干什么啊?”小米加快脚步赶到姥爹身边。刚才她左看右看,落下了一段距离。这个县城的人口并不算多,住房也不算密集,所以晚上没有什么夜行的人。
“我跟她许诺了,她一定能找到孩子的。如果她还没有找到的话,我岂不是骗人了?”姥爹说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呢?”
姥爹微笑道:“我给她掐算的时候,她说了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发现孩子不见了的呀。你忘记了?”
小米辩解道:“她是说了时间和地方,可是她的家又不会在那个地方!”
姥爹站住,对小米说道:“这就是你不懂父母的心了。如果她还没有找到孩子的话,必定还会在孩子走失的地方徘徊。所以我们不用找到她家里去,只要去她说的那个地方看看。我们现在就在朝那个方向走。”
小米勉强一笑,声音低沉道:“是啊。天下父母心。可是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亲生父母。”
姥爹一愣,忙安慰道:“画眉村就是你的家啊。赵姐、余游洋、罗步斋不都对你很好吗?”
小米这才笑得开心一些。
他们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个宽大的十字路口。路上铺着青砖,两边都是已经关了门的店铺。可以想象这里白天的情形,应该是这个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个别店铺的大门前悬挂着红灯笼,灯笼散发着淡淡的光。
“这里就是那位妇女说的孩子走失的地方。”姥爹说道。
小米朝路的四个方向都看了看,很快就看到了南面街道上有一道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那个人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米乍一看还以为是街道上的雕塑。偶尔有清风从街道掠过,吹动那个人影的衣裳,地上的影子随之动了动,这才让小米发现那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雕塑。
“喂,马秀才,你看那边。”小米指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说道。
姥爹拉着小米朝那个人影走去,靠近一看,果然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妇女。
姥爹和小米走到很近的地方了,那个妇女还没有任何动静。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妇女的双眼是闭着的。
小米悄悄上前,正要碰碰她。她突然两眼一睁。
小米被她这个动作吓了一跳。
那个妇女看到小米,立即跪下来抱住小米哭号:“我的孩子呀!你终于来啦!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好苦啊!多谢老天!多谢那位先生!你终于来了!我站在这里都快站着睡着了!你可算是来啦!”原来她刚才站着睡着了。
小米从她怀抱里挣脱开来,嚷道:“你认错啦!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白天你在店里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那妇女一怔,双手抓住小米,面对面地看了许久,又揉了揉眼睛,终于发现自己弄错了。她嘴唇颤抖地说道:“怎么……怎么是你?刚才我明明看到的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呢?”她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一下子看到了小米身后的姥爹。
她急忙爬起来,冲到姥爹面前,抓住姥爹的手,眼睛瞪圆了喊道:“先生!先生!你是送我的孩子回来了吗?你说了我的孩子会回来的,他没有走远,也没有出事。你说了我等着他,他就会回来的!他跟你来了吗?”她的双手冰凉,不像是人的手。
这个夜晚的风太凉了。
“你的孩子还没有回来吗?”姥爹反抓住她的手,给她传递一点温暖。
那个妇女猛地摇头,披头散发如鬼一般。她说道:“先生,你叫我在家里等他,可是我怎么坐得住啊?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等他了。我家孩子很乖的,他要回来的话,肯定知道我还会在这里等着他。他一定会先到这里来看看我在不在,才会回家的。”
“孩子他爸呢?”姥爹问道。
“孩子他爸被抓去当兵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两次。他爸临走前千交代万交代,要我一定好好照顾孩子,说他可能在战场上回不来,不要让他们家断了香火……”妇女泣不成声。
那时候山东军阀更替频繁,先是被袁项城的手下控制,后被皖系军阀统治,再后来被奉系军阀占据。由于关系错综复杂,战事频频发生,当时很多没钱没势人家的壮丁都会被抓去当兵。
“你不要哭。我说了你孩子还在就还在的。我说了你孩子会回来就会回来的。你不要哭。”姥爹安慰道。
小米显然对姥爹说的话没有什么信心,但还是帮忙安慰这个可怜的妇女,说道:“是啊,我们保证你的孩子不会丢。你不要哭了。哭也没有什么用啊!要是哭有用的话,我早哭死一百次了!”
妇女听了小米的话觉得奇怪,居然很快就抑制住了哭泣,两眼迷惑地看着面前的小米。
小米就像一个长辈一样,将双手捧在妇女的脸上,给她擦去泪水,温和地说道:“孩子是哭不回来的。你好好想想,孩子可能到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去找。”
血丝玉镯子在小米的手腕上晃荡。妇女的眼泪滴了几滴在玉镯子上。
妇女止住了泪水,回想白天的情形。她说,她在这条街上买东西,她的孩子被街道上制作小糖人的摊贩吸引,站在那里不肯走。她便叫孩子站在那里等她买完东西再来叫他。孩子欢快地答应了。
她买完了东西,回到制作小糖人的摊贩前,可是孩子没有站在这里了。
她问那个摊贩有没有看到她的孩子。
摊贩说,刚才站在这里的那个孩子好像往北街走过去了。
她急忙往北街走,走了才一小段距离,就看到了孩子的背影。她加快步子往前赶,可是街道上人多,快也快不了多少。她一边走一边喊孩子的名字,可是街道上的人吵,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听见。
她怎么赶怎么喊,都觉得自己跟孩子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近一点。
孩子似乎也在追逐什么,往前走得越来越快。
那时她并不着急,以为大不了走到街道的尽头,等人少了,没有那么吵了,她就可以赶上孩子,将他拉回来。
可是走到街道的尽头后,她突然发现刚才还在的孩子不见了踪影!
这下她慌了张,顺着那个方向一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喊孩子的名字。走出很远之后,她怀疑孩子并没有走这么远,于是回到热闹的街道上去寻找。
后来回想的时候,她后悔自己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向一直追下去,后悔半途折返回来了。她说万一是人贩子拐走了她的孩子,她追下去或许可以追上人贩子,将孩子救回来。
折返回来之后,她还是没有找到孩子。
于是,她只好再次朝北街那边找过去。
她越想越觉得孩子走失的情形怪异,越想心里就越乱。
孩子怎么会在没有看到自己的情况下朝北街走,并且走那么快呢?为什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呢?
她想不明白。
她慌乱得不管什么人都问,不管什么店都进去看看,可是找了大半个县城还是一无所获。她急得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与其说她是在找孩子,不如说她是想撞到孩子。
她从繁华的县城中心走到了靠近县郊的小店,问店小二有没有看到她的孩子。她问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她也知道人家会讨厌她,可是她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
店小二驱赶她的时候,她没想到会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为她说话,还主动帮忙掐算孩子在哪里。
当听到那位先生说她的孩子就在附近的时候,她心中一喜,仿佛茫茫大雾中看到了阳光,她急忙绕着那个店找了好几遍。可是找一遍她的心就凉一遍。这附近并没有孩子的踪影。
她不甘心,又来店里询问那位先生。那位先生认为孩子不会丢,她不知道该不该还相信他。
她回到了家里,实在坐不住,就来到了孩子走失的地方等孩子回来。她又困又累又饿又冷,在这里站着站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她不能倒下,自己要像灯塔一样等着夜行的船儿归来。
朦朦胧胧中,她做了一个梦,梦很短。她梦见孩子从街道那边奔了过来,张开双臂要拥抱她。她喜极而泣,连忙张开双手去拥抱她的孩子。可是抱住之后,孩子却扭身要甩开她,还发出了女孩子才有的声音。
她吓得睁开了眼,便看到了小米。
姥爹将她扶到旁边的石阶上坐下,说道:“我说一句不太好的话,你可别激动。现在看来,你的孩子有可能遭遇不测了。”
她双手一颤,紧紧抓住姥爹的手,问道:“您今天下午不还说我的孩子一定没有事吗?为什么现在又变了呢?”她的手力气变得很大,抓得姥爹的手生疼。她也变得有些生气,像是姥爹曾给她许诺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却不给她了。
小米早就有这种预测了,所以她听到姥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有多惊讶。
姥爹知道小米早就有这种预测,她在这个妇女离开的时候就说了“要是您还没有找到孩子,记得来这个店里找我们”的话。姥爹也知道,小米有些怀疑店里那个牵来五条狗的凶悍的人。姥爹也早关注那个人了,也发现那条狗似乎对这个妇女特别感兴趣。但是没有更加明确的证据之前,姥爹不敢妄自悱恻。
“我之前说的话并不是骗你。现在我依然可以确定你的孩子还没有丢失,还没有走远。但是情况比我预估的要复杂一些。”姥爹尽量温和地对她说道。
“是不是被人贩子抓了,但是人贩子还没有离开我们县城?”那妇女说道。其实她在寻找孩子的时候就多次考虑到了这个情况。只不过有的人即使猜测事情应该就是那样的,也不会承认而已。
我想应该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况。”姥爹说道。
妇女急切道:“先生,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的人!你能算到我的孩子还没有丢失,还没有走远,是不是就能算到人贩子在哪里?是不是就可以把我的孩子救回来?”
“我尽力。”姥爹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前面有太多的未知因素。
旁边的小米却大声道:“您放心吧!我们一定把您的孩子带回来!”
姥爹看了小米一眼。小米撇撇嘴,并不为自己夸下海口而有一丝歉意。街道两旁红灯笼的光扑在小米的脸上,如同抹了一层胭脂,让她稚气未脱的脸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成熟的妩媚。
姥爹愣了愣,急忙收回目光。
那妇女转头来看小米,就像庙里膜拜的人们看菩萨雕像一样虔诚。她双手放开了姥爹,撑在了地上,然后俯身给小米磕了一个响头。
她还要磕头,姥爹和小米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哽咽不能成声。
小米安慰道:“你回去休息吧,我们去帮你找孩子。”
她干咽了好几口,终于说出话来:“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啊?”
姥爹道:“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跟我们去找的话,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拖延我们的时间。你要帮忙的话,你告诉一下我们,你的孩子是不是特别喜欢吃什么东西?”
“他跟他爸爸一样,特别喜欢吃年糕。先生,你说说,是不是人贩子用年糕把我的孩子骗走啦?我听人说,有的人贩子会用好吃的骗小孩,吃的东西里面放了药,小孩子不懂事,吃完就会神志不清,身不由己地会跟着那个人走,别人叫他他也不会回头。是吗?”妇女说道。
不等姥爹回答,她又说:“我从制作小糖人的摊位上去找他的时候,是看到了他的背影的。可是我怎么喊怎么追,他都不回头。先生,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人贩子肯定是用年糕诱惑了他,年糕肯定放了药,让他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
姥爹在没有来淄川之前就从志异古书里看到过相关的说法。这是一种魇昧之术,迷惑人的魂魄的,让人像做梦一样。
古书中原话是:“魇昧之术,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则人迷罔,相从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意思是,魇昧之术道法不一而足,其中一种的方法是以美味作诱饵,引诱你吃下去,你便会神志不清,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这俗称“打絮巴”,江南一带叫“扯絮”。小孩不懂事,常常受骗上当,深受其害。
这妇女说的情形,的确跟“打絮巴”很像。
那古书上的原话并没有到此为止,后面还有两句:“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造畜’。此术江北犹少,河以南辄有之。”意思是,除了前一种术法之外,还有一种能将人变成畜生的术法,名叫“造畜”,这些术法江北一带很少见,黄河以南却常有。
淄川就在黄河以南。
如此一联系起来,那店里牵狗的人就更加可疑了。他或许非常擅长魇昧之术,打絮巴和造畜两种魇昧之术都会。他先将这个可怜妇女的孩子用美食诱惑走,再将孩子变成一条狗,然后牵到那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去。
加上妇女出现时那条狗的异常表现,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说不定变成了狗的孩子看了他的娘之后后悔吃了陌生人给的美食,用吠叫和撕咬的方式想引起这位妇女的注意,让她将他带回去。可是她没能认出那条狗来。
她怎么会将一条狗认作她的孩子呢?这就是“造畜”之术厉害的地方。即使被骗的人遇到了亲人,向亲人求助求救,亲人也不会搭理他。如果人贩子用这种方式害人,被害者简直没有逃离的办法。
为了不让那位妇女过于担心,姥爹没有将心里想的这些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她,叫她不要担心,不要乱想。
小米劝她回去,她还是不肯。她说:“我不能帮你们什么忙,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你们回来。”
姥爹知道就算现在把她劝回去,等他们走后她依然会跑到这里来等,所以干脆不劝她了,让她在这里等。这样她的心里也会舒服一些。
“我们走吧。”姥爹拉起小米,“让她在这里等吧。”
姥爹想起遇到弱郎大王那晚小米故意让聻丝儿割破手的情形,想起了小米后来说的那句话。亲人之所以为你做一些看似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那是因为他是你最亲的人。他不能若无其事地干等着,他必须做些什么。
多少年后,姥爹的曾外孙我参加高考,我的妈妈在村里的土地庙前跪了两天两夜。爸爸说她傻。我却从心底里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多少年后,外公跟我讲起姥爹的往事时,我也曾想,小米必定是把姥爹当做了最亲的人,才会故意让聻丝儿割破她的手。
姥爹拉着小米离开了那条街道。
拐一个弯看不见那个妇女的时候,小米迫不及待地问道:“马秀才,你知道她的孩子在哪里了?是不是就是住在我们店里的那个人牵的狗?”
姥爹不说话,脚步越来越快。
小米走了一段,发现是回店里的路,高兴道:“我就说了嘛。那个人不是普通人!今晚我们不去收集怨念了?”
姥爹似乎在想着什么事,眉头紧皱,没有回答小米。
小米并不生气,一边疾步跟着姥爹,一边抬头去看夜空的月亮。
回到了店里,姥爹叫醒趴在柜台上睡觉的店小二,问道:“伙计,有没有年糕,给我来两块!”
店小二抬起睡意朦胧的眼看了看姥爹,转身从柜台后面的小门进去了。不一会儿,他拿了两块年糕出来递给姥爹。
姥爹接了年糕还没有付钱,店小二又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有酒吗?”姥爹拍了拍店小二的后背。
店小二抬手指了指柜台外侧。那里有大坛小坛的酒。
姥爹抱了两小坛酒,看店小二没有收钱的意思,便打算第二天跟房费一起算。
小米惊讶道:“马秀才,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姥爹道:“是啊。你去他们厨房弄几根芦苇过来,要空心的,长一点的。”姥爹中午的时候注意到有送柴火的送来了芦苇,被人抬进了厨房。
小米迅速钻进了刚才店小二进出的小门。很快她就抱了一小把芦苇出来。
姥爹看了看,说道:“把你左手边那五根留下,其他的送回厨房去。”
小米拿了五根空心芦苇,跟着姥爹回到了楼上的客房。
回到客房之前要经过那个人的房间,姥爹听了听,那人在房间里小声地哼着戏,没有狗的声音。
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姥爹放下酒坛,点上灯,从小米手里拿过芦苇,将头和尾折掉,对着空心杆的一端吹了吹气。
小米迷惑不解地问道:“马秀才,你要这些芦苇干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姥爹说道。
姥爹将一切准备就当,便带着小米去敲那个人的门。
那个人唱戏的声音停止,然后门开了一条缝。他见来者是姥爹,颇为意外,也有几分警惕。他瞥了一眼姥爹抱着的酒坛,咧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酒的?”
姥爹笑道:“兄弟,你身上的酒气味儿,我老远就闻到了。你中午将狗寄在店小二那里,是不是跟朋友喝酒去了?没喝够吧?”
那人将手一挥,说道:“那几个人酒量太差了!我还没尽兴就都倒下了!一个人喝又没什么意思。”
“我看出来了你还没有尽兴。”姥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你不是要跟我比掐算吗?咱们喝好了再比,如何?”
那人问道:“你酒量怎样?”
姥爹道:“不会比你差。”
小米在姥爹后面吸了吸鼻子。
那人见姥爹这么说,爽快道:“那进来吧,看看谁比谁厉害!”他将门完全敞开,请姥爹和小米进去。
姥爹一进门便看到了挨着床躺在地上的五条狗。那条受伤的狗见姥爹进来,两眼居然放出光来,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可是见了他在桌边坐下给那人倒酒,那条狗又将脑袋低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那人确实嗜酒,喝了一两口话就多了起来,劝姥爹喝酒,并要跟姥爹比试掐算。
他喝多少,姥爹就陪多少,毫不迟疑含糊。
他要比试掐算,姥爹就问他用什么方式掐算的。
他说他的掐算其实不算掐算,因为他不用手指掐,而是捏一个拳头了数拳头上的突起部分,并配以奇怪的口诀。
后来外公无意之间跟亲家公公也比过掐算。那是外婆弥留之际,外公想算算外婆还能活多少天。外公一算,外婆只能活七天了,得赶紧准备后事。亲家公公不信,他说他也会算,便捏了一个拳头算来算去,说外婆至少还能活半个月,后事没必要准备得太早,免得外婆看到了伤心。外公没有跟他争论,依然准备后事,只是三缄其口,尽量避开外婆,不让外婆知道。后来外婆果然在第七天咽气了。
掐算与拳头算法的高低,在五十多年后才见分晓。
那天晚上,姥爹和牵狗的那人并没有一较高下。因为那人想了半天,没想出要比预测什么,于是说道:“我们今晚就比酒吧。我这种人是要下地狱的,提不提前算都知道。”
姥爹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人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
姥爹见他如此,也不追问。
小米开始还犹豫,后来见姥爹连喝五六杯而面不改色,便干脆给姥爹和那人斟起酒来,每次都给他们两人的杯子倒得几乎要溢出来。
十多杯下肚之后,那人终于晕晕乎乎了,说话也不利索了。
姥爹偷偷拿出从店小二那里弄来的年糕,故意在那受伤的狗眼前晃了晃。
那狗立即爬了起来,悄悄摸摸走到姥爹脚下,伸出舌头去舔那年糕。
姥爹一松手,它便将年糕整个儿吞咽下去了。
那人的眼皮已经磕磕碰碰,几乎要睁不开了,没有发觉受伤的狗跑到他们的桌子旁边来了。
姥爹又拿出一块年糕,那条狗又吃了下去。
狗一般是不吃这种年糕的,黏黏糊糊又没有什么味道。可是这条狗接连吃了两块。姥爹心中有了七八分数。
小米也发现了这点,欣喜不已。
又几满杯酒水下肚之后,那人终于趴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但还竖起大拇指对着姥爹,含糊地说道:“好……好酒……好酒量……呃……呃……”
姥爹见他已经醉倒,便牵起那条受伤的狗,叫小米一起出门。
小米回头看了看床脚边的其他四条狗,依依不舍道:“它们怎么办?如果这一条狗是小孩子变的,那几条也是啊。”
姥爹道:“那你把这它们先牵到我们的房间去。”
于是,姥爹和小米将那四条狗锁在自己的房间,然后牵着那条吃年糕的狗去找那个妇女。
那妇女见姥爹和小米回来,惊喜不已。她踮起脚在姥爹和小米背后望了望,脸上的喜色还没有退去,问道:“我的孩子来了吗?”
姥爹将那条狗的链子递给她,将打絮巴和造畜的邪术方法说给她听了。
她大为意外,惊讶道:“先生,你是说,我的孩子变成了这条狗?”
姥爹无奈地点头。
小米抢言道:“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让他变回来的!你先把它带回去,别让那些坏人发现。我们找到解救的办法了再来找你。”
那条狗走到妇女脚边,用舌头不停地舔舐她的脚,非常亲昵的样子。
她忍不住痛哭起来,蹲下去抱住狗的头,懊悔道:“中午的时候你就认出我了啊!我怎么没有把你带回来啊!害你被别人踢成这样!做妈的对不起你啊!”她对着狗头亲了又亲,摸了又摸。看来她看到那条狗的时候其实有了这种猜测,只是当时将这种猜测否定了而已。
那条狗乖乖地让她又抱又亲,非常温顺,非常享受她的爱抚。
小米看着这一幕,双眼噙泪,喃喃道:“为什么有的父母能对自己的孩子下狠心,有的父母如此疼爱呢?”
姥爹想起小米第一次转世后被亲生父亲溺死的事情,不言一声。
姥爹和小米将那妇女和狗送回家,然后再次回到旅店。
回到楼上,姥爹发现房间里的四条狗不见了。姥爹马上去那人的房间,发现酒坛还在那里,但人已经杳无影踪。他的行李收拾一空。看来他知道姥爹和小米发现了他的秘密,于是连夜逃走了。
小米懊恼道:“我们应该先用聻丝儿把他捆住的!现在他跑了,我们从哪里问解救那个孩子的办法?”
姥爹道:“他既然是懂邪术的人,又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捆是捆不住的。喝酒的时候我看到他手背上有很多条纹状的伤疤,应该以前他也被捉过,然后使用逃脱术逃了。肯定也是贪酒被捉的。”
日本人占据画眉村的时候曾抓过姥爹,用麻绳捆了好几圈。外公想了好多办法救他出来,都实施不了。后来姥爹半夜突然回到家里。外公看到他两只手的手背被磨得血肉模糊。
“那现在怎么办?我答应了要给她想到解救办法的!”小米说道。
姥爹道:“以后你不要那么快许诺别人。你尽力去做到就行。”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小米负气道。
姥爹点点头:“我们一起想办法。”
两人回到自己的客房,坐着沉默不语。灯火跳跃。
半晌,姥爹说道:“你记不记得他中午说过不让给狗喂水?”
小米点点头,说道:“记得。我还问了你。你的意思是给它喂水试试?”
姥爹道:“是啊。虽然不知道他是故意让狗渴着,还是有其他禁忌,但我们可以试试看。不过风险有点大,万一没有用,反而让那条狗死了,那就麻烦了。”
这时已经是半夜三更。姥爹劝小米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再想这些事情。小米乖乖睡下。
第二天,还不等姥爹和小米去找那妇女,那妇女就找到店里来了。
妇女来时,姥爹和小米正在楼下吃早餐。姥爹见她找来,忙问怎么回事。
妇女脸色异样,说这里人多,不方便提及此事。
姥爹便领她到了楼上的客房。
到了安静的房间,妇女哆哆嗦嗦地小声说道:“先生,那条狗恐怕是弄错了。”
姥爹一惊,忙问道:“怎么就弄错了呢?”
小米也不相信,插言道:“不会的!我早就看出来它认得你。我们用年糕试了,它确实像你说的那样非常喜欢吃年糕。那个人昨晚见我们识破了他,连夜逃走了,连房费都没有付!怎么会弄错呢?何况你自己也有感觉啊!”
妇女搓着手,为难道:“是啊,我自己也感觉它认识我,我认识它。我以前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扯絮巴和造畜的事情。但是……但是……”
姥爹问道:“昨晚它有异常?”
妇女憋得满脸涨红,咬了咬嘴唇,终于说出缘由来:“是啊,昨晚……昨晚它爬到我床上来……我以为它白天受了惊吓,要我抱……我孩子平时自己睡的……我就让它跟我睡在一块……可是……它还不满足……爬到我的身上……用前脚扒我的衣服……用后脚蹬我的衣服……想要跟我做那男女之间的事……”
姥爹打了一个寒战。
小米红了脸,又惊又羞。
妇女继续说道:“我吓了一跳……把它……把它踢下了床……可是它又爬上来……猴急猴急的……我只好把它拴了起来过了一夜……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的孩子不可能这样啊……说起来……还真是丢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蚊子一样嗡嗡。
姥爹的脑袋里也嗡嗡作响,自己不但没有帮上什么忙,居然还差点让她被狗污辱了。
小米低了头,充满歉意地说道:“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
姥爹整理了一下思维,对那妇女说道:“这样吧,你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如果它不是你的孩子被‘打絮巴’骗走,被‘造畜’变成狗的话,我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它不是的话,那我的孩子呢?”妇女还是担心她的孩子的去向。
姥爹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把握了,只好坦诚道:“我不知道了。但是弄清楚了那条狗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话,或许会给我一点找你的孩子的启示。”
于是,妇女带姥爹和小米去她家看那条怪异的狗。
小米认为是自己影响了姥爹的判断,在姥爹没有答应的情况下许诺了别人,在姥爹还在犹疑的时候急于下结论。一路上,她低头沉默不语。
姥爹见她这样,安慰道:“小米,怎么不说话?”
小米瞥了姥爹一眼,问道:“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你不怪我吗?”
姥爹摇摇头:“我怪你干什么?”
“是我急急躁躁影响了你。”小米说道。
“不要这么想。你的判断虽然不够成熟,但也有一定道理。它的表现确实说明它认识她。而她也感觉认识那条狗。这是可以联想到孩子的。错了也不要怕,改正就是了。”
小米点点头,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又闭上了。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姥爹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
“如果你真没有生我的气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真没有生你的气。你是要问我昨晚喝酒的事吗?”姥爹早就看出来了。
小米点点头。
姥爹笑道:“喝酒之前我不是叫你弄了几根空心芦苇吗?我用那个东西把酒引走了。你看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以为到了我肚子里,其实被引流到桌子下面了。我一点儿也没有喝。”
小米恍然大悟。
姥爹这招假喝酒的功夫是他年轻时候游历热河省时学会的。那时候热河省位于现今河北省、辽宁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交界地带。他在现今靠近内蒙古的地方遇到了一个号称“酒霸王”的人,据说蒙古草原上都没有可以跟他“酒霸王”比喝酒的人。“酒霸王”自称肚子里养了一条酒虫,能化酒,所以千杯不醉。姥爹听了他的名号,自然要去拜访。“酒霸王”跟姥爹一见如故,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姥爹跟他呆了一段时间后,他终于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姥爹,说他酒量并不怎样,但会用一种类似虹吸的办法配以障眼法将杯中酒吸尽,造成是他喝完的错觉,所以一直没有喝酒的对手。“酒霸王”还在姥爹面前用几根空心草杆演示了一番,并告诉姥爹如何避过人的眼睛。
姥爹大失所望,他本来想开开眼界,没想到这“酒霸王”是假的。
“酒霸王”见他失望,哈哈大笑道:“远远超乎寻常的事情绝大多数是假的,这就是常理,你有什么好失望的?”
姥爹转悲为喜,似有所悟。
到了妇女家,姥爹叫妇女弄来一碗水,给那条狗喂下。
之前还犹犹豫豫,怕喂水会引发其他不能预料的事情。现在既然得知这狗不可能是孩子变的,自然也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那条狗喝完水,转眼工夫就在地上打滚,似乎痛苦不堪,如同喝了毒药。它滚到了床边,突然一跃,嘴巴叼住了床上的被子一角。它用力一扯,被子从床上滑落到地上。它就地一滚,将被子卷在了身上,像冬天怕冷的人睡觉一样卷成了一团。
被子卷起之后,它忽然不动了,也不吠叫。
“死了?”妇女蹲下身来,摁了摁沾了不少泥土的被子。
姥爹和小米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妇女像摊饼一样将卷起的被子摊开,里面躺着一个人!
“孩子他爹?”妇女惊叫道。她伸手去摸那个人,可是手透过了那个人的身体,碰到了那个人身下的被子。她吓得急忙缩回了手。
那个人似乎刚刚睡醒,听到妇女的叫声,立即睁开了眼。他翻身站了起来。那条狗原来压在他的身后,此时也露了出来。此时那条狗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死了。
“我可算是出来了!”那个人说道。声音细得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
“怎么是你?你不是去前线打仗了吗?”妇女对着那人看了半天。
那人双手扶在妇女的双肩,恸哭道:“我已经死了……”
妇女抿住嘴,脸上的肉抽搐了片刻,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要抱他却抱不住,只好由丈夫抱着她,双肩不住地耸动,哭得非常伤心。
姥爹在旁叹息不已。
“你怎么变成狗了?又怎么被那个陌生人牵着?”妇女终于抹了抹眼泪,问她的丈夫道。
她的丈夫不回答,反问道:“屋里这两位是谁?我们的孩子去哪里了?我昨夜没有见到孩子的踪影。”他的声音稍大了一些,但他说话似乎很费力。
刚刚忍住眼泪的妇女又哭了起来。
她的丈夫见她又哭,感觉到不妙,看了看姥爹,又看了看小米,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姥爹的身上,问道:“这位先生,可否告诉我,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姥爹便将妇女丢了孩子又找到这条狗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她的丈夫惊慌道:“你们错把这条狗认作我的孩子了!你们在店里遇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打絮巴也不是造畜的!他是鬼贩子!专门做死魂灵买卖的!”
“鬼贩子?”姥爹问道。
“是啊,别说他了,我的孩子到底哪里去了?”他更关注孩子的去向。
“我也希望能知道你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姥爹说道。
小米好奇地问道:“请问你是怎么被鬼贩子控制的?你说出来,说不定对我们帮你找孩子有帮助。”
那个妇女终于再次止住哭泣,也问她丈夫:“对呀,你怎么就死了呢?又怎么钻到狗的肚子里去了?”
她的丈夫长叹一声,将自己的遭遇说给他们三个人听。
他指着躺在被子上一动不动的狗,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其实是一个魂器。
他说,他所在的部队在前线上全军覆没,他死后看到好多战友的魂魄在阵地徘徊,久久不愿离去。他也一样。他想要说话,但是说出来的声音细得自己都听不见,他只好憋住了劲儿用最大的力量说话,这样发出的声音才勉强像生前一样。
当天夜里,好几个人牵着狗来到了尸横遍野的阵地。来者每人牵好几条狗。
那几个人在尸首中挑挑拣拣,好像是在菜市场买菜一样。当看到还算完整的尸首时,那人就会在尸首面前蹲下,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摁在尸首的人中,嘴里念念有词。
词一念完,带来的狗中就有一条狗突然发了狂一般吠叫,吠叫几声之后便昏厥在地。
等那狗片刻之后从昏厥中醒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身边少了一个战友的魂魄。
那几个人一边走一边挑选。很快,有一个人走到了他的尸首旁边,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摁在他尸首的人中上。
他有点惊慌。毕竟那是他的尸首。
那人开始念念有词。
他立即感到一阵晕眩。
眩晕之中,他看到又一条狗吠叫起来,然后昏厥在地。他也感觉控制不住地倒了下来。等再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变成了那条狗!
他害怕得不得了,又不知道怎么办,于是胡乱叫喊。可是他的嗓子一喊出来便变成了狗吠声。
那人一笑,拉住他的狗耳朵说道:“你不要害怕。这些狗都是挑选出来适合做魂器的狗。你现在就在魂器里面了。你自己应该知道,你是已死之人,失去了肉体的寄托,你这种魂魄很快会消散。但是如果你在魂器里,就等于魂魄有了暂时的寄居之所,就不会消散。当然了,我们不是来做善心的。我们会把你卖给需要魂魄的人。只要你配合,我会把买卖得来的钱分一半给你。你当然用不上,我会将这笔钱转交给你在世的亲人。你有需要钱的亲人吗?”
他心想自己已经死了,再挣扎也不会活过来。与其就这样死去,还不如赚点钱交给那即将孤苦无依的妻儿。
“好吧。我愿意。”他努力说道,可是说出来的声音依旧变成了狗吠声。
那人说道:“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他便点了点头。
那人满意地笑了笑,又去找其他相对完整的尸首了。他一共牵了五条狗,点了七八个尸首才收集五个魂魄。有几个亡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宁可被阳光蒸融也不愿意沦为买卖的货物。
变成狗的他听到跟那人一起来的同伴都叫那人做“魏老板”。魏老板跟他的同伴不时地提及一个姓“瓜尔佳氏”的人,说是要将这些魂魄卖给瓜尔佳氏的人做阴兵。
他听到“阴兵”二字便有些后悔了。他生前就是做了兵被打死的,死后他可不想还做阴间的兵。可是他现在在狗的身体里,脖子上拴了铁链子,无法逃脱,只好顺从地跟着魏老板。
姥爹听到这里,脸色一沉。
小米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魏老板和他的同伴们将阵地上所有的尸首翻了一遍,终于打道回府。
他在中途有两次试图逃脱,都被魏老板发现,发现之后便免不了要受一顿毒打。后来他想通了,就是这样逃走也没有任何意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魏老板走了好几天路。
他跟着魏老板越走越兴奋,因为他发现魏老板似乎要去他的老家淄川。
果不其然,魏老板到了淄川。进淄川之前,魏老板和他的同伴们分开了。他们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几个人牵了一大群狗,这确实非常显眼。他从魏老板的口里听到一些买卖魂魄的内情,据说他们这种鬼贩子也有小派别之分,各个派别之间互相竞争,有时候会出现“运货”途中被同行打劫的现象。所以小派别的鬼贩子一到人比较多的地方便会化整为零。如此一来,即使遇到眼红的大派别的人袭击,他们也损失较小,不会被一网打尽。
魏老板便到了姥爹和小米居住的小旅店。他将五条狗交付店小二看管,自己先去同伴那里喝酒。魏老板嗜酒如命,一天不喝酒便浑身痒痒,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变成狗的他没想到会在这小旅店门口看见他生前的妻子,他兴奋地朝妻子扑过去,一时间忘记自己是条狗了。他见妻子询问店小二有没有看到小孩子,知道她是在找他们的孩子,他也焦急不已,连连吠叫。
可是他的妻子没能认出他,呆了一会儿就离开旅店了。
他非常失望。
可是快到晚上时,他发现他的妻子又来了。这次他还是忍不住要往妻子身上扑,想引起妻子的注意。
魏老板怕他露馅,便狠心将他踹得青皮脸肿,几乎将他的骨头都踹断。
他没有办法,只能呜呜地哭泣,可是就连哭声都跟狗没有两样。
后来姥爹和小米将他从魏老板那里救出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躺到了妻子身边。
他在外当兵快一年,从来没有机会近女色,此时突然睡在了妻子身边,他哪里忍得住?他一时之间又忘记自己是条狗了,竟然忘乎所以地要扒开妻子的衣服,要跟妻子做那男女之事。
妻子吓得将他踹下了床,就像他们新婚之夜,他要扒开新娘子的衣服时,紧张的新娘子将他踹到了地上一样。
被踹到地上之后,他心如猫抓。他醒悟了自己是条狗,如果强行要跟生前妻子发生什么,那就会用狗的身体玷污妻子。可是要他忍住,他又觉得太难。毕竟面前的女人就是曾与他同床共枕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妻子。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以前很多相爱的男女会山盟海誓,说什么生则同床死则同穴,说什么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会厮守到老。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其中一个变成了狗,变成了其他畜生,他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后来姥爹给他喂水,他一喝完便感觉晕头转向,天地颠倒,像发生了剧烈地震一般。他受不了这种感觉,终于倒下了。
不一会儿,他感觉脑袋不晕了,天地恢复过来了,地震平息了。
他睁开眼一看,自己的魂魄从狗的身体里出来了。
小米问姥爹道:“狗能做魂器?这是魏老板他们这些鬼贩子独创的术法吗?”
姥爹摇摇头,说道:“不是,这种术法首先在云贵一带出现的,后来才传到大江南北。开始的时候,会这种术法的人不是用狗来做魂魄容器的,而是用普通的坛坛罐罐。”
姥爹在古代志异书中曾看到过这种事例,说是曾有一个名叫费元龙的贵州按察使带着随从去云南的滇池附近游玩。有个姓张的家奴骑在马上跟在费元龙的后面。那姓张的家奴忽然大叫一声,从马上掉了下来。家奴掉下来之后,发现左腿不见了。费元龙知道这是会邪术的人所为,于是张贴告示,宣称如果谁能把张姓家奴的腿治好就赏若干银两。很快便有一个老人来了,并说,这就是我干的,你这张姓家奴在贵州的时候依仗主人的地位作威作福,很多事情做得太过分,所以我故意让他受此惊吓。费元龙给老人道歉,保证以后好好看管下人。张姓家奴也不停地求饶,保证以后不敢了。于是,老人解开一个小荷包,拿出一条腿,那腿小得像蛤蟆的腿。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对着那条小腿呵气,然后向张姓家奴扔了过去。张姓家奴的左腿恢复如初。而老人领了赏钱大摇大摆离去。有人问费云龙为什么不将那老人抓起来。费云龙说,抓他也治不了他。
别人问费云龙为什么治不了那老人。
费云龙说,我在贵州为官的时候,有一个恶棍犯案重重,官府关于他的记录堆积如山。官府不是没有惩罚他。官府曾经将他活活打死,将他的尸体丢进河里。可是三天之后他又会出现,五天之后又开始作恶。官府又将他抓起来打死。可是三天之后他又出现了,五天之后又开始作恶了。如此反复多次。官府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交给了当地驻军的将军处理。将军大怒,请皇帝之命将这恶棍斩首。皇帝批准。于是将军将那恶棍砍头,身首异处。这次大家都以为恶棍必死无疑。可是三天之后他又出现了,只是脑袋和身子交接的颈部隐约有一条红线。五天之后,他又像以前一样到处作恶。
后来,这恶棍殴打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跑到官府说儿子不孝,并且手里拿着一个坛子。他的母亲指着那个坛子,说那是逆子的藏魂坛。她说,这逆子自知罪大恶极,逃不了官府惩罚,所以在家里先将魂魄提炼了出来,用古怪的术法将魂魄藏在了这个坛子里。官府打的杀的都是她儿子的血肉之体,没有伤到魂魄。而她儿子的魂魄经过了提炼修炼,变得非常厉害,只要三天就能让受伤的血肉之体恢复。她说,她以前对儿子有包庇之心,但是现在儿子愈发放肆,动不动就殴打她,她无法忍受了。她求官府先毁坏藏魂坛,然后用风轮扇将她儿子的魂魄扇散,再给她儿子用刑。这样的话才能让她那个恶贯满盈的儿子真正死掉。
官府按照这恶棍的母亲的话去做了,然后将那恶棍杖打至死。
三天之后,恶棍没有出现。官府派人去验尸,发现恶棍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在那之后,那恶棍再没有出现过。
费云龙说,这个老人必定也有藏魂的术法,我怎么惩戒他都没有用。
小米问姥爹道:“你说以前用普通坛坛罐罐,为什么现在他们用狗?”
“坛坛罐罐不好携带,尤其是魏老板这种人,每次交易都要好几个人的魂魄,坛坛罐罐难免碰撞破裂。狗就不同了,它会自己走,并且更加隐蔽,尤其对外行人来说根本不会想到狗的身体里有人的魂魄。不过,魏老板还不算鬼贩子中厉害的人物。厉害的会用猫的身体做魂器,而猫的身体里一次可装九个人的魂魄。”姥爹解释道。
小米问道:“因为猫有九条命的说法?”
姥爹点点头,说道:“自从秦始皇那时候开始,就有人用猫的身体做魂器,来装人的魂魄了。”
“只有猫和狗可以吗?其他动物呢?”小米问道。
“猫和狗不是普通动物,它们都是灵宠。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戊戌土,说的分别是鱼和猫,鸡和蛇龟,还有狗。狗是中间戊戌土,所以我们常说狗属土命。只有这些灵宠可以做魂器。但还是从携带方便来考虑,鱼、鸡、蛇、龟都不好随身带着。只有猫和狗可以跟着跑。”
“原来是这样!”小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姥爹问那人道:“你听魏老板提起了瓜尔佳氏的人,那有没有听他们提起会在哪里进行交易?”
那人想了想,说道:“具体地方没有说,但听他们讨论过渡过黄河的日子,我想他们是要继续往北走的,至少要去黄河以北才能交易。”
姥爹心中了然。瓜尔佳氏的人自然非泽盛莫是。铁小姐和她父亲曾在直隶省狙击过泽盛,泽盛不敢再来尸横遍野的战场收集阴兵,改而从鬼贩子手里购买死魂灵了。这样确实隐蔽了许多。
姥爹不清楚小米知不知道瓜尔佳氏的人就是泽盛。
泽盛遇到姥爹的时候,谢小米已死,所以她的那一世记忆里应该没有泽盛这个人。小米第一次转世受挫是泽盛借一个假算命先生和小米的父亲之手造成的,泽盛并没有直接出现在小米面前,所以她的第二世记忆里应该也没有这个人。小米第二次转世虽然有泽盛出现,但是她身居小岛,不知小岛之外的世界,也不知道泽盛的姓氏是瓜尔佳氏。她到了画眉村后,姥爹叫身边人都少提往事,更少提到泽盛和他的姓氏,所以她应该依然不知道内情。
但在小米这里,事情常有意外。
姥爹心里清楚,自己和身边人不在小米面前提到那些事,是为了避免她离开,但她若是阿赖耶识苏醒发芽,记起前世,说不定也不会在他和罗步斋等人面前说出来。有些话即使心里清楚,就是不能说破。
这一句话或许就如一根刺,横亘在说者与听者之间,你不动我不动,便相安无事,相容相处。只要有一个人动,必定有人受伤,感到刺痛,形成难以愈合的伤口。此时,即使两方都想继续和好,但已经没有挽留之地,即使假装没有说过也不行。
姥爹担心那人将提到“泽盛”二字,便将话题拉回到孩子的身上来,说道:“你刚才说的事情里面并没有与孩子相关的信息,看来鬼贩子确实与你们的孩子没有半点联系。我们要想想其他办法来找你们的孩子。”
妇女和她的鬼丈夫急忙问如何寻找他们的孩子。
姥爹道:“如果你昨天给我说出的孩子丢失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错的话,你的孩子必定就在那个旅店附近。我们一起再去找找吧。”
出门时,妇女想起那条狗,问道:“这条狗怎么办?”
姥爹道:“要想让你丈夫长期留在这里的话,这条狗就得留着。你丈夫可以继续以它为魂器,不至于无所寄托。我会告诉你丈夫怎么进入魂器。至于想出来的时候嘛,你给它喂一碗水就可以了。”
妇女和她的鬼丈夫都欣喜不已。
姥爹授予鬼丈夫几句咒语。
鬼丈夫照着念了一遍,魂魄就消失了,地上躺着的狗站了起来,走到了妇女的脚边蹭她的脚。
姥爹看了看那条狗,点头道:“正好需要一条狗帮我们找找孩子。狗的鼻子灵敏多了,也可以钻到一些人去不了的地方寻找。”
于是,他们几人和一条狗回到旅店附近,分散后一尺一寸地寻找失踪的孩子。
找了大概半个时辰,那条狗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咬住姥爹的裤脚往一个方向拖。
姥爹他们知道这条狗发现了孩子的踪迹,急忙跟着狗跑过去。
他们走到了一个排水沟旁边,可是依然没有看到孩子的踪影。
“在哪里?”妇女原地转了一圈,将周围看了一遍。
姥爹和小米也没有发现孩子的蛛丝马迹。
那条狗跳进了排水沟,钻进了涵洞里。那个涵洞高不过两尺,宽不过三尺,像一个小小的还没有放进棺材的双金洞。那个涵洞在夜色掩盖下有点阴森。它进去之后没有出来,就在涵洞里吠叫不停。涵洞放大了它的吠叫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涵洞里有东西!”姥爹说道。
他们几人急忙走到涵洞旁边,将手伸进里面摸索。
“是孩子!”姥爹惊喜道,他的手摸到了孩子的脸。
这个涵洞比较隐蔽,口径又小。狗的鼻子灵敏,身躯小,才能找到这里。要是别人找的话,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个涵洞里还有东西。
姥爹抓住孩子的衣服,将孩子从涵洞里面拽了出来。
妇女叫了一声。
这孩子脸上身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湿泥巴。他眼睛紧闭,嘴巴抿紧,手脚微微发抖,身子缩着。耳朵被淤泥堵住,鼻子里的淤泥很稀软,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整个儿看起来简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泥娃娃。
姥爹一眼看出端倪:“原来他是遇到了尅孢鬼!”尅孢鬼是小孩子形态的鬼魂,它会在大人没有察觉的时候跟同龄的小孩子玩耍,然后在小孩子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带走小孩子的灵魂。孩子被尅孢鬼带走魂魄的话就叫“走家”。“走家”的小孩头发黏,耳朵蔫,眼睛没神,手指肚发皱。
虽然孩子浑身是黑泥巴,头发里面都是黑泥巴,耳朵也被堵住,但姥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且猜到尅孢鬼是如何对这孩子下手的。
尅孢鬼必定是先陪他玩耍,然后带他躲到这个涵洞里玩躲猫猫之类的游戏。他躲进涵洞之后,尅孢鬼假装找到了他,叫他出来。这时候,他以为自己从涵洞里爬出来了,实际上爬出来的是他的魂魄,而身躯仍然蜷缩在这里,没有离开。这一切都是在小孩子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很多走家的小孩子人虽然在家里,其实他自己还跟尅孢鬼在外面玩在外面疯,忘记了回家,所以这称之为“走家”。
走家的时间太久,身体跟魂魄分开的时间太长,小孩子就会有性命之忧。如果身体的生命体征消失,魂魄即使回来也晚了。
这孩子虽然抖抖瑟瑟,身处阴冷又肮脏的涵洞之中,但是他此时的魂魄肯定还在和尅孢鬼欢快地玩耍。
“尅孢鬼?尅孢鬼是什么鬼?”小米问姥爹道。
姥爹没有告诉小米尅孢鬼是什么。他常常还是把小米当小孩子看待。在小孩子面前提尅孢鬼会吓到小孩子,让小孩子不敢跟其他同龄小伙伴玩耍。
姥爹催促那妇女道:“你快把孩子抱回去洗干净。”然后,姥爹告诉她要剪下孩子的手指甲和脚趾甲,还有头顶的一小缕头发,然后包在写了生辰八字的红纸里,然后丢在温度特高的炉子里烧掉。
妇女点头记住,问道:“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过去吗?”
姥爹道:“我们还有别的事。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孩子就万无一失。”
妇女在寻找孩子而不得的时候还有点怀疑姥爹,现在确确实实在旅店附近找到小孩之后,她又对姥爹无比相信了。
“你是孩子的再生父母,请受我一拜。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来报答先生的大恩!”妇女抱着睡着了一般的孩子跪了下来。
姥爹急忙将她扶起来,催促道:“快起来吧,快去把孩子身上洗干净。这事宜早不宜迟!”
妇女便抱着孩子,和那条狗一起离去。
那条狗离去之前频频回首来看姥爹。
小米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融化,舒心地吁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她眉头又皱起来,问姥爹道:“马秀才,她跟她的丈夫怎么办呢?”
姥爹道:“我们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吧。”
“那孩子以后会叫一条狗做爹吗?”小米根本不听姥爹的话,又问道。
见姥爹不回答,她又问道:“你不能跟我说说尅孢鬼吗?你之前说要教我玄黄之术,可是从来没有提到过尅孢鬼!”
姥爹道:“以后再跟你说吧,现在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我们还要去收集怨念吗?”
“不是。我要去找那个魏老板。”
“对哦,他那里还有四条狗。”小米点头道。
“嗯。”姥爹心里想的不只是那四条狗。
“那我们走吧。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
“找他就不用你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你要做的事情是回去睡觉。”姥爹说道。
“为什么要撇下我?”小米不高兴道。
姥爹用手托起小米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别的事情我会带上你,这件事情你不要参与进来,好吗?”语气温和而不可抗拒。
姥爹以前从未以这样的姿势和语气跟小米说过话。
小米的目光一碰到姥爹的眼睛便立即移开,她突然像失了主见一样轻声回答道:“好吧……”
这样的怯弱,这样的温顺,也让小米变了个人似的。
他们两人站在苍茫的夜色下,半天谁也没有说话,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良久,小米挪动了脚步,说道:“那我先回去了。你知道魏老板在哪里吗?”
姥爹也从沉寂中回过神来,回答道:“他昨天中午不是跟其他鬼贩子喝酒去了吗?我想他现在躲在同伴那里,说不定他们还在县城里。我去各个旅店问一问,应该就能找到他的同伴。他的同伴肯定也带了好几条狗,只要进了店,店里的伙计应该会有印象。”
“也许已经离开县城了。”
姥爹点点头,说道:“那我们也要渡过黄河,跟着他们到黄河以北去。”
“你不是叫我平时少管闲事吗?”
“这件事不是小事。它事关很多人,包括……”姥爹看了看小米,没有把话说完。既然泽盛复辟的贼心不死,极可能报复之心也不死。姥爹隐隐感觉泽盛不会对小米就此罢手。他能在小米第一次转世后借刀杀人,在小米第二次转世后婚礼上送人,如此苦心积虑,必定不会草草收手。就像他家族失势后组织阴兵,阴兵失败后去直隶省收集孤鬼游魂,直隶省被狙击后又暗暗与鬼贩子交易一样。
姥爹想了解泽盛的动向,又不能让小米踏入险境。
“好吧。可是我们跟他们去黄河以北的话,槐牛的怨念怎么办?我们还没有收集完呢。”小米问道。
“去北方只是暂时的,我们还得回南方啊。返回的时候我们再收集就可以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姥爹收集怨念的计划由此发生了巨大改变。
他以前极力避开纷纷扰扰的事情,想做逍遥人,想独善其身。但要这样,首先必须了无牵挂。
若是心中忽然有了牵挂,便做不了逍遥人,做不到独善其身,避不开许多纷纷扰扰的事情。
那晚,姥爹在县城的其他旅店问到了鬼贩子的踪迹。可惜他们都在魏老板逃跑的那天晚上离开了淄川县城。行动之迅速让姥爹惊讶。或许魏老板把姥爹当成潜伏在淄川打劫魂魄的另一派鬼贩子了,这才让他迅速通知同伙一起逃离淄川。
不过这一趟没有白跑,姥爹从旅店老板的口中打听到鬼贩子要渡过黄河去保定。
姥爹回到旅店之后写了一封信给罗步斋,叫他想办法托人将竹溜子送到保定去。竹溜子擅长追踪,姥爹需要它帮忙。
信寄出之后,姥爹带上小米离开淄川,渡过黄河,先到了淄川和保定之间的沧州。
在沧州的时候,姥爹和小米已经追上了鬼贩子。但是姥爹没有打扰他们,此时姥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姥爹办事比较方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姥爹想对鬼贩子了解更多一些。
由于鬼贩子们分散住宿,姥爹便选离魏老板远但有魏老板同伴的旅店住宿,并找机会接近魏老板的同伴。
一天清晨,魏老板的同伴正在旅店的院子里打陈式太极拳,姥爹便也出门,跟那人一起打太极。
那人见姥爹也会太极拳,欣喜不已,晨练完之后主动跟姥爹聊天。
姥爹便说出许多自己对于陈式太极拳的理解,以及对太极的理解。那人更加欣喜,特别认同姥爹的说法。
于是,姥爹和那人便认识了。
那人自称名叫魏伽荃,是做狗肉生意的。姥爹后来才知道,鬼贩子们都自称姓魏,委身于鬼的意思。这里的“委身”是置身,寄身的意思。
姥爹自称名叫马俢才,由于世道混乱,家园被毁,迫不得已带着女儿马小米去投奔远房亲戚。
魏伽荃问:“远房亲戚在哪里?”
姥爹回答道:“在保定。”
魏伽荃高兴道:“哟,真巧!我也刚好要将狗肉卖到那里去。我们可以同路啊!”
姥爹假装不相信,说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骗你干什么!”魏伽荃见姥爹并不知道他的行程,便稍稍放心。
到了晚上,姥爹请他一起吃饭,他欣然答应。
席间,姥爹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聊到后面姥爹顺水推舟地说到“灵宠”之类的话题,并说狗和猫都是灵宠。
这自然是魏伽荃的专长,魏伽荃给姥爹说了许多关于灵宠的见解和事例。当然,他的警惕并没有完全消除,他说到的时候都是点到为止,并不深入。
但他有些话解开了姥爹心中的疑惑。
“猫狗都可以做魂器,但是你知道不,人有时候也会成为魂器。”魏伽荃有些炫耀知识地说道。或许他们买卖的旅途寂寞,他们需要偶尔吹嘘一下,寻找一点存在感。
姥爹虽然早对魂器有些了解,但术业有专攻,姥爹了解得不如鬼贩子深刻。姥爹惊讶地问道:“什么?人有时候也会成为魂器?”
“是啊。你想想,猫狗成为魂器,就是它的体内装有其他的魂魄,像魂魄的容器。当女人怀孕的时候,她的身体内也装有新的魂魄啊!可不是魂器吗?”魏伽荃解释道。
姥爹恍然大悟,说道:“还真是!”
“据说西藏那边有一种僵尸名叫弱郎。弱郎摸顶可以将人或者动物也变成弱郎,但是不能让猫和狗变成弱郎。猫和狗反而能让普通亡者变成僵尸。”魏伽荃说道。
姥爹点头道:“是啊。尸体变成弱郎,在西藏那边叫做起尸。猫狗让尸体复活,我们这边叫做诈尸。不过起尸的僵尸能活很长时间,而诈尸的僵尸过一会儿就会倒下。”
古人称,人死时有时胸中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被猫什么的冲了就会假复活,即平常说的诈尸。但是这一口气完全不能支撑起生命,只会让复活的尸体野兽般的乱追咬,最后那口气累出来倒地,才算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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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称,
“知道为什么猫狗能让尸体诈尸吗?因为猫狗是魂器,即使没有咒语加持,它们也可能在晚上出去的时候带回一些残留魂魄回来。这些残留魂魄会一直呆在猫狗的体内。这些残留魂魄一旦看到尸体,便像流浪的人看到了寄生之所一般冲过去抢占。由于没有咒语的加持,猫狗带回来的残留魂魄能量非常微弱,即使溜出来也只能支持一会儿。所以诈尸的尸体在累出最后一口气之后便会仆倒。”魏伽荃说道。
事实上也不全然是魏伽荃说的那样。有时候尸体的魂魄会依附在猫狗这种魂器上。
我们村里曾经发生过一起这样的事情。有个为人特别厚道的老奶奶养了一条小狗。老奶奶在世时常常受人欺负,老奶奶忍声吞气,不做计较。后来老奶奶去世,村里人都去参加她的葬礼。那条小狗突然发了狂,接连咬伤好几个人。被咬伤的人都曾或多或少得罪过老奶奶。
有人认为老奶奶的魄附在了小狗的身上,借小狗来报生前之仇。魂魄分为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恶。老奶奶的魂还在尸体里或者已经离开,但是魄跑到了小狗的身体里,一心只想报复,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事。
魏伽荃又说:“猫狗能让尸体诈尸,类似弱郎摸顶,所以弱郎将魂器认为是自己的同类或者近亲。自弱郎诞生之日起,它们就不会也不能将魂器变成弱郎。”
姥爹终于明白赵闲云为何没有变成弱郎了。弱郎大王摸顶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孩子,肚子里有了一个新的小魂魄,如同魂器。所以即使弱郎大王摸顶,她也不会变成弱郎。她之后变得那么虚弱,可能是因为受了过度的惊吓。
在沧州呆了两天,魏伽荃又要启程前行,他邀请姥爹和小米一起去保定。
姥爹婉转拒绝了。总跟在一起,难免他在和魏老板喝酒的时候不泄露消息,打草惊蛇。姥爹说要晚一天出发,到了保定再找他。
魏伽荃欣然答应。
沧州到保定大概三百里路。姥爹花了五六天时间到达了保定。
保定自古就是京畿重地。清朝全国有八大总督十六巡抚,八大总督分别为直隶、两江、闽浙、两湖、陕甘、四川、两广、云贵总督。东北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督抚是后来才设置的。直隶是清代八督之首,而保定是直隶省的省会。可见保定在当时的重要地位。
到了保定,姥爹在保定城的南门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晚上继续偷偷关注鬼贩子的动静,白天则在城门口晃悠。
姥爹在城门口等了两天,就等来了要等的人。
那天是阳光正炽热的中午。姥爹带着小米在城门口的小摊位上闲逛,小米非常兴奋,在买首饰的地方挑挑选选。姥爹正要付钱买一个小米喜欢的东西,突然听到一个人大喊“马秀才”。
姥爹转头一看,看到一个有点面熟又有点面生的人。那人手里提着一个半尺高半尺宽的小木箱。
“你是……”姥爹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那人高兴道:“马秀才,你把我忘啦?我是沈玉林啊!”
姥爹拍了拍脑袋,欣喜道:“沈玉林?赶尸大王的徒弟?哈哈哈哈,好久不见,我都快不认识你了!”虽然容貌有较大差别,但是一听那略带湘西口音的话,姥爹还是能确定他就是沈玉林。
沈玉林道:“以前我师父故意将我化妆成丑陋的人,所以没人知道我真正的面容。”
“你怎么到保定来了?”姥爹问道。
沈玉林道:“湘西呆不下去了,我就想出来走走。我先到了画眉村,罗先生告诉我说你在外游历,并留我在画眉村歇息。我在画眉村呆了将近半个月,突然一天罗先生问我能不能给你送点东西。我就带着他给的东西到这里来了。呶,就是这个东西。”说完,他抬手将小木箱提了起来。
姥爹道:“走,到屋里说话去。”
于是,姥爹和小米还有沈玉林回到了旅店里。
姥爹打开小木箱,竹溜子立即蹿了出来。它在里面差点憋坏了。小木箱是通风通气的,里面有少许谷粒,让竹溜子不至于饿着。
它在房间里跑了好几圈,终于觉得舒坦多了,于是回到姥爹身边,咬住姥爹的裤脚往桌边拖。桌上有烟具,那是姥爹来保定之前买的,就是给竹溜子准备的。
姥爹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姥爹点上烟,竹溜子跟着吞云吐雾。
沈玉林笑道:“这竹溜子也知道用烟来解乏啊。”
姥爹问沈玉林:“湘西怎么啦?你不做赶尸人了?”
沈玉林说道:“现在全国都动荡不安,湘西也未能独保平安。赶尸的营生已经做不下去了。所以前年师父年老去世之后,我就不做赶尸人了。赶尸之术又不如风水掐算等术法,不能给人堪舆,算命,不然的话,我还能以此为生,赚点小钱养活自己。离开湘西之后,我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幸亏罗先生不嫌弃,让我在画眉村呆了这么久。”
姥爹叹道:“真是可惜!”
沈玉林淡然一笑。
姥爹道:“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沈玉林道:“打算参军。”
姥爹惊讶不已,一个赶尸人怎么突然要去当兵呢?
沈玉林见姥爹惊讶,微笑道:“我说赶尸的营生做不下去,并不是说没有人请我赶尸了,而是请我赶尸的人太多太多。时局动荡,战争频发,死的人就多,绝大部分是死于战场。很多活着的亲人托我将死者赶回家乡,也有军官强迫我将整个排整个连甚至整个营的阵亡士兵赶到各自家乡。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于那些托付的亲人,我办不到的时候于心有愧。对于蛮横的军官,我办不到的时候他会用枪指着我的脑袋。不仅仅是我,我身边很多其他的赶尸人都离开了湘西,放弃了赶尸的营生,一是做不下来这么重的活儿,二是不忍心看那么多的死人。”
“既然不忍心看战场的惨状,你为什么还要参军呢?”姥爹问道。
“如果我当上军中要职,就会让手下人不要蹂躏百姓,即使遇到敌军也尽量做到兵不血刃。战胜战败,其实是政客要的结果。两方死伤很少而分了胜负,跟两方死伤惨重而分出胜负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很多人的性命丢掉其实是无辜的,也没必要。两方士兵都跟对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却要你死我活,这都是受了背后那些高官或者个别人的心志影响。”
“你是想以参军的方式来挽救战场上的士兵。这太难了。恐怕你最后不但不能从战场上救回那些士兵,反而会将更多的人带入漩涡,包括你自己。”姥爹警告道。
姥爹最终没能劝住他。他到了保定后继续北上,去了东北,顺利参军,很快又进了东北著名的陆军讲武堂。一九二八年张作霖乘坐火车被日本人炸成重伤,回沈阳的当天逝世。随后不久,沈玉林离开了陆军讲武堂,离开了东北,回到了湘西,成为著名湘西王陈渠珍的幕僚。在他之前,湘西王陈渠珍的幕僚是一个后来名震四方的人,他叫沈从文,国内文学界的翘楚。沈从文的成名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湘西王陈渠珍的帮助。沈玉林接替了沈从文的职位后,协助湘西王颁布实施“保境息民”政策,使当时的湘西在全国纷乱的情况下保持了相对的稳定,令湘西本地的“竿军”达到了历史上的鼎盛时期,也迎来了民国湘西的“黄金时代”。
沈玉林第二天就离开了。姥爹则全心寻找鬼贩子的交易地点。
可是鬼贩子到了保定之后好几天没有动静,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起过交易的地点。即使竹溜子夜夜守在魏伽荃的旅店里也没能得到任何信息。
一天晚上,姥爹和小米正在客房休息,忽然听到敲门声响起。
姥爹打开门来。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俊俏姑娘。
“你找谁?”姥爹问道。
陌生姑娘见了姥爹,莞尔一笑,说道:“你不记得我了?”
姥爹正色道:“恐怕你是认错人了。”说完,姥爹将门关上。
很多旅店晚上会有陌生姑娘来访,如果不是敲错门的话,基本都是来做皮肉生意的。这些姑娘有的是倒闭的青楼里流落出来的,也有背井离乡后没有办法为了讨一口吃的。姥爹已经遇到过好几回了。魏伽荃曾经跟姥爹说过,他不辞劳苦做狗肉生意,其实不为赚钱,而是为了一路上可以碰到许多不同的女人,等她们晚上来敲开他的门。他练太极拳不是为了武艺,而是为了在房事上更加健壮有力。
魏老板嗜酒,魏伽荃好色。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欲壑难填,才会做这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死人生意。
但姥爹来这里不是因为欲壑难填,每次见到陌生女人来敲门,姥爹都将她们拒之门外。
门才关上,敲门声又响起。
姥爹再次打开门,还是那个陌生姑娘。
小米本来稚气未脱地在桌上将一片片姥爹用来画符的黄表纸剪成各种人马走兽的形状,没有搭理门口的陌生女人。当再次听到敲门声响起,小米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和黄表纸,转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几张剪成人形的纸片从小米的指缝中滑下,落在地上。从门口钻进来的一阵夜风吹到小米的脸上,捋起了小米的秀发。小米的眼睛一闭,感觉夜风如一只温柔的手轻抚在脸上。地上的纸人被风吹动,如活了一般往黑暗的床底下爬去……
“怎么还是你?”姥爹问那陌生姑娘。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问道。
小米感觉脸上的手已经消失,睁开眼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姑娘。小米道:“你不是铁小姐身边的那个人吗?”
经小米提醒,姥爹忽然想起来,眼前的姑娘就是上次跟着铁小姐来到画眉村的那个人。
那姑娘的目光越过姥爹,对着桌子旁的小米笑了笑,说道:“还是你的记性好!”
姥爹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忘记了。”
那姑娘说道:“这是情理之中的,铁小姐那么漂亮,看花的人只记得花,哪里记得花旁边的绿叶?”
小米乐不可支,但还是帮姥爹说话:“这位姐姐说话未免太刻薄了。我们家的马秀才可不是好色的人。”
“请进来坐坐吧。”姥爹说道。
那姑娘摆手道:“不了。我们家铁小姐知道你们在这里,让我来请你们去她那里坐一坐。不知道你们两人现在有没有空?”
小米先于姥爹回答道:“当然有空。你看我都闲得剪纸玩了,怎么会没空?”
姥爹本觉得深夜拜访一个女人不太好,打算明天白天去。可是小米已经这么说了,他只好也点点头。
从旅馆出来,姥爹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老爷车。
那姑娘拉开车门,说道:“请吧。”
姥爹和小米坐了上去。
不到半个时辰,老爷车在一个公馆前停下。公馆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褂青裤的彪形大汉,气势汹汹。那姑娘领着姥爹和小米从门口进去,上了二楼。
那姑娘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如黄莺出谷,婉转动听。
那姑娘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姥爹和小米走了进去,看到铁小姐离开办公桌正朝他们走来,她满脸喜悦却略微紧张。
“马……马秀才。”她说道。
姥爹点点头,微笑示意。
她盯着姥爹看了好一会儿才侧头看了看姥爹身边的小米,笑道:“小米。”
“铁小姐,好久不见。”小米老成的回道。
“是啊。好久不见。快坐。”铁小姐邀请道。
姥爹和小米在沙发上坐下。铁小姐忙给他们倒水。那姑娘要抢着做,铁小姐挡住,示意她自己来。
姥爹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问道:“铁小姐这么着急把我们叫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铁小姐愣了一下,说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听说你们来保定了,而我刚好也在这里,所以尽一下地主之谊。”
姥爹问道:“你的情报系统果然好,我们这么快就被盯上了。”
铁小姐摆手道:“马秀才别误会。从外地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被我父亲的人盯上。”
“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那我们下回再来拜访吧。今天太晚了。”姥爹起身要走。
那姑娘为她的主人抱不平道:“马秀才,你也太不给我们小姐面子了。你一到保定,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小姐得知你来了保定,急忙放下手头的事情从承德赶了过来。你们这几天在这里闲逛,我们家小姐却在火车上颠簸。”
铁小姐斜睨了那姑娘一眼,斥道:“不要乱说话。”
铁小姐又道:“也不是完全没有要紧的事。你不是在打探几个鬼贩子的动静吗?其实我们也在关注他们。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助你。”
姥爹问道:“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交易吗?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
“快了。他们每年会有两次交易的时间。我们已经掌握得很清楚了。只是我父亲在忙其他的事情,暂时照顾不过来,也没有得力又称心的人来办这件事,所以没有对他们怎样。如果你能帮我办这件事情,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不,这不能算帮你。即使你们之间没有敌对关系,我也要做,所以这算是我的事情。”姥爹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我。他们会在这个月的十五那天晚上交易,地点是城北刘家狗肉馆。到时候,几个不同派别的鬼贩子都会去那里。他们的戒备森严,除了带了魂器的鬼贩子,其他人是不让进的。鬼贩子进去之后是如何交易的,我们还不知道。我劝你不要这么急于进去,再等个一年半载,让我们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为什么?”
“我曾派了两个斗鬼高手进去,结果一个也没有出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姥爹问道。
铁小姐摇头道:“没见到人,也没见到尸。第二天我们的人只找到了两个血骷髅。”
“两个人一夜之间变成两个骷髅?他们的血肉哪里去了?”姥爹问道。
“好像是被什么凶猛的动物啃掉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凶猛的动物?”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他们到底用什么做到的,我们并不清楚。但手段之残忍,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的人除了发现血骷髅之外就没有发现其他的蛛丝马迹吗?”
铁小姐想了想,说道:“血骷髅上粘了一些猫的毛。”
“猫的毛?”
“是啊。但是我想猫是不会吃人的。应该是其他更为凶猛的动物吃了他们,恰好狗肉店养了猫,猫爬过的时候粘了一些毛。”铁小姐说道。
“但愿如此。”姥爹眉头拧起。
经过几天的筹备,姥爹终于等来了十五。
十五那天下午,铁小姐的人便将正在旅馆里休息的魏伽荃拿下了。姥爹换上魏伽荃的衣服,牵了他的狗便赶往城北的刘家狗肉馆。
到了刘家狗肉馆,姥爹发现这里的戒备果然森严。狗肉馆的四周都有人看守,还有三三两两牵着狗巡逻。那些人个个熊腰虎背,肩上扛着土枪。唯一例外的是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手脚瘦如柴棍,袖子和裤脚看起来空空荡荡,两只手如鸟爪一般细长且颇多皱褶。
他的检查方式与外面的戒备似乎不对等。他既不问鬼贩子的姓名,也不检查鬼贩子身上是否带了伤人的武器,只看看鬼贩子牵的狗便挥手叫人进去。他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鬼贩子在来保定的途中会遭遇种种无法预料的意外,内部争斗也不少,所以年年来这里的鬼贩子中有不少新人。面对年年不同的面孔,自然不好轻易辨认来者是真是假。所以唯一的辨认方式便是确认牵来的狗确实是装有魂魄的魂器。
姥爹不知道那人依靠什么辨别装了魂魄的狗和普通狗。但那人的眼睛确实如同鹰眼一般冷峻而高傲,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姥爹想起铁小姐曾说她能看出一个人的气势,而她觉得最有气势最让她恐惧的就是她父亲的眼睛。
这个守门人的眼睛让人胆战心惊,纵使是经历丰富的姥爹也忍不住暗暗担忧被他识破。姥爹心想,不知道铁小姐父亲的眼睛到底是怎样的冷峻和摄人?
排在前面的鬼贩子一个一个被那人放进去,终于轮到姥爹了。
姥爹牵着魏伽荃的狗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看了看那几条狗,然后瞥了一眼姥爹。
姥爹顿时被他那鹰一般的眼睛震慑住,那种气势非常强烈,仿佛周围空气为之凝结。姥爹感觉到彻骨的凉意!仿佛小鸟看到了老鹰,仿佛老鼠见到了猫。那是姥爹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一个人的目光震慑到。
在外公说到姥爹这这段记忆时,我并不理解姥爹为什么会被一个人的目光震慑到。小孩子怕父亲的怒视,学生怕老师的轻视,弱者怕复仇者的仇视,自卑者怕朋友的鄙视,皆是眼神传递的威慑力。但眼神毕竟没有直接的杀伤力,怎么也不可能让人害怕到那种程度。何况姥爹不是胆小如鼠的人。
听完外公的讲述之后过了十多年,我才忽然体会到姥爹当时的感受。
因为我十多年后遇到过一次。
那一次我正走在上班的路上。那条路紧挨一个大型医院,我走在人行道上,旁边车来车往。就在拐弯的路口,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年纪在五十左右,中等身高,大背头,头发油光滑亮,穿一身西服。我刚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背对着我的,似乎在等人或者等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背影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一下,想绕着走过去。
但潜意识又告诉我,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会有这种心理呢?于是我并没有听从第六感,继续往前走,离那人越来越近。
大概离那人还有五六米的时候,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他脸色苍白,两只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不知为何,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凌厉如刀!
我被他的目光扫到,立即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时正值夏季,那天早晨的阳光也相当炽热,可我忽然冷得几乎要抱住双臂。
我心生恐惧,却又不知道在恐惧什么。
到了单位之后,我仍然感觉浑身冰凉,甚至想加件外套,而放眼看看周围短衣短袖的同事,个个热得冒汗。
那晚回家之后,我遇到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鬼压床。
以前我遇到过梦魇,能听到周围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就是起不来,感觉浑身动不了。但是这一次遇到的却不是这样。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和脚踝被摁住,而不是整个被压住。甚至我将手抬来了,又被一股力量摁了回去。
我知道我不能恐惧,不能屈服,于是在梦中怒吼,以声壮胆。事实上我的吼叫声也被压制,使了最大的劲儿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我依然不断地吼叫,不断地努力挣脱束缚。
我从来没有怕过鬼压床,因为我能很快主动从中挣脱。但是这一次,我奋力反抗了许久,手和脚上的压制力量并没有消失。而我感觉越来越疲惫,几乎将能使用的力气都耗尽了。
就在我要屈服的时候——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梦魇中想到要屈服,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呵斥声。
“呔!”
如同唱戏的武生震脚时突然发出的一声呐喊,短促而响亮。
压在我手脚上的力量应声消失。
我醒了过来,看见窗户大开,窗帘被风吹动。虽然我看不到外面有什么东西,但我感觉到一个什么东西就躲在我的窗外,在那里看着我。
我从来不怕邪物,即使噩梦中醒来也不会恐惧,可以接着又睡,哪怕是噩梦会继续,我也相信自己在梦中可以再次击退它。
但是这一次我居然有点害怕,急忙打开了床边的台灯。
环顾四周,衣柜,书桌,电脑,水壶,椅子都安安静静在原处,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影子。不知道是什么刚才发出的呵斥声。
我起床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我知道这是我的一种示弱。以前我即使睡在野外也不会有丝毫害怕。
回到床上,我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想起姥爹不在了,想起外婆不在了,想起外公年老孱弱,眼泪没掉,但心里已经哭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失去庇佑了。
我想我还是太脆弱。姥爹失去考科举机会时,在外游历遭遇种种困难时,发现父亲时日不多时,寻找小米时,婚礼上看到小米时,后来失去赵闲云时,后来被赶出住了好几代人的马家老宅时,他何曾需要过庇佑?
外公没有跟我说姥爹在刘家狗肉馆被那鹰眼扫视后有没有做过噩梦,有没有半夜惊醒过。我想坚强如他善良如他的人应该不会做噩梦,不会在半夜惊醒。但也不一定,很多人在坚强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脆弱。小米就是这样。
小米远远地看着狗肉馆前接受检查的姥爹,担忧地问铁小姐道:“铁小姐,马秀才不会在门口就被认出来吧?”
铁小姐安慰道:“不要怕进不去,外面我们潜伏了很多帮手。怕就怕进去后出不来。”这安慰听起来并不像安慰。
那人扫了姥爹一眼之后问道:“魏伽荃的人呢?”
姥爹心中一惊,猜测他必定是认出了这是魏伽荃的狗。能记住一个人的脸并不怎样,但是半年只看一眼的狗也能辨认出来,这眼力简直匪夷所思。
姥爹急忙镇定下来,回答道:“他在沧州的时候生了病,走到这里就不行了,所以托我过来帮他交易。”姥爹原本想说魏伽荃停在沧州,可想到铁小姐的人能盯住鬼贩子的一举一动,泽盛的人也能做到。如果此时胡口乱诌说魏伽荃停在沧州没来保定,说不定会被对方识破,不如说已经到了保定。
姥爹故意说魏伽荃在沧州生的病,是为了造成自己跟魏伽荃一路走到这里来的假象,让对方认为他是魏伽荃信任的朋友。
那人挥了挥手,示意要姥爹进去。
远处的小米和铁小姐都吁了一口气。
姥爹进去之后,发现这狗肉馆里的摆设像个小戏院或者相声馆。之前就是这样的摆设还是为了今晚特意改造的,不得而知。
已经进来的鬼贩子们纷纷落座。
姥爹担心遇到魏老板一伙的人,便选了个非常偏僻的位置坐下。幸好整个馆子的光线不足,似乎是主办人故意为之。
原本属于魏伽荃的几条狗已经发现换了主人,但它们不叫不吼。狗是非常忠实的动物,一旦认了主人便很难改变。它们不叫不吼不是立即归顺了姥爹,而是姥爹从沈玉林那里学了哑狗功,让它们发不出声来。
姥爹闲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头顶有吱吱的叫声。抬头一看,竹溜子已经栖息在房梁上了。
姥爹点头示意看到了它,但它还是吱吱地叫,表现异常。
姥爹干咳两声,示意它不要吵闹。
竹溜子终于不叫了,但它原本蓬松的毛根根直立,如同刺猬一般。
姥爹知道,它只有被吓到了的时候才会这样。姥爹心想,它到底发现了什么?难道是铁小姐说的能将人吃成血骷髅的凶猛动物?狗是会吃骨头的,咬人的肯定不是狗。莫非这里还有其他邪灵恶兽?
渐渐地,馆里的座位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多。
姥爹看见魏老板走了进来,在靠前面的位置坐下。姥爹注意到他牵了四条狗。
就已经进来的人看,一人牵四五条狗的比较多,牵一两条或者七八条的非常少。姥爹想得到,狗牵太少了划不来,牵太多了管不住。四五条是最合适的。也有极个别人确实牵了十多条狗进来。但那不排除是抢了其他弱小派别鬼贩子的饭碗。
在馆里座位还没有坐满的时候,馆门就关上了。
姥爹听到旁边其他鬼贩子窃窃地说,那空出来的位置是来保定途中遭遇不测的人留下的。每年来的人都比预计的要少一些。
新老鬼贩子互相寒暄,馆里人声沸腾。有的狗不时吠叫两声,热闹极了。
不一会儿,十多个俊俏的黑衣女子从前面的侧门走了出来,每人手里提着一串燃着的香。她们分别走到不同的地方,将香悬挂起来。
鬼贩子基本都是青壮年男子,见了这十多个窈窕黑衣女子,顿时暂时安静下来,将注意力都集中到她们的身上来。贪婪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脸上,胸上,臀上。他们个个目光炽热如火,似乎要将那妙曼女子点燃。
黑衣女子并不搭理任何人,整个过程中一直将头低垂,将香悬挂好之后井然有序地撤走。
她们一走,馆内又回复了热闹。
很快,馆里弥漫着沁人心扉的香气。
又过了一会儿,前面的平台上走上来了一个人,那人正是刚才在门口检查鬼贩子的人。此时他的目光没有那么冷峻和摄人了,好像他的目光可以像天空的月亮那样有阴晴圆缺。他拍了拍巴掌。
馆里的鬼贩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那人也不说话,点燃了三根香,先向各个方位拜了拜,然后闭上眼睛,嘴巴里念着什么东西,像是在做什么仪式。
趁着这个机会,姥爹悄悄问身边的鬼贩子:“兄弟,打扰一下,我是新来的,请问前面这个焚香的人是谁啊?”
鬼贩子回答道:“哦,他叫赫连天,复姓赫连,单名天,据说是匈奴后人。往年的交易都是他经手的。”
姥爹问道:“我听说收魂魄的是一个瓜尔佳氏的人,怎么成了姓赫连的人呢?”
鬼贩子低声道:“瓜尔佳氏的人听说双腿残废了,行动不便。再说了,大头目怎么会随随便便出现?一般都是下面人出来做事嘛。”
“那瓜尔佳氏的人现在在哪里?”
鬼贩子终于不耐烦了,说道:“你管他在哪里做什么?只要有人跟我们交易,我们能如数拿到钱,这就够了。”
这时,平台上赫连天的仪式做完了。他将三根香插进靠墙的铜鼎里,然后说道:“各位不辞万里来到这里,辛苦了!没用的话不说,大家一个一个将你们的魂器交过来,我们会按照你们魂器里面魂魄的质量估价。依照以往惯例,魂魄越轻,价格越低,魂魄越重,价格越高。”他的声音略带嘶哑,似乎饱经风霜。
姥爹又碰了碰旁边的鬼贩子,说道:“魂魄的重量怎么称呢?”
姥爹知道,一个新死之人的魂魄是最重的,随着他的魂魄在人间滞留,魂魄的重量会渐渐变轻。魂魄如烟,最初的时候最浓,随着日子的推移,浓烟渐渐变淡,最后消失。
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意念之下魂魄的重量也是不一样的。执念最强者如罗步斋,魂魄的重量几乎跟他身体一样,他的身外身实际上算是魂魄凝聚而成的新躯体。次者便如姥爹在淄川相救的那个阵亡丈夫,魂魄只有虚形,他的妻子伸手即可透过他。再次便如常见的死人,魂魄无法被常人肉眼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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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像罗步斋那样魂魄能形成身外身的人少之又少,常人死后魂魄都轻得很。一般来说,魂魄越重,说明它亡故不久,魂魄越轻,说明它亡故时间较长,可留在世间的时间越少。因此,赫连天以魂魄轻重来给各个魂魄估价算是公平的估法。
姥爹曾和罗步斋聊天,谈及罗步斋的称骨法,姥爹开玩笑说罗步斋所能看到的骨重或许就是一个人的魂魄重量。
罗步斋不置可否。他从来没有给魂魄称过重量,所以无法确认是不是这样。
姥爹也从未想过如何给人的魂魄称重,所以听到赫连天要以魂魄重量给出价格时,他忍不住要问以前交易过的鬼贩子。
“待会儿你一看就知道了。”鬼贩子已经没了耐心。
姥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平台上的赫连天。
赫连天一招手,两个黑衣女子抬着一根杆秤来到平台上。那杆秤只有人的一只手臂那么长,秤头下悬挂一个圆盘。一个黑衣女子将秤砣拿了出来,放到杆秤的零刻度处,然后松手。杆秤保持水平。
这是给在场的所有人验证杆秤没有做手脚。
“这杆秤如何?”赫连天问道。
在场的鬼贩子们纷纷点头说好。
赫连天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巴掌。
又两个黑衣女子走到平台上来,她们每人抱着一只猫,一只浑白如雪球,一只漆黑发亮,但大小看上去几乎一致。猫都懒洋洋的,偶尔打一个呵欠。
姥爹头上一阵响。姥爹抬头看去,竹溜子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原来它怕这里的猫。
姥爹心中犹疑,竹溜子似乎没有怕过猫,为什么独独怕这里的猫呢?
“你们先选白先生还是夜先生?”赫连天又问道。他不将它们称之为白猫黑猫,却称之为“白先生”和“夜先生”。
有人说白先生,有人说夜先生。
赫连天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说道:“既然大家意见不统一,那就听上天的决定吧。人头的话就用白先生,反面的话就用夜先生。”
那时候通用的货币是袁大头,正面是袁世凯戎装左侧面像,背面是两株交叉的稻穗。
赫连天用那鸟爪一般的手将银元抛起,然后接住。松开手来,人头的一面朝上。他指着白猫,说道:“那就有请白先生。”
黑衣女子将白猫小心翼翼地放到杆秤的圆盘上。提秤的黑衣女子便挪动秤杆上的秤砣绳,使杆秤恢复水平。
“九斤二两六钱。”一个黑衣女子读出称重。
赫连天微笑地对那只懒洋洋的白猫说道:“白先生,您老人家比半年前重了三钱哪。”他的态度毕恭毕敬,仿佛此时正面对着比他大了好几个辈分的长辈一般。
而那白猫对他的反馈是打了一个呵欠,仿佛一个淡漠之极的高傲长辈。
赫连天并不生气,他对下面的鬼贩子说道:“你们可以将魂器送上来了。”
一个鬼贩子先上去了,他牵了五条狗。
赫连天对白猫说道:“有劳白先生了!”态度依旧毕恭毕敬。
白猫从圆盘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黑衣女子手里的秤杆一翘,黑衣女子急忙抓住秤杆和秤砣绳。
那五条狗见了白猫,都畏畏缩缩地往后退。狗的主人紧紧拉住狗脖子上的锁链。
白猫走到第一条狗面前,对着狗的脑袋嗅了嗅,那条狗便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白猫轮流嗅了嗅那五条狗,五条狗都倒在了地上。其情形就如姥爹给魏老板的狗喂了水之后一样。
白猫回到之前抱它的那个黑衣女子身边。黑衣女子温柔地将它抱起,然后放到杆秤的圆盘上。
提秤的黑衣女子再次称出白猫的重量,并报数道:“十一斤三两八钱。”
赫连天点点头,说道:“十一斤三两八钱减去九斤二两六钱是两斤一两二钱。折合银元是两百一十二元。”
那个鬼贩子欣喜不已。
外公说,那时候两百多银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时五银元可以买一头大水牛,一银元可以买一担米。总督一个月也才拿六七十个大洋,一般的工人辛辛苦苦一个月大概能拿到五到十个大洋。两百多银元等于普通工人两年到四年的工资总和,等于四十多头大水牛,等于两百多担米。
赫连天这边说完,平台旁边的账房先生便噼里啪啦地拨了一通算盘,将银元数好,只等那鬼贩子去取。
在其他鬼贩子都两眼放光地看着账房先生拿出大洋时,姥爹却在心里算着刚才的重量。五个魂器里有五个魂魄,总重量两斤一两二钱,那么平均到每个魂魄的话大概是四两多一点。在罗步斋的称骨法中,骨重最轻的是二两一钱,最重的是七两二钱。如此算来,刚才称出的魂魄重量没有超出骨重。因此,古术中的称骨法或许称的就是魂魄。
可惜罗步斋此时不在狗肉馆里,姥爹无法跟他探讨称骨的事情。
第二个鬼贩子牵了三条狗上去了,白猫如法炮制,称出三个魂魄的重量。三个魂魄的平均重量没有超出称骨的范围。
姥爹以为那白猫在嗅过九条狗之后就要换黑猫。可是那白猫一连嗅了十多条狗,它身体的重量在不断地增长。当嗅到五十多条的时候,它的动作才略显缓慢,身体也变得圆滚了许多。
坐在姥爹旁边的鬼贩子跟姥爹打趣道:“如果你家里养了猫,就要注意它晚上出去后回来有没有变重,不然你不知道它给你家里带来了多少散魂游鬼。”
白猫嗅了一百多条狗的时候终于步履艰难了。身体已经比刚才大了一倍。
赫连天微笑着对那白猫说道:“白先生,您受累了,歇着吧。”
白猫发出“喵呜”一声,似乎是首肯了。
赫连天走到抱着黑猫的那个黑衣女子身边,恭恭敬敬对那黑猫说道:“夜先生,有劳您上场了!”
黑猫不买账,将那猫头往黑衣女子的胸脯上钻。
赫连天道:“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让白先生先上场也不是我决定的呀,是上天决定的。您帮帮忙,忙完今晚,我买麻油鸡给您吃。”
黑猫这才回过头来看了赫连天一眼。
赫连天欣喜地对黑衣女子道:“夜先生答应了。”
黑衣女子将黑猫放在杆秤上称了重量,然后黑猫跃下去嗅装了魂魄的狗,跟刚才白猫进行的步骤一模一样。
姥爹的听觉灵敏,虽然赫连天央求黑猫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无一遗漏地被姥爹听到。
当听到赫连天提到“麻油鸡”的时候,姥爹顿时明白了,这一白一黑的猫跟李家庄的拜月猫妖不一样。拜月猫妖是吸取月光精华的猫妖,而这一白一黑的猫则不是猫妖,而是猫鬼。猫妖是从猫本身修炼而成的妖精,猫鬼则是借助人的法术修炼而成的一种蛊。
猫鬼是古代行巫术者畜养的宠物。因为有鬼物附着其身,可以用咒语驱使害人,所以叫做“猫鬼”。
猫鬼,又叫猫蛊,巫蛊中动物蛊的一种,也是最凶恶的蛊术之一。这种蛊术盛行于隋朝,独孤皇后异母弟独孤陀家中丫头徐阿尼曾用过猫蛊。姥爹在史书上读到过这段恐怖的记录。
那是隋朝开皇十八年发生的事情。这年才过完年不久,隋朝国母独孤皇后突然感到全身刺痛,很快就病倒在床。独孤皇后长得非常漂亮,又很有才识,深得隋文帝杨坚的敬重和喜爱。隋文帝见皇后病倒,忙传召御医来给皇后看病。
恰好这个御医也是个有见识之人,一看皇后的病情,就说这不是自然之病,而是猫鬼之疾。
隋文帝一听猫鬼二字,就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独孤陀。独孤陀是独孤皇后同父异母的弟弟,跟隋文帝算是亲戚,所以隋文帝知道他家一些不为人知的秘事。据说独孤陀的外婆家世世代代养猫鬼,独孤陀的一个舅舅就是因为蓄养猫鬼不慎反被猫鬼所害,这件事隋文帝杨坚很早就听说过,但当时他认为这是荒诞之事、不经之谈,也就没有仔细询问。
这次御医说独孤皇后中了猫鬼之疾,隋文帝马上就联想到了他。
隋文帝杨坚本身就是一个多疑的人,一旦对独孤陀起了疑心,就越想越是。于是,他命令左仆射高颖、纳言苏威、大理丞杨远共同查案。
这一查,果然查出了一些名堂来。他们抓住了这个案件中的关键人物——独孤陀家的婢女徐阿尼。婢女徐阿尼据说是独孤陀家蓄养猫鬼的具体经办人,抓起来后就经不住拷问,很快就招了。
原来这个徐阿尼以前是独孤陀外婆家的婢女,还在独孤陀外婆家的时候就开始蓄养猫鬼了,后来到了独孤陀家,继续蓄养猫鬼。
她有拜猫鬼的习惯。每天深夜子时,她偷偷起床,备供品焚香向猫鬼祭拜。子属鼠,子时拜猫,暗示以鼠祭猫。
她越拜越灵,猫鬼常把别家的财物搬给她。独孤陀还没有做官的时候,在家闲居,有饮酒的嗜好。他的妻子不肯给钱买酒,独孤陀只得向徐阿尼讨酒。徐阿尼回答说:“没有钱买酒。”独孤陀说:“你为什么不叫猫鬼到越公家取钱买酒?”阿尼只得暗中祈祷。
不到一个时辰,买酒的钱就送到了,独孤陀就这样贪而无厌地不断叫阿尼向猫鬼取钱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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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陀因内戚关系做官以后,有一天他在花园里向徐阿尼说:“你叫猫鬼去独孤皇后那里,将皇后的钱转移一些给我。”徐阿尼就照他的话向猫鬼祈祷,其后不久,皇后果然常常赏赐钱财给独孤陀。
隋文帝生性多疑,虽然不相信独孤陀,但也不轻易相信办案官员。他认为凭徐阿尼的一面之词难定独孤陀之罪,于是就叫徐阿尼召唤猫鬼出来,一究真假。
一晚子时,徐阿尼端了一碗香粥放在宫门外,她念一番咒语后,拿一匙扣轻敲碗边,口中喃喃叫道:“猫女出来,毋住宫中;猫女出来,毋住宫中。”
不久,徐阿尼便目光呆滞,两眼发直,脸色发青,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向外移动。在场看到这个情景的人禁不住惊呼道:“猫鬼附体了,猫鬼附体了。”
于是,这个案件定了下来。
独孤陀因是皇后的弟弟,免了杀头之罪,被贬为庶民,不久郁郁而死。
这件事发生后,隋文帝杨坚十分震怒,下令捕杀京都所有猫鬼,惩罚所有养猫鬼的人。可是猫鬼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无迹可寻。官员们便来了个斩草除根,竟然把京都所有家养的猫杀掉,将家里有猫的人抓起来。
同年五月,隋文帝下诏:“蓄猫鬼、蛊惑、魇媚等野道之家,流放至边疆。”最后京都看不见一只猫,听不到一声猫叫,而诛杀、流放的人家达几千户之多。
自此猫鬼基本从历史上消失了。只有极少数猫鬼可能散落民间,但再也没有闹出过大事。
后来《大唐疏议》又有规定:“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皆流三千里。”有人说这是因为隋朝之后的唐朝又有了养猫蛊的风气,其实不然。
大唐颁布这条规定,完全是因为武则天的心理原因。
武则天害死萧淑妃的时候,萧淑妃诅咒说:“愿来世我为猫,阿武为鼠,世世噬其喉。”武则天自此之后常梦见一猫噬其喉而吓醒。
从此武则天畏猫如虎,终身不复近猫。她太怕猫了,所以颁布那样的规定,让别人也不养猫。
姥爹是从正史《隋书》和《资治通鉴》中读到这两件历史大事的,而不是古代志异志怪书。其真实程度可见一斑。
另外,民间对猫鬼也有说法。据说猫鬼比普通的猫大,它白天躲在大树的影子里,晚上才出来觅食。猫鬼喜欢麻油鸡的味道,常常循着麻油鸡味道去找寻有婴儿的人家。当它发现婴儿时,会用两只前爪扣住婴儿的咽喉直至婴儿断气。特别在初三,初七,十三以及满月时,最容易出现猫鬼。
赫连天选择在十五月圆之夜进行交易,刚才劝说黑猫的时候又以“麻油鸡”诱惑,种种迹象表明那一白一黑的猫就是猫鬼。
从独孤陀事件中可以得知养猫鬼者习惯子时拜猫,暗示以鼠祭猫。姥爹从魏伽荃的旅馆来到这狗肉馆之后时间已经接近子时,或许这便是竹溜子恐惧的原因。它先天性害怕自己成为那黑白两猫的祭物。
再者,鬼贩子说赫连天是匈奴后裔,史书中独孤陀的独孤姓氏也源于匈奴族,出自北魏时代鲜卑屠各部,属于以部落名称汉化姓氏。“独孤”即“屠各”的不同汉译。如此想来,姥爹不得不猜测赫连天的猫跟一千多年前独孤陀的猫鬼隐含某种联系。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猫能装下百来个魂魄。因为它们本就不是一般的猫。
就凭赫连天话中的几个字和他的姓氏,姥爹几乎将他的背景弄得一清二楚。后来赫连天跟姥爹交谈的时候,听姥爹说见他的第一次还没有打交道就猜测到了他的背景,他也惊讶不已,感叹姥爹的知识渊博和判断准确。
但姥爹并不是将所有疑问弄清楚了。他还有两个疑惑。第一,这赫连天自己的实力并不弱,为什么如此恭恭敬敬对待白先生和夜先生,卑躬得让人惊讶?第二,赫连天自己有实力,他的两只猫鬼也如此强大,为什么要屈于泽盛之下,甘愿做泽盛的爪牙?
姥爹见识过泽盛的实力,可以确定泽盛的实力远远不如赫连天,甚至不如其中任何一只猫鬼。
为钱?猫鬼本是转移钱财之物,有了猫鬼便不会愁钱。
为权?有了这种实力,赫连天完全可以撇开泽盛,自己去夺权。
在姥爹思虑之时,狗肉馆里的人越来越少。领到钱的鬼贩子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平台旁边躺下的狗越来越多。
姥爹问旁边的鬼贩子:“这些狗他们不要了吗?”
鬼贩子道:“狗做了魂器,狗自己的魂魄便会被人的魂魄排挤。时间长了,狗的魂魄受了损伤,即使人的魂魄离开,它也难以恢复。所以不如将它们留在这里,明天还能做成一盘荤菜。只有极少数跟狗感情好又有良心的人才会不嫌麻烦带走它,花钱买药喂给它们吃,让它们魂魄恢复。走吧,该我们上去称重了。”
赫连天朝姥爹这边瞄了一眼。
此时魏老板已经称完他的四条狗带来的魂魄,领了一百五十多个大洋后出去了。
姥爹走到前面去,排在鬼贩子后面,等待夜先生来嗅那几条狗。
赫连天走到姥爹面前,又用那冷峻的眼神将姥爹和那几条狗打量一番,然后问道:“你的狗怎么不叫一声?你会哑狗功?”
姥爹点头道:“是啊。以前遇到过一个赶尸人,跟他学了一点。”
“哦。听你口音,应该是湖南那里的人?”赫连天又问道。
姥爹如实回答道:“是啊。我是湖南巴陵人。”那时候巴陵已经改名成岳阳十多年了。但很多人仍然习惯称之为巴陵,尤其是外地人。
“巴陵人?”赫连天似乎不相信。
姥爹道:“是啊。”
“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也是巴陵人,那时候巴陵还没有改名成岳阳。”赫连天说道。
“哦。”姥爹敷衍道。
“那朋友是我特别欣赏的一个人。他是巴陵画眉村的人,名叫马辛元,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赫连天继续说道。
姥爹脑袋里嗡嗡响起来。赫连天说的那个人就是姥爹的哥哥!
“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跟他一起参加会试,我名落孙山,他金榜题名。可惜后来听说他在回去的路上病故了。”赫连天摇头叹息道。
“我是他的亲生弟弟。”姥爹说道。
赫连天一惊,重新将姥爹上下打量一番,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哎呀,我刚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有点眼熟,但不认识你。我以为是上辈子见过……哦,不对,我以为以前在哪里见过,原来你是马辛元的弟弟!你跟他有几分相像!”他一面说,一面伸出鸟爪一般的手握住姥爹的手。
姥爹感觉自己握住的是一根枯皮树枝。瘦小,粗糙,没有温度。
“会试之前,我们在同一个旅馆住过好些天,我常跟你哥哥谈天说地,谈古论今,非常投缘。你哥哥的学识让我非常佩服。他跟我说他有一个弟弟,比他还聪明。没想到今天能看到他弟弟。”
姥爹对他有戒备之心,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了解过自己,今晚故意跟自己套近乎的。不过他说他认识马辛元也不是没有可能。科举废除之前,从南方到京城参加会试的人大部分的确要经过保定。
姥爹很想听听哥哥曾经经历的事情,但又担心这是一个陷阱。毕竟今晚来到这里不是看戏的,而是为了摸清泽盛的动向。而赫连天正是泽盛的人。姥爹甚至为刚才承认自己是马辛元的弟弟而后悔莫及,这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果赫连天将此事转告给泽盛的话,泽盛就轻易知道了自己的动向,自己反而由主动变得被动了。
“称完魂魄之后不要走。我们聊聊。”赫连天拍了拍姥爹的肩膀。
这时,一个黑衣女子从后面走来,凑到赫连天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赫连天点点头,又看了姥爹一眼,然后从那侧门走了出去。另一个黑衣女子代替赫连天给鬼贩子报数。
刚才坐在姥爹旁边的鬼贩子一脸崇拜地看着姥爹,说道:“兄弟,原来你跟赫连天有交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