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小时候遇到过一次类似尚若然的情况。那是一个秋天,正是稻子成熟的时节,我去大姑妈家小住。姑妈姑父还有比我大很多的表哥都去收谷子了。我一个人跑到附近一座荒废的小学里玩耍。玩了一会儿,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从校门口进来了。于是,我和他一起玩滑梯。我记得那个滑梯是水泥和红砖砌成的,或许是铁皮的成本太高,建这个学校的时候就没有铁皮和铁架来做滑梯。我和他玩得很高兴,性格也很相投,唯一不美的是略微粗糙的水泥滑梯将屁股处的裤子磨破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当时我还记得,但是后来忘记了。他也问了我的名字,我也告诉了他。我问他住在哪里,他朝学校大门的正前方指了指。我告诉他我姑妈的家在哪里,还约好第二天一起再来这里玩。可是第二天我再来这个小学之后,他没有如约而至。
我觉得非常失落,回到姑妈家之后,我向姑妈问起那个孩子的名字,想让姑妈带我去他家找他玩。
没想到,姑妈却说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孩子。
我说他的家就在那个小学的前面。
姑妈说,那个学校荒废之后,学校前面的几户人家也搬走了,不会有人住。
我认为姑妈是白天干农活儿太累了,不愿意带我过去。于是,我自己偷偷跑过去看,发现那里的房子果然没有人住。我在其中一间房子里捡到一张毁色了的照片,照片里面有五个人,一个老人,一对夫妻,两个孩子。孩子中的一个很像我遇见的那个男孩子。
后来我再到姑妈家的时候,就不太敢去那个小学里玩了。
或许别人也遇到过我这种情况,但是没有人说穿,或者自己没有深究,那些过往的事情便成了谜一样的存在。
“其实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了你的背后,爬到了你的背上。因为你是花姐的命。”姥爹对尚若然说道。
“花姐的命?”尚若然吃了一惊。
“对啊,你这种命的人,灵魂太纯净,所以从小就体弱多病,也是因为灵魂太纯净,感情容易受挫,一订婚就会大病,更不能出嫁,一出嫁就会病亡。”
“灵魂太纯净不好吗?为什么这些都是因为灵魂太纯净带来的麻烦呢?”尚若然问道。
姥爹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过刚则易折。太过纯净的东西在这世上都难以生存。从佛学来讲,花姐的善根是非常深厚的,如果被污浊世间污染,追求世间各种欲望,就会非常不适应,对各种污染非常敏感,当然就容易多病不顺。”
“那我该怎么办?”
“身为花姐,最好的归宿不是追名逐利的人间,而是淡泊名利的佛门。你可以去庙里拜一个师傅,青灯古壁作伴。那些小鬼也就不会缠着你了。你这才会得到善终。”姥爹说道。
“你要我出家?”尚若然瞪眼道,“我才不要出家!我过不了那种清淡的日子!”
姥爹又道:“如果不愿出家,还有一个办法。”
“快说快说。”尚若然催促道。
“寻一个风水极佳的地方居住。风水极佳的话,你也会受到庇佑。如果你非得婚娶,那得寻着一个福气很好的大善人。那个大善人的善根也深厚的话,你就处在相对纯净的地方,避免被世间浊气污染。不过这种方法还是远不及出家的效果。”
尚若然道:“怎样的地方才算风水极佳?什么样的人又算福气很好的大善人?”
姥爹为难道:“这说起来容易,要找到却很难。只能看你自己的机缘。”
“机缘……”尚若然低声念着这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后,尚若然问姥爹道:“你以前遇到过我这样花姐命的人吗?”
姥爹道:“当然遇见过。”
“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画眉奇缘】、、鬼称骨:姥爹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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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官本以为这个小儿子会无忧无虑地纵情享受人生,却不料他在遍游名山之后对玄黄之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阅读了许多圣贤书之外的书,结识了许多俗世之外的人。渐渐地,这个小儿子走上了一条与仕途几乎完全相反的路。
用外公的话说,孔子认为我们只知道生时的事情,不知道死后的事情,所以不谈怪力乱神,所以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
既然粮官不让姥爹读孔子的圣贤书了,姥爹就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了“子不语”的怪力乱神上。
有一次姥爹从外地游玩回来,带来一只喜欢吸烟的胖老鼠。每次姥爹躺在竹椅上吸旱烟的时候,那只胖老鼠就在房梁上吸姥爹吐出的烟,如腾云驾雾。这让粮官大为意外又大开眼界。
后来姥爹看天象便知阴晴雷雨,看地貌便知风水吉煞,看人面便知贫富善恶,甚至看牛蹄便知勤懒好坏。
后来外公看天象地貌人面学了一半不到,看牛蹄却学得出神入化。
姥爹因为“子不语”而声名在外,却也因为这个而深受其害。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懂的,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人找到画眉村来,要跟姥爹交流或者较量。也有很多出于仁义之心的,出于私心的,甚至出于恶意的人找到画眉村来,寻求姥爹的帮助或者故意为难。
这给姥爹带来了许多正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麻烦。
因为这些原因,姥爹开始并不想将毕生所学教给外公。他犹豫了十八年。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想法不可思议。但姥爹确实高瞻远瞩。后来外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被这些东西害了。这是后话。
但在外公十八岁那年,姥爹忽然改变主意。
在那一年,姥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血奔而死”的哥哥。他找到早已还乡种茶的书童,又寻到早已在佛前与青灯相伴的未曾过门的嫂子,打听了一些关于他哥哥的事情,越来越觉得哥哥的死非同寻常。
于是,姥爹将已经十八岁,个头几乎与他差不多的儿子叫到身旁。
“岳云,从今天起,我会教你一些以前在你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的东西。你学会后,代我去一个不同于你以前看到的世界,帮我解除一些关于你那个早逝的伯伯身上的困惑。你愿意吗?”姥爹躺在他最喜欢的那个竹躺椅上,眼睛往上看着。
老屋是没有天花板的,向上看能看到房梁和鱼鳞一样的瓦,以及瓦与瓦之间漏下的光柱。光柱里能看到许多飞舞的灰尘。平时那些灰尘隐匿在空气中,以人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只有在光柱中才原形毕露,盘旋飞舞,嚣张跋扈,仿佛这个世界是一个大池塘,光柱所在的地方被一根看不见的棍子搅浑了。
“父亲,你说的是我们家考上了进士却半途病逝的伯伯?”外公问道。这段让整个家族遭受打击的记忆,外公小时候就听说了无数遍。
姥爹从竹躺椅上坐了起来,目光从堂屋通过大门穿到了虚无的前方,然后缓缓说道:“他可能没有死。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第二章 故人来
外公对从未见过面的伯伯并不感兴趣,对姥爹的玄黄之术也只是好奇,还没有到着迷的程度。
所以,当姥爹郑重其事地说要教他的时候,外公显得意兴阑珊,甚至有点儿抗拒。
相比天上的星宿,地上的风水和玄奥的人生来说,外公显然对河里的鱼虾更感兴趣。
外公年轻的时候水性很好,能在河里双手捉鱼。他读过几年私塾,但是那时候科举已经没有了,他又不愿意上新式学堂,便一直赋闲在家。如果后来没有动荡的话,外公一辈子也不愁吃喝。他也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在水里捉鱼。
因此,当姥爹说打算教他是因为要他去找一个从未见过并且早已不在的人的时候,外公以为姥爹是病糊涂了。
姥爹那一年确实病了好几个月,但他不喝药,家里人怎么劝都没有用。那时候外公就认为姥爹有点儿糊涂了。
姥爹看出来外公不大乐意,想了想,说道:“你要是跟我学呢,等你学成了,我就告诉你如何捉到水库里的沉脚鱼。”
画眉村的后山里有个大水库,水库里淹死过不少人,并且出事的位置常在同一处。
有人便说那个地方有水鬼。水鬼是要找替身了才能重入轮回的。替身又要找新的替身,如此循环往复,所以淹死人的地方常在同一处。
水库一旦淹死了人,就要把水放干,寻找尸体。
奇怪的是,每次水库里淹死了人,人们打开水坝,将水放干之后,却找不到溺水者的尸体。
于是又有一个说法传了出来。有人说水库底下的淤泥里有一条修炼了几百年的沉脚鱼。这鱼之所以叫沉脚鱼,说是这鱼原本在这山水之间修炼,本来想要修成人形,不料没修出双手来,却修出了四只脚,变成了无法修炼成人的怪物。这怪物昼夜沉在水底或者潜入淤泥深处。
有人见过水库的水面上冒出石磨一样大的泡泡,有人游泳的时候踩到过龙脊一样的鱼背,脚底被鱼鳞划伤,但也捞到手掌一般大小的鱼鳞。但始终没人真正见过沉脚鱼。
这沉脚鱼与水鬼狼狈为奸,水鬼拉人下水,沉脚鱼则吃掉落水的人。
其实画眉村前面有个洗衣的池塘也有过闹水鬼的传闻。后来人们将一头跟真牛一样大的石头牛投入洗衣池塘中,借以镇压邪祟。那个洗衣池塘果真没有再出过意外。
但是后山的水库从来没有人说要投入石牛来镇压沉脚鱼和水鬼。可能是因为洗衣池塘在村前,人人天天来去经过。水库在后山,少人光顾。人都只关注眼前的危险,不顾或者是顾不上那些不在眼前的危险。
后山水库的传闻非但没有让所有人远离水库,反倒让一些年轻人以身试险。有的年轻人甚至夸下海口,说要生生将那沉脚鱼捉起来。
外公虽然没有跟人说过要将沉脚鱼捉起来,但是如果真的捉到了,必定让许多同龄人刮目相看。
姥爹知道年轻人的心性,所以故意以这个来诱惑他。
外公动摇了,却有些不放心。他说道:“你怎么突然想起伯伯来了?又为什么非要教我玄黄之术?”
姥爹接下来的回答吓了外公一跳。
姥爹说道:“不是我突然想起了他,是他突然想起了我。”
外公迟疑了片刻,看了看姥爹的眼神,不像是思维混乱的样子。
“他都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知道他突然想起了……想起了你的?”外公小心翼翼地问道。
从来只有活着的人想起逝去的人,哪有逝去的人想起活着的人的道理?活着的人给逝去的人烧纸,或许可以传递哀思,或许逝去的人感受得到。可是逝去的人要怎么做,才能让活着的人感受得到他的思念?外公听得糊里糊涂。
“你……梦到了?”外公问道。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答案。
姥爹摇摇头,叹了一声,说道:“今年开春的时候,他来过家里。”
姥爹这句话可把外公吓了一跳。
虽然姥爹几乎天天跟不同寻常人的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但是外公自出生以来,仍然活在属于他自己的正常得几近于枯燥的世界里。姥爹有意不让外公接触这些。哪怕外公看到了离奇的事情,姥爹也有一套归于正常的解释。
这跟我出生后,家里人对待我的方式非常类似。我一出生,姥爹和外公便给我做了一个三尺来长的桃木符,插在我家米缸旁边。我小时候看到米缸旁边的桃木符,问家里人那是做什么的。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敬神的。等我过了十二岁,那个桃木符就消失了。又过了大约十年,已经读大三的我偶然一次在楼上的门后看到了消失多年的桃木符。我心想,搁置在这里还挺渗人的,不如当柴火烧了。母亲听我说要烧掉桃木符,大喊一声:“怎么能行?这就是你啊!”听母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母亲这才将刻意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告诉我。
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我的替身。
我一出生,姥爹通过我的出生时辰算到我根基不稳,人生的第一个生肖轮回之前难关重重。过了十二岁之后,才会一路顺畅。“十二岁前处处是险滩,十二岁后一马走平川。”姥爹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姥爹已经行动不便,天天躺在竹躺椅上。他交代外公给我做了一个替身桃木符,送到我家里,让它代替我受苦受难,从而保佑我平平安安。
家里人怕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吓到,所以一致就这件事对我保持缄默,让我以为米缸旁边的桃木符跟我没有任何关联。
但是中间出过一次意外。
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很多小伙伴迷恋武侠,动不动就舞枪弄棒,以为自己是骨骼精奇的武术可塑之才。大家都没有真刀真枪,于是将木棒削成剑或者长枪的模样,在上面涂涂画画修饰一下,更讲究的再加一个流苏坠子,然后就要去行侠仗义,仗剑走天涯。
我见家里米缸旁边的桃木符刚好跟剑的长度差不多,大小也勉强合适,虽然上面写满了各种看不明白的字,还有一道裂缝,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将桃木符拔了出来,当做一把绝世的好剑,跟小伙伴打闹玩耍。
更要命的是那时候玩心太重,打闹一番之后,我随手一扔,忘了将它带回来。
母亲做晚饭的时候,去米缸勺米,发现桃木符不见了,大惊失色。
我承认是我拿出去玩了,忘了拿回来。
母亲虽然着急,但也没有打我,她和父亲两人在村里到处寻找,找到将近半夜,终于在一个草丛里找到了它。
当晚,我的左手如被一个力大无穷的人捉住手腕反向拧住了,仿佛要将我押解到哪里去。
我的手疼得厉害,无法写作业,更无法睡觉。
那晚我非常害怕,但并不是害怕那桃木符,而是害怕作业没有写完,老师会批评我。
第二天,母亲将外公接到家里来,外公神色凝重,见了我之后欲言又止。外公从来不跟我发脾气的,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是他此生中对我最严厉的一次。他将桃木符插回米缸旁,给它培土,给它道歉。
母亲声色俱厉地跟我说,以后我绝对不能再碰它。
即使那个时候,我仍然以为母亲是为了敬重神而生我的气,不知道她是为了我而生我的气。
外公给桃木符道歉之后,我的手渐渐好了过来,仿佛那个力大无穷的人慢慢地没了劲儿。
即使我过了十二岁,不再需要那个桃木符保护我了。母亲仍然偷偷保留着它,将它放在偏僻的角落里。
在我的印象里,十二岁之后,桃木符已经不复存在,甚至那段记忆都渐渐模糊了。直到那次我偶然发现隐匿在门后的它,突发奇想要将它当一根没有用的柴火,母亲才告诉我那个桃木符真正的作用。
我这才明白,我以为平淡无奇无忧无虑的童年,背后原来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光怪陆离匪夷所思担惊受怕的事情。
原来我以为与我无关的事情,实际上与我密切相关。
原来我不相信的东西,实际上早在我相信之前出现了。
原来我所认识的世界,跟长辈们认识的世界大相径庭。
在外公的人生里,前面十八年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怪异的世界里。十八年后,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再后来,他说他发现每一个人的世界其实都不相同。
姥爹改变主意的那天,外公没有意识到他正站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门槛上。是跨过去,还是退回来,只在他一念之间。
在之前的世界里,一个已经故去二三十年的人,是不可能再回到曾经的家里来的。
外公觉得姥爹越说越离谱,便说道:“父亲,你先眯眼休息一下。这件事过两天再说吧。”
姥爹攥住外公的手,说道:“我还没糊涂呢。他来的那天上午,你正在老河里摸鱼。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接着,姥爹给外公讲述了那天的全部过程。
姥爹说,那天是难得的好日子,早上他起来时看了老黄历,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吃完早饭后,家里其他人都出门各忙各的事情去了。他将竹躺椅搬到堂屋的门口,然后躺在上面打盹。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还在大门外的石阶下面,正一点一点往石阶上爬,到中午的时候才能爬过高高的门槛,跌入堂屋里。
可是外面一只母鸡不让他打盹。那只母鸡一直咯咯咯地叫,应该是刚刚生了蛋。
那只母鸡总是不在鸡窝里生蛋。它好像发现了鸡窝里的蛋从来没有多过,或许想到蛋都被人捡去了,于是常常将蛋生在屋前那棵枣树下面。在这一点上,它比其他的母鸡更有灵性。
枣树下面长了小枣树和杂草。它以为那样就可以将鸡蛋隐藏在里面,却忍不住每次生完蛋就咯咯咯地叫。这是母鸡的天性。它即使有了一定的灵性,仍然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
他忍不住坐了起来,扶着门槛,斜了身子去看那只不同寻常却无法改变天性的鸡。
就是这个时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转头朝那个人看去,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仿佛一个以前认识但许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但是那个人不可能是许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因为那个人看上去比他的儿子马岳云还要小一些。脸上稚气尚未完全脱去,走路的姿势却非常潇洒,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潇洒。
那个人见了坐在门口竹躺椅上的他,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没出去呢?”说话的语气仿佛一位长辈看到了在家里偷懒的晚辈。
且不说年纪差距,就姥爹在方圆几十里的名声来说,那个人这么跟他说话显得没大没小,不知礼节。
但是他不但没有觉得那个人唐突了,反而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疼,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儿流出来。
第三章 门前镜
“你是……”他想问问那个人是谁,可是悲伤得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明明那个人是朝着他走来的,但他感觉到了生离死别时无法挽留无法改变的悲伤。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产生这种怪异却又不可自拔的情绪。
第一次是他遇见最心爱的一个名叫小米的姑娘时出现的。看到那姑娘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失去她。
他生来直觉灵敏,能感知许多常人感知不到的事情。人人羡慕他能预知未来,想要学他这个本领。但是别人不知道,这个超乎常人的感官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往往带来的都是痛苦。
那个人跨过门槛,低下头看了看坐在竹躺椅上的他,说道:“你坐着吧,我看看就走。”
说完,那个人跨过拦在门口的竹躺椅,要往堂屋里面走,却被长袍的下摆拽住了。
那个人侧头一看,原来是长袍的下摆被竹躺椅侧面一个凸出的竹楔子挂住了。
那个竹楔子早就松动了,他想过换一个大一些的竹楔子,但是一直没有换。
那个人弯腰将下摆从竹楔子上取下。弯腰的时候,十来颗白生生的大米从那个人的袖子里滑落出来,撒在了竹躺椅上。
他心生疑虑。谁出门的时候会在袖子里揣大米?
他看出来,那十来颗大米不是新米,而是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陈米。
因为落在竹躺椅上的大米上面有细细的丝,陈米放久了生了虫才会有这样的丝。新米要晶莹剔透一些,不会这样白生生的。就这十来颗大米里,还有好几颗是残缺的,不是断了头,就是折了尾。
他忽然记起,当年家里派人去汉口运来新科进士的尸体后,将尸体停放在老河边的稻田里。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在外横死的人不能进屋办丧事。他的母亲哭着给他的哥哥换了一套新的长袍马褂,然后在长袍的袖子里塞了许多新米。
他的父亲仍然倒在床上,没有力气出来看一眼。
他陪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将一把一把的新米塞进哥哥的袖子里,迷惑地问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抹泪道:“去阴间路途遥远,让他带些在路上吃。你回家里去拿一盏灯来,阴曹地府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怎么看得清道路?”
他急忙跑回家里,找了一个煤油灯盏,又飞快地跑回稻田里。
那个煤油灯盏装满了煤油,在他奔跑的时候左右颠簸,煤油漏了出来,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走到哥哥身边时,煤油灯洒了几滴在哥哥崭新的马褂上,留下了几点渐渐晕开的油渍。
母亲心疼地拍打被油渍污染的地方,责备道:“你看你,叫你拿个灯盏都拿不好!”
可是油渍哪里是能用手拍打下来的?她那双徒劳的手上也沾上了气味冲鼻的煤油。
最后,他的哥哥带着满袖子的新米和一身的煤油气味离开了稻田,埋在了无人祭祀的乱葬岗。这也是不成文的风俗习惯。
他看着竹躺椅上生了虫的陈米,顿时毛骨悚然!
难道是哥哥回来了?他心想道。
可是那个人长得跟他记忆中的哥哥不太一样。
在他发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穿过堂屋,走到后面的天井那边去了,朝着南边张望,仿佛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他想要站起来追过去,可是双脚忽然使不上力气,无法站起来。
不过不用他追过去,那个人已经从天井反身回来了。
那个人脸色慌张,惊讶地问他道:“门楣上怎么多了一块镜子?”
他还没有回答,眼睛直往那个人的马褂上看。在马褂最下面的一字扣边,隐约有几点油渍,仿佛吃饭时不小心溅了汤汁在上面。
不等他答话,那个人就慌慌张张地跨过竹躺椅,越过门槛,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个人一走,他的双脚就恢复了知觉。
他赶紧走到堂屋后面的天井边,朝那个人刚才张望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块圆形的小镜子。
斜照的阳光与屋檐擦肩而过,落在那块小圆镜上,小圆镜反射出一道光,照在对面墙窗户的窗棱上。
小圆镜年代已久,镜面被腐蚀出了白的红的绿的放射状斑点。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巧夺天工的匠人在上面精心雕刻的花。不过那些腐蚀出来的花没有一点生机,死气沉沉。
那块小圆镜是新科进士的丧事办完之后挂上去的。挂镜子的那个房间曾是新科进士十年寒窗苦读的书房。
按照习俗,镜子应该挂在大门的门楣上。据说这样的话,若是亡者留恋生前居住的地方,忍不住回来的话,就会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人见了鬼会害怕,新死的鬼以为自己还没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会害怕,从而想起自己已经阴阳两隔,知道自己再回去会吓到亲人,便会放弃执念,自行离去。
他的母亲本来要按照惯例将镜子挂在大门的门楣上。可是家里有个人死活不依。
那个人名叫阿愿,是粮官同僚的女儿。阿愿的父亲因一桩震惊朝廷的案件受了牵连,临终前将女儿阿愿托付给了粮官。粮官将阿愿带回来后,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阿愿比他哥哥年纪小三岁,自愿做了服侍大少爷一切日常起居饮食的丫鬟,十来年陪伴在大少爷身边,直到大少爷赴京赶考那天。
正是这个阿愿死活不同意在大门上挂小圆镜。她怕大少爷的魂魄不能进门。
粮官一家都知道阿愿喜欢大少爷,虽然大少爷已跟敖山的大家族王氏有了婚约,她依然此心未改。并且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跟大少爷有过肌肤之亲,早把自己当做是大少爷的人了。
阿愿跟大少爷的关系,住在马家宅院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
他记得在一个艳阳天里,阿愿晾在天井中央的被子中央有一团朱槿花一样的血迹。家里人上到管家,下到厨子,路过天井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目,偷偷言语。
天井四周都是厢房,不是晒被子的好地方。但是那天阿愿偏偏将自己的被子晾在那里。
早有人偷偷叫了粮官夫人来。粮官夫人见了被子上的朱槿花,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生气地叫过阿愿,责备道:“我只是让你照顾大少爷的冷暖起居,你将来还要寻个好人家的,怎么能和大少爷做这等苟且之事?”
阿愿垂首道:“我知道老爷和夫人迟早要给我寻个好去处,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我自知因了我的父亲,家族名声不好,我没有贪念,只求给大少爷做个通房丫鬟。”
粮官夫人听了阿愿的话,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通房丫鬟并不少见,往往是随着女主人一同陪嫁到男方家的婢女,实际上与妾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明面上身份比妾还要低一等。妾好歹有个名分,家境好的往往还有下人伺候。通房丫鬟说到底还是下人,甚至属于嫁妆的一部分,既担了妾的事实,还要做丫鬟的苦活。
粮官夫人是明白阿愿性情的,阿愿虽然因为父亲受了牵连,但大家族的气质还在,平日里心高气傲,只是稍稍藏着。一般人还真入不了阿愿的眼。没想到她为了留在大少爷身边,竟然宁愿做个通房丫鬟!
粮官夫人又可怜她又被她感动,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姑娘!就算有通房丫鬟,那也是跟女方一起过来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自此以后,马家宅院里的人都把阿愿当做将来大少奶奶的嫁妆了。
大少爷病逝于汉口的消息传来后,阿愿试图在书房悬梁自尽,被煮饭的厨子发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此后她日日以泪洗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粮官夫人叫了人专门守在书房门口,以防她再想不开。
当听说大门上要悬挂镜子的时候,她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掀翻了大门口的梯子。梯子上正要挂镜子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粮官见阿愿有情有义,便如了她的愿,破例没有在大门的门楣上悬挂镜子。
不过最主要的是粮官是读圣贤书的人,不太信神鬼之事。
后来阿愿精神失常,常常半夜起来大喊大叫,说大少爷回来了,在书房里写字。她还说,她听到了书房里有大少爷的脚步声,闻到了墨香。
原本不信神鬼的粮官也被她吓到过几回。
下人们也胆战心惊,到了晚上就不敢到书房这边来。
如此闹了两个月,有一次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疯疯癫癫的阿愿欣喜道:“大少爷今晚要接我走。”
众人以为她又发疯了,不以为意。
果然,那天夜里阿愿消失了。
粮官遣人到处寻找,可是阿愿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阿愿消失后,粮官想起阿愿发疯时说过的话,每次从大少爷书房前经过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怪异。于是,粮官叫人在书房的门楣上挂了一块小圆镜。
他没想到,时隔二三十年后,这个小圆镜居然吓走了穿着大少爷临终前的衣服的人!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如果刚来那个人不是哥哥,为什么会看到镜子就吓得仓皇离去?如果那个人是哥哥,为什么相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倘若那个人是哥哥的转世,为什么会穿袖子里有陈米,一字扣旁边有油渍的长袍马褂?
哥哥走后,他放下了里面有黄金屋颜如玉的圣贤书,熟读了奇闻怪谈荒经野史佛书道藏,即使说不上生死通透,也自认为熟知阴阳了,却弄不明白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当听说大门上要悬挂镜子的时候,她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掀翻了大门口的梯子。梯子上正要挂镜子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粮官见阿愿有情有义,便如了她的愿,破例没有在大门的门楣上悬挂镜子。
不过最主要的是粮官是读圣贤书的人,不太信神鬼之事。
后来阿愿精神失常,常常半夜起来大喊大叫,说大少爷回来了,在书房里写字。她还说,她听到了书房里有大少爷的脚步声,闻到了墨香。
原本不信神鬼的粮官也被她吓到过几回。
下人们也胆战心惊,到了晚上就不敢到书房这边来。
如此闹了两个月,有一次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疯疯癫癫的阿愿欣喜道:“大少爷今晚要接我走。”
众人以为她又发疯了,不以为意。
果然,那天夜里阿愿消失了。
粮官遣人到处寻找,可是阿愿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阿愿消失后,粮官想起阿愿发疯时说过的话,每次从大少爷书房前经过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怪异。于是,粮官叫人在书房的门楣上挂了一块小圆镜。
他没想到,时隔二三十年后,这个小圆镜居然吓走了穿着大少爷临终前的衣服的人!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如果刚来那个人不是哥哥,为什么会看到镜子就吓得仓皇离去?如果那个人是哥哥,为什么相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倘若那个人是哥哥的转世,为什么会穿袖子里有陈米,一字扣旁边有油渍的长袍马褂?
哥哥走后,他放下了里面有黄金屋颜如玉的圣贤书,熟读了奇闻怪谈荒经野史佛书道藏,即使说不上生死通透,也自认为熟知阴阳了,却弄不明白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四章 少女梦
外公听姥爹说完,顿时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您老人家见识多广,学富五车,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死去的鬼还是转世的人。我对玄黄之术还一窍不通,临时上阵,那怎么能行?
关于转世的说法,外公不是没有听说过,也有些好奇。但是真的要去接触这些东西,他还是不敢。
所谓“信之则有,不信全无”,不接触也许就碰不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一旦接触了,相信了,恐怕就会接二连三源源不断。
比如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在姥爹眼里就疑点重重。若是当时在家里的是外公一个人,或许就把那个人当做精神不正常的邋遢人了。
在这一点上,后来被外公找到的书童也有几乎是同样的感受。
书童对前去拜访的外公说:“在遇到大少爷之前,我目不识丁,过着与牛羊鸡鸭几乎没有区别的生活。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心里没有其他的事。偶尔有了动物一样的冲动,就去找那个卖豆腐的豆腐西施。我知道有好几个人常去豆腐西施那里,有比我大的,有比我小的,有比我高的,有比我矮的。豆腐西施像接纳我一样接纳他们,来者不拒。但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也没有恨意。牛啊羊啊鸡啊鸭啊,不都这么过的吗?只有老虎狮子和鸳鸯才一只对一只。但是真的鸳鸯老虎和狮子,我都没见过啊。我就是牛羊鸡鸭的命,怎么能把自己当做老虎和狮子呢?后来我父母亲想要我学字,可是没有钱送我进私塾呀,于是去求你的爷爷马老大人,马老大人是大善人哪,他老人家让我做了马大少爷的书童,跟着马大少爷学点儿字,既不用交钱,还给我吃住和月钱。”
外公只当是奉承话来听。可是接下来书童说的话让外公吃惊。
书童接着说道:“要是我不学字,反倒一辈子安安心心过牛羊鸡鸭的日子了。学了字之后,我不但没落到好,反而觉得人生处处难以忍受。我不再安心于过干活吃饭睡觉的日子。我回去之后见了别的人从豆腐西施屋里出来,就恨那些人,就恨豆腐西施不知廉耻。我有了超过我能够承受的愿望。我无法再回到我曾经觉得舒适容易满足的世界里去。”
外公见到的书童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离开马家已经二十多年,可是他从马家离开之后,花了二十多年仍然无法回到曾经的世界里。
外公没有想到,粮官的一片好意,却让这个人成为了夹在识字的世界和不识字的世界之间的人,两个世界既都进不去,又都摆不脱。
当年书童跟随大少爷赴京赶考时,年纪也就十七八岁,跟开始学玄黄之术的外公差不多。
因此,外公听了书童的感受,对自己的未来也担忧起来。
只不过这种担忧在姥爹改变主意的那天就产生了,而不是像书童一样闯入了新世界之后才醒悟过来。
外公站在姥爹的竹躺椅旁边时,就如站在一个新世界的入口。那时候他还没有见过书童。
姥爹何其聪明,他一眼就看出了外公好奇又恐惧的心思。
姥爹叹道:“哎,我何尝不知道让你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是勉为其难?我之前并不想让你参与这种事情。那个人走后,我曾自己去找过当年陪你伯伯进京的书童,也找了当年等你伯伯归来就过门的王氏。可是我不但没有弄明白,反而陷入了更加难解的困惑之中。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深陷其中,有些事情可能看不明白。你初来乍到,反而可能看得更为明白。”
在姥爹跟外公说这些的时候,外公还没见过进士伯伯的书童,但是已经常常听人说起差一点儿成为他伯母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
他听人说,那女人是敖山那边一个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姓王,十五六岁时画像送到了皇宫,据说天仙下凡之貌,被皇上钦点,要选她入宫。
王姑娘不知道自己的画像被送到了皇宫,得知皇上要她入宫,竟然坚决不从。王家父亲在京做官,听说此事,吓得赶紧回了敖山,与家族里所有长辈一起劝说。上至家族兴衰,下至个人安危,长辈们连哄带吓,希望王姑娘早早启程赴京。可是王姑娘誓死不从。
王家父亲无奈,转而问道:“莫非你已有心上人?”
王姑娘点头承认。
王家父亲问道:“他在哪里?姓甚名谁?”
王姑娘道:“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在来找我的路上。”
王家父亲愤然道:“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心上人?”
王姑娘道:“梦里见过。我见了他心生欢喜,他见了我叹为仙人。我们虽然没有见面,但在梦里已有相合之实。我们在梦里约定,梦醒之后,他来寻我,我会等他。”
王家父亲跺脚道:“说来说去,不过是少女怀春,一场幻梦而已。你怎么能把梦当真?”
王姑娘反驳道:“人生亦如梦,忽春忽秋,忽生忽死。父亲为何要将名利当真?您若是送我入宫,就是要将我的梦抢夺去,换你的升官发财梦!”
王家父亲摇头道:“你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会为了我的仕途牺牲你的青春?你不知道,多少人做着梦都想进入京城,走入红墙黄瓦雕栏画栋的皇宫?又有多少人明争暗斗费尽心思,只为了一睹龙颜?我是为你一生的荣华富贵着想啊。”
王姑娘道:“父亲若是真心为我着想,就让我留在敖山吧。”
王家父亲无奈,最后让王姑娘的表妹代替她进了宫。那表妹跟王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对照画像确实看不出多大差别。何况送到皇宫的画像要经过画师之手,只要给画师足够打点,画像上的人确实往往比真人更加顺眼漂亮。那表妹一心想要入宫,做人上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入宫后,她备受皇上宠爱,她本家的家族中人纷纷升迁。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姥爹的哥哥去敖山提亲之前,人人以为王姑娘为了保护心上人,故意以梦的说法来搪塞父亲。她不说出心上人是谁,是担心父亲加害于心上人,使得心上人有性命之忧。
王姑娘从不辩解,即使有人将外面的传言说给她听,她也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王家父亲暗暗让人盯着王姑娘,想要寻出那个让他女儿魂牵梦绕的男人,可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三年后,姥爹的哥哥第一次去敖山见到王姑娘。王姑娘的第一句话是:“你可算来了。”
姥爹的哥哥后来说,他见到王姑娘的第一面时,王姑娘脸上戴着半透明的丝巾。他听到王姑娘说那句话时,好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他看到王姑娘的那双眼睛时,好像曾经在哪里与这双眼睛对视过。
他顺口说道:“我好像是第二次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当时他和王姑娘的身边还有许多马家和王家的人。两家人见王姑娘和马大少爷初次见面就胡言乱语,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王家人碍于马家人在场,不敢说马大少爷不正常。马家人碍于王家人在场,也不敢说王姑娘莫名其妙。
姥爹的哥哥启程离开敖山时,王姑娘送了一张纸条给他。送别时因为还有许多亲朋好友在场,他不便立即打开来看。
离开敖山后,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犹恐相逢是梦中。”
据说,马大少爷从敖山回来之后,将那纸条放在书桌上,用镇纸压着,常常对着那纸条上的字看得灵魂出了窍一般,一看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阿愿为此忧心不已,毕竟那时候距离进京赶考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十年寒窗苦读,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耽误了前程。
阿愿不敢将马大少爷灵魂出窍的事情说给粮官和粮官夫人听,免得他们也担忧。她偷偷说给管家听了。管家跟着阿愿偷偷在书房门口瞄了几回。
管家说:“少爷的魂儿怕是留在敖山没回来。这魂儿要是离开身体太久了,恐怕就回不来了。人要是没了魂儿,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听管家这么说,阿愿更是焦急。
阿愿问管家:“要不要找个神婆去敖山把少爷的魂儿喊回来?”
管家摇头道:“喊魂这种事情,只对小孩子有作用。小孩子玩心重,容易魂不归舍,身体回家了,魂儿还在外面玩。家里人出去一喊,魂儿听到了名字,想起天已黑了,要回家了,便跟着大人回去。少爷已经过了小孩的年纪,心智成熟,不可能是因为玩心重才没回来。所以这种喊魂的方法对少爷没有作用。”
阿愿没了主意,问道:“那该怎么办?少爷天天这样,影响了读书可不成!”
两天后,管家问来了一个偏方,说是给少爷多喝当归茶,或许可以让少爷恢复正常。
管家对阿愿说:“当归当归,提醒少爷的魂儿应当归来。”
阿愿信了管家的话,此后给马大少爷泡茶,她就用剪几段当归进去。
马大少爷闻到茶水中有当归的香味,问阿愿道:“怎么放当归了?”
阿愿回答说:“少爷马上要去京城考试了,这当归补气生精,强形体,益神志,喝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马大少爷没再多问,天天喝阿愿泡的当归茶。
大约喝了半个月的当归茶后,有一天晚上,阿愿给书房换了新蜡烛,给正在伏案苦读的大少爷换了新茶,又给大少爷肩膀上搭了一件薄衫,然后出了书房。
刚出书房,她就看到天井旁边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见阿愿出来,慌忙往柱子后面躲。
阿愿见那个人身形有些熟悉,于是走了过去。
绕道柱子后面一看,阿愿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少爷!
大少爷面色苍白,眼神慌乱,如被人发现的小偷一般微微发抖。
“少爷……你……你……你怎么在这里?”阿愿惊讶得舌头打了结。这个大少爷虽然跟刚刚在书房里读书的大少爷一模一样,但是眼神和气质与她认识的大少爷完全不一样。
阿愿心里犯嘀咕。我刚从书房出来,少爷还在书桌边。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跑到外面来了?
哆哆嗦嗦的大少爷抿住嘴巴,不说话。
阿愿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后退两步,朝书房的窗户看去。窗纸上映着大少爷的身影!
就在这时,管家急匆匆地过来了。管家将食指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拼命地摇,示意阿愿不要作声。
“不要惊到少爷!”管家小声道。
阿愿又看了看微微发抖的大少爷,小声问管家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道:“这是大少爷的魂儿!我好不容易把他弄进来的。你别把他吓跑喽!”
第五章 归去来
在家里人流传下来的往事里,粮官在世时的管家是一个女人。马家宅院里的人都叫她枝婆婆。至于枝婆婆到底姓什么,是哪里人,长什么模样,已经没人记得了。
阿愿听管家说那个抖抖瑟瑟如落水的老鼠一般的人竟然是大少爷的魂儿,简直无法接受。
她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大少爷的魂儿。
管家一下打开她的手,用训斥晚辈的口吻说道:“摸不得!你阳气旺!摸到他身上,就像是拿烧红的烙铁烫他一样!”
阿愿急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他和大少爷的气质差别这么大?”阿愿小声问道。
这时候,书房里传来大少爷的咳嗽声。
躲在柱子后面的“大少爷”听到咳嗽声,忍不住怯怯地朝书房那边瞥了一眼,像贪玩回来晚了的孩子害怕被家人发现一样。
管家急忙将阿愿拉到自己的厢房,把阿愿按在椅子上。
“你不要惊扰了他,待会儿他会到大少爷的书房去,回到大少爷的身上。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回来了,再不回到大少爷身上去,就会像被风吹的烟一样消散。”管家抓着阿愿的手没有松开,生怕阿愿不听她的话,跑出去干扰那个抖抖瑟瑟的“大少爷”。
阿愿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外面望。
管家进来的时候没有将门关紧,门留了手掌宽的缝。
透过门缝,阿愿看到大少爷的魂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仿佛半夜出来偷食的老鼠,畏畏缩缩左顾右盼地走到了书房门口,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里面的声音。
那晚的月光像是毛毛细雨,掉在天井里后居然又溅了起来,落在屋檐下的石阶和通道上,仿佛霉豆腐上长出的白毛。
枝婆婆也朝那边看去,小声回答道:“人哪,都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如同你的十个手指,高低胖瘦各不相同。三魂七魄虽然看起来跟你自己的相貌差不多,但是性情完全不一样。有的善良有的凶狠,有的大胆有的懦弱,有的多情有的无情,有的聪慧有的愚笨。这种种善良和凶狠,大胆和懦弱,多情和无情,聪慧和愚笨加起来,才变成了你,才是你的性格。有人说,我不要懦弱,或者我不要无情,我不要愚笨。那都是不对的。就像十个手指,少一个两个,还是不如完整的好。”
阿愿看着书房门口的“大少爷”,问道:“这么说来,这个魂儿是大少爷懦弱的魂儿?”
枝婆婆摇头说道:“那可未必。”
阿愿道:“我看他哆哆嗦嗦的,跟个老鼠崽儿一样。”
枝婆婆笑道:“大智若愚。最聪慧的人,最容易装愚笨。最凶狠的人,最容易装善良。最大胆的人,最容易装懦弱。尤其是最无情的人,容易装多情。你没在外面见过世面,从小在这宅院里长大,心思单纯,最容易被表象所骗。”
阿愿见枝婆婆这么说,心里有些不乐意了,犟嘴道:“你不也是常在这宅院里吗?说得好像你比我要聪明!”
枝婆婆笑而不语。
这时候,一阵风吹进了天井里,书房的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一些。在门口守候多时的“大少爷”趁机溜进了书房。
枝婆婆松了一口气,放开了阿愿的手,说道:“好了好了。这下大少爷的魂儿回来了。”
阿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枝婆婆又嘱咐道:“不过这魂儿虽然回来了,但还没有稳固,说不定还会跑了。这几天你继续给大少爷泡当归茶,别让他受风寒,更别让他受惊吓。若是一受惊吓,这魂儿又给吓走掉了。”
阿愿喃喃道:“原来真有吓掉了魂儿的说法!”
枝婆婆不以为然道:“当然啦。这也不是大少爷第一次丢了魂儿了。你没跟老爷来马家之前,大少爷就丢过一次魂儿。”
阿愿瞪眼道:“是吗?我来马家也有十多年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大少爷曾经丢了魂儿的事?”
枝婆婆先将房门关上,再回到阿愿身边坐下,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给阿愿,又倒了一杯给自己,然后说道:“这种事儿夫人不让提。就连大少爷自己都不知道。”
阿愿喝了一口凉茶,心旷神怡。
“为什么不让提?”阿愿问道。
枝婆婆淡然道:“嗨,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夫人怕吓着大少爷呗。”
阿愿的好奇心被枝婆婆吊了起来。
阿愿问道:“枝娭毑,你可别骗我,那时候大少爷的魂儿是怎么跑掉的?”
在画眉村这个地方,很多人将老婆婆叫做“娭毑”,这样的称呼既显示辈分和年纪,也显得亲切。
枝婆婆确实没有骗阿愿。
新科进士“血奔而死”之前,马家宅院里的人都不提这件往事。
新科进士埋在乱葬岗之后,这件往事才被人们重新提起,并且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不仅如此,新科进士丢了魂儿的往事被大云山的道士画成了一幅水陆画,在大云山的道观里挂了许多年。据看过的人说,那水陆画人物造型优美,色彩丰富和谐,如同临摹仙境发生的事情一般,但是画中只有两个人仙风道骨,其他百十来人如同鬼魅。观看者既被那两个人看得心驰神往,又被那百十来人看得毛骨悚然。
后来一场雷击引起的大火烧掉了道观,那幅画和房子一起被烧成了灰尘。灰尘被风刮走了一部分,被雨冲走了一部分,滋养了大云山七十二座山峰上不计其数的古树。
很多人为那幅画被烧掉而惋惜不已。可是画那幅画的云来道长高兴地说:“这才是它的归属。这样的话,它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第一个发现马家大少爷丢了魂儿的人,就是大云山的云来道长。
云来道长原来是宫廷御用的画师,不知什么缘故,在三十六岁那年辞去画师一职,一路南下,到了大云山,赞叹大云山是福地,于是留在了大云山的道观里。后来他收了一个徒弟,徒弟的名声更胜于他,徒弟道号九一道人,山下的人们习惯叫做九一道长。
有一年,离大云山不远的一个小镇因为水灾引起山体滑坡,生埋了百来口人。
云来道长在镇上摆了水陆道场,超度不甘心的亡魂。
超度的第七天晚上,云来道长做完了最后一场法事,将水果、扣肉、以及当地的发饼当做贡品摆了出来。
贡品刚摆好,云来道长就见一群陌生人携裹着一阵令人汗毛倒立的阴气冲了进来,纷纷抢食桌上的食物。
云来道长看出来了,这群陌生人并不是人,而是一群无人供奉祭拜,到处游荡的饿死鬼。这饿死鬼里并不只有鬼,还有没落的神。鬼要人烧纸,神要人烧香。没人烧纸的鬼,就如没有饭吃的人。没人烧香的神,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动物也一样,得志猫儿雄过虎,落魄凤凰不如鸡。
人也一样,万人簇拥时如同神灵,落难时急急如丧家之犬。
在画眉村所在的地方,即使七月半给故去的祖先烧纸,也要另备一包纸钱,上面写“散钱童子收”几个字,就是为了避免烧给祖先的纸钱被无人挂念无人烧纸的游魂散鬼抢去了。
贡品本来就是给那些饿死鬼吃的。所以云来道长对那群人视若无睹。
但是有个小孩引起了云来道长的注意。
那个小孩神态自若,闲庭信步,不争不抢,并且脸上没有幽怨之色。气色也比那些大口吃肉大口吞饼的饿死鬼要好很多。虽然那个小孩比一起冲进来的人要矮,但其气质如同鹤立鸡群,引人注意。
那个小孩从哄抢的鬼魂中朝着云来道长走了过来,然后目光落在了云来道长身边的八仙桌上。桌上放着许多云来道长带来的法器。
那个小孩对着各种法器看了一会儿。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饿死鬼来到那个小孩身旁,提醒他道:“你再不拿点儿吃的,肚子就要挨饿了!”
云来道长闻到那瘦骨嶙峋的饿死鬼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樟脑香气,知道这个饿死鬼以前是个地方小神。在这一带,地方小神的神像大多用樟树雕刻而成,虽然不如檀木金玉,但比泥胎瓦片要好一些。这个地方小神应该是香火渐少,最后没有了,才沦落到与饿死鬼一起抢食的地步。但他还有一点儿仅存的善心,所以提醒那个小孩趁机吃点东西。
那个小孩经落寞的小神提醒,将目光转向桌上一个印了红字的发饼,然后抬起手来,要去拿那个发饼。
云来道长后来跟粮官夫人说,他知道那个小孩并不是亡故之人,只是魂魄不知不觉神游至此。那个小孩若是吃了供奉给鬼的贡品,恐怕就真的成了游魂,回不去了。
因此,云来道长见那小孩去拿发饼,情急之下从香炉中抽了一根尚未烧完的香,在那小孩的手背上点了一下,烫得那小孩急忙缩了手。
那小孩一惊,便如烟雾般消散了。
云来道长斥责落寞小神:“你自己的小庙都保不住,还敢胡言乱语?这小孩并不是饿死鬼,只是迷迷糊糊神游至此,倘若吃了这里的东西,就回不去了!难怪没有人供你香火,只怪你自己道行太浅!”
落寞小神醒悟过来,连连道歉。
第二天中午,云来道长来到了画眉村,拜访粮官夫人。
粮官夫人听说大云山的云来道长来了,急忙亲自出门迎接。
云来道长在门口就将昨天遇到的事情说给粮官夫人听了,并说那个小孩应该是马家的大少爷。
粮官夫人诧异道:“未必吧?我儿今天好好的,现在还在书房读书呢。”
当时枝婆婆就在粮官夫人身后。她听云来道长说完,心里发慌,后背冒冷汗。
云来道长说道:“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唤他出来询问昨晚是否睡得安稳。夫人询问时,我暂避别处。不过夫人切记,千万不要说我刚才提到的事情,免得大少爷受到惊吓。”
粮官夫人后来在稻田里看着新科进士的尸体,回想起第一次看到连个秀才身份都还没有的马大少爷给她看手背上的红印子时,她的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预感马大少爷是脱了缰的马,出了笼的雀,迟早要离开她。
云来道长也跟她说了类似的话。但是云来道长当时给她绕了弯子。
那天中午,粮官夫人命枝婆婆送大少爷回书房后,云来道长过来了。
云来道长说:“夫人,我看这孩子仙风道骨,要不您就让我收了他做徒弟,带到大云山去吧。”
粮官夫人听到“仙风道骨”这四个字就浑身不舒服。若是说别人仙风道骨,她觉得是夸赞,可是说她的儿子仙风道骨,她觉得不太吉利。
十多年后回头一想,那时候云来道长就话里有话。
粮官夫人很生气,却又不能在云来道长面前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静一些,然后从牙齿缝里说出话来:“我儿子的未来是登入朝堂,不是位列仙班。”
云来道长劝道:“紫禁城路途遥远,何必奔赴。大云山福地洞天,随遇而安。”
其实这句话里也隐藏玄机,当时粮官夫人也没有听出来。
粮官夫人恍然大悟,起身道:“我说道长为什么突然仙驾光临,原来是专门收徒来了!”
云来道长尴尬不已。
粮官夫人觉得自己说话生硬了一些,又坐了下来,换了缓和的语气说道:“不只是我,家里老爷也希望他能夺取功名,光宗耀祖。哪里能去大云山做道士?不过这次多亏道长相助,我儿的魂儿才没有走失。”
云来道长客气道:“哪里哪里。”
粮官夫人忧心忡忡道:“可是您说说看,我儿的魂儿说跑就跑了,有您这样的高人照应还好,万一迷途未返,那可怎么办?”
云来道长微笑道:“不打紧的。他不过是到处跑一跑,有些道行高深的修行人还神游太虚幻境呢。”
粮官夫人说道:“可他毕竟是文弱书生,经不起这番折腾。如果道长有办法,烦请指点一二。”
云来道长说道:“夫人若是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且等他三五日。如果三五日后好了,那便平安无事。若是三五日不见好,也不须太担心,茶水里泡上些许当归,喝上几日,也便好了。如果一个月不见好,您叫人来大云山找我。”
云来道长说到当归的时候,枝婆婆已经从书房回来了,于是记在心里。
粮官夫人感激不已,吩咐枝婆婆取了几十两银子来,说是给道观修缮用。
云来道长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受了。
临走之前,云来道长又说:“长公子的魂儿好像不是稀里糊涂乱走的,他好像在寻找什么。”
听道长这么一说,粮官夫人心里又咯噔一下。
“他他他……要找什么?”粮官夫人问道。
“依我看来,不是前世的亲人,便是前世的恋人。”云来道长说道。
“这又从何说起?”粮官夫人问道。
云来道长想了想,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他的魂儿盯着我的铃铛看了许久。应该是我做法事时的铃铛声招了他来的。或许他前世跟人以铃铛声相约,所以感应到铃铛声,便会出窍神游。不过我也不是十分肯定。”
云来道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铜铃来。
“如果你要找我,我又不在大云山,你就摇摇铃铛试试,或许凑效。”云来道长将小铜铃交给了粮官夫人。
十多年后,粮官夫人站在稻田里,面对着新科进士的尸体时,想摇一摇小铜铃。
但是新科进士的噩耗刚传来,云来道长就来了画眉村。云来道长来时一身普通素衣,头上扎了一个丸子一般的发髻,发髻上横穿了一根筷子一般的发簪,眼神炯炯,脚下生风。乍一看,跟并未出家的在红尘中修道的普通居士差不多。
因此,云来道长那次来画眉村,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他依然只是悄悄跟粮官夫人见了个面。
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将那个小铜铃收回去。
云来道长说:“人既已僵,再摇铜铃,即使魂魄回来,也只会变成僵尸。我送铜铃铛给您,本是一片好意。但是现在如果您用了铜铃铛,只会带来不祥。若是大少爷变成了僵尸,那将一发不可收拾。”
粮官夫人去找小铜铃,小铜铃却不知所踪,找不到了。
粮官夫人询问枝婆婆看到过没有,枝婆婆说:“自从您收了之后,我就没有见过。”
云来道长以为粮官夫人不肯归还,劝道:“夫人,生离死别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请夫人顺应天命,不要逆天而行。”
这话说到了粮官夫人的痛处。
粮官夫人含泪道:“道长说的道理我都懂。我并不是不想归还,确实是找不到了。若是以后找到了,我一定再送到大云山去。”
云来道长信了她的话,空手而回。
新科进士去世二三十年后,姥爹找到青灯相伴容颜已逝的王姑娘,看到她的手边有个小铜铃。那小铜铃如倒扣的茶盅,上面有雕刻字和花。凸起的部分被王姑娘的手摸得黄灿灿,凹进去的部分颜色深邃,有岁月积累的痕迹。
姥爹这才知道,原来小铜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王姑娘手里。
王姑娘的手腕上也有一个铃铛,如豌豆大小。无论手怎么动,那铃铛却不响一声。
当然了,那都是后话。
十多年前,云来道长将小铜铃交给粮官夫人之后就离开了。
粮官夫人命令马家宅院里的人绝口不提大少爷丢了魂儿的事情。
阿愿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那时候她刚跟着父亲从边陲回到京城。她的父亲以为皇上终于要重用他了,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的父亲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他的掌上明珠阿愿将要去三千里外的湖南。
阿愿来到湖南后,马家宅院里的人也因为夫人的命令而三缄其口。
要不是枝婆婆偷偷告诉她,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隐秘的往事。
阿愿问枝婆婆道:“您确定云来道长说了大少爷或许前世跟人以铃铛声相约?”
枝婆婆点头。
阿愿想起她跟着大少爷去敖山时看到王姑娘手腕上似乎戴了个小如豌豆的金铃铛。但是那个铃铛似乎没有响过。
阿愿心想,到底是王姑娘的美貌让大少爷流连忘返,还是王姑娘手腕上的铃铛让他的魂儿不知归路?
枝婆婆见阿愿若有所思,问道:“莫非你知道一些关于大少爷前世的眉目?”
阿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又不是修道的人,自己前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大少爷的?”
枝婆婆道:“说的也是。”
“对了,枝娭毑,您刚说您好不容易把大少爷的魂儿弄进来,这是怎么回事?您在哪里看到大少爷的魂儿,又是怎么样把他弄进来的?”阿愿想起枝婆婆刚才说的话,又问道。
枝婆婆喝了一口凉茶,说道:“说来还挺奇怪。我今天给你们算月钱,给老爷算外账,拨了一天的算盘。等天色稍暗下来,喝了一碗稀粥,想在屋里眯一会儿,可是就在迷迷瞪瞪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有人拍窗纸。我还以为起了大风,是风吹得窗纸拍打窗棱,结果看到窗户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小声道,你们家少爷回来了,就在门口,快去接一接!”
“说话的人是谁?”阿愿忍不住看了看窗户那边。在阿愿看来,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不用说话,哪怕打一个咳嗽,枝婆婆都能听得出来是谁。
枝婆婆手里轻轻摇着茶盅,瘪嘴道:“听那声音,不像是咱们马家的人。”
“那他是怎么进来,又怎么知道你的房间在这里的?”阿愿问道。
枝婆婆说道:“我也觉得奇怪。我听了那个人的声音,急忙出门来,只见那个人的背影往大门那边去了,脚步又轻又快,跟猫一样。等我追到大门外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我看到大少爷站在门外徘徊,迟迟不敢进来。我一眼看出这个大少爷跟咱们的大少爷不一样。要不是之前你跟我说大少爷的魂儿没回来,我又曾经亲眼见云来道长找过夫人,说过大少爷容易神游,当时我肯定会吓晕过去。”
“跟猫一样?”阿愿还在想那个窗边说话的人。
枝婆婆说道:“是啊,跟猫一样。”
“好吧,然后呢?”阿愿问道。
然后我镇定下来,走到那个大少爷身边,对大少爷说,外面露水重,快回书房去吧。我知道这个时候大少爷一般是在书房里呆着。他若是回了书房,就能回到大少爷身上。可是你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的?”
枝婆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说道:“他居然说,门口两边站着两个人,他们不让我进去!我顿时头皮发麻。门口并没有什么人呀。”
阿愿猜测道:“难道是门神?”
枝婆婆摇头道:“应该不是吧。门上没有贴门神画。我就问他,哪两个人?他害怕地指着大门说,那两个人,一个手里拿着剑,一个手里拿着刀。”
阿愿急忙抓住枝婆婆的手,说道:“说得我都害怕了。”
枝婆婆道:“你怕什么?那应该是保护我们的,不让孤魂游鬼进大门。”
“你看到他们了?”阿愿问道。
“没有。为了让大少爷的魂儿进门,我只好对着大门两边说,这是我们自家的人,你们放他进去吧。然后我又跟他说,你跟在我后面进来,他们就不会拦住你。”
“然后呢?”
“然后他就躲在我身后,跟着我进来了。进门之后,他就乱跑。我也不敢喊呀,怕别人听见。没想到他被你撞上了。”
阿愿的迷惑解开了,感叹道:“原来是这样!”
从那以后,阿愿每次经过大门时,都忍不住往左右看看。大门左右只有两个刷了红漆的大圆柱子。柱子是木质的,为了与地面隔潮,柱子下面各有一个方形石墩,石墩上下两面平整,前后左右四面有雕工,雕刻的是花草,祥云,山羊,大象,芭蕉树等,极为精美。
后来时局发生改变,马家老宅被烧,许多人去抢马家老宅的金银玉器,外公将那两个不值钱且沉重的石墩抢了出来。围观的人都笑话外公,说他不抢字画古董,却抱回了两块石头。
外公却说,你们抢值钱的东西是为了卖掉换钱,留着也容易碰坏。我抢石墩是为了留个纪念,一百年也不会烂。
石墩最开始放在水井边上,外婆在上面捶衣服,姥爹在上面晒霉豆腐,小孩子在上面撒尿,来往的农夫在上面磨刀。
时局稳定之后,外公将石墩搬到了新屋的大门前,依然一边一个。虽然没有圆柱子了,新屋也远远不如马家老宅那么气派,但石墩依然跟外公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而别人抢走的金银玉器要么打碎了,要么丢失了,要么卖掉了。穷的人依然穷,闲的人依然闲。
我小时候常在那对石墩上坐,屁股沁凉,是夏天最好的去处。
有一次我留在外公家过年,外婆悄悄跟我说:“明天大年初一,你要是起得早,大门还没有开,从大门的门缝里往外看,就能看到两个老人。”
我惊奇不已,可是大年初一的早晨还是懒了床。等我起来的时候,大门已经打开了。
那时候我还在外公和母亲的保护下,没有听说过阿愿和枝婆婆,以及她们身边发生的事情。
等我听说阿愿和枝婆婆的故事时,外婆已经故去,外公的老屋也成了断壁残垣。舅舅的新楼房已经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建起来了。那两个石墩也移到了舅舅新楼房的大门两侧。
我猜想,或许枝婆婆说的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人,外婆在某年的正月初一天还没亮的时候看到过。石墩在哪里,那两个人就在哪里,守卫着家门里面的人。
但是我也想过,或许外婆是逗我玩的,她只是想要我大年初一的早晨早些起来,去挨家挨户拜年。
我只有那次在外公家从三十住到了初一。其余年份,我都是正月初二跟着妈妈去外公家。按照当地习俗,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