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坤闲转到北新街上时,突然看见张金成跟几个穿着打扮很油皮的小伙子站在一家小饭馆门口说话,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将脸迈到一边,拧沟子就走。走了不远,却见前面街边的梧桐树下簇拥着一堆人。他心中未免奇怪,就赶过去看热闹。
原来却是一个人摆了象棋残局在跟人下,一圈人围着看得津津有味。正坤看了半日,觉得这两个下棋的人水平都不怎么样,正要离开,却见执红子的那人已经输了,悻悻地掏出两元钱扔在棋盘上,灰溜溜地走了。围观的人便都一哄而散。那摆残局的人却又慢条斯理地摆了一局。
正坤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便蹲下身子笑问:“你这棋咋下?”
“你赢了,我给你四块。我赢了,你给我两块。”
“那好,咱下一盘。”
摊主便问正坤执红还是执黑?正坤说他执黑。
……这残局初看起来似乎是谁先走谁就能占尽上风,其实却不尽然,讲的是棋逢对手。一般人跟摊主对弈,不管是执红还是执黑,都是必输无疑。可是正坤跟摊主足足对阵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分出个高下来。
又该正坤走了。他走了一步棋后,摊主不由得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棋盘看了半日,长叹一声说:“我输了!”掏出四元钱硬塞到正坤手里,拿棋盘包了棋,提在手中,起身就走。
正坤笑问:“你咋不摆了?”
那人回头叹道:“出门不顺!我今儿第一天摆残局就输了,看来在罗原城是混不下去了,得往别处去混饭吃了……”
正坤道:“你这是干啥?我又不抢你的饭碗子。”
“世事难料,说不定你迟早要在街上摆残局的!”那人说着,“嘿嘿”笑两声,扬长而去。正坤细一琢磨他的话,不觉有点心虚,想问他个究竟,可那人已去得远了。他就轻叹一声,站起身摇着头走了。
正坤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就信马由缰的只个往前走。正走着,突然一辆摩托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下来一个人,却是李大明,笑着朝他走来,口中说道:“你个怂,啥时回来的?也不去我舞厅跳舞?”
正坤道:“才回来一两天,你生意好吧?”
“马马虎虎。”
“那就好。”正坤点点头,又问:“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也没啥事。”李大明笑笑说,“刚去市中学跟正淑说了个事情。”
正坤“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李大明又说:“走吧,到我那儿坐一时儿。”
“不了。”正坤摇摇头,“你忙去吧,我随便转转。”
李大明便又跨上摩托车,“嘟”一声走了。正坤突然就想:要么也去市中学看看?自上大学后,还一直没有回母校去过呢……这样想着,他就又朝市中学方向走去……
茂密的阳光装了满满一操场。操场上却没有人,空空地流动着寂寞。
正坤在操场边站了半天,也看了半天那个已然很旧的篮球架,突然就下意识地叹了口气,默默朝教学楼走去。
已上到三楼楼梯口了,他却又犹豫起来,不肯再往楼道里走。他高三时的教室便在三楼。在楼梯口站了半晌后,他又转身朝楼下走去,却在一楼楼道里碰到了拿着书本的正淑。
正淑道:“二哥,你来了?”
正坤“嗯”了一声,却见她脸色不太对,就问:“你咋了?”
“没咋。”正淑淡淡一笑,“二哥,到我教室坐坐吧。”
“不了。”正坤摇摇头,“你赶紧复习,我走了。”也不等正淑言语,就快步出了教学楼。
正淑便慢吞吞地朝楼上走去,才上了没几个台阶,眼泪就“咕噜噜”下来了。原来,她又在张成水的宿舍里跟他吵了一架。吵架的起因是她怪他是个瓷锤,张金成去家里闹事,他竟动也不动地呆坐着。他则反驳说:你二哥不也是一样?……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火气越盛,就吵了起来……
第五章
高考前一日,正坤终于说动母亲,给了他一百五十元钱作为贩菜的本钱。他便从蔬菜批发市场批发了两架子车蔬菜回来,却净是些大青菜、小白菜之类的大路菜。根茂婶便说:“这菜咱地里就有,还叫你从批发市场买?”
正坤却说:“我知道地里也有这菜,可是我要证明一件事,就是我靠自己的本事,不沾谁的光,也能挣下钱。”
根茂婶便轻叹了一声,帮他将那些菜整理了一下,说:“你先提一笼去街上卖吧。要是卖不过,就给正霞说一声,叫盛文给他工地拿去。”
正坤道:“只要价钱合适,秤称得好,还能卖不过?如果叫孔盛文买去,算我的啥本事呢?”
根茂婶便不再言语,却去了卧室,小声跟正给路生端尿的和胜说:“你去帮正坤卖得试吧,那是个犟牛,不知道长虫是瘆的。”说话间已伸手接过孩子。和胜便笑着出去跟正坤说了几句叫人特别受用的话,然后便与正坤抬了一笼菜,出门往街上去了。
正坤的菜笼就摆在春花的鱼摊旁,为的是能共用春花称鱼的秤。
太阳很焦火,不多时,笼面上的菜就全蔫了下去,看上去就不太入眼。……但终于也有不嫌菜蔫的顾客,他们便陆陆续续卖了好几斤菜。正坤不由得心头升起了些许喜悦,就美滋滋地盘算起来:一斤菜赚一毛钱,一天如果能卖一百斤菜,就净赚十块钱,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块……越盘算,心里越高兴,也就不觉得太阳晒人了,还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流行歌曲来。
春花便笑:“想不到咱正坤歌还唱得不错。”正坤便不唱了,把脸微微一红说:“马马虎虎。”和胜也说:“我连队里有一个小伙儿歌也唱得好,但我总觉得没有咱正坤唱的好。”正坤脸更红了,说:“你们都糟蹋我呢!如果我歌唱的好,还不当歌星去?也不至于在这儿卖菜。”春花、和胜便都笑了。
又有两个人各买了一两斤青菜后,竟连续几十分钟都没有生意,正坤不由得就有些急。春花把笼面上的几把菜翻得看了看说:“洒点水吧,要不,这太阳大的!等一会儿全晒干了,谁还买?”不等正坤回应,就已从鱼盆里舀了一瓢水,均匀地在菜上洒了三四遍。
正坤见笼面上的那些青菜只个滴水,便说:“咱给菜里掺水,不是坑人吗?”春花笑道:“做生意呀,你慢慢就会知道的。”和胜便也笑问一句:“嫂子,卖鱼是不是也能掺水?”春花左右看了看,先是高声说:“鱼光处处的,水往哪儿掺?”紧接着又凑到他耳畔悄声说:“其实,从盆里往出捞鱼也有窍门的。掌握得好,鱼肚子里就能带一二两水。要不,还不把人赔死?”和胜点点头,“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还是没有人来买菜。正坤越发急了,便说:“和胜哥,你跟嫂子照看一时吧,我去上个厕所。”和胜说:“你去吧。”
正坤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身,走了。他从厕所出来后,并没有急着回菜摊子上,而是边走边看的东向而去了,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槐树街的最东端。
恰这时,太阳钻进了一片乌云里,街上便一下子阴凉了许多。这阴凉越发激起了正坤心里的逛街欲望,他就更不想回菜摊了,遂端直出了菜市场,穿过一条南北向的马路,继续向东走去。
眼下的这条街是罗原城最繁华的服装街,官方名称叫人民路,但是人们很少叫这官方名称,而是习惯性的将这条街道唤做老东街。老东街除了卖衣服,也卖布料、鞋帽、床上用品等物。正坤所到之处,每一个店面都将挂满衣服或者布料之类的竹竿扎成的架子尽可能地往街上延伸。原本相当宽阔可以并排过三辆小汽车的街道便显得十分拥堵了,最窄掐处甚至两辆自行车也无法并排通过。正坤既不买衣服也不买布料鞋帽,却偏要在每一个门面前都停留上一两分钟,与店主磨上一会儿牙。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过了十多间店面。天空越发阴沉得令人欢喜,看样子是马上要下雨的光景。他便看见一个又一个摊主将架子上的衣服或者布料急火火地往店里收,模样都十分的狼狈。他不由得脸上满含了笑意,昂首挺胸的又继续往东走去。
却突然,一个店里飞出来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却是中学时的一位同学,名唤张正平,坐在一间皮鞋店里,正给他招手。他便疾步走进了那店里。
“你还认得我不?咱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呢!”张正平站起身招呼道,“屋里窄掐,你随便坐。”正坤却不坐,而是在他对面站了,笑道:“你把我当啥人了?咱多年的同学,就算把谁忘了,还能把你忘了?”
张正平便又掏出一盒烟来,问道:“你抽烟不?”正坤说他不吸。张正平便自己燃上一支烟,笑道:“想当年咱班上那八条好汉,就是你怂混得最好,我最没情况,上了个烂怂中专。现在没办法,想升工资、评职称,还要再混个大专文凭。”
正坤笑道:“你可要早工作两年嘛!”张正平自嘲地笑笑,说:“就是,早挣两年工资。我在地区财政局计划科,没事了去我单位坐坐。”
“你怂,分到财政局了,多好的单位!这鞋店也是你开的吧?”正坤言语间多少有些羡慕。
“鞋店是我爸的,我才工作几天,还能开起店?不过这店里我也当一半家,你要是想穿鞋了,就尽管来挑。也不是我故意贬低谁,整个罗原城,就我这店里的鞋是真皮的,别的店都是皮油——就是人造革的。”
正坤便又笑笑,不再说什么。
张正平突然又说:“对了,我现在在地区服装厂搞社*教。你有空了,直接去服装厂找我也行,我多半时间都在那儿。”
“社*教?啥社*教?我咋不知道?”正坤有些疑惑。
“还不是你们这些大学生闹的!”正平笑道,“现在全国都在搞社*会*主*义教育,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想把人心收拢起来。……也颇烦得很,大会小会开个不停点,比在财政局坐办公室麻烦多了!”
“你怂!都成‘政策’干部了!”
“快甭瓤我!还不是应付差事,走走过场罢了!”
两人正说得热闹时,来了一个顾客,欲买皮鞋。张正平便又急忙给那人一个款式又一个款式地介绍起来。正坤因怕妨碍他做生意,便说:“正平,你忙吧,我走了。”
“那咱改天再谝。记住,一定去服装厂找我。咱俩好好喝两盅。”
正坤说:“一定!”笑着出门去了。
零星的雨已开始下了。正坤因害怕雨下大了会淋坏那笼菜,就赶紧往菜市场赶。等他回到摆菜摊处时,雨早已扯成了线,街上也早已淌起了小河。他的菜笼不见了,嫂子的鱼盆也不见了,摊位上空空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想必是嫂子跟和胜哥把摊收了。一街两行,只有卖调和面的老王还坚守着岗位,宽大的防雨篷布将摆满花椒、大茴、小茴、八角、桂皮等等之类调料的两张摊床遮得严严实实。
正坤便浑身滴着水站到篷布下,拿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笑问:“我和胜哥把菜卖完了没有?”老王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却眉开眼笑说:“你才是个洋怂!到哪去日鬼了这么大时辰?和胜还当你跌到厕所去了,想叫人去厕所里捞你呢!”
正坤尴尬地笑笑,打岔说:“这雨大的!”突然就打了个喷嚏。老王道:“吃点辣子面吧。要不,就感冒了。”正坤有些疑惑地问:“真的?”老王却哈哈大笑起来。正坤不由得把脸红了,低头咕哝一句什么,拧身就走。
正坤回到家时,却见正霞、和胜还有根茂婶全坐在堂屋里。他批发回来的那些菜,一把一把在他们脚下摆了一长溜。三个人都在忙着同一件事:将绑菜的稻草解开,把菜把子中的烂叶子去掉,然后又将菜把子重新绑好。
见了他,和胜便笑着说:“正坤才是个洋人!讲究卖菜呢,一去就是半天,也不怕我把卖下的钱贪污了?”
正坤讪笑一下说:“遇到了个熟人,硬叫跟他谝,咋都走不脱。”
根茂婶看了正往卧室走的正坤一眼后,小声跟正霞说:“叫我看,正坤卖菜也是个洋洋。你还是给盛文说一声,叫给工地上拿去,给工人吃。”
正霞说:“现在工人嘴都叼得很,又不是喂猪,谁还吃这些烂青菜叶子啊?”根茂婶便有些不高兴,高声说道:“那就叫这些菜烂到屋里算了!”已进了卧室,尚未来得及换衣服的正坤却又冲出门来,走到那些菜跟前,很有些不服气地说:“咋能烂了?最多再卖两天,保证就卖完了!”
和胜便笑着跟他说:“正坤,这些菜确实不咋样好卖!都是些大路菜……我当兵以前也贩过菜。每天都得天不亮就往批发市场扑,还要手脚快,要不,就抢不到时鲜菜。等大白天再去批发,就没有好菜了。当然了,一回生,二回熟嘛。正坤只要能坚持下来,慢慢生意就会好的。”
正坤把嘴撇了撇,没有吱声,转身朝自己卧室门口就走。根茂婶看一眼他湿漉漉的背影,叹了口气,低声说:“正坤多亏上了个大学!要不,像他这样子,以后倒咋得了?还不得饿死?”
突然,院里的狗“汪汪”叫了两声,接着便是一个人在喊:“正霞!正霞在这儿住吗?”正霞一边应着,一边急忙起身出去,却见是盛文他们建筑队那个姓陈的会计撑着雨伞站在院门外。
她便笑问:“啥事?进来说吧。”
“不进去了,你赶紧走!”陈会计急切地说,“孔经理出事了,在医院里。”
正霞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回屋拿了雨伞,连招呼也没来得及跟母亲打,就飞也似地奔出门去了……
孔盛文躺在病床上,头上裹着好几层纱布,眼闭着,脸蜡黄蜡黄地往外冒着虚汗。正霞呆呆地站在病床前,有些不知所措了。合起来的雨伞“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滴,不大一会,地上已汇聚了好大一摊水。
她默默瞅了孔盛文大半晌,才想起来问了陈会计一句:“他这是咋了?”
陈会计说:“刚才雨正大的时候,孔经理跟我还有小刘正在办公室商量事情,突然冲进来几个街痞,拉住孔经理就打,我们咋都挡不住。孔经理头上给拍了两砖,沟蛋子上叫踢了两脚,别处倒没咋。”正霞“哦”了一声,突然眼露凶光说:“一定是那狗怂干的好事!”
医生进来了。正霞便又急忙问他盛文伤得要紧不要紧?医生说:“也不是多大的伤,就是头上缝了几针,观察上几天,要是没啥事,就能出院了。”正霞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又问医生:“他现在是瞌睡了,还是昏迷着?”医生道:“他身体有点虚,瞌睡了。”
正霞便微微笑了,将伞靠在一边,在病床边坐下,紧瞅着孔盛文的脸,突然又把他露在毛巾被外的那只手牢牢地抓住……
半日后,她抬起头来,见医生已出去了,陈会计却还在一旁站着,便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
陈会计走后,她却又站起身移步窗前,隔着窗玻璃目不转睛地瞅着窗外。窗外,有两棵白杨树的树梢在风中轻缓地摇着。雨已经停了,却见不远处有几线阳光,斜斜地照耀着窗对面的那座大楼。那大楼是妇产科病区,时不时的,似乎有几声婴儿的啼哭隐隐地传来。
她又回转身,将视线移回到孔胜文脸上,却见他眼皮动了动,便急忙过去,又在床边坐下,轻唤两声:“盛文。”
孔盛文睁开眼来,笑了笑说:“你来了?我其实没啥事。只是,后天怕去领不成结婚证了……”
正霞轻声说:“那也不是急的事情,你安心养伤吧,等伤好了再说。”又问:“你看清是谁打你的没有?”“没太看清。”孔盛文咧嘴笑了笑说,“他们人太多。要不,他们也占不上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