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乱--槐树街上难以倾诉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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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明笑道：“快得很，两分钟就好。”往电壶里灌了水，将用锯条自制的加热器放进去，插上电源。接着又从靠墙放着的长条桌抽斗里取出一包袋装茶叶，往桌子上那只唯一的茶杯里放了一小袋，又往茶杯旁的那只搪瓷碗里放了两小袋。然后他便拧转身，靠着桌子，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正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急忙低头瞅住自己的脚尖，突然又抬腕看看表说：“两分钟早过了，水咋还不开呢？”
　　“马上，马上开了。”李大明说话间回头一看，水果然开了，便急忙拔了电源，将加热器提出来，挂在墙上的一枚水泥钉上。然后边往茶杯里倒了水，又往往碗里倒了水，却空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说：“茶得泡一时再喝，咱先谝一会儿。”
　　正淑说：“哦。”扭头看他一眼，紧接着又低头瞅起自己的脚尖来。
　　李大明没话找话地说：“咱学校今年的升学率是历年来最高的一年，听说准备把几个教高三的老师往教育局调呢。”
　　正淑道：“是吗？那你没打听一下，咱学校到底考上了多少？张成水考上了没有？”
　　“考得不少，三四十个呢！”李大明淡笑一下说，“不过张成水，还真说不准。其实，有时候考学也是人的运气。我第一年都考上了，可是志愿填瞎了，没录上。第二年原指望眼睛闭着都能考上，可谁知道，竟连预选都没选上，真是命苦如瓜把。”正淑道：“你现在也混得差不多啊，那些上了大学的，又有几个能混到你这个情况呢？”

　　李大明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哪个大学生又能混成我这个样子呢？”却平伸开两条胳膊，铺展在沙发靠背上，一条胳膊正好就位于正淑脊背后面。他砰砰然心中跳了好几下，很想就势搂住正淑的肩膀，手抖抖索索地前移了好几次，到底还是没敢搂她。眼睛却一直瞅着她的面颊，越瞅越觉那张脸格外地甜美可爱，心中早又乱跳不止，忍不住叫了声：“正淑……”
　　正淑“嗯”了一声，回头见了他那种眼神，脸腾地就红了，急忙起身说：“我该走了。真的，天太晚了！”
　　李大明一把扯住她的手说：“你急啥？茶喝了再走。”
　　正淑便又坐下，淡笑一下说：“那就喝吧，伤了老板的面子，我可吃罪不起。”
　　正淑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茶时，李大明早已往他的碗里续了好几次水。正淑笑道：“你那是喝茶吗？那是饮牛！”李大明说：“你是不知道。我可以不吃饭，但一天到晚要不停点地喝水，几电壶都不够。”正淑说：“你可真是个怪人！”抬腕看看表，“哎呀”一声说：“都快一点了！我得赶紧走！”早站起身来。李大明也站起身说：“咋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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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走到家属院门口时，大铁门早已关了，门房里黑灯瞎火的。李大明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便又领着正淑往后门走去。后门却也关了。李大明叹了口气说：“没办法了，出不去了。走，回吧，在我屋将就一夜算了。”
　　正淑把脚一跺道：“你胡说！孤男寡女的，咋将就？反正我不管，你一定得想办法把这门弄开！”
　　“那你等一会儿，我去前面楼上把陈大爷叫下来。”
　　李大明去了半日，仍是一个人回来了，远远地就说：“算了吧，正淑。陈大爷喊不应，将就将就吧。我敢保证，要是碰你一下，都不是娘生的。”正淑长叹一声，纳闷了半晌，虽然极不情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跟他回去了。
　　又在沙发上坐了十多分钟后，李大明说：“你睡吧，早睡早起。要不，你明儿个就没有精神了，还咋给屋里帮忙？”
　　正淑苦笑一下说：“睡？你叫我咋睡？你睡吧，我坐一夜好了。”
　　“别任性了。”李大明笑道，“你睡床上，我睡沙发上，该行吧？要不，我出去拾一块砖，你放到枕头边，要是我有啥不轨行为了，你就拍我一砖，咋样？”

　　正淑直瞅着他看了半日，淡淡地说：“那我睡去了，谅你也不敢把我咋样。”起身往床边走去。突然一回头，却见李大明正往门口走，便问：“你弄啥呀？”“我拾砖去。”李大明回头一笑，拉开了门。正淑说声：“毛病！”心里却涌出一丝暖意，遂放心地脱鞋上床，平躺下去，拉开毛巾被的一角，盖在肚子上。
　　少顷，李大明笑眯眯地回来了，把门“砰”地一声碰上。正淑回头一看，他手里果然握着一块砖，便说：“你这是干啥？砖扔了吧。把床弄脏了，可没人给你洗。”
　　“还是把砖放到床头好。要是半夜里，我脑子不听使唤了，想胡成，一想到你有一块砖，就不敢了。”李大明说着，走到床边，弯腰下去，从床底拉出一件衬衣，把砖包了，在正淑枕头边放好，又默默瞅她半日，小声说：“你以后，要是真能给我当媳妇，那该多好？”
　　正淑道：“避！别胡思乱想了，睡去吧！”把脸一偏，闭上了眼睛。李大明又默默看她半日，咽了口唾沫，朝沙发走去。
　　……也不知睡下了多久，李大明却越睡越没有睡意，只有黏稠的咸热一阵阵袭来，直逼得他很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便又翻身坐起，脱了衬衣，眼睛红红地瞅着床只个发呆。半日后，他又站起身来，去墙角挪来落地扇，开了开关，对住头猛吹。吹了很久很久，却仍是热，且还有些口干舌燥了，就又去冲了一碗茶，大口大口喝起来，竟喝得前胸后背油汪汪地只个往下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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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放下碗，心里“噗通噗通”地朝床边走去。在离床不到半米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视线火辣辣地在正淑身上不停地来回移动着。她睡得很香，嘴角悬着一丝浅笑。那浅笑充满着神秘，又充满了清纯。他被这浅笑深深地诱惑了，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嘴唇抖抖索索地蠕动着，很想美美地尝一下那浅笑的滋味。可是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亲手放在她枕头边衬衣包着的那块砖，不由得他心头“嗖嗖”吹起了一股凉风，不知不觉中就直起身来，后退了两步，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一下，又回到沙发上躺下，眼睛却仍然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突然，正淑一咕噜爬了起来，两条腿耷拉下床，一脸倦色地闷坐了大半分钟后，趿上鞋子，径直朝门口走去。
　　李大明急叫：“正淑，你去哪儿？”
　　正淑回头一笑说：“你还没睡呀？我上厕所去。”
　　“外面太黑了，”李大明紧盯着她说，“你就在洗脸盆上吧。”
　　王正淑猛一怔，旋即飞红了脸，说：“你少胡思乱想！”继续朝门口走。

　　李大明突然翻身坐起，光着脚急扑到门口，堵住她说：“真的，你就在屋里上吧。外面太黑了，到厕所又那么远。”
　　正淑一下子把脸白了，苍白中流露出无限的恐惧，双眼紧瞅了他半日，无力地低声说：“大明，你让开吧。你现在不要做非分之想，我不会顺从的。”
　　“啥非分之想？”李大明“噗嗤”笑了，“我是要到门外头去，叫你安心在屋里上厕所！”说话间，已开了门，侧身出去，又把门拉上说：“你放心上吧，我不会进来的。”正淑一下子把脸红了，暗笑自己太过神经……
　　半日后，她拉开了门，却见李大明脊背朝里当门口蹲着，便轻声说道：“大明，你进来吧，我对了。”
　　李大明猛站起来，回转身，默默看她半日，突然紧抓住她的两个肩头，喃喃道：“正淑，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正淑急忙低下头去，羞涩的一笑，悄声说：“请你原谅我，我不该误解了你。”
　　李大明又说：“真的，我很爱你。我从来没对哪个女孩动过心，除了你……”“别说了吧，大明。”正淑抬起头来，又红着脸一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为了我好。可是，咱们认识得不是时候。我不是花心的女子，心里不可能同时装下两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轻拿开他的手，回转身急急地往床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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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各自睡下后，李大明却又说：“正淑，你觉得热不？我觉得今晚上是今年夏天最热的一天。”正淑在床上侧起身子，看他一眼，笑道：“那是你心里的事。好了，别说话了，祝你做个好梦，梦里头给我娶个好嫂子。”
　　李大明说：“你这个坏东西……”正淑没有吱声。李大明又说：“我把灯关了吧，灯老亮着，我睡不着。”正淑还是没有吱声。他便又叫了声：“正淑。”她仍然没有吱声。李大明探头一细看，她已然把眼睛合上了，似乎已经熟睡。他便笑了一下，想把灯拉了，再一寻思，却又没有，便也合上眼睛，很努力地强迫自己入眠。

　　第十章
　　次日早晨六点刚过，王正淑便回到了家中。别的人都还没有起来，只有根茂婶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剥葱。正淑喊了声：“妈。”急忙忙就欲往自己屋里钻。根茂婶却阴着脸叫住她说：“你过来，我问你句话。”正淑只得过去，在母亲跟前蹲下，也拾起一根葱剥起来。
　　根茂婶冷冷地看她两眼说：“你真的长大了，翅膀硬了！”正淑把脸一红，低声说：“妈，你这话是啥意思？”
　　“正淑，不是我说你。”根茂婶看她一眼说，“你没看看，你才出学几天？就变得不成样子了！到你同学那儿，一住就是十几天，昨天才一回来，就又一夜都不落屋。你叫我咋说你呢？……以前正霞就叫人操不尽的心，我看你比正霞还费事！”
　　正淑微红着脸说：“我昨晚出去不是给你说了吗？本来想去打听一下高考成绩，偏偏在街上碰到了陈丽萍，硬叫我到她家耍。几年不见了，一谝就忘了时辰，最后就在她家歇了。”
　　根茂婶问：“哪个陈丽萍？”
　　“就是在西京上幼师的那个陈丽萍，你忘了？上初中时跟我关系最好了，还到咱屋来过。”正淑说着，偷瞟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并没有不相信的意思，这才稍稍安心。半日后，根茂婶方“哦”了一声说：“看你头发乱成啥了？洗去吧！”正淑便赶紧剥完手上的那根葱，放在小桌上，站起身，急急地钻进了自己房中……
　　九点左右，前来行人情的街坊邻居们已聚了满满一屋子，院子里也站满了人。大家都说正霞命好，终于找了个有钱的人家。

　　春花今日破例的没有出摊，跟正淑一道在厨房给根茂婶帮忙做臊子面。正芳、正萍则陪正霞到理发店化妆去了。正坤、和胜在屋里招呼着客人，戴着新配的水晶眼睛的正祥则在院里招呼客人。所谓招呼，无非是有新来的客人了，打个招呼，发一根烟，再就是陪宾客们谝谝闲传。
　　……其时，正祥便站在鱼池旁边抽烟边跟贺客们说话。富银道：“正祥越来越洋伙了，这眼镜一戴，还真像个教授。”正祥笑道：“教授算个怂！我这眼镜一百多块呢，他能戴起？”
　　富银又说：“咱槐树街弄啥都是正祥先开始。现在把眼镜都戴上了，过一向再弄一身西服领带一穿，就洋伙得咱都不敢认了。”正祥明知富银是在瓤他，却也不恼，呵呵一笑，露出一嘴满是烟渍的牙齿说：“这眼镜确实好……”一句话未说完，就被富银打断了：“这大一会都没注意，正祥，你咋少了一颗门牙呢？是不是嫖婆娘叫春花逮住了，一锤打落的？”
　　旁边的几个人也都附和着起哄说：“怪不得这几天没见正祥呢，原来是叫春花打了！前两天派出所抓嫖娼，你该没叫抓去吧？”满院子的宾客都笑了。正祥也呵呵了两声说：“年纪大了，火气不行了。搁前几年，非把你几个老婆的活全咥了，还有你的米汤馍？”大伙儿又笑。

　　却突然，正祥敛住笑，疾步往院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二婶来了，快叫娃接一下。”到了跨进门来的根盛婶跟前，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榆林毛毯，又小声问：“二叔呢？”根盛婶笑笑说：“你二叔肚子不美，昨晚上吃了几豁子西瓜，吃着了，拉了一夜肚子。”正祥“嗯”了一声，陪着根盛婶到了堂屋。早有和胜过来陪她说起话来。
　　正祥便将毛毯提到了根茂婶的卧室，与给正霞陪嫁的四床被子放在一起。然后，他又来到堂屋，笑问根盛婶：“二叔肚子疼得要紧不？”根盛婶说：“刚喝了药，睡着了。看把娃操心的！”正祥道：“娃咋能不操心叔呢？”呵呵一笑，倒背着手出去了。
　　……一出院门，正祥不知不觉中脸就板了下来，头低着，一路急走，不消五分钟就到了二叔王根盛家。二叔的院子里生有两株茂盛的葡萄树，藤叶枝枝蔓蔓的，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整个院子的上空，没有一丝儿阳光能够泄露下来，恰是一个天然的凉棚。正祥推开院门进来时，正看见二叔的背影——他正全神贯注地在打蜂窝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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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祥悄灭灭走到根盛身后，默默站了很久，方叫道：“叔，娃看你来了。”二叔猛一惊，手哆嗦一下，急丢下打蜂窝煤的家什，也不看正祥，急忙就往屋里走。正祥紧跟进堂屋时，二叔已进了卧室。正祥跟进卧室时，二叔已上床躺下了。
　　正祥便在二叔的床边坐下，陪着笑脸说：“叔，我屋里可没得罪叔呀！”王根盛说：“你屋里都仁义得很，还能得罪我？”正祥道：“没得罪叔，叔今儿就该过去，要不，外人笑话呢。”
　　“没看我病着呢嘛？”王根盛说着，声唤了起来。正祥笑道：“叔身体好得跟啥一样，这点儿病算啥？能打了蜂窝煤，我就不信走不了这尿远一截路。”
　　王根盛看了正祥两眼，沉默半日，突然问道：“你爸啥时过世的？”正祥不觉心里咯噔一下，又满脸赔着笑说：“叔你忘了？是五月七号，阴历是……四月初十吧？”
　　王根盛说：“亏你还能记得！你爸百日都没过，屋里就嫁女，你屋里都不怕人笑话，我还怕人笑话？”
　　正祥说：“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正霞都快三十的人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下家，现在总算找下了，一来怕夜长梦多，二来呢，找先生查过，今年里只有今儿是个好日子，跟正霞、盛文的生辰八字都相合。我妈也想等我爸的百日过了再叫正霞出嫁。可是还就是怪得不行，除了今儿，今年的每一天跟正霞他两个的属相、八字都犯冲。……总不好拖到明年吧？”

　　“你胡说！”根盛有些愤怒了，“我就不信，到年底还有这么长时间，就能再没个好日子？”正祥讪笑一下说：“叔你不信归不信，可先生就是那么说的。再说了，要是我爸活着，肯定也会叫正霞今儿出嫁的。”
　　根盛长叹一声说：“我那苦命的大哥吔！你咋养了这一屋不走理的东西？”浑浑浊浊地有两颗泪滚落到了眼角，翻个身，脸朝墙睡了。
　　正祥又说：“叔，等一会儿你一定过去，我还忙，先走了。”根盛没有吱声。
　　正祥便默默回转身，走了。他刚出堂屋门，便看见二叔的独子长命推着一排架空尿担同媳妇俊秀一前一后从院门进来了。俊秀怀里抱着一捆葱，手里提着装满了大青椒和西红柿的塑料袋子。
　　长命说：“正祥哥来了？”将尿担推到一旁放下。
　　“我请叔跟你两个来了。”正祥说着，走过去，给长命发了一根烟。
　　俊秀笑道：“正祥哥也真是！还来请我们？咱自己人还说这见外话？我跟长命把手一洗就过来了。”说话间已挺着早已显怀的大肚子，进了堂屋。
　　正祥回头笑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又跟长命说：“叔心里怪病着呢！”
　　长命说：“我爸就是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几十年都是那老脑筋。要不，也不至于到现在也盖不起楼来，叫满槐树街的人都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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