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晚秋-两宋繁华往事(第一部 最爱东京)我用心写 你认真读

  (154)
  烛影之下,兄弟二人谈了些什么?光义时而起身、时而躲闪,在做什么?太祖为何用玉斧戳地,那句“好做之”,又是何意?
  斧声烛影。千古之谜。
  真相,除了这兄弟俩,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曾有一种说法,曾有世外高人对太祖说,十月二十那天,只要晴空万里,他就还有12年阳寿。如果大雪纷飞,那就是大限已至。
  惴惴不安中,太祖等来了这天。整日都是艳阳高照,太祖心情大好。不想,傍晚时分,风云突变,大雪纷飞。太祖自知天命难违,急召光义入宫,交代后事。
  听起来,神乎其神。但,这似乎还是赵光义想让世人知道的故事。毫无疑问,从赵光义这里,我们能找到的所有线索,都是对他有利的。
  想要真相,还得回到宋皇后那里。她是历史亲历者。
  回到当时现场。她接到禀告时,太祖到底是病危,还是驾崩。这其中的意思大不同。
  如果,她见到的是生命垂危的赵匡胤,那她可能就是唯一知道这兄弟俩秘密的人。她召德芳入宫,就可能是太祖的遗诏。
  如果,她去到太祖寝宫,赵匡胤已死。那她也不知真相,召德芳入宫,就是她的主意。
  太祖驾崩时,德昭26岁,德芳18岁。德昭生母是贺皇后,是嫡子。德芳生母,则说不清。从礼法上说,德昭继承皇位更有合法性。
  如果太祖有遗诏,立德昭可能性更大。
  但,宋皇后召的却是赵德芳。
  这又是为何?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宋皇后见到了活着的赵匡胤,也接到了宣德昭的遗诏。但是,她改了主意。
  不要忘了,德昭比宋皇后还年长一岁。如果德昭继位为君,她这个太后比皇帝还小。德芳,则小皇后七岁。
  从权力的角度来说,立德芳为帝,她太后的含金量更足。要知道,在宋皇后身上,流淌着五代两朝帝王的血。对于权力,她应该有着天生的理解。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155)
  宋皇后所有的算计,都敌不过强悍的赵光义。赵光义苦心经营多年,正是为了这一天。
  当赵光义离开皇宫,回到王府,马不卸鞍、衣不卸甲,这个雪夜就注定属于他。宫中,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王继恩,就是他的铁杆。
  宋皇后是聪明人。在见到赵光义的刹那,她虽然目瞪口呆,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还是保住了她的性命。
  赵光义没有食言,不过却大打了折扣。
  太宗登基后,宋皇后成了皇嫂。既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后妃嫔,而是嫂子。这个身份太尴尬了。
  不久,赵光义就让皇嫂迁出了皇后的中宫。后来,又再次迁居。越住越偏,越住越远。
  苦熬 22年后,宋皇后去世。终年44岁。
  消息传来,赵光义再次做出令人费解之事。他不仅不为皇嫂服丧,也不让大臣们服丧。就连她的棺椁,也停了好几年,最后在官员的强烈建议下,才归葬皇陵。最终,也没有与太祖合葬。
  至于,赵光义为什么这么做?只有天知道。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始终不确定,宋皇后是否见到了活着的赵匡胤,她是否知道了那晚烛影下的秘密?
  不确定,又没法问。只能变相地折磨。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一旦介入了皇位的争夺,宋皇后就注定难逃坎坷的命运。在她去世前,太祖的两个儿子,德昭、德芳,也都先后离世。
  赵匡胤的三位皇后,都是苦命的女人。而赵匡胤身后子孙的凄凉,多少也与这些苦命的女人相关。设想一下,同为开国君王,如果赵匡胤的皇后如同吕雉一般,那赵光义又怎会有斧声烛影的机会。可惜,历史就是历史。我们可以改变历史的说法、甚至抹去发生的痕迹,但无法改变曾经的事实。
  (156)
  宋皇后去世那年,赵光义57岁。距离他驾崩还有2年。他一生有四个皇后,三个是追封的。
  结发妻子尹氏,只知道是个刺史的女儿。虽然被追封为皇后,居然连生卒年份和姓名都不可考。可见他们成亲时,赵家事业应该还在成长动荡期。
  或许是少年夫妻、患难夫妻,两人感情应该很深。因为赵光义继位不久,就追封尹氏为皇后。可惜她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即便在阴间贵为皇后,想来也是孤独的。
  第二个皇后,就大不同了。她的家族,在五代时期十分显赫,史书称“近代贵盛,无与伦比”。通俗地说,就是那个时代的最牛家族。
  符家。一门三后。
  赵光义的符皇后,是符家第三个皇后。
  这个显赫家族的荣光,由皇后们的父亲开创。符彦卿,历史上大名鼎鼎。他生于公元898年,卒于975年,享寿77岁,横跨唐、五代、北宋。他的高寿、辈分、资历、能力,在那个时代都是人中翘楚。
  符彦卿,不仅内战内行,还多次率兵击败契丹,曾在大战中让辽太宗只身而逃,威振契丹。辽人畏其如虎,遇到马儿生病,都会感慨,是不是又是符王作怪?要知道,那几乎是契丹人军威最盛之时。
  符彦卿,最令人称道之处,在于五朝恩宠。从后唐开始直到北宋,五个朝代,皇帝们对他都是恩宠有加。冯道,五代最有名的政坛不倒翁,但毕竟是文臣。符彦卿,则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在皇帝普遍猜忌武人的五代,他能始终屹立不倒,殊为难得。
  这考验,人的智慧和眼光。
  比如,他嫁女儿的功夫就实属一流。
  (157)
  后汉时,其长女嫁给一个节度使做儿媳。
  节度使早就听闻其女非同寻常,迎娶后请相士相面,更说此女贵不可言,有皇后之像。五代乱世,早有人喊出“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尔”。仓中有粮、手中有兵,节度使本就蠢蠢欲动,再听相士之言,更加觉得天命所在,索性就反了。结果,兵败身死。
  城破之日,符家长女端坐府中,对冲进来的士兵说,我父亲与你们统帅有旧,不得伤害我。举止端庄,镇定自若。士兵莫敢上前扰之。统帅正是郭威,后周太祖。
  郭威收其为义女,后嫁给了义子柴荣。柴荣继位,封她为皇后。她果然应了相士之言,做了皇后。是为大符后。
  二人虽为半路夫妻,但感情深厚。柴荣脾气暴烈,符皇后谦和而有教养,谆谆劝诫,柴荣也因此更加敬重皇后。
  柴荣出征南唐,符皇后放心不下,随军南征。一路颠簸加上暑气炎热,皇后染病,回京不久就去世了。终年26岁。
  柴荣悲痛欲绝,为妻服丧七日。
  据说,大符后在病重之时,唯一的托付就是要柴荣娶她的二妹为后。以符家的权势,再想想历史上的外戚之患。不得不说,符皇后的这个请求,多少有些不合时宜。这点,她又何尝不知?之所以坚持所请,恰恰说明她内心磊落。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满脑子没有那么多权斗,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就是放不下这个男人。希望妹妹能替自己好好照顾他。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真情,往往最有力量,胜过任何花言巧语的虚伪。
  对于这略有些过分的请求。柴荣坦然受之。
  他娶了小符后。
  (158)
  一门三后,小符后名头最响,最为后世熟知。可惜,是以悲剧的方式。人们都说赵匡胤欺负后周孤儿寡母,这个寡母就是她,小符后。
  她嫁给姐夫3年,柴荣就英年早逝了。驾崩前十天,柴荣正式册封她为皇后。也就是说,她只做了十天的皇后。年幼的太子柴宗训继位,尊她为太后,临朝摄政。只是,面对这风雨飘摇的帝国,她又能主宰什么呢?
  半年后,赵匡胤黄袍加身,带领大军回到京城。
  周世宗对自己不薄,这句话赵匡胤时常挂在嘴边,逢人就说。可,也只是挂在嘴边而已。面对孤儿寡母取天下的时候,赵匡胤可没有丝毫的犹豫。
  符太后带着年幼的皇帝,见到了新天子赵匡胤。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个丈夫最信任的人,几天前还跪在面前恭恭敬敬的后周大将,如今的大宋天子,小符后除了拜托赵匡胤关照,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赵匡胤还算厚道人。
  他颁旨优待符太后母子,赐给柴氏丹书铁券,保证柴氏子孙永享富贵,即便犯罪也不得加刑。后来,这也成为了赵宋皇帝的家法。我们不知道,这些措施的出台,仅仅是赵匡胤厚道,还是由于小符后的争取。从她的出生和家世来看,她应该是个有政治智慧的人。
  两年后,小符后和柴宗训被迁往房陵(今湖北房县)居住。又11年后,柴宗训死于房陵,终年21岁。有人腹黑说是赵匡胤所为。若果真如此,他为何要等十多年后再动手?
  那时,赵匡胤早已坐稳江山,甚至都快一统天下了,正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刻。通常,人在风光的时候,都更加豁达。幼年登基,轻易丢掉江山,柴宗训忧郁而亡的可能性更大。
  或者,凶手另有其人。比如,赵光义。
  要知道,赵匡胤的胞弟赵廷美,后来也被赵光义贬到了房陵,死在了房陵。或者,纯属历史巧合而已。
  柴宗训去世,了却了小符后尘世间最后的牵挂,她削发为尼,法号玉清仙师。从此,佛前孤灯相伴。修行20年后,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不知终年几何。因为历史没有记载她的生年。
  这就是亡国太后的一生。令人唏嘘。
  姐姐的一片心意,却铸就了妹妹的一生坎坷。
  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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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在小符后嫁给柴荣的同时,她的六妹嫁给了赵光义。这是符家第三个皇后。两个后周的皇后,一个大宋的皇后。
  不得不说,符彦卿真是眼光毒辣、手腕老练。一手抓现在、一手赌未来。柴荣是皇帝,赵氏兄弟是明日之星。
  可惜,她的人生完全淹没在了父亲和两个姐姐的世界里。翻遍史书,我们除了知道,她很不幸地死在了公元975年,赵光义登基前一年,其它的生活细节,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好在赵光义有良心,追封她为皇后,让她终究在历史上有了一些印记。
  不知道,当赵氏兄弟谋于密室、赵匡胤黄袍加身之时,作为赵光义的妻子,她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忧还是喜?作为胜利者的妻子,再见到姐姐,曾经的后周符太后、新朝的阶下囚,是哭还是笑?
  后来,当小符后被迁出东京,她应该会在汴河边送姐姐吧。这对姐妹,从此天各一方,余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在那最后的生离死别,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立在码头,她们又是怎样的挥手告别、怎样的泪眼婆娑。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就连曾经碧波荡漾、舟楫连天的汴河,都早已干涸。
  时间,吞噬了那些曾经鲜活的人和所有生活的细节。
  细节,只属于大权在握的胜利者。
  即便曾经贵为太后,即便被追封为皇后,只要未曾切切实实地大权在手,对不起,所有的细节,都注定会被历史所漠视。
  这就是历史。残酷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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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光义的后两位皇后,都姓李。所不同的是,一个生前就是李皇后,一个生前只是李贤妃。
  赵光义继位后,整日费尽心机,所为不过两件事。一是自己坐稳江山,一是把江山传给子孙。在德昭、德芳,廷美死后,皇位早已坐稳,不用再担心弟弟、侄子来争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传给哪个儿子。
  他最喜欢皇长子赵元佐。李贤妃的儿子。
  李皇后无子,故无所谓嫡庶之分。
  只是,因为太宗对付廷美的手段过于残酷,让元佐大受刺激,精神出了问题,甚至在宫中纵火。伤心之余,太宗只好放弃元佐,改立次子为太子。可惜这个儿子命薄,很快就死了。
  再往下,三子赵元侃被立为太子,改名赵恒。元佐与元侃,都是李贤妃的儿子。可惜,李贤妃红颜薄命,34岁就故去了。其时,太宗刚刚继位,两个儿子都还未成年。
  太宗驾崩,理应太子继位,这顺理成章。
  偏偏节外生枝,闹出了一场风波。因为,王继恩再次出场。上次,他雪夜送信晋王府,帮赵光义登基做了皇帝。这次,他联合李皇后,谋立赵元佐为帝。上次,他成功了,赢得了20多年富贵;这次,他想着如法炮制,却一把输个精光。
  关键时候,是吕端打破了王继恩的阴谋,及时奉太子赵恒继位,是为宋真宗。还留下了“吕端大事不糊涂”的佳话。
  王继恩问罪下狱,后死于贬地。作为北宋初年最有权势的大宦官,此人靠着投机,风光无限、富贵之极,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晚节不保,被人唾弃。
  (161)
  李太后,被王继恩拉下了水。这有些令人费解。
  赵元佐、赵恒,都非李太后所生,而且他们生母李贤妃,早在太宗驾崩20年前就已经去世。作为正牌皇后,无论谁继位,她皇太后的位子都是铁打的,那她参与政变的动机在哪?
  权力。只有权力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毕竟,扶一个疯子登上皇位,她临朝摄政就名正言顺了。大权独揽,应该是王继恩拉拢她最强有力的说辞。当然,作为皇太后,没有自己的亲儿子,心里始终会不踏实。这就更需要有拥立之功,来为自己的权威加持。
  真宗继位,追封母亲李贤妃为皇太后。对于李皇后参与王继恩阴谋之事,宋真宗选择视而不见,依然尊其为皇太后,依然十分孝顺。李氏也成为大宋继杜太后之后,第二位皇太后。她享尽荣华富贵,7年后去世。
  面对一场流产的政变,宋真宗当然知道真相。不过,他依然选择对李太后无比恭敬,这又作何解释呢?或许,这母慈子孝的故事,又是一个被精心涂抹过的作品。李太后、宋真宗,两人演戏给天下人看而已。又或者,李皇后真就是被王继恩蒙蔽了。谁知道呢?
  作为皇太后,李氏无比尊贵。但从权力的角度,多少有些名不副实。几乎看不到她对朝局的任何影响,甚至毫无存在感。
  或许,这就是真宗对她的惩罚。
  出来混,总要还的。
  (162)
  有人名不副实,有人实至名归。
  比如,刘娥。
  两宋三百年,她是宫中女人最强者,没有之一。华夏五千年,能与其匹敌的女人,也不过寥寥数人。她的一生,更是传奇中的传奇。
  传奇,从一个和尚开始。
  法灯和尚,江宁(今江苏南京)长芦寺的主持。
  寺庙规模不大,地僻人稀,清雅幽静。这日,来了一对年轻的香客。观年龄,似是一对少年夫妻;听口音,不是当地人;看衣着,衣衫破旧。应是长途跋涉之人。或者说,是逃难之人。
  出家人有慈悲之心,天又将黑,和尚便请两人留宿山门。一顿饱饭、一通好觉,梳洗完毕,来日辞别时,年轻人已是容光焕发。年轻真好。
  和尚再仔细端详两人,尤其是那女子,越发觉得此女不同凡响。一番交谈得知,两人是四川人。男子姓龚名美,女子刘娥,龚美之妻。龚美做银匠,刘氏唱小曲。因为川地动荡,两人出川讨生活。顺江而下,来到江宁。至于下步去哪,两人茫然不知。
  和尚告诉两位年轻人,应该去东京府,大宋首都。至于理由,他直言不讳,刘氏面相贵不可言,宜去京城。和尚不仅给出建议、说了理由,还倾囊相助给了盘缠。俗话说,宁给一匹布,不指一条路。法灯和尚,是又指路、又给布。
  萍水相逢,竟有如此之遇。所谓贵人,不过如此。两个落魄的年轻人,眼含热泪,千恩万谢,直到离开寺庙很远了,还不时回头张望。法灯和尚,则一直站在庙门口,面带微笑,似是完成了平生大事。
  他们离开江宁,沿着水路,过淮河、进汴河,直奔东京而去。
  (163)
  东京。汴河码头。
  东京城,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迎接这对年轻人的,没有亲友,没有故旧,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繁华的都市味道。他们站在船舷,踮着脚尖,痴痴地左右张望,看那近处繁华的街市,看那远处巍峨的城墙。
  船靠岸后,他们在后人的催促中,小心翼翼地踏过连接客船和码头的木板,结结实实地踏上了东京的土地。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激动、兴奋和好奇。他们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裹挟着,在左看右看、眼花缭乱中,不知不觉地走入了东京城。龚美步子大、走得快,刘娥紧紧跟在丈夫身后,不时拽着他的衣服,生怕被人群隔开了。
  人一生中,年轻时候的某个日子总是忘不了。即便时光过去十年、数十年,我们都会记得那日所有细节。年纪越长、记忆会越清晰。甚至在回忆中,都能闻到青春的味道。
  对龚美、刘娥来说,这个下午,刻骨铭心。在未来几十年的漫长岁月中,这个场景时常入梦。
  纵有千般好,不及少年时。
  就这样,15岁的龚美、刘娥,成为了京漂。他们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却带着贵不可言的梦想。
  这又谈何容易呢?任何年代,京城都是梦想之地。不过,京城也从来都是居不易。除非,有白居易之才。
  才华谈不上,两人倒是有手艺。几番辗转后,他们在距离汴河码头不远的猪儿巷租了个铺面。龚美做银匠的老本行,刘娥去附近酒楼唱小曲。虽不宽裕,也能勉强糊口。
  在艰难的生活中,他们时常会想起法灯和尚的话。刚开始,很郑重其事,后来就渐渐变成了玩笑。他们喜欢这样的玩笑。在这偌大的京城里,王公勋贵遍地、高官朱紫满城,他们渺小的如同尘埃。正是这样的玩笑,让他们怀有希望。
  年轻,又有希望,多苦的日子也能有一丝甜味。这对年轻人,一边苦中作乐,一边心怀侥幸地等待机会。
  (164)
  所谓机会,就是人。有人,就有机会。
  有贵人,就有大机会。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贵人。
  一日,刘娥在自家巷口,巧遇一名少年。两人年纪相仿。少年器宇轩昂、唇红齿白,一身绫罗绸缎,一副富家公子装扮。
  刘娥如往常一般,穿过街巷往家走。没有满头珠翠、没有精致妆容,不过一身粗布衣服,头上簪朵无名的野花。即便如此,她依然有着绝世的芳华。多年的颠沛流离、艰辛操劳,她依然有着精美的面庞和曼妙的身姿。
  两人相遇,虽是惊鸿一瞥,少年却惊为天人。那一刹那,他几乎无法迈动脚步。直到刘娥已走过去很远,他还在那里痴痴地张望,口中喃喃自语。
  刘娥浑然不觉。少年,却深深地入了脑、上了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三子赵元侃。
  缘分,妙不可言。
  东京城内,赵元侃已有王府。纵然府内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他却只对这位偶遇的女子朝思暮想。以至于坐卧不宁、茶饭不思。
  王府管家是元侃儿时的玩伴,两人亲密无间。他看出了名堂。元侃也就索性把心思告诉了他。管家心领神会。
  很快,管家就摸清了情况。一来二去,他还与龚美交上了朋友。对龚美来说,王府管家,那真是贵客,交上如此朋友,三生有幸。几番小酌之后,管家声称有事相求。他说,王爷听闻川妇温良贤淑,希望能选个中意的纳入王府,希望龚美帮忙介绍。
  说者似无意,听者确有心。再想想法灯和尚的话,龚美或有所悟。虽有所悟,却难言出口。
  王府。大富大贵。
  这会是机会吗?这会是条富贵之路吗?难道所谓的富贵,就是献出自己的妻子?
  这一晚,龚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165)
  说起来,这是对患难夫妻。
  刘娥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少有长成,为谋生存,嫁于小银匠龚美为妻。图的不是富贵,而是他有祖传的手艺,可以求个温饱。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谋个活路而已。
  能娶到刘娥为妻,龚美心满意足。这样如花似玉的娇妻,如从天而降,他视若珍宝。成亲以来,虽然颠沛流离、生活拮据,但彼此心意相通、同甘共苦。
  为了所谓富贵,将妻子送入王府?这样的事,对任何男人都是难以抉择的事。哪怕只是个卑微的京漂、小小的银匠,也是万难之事。
  只是,法灯和尚的话总在龚美耳边响起。莫非这是天意。而天意又岂能违背?
  数日的犹豫不决,让他决定和妻子深谈一次。
  猪儿巷。逼仄的店铺内,昏黄的油灯下,一壶酒、几碟菜,小夫妻相对而坐。直到酒壶干,菜肴尽,少年龚美还是无法启齿。
  刘娥颇为生疑,再三地追问。
  眼看躲避不了,龚美只好借着酒劲,不管不顾地说完了。如释重负。他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妻子。没想到,刘娥一口就应承了下来,甚至对细节都没多问。不仅当机立断,刘娥还重新明确了他俩的身份。从此以兄妹相称,龚美改名刘美。
  刘美有些恍惚,继而,泪流满面。刘娥,则只有沉默,既不说话、也不离席,就那么坐着。
  刘娥,面对丈夫提出的匪夷所思的想法,不哭、不闹,不恼、不怒,不喜、不笑。这是怎样的人格?或许,法灯和尚正是看出了她的不同寻常。
  很多时候,所谓大富大贵,必是非常之人。何为非常之人?至少,怎么做选择是个判断的标准。
  比如,在所有人都懂的机会面前,争先恐后。这是常人。而当一切晦暗不明、前途叵测时,理性而坚定地做出选择。这是非常之人。
  15岁的刘娥,就是非常之人。
  (166)
  管家自然知道他们是夫妻,不过他选择装傻。刘娥进入王府后,他更是对此绝口不提,只是多了个好兄弟刘美。
  那日黄昏,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鼓乐齐鸣,没有亲友送别,刘娥跟在管家的后面,离开了小小的店铺,走出了窄窄的巷子。在巷口转弯的刹那,她忍不住回头,龚美还站在他们曾经小家的门口,却已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泪水模糊了双眼。
  刘娥到底还是哭了。不过,没人看见。
  掌灯时,她走进了王府。京城,有千面、万面。汴河码头是京城、猪儿巷是京城、王府也是京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都是京城,却是天壤之别。京漂的京城和王爷的京城,云泥之别。
  刘娥的脸上没有表情,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虽然父母早亡、饱经风霜,但她毕竟只有15岁。所有的坚强和冷静,只是刻意的伪装,她内心里充满着不安和恐惧。这一年来,从四川到江宁、从江宁到京城,从猪儿巷再到王府,告别龚美、去见王爷。
  命运之手,变化莫测。是福是祸,完全不知。
  没有客套、没有解释。吃饭、沐浴、更衣、上妆。
  说起来,越好的衣服、越好的装扮,就如同骏马一般,越是需要人来驾驭的。驾驭的好,就是西施;驾驭不好,就是东施。
  刘娥,天生丽质,天生的美人。这些她从未见过的华服美饰,犹如量身定做。盛装在身,她的美几乎是喷薄而出,光艳照人、蓬荜生辉。
  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过几重的院子。在王府后院的深宅里,刘娥,见到了王爷。
  她对眼前人,完全没有印象。
  在现实中,不是所有的偶遇,都能在双方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其实,一方有印记就够了。如果这一方,恰好是大富大贵,那就更是足够。比如,赵元侃,当今皇三子。
  刘娥的内心,充满着胆怯。她知道自己是在赌,且毫无把握。而这开局之赌,又是重中之重。
  不过,只是见面的刹那,她的心就安稳了许多。她看到了王爷的眼神,眼神里充满着惊叹、炽热和急迫。虽是同龄人,她已不是小女孩。男女情爱之事,眼神是最藏不住的。
  元侃,欣喜若狂。终于,如愿以偿。
  权力和富贵,总能让人心想事成。
  据说,那晚,管家陪刘美在樊楼喝酒到深夜。在喧闹的御街上,刘美哭的像个泪人,吐得像个傻子。他很想念成都。
  (167)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是程颐的名句。因为这句话,后人总以为宋朝的女性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能依附男人过活。殊不知,宋人对待女性,远比后人想象的要敬重。而女性在婚姻中的位置,包括终止婚姻的自由,也远比后人想象的更大。
  刘娥就是例子。
  我们无法揣测,究竟是过往生活的不幸遭遇、京漂生活的巨大压力,还是法灯和尚的话,让刘娥做出了最终的选择。至少证明,她有选择的权利。
  对于女性再嫁,宋朝社会相当宽容。不仅刘娥,比如再嫁的李清照、再嫁的唐婉。后来,即便赵元侃贵为天子,他也并没有嫌弃刘娥,甚至对于刘美,他也一样给予了重用。这是一种莫大的宽容。而且,这不是某几个男人的宽容,这是时代的宽容。
  刘娥,赶上了好时代。
  当然,再好的时代,也总有苛刻的人。
  赵元侃的父皇,太宗赵光义,就不认同这件事。这很要命。
  他强行拆散了这对鸳鸯,勒令赵元侃与刘娥一刀两断。皇命难违,元侃只好含泪将刘娥送出王府。富贵之路,还没起步,就戛然而止。
  刘娥,是否该伤心欲绝?
  用不着。
  短短数日的相处,她早已紧紧抓住了赵元侃的心。他悄悄地将刘娥安排在了管家私宅的书房。
  什么是魅力?这就是魅力。就是哪怕惊鸿一瞥,也能让人刻骨铭心。就是哪怕短短数日,也能让人终生回味。
  换个角度说,稍纵即逝的机会,被刘娥紧紧地抓住了。
  (168)
  作为皇子、后来的太子,赵元侃有情有义。
  他冒着欺君之罪,将和刘娥的关系转入了地下。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种偷偷摸摸、暗无天日的日子,一过居然就是十多年。
  如果说是考验,那这种考验简直让人绝望。
  书房之内,十多年如一日,刘娥就做了两件事。一是时刻听着楼梯响,等着、盼着赵元侃;二是在管家所请老师的教导下,读遍了书房的藏书。
  自古深闺多怨女。刘娥,却将深闺的漫长时光用来读书。说她是非常之人,这也是理由。比比看,有几人能做到?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几乎大字不识。
  书房之外,翻天覆地。赵元侃的大哥赵元佐疯了;二哥被立为太子,又很快去世;老三赵元侃终被立为太子。
  刘娥该高兴吗?未必。
  在父皇的安排下,赵元侃已娶两任太子妃,都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论出生、论年纪、论颜值,刘娥几乎没有任何优势了。她还能等到什么?她还应该抱有希望吗?
  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她有没有抱怨过、有没有颓废过?应该是有的。好在,她还有刘美。她现在的哥哥,也是京城唯一的亲人,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人。
  他们相互鼓励着,相互扶持着,共同苦熬着。
  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太宗驾崩,赵元侃继位,改名赵恒,是为宋真宗。
  好在,真宗有情有义。
  汉宣帝故剑情深的故事,他应该知道。登基之后,他没有和大臣们兜圈子,而是直接把刘娥接入宫中。苦熬十余年,心上人成了天子。28岁的刘娥,终于等来了入宫的诏书。
  刘娥该高兴了吗?未必。
  宫中早已有主,郭皇后,还生下了皇子。刘娥,虽入了宫,却名分很低。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形势,虽在皇宫,她不过是换个地方苦熬而已。富贵之路,依然茫茫。
  刘娥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像过去一样,她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博览群书。含辛茹苦十余年,一朝入宫,不争宠,而是读书,是不是选错地方了?有人觉得她莫名其妙,有人觉得她欲擒故纵。
  重要的是,宋真宗很喜欢。据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就出自这位皇帝之口。对于爱读书的旧情人刘娥,真宗始终有种特别的感情。
  出了什么问题?
  刚才有一半的帖子被删了。
  现在似乎又恢复了。
  不知为何。
  涯叔怎么了?
  (169)
  一晃七年过去,时间来到公元1004年。
  正如前文所介绍的,对北宋朝廷和宋真宗,甚至对中国历史来说,这都是个大年。
  辽军大举南下。东京告急。
  真宗是太平天子,没有经过战火硝烟。皇帝要避祸川地或者江宁的消息,早已传遍后宫。郭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未经世事磨砺,也没了章法。她本想安慰真宗几句,却不得其法,几句话说完,真宗更加心烦意乱。
  刘娥则不同,她出生低微、人生坎坷,知道人间疾苦、见过世事沧桑,再加上多年读书,逢此大事,她显得镇定而又冷静。举手投足间的静气,让真宗心里踏实。
  刘娥是蜀人,但她并没有附和朝臣避祸川地的提议,而是坚定地支持寇准的提议,鼓励真宗御驾亲征。
  结果,和约签订,天下太平。
  或许,正是这件事,让刘娥在真宗心中的分量更重了。自此,除了情感上,在朝廷的大政方针上,真宗对刘娥也有了心理依赖。渐渐地,他将更多的朝政交于刘娥来决断。
  入宫7年的刘娥,也终于有了“美人”的名分。刘美也被授予官职,入朝为官。这年,刘娥35岁。距离她和真宗的初次邂逅,已过去20年。
  20年。这其中的酸甜苦辣,这其中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其中的希望和绝望。若非亲身经历,又有谁能说的清楚?
  世人总看到别人光鲜的一面。可哪一份光鲜的背后,不是曾经的无奈,不是曾经的绝望,不是曾经的孤独,不是始终的坚忍。
  好在,终于熬来了名分。有名分,就有了台阶,也就有了向上的路。而台阶,有时候是自己争来的,有时候也是别人送的。
  郭皇后,就送来了台阶。此前一年,她生的皇子夭折了。而真宗的另一个仅存的皇子,也随后夭折。
  真宗膝下无子了。
  (170)
  这是真宗和郭皇后的悲剧。不过,对宫里的女人们来说,则是新的希望和机会。包括刘娥。
  此前刘娥苦苦追求的,可能也就是个名分而已。十多年了,她没有为真宗生下一男半女。随着年纪增长,她对生子早没有信心了。在皇宫里,没有儿子、没有名分,她还能祈求什么呢?
  时移势易。郭皇后,曾经用门第、容貌、皇子筑成了钢铁城墙,随着皇子的夭折,城墙开始坍塌。刘娥,则借着美人的名位,在宫中扶摇直上。
  更大的机会,在三年后到来。
  郭皇后病逝,终年32岁。
  比起刘娥,郭皇后真是天生一把好牌。她出生名门,还是太宗亲自选定的太子妃。真宗继位,她即被立为皇后,很快又生下皇子。一路顺风顺水,在人生前二十多年,她是绝对的人生赢家。可惜,短短几年,皇子夭折、自己病逝。
  能说什么呢?这就是命吧。
  要说命。刘娥的命更硬。法灯和尚的话,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帮助刘娥熬过那些艰难的岁月,熬走了那些貌似强大到无法战胜的对手。
  随着郭皇后离世,前方已是一片开阔。刘娥的向上之路,似乎已无法抵挡。可惜,她还要过关。
  真宗欲立刘娥为后。他小范围地与大臣商议。大臣连连摇头。搬上台面的理由就两条,出生寒微、没有皇子。台面下的理由,至少还有两条,曾经嫁人、曾为歌女。
  光台面上的两条,就几乎是无法翻越的高山。
  这些年来,尽管刘娥不断地为祖上贴金,但朝中大臣皆知她出生卑贱,所贴之金根本不可考。至于,刘美是她前夫之事,东京城内也是路人皆知。真宗心如明镜。事情便搁置了下来。
  不过,虽无名分,刘娥却已是事实上的后宫之主。
  想要名实相符,还得再下功夫。
  (171)
  出生改不了。只能在皇子上求突破了。
  这时,刘娥已近40岁,想生皇子只能靠菩萨保佑了。她去过东京城内的大相国寺上香,也曾去过郊外的尼姑庵拜求。
  佛祖无言,但并非没有收获。
  她遇到了个人,也有了新的构思。
  一个女尼。正当青春妙龄,貌美如花、娇羞动人。一番交谈,得知也是大户人家女子,家遇变故,被迫削发谋生。
  她让女尼蓄发还俗,带入宫中作为侍女。随后,侍寝真宗,果然有了身孕。膝下无子的真宗欣喜若狂,孩子出生前三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向大臣宣布。只不过,怀孕的人,被说成了刘娥。
  三个月后,皇子出生。
  刘娥直接抱走。她终于了皇子。大宋也有了继承人。
  这就是后人津津乐道的“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看上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刘娥在谋划、推动、实施。可真宗高度配合的态度,又让人觉得蹊跷。疑点重重。
  他们从少年到中年,相处20多年,感情融洽。澶渊之盟和郭皇后去世后,真宗对刘娥更是百般依赖。如果说,两人共同策划了这件事,至少是得到了真宗的默许,应该说的通。
  刘娥要当皇后,真宗要有继承人。这是共赢之策。
  有了皇子,刘娥的富贵之路,再无人可挡。
  两年后,刘娥被正式册立为皇后。这年,刘娥43岁。距离她留宿江宁长芦寺已28年,距离入宫也已15年。谁也不曾想到,法灯和尚的话,居然如此灵验;而这条富贵路,竟是如此崎岖漫长。
  当刘娥终于穿戴皇后的凤冠霞帔,登临高台之上,接受满朝文武恭贺的时候,内心该是怎样的百感交集?不知道,大喜之余,她会不会有些许的后悔?会不会想到,如果当初没有听信和尚的话,没有来到东京,她的人生又将如何?
  刘娥是皇后,刘美就是国舅了。
  虽然混杂在朝臣中,她还是一眼便找到了刘美。应该是龚美。这个少年时的依靠、逃难时的丈夫、后来的哥哥。从朝服的颜色和朝班的位置看,他已是朝廷重臣。只不过,她看不清刘美的脸,更看不清他的内心。
  这对曾经辛苦讨生活的小夫妻,在命运的安排下,几十年的时光,翻天覆地,犹如换了人间。
  这一刻,他们会想念成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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