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晚秋-两宋繁华往事(第一部 最爱东京)我用心写 你认真读

  (12)
  徽宗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鲜橙,递给师师。
  这个动作有多无厘头,徽宗的内心就有多尴尬。
  有了个媒介,尴尬就好打破了。借着师师的发问,徽宗讲起了橙子。要知道,京城虽然富甲天下、应有尽有,但在寒冬时节,这鲜橙却也是个珍稀玩意。
  这是当日傍晚,南方刚刚贡到宫里的。徽宗之所以急着赶过来,还存了个想法,就是想让师师能早点尝到。对富有四海的徽宗来说,在这寒冬时节,金银珠宝、珍馐美味,也比不过这橙子。
  其实,两情相悦,吃什么都是美食、美味。
  不过,身在爱情中的人,总是希望美食共分享。爱情本身,也是一种分享。分享彼此的甜蜜、彼此的烦恼,彼此的精神、彼此的思想。当然,还有彼此的身体。分享和共享,在爱情中总是无比美妙的。所有爱情里甜美的回忆,都会有这样的时刻。那些曾经分享的美食,永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遗憾的是,我们能清晰的记得那种味道,在这个世上,却永远不会再遇到。
  这是师师吃过最甜的橙子,徽宗也是如此。他们两人,分食了这个橙子。鲜橙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隔间里的周邦彦,也闻的真切。哪有一丝甜意,分明是苦的,苦到了心里。
  可师师却甜到了嗓子里,她一首一首地给徽宗唱着曲子。那甜甜的歌声,曼妙的舞姿,让徽宗神魂颠倒、如在梦中。很多次,他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又被师师轻轻地按在了座椅上。
  时间飞快,转眼已近天明。
  徽宗起身,他得回宫了。尽管身体朝着门的方向,脚下却根本没有迈步,眼神还在反复地询问着师师,真要走吗?毕竟,只吃了餐前的小点心,主食还没上。
  其实,带着这种眼神,离开小楼的人并不多。上楼的人,都带着期望和急迫。很多人,实现了愿望,心满意足。下楼时,或许会有留念,但更多的还是满足过后的麻木。当然,还有人念念有词、小声嘀咕着,也不过如此。
  这也正常。无论多么高端的酒楼茶肆,无论怎样的饕餮大餐,又有几个人离席时,会对残汤剩羹,依依不舍呢?多半是在又饿了、或者嘴馋的时候,才会再想起。
  越稀有的,越珍贵。师师当然明白徽宗的心思,也早已在心里留下了他。无奈,她惦记着隔间里的周邦彦,只好假装视而不见。心中纠结,变成了柔声的叮嘱,雪大路滑,务必小心。
  小院门口,依依惜别。泪花,在徽宗的眼眶闪烁。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因为离开一个女人,而眼含热泪。师师也是强忍着。
  当师师回到楼上时,周邦彦正在书案边,挥毫泼墨。
  师师,放轻脚步,小心走到他的身后。
  一首词,刚刚写完。她忍不住轻声读了起来。

  少年游
  刀如水,吴盐胜雪,
  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
  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
  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不愧是大才子。寥寥数句的一首词,便将他所看到的一切,还原成了一幅绝妙的画。读的师师,面颊绯红。
  师师,还未来得及表示歉意。周邦彦却说,这是他们最后的相见了。这首词,留作纪念。这让师师很难过。但显然,她误会了周邦彦的意思。
  不忍师师误会,再三犹豫,周邦彦说出了真相。
  所谓富商赵乙,正是当朝天子。
  一席话,惊的师师,花容失色。
  (13)
  更吃惊的是徽宗。
  雪夜一别,他写给师师的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了回音。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有些惶恐,担心自己失去了芳心。
  当然,最吃惊的,还是看到梁师成抄来的一首词。
  正是周邦彦的《少年游》。
  任是徽宗再脑洞大开,他也绝不会想到,彼时彼刻,周邦彦距离他不过数尺。他以为,这定是师师转述给周邦彦的。徽宗倒不太担心身份泄密,师师原本也不知。他忧心的是,师师对他虚情假意,否则总能将如此私密之事,泄给外人。
  这令他很苦恼。当然,更多的是愤怒。
  他随即下旨,将周邦彦贬出京城。此人,太可恨了。
  整日惴惴不安的周邦彦,接到了朝廷诏书,反而坦然了。虽是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完,只是没想到处理的竟如此之轻。
  东京城外,汴河码头。
  冬日的郊外,格外萧瑟,实在不是个送别的季节。师师,却再次送别一个人。几年的相处,他们早已难舍难分。这些年,师师一再的送别,却也没习惯这种离愁别绪。
  两人相拥无言,泪流满面。
  周邦彦,想起初来东京时的意气风发,再回东京时的踌躇满志,不禁悲从中来。即便这次侥幸活命,这辈子也回不了东京了。
  他并不遗憾。有了师师,这千古知音,他一生无憾。
  师师,则充满了自责。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秦观如此,周邦彦也是如此。而后者的被贬,更是直接源于她的疏忽。
  她自诩阅人无数,应该早就猜到赵乙的身份。试问天下,又有几个商人,能有那份气度?又有几个商人,能有那份华贵?又有几个商人,能有那份才情?
  这种自责的情绪,一直在她心里发酵。
  自从,知道了徽宗的身份,师师对他的情感已变质。先是被一盆冷水浇透,急速地降温。渐渐地,只残留了些好感。再后来,就变成了丝丝的恨意。
  这一切,与周邦彦被贬关系并不大。
  说到底,是师师的心变了。
  对女人来说,美好的爱情,更多的是靠想象。那种美妙的感觉,建立在一些或实或虚的支柱之上。往往一根柱子倒了,整个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当然,女人不会承认,是自己的想象破灭了。而是会说,她们最讨厌被欺骗。或许,有的男人确实是在欺骗,但更多的,不过在配合女人的想象而已。
  对师师来说,她对赵乙的感情也充满了想象。这个人,符合她所希望的托付终身之人,所有的想象。像天下所有女人一样,她也认为这是上天之选。其实,他即便不是赵乙,而是世上任何一个人,她都能接受,也都能继续想象。
  除了皇帝。试问,自古以来,皇帝会娶一个妓女吗?
  赵乙变成皇帝,师师的这根柱子就倒了。她焉能不恨?至于是恨徽宗,还是恨命运,或者恨自己?可能她也说不清楚。
  当然,还有个原因。
  虽是女儿身,但这么多年周旋于读书人之间,儒家经义、尧舜之道,她还是知晓的。皇帝,是天子,是普天之下的主宰,手里握着乾坤,身上系着天下,自然应该行正道、走大道。
  流连青楼,无论如何也不是圣君所为。
  于公于私,她都无法再接受徽宗。
  于公,她不想留下骂名。历史上那些红颜祸国的故事,她是清楚的。只要红颜沾上了皇帝,无论什么错,最终都是红颜的错。她负担不起。
  于私,她自惭形秽。是的,在她心里,青楼女子是低贱的。即便她就身在青楼,即便她身不由己。干一行,却恨一行。这不奇怪。我们有多少人,从心里鄙视自己的职业。之所以苟且,不过是生活所迫而已。
  再自私点想,她是想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既然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依靠了,那又何必继续呢?
  送别之前,她早已下定决心,不再与徽宗来往了。所以徽宗的书信,她不复一言。不过,目送周邦彦登车离去,渐渐地消失在视线里,师师改变了主意。
  至少,她要让周邦彦再回到东京。
  哈哈哈
  稍后更新!
  (14)
  望眼欲穿。徽宗,终于收到了师师的回信。
  匆匆阅完。没有喜,只有悲。
  只是看抬头,他就明白,师师已知道他的身份。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倒更似是一份奏折。
  除了恭敬和检讨,就是辞藻华丽、反复堆砌的奉承。当然,信里还提到了周邦彦,并附上了他离京时所作的词,暗示这样有才华的人应该留在朝廷为官。
  除了字迹,可以确认是师师无疑,这封信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师师的痕迹。信里有谦卑、有赞美、有客气,唯独没有温度,更没有情感。
  身在爱情里的人,对文字有天然的敏感。一句话,一个字,都能传递出冷暖。文字,还是风向标。文字是长、是短,是客气、是撒娇、是随意、还是抱怨,彼此都心领神会。
  反复读了几遍,徽宗心里发酸。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些东西正在失去,而他却完全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诏让周邦彦回京。没有什么理由,师师提到了他,就是最大的理由。
  一连多日,徽宗都迷失在复杂的情绪中。
  有好几次,他几乎都要走出宫门了,又折返了回来。他很矛盾。有时候,他很勇敢,恨不得马上见到师师。向她解释一切,可转瞬之后,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有时候,他又很懦弱,甚至不敢去见师师了,他害怕被拒绝。
  说到底,他不知道如何以皇帝的身份,去见师师。
  是的,他能以天子之尊,驾临于一切之上,自然包括李师师。他也可以,像对天下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不必顾虑她们的感受,自顾自地拿到想要的东西。甚至,他都不用再去小楼了,只需给点暗示给早已跃跃欲试的梁师成,他就会很快在寝宫里见到师师。
  只是,她真要出现在了寝宫里,还像信中那样恭顺,那还是师师吗?那与宫中的嫔妃,又有什么分别呢?
  凭天子之尊获得的女人,他不从不缺,也不稀罕。
  这段时间,他也想明白了。他之所以会如此迷恋师师,正是因为师师不知道他是天子。
  毕竟,每个人,都希望靠自己本身,赢得女人的芳心,而不是身外之物。那些身外之物越尊贵的人,越存有这份希望。不过,这又怎么能分得清呢?更多的,是有权有势有钱人的矫情罢了。
  矛盾,纠结,徽宗终究强迫自己把师师放下了。至于,是永远的放下了,还是暂时放下了。他没给自己答案。
  不过,对师师来说,寄出的信,倒很快有了答案。
  周邦彦回到了京城。
  不仅人回来了,还升了官,被任命为大晟府提举,专管宫中的乐舞。这既是专业对口,也是人尽其才了。徽宗,到底还是有些帝王气度。
  周邦彦又回到了师师的小楼。劫后余生,两人相拥而泣。不过,关于他如何回京的事,一个没问,一个没说,两人都自觉略过了这个话题。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赵乙也好、徽宗也罢,似乎只是一个插曲。
  (15)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端午佳节。
  朝廷照例,要在金明池举行龙舟赛。这是东京城,一年一度的大事,也是万众瞩目的盛事。
  金明池,位于东京城的西郊,是个方圆十里的人工湖。因是近郊,路途又方便,百余年来,渐成了游览胜地。一年四季,东京人常来此踏青、消夏、秋游、赏雪,乐此不彼。
  说起来,这与当初开凿此湖的初衷,相去甚远。
  后周,世宗年间,柴荣为南征江淮的割据政权,在此掘地凿湖,用以训练水军。赵匡胤代周建宋,继续在此操练水军。
  太祖太宗之后,天下承平,水军之事渐渐也就松懈了。由于,湖面宽广,烟波浩渺,杨柳依依,确实好风光,慕名前来游玩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朝廷也乐得与民同乐,索性就将此湖改成了市民游园之地。
  朝廷疏浚扩充湖面,沿湖新建亭台楼阁,湖中还修建了几座人工岛,中间以廊桥相连。园中遍种各种奇花异草,百花争艳、落英缤纷之际,美不胜收。游人到此,移步换景,不觉之中,渐入湖心,凭栏望水,宛如仙境。
  到徽宗时,金明池与原本之用途,已大相径庭。唯一有些关联的,就是龙舟赛。这是当年水军操练时,自娱自乐的活动,现在成了东京城每年的盛举。其盛况,堪比每年的元宵灯会。
  与元宵灯会一样,金明池的龙舟赛,也是由朝廷主办,而且大宋天子,几乎都会亲临现场观赛。
  徽宗,从记事起,几乎每年都会去金明池。或是游园、或是观赛,或是随兄长哲宗皇帝宴饮群臣,有很多的美好的回忆。登基之后,他去的更多。每年的龙舟赛,高兴时,他还会在赛前召见双方的队员,也会在赛后,给予获胜方奖励。
  在赏赐上,徽宗从不吝啬。曾有人壮着胆子说,希望得到皇帝手绘的丹青。所有人都以为这家伙疯了。徽宗呵呵一乐,还真就赐了一副画给他。这张御赐的画,很快就在京城高价出手。此人,成了富家翁,衣锦还乡,娶妻生子、起屋纳妾,好不快活。这也成了传奇,激励着很多后来人。
  这年的金明池龙舟赛,朝廷早已开始筹备。总负责人,就是梁师成。这样的事,他早已驾轻就熟,总是安排的非常妥帖,几乎不需要徽宗过问。事实上,他不仅将所有行程,安排的妥妥当当,还为徽宗准备了一份惊喜。
  端午日,东京的好时节。
  这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还伴着阵阵清风,
  皇宫里,天子仪仗早就备好。加上随行的一应人等,整个队伍弯弯曲曲,从皇帝寝宫一直排到宣德门,足有几里长。
  徽宗,格外高兴,还特地穿了一身新的龙袍。这件龙袍并非出自宫内,而是梁师成安排人缝制的,专为今日所备。据说,是出自东京城内最有名的巧妇,苏三娘子之手。足足用三个月,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这件龙袍,徽宗穿在身上,就如同长在身上一般,不长不短、不胖不瘦。将原本就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徽宗,衬托得更加高大挺拔,更加儒雅俊俏。
  这让,即将出宫的徽宗,更加自信满满。
  每年的今天,都是他接受欢呼的日子。
  也是,他期待的日子。
  (16)
  东京人,承平百年、富足百年,最爱热闹。
  每年几次最热闹的场景,皇家都会参与。元宵灯会、金明池龙舟赛等,皇帝都会与民同乐,或登上宣德楼、或去金明池。天子所到之处,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一片沸腾的海洋。
  比起先祖们,徽宗是个更爱热闹的人。
  每有如此场合,他必会参加,还毫不吝惜与臣民的距离。有时候,他甚至会主动向百姓挥手,以赢得人群更大的欢呼声。这样的场景,则会迅速成为热门话题,在东京城的酒肆茶楼发酵传播。那些挤在人群中最前面、又恰好被皇帝眼神远远掠过的人,则是人们羡慕的焦点。
  比起元宵灯会,徽宗更钟爱金明池的龙舟赛。元宵灯会,出不了皇宫,最多只能登上宣德楼;去金明池,则要穿越大半个京城,去往郊外。沿途,有更多的热闹,更多的欢呼。
  从皇宫到金明池,有两条路线。
  一条,由宣德门出宫,沿着御街一路向南,从南薰门出京城,再右转沿官道行进。这是条陆路。道路宽阔规整,也是天子出行之路。
  还有一条,是水道。在城内的汴河码头上船,先由西南方向的水门出皇城,再由通津门出京城,离舟登岸,不远处就是金明池。平日里,因为直线距离更近,百姓多选择走水路。不过,赶上端午日,河中舟棹相连,航道堵塞难行,就比走陆路慢了。
  徽宗的御撵刚出宣德门,围观的人群,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御街两旁,早已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许多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也在奋力地挥舞着小手。
  原本宽阔的御街,也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车道。街道两旁,禁军正在维持着秩序,但也只是象征性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放松的,甚至挂着浅浅的笑容,还不时与人群进行着交流,尽可能用他们所知道的一切,来回答各种各样好奇的问题。
  眼见天子仪仗,人群的气氛更加热烈。随着前排的阵阵欢呼声,后面的人纷纷掂着脚、伸着脖子用力往前挤。即便如此,大家也都大体遵守着秩序,保持着必要的克制,不会让禁军太为难,更不会堵塞御街的通行。
  人群里,既有东京人,也有刚到京城的外乡人。其实,东京人和外乡人,是很容易区分的。东京人,大都熟悉皇家出行的规矩,不仅知道重点在哪,还掌握着欢呼喝彩的节点。他们虽然很兴奋,但还努力保持着见过大世面的克制。许多外乡人,则完全没个章法,自始至终都很亢奋。
  这时候,东京人的身边,如果恰好有个外乡人,那么他绝不会吝啬自己的热情。他会眉飞色舞地,给外乡人当起义务解说员。从太祖太宗到当今天子,从朝政到军政,从皇家典故到仪仗队伍,一边说还一边指点,哪个是太子的车驾,哪个又是贵妃的车驾,哪辆车里坐的是公主、皇子等等。
  当然,介绍的重点必是皇帝的御撵。从拉车的马匹来自哪里、到用什么草料喂养,从车辆的尺寸规格、到哪位工匠打造,还有御撵配饰的诸多讲究等等,都是信手拈来,翔实且具体,不由得人不信服。外乡人越点头称是,东京人说起来就兴奋。
  几乎所有介绍的高潮,定是某年的时候,他亲眼见到了天子。天子或坐在掀起车帘的御撵里、或高立于宣德门的城楼上,还向着他的方向挥手示意等等。每每说到这里,东京人脸上的表情是郑重而严肃的,外乡人则是一脸的惊讶、向往和难以置信。
  好一个,与民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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