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深爱北京(一)


我是如此深爱北京,不论走到哪里,哪怕是出差在外或是探亲回到家乡,我都是如此深恋北京。有一年回到家乡,家乡是个多雨的城市,往往是绵绵细雨。淫雨霏霏一连下个十几天那是常有的事,到了夜间,雨势加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的雨蓬上砰砰作响,我躺在床上,感觉从天而下的骤雨很快就要汇聚成一条湍急的溪流冲进屋内,我更加难以入眠,那一刻,我格外想念北京的艳阳天。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北京,以天安门和广场上空飘荡的白云为背景,以长城上厚重的城墙与挺拔的箭楼为背景,以香山峻立的鬼见愁为背景,拍上一张笑意吟吟的定妆照,那是很多孩童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对我来说,一度是遥不可及!所以,当我真正踏上北京的土地,而且不是以一名游客,是以一种常住姿态站立在这方土地上时,我心中的波澜起伏是可想而知的。

生活往往是出人意料的,来北京生活同样是一场意外。要说,这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了,初三那年,我考上了重庆育才中学高中——也就是本校高中部,似乎也没有太用力,天天踢着球拉着歌,很轻松就上了高中。当然,高中后我的成绩几经沉浮大起大落,从优等生滑落为中等生,最后勉强上个三流大学,与我这个阶段对漂亮女生兴趣大增追求日盛春心萌动如春风逐浪不无关系,这自然是后话了,——但这并不妨碍在初三这个难得的假期,作为对我考上重高的奖赏,父亲以出公差名义,带着我们兄弟俩上了北京。
那时重庆到北京,最快的一班列车就是特快10次。我印象非常深刻,重庆出发,要穿越双枪老太婆和江姐曾经战斗过的华蓥山,穿越红四方面军击溃刘湘十路来犯之敌的川北,踏上以险峻著称的襄渝线,——在安康至十堰之间的高山隧道间穿行,桥隧相连的间不容发之隙,一条清溪从山间汩汩流出,让人对这里的生活充满无尽遐思,生活在此地的人们该有多么悠闲和惬意呀!直至列车飞驰在汉江平原,过了中原腹地,横跨黄河大铁桥,激越的心情方才安定了下来,窗外的景致却千篇一律的平坦油绿,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

漫长的火车之旅实在难熬,我便在车上征集旅客们对乘车的意见。大伙儿十分踊跃,对列车环境卫生脏乱差、正点率极低、超载严重、关系户无票乘车等不良现象纷纷吐槽,反映最多的还是车上的餐食,说是价高难吃还特爱放辣椒。我给大家讲了一个道理,列车上的厨师把菜炒得非常之辣,一盘菜至少半盘辣椒,不是由于他对辣味有多么喜爱,实则是想掩盖肉类的不新鲜。一辣遮百丑,不只是川渝两地发往北京的列车餐食爱放辣椒。还可以归结于照顾地域饮食习惯,事实上全天下所有列车上的厨师对辣椒的喜好都超乎寻常。这还不算完,列车服务员在兜售饭菜的同时,一般都会极力推销各种酒类,二锅头、五星啤酒广受欢迎,当你喝得二醺二醺时,舌头已经钝化得跟石头似的,你还分辨得清饭菜的好坏?列车上的厨师下了火车,爱跟正规餐馆的厨师炫耀,你们是客人要什么你们做什么,客人不满意你们还拿不着钱,我们是自己做什么客人就吃什么,客人绝无挑三拣四,不吃就只能饿着,再骂娘下顿也还得乖乖地吃,只要是还在火车上没有下车。通过这次还有以后若干次乘车经历,我发现列车上的厨师不管是不是这个行当里收入最高的,但他们一定是最有成就感的,我很少见过列车上厨师是怒目金刚式的,大都是笑容盈面,欢乐多多。
但乘务员就不好说了。不敢说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但她们天生似乎就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对乘客多是秋风扫落叶的冷峻,很少能看到她们灿烂的笑容,我想就是面对面的敌我斗争也不会如此吧。一般敌人捕获我地下工作者,怎么也得堆满笑容客客气气先做做思想工作,不成再上刑,没有一上来就面露凶相皮鞭子烙铁头竹签子老虎凳招呼的,先礼后兵攻心为上用兵为下。我们英姿飒爽一身漂亮制服的列车员偏不,尤其是当你好不容易挤上即将开动的列车,正满头大汗找地儿搁行李时,列车员过来要你出示车票。你东摸西找,上兜掏了翻下兜,票却怎么也跳不出来,列车员绝不上手帮忙,也不出言相慰,反倒在一旁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要是你最终幸运把票找出来,她们脸上倒写满了失望之情。如果你真寻票无果手足无措,她们的风凉话就来了,“这个不怪我呀,你没有票怎么证实你买过票呀,总不能口说吧,空口无凭,那谁都可以说我买了票了,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凭一张嘴就上车了。没票就得补票,我们让你补票就已经是照顾你了,按理说,我们完全可以把你所谓的铺位让给别人,那你咋办?你还带个孩子。赶紧补吧,补了就没事了,补了就可以安安稳稳上床睡觉了,否则……”。她们的口才可真好,既苦口婆心又循循善诱,任谁都无法不身临其境不深深动心,不去学校里做个政治部主任或大队辅导员简直太耽误人才了。赤日炎炎,我依然能感受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凉意。我还真看见过,一个妇女带着小孩,因为找不到票,都急得快哭了,列车员催得一阵急胜一阵,说是下一站马上就要到了若是不赶紧补票可不保证一会座位不被别人占了去,这位妈妈无奈之下掏了好几百重新补了一张。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得从母女俩的铺位上发出一阵惊呼,“票找到了,找到了!”她们找来列车员说要退款,列车员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咕囔半天,勉强给人退了,脸色惨白得跟路边小野花似的。
列车员对普卧车厢的旅客一脸的公事公办,不无厌嫌之色,但对软卧车厢的贵客,却是和煦阳光勤进勤出周到服务,这让我想起日本电影里无私无怨勤勤恳恳的阿信。她们面对普罗大众时敷衍潦草,对贵宾服务时尽一切努力奉献最大的热情,她们就忘了自己也是苦出身,就一点不讲阶级感情。她们难道忘了自己是哪个阵营的吗?我把旅客们的意见还有我自己的所思所感一股脑誊抄在列车意见本上,我娟秀的字迹尽显庞中华字帖优美笔法,大家纷纷凑上前看,懂行的啧啧称赞,胸中没有多少点墨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一看这立刀的嶙峻撇捺的挥洒,也识得好货,不由得咂巴嘴,口不能言,也止不住竖起大拇指。
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两昼一夜,头天上午十点重庆上火车,次日晚八点多才到北京西。下火车后,两眼一抹黑,路啥也不熟,那时北京西站还不通地铁,通地铁也是近几年的事儿。今天七号线、九号线、房山线星光闪耀交汇在头戴“红帽”的北京西站,三十年前任谁也绝难想到今日之盛况,近乎天方夜谭,人力莫之及也。——八十年代末北京西站真要通地铁也好了,我们就不会生出后面那么多周折。父亲开口问路,但他的川音浓郁,——我们四川人都有一个朴素的认识,以为把四川话卷起舌头来说就是普通话,真要这么做,那可连普通话的魂儿都没抓到,更别提四川人司空见惯随提随用但京城人士压根不知所云的方言词汇了。比方说“你要干什么”,翻译成我们川话就是“你要做爪子”,这个“爪子”在川渝两地极为盛行,不论何时何地,两个人一见面就大说“爪子”,那就是遇到巴蜀乡亲了。但在北京,显然北京人不知“爪子”为何物,你要反复说反复强调,他们一定以为你说的是“鸡爪子”,他们会一脸诧异,“你们要什么鸡爪子,火车站又没有鸡卖”。重庆人有一些习以为常的表述,比如说“我一路杀过去、你啷个不开腔、包包里没有子弹或米米了”,你要是外地人,一定认为他们都是暴徒正在策划一次暴行,要是在北京某个敏感场所,那还不立马被逮起来扭送公安机关!其实他们想表达的无非是“我们飞一般跑过去不可阻挡、与你话不投缘不想再言语了、穷了没钱了被榨干了只有喝西北风”的意思,所以我们呼吁,对重庆人说普通话一定要有包容心,一遍听不懂就两遍直到听懂为止,听不懂也没关系,就以最大的善意去相信他们、理解他们、善待他们,就什么事也没有,就天下太平了。重庆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向来强烈,他说“我爱死你了”“想你想得发疯”“想你想惨了惨得不得了”,并不是说他精神接近失常,生活困顿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快过不下去了,他只是想表达非常爱你、离开你就不能活。当然,我们都说时光是医治创伤最好的良药,这并不妨碍一个重庆人在承受失恋打击后,重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擦干眼泪再出发。同样的话,同样如此炽烈如火的话,他们可以换一个对象继续说,他们的态度同样是真诚的,让人不能不感到他的诚意至深,碰上心软或面薄的女士,或许就应了呢?重庆人的感情生活注定是坎坷而漂泊的,这一点我亦深知,谁不是这么走过来的呢?
我们几个此刻在北京西站连比带划的,过往的北京群众仍是一脸茫然,就连车站服务员也不能很好理解我们。我们是在中国,又不是在外国,怎么理解就那么难?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在说什么。可我们终究不能席地而坐就那样不管不顾睡在站里,我们是来伟大祖国首都旅游的,又不是来上访和伸冤做长期打算的,我们住个几天就走绝不给首都和首都人民多添麻烦。我灵机一动,带着我那糊涂的爹和不经事的兄弟,穿过滚滚洪流,来到车来人往的停车场。我让父亲拿出他们单位的公用信笺,上面赫然有父亲上级单位在京招待所的地址,我把这个地址拿给一个出租车司机看,司机借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苹果园XX路XX号”。这招果然管用,司机拉着疲惫不堪的我们,驶离人潮涌动的西站,一路驶向荒凉的西郊,那时的苹果园的确是非常遥远十分荒凉,外地人没有说天黑还敢在苹果园的地头游荡的,父亲单位招待所此刻就是我们心中的寄望所在,早一刻到达就多一份温暖。没想到司机对路也不熟,到了苹果园地界也是一路问过去,在走错无数个岔口后,十一点过才把我们送到。父亲跟他要发票,司机竟然说没有,我几乎要怀疑这是黑车了,父亲坚持跟他要,司机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父亲最后无奈地说,“那你就打个白条吧”。司机跟路边店要了一张破纸,咬着笔头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今收到重庆客人赵XX北京西站到苹果园出租车费56元”,我立马扭转了对他的认识,就以他这个端正态度为客户所想急客户之急,绝不可能是黑车司机,他比现在很多自我优越感极强的正规出租车司机简直强太多了!
到了招待所,从水龙头里出来的水十分沁凉,呵,那可是华北平原深达数百米的地下水,洒泼在身上,格外清凉与惬意,仿佛皮肤上每个细胞因子都要跳跃起来迎接水珠的抚摸。久旱逢甘霖,这种通体痛快的感觉,我在故乡从未体验过,这一刻的美妙感受几十年后还依然印在我心底,甚至今天当我定居在京城,也没有什么时刻能与初来北京那晚舒畅清凉相媲美,——即便那一晚我是与小弟挤在一张单人小床上,那晚的睡眠也十分香甜。
那一次的北京之行在我少年生涯中,是一次极为重要的远行。与西南腹地的山高路遥相比,北京实在是太辽阔了,我前面提到的天安门、长城、香山都去了,甚至现在北京旅游基本忽略过的十三陵水库,我们也去了。那时的我,戴个黑边眼镜,头发杂草丛生,穿个黄黄的T恤衫,就游遍了大半个北京城。后来,我们也搞懂了,不管走到哪里,一定要设法找到复兴门地铁,从这里转乘一号线,就可以最终去往我们住宿歇脚的苹果园。通常过了公主坟站,车厢里的人就很少了,我们带着浓浓的倦意在列车里打盹,一直到苹果园终点才苏醒过来。游览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就说两件事。
夏季北京的雷雨总是不期而遇,我们也是领教了北京好几场雷雨后才得了教训,乖乖去商场里买伞,以备不时之需。父亲指着柜台里的一把伞,让营业员拿过来看看。在手里撑开伞把试用以后,我父亲又指着柜台里的另一把合上的伞。营业员说“这把伞不能卖,这把伞是我自己带来的”。父亲说,“没事,我只是看看,比较比较”。没想到伞一攥在父亲手上,父亲立马就变脸了,他执意要这把伞,营业员当然不肯,态度十分坚决,双方陷入拉锯战。父亲嘻皮笑脸地说,“伞都是一样的,我们买把旧伞,你打把新伞,你不是还美些吗?”父亲软磨硬泡就是不还伞,最后营业员没办法了,因为伞在父亲手里,最终父亲得逞了,我们以与新伞同样的价钱拿下了这把伞,营业员一脸的无奈。我当时觉得父亲这样做非常不妥,简直是丢我们重庆人的脸,人家不情不愿干嘛非得强买强卖,再说人自用的伞也不是商品,关键对方还是一位娇嫩的年轻姑娘这不是为难人吗,我还埋怨了父亲几句。没想到父亲是对的。从商店买回的新伞,没打几回,还没离开北京就彻底散架了,倒是营业员那把伞经久耐用,不仅在北京没事,多大的雨都没事,就是回到重庆,我们还用了好几年,它才光荣退役。
还有一次,我们在外面逛街,饥肠辘辘,一头扎进一家餐馆,我们上来就要面条。那会儿已经过了饭点,要搁我们重庆,老板一定会重架炉灶再加炭,就着滚水扔一把面条下锅,没想到这家北京餐馆的伙计竟然就把橱窗里陈列的面条拣拣挑挑,再浇点酱就端上来了。我们面面相觑,不敢动筷。我们小心问伙计,说这面条从锅里捞起来多久了。伙计一脸不在乎,说没多久就一个多小时。我们当即晕倒,面条熟了那么长时间,还能吃吗?我们重庆小面,锅里捞出来后,非得热腾腾马上吸溜吸溜吃掉,半分钟都等不了,否则面条就坨了,北京的面条还能搁上一个时辰?任我们想象力再丰富,包容度再高,我们也接受不了。但在首善之地,我们也不敢贸然退掉,要是这里也像香港电影演的那样,谁敢吃霸王餐,立马从后厨钻出几个彪形大汉,把我们几个像扔沙包一样扔出去或是揍个鼻青脸肿,后果就太严重了。但面条委实难咽,我们只好乖乖付了钱,一筷未动,换了另外一家商店买了一些饼干干咽了事,面条没有吃成,但从此让我对北方面食深怀敬而远之之情。
▌编审:北京积分落户帮编审组

“北京积分落户帮”新开设“北漂故事”专栏,
现向广大漂友征稿,
您可以分享:
如烟的往事,
当下的柴米油盐,
温馨的亲子故事,
旅游攻略和途中的美好,
甚至,
娃的美照&作品。
……
体裁不限,内容积极向上。
欢迎后台联系我们或者邮件至temuser@live.cn。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