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在重庆生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来北京，断不会有今日北漂之苦户口之虞。那时我在一家国有大行重庆分行工作，工作虽忙碌，熬油点灯写大报告是常有的事，但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领导审查报告尚未反馈意见的短暂间隙，吃个火锅喝个小酒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本以为自己职业生涯大抵也就在重庆地面儿活动了，最远也就去个渝东南的秀山、巫山、郁山，那里也有我们的分支机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做一次检查或开个业务研讨会，那地方风景绝好，乌江水碧蜀山青，去去那里我已是非常满足，去更远的地方工作，我想都没想过。
一个周末，我搭乘火车去重庆下面的一个名叫綦江赶水的小镇探望女友，她在一家兵工厂里负责制图。厂子深处大山腹心，她平时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般都是我去看她。吃完晚饭，我们在河溪边散步，我顺口说起总行信贷管理部正在全系统内公开选拔招考长期借调人员，为期三年，工作地点北京。我还说是借调又不是正式调没啥意思，她却上心了。她说去北京总部多难得啊，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怎么着也得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你这么多年默默积累不就在等待这一刻吗，借调借调到最后不就是正式调了吗，不要在乎“借”而要在乎“调”。她还说你是一只雄鹰，困守蜀中只会消磨意志，你看看古有李白杜甫刘禹锡，今有邓小平刘伯承陈毅，不都是出川后才有了一番大作为吗？我拉着她的手，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能照顾好自己吗?再说我不在你身边，你长得那么好看，我也不放心啊，你要变心了咋办?她就乐了，她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你要去了京城那个花花世界，猛然间看到那么多女同事女同乡，几句甜言蜜语一灌小酒一喝就能把你拿下，你还能记起家乡的这个黄脸婆？你恐怕连我姓甚名谁都忘记了吧。司马相如到了长安城后还不是把卓文君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男人都一个德性。你这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这么一鼓动，我还真动心了，总行这块金字招牌对我们基层民众有着巨大吸引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还是北京！我还想重返北京城，把记忆中一天天变淡的北京印象再度擦亮，点燃！
真的说这是天意，也可以说命里注定我与北京有缘，当天正是总行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晚一天都不行！2002年，家庭电脑还不普及，何况我还身陷大山深处，好在厂家属区开了一家网吧，很多小孩在上网打游戏。我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找台电脑，一五一十开始填写个人信息，女友在一旁紧张看着我，生怕我哪里填错了，过去行里这类报考都需要原单位确认，好在这次不用，否则时间真的就来不及了。回车，提交，齐活！再一看，已是晚八点，再有四个小时系统报名就自动锁定了！好险好险，我惊出一身冷汗。女友一句话醍醐灌顶惊醒桃源梦中人！真正上心的，两周前就妥妥提交了，哪像我这样手忙脚乱的，只能说明我不把事当事，对自己太不负责任。想来都是后怕，如果那天没有去找女友，甚至是晚一天才去，或者我只顾给女友说好听的不谈正事，或者女友置若罔闻不敏感，更有甚者，女友一定要把我拴在她身边，即便我说了她也坚决反对，那就没有后来了，更没有此后激荡的北京生活了！人的一生要面临很多次出走，而我的这次出走，对于我个人而言，却是决定性的，精彩的，无与伦比。
咱行平时效率不高，这次却一改往日的拖沓，咱又不是中戏中传招表演系的明日之星没那么急迫，没过三五天，总行居然在网站上贴了一个通知，说是进入笔试名单将在当日公布 敬请关注。我那天啥也没干，就端守在电脑前，看着网站主页上一个小图标晃来晃去，一点进去，还是报名须知，偶尔干点别的也是淡心无肠，心里十分煎熬。从白天等到晚上，从人声鼎沸到空寂一人，我一直在等。过了十点，同样还是一个小图标在晃悠，名称却变了，“笔试名单”！我赶紧双击，一行一行往下捋，找不到规律，不是按姓氏笔画，也不是按分行名称，我越划越快，五十行，一百行，两百行嗖嗖过去了，还是没看到我的名字，我心里一沉，继续划，眼看就快到底端了，我心想难道总行这次资格筛查这么严格，我这样的老信贷员连个考试的资格都捞不着？越往后心里越凉凉得跟七月天打摆子似的，眼看就快到底了，还是没有我，我心里彻底凉了，没希望了，我都做好遭受打击的准备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后一行赫赫是我的大名！我居然是资格筛查通过的最后一个！序号478号，非常吉祥的号码！我恍然大悟，序号并不是随机生成的，而是根据报名时间来的，我报得晚，几乎是最后一刻才提交，人家重视的早早就报了，自然排在前面。我思想落后行动迟缓，当然应该是最后一名，但这并不妨碍我参加考试！我终于有了叩开北京大门的机会！后来来了总行才知道，报名者甚众，但总行也是严格筛选，非年龄合适正是干工作的当用之年，非业务能力突出足以打动评委，非天资聪颖，总行不会选。478个人，最后满打满算，总行录取的也不过区区五十来人，几乎接近十去其九的淘汰率，我居然能闯关成功，真的是太幸运！坦率地说，是我需要总行而不是总行需要我，总行机关里的人才多如牛毛，都快溢出长安街上这幢中西合璧的显目大楼了，动不动就是名校毕业或海外归来，总行不要我没有半点损失，但总行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就来不了总行，后面在北京展开的壮阔生活就无从谈起。
我一直在想，报考总行闯荡京城，最开始我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完全是女友的一句话让我抓住了最后的契机，没想到这竟然改变了我后半生的命运！我从一个重庆人扎根北京生活，我得到了北京，却永远失去了我曾经深爱的女友！到底我是收获多还是失去更多，我心里很难做出一个评价，可谁又能预知未来的生活？我想要是我的前女友知道送我赴京赶考就会失去我，她还会推那一把吗？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早已预知我与她终难成正果，今天不分手，明日也会别离，这一天终会到来，历史与命运早已注定了这一点，她无能为力，只好放我出去谋个更好的前程。今天，如果我只是对她表示感激之情，是远远不够的，我真正要感谢的，是在与她共处的不长日子里，她给予我的非凡的欢乐，最大的快乐，我从此知道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后来我就像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真正的爱情！一日不倒，便一日不停止对爱与美好的追求！
写到这里，我知道提及前女友恐会引起某些人的不快，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能像刮刀刮凉粉小刀切黄油把过去剥离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不留下吗？人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烦恼，在不同阶段也必然有不同人的陪伴，有了她们的相伴相随，我们才能一步步走出人生困境，所以追思以往以及过往流水一般的人生，这没有错，反倒显得你重情重义。这一点恰恰非常重要，尤其在男女交往中，尤二姐、尤三姐不就毁在患得患失、不敢追求自我幸福的柳湘莲手上，秦可卿不就毁在凉薄自私的贾珍手上吗？爱一个人没有错，错的是时代和时代中错乱的心。
笔试之后是面试，总行的面试选拔极为正式。在此之前，我还从未有机会接触这么多高级别领导。一水儿的评委领导面无表情，目光深沉，危坐对面。我诚惶诚恐，深为自己学识浅陋而汗颜，我已经做好了答不上题的准备，但评委问的问题还是让我抓狂。他们问的问题十分古奥、庞杂且综合性极强，一时让我不知所以，一个面孔白皙的评委问我西方产业经济学的精髓是什么，产业经济理论与信贷政策如何结合。说实话，我完全不知从何作答，我几乎想放弃了站起来向评委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不会，然后退出考场，结束北京报考之旅，就此打道回府回到家乡与爱人幸福度日，但内心里另外一个意识又强迫我必须坐下来，调动每一块思维神经，沉心思考，用心答题。我略一沉吟，说再好的理论也必须结合国情，能够落地，才是有用的理论。中国最大的国情就是地大物博，区域差别很大，东部的产业政策复制到西部未必适合，你让一个平时使惯了枪炮的人去舞刀枪剑戟，对他来说，是合适的吗？我来自西部，来自曾经是改革开放肇端发起的城市重庆，重庆是老工业基地，产业结构的不合理、大锅饭体制的弊端，让重庆很多企业陷入生死存亡的艰难境地，这里面还包括一些大型国企，我们分行对这部分企业也有很大的信贷损失。好多企业欠本欠息，分行前十大问题贷款客户几乎全来自这些企业。但我们信心没有倒，士气没有丢，关键是中国需要重庆，西部大开发更离不开重庆，重庆也是中国经济转型最好的试验田，重庆转型成功，很多与重庆类似的地方也可以照方抓药。那我们重庆有什么，或者说还剩什么？我说我们最大的财富就是工业基础没有倒，骨干企业骨架犹在，特别是我们重庆有一批技艺精湛的优秀产业工人，他们今天面临下岗或已然下岗，但一声号令，他们随时可以复工复产，他们一双灵巧的手就是最大的财富！说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女友的父亲，她的父亲就在一家厂子里，八级技工，工厂里车钳铣刨磨十八般武艺，他没有一样不精通的。我最后提到，分行正在研究推出并购贷款，引导沿海先进产业精工技术向西部转移，正好对接大西南雄厚的工业基础，重庆这座英雄城市浴火城市必将迎来新生！我还表态，总行可以不录我，但经历这次面试，我心向总行，从此之后就是总行的人了，与总行同心共振，我就是总行在大西南播下的一粒种子，组织什么时候需要我，随时可以唤醒我。讲到这里，我看到评委们原本黯淡的目光陡然间亮起来，一个个抬起头来，开始打量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面试者。我越讲越从容，越讲越自在，全然忘记了时间，十分钟的面试，被我生生拉拽成了半小时，居然没有被打断，我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文不对题，他们问的是一个方向我答的是另一个方向，所答非所问，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旦我在自己的跑道上甩开了步子，别人怎么跑跑姿如何就不是我关心的了。当我把我想表达的毫无保留毫无凝滞地倾泻而出，我感到无比轻松，如释重负。
面试出来后，已是月落柳梢，寥星挂天，我把自己投身到京城无边的黑暗中，生活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我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场景。当年的面试是总行借用北京分行崇文支行的会议室进行的，这个楼今天还矗立在永定门外。我面试时周边环境十分嘈杂，而今已整饬一新，从前门通往大红门的快速公交道隔开了东西之界，也隔开了过去与现在。从外面看楼还是那座楼，门前的大石狮还是那般青面獠牙。永外地带大多平房，这栋楼至今还是那么耀眼。每次从二环经过，我都会多看几眼，我的北京梦想就是从这里开启的。那是2002年的初冬，对我们南方人而言颇感寒冷，比天气更寒彻的是心境，我不知总行是否能看上我，我感觉结局并不太妙，也许凶多吉少吧。面试之后，为不留遗憾，我去了我心爱的北大，看了看未名湖，那汪清澈的湖水还在，快上冻了。谁知总行就点了我的将！命运就此转折。再来北京正式报到已是转年的三月春暖时节了。
万万没有想到，我到总行被分到处室的处长竟然是我的面试官！他是北大光华博士，曾师从于张维迎，西北人，维迎也是。当年张导师曾带着他在广袤的大西北做乡村调查，很多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区域他们都走到了。我经常看见张维迎在电视上风光无限，没想到他们该吃苦时一样可以低下身段，——特别当这种吃苦是自找时，我就更加佩服，成功者的成功从来就不单是运气。处长给我们讲行业分析，脱口就是托宾Q、帕累托最优、产业禀赋、比较优势、二次回归，好多词汇我都不懂，赶紧找书来恶补。下次专题讨论，他又抛出新的经济术语，我应接不暇。工余时分，他多半是捧一本英文原著研读，动辄就是“Big bath，Economic rule”，我一点不烦他，相反还特别喜欢他。他在系统内首次提出用“成长性”指标来综合评价上市公司，很多年过去了，至今没有人能超越他当初的方法。他组织我们讨论气氛热烈，谁有话都可以表达，他总是鼓励我们多说，言无禁忌，表达姿态比表达的内容更重要，这样的氛围深深感染了我。我跟他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但他给予我在专业上的引航，却让我受用终身。他在业务上对我们要求甚高，在生活上却极为照顾我们，管理也十分松弛，让我们身心放松。他经常说，“你们大老远来，抛家舍业来这里，将来还得回去，都挺不容易，工作不含糊，争取多学点本事，北京该去的地方都去看看，过节啥的把妻儿老小也接过来转转。”他知道我们借调人员囊中羞涩，便经常请我们吃饭，吃饭时让我们随便点想吃啥点啥，我们便捡贵的使劲点。在他的带领下，南菜园一带的饭馆我们几乎吃了个遍，像什么青年餐厅我们三天两头去老板都认识我们了。自此之后，京城里不管是哪儿的青年餐厅，不管是陶然亭店还是百子湾店，我走进去都有一种油然亲切之感。后来他去了上海，担任了一家大行总行部门老总，是中国金融论坛四十人之一，经济金融界都甚为知名。有一次在北京的一个会上，我没看到他，他先看到的我，隔老远就跟我打招呼，我飞一般过去，搂着他，拽着他的手使劲摇就不松开就不松开，我分外高兴，见到老领导，过去那些幸福的日子就都回来了，他还是那样书卷气，还是那样睿智，我是真喜欢他！
借调同志的家都不在北京，所以晚上常在一起聚餐。刚开始总是我请大伙儿吃饭，时间长了，经济上便有些吃紧，大家也觉得老让我一个人请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就改成AA制。过去大家点菜还畏手畏脚，总怕我不堪其负家里小孩没成年老人还需要赡养，自从改成平摊制，每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也敢于点硬菜了，点自己就是吃自己理直气壮。最先打破这一平衡的还是我，我觉得和气一团的生活终究少了些况味，于是我买回一个飞镖盘，提议大家以镖靶成绩决定饭费比例，全处六人，成绩前三的白吃，后三名分别按五成、三成、两成掏钱。我的投镖成绩非常好，我把自己想象成弯弓射雕的郭靖，赢了就可以迎娶华筝公主，所以我全神贯注，镖镖直飞靶心，偶有闪失，也不会低于八九环。大伙儿见了我的成绩，未投之前已有三分怯色，成绩完全拿不出手，我在一旁观战都不好意思报靶，他们只好认命，我就这样白吃白喝了半月有余。中途家里有事我回去了一周，等到再重返北京，发现天都变了。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他们天天练习不舍昼夜，一心想要打败我，直至夜深了大楼保安催促他们走时，他们才恋恋不舍放下飞镖。我回来一看，镖盘周围的墙壁千疮百孔，全是飞镖穿壁的眼儿。他们在我面前演示，把把精准，水平已全然不在我之下，特别是他们飞镖在手一引一跃还回头看我一眼满是挑衅的神色，显是胜券在握了，就此拿下了，今晚就是翻身之夜，这让我很是接受不了。看来回京后的第一顿饭就不好吃，还像过去那样躺在功劳簿上行不通了。我强作镇静，我说比试就比试。他们掩饰不住高兴，纷纷起身洗手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片刻，我心里翻转了无数个念头，逃之夭夭不是不行，但岂不被他们笑掉大牙，从此只能躲着绕着他们走；留下苦撑局面，也可能输到无底。走还是留？危难时刻，我灵光一现，与其败局已定，不如把胜负交给命运，博个大小，求个几率。我趁人不备，赶紧把镖盘掉了个个儿，这边是靶心环，翻过来就是国际环。国际环并不是靶心十环，离心越远，分值递减，——这其实是沿袭了古代射箭的比法，老外不屑于东方的靶心环，他们就爱玩国际环，一小格小格格分数不同，上下左右全无规律，差之毫厘就可能是十环与一环的差别，这种玩法对技艺要求更高，要求出手更谨慎更精准，此刻却被我当做一种命运的摆布而奋力一搏。同事们洗完手后兴冲冲跑回来，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一看镖盘不是平时熟悉的盘，心里稍一嘀咕，但很快就释然，无所谓了，什么样的盘还不是一样投！今天要姓赵的好看！我也打起精神非常小心投出三镖。投完计分，猜猜我第几？第三！虽说比我走之前名次下降了，但正好踩在不用掏钱吃饭的边缘线上！我后来剖析，全处就我一个南方的，其他都是北方人，还有一个湖北的不南不北，关键时候，南方人的脑子还是要灵活些。是晚，我吃得非常开心，劫后余生我心境大好。但这样凭手气的玩法绝不敢玩下一次，命运不可能总眷顾你，我就此退出了镖决的角逐，要么AA要么我请他们或他们请我，掏钱还在其次，我最不能承受的是他们对我镖艺下滑的奚落，我以金盆洗手就此退隐江湖的体面姿态正式宣告暂别投镖生涯，但我看我的退出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他们几个人继续着飞镖游戏，你飞过来我飞过去，乐此不疲，几个男生夹着一个女生，投到最后，就丧失了刀刀见血剑剑封喉的尚武本义，而变得含情脉脉，款款情深了。
▌编审：北京积分落户帮编审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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