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罢!罢!罢!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屈辱地、生不如死地苟且偷生,真不如像悟定法师那样,自己做主,体面尊严地走完自己的人生路。
  晚上吃完饭,章四老汉反常地不再去“专政学习班”学习,而是让章何氏烧了一盆热水,洗了个澡,又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兴致勃勃地取出一本前次火堆中尚未燃尽的古书,有滋有味地诵读起来。
  章何氏问今晚咋不去学习班了,章四老汉说今晚我在家里自学。章何氏睡去了,章四老汉又看了一会书,然后取出满满一瓶地西泮片,用一杯温热的开水,全部喝了下去。
  这是一种效果不错的安眠药,平常要是有人睡不着觉,晚上一片两片就可以见效。章四老汉一生太疲惫了,他一口气喝完一瓶,是想很快地睡过去,永远地睡过去,再也别醒来。
  第二天早上,以往喜欢早起的章四老汉依旧酣睡。章何氏喊他不醒,又见他穿着衣服,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安眠药空瓶,章何氏马上就明白了是咋回事,急忙哭喊着叫来了几个儿子。
  家丰、家满、家旺赶忙将章四老汉用架子车拉到了县医院,如鹄和父亲家奇也一起跟了过去。到了医院,医生马上开始洗胃抢救,希望着老人早点醒来。可章四老汉是医生,他知道多少药可以实现自己不再醒来的意愿。章四老汉静静地躺着,面容安详,始终像在无忧无虑地熟睡,响着轻轻的鼾声。
  章四老汉的女儿家慧,嫁到了县城北街,现在也有了两个小孩。家慧夫妇也是跑前跑后忙着寻找医生,联系病房,张罗着接待来到县城看望章四老汉的亲戚们。
  到了晚上,医生抢救了一天,胃也洗了,药也用了,针也挂了,章四老汉依旧未醒。医生说人可能不行了,你们该给老人准备后事了。明天人要是醒来,就是奇迹,但是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家奇就和家丰、家满、家慧夫妇商量着给章四老汉准备后事,晚上就由家旺和如鹄在医院陪着章四老汉,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出现。
  如鹄和家旺在家慧家吃完晚饭,回到病房,分别坐在章四老汉病床两边,陪伴着章四老汉。这时的章四老汉依然像睡熟了一样,面部依然慈祥平静,轻轻打着呼噜,一点不像是即将踏入鬼门关之人。
  家旺眼睛红红的,今天一直很少说话,此时依旧保持着沉默,时不时地看看章四老汉有啥动静。如鹄知道六大心里难受,也不去打搅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祈求老天保佑,保佑着四爷早点醒来,早点恢复健康。
  在如鹄心目中,四爷的一生是伟大的、很了不起的。家奇经常给如鹄提起章四老汉年轻时的非凡事迹,这些如鹄没有经历,不必细说。从如鹄记事开始,四爷就是一个从西安大城市回来的医生,是九里店村最有知识的人,也是最善良的人,最受乡亲们尊敬的人。多年来,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青伤红伤,总是四爷能使其消除病痛,恢复如前
  家旺比如鹄大四岁,叔侄俩走得最近。如鹄记得,六大经常带着他来到四爷的房间,翻看四爷的书籍。四爷的书柜上不像自己家里——父亲的书籍不是养鸡养羊养蜂养兔,就是种菜种花种豆种麻这类农业方面的书籍,四爷这儿不一样,这儿除了他自己经常研读的各种医学书籍外,还有好多如鹄喜欢的文学方面的书籍。
  如鹄最早接触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隋唐演义》《西游记》等中国历史经典小说,就是从四爷这里得到的。看书之余,如鹄还喜欢和四爷聊天。如鹄觉得四爷是一个学富五车、知识非常渊博的人,讲的话好多都比较深奥难懂,只是有一段浅显的话语,让如鹄没齿难忘。
  四爷说: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活——自己一人,每天二斤粮吃不完,每晚三尺宽睡不了!活着要为大家,为大家活着,活得才有意义!如鹄知道,四爷说的“大家”,不光指自己的儿女、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族——四爷特别指出,“大家”也包括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比如咱九里店原底村的乡亲们。四爷说这样的人生才会受到大家的尊重,生命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章四老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当年他从西安回来,几十年心血置买的土地分给了大家,眼睛也不眨一下。不但毫无怨言,而且以自己所长,免费给乡亲们看起病来。即就是后来办起了诊所,也仅仅收取成本费用,以保证诊所的正常运营……
  夜已经很深,如鹄、家旺叔侄俩坐在章四老汉床边。为了防止章四老汉因为呼入性肺炎的发生,床头依旧挂着抗生素一类的吊瓶,如鹄会经常看看液体滴得是否流畅,瓶中药水是否滴完。
  家旺对如鹄说:“你困了,就趴在床边眯一会儿吧。”
  “我不困,睡不着。”如鹄说,“唉!四爷啥事都想得很开么,这回咋就——”
  “我清楚我大。”家旺心事沉重地说,“你四爷一生争胜好强,他这样做不是软弱,不是回避,也不是这些狗日的瞎怂说的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无罪,谈啥畏罪!你四爷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是对现今这些自上而下的胡来乱来的一种控诉!一种反抗!”
  “就是嘛,这些红卫兵,没一个好东西!”
  “唉!这些红卫兵算个啥么,都是一些屁事不懂的瓜怂!光靠他们也翻不起个大浪。你看看大队的民兵,一天到黑扛着个枪,牛皮哄哄的,好像人人都可能是阶级敌人!可他们都是有人撑腰的。如今不止咱这里乱成这样子,而是全国性的。”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像我四爷这么好的人,咋就成了阶级敌人?!”
  “是啊!地分了,钱分了,房也拆了,诊所也砸了,屋里值钱的东西也烧了,你还得戴上高罐罐帽子,穿着白褂褂,没完没了地让人家批斗、羞辱,让这些乳臭未干的碎怂在你跟前要企头(4)!你说你四爷,就是心再宽,能咽下这口气么?!”
  “简直是好坏不分,黑白颠倒!”如鹄愤愤不平地说。
  章四老汉终究还是走了,他怀着满腔的愤懑、怨恨,带着对家人的挚爱和依恋,自己做主,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路程。
  章四老汉的葬礼,按照“红扫黑”兵团对于畏罪自杀阶级敌人的丧葬规定,不许有大的举动,可是村里的乡亲们还是冒着风险前来帮忙。章四老汉的棺木被乡亲们抬到了章氏墓园,埋在了章三老汉坟墓的旁边。章四老汉的孝子孝孙们,包括以前在章四老汉诊所看过病的乡亲们,也不顾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死后不能动哭声的禁令,大家缅怀章四老汉生前的事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注释:
  (1)不悦意:指不同意、不愿意。
  (2)陪庄:指陪斗。
  (3)吃了大劲:指吃了力,有了负担,受了刺激。
  (4)要企头:这里指占便宜。
  文革初期疾风暴雨般的革命高潮过去了,也就是造反派的“打砸抢烧”加“武斗”告一段落。广袤的关中大地上,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与宁静。
  章四老汉去世前,家满、家旺就已不再去学校,成了九里店生产队两名正式的人民公社社员。如今家里除了章何氏料理家务,家丰两口和家满、家旺全是劳力。在劳动日是农民唯一经济来源的时下,章何氏感到以后的日子并不十分熬煎。只是一件事让章何氏放心不下,那就是家满、家旺的媳妇能否早日娶回。现在阶级斗争斗得人神经紧张,贫下中农甚至中农、上中农的家庭,都不会担惊受怕地把女子嫁给地富家庭。地富只能找地富,这也算是门当户对。章何氏经常和家奇谈起:“啥时把这俩媳妇取回来了,我的心就完全放下了,就是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家奇总是给章何氏宽心,说:“四妈,你放心!别的地富子女我不敢说,可我的这两个兄弟一个比一个帅气,一个比一个能行,又都是高中学生,娶媳妇的事没麻达①,恐怕一些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女子,也会争着找我兄弟做四妈你的儿媳妇哩!”
  厚厚也不再是红卫兵的一员,他也正式向生产队长黄新生报到,成为正式的人民公社社员。
  厚厚成为社员后,就为九里店生产队立了一功。他曾去过西安他二大何奎子的兵工厂,看望他婆和二大。当年虽说是国家因为他父亲定子是革命英雄,安排二大进的工厂,可二大奎子也凭着自己的大公无私、吃苦耐劳、办事认真、积极上进,当上了分厂的后勤主任。
  分厂在西安西郊,有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居住在一个家属院,家属院里有两个规模很大的公共厕所,厕所每年产出很多大粪,都是无偿地送给了不远处村里的菜农。可这些菜农恐怕也是地少,用不了那么多,有时厕所后边的大粪堆成了小山,也没人及时拉走,整天臭哄哄的,让住在厕所附近的住户很有意见。而这些事,也让他这个后勤主任很是头疼。
  厚厚见了二大,二大突然想起几年前他回家,正赶上九里店大搞积肥运动,把一些老墙都推了,把一些老炕都砸了。可现在这里这么多的好肥料,反倒要求着人家无偿地拉走。于是在厚厚回家时,奎子就让他告诉黄队长,如果能抽出人力把这里的大粪拉回队里,对粮食增产会起到很大作用。
  厚厚回到村上就告诉了黄队长。黄队长一听很高兴,说现在正好冬闲,咱们就全体男劳力一齐出动,拉回这些大粪,要省下好多买肥料的钱哩!黄队长还夸奖厚厚说,你这个新社员不错,到西安走亲戚,也不忘记给队上办好事。厚厚说,这是我二大的主意,他就在厂里管后勤。
  第二天,队里组成了一挂马车二十多辆架子车的庞大队伍,去西安拉大粪。因为路途遥远,来回一百五十里路,需用两天时间,队里规定每辆架子车最少二人,每车两天发放出差费三块五毛。队上每一户有架子车的社员都踊跃参与,大家觉得一方面可以挣到较高的工分,还可以领到出差费——出差费细发点花,还会有剩余。
  如鹰由于要管理家里养殖的兔子,如鹄和父亲也就合拉一辆架子车,高兴地参加了拉运大粪的队伍。当时如鹰说如鹄力气小,驾不了辕,父亲说你就是去了,拉重车我也不放心让你驾辕的,你两个不管谁去,都只能给我当个“梢马”。
  梢马就是架子车装货后,右手车帮上拴有一条绳子,由梢马曳着以减轻驾辕者的负担,就像马车除了辕马以外其他的几匹马一样。如鹄高兴的还有一个原因,他经常听父亲说省城西安,可就是没去过,这次随同父亲参加劳动,既给家里做了贡献,也能够看看这西安城到底是个啥模样。
  天不亮大家就出发了,空车子由如鹄拉着。如鹄说父亲第二天要拉重车,今天就先歇一歇。家奇觉得如鹄的热情很高,也不愿挫伤儿子的积极性,就由着他。大家都带着两天的干粮和水壶——这是因为大家没粮票,而没粮票在国营饭店食堂是买不到饭吃的,一些私人饭馆会有不要粮票的蒸馍和面条议价出售,可这议价其实是不会和你商议的,人家说多少就多少,往往价格高得离谱,比方一个二两的蒸馍,有粮票是二分钱一个,没粮票就要花一角钱,价格高达五倍。
  大家还带有一样东西,就是席子和被褥,只有家奇没有带。如鹄就问父亲这是为啥,咱们晚上咋睡觉。家奇说如果是我一个人,我就会带被褥、席子,晚上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也罢。可是有你,大就嫌你睡不好觉,第二天影响干活,咱们晚上可以找个旅店住一晚。如鹄就说旅店住一晚很贵吧,家奇说,那就看你住啥样的旅店了,太好的旅店大也没住过,一般的通铺不算贵,也就五角六角,最多超不过一元。
  说话间大队人马都走到了前边,只有明明拉着车子和他大吴二狗边走边聊,跟在如鹄的后边。如鹄问父亲,咱要不要赶上前边的大队人马,家奇说不必。
  家奇又问如鹄说:“你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吗?”如鹄说知道,就是讲了“不怕慢,就怕站”的道理。家奇说就是么,只要咱们不停点地往前赶,天黑前肯定会赶到西安西郊,咱何必着急。
  估计明明是有意落在后边的,因为前一段时间他当了几个月的“现行反革命”,现在依然在劳动改造之中,大家就不敢随便搭理他,恐怕惹上麻烦。他知道如鹄和家奇叔不会嫌弃他,一是因为家奇叔和他大本来关系就不错,还有就是家奇叔也因为投机倒把穿过白褂褂,也参加过“专政学习班”挨过批斗,也算是同一类人,可以称之为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吧。
  两辆架子车很快爬上了神蟒原,又下神蟒原,直接穿过渭河——渭河已在三年前修通了当年苏联撤走专家时留下的半截子渭河大桥,过渭河方便多了——到了郭镇。如鹄已经浑身冒汗,家奇说让他来换一换,如鹄说:“不用,大你就把劲留下明天驾辕吧。”如鹄脱掉了黑色粗布棉袄,只穿着一件贴身夹袄,依旧拉着架子车朝前走。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约有一竿子高。由于天阴,感受不到太阳的光芒,只是见到东边的天空比其他地方明亮许多。路上行人很少,偶尔一辆公共汽车或者载着各种货物的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掀起阵阵沁骨的冷风;路旁的杨柳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似乎已经干枯,可以看到有些觅食的乌鸦和麻雀,固执地在树枝间穿梭,企图找到冻死的小虫子的尸体;路下田野里没有绿色,一片片到了冬季休眠状态的黄茬茬的冬小麦,已经不再生长,在为来春的返青分蘖积蓄着能量。
  后边的二狗已经换下了明明。看到如鹄继续拉着车,二狗喊着对家奇说:“奇哥,我看你如鹄争怂②哩很么!”
  家奇笑了。如鹄扭头朝后边喊道:“二狗叔,我明明哥明天能驾辕,我不行,我今天就多拉拉空车子。”
  到了漕渠原下,家奇坚持换下了如鹄。如鹄也实在累得够呛,就在后边推着车子上了漕渠原。
  上原后走了一里地,家奇指着朝东的一条岔路对如鹄说:“这里往东再走四里路,就是大曾给你提起过的原冯村,大当时的部队就驻扎在这里,你爷把大叫回去当了农民。”
  如鹄向东放眼望去,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天际之下,有一片灰蒙蒙的村庄,和九里店并无两样。
  如鹄说:“我爷也真是!大你如果不回来,现在也不会在农村受罪,不会让人说你是逃兵。”
  家奇说:“那倒也是。不过大不生你爷的气。”
  如鹄问:“为啥?”
  “有句古话说:子不嫌母丑,儿不论父过。何况你爷把大从部队上叫了回去,未必就一定是过错。”
  “那又为啥?”
  “有一个成语叫‘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说的是古时候有一位老人,名叫塞翁,他养了许多马,一天马群中忽然有一匹走失了。邻居们听到这事,都来安慰他不必太着急,年龄大了,多注意身体。塞翁见有人劝慰,笑笑说:‘丢了一匹马损失不大,没准儿还会带来福气哩!’邻居听了塞翁的话,心里觉得好笑。马丢了,明明是件坏事,他却认为也许是好事,显然是自我安慰而已。可是过了没几天,丢了的马不仅自动回家,还带回了一匹骏马。邻居听说马自己回来了,非常佩服塞翁的预见,向塞翁道贺说:‘还是您老有远见,马不仅没有丢,还带回一匹好马,真是福气呀!’塞翁听了邻人的祝贺,反倒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忧虑地说:‘白白得了一匹好马,不一定是什么福气,也许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邻居们以为他故作姿态,纯属老年人的狡猾,心里明明高兴,有意不说出来。塞翁有个独生子,非常喜欢骑马。他发现带回来的那匹马顾盼生姿,身长蹄大,嘶鸣嘹亮,膘悍神骏,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马。他每天都骑马出游,心中洋洋得意。一天,他高兴得有些过火,打马飞奔,一个趔趄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邻居又来慰问,塞翁说:‘没什么,腿摔断了却保住性命,或许是福气呢。’邻居们觉得他又在胡言乱语——他们实在想不出,摔断腿会带来啥福气。不久,匈奴兵大举入侵中原,青年人都被应征入伍,塞翁的儿子因为摔断了腿,不能去当兵。入伍的青年结果都战死了,唯有塞翁的儿子保全了生命。”
  家奇讲完“塞翁失马”的故事,问如鹄这个故事说明了一个啥道理,如鹄就说坏事里面也可能会有好事,好事里面也许会有坏事。
  家奇说:“对呀!你爷不把大叫回来,或许大现在当了官,进了城;或许现在是‘右派’,是‘走资派’;也或许从部队直接去了朝鲜战场,像你礼儿叔一样,成了革命烈士。”
  如鹄一听,吃了一惊:“哇呀!大你真要像礼儿叔一样,永远埋在了朝鲜,那就没有我兄弟姊妹六个娃了!”
  家奇说:“就是嘛!所以说,你爷当初非要把大叫回来当农民,说不定还让你大躲避了一个天大的灾祸哩!”
  又前去不远,如鹄看见东南方向有一个很粗很高的圆柱形物体伸向天空,圆体的上端翻滚着灰白色的浓浓烟雾,渐渐向四周伸展、蔓延、扩散,浑浊了大半个天空。如鹄问父亲:“这是个啥东西?”家奇回道:“这是个大烟囱,下边是灞桥热电厂。咱家里的电灯、队里钢磨用的电,就是从这里发出来送过去的。”
  如鹄一听,感到难以理解——当年家里有了电灯,母亲再也不用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哥几个也不用因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而把鼻孔吸得乌黑,如鹄总想搞清楚看不见又摸不着、也不敢摸的电咋就这么神奇,通过电线传到灯泡,开关一拉,霎时又明又亮。还有这钢磨,电的威力真大,竟可代替马牛骡子拉的石磨,更加快捷地磨出面粉来,简直不可思议。如鹄曾经问过父亲,这究竟是为啥,家奇说他也不懂,你只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定会懂的。
  到了灞桥镇,街道上人来人往明显是热闹多了。家奇和二狗商量,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也歇息一下。他们选择了一家门上写着“国营红卫食堂”的饭馆,放下架子车,四人鱼贯走了进去。每人叫了两角钱一碗的红肉煮馍汤,不含馍——买馍要粮票——大家都泡上自己带来的杂面锅盔。
  好久没吃猪肉了,如鹄感觉很香。一不留神,家奇一筷子夹了三片肥膘肉放在了如鹄的碗里,可一碗红肉汤里总共不过四五片肉。
  如鹄拒绝已来不及,想给父亲再夹过去,又怕拂了父亲的好意,就说:“大,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夹肉了,你自己也吃嘛!”
  家奇说:“我娃爱吃肉,就多吃一点么!”
  如鹄想起了趴在家奇的背上第一次去河岸吃“油葫芦”水盆羊肉,就说:“大,你再别给我说大人都不爱吃肉爱吃锅盔。你小时候给我说,我小,不懂事,竟然相信了好多年。现在我啥都知道了,你就是舍不得吃,想叫我多吃些,对不?”
  家奇笑了。二狗说:“奇哥,你看你在你娃跟前骚情(3)的!”
  家奇说:“娃正在长身体哩么,多点营养没坏处。”
  如鹄想,难怪我比明明哥小三岁,个头却长得差不多。二狗说:“你看我明明,啥都不好好吃么,还想把肉往我碗里夹哩。”
  家奇说:“你家里这几年都能分到钱,生活宽展,肉吃多了就不香了。”
  二狗说:“好我的哥哩!家里哪有那么多的肉吃。唉!就是前一段把娃整成个现行反革命,娃心里吃劲了,干啥都觉得没意思,饭也不好好吃。”
  家奇说:“我说明明,你还小,慢慢就会懂事的。这有啥?!人生有点挫折,倒会把你锻炼得坚强起来。你看你叔我,社教时就挨批斗,一直批斗到现在,我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么!要说你反革命,不小心踩破了一本书就是反革命,简直是笑话!可现在社会上这些笑话就能流行!就像你叔我,贩猪娃就是资本主义,就是向社会主义进攻,谁相信这些鬼话?!咱不管他,咱也管不了他,咱就想办法把咱的日子过好就行。”
  明明说:“叔!就是太丢人么!”
  家奇说:“咋丢人?丢啥人?在谁跟前丢人?凡是一个正常人,谁不知道是你不小心踩了书,踩了就踩了,屁大个事!叔觉得你以后不要再去想这些,丢掉思想包袱,好好过日子,将来娶个媳妇成了家,你大你妈也就放心了。”
  吃过午饭,继续赶路,如鹄又拉上车子。过了灞河大桥,再向西南走不多远,又穿过浐河桥,很快到了十里铺。这儿要上一条很长很长的大坡,叫长乐坡,家奇要换下如鹄,如鹄不肯,说是刚吃了那么多猪肉片片,身上正有一包劲儿没处使哩!
  如鹄铆足劲儿向坡上拉车,家奇在后面推着。走到大坡中腰,车轮陷在了一个坑洼里。如鹄猛一使劲,脚一拐,车子拉出来了,可如鹄右脚上布鞋的鞋底和鞋帮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口子几乎占据了鞋帮和鞋底连接的一半,不做处理是不能行走的。
  家奇看过后有了办法,他从他的粗布腰带上,撕下了长长的一绺棉布,给如鹄把鞋子和脚紧紧地缠在一起,父子俩就又继续前行了。
  车子上了长乐坡,踏上了长乐路。这是西安东郊的一条主干道,它不像如鹄此前一直走的西渭公路是石子路,而是平平展展的柏油路,比坑坑洼洼的石子公路要好走多了。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也越来越多。在各种行驶的车辆中,有一种很长的公共汽车,车顶上有两根长长的铁杆把车体和电线连在一起,车里面坐满了人。家奇说这叫电车,它也是靠我们路过的灞桥电厂发出的电来运行的。
  走完了长乐路,如鹄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城门楼,楼门上方写着“朝阳门”三字。家奇说进了这个门,就真正到了西安城里。咱们要穿过西安城,再向西走十多里路,就到了目的地。
  天气是多云状态。从西边天际朦朦胧胧射出的晚霞看来,此时应该是到了太阳压山的时候。如鹄眼尖,最先看到了远处站着的厚厚在招手。如鹄迫不及待,拉着车子来个百米冲刺,跑到厚厚的面前。
  厚厚说:“哎呀如鹄,你还真行啊!”
  如鹄说:“厚厚哥,你以后可不能老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厚厚说:“行啊行啊!你长大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家奇和二狗也赶了上来。厚厚说我二大和黄队长在厂区家属院等着哩。大家就随着厚厚,往北走上了一条小一点的马路。没走多久,厚厚指着马路左边的一片厂房对大家说:“这就是我二大的工厂。”
  如鹄看到工厂的大门很大,由三部分组成,中间一部分似乎像银色的网状钢管全部封闭,一边的门柱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招牌,上写“国营二八一厂第一分厂”。行人都是从两边的小门出入,小门旁边都端直地站着一名身穿解放军服装的哨兵。
  气味。这里是一个篮球场,场外固定的水泥坐台,可以供大家坐下来休息。
  黄队长和奎子已在这里等候。打过招呼,奎子给家奇和二狗各发了一支大前门香烟。奎子头上戴着俗称“火车头”的栽绒棉帽子,身披一件有着棕红色毛毛领的灰色短大衣,里面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挺括的黑色西裤下边,是一双黑黝黝的三接头皮鞋。
  黄队长说:“歇一下,然后吃饭。吃过后装车,就在厂里睡觉。咱要感谢奎子,奎子这次可是给咱队里帮了大忙了。”
  奎子说:“不客气,这都是应该做的。”
  如鹄也看到了旁边水泥台子上有一篮子细面蒸馍,一桶白米稀饭,一盆深褐色切成细丝的大头菜,还有摞在一起的细瓷碗。一边还有几个社员,圪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喝着。
  原来,黄队长和厚厚一早坐公共汽车来到了这里,本想提前告知一下奎子,避免下午大队人马到来后的忙乱。没想到奎子问明了情况后,想得比黄队长更加周到。他说村里乡亲们来后,他可以负责给大家提供住宿,也可以管大家晚上和第二天早上两顿饭。
  黄队长说:“这咋行呢?不能为咱村里的事让你犯错误么!”
  奎子说:“给咱乡亲们提供点方便,和犯错误挨不上边么!住的地方是前一向给串联的红卫兵住过的废仓库,可以容纳上百人。吃饭在咱厂区的大食堂,我用我的饭票来买,咋能算是犯错误?”
  黄队长说:“那这样也行。我下一次过来就把咱队上的储备粮拉上交给你食堂,让你们的炊事员加工一下也可以。”
  奎子说:“不用不用,咱队上给我家帮的忙办的事,我都记着哩!葬埋我嫂子、我父亲、我哥,这些好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蒙在鼓里的奎子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黄队长,正是逼死自己嫂嫂、杀害自己哥哥的恶魔!
  黄队长说:“你的口粮是按照定量供应的,咱社员们吃了,你这一大家子咋办?”
  奎子说:“你真的要拿,下次来捎一点苞谷糁给我就行。咱乡下的苞谷糁好吃。”
  厚厚带着如鹄和家奇、明明和二狗,在男厕所洗了一下手,吃过了蒸馍稀饭就开始装车。这些大粪和农家积攒的大粪不同,因为里面黄土含量很少,基本是人的大便晾干凝固而成,肥效很高。当然,它的气味自然很臭。
  当这些表面干燥或者是被冰冻的一层挖开后,被一锨锨装上架子车,里面蓄积已久的臭气马上散发出来。如果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或者说没在农村干过粗活脏话的人,很难说不会被这种奇臭气味所熏倒。
  大家很快装满车,车上蒙上了一层塑料纸。这样做一是防备路上抛撒,影响市容;二是尽量让气味减少挥发,让拉车的人一路上少受一点臭气的折磨。
  装完车,大家都去休息了。如鹄觉得第一次来西安,和厚厚商量着出去转一转,看看西安的夜景。其实两人也没转远,就围着二八一分厂转了一圈。厚厚说这里是西安西郊,是工厂区,没啥看头,要真正看西安城应该去城墙内的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可如鹄还是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新奇:宽敞的马路,高大的厂房,明亮的路灯,街边的商铺,行进中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流和那些急急匆匆下班回家的城里人。
  转了一会儿,厚厚自豪地指着一片六层家属楼其中的一栋对如鹄说:“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南边第二栋的三楼,就是我二大的家。”
  如鹄羡慕地看着这些都亮着灯光的家属楼,问厚厚:“厚厚哥,奎子叔家里有电话没有?”
  厚厚说:“有,几年前刚搬过来就有了。”
  如鹄说:“奎子叔不简单,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
  回到大家休息的废仓库,大部分社员已经睡熟,房间里回荡着或轻或重的呼噜声。家奇还没睡,在和二狗抽烟聊天,想必是在等着如鹄回来。见到如鹄,就催如鹄快睡,明儿个要早起。这里原先供红卫兵住宿,不光地面支着床板,而且还有他们用过的被褥。这些被褥是草绿色的劣质军用被,很脏。如鹄就和大家一样,不用脱去衣裤,仅用被子一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早上起来洗过脸,黄队长已派人和奎子一起,将稀饭、包子送到了住处。黄队长说,见其大家辛苦,今天的包子每人十个,是一天的吃食;稀饭尽饱喝,不够了再去打。家奇打来了两碗稀饭,如鹄领来了二十个包子。
  家奇尝了一个,说是太咸,吃多了路上怕要一个劲儿喝水,不方便,就把带的锅盔掰碎放到稀饭里,就着咸菜吃起来。如鹄也吃了一个,肉馅很香,盐味合适,他知道父亲心里想的是尽量把粗面细面两搅的锅盔吃完,剩下细面肉包子留给家里的几个孩子。于是,如鹄也说,就是太咸了嘛,还是先吃锅盔,路上耐饥。
  吃完早餐,大家就陆续上路,如鹄依然和明明的车子作伴。明明要驾车辕,二狗说你还是跟如鹄一样,当个梢马就行。如鹄知道家奇关心自己的身子骨,不会让他重车驾辕的,也不争取,早早地给肩上披上了垫肩——这是将绳子搭在肩上曳车时保护肩膀的一种布垫——准备好好给家奇当梢马。
  家奇让如鹄换上新鞋,如鹄很明确地说舍不得穿,布鞋破了,这样缠着走挺好的,穿着新崭崭的运动鞋,拉着一车大粪,看起来一点也不搭调嘛!
  天气阴沉沉的,但不是太冷。车上拉着的大粪虽然遮盖得严严实实,可依然从车厢和前后挡板的缝隙里透出来阵阵恶臭,令人作呕。沿途的行人很远就掩起口鼻,迅速地避开。有些衣着光鲜走路不注意的城里人,不小心走到车子跟前,突然闻到了一股臭气,又发现了车上的大粪,在赶快躲开的同时,忘不了恶狠狠地瞪上一眼。一位身材丰满、脸蛋很白的少妇迎面走来,引起了如鹄注意。她在走过了车子后,如鹄清楚地听到了她用外地话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龟儿子的!啥子东西哟,这样的臭撒?!”
  如鹄对父亲说:“这些城里人真讨厌,都嫌臭,不知道这都是他们自己拉下的东西。”
  家奇说:“对呀,他们更不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离了这些东西,哪有他们吃的白米细面、瓜果蔬菜?”
  “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咯!”
  “所以说,大让你们好好读书,将来也到城里来工作、来生活。”
  “我想我肯定能!”
  “你凭啥就有这大的把握?”
  “我现在上学,一直都是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么!”
  “这个大相信。古人也讲‘学而优则仕’嘛!只要我娃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咱也不说将来当官了,只要能离开农村,到城里上班生活,大就知足了。”
  如鹄又谈起了奎子,说奎子叔“披着毛毛领,戴着火车头,身穿中山装,脚蹬三接头”,真潇洒!还有这吃着细面肉包子,住着楼房,领着工资,见人还发上一支“大前门”。家奇说这一切都算不得啥,只要我娃书念成了,将来像你奎子叔一样或者超过他,都绝对没问题!
  中午时分,又赶到了灞桥镇。二狗和家奇商量吃些东西歇歇再走。刚把车子放在了一家“葫芦头泡馍”的门口,准备一人要一碗葫芦头汤,泡上自己的锅盔,美美地咥一顿,一口气就可以到家了,可又矮又胖的饭馆经理也可能是大师傅,一手用毛巾捂着鼻子,一手快速地摇动,像是要赶走讨厌的野狗:快!快!快!快!快!快!蝇子吆远!你把这啥毬子东西放我这,还让我的生意做不做?!
  家奇和二狗赶快驾辕,大家又把车子向前拉了好远,放在路边,才又折返回来吃起了葫芦头。吃的时候又很不自在,像干了一件十分丢人的事,老害怕那个肥胖的家伙赶大家出去。还好,胖师傅不但没再赶大家走,还有意对着家奇和二狗谄媚地笑了一笑。
  晚上掌灯时分,如鹄和父亲回到了家。青青把带回的肉包子在锅里炕了炕端上了桌。如鹄看到如鲲、如鹏、如雨、如露吃得高兴,心里涌出很有成就的感觉。
  如鹰则边吃着包子,边自豪地向家奇汇报着今天早上一只母兔下了六只小兔的情况,家奇夸奖如鹰说:“就是嘛!你看你在家里有多重要,你要是去了西安,这几只小兔子还不定会不会顺利地出生哩!”
  如鹄在洗脚的时候,才发现两只脚上都磨出了水泡,就想用针挑破放水。家奇说:“你干脆不用管,自己的脚会吸收完这些水分的。脚上磨了水泡说明你的脚上没有死肉④,再跑几次,脚上有了死肉,跑再多的路也不会磨出水泡了。”
  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如鹄又和家奇去西安拉大粪。春节前的农闲时间,如鹄和家奇去西安拉了十多次大粪。后来,奎子的工厂拉完了,他又通过自己的关系,联系了附近几个工厂。这些大粪倒在打麦场上经过晾晒,再用碌碡碾碎,均匀地在全队的麦田里撒了一遍。深冬时节的一场大雪盖住了麦田,更使这次施肥锦上添花——肥力充分发挥到最大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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