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午饭在两个小饭桌上进行。如鹰、如鹄和父亲、四爷一桌,婆和其余的孩子坐在另一桌。母亲见四爷今天在家吃饭,又增加了一盘炒鸡蛋,把杂粮馍馍在锅里炕成了黄干黄干的油馍页。
  父亲让如鹰取出家里存放了好久的一瓶散白酒,倒了两杯,递给四爷一杯。
  四爷抿了一口酒说:“侄儿,我看天大的事放到你身上,都像没事一样!现在这酒还能喝得下去?”
  “嘿嘿!天大的事下来也得过日子,也得吃饭,你说是么?四大!”父亲装出轻松的样子说。
  “唉!文清明,一个多好的文化人,说死就这样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冤枉哪!”四爷依旧很是伤感。
  “啥!文老师被批斗死了?”如鹰问了一句,父亲沉痛地点了一下头。如鹰和如鹄的眼眶里即刻盈满了泪水,哥俩知道文老师和父亲、四爷一样,虽然经常带着高帽子挨批斗,可都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父亲抿了一口酒:“四大,今儿个侄子顺便请你来家里,可不是要借酒浇愁。好久嘴里都没沾荤腥了,正好笼子夹死了一只兔子,咱叔侄俩今儿个吃着自己养的兔子肉,喝上几口烧酒,岂不是一件乐事?!”
  四爷吃着肉,喝着酒说道:“兔子很香,酒也不错,可就是乐不起来么!你说这人活到世上,咋样子的活人才算好哩?才算对哩?四大活了大半辈子,孰良孰莠,如今却是越来越分不清了!你说这黑了明了,阴了晴了,人都像是行尸走肉,有个啥意思么?有个啥活头么?前一阵神蟒庙悟定法师不甘受辱碰树自杀,我还很不理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悟定和尚的心思,与其屈辱的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倒也干净痛快!”
  “四大,咱可不能悲观啊!人活到世上,咱就是让下一代能像小鸟小虫子一样,长大了有本事了,能自己觅食了,能在社会上立足了,咱也就算是完成一个人一生的任务了。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肩上可都是担有责任的!——这话可是四大你一直对我说的哟!悟定法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以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可咱叔侄不行啊!咱的儿女离不开咱呀!”
  “可这人就想和小鸟、小虫子一样,生儿育女,抚养他们长大——这么一点可可怜怜的愿望,如今也很难实现了嘛!你看现在这世事乱成啥咧!两个年轻娃,不小心踩破了一本书,瞬间就被五花大绑;一个老老实实的教书人,就这样大白天在众人的眼面前被打死了,一句‘畏罪自杀’,草席一裹,埋了就完了。你说这社会上还有没有公理?还有没有王法?民国时军阀混战,社会乱成了那个样子,也没有现如今这样的草菅人命啊!”
  “四大,你最近注意听广播了吗?广播上已开始反复讲到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些地方解放军已开始介入。我想这种乱象一定不得长远,社会终究会向前发展,咱叔侄一定得咬紧牙关坚持住,熬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父亲讲的广播是指有线广播,两年前有线广播已经通到了家家户户,县上广播站会每天三次向全县广播。如今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播出秦腔戏和评书相声这些娱乐节目,现在要么是一遍又一遍的语录歌和革命歌曲,要么是翻来覆去的领袖语录、大批判文章和“两报一刊”大社论。
  四爷又说:“诊所也砸了,给大伙看病倒成了拉拢腐蚀革命群众?真是没有好人活的路了么!”
  看着四爷心事沉重的样子,父亲继续劝解说:“记得我大在世时经常夸起四大,多英雄的一个人啊!民国十八年遭了年馑后,家里人一下子死了一大半,我大没法了就卖地卖房;而你却在西安千辛万苦,挣了钱舍不得花,又把大片的土地买了回来。四大,你在那个年月都过来了,想必现在这点难处,一定能挺得过去!”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你可以发展私营经济,可以挣钱养家糊口,有劲就有地方使嘛;可现如今,你想干啥?啥都不让你干了嘛?”
  …………
  花花再一次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黄白氏的炕上,一只胳膊上挂着吊针。女儿爱爱发现母亲醒来并不惊喜,反倒狠狠地瞪了花花一眼,跑出门去;黄白氏说你总算是醒过来了,刚才公社医院的医生说没有啥大事,就是受到了惊吓,好好歇几天就会好的。
  花花一声不吭,不顾黄白氏阻拦,自己拔掉了输液的针头,踉踉跄跄回到了自己的家——和文老师两人在小学教室的房间。她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裤,撕破了白色的床单蒙在自己的头上当作孝布,又哭喊着连颠带跑摇摇晃晃向村北乱葬坟岗奔去。一路上不知流出去多少泪水,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终于来到了文老师坟前。花花跪着,哭着,哭得涕泪交流,肝肠寸断,痛苦欲绝,死去活来。
  她疯狂地用双手扒拉着坟堆,似乎想再看看永远也见不到了的丈夫文老师。她越扒拉哭声越大,哭声越大越要狠劲地扒拉。
  堂妯娌麻花、芫荽和几个妇女实在看不过去,冒着被人检举和坏分子同流合污的风险,跑过去流着眼泪好说歹说,总算把花花劝回到村里。回来的花花又坚决地回到小学校文老师的房间。
  花花疲惫至极,躺在和文老师新婚不久的炕上,睹物思人,免不了又是一阵阵啜泣。她想到自己这苦命的一辈子,刚刚遇到了一个理解她看重她关心她的男人,甜蜜的生活没过上一年,他就这样地突然离去,并且死得又这样惨情,凶手又是他曾经付出心血教过的学生。她实在想不通,也接受不了。这一段时间对生活燃起的美好希望,再一次彻底破灭。
  她感到了这个世界对于她的极不公平!
  她觉得自己并无多大奢望,就是想过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平凡人生活,可就是这么点可怜的愿望,咋就这么的难以实现?!
  晚上,到东边村子开批斗会的建国、互助和厚厚回来了。他们三个一块回到了建国家里,就知道了文老师“畏罪自杀”已被葬埋的消息。
  互助问他的大伯黄队长,他母亲批斗时有没有挨打?“唉!太丢人了么!那么多的人面前,还想去护着‘大右派’。”黄队长没正面回答互助,说,“‘右派’自杀了,还跑到坟上去哭,被人拉回了,还要住在‘右派’的房子里。”
  互助说再坏也是我妈,就想去看看。可大伯吊着脸严厉地说:“看啥哩!等她自己想通了,回到咱屋里来,再好好地看她个够!”黄互助一直惧怕大伯,也就不吭声了。
  建国也是对自己曾经的二妈喋喋不休地骂着,说这像个啥怂人么,跟李一葵他大分开没几天,又跟“大右派”成了一家子,把咱黄家的人都让她丢尽了!
  和建国、互助一样穿着红卫兵服装的厚厚却不顾这些,他从黄家出来后,取下胳膊上印着红卫兵三字的红袖标,折叠起来,装进口袋,就径直去了小学校。
  厚厚来到了花花躺着的炕边,看见花花并没有睡着,红肿的眼睛瞪着屋顶。厚厚叫了一声妈,问她受了伤没有。花花见是厚厚,说就是些轻伤,不要紧,泪水夺眶而出。
  厚厚是花花从坟里哭过文老师回来后,唯一一个来看望她的人。村里人没人理她,她理解,大家回避着她这个坏分子,实在应该。可是这黄新生,黄家人,自己曾经的家人,甚至自己的一对儿女互助和爱爱,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自己——她的心碎了,也彻底地绝望了!
  而厚厚此时的看望,既让她心酸,又让她深感愧疚,心里边针扎般的疼。厚厚倒了一杯水,扶她坐起来喝,又说:“妈,你晚上没吃饭吧,我给你做些吃的。”
  花花和文老师结婚后,在房间的一角盘了一个小小的灶台,两人有时也自己做饭。厚厚看见正好还有挂面、鸡蛋,就煮了一碗汤面,端给炕上的花花。花花早上到现在整整一天,水米没有沾牙了,她流着眼泪吃完了鸡蛋挂面。
  厚厚又坐了好久,给花花讲了许多许多的宽心话,还说他不准备当红卫兵了,还要给互助说,让他也退了红卫兵,一块儿来看妈妈。厚厚说,现在的红卫兵简直就不干好事!咱人小,管不上,也不敢管,可咱可以不参加呀!总不能自己的妈妈让红卫兵战友打着,自己还当着红卫兵,又去别的地方打人。还说今天在五队,批斗一个富农老头,人家明明是在老老实实地交代罪行哩,结果还是让几个红卫兵积极分子,解下腰间的武装带猛打,最后打断了一条胳膊。
  看着时间不早了,花花似乎要睡觉了,厚厚就说妈你睡吧,我明早再来给你下挂面。
  厚厚不会忘记,虽说花花是后妈,可曾经在自己亲生母亲过世后,和自己父亲组成新的家庭的那一段幸福生活;更不会忘记近几年来,自己和互助每周从学校回来,她都要尽好的给他俩做几顿饭菜,临走,还要背上这个后妈给他俩烙好的够吃三天或者一周的锅盔,每次还带着罐头瓶装着的后妈自己腌的咸菜或酸菜。
  厚厚走了,夜已经很深,花花躺着一动不动,可睡不着觉,紧闭着的双眼,像山涧细小的泉眼,泪水不住点地滴落下来。她又接着前边的思维,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突然间,她隐隐约约觉得文老师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向她招手。文老师嘻嘻笑着告诉她,这边的世界里没有争斗,没有烦恼,人和人都平等相处,更不会有啥子狗屁批斗会。她觉得她应该随文老师而去,和文老师在另一个世界里甜蜜地生活。她又看到了定子,定子也在向她招手,她想她也应该早点到那个世界里去,向定子认罪。到了那个世界,如果定子要让人给她开批斗会,她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任何惩罚!
  她不哭了。这时的花花倒显得异常的坚强!她强撑着身体,爬下炕来,取出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这些字还是花花近期才跟丈夫文老师学会的——然后她摞了两个凳子,站上去,艰难地把一条围巾拴在了房门的横楣上,结成一个圈套,把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踢倒了下边摞着的两个凳子。
  很快,挣扎了几下的花花不动了,俊俏的脸蛋像白纸一样,舌头也长长地吐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厚厚又来准备给他后妈煮挂面。走进教室大门,厚厚就发现了骇人的一幕。从没见过此情此景的厚厚即刻转身,嘴里发出有生以来最凄厉、最惨情、分贝最高、明显是变了声调的哭喊:快来人啊!我妈上吊了呀!快救人呀!呜!……
  穿着绿军装、扎着武装带的黄建国和黄互助,正好要出门去原底小学的“红扫黑”造反兵团司令部,听到厚厚哭喊,最先跑了过来。黄互助看到自己妈妈吊在门框上的惨象,狮吼般一声大喊“妈呀!”两腿一软,扑倒在地,想站起来又站立不稳,又扑倒在地。黄互助索性向前爬着,向着自己的妈妈爬去,边爬边哭,边哭边骂——
  妈呀!呜——我混蛋呀!——妈呀!我不是人啊!呜!——是你的儿子害死的你呀!呜!——妈呀!我也不活了!我跟着你一块去死呀!——
  这时的黄互助心里满是痛苦,满是悔恨,满是内疚和自责!他知道自己和妹妹爱爱是妈妈的心头肉,可近来兄妹俩却和妈妈划清了界限,把妈妈当成敌人;妈妈也是自己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自己却默认了李一葵率领的红卫兵对妈妈的批斗——这不就等于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妈妈么!
  就在黄互助扑倒在地的同时,赶来的几个社员很快放下了面目狰狞令人心怵的冯花花。大家把花花抬到里间的炕上放好,又发现了桌上的字条,上面写着:求大家了,把我和丈夫文老师埋一起。
  最后到场的黄队长看到纸条,虽然气得直骂:疯咧!疯咧!狗日的真是疯咧!一个“大右派”么,也值得你去殉情?!
  然而死者为大,也可能出于自己和花花不为人知的关系,他也只好安排几名妇女,给花花换了干净衣服;又让男劳力拉来自己给母亲黄白氏准备的棺材,像正常去世的人一样的入殓。
  大家在花花的儿子黄互助、女儿黄爱爱和继子何厚德的哭声中,抬着棺材,穿过棉花地, 在村北的乱葬坟文老师的坟堆旁,挖了墓坑,埋了花花。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乱葬坟,大家不知是来看热闹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乱葬坟,大家不知是来看热闹,还是为文老师和冯花花送行;不管是忙着的社员们,还是一旁怒目而视的社员们,都眼泪哗哗的。几个年轻姑娘和妇女们还按捺不住,哭出了声——可谁也搞不清楚,他们哭的是“大右派”分子文清明,还是坏分子冯花花?亦或是哭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感觉到文清明和冯花花是一对普通的可怜人,竟在不知不觉中遭到如此的命运摧残!而大家何尝不是像文清明、冯花花一样可怜的普通人哩?前头的路是黑的,兔死狐悲,谁敢保证自己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得粉身碎骨?昨天批斗会上的常进财和吴明明,就是大家眼见的例子嘛!
  还有这黄新生,当看到花花死去的那一刻,这个精明人就一直思索着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畏罪自杀的“大右派”分子文清明,咋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死了,就死了!自绝于政府,自绝于人民了!值得你冯花花这个不安分的臭女人,丢下咱们一对可爱的儿女,要随他而去么?
  …………
  “红扫黑”造反兵团在对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和几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分别批斗了一遍以后,兵团正副三位司令认为把他们尚未批倒批臭。接下来,他们决定办一个“专政学习班”,把这些专政对象集中组织到造反兵团司令部所在地——原底小学,对他们进行政治学习和批判斗争,使他们尽快地从思想深处放弃资本主义道路和资产阶级思想,尽快地把他们改造成对社会主义有用的新人。
  兵团司令部对这些所谓的阶级敌人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他们除了可以在规定的时间里回家吃饭以外,其余时间都按照兵团造反派的安排行事。
  这些所谓的阶级敌人总共六十多人,全部按男女分住在学校的两个教室里,和小将们一样,他们也都是打着地铺。六十多个阶级敌人中,有四十多个属于历史上的阶级敌人,像宋来义、王文宇、章延春、薛莲等这些老牌的“黑五类”,还有新近揪出来的旧社会被抓了壮丁、干了几天国军跑回来的和在宋来仁县民团干过几天的几个兵痞,甚至像章家奇这样的投机倒把分子、逃兵也可以算作历史上的阶级敌人。
  现行的阶级敌人其实就是最近抓出来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比如常进财、吴明明等。这些人大都是糊里糊涂就当上了现行反革命。三队的两妯娌剪鞋样没注意,嫂子剪了领袖像,弟媳揭发了出来,成了现行反革命;四队的五婶不小心打碎了石膏像,扔到了门外的粪坑里,被邻居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送到了兵团总部,五婶也马上被民兵们五花大绑,成了现行反革命……
  这六十多个阶级敌人都在自己五花八门的各色服装上套着统一制作的白褂褂,白褂褂背上用墨汁写着本人的名字和所属分子的类别。不管你走到哪里,白褂褂不准脱下,革命群众一看,一目了然,便于随时随地对其监督改造;一旦发现其有乱说乱动的不法行为,也好随时随地予以严厉打击。
  给这些阶级敌人穿上白褂褂并不是“红扫黑”造反兵团的独特发明,在渭阳县乃至整个关中平原,到处都可以见到这些穿着白褂褂的阶级敌人。
  每天早上,这些人匆忙从学校回家吃饭,饭后会由三位正副司令中的一位,率领小将们组织他们政治学习、交代罪行、批判斗争;中午饭后,几位民兵会扛着枪,押着他们参加无偿的劳动——最多的是整修大队通往各个小队之间的道路;晚上,他们在家里吃过晚饭后,又开始在学校里逐一地进行思想汇报。每当这时,他们都会长篇大论,自觉解剖自己,畅谈受到的教育,争取得到造反派认可,争取早日走出专政学习班,回归社会,重新做人。
  这段时间,四爷、二妈和父亲总是一路回来吃饭,一路又去“专政学习班”学习改造。二妈年轻,开始穿着白褂褂很不习惯,父亲说穿白褂褂的又不是你一个,天底下说不清有多少,咱大队就有六十多个,你还有啥不习惯的?二妈一听也是,不再刻意去想,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四爷一直心事很重,总觉得穿着这脊背上有字的白褂褂,实在是一种耻辱。父亲也耐心相劝,只说这黑夜再黑,也有天亮的时候。挺过了这一阵子,好日子总会回来的。
  晚上睡在学校,如鹄父亲和王文宇会抽空聊聊。父亲也从三叔王文宇这里知道了二叔王文洲自从前次被打住院回来后,一直没有下炕。虽然伤势逐步减轻,可人的心里吃了大劲(3),一时半会儿很难说会彻底好转。父亲又问起三婶的情况,王文宇说多亏文革前儿子有了小孩,三婶回西安照顾小两口帮忙带孙子,她们学院造反对象主要是“走资派”和像三叔一样的“大右派”,你三婶反倒成了漏网的鱼,两边都没管,倒也逍遥自在,是名副其实的逍遥派。
  父亲说这样好哇!不然,如果还在原底村,也得让这些学生娃娃斗上一斗。
  这天晚上,参加政治学习时不见了王文宇,如鹄父亲经打听才知道王文洲死了,王文宇恐怕给哥哥守灵哩。父亲在学习完后,偷偷跑去了王文洲家。
  从王家大门口看不出丝毫死了人要过丧事的任何迹象。父亲推开大门进去,赫然可见亮厦摆着一副棺材,棺材前不见灵堂,只有两只白色的蜡烛忽明忽暗地在燃烧。棺材两边的地上,是一层厚厚的麦草,麦草上跪着善林夫妻俩、善森夫妻俩、东民、东芳、东燕等这些王家门中王文洲的孝子孝孙,他们都没有戴孝,都在压抑着无声地啜泣;一旁的方桌旁,坐着王文宇和他的二嫂王孙氏,两人也都是眼睛肿胀,想必也是刚刚哭过;王文宇旁边还坐着几个帮忙的王家近门自家人,他们不讲话,都在哭丧着脸,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喝茶。
  父亲走到桌前,点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跪在地上刚哭嚎了一句:“二叔啊!呵呵呵!你不该——”
  王孙氏立马上前,拉起父亲说道:“大侄子,千万不能哭啊!人家专门通知的,不许听到一点哭声。”
  父亲不哭了,磕完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坐在了王文宇的旁边。
  王孙氏递过来一杯茶,王文宇递过来一支烟。如鹄父亲问王孙氏:“二婶,不是说二叔在慢慢好转么?”
  二婶说:“是在好转着。可他们今儿个晌午来这里现场批斗,他大气得骂了几句,一口气没上来,把人活活气死了。唉!”
  王文宇说:“你二叔就是心里不服么!我一再劝他配合这些人,他就是不听,就喜欢和这些人讲道理——问题是你的道理是对牛弹琴,没得人听,起不了一点作用么!”
  二婶说:“最近李一葵几次派人来催你二叔去‘专政学习班’,我一再给人家解释说,你们自己看看,人在炕上躺着哩,你看能不能去?人就下不了炕立不起筒子么!结果今儿个晌午李一葵带了五六十人,说是去不了学习班,咱们就地批斗,反正你想蒙混过关,没门!他们说你二叔有新的罪行,说是你二叔没毬事干了,撺掇着‘大右派’文清明和坏分子冯花花乱搞男女关系哩!你二叔一听就来气,说是你们这些碎怂屁事不懂!你大你妈不搞男女关系,你们是咋来到这世上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这些娃娃就要动手打你二叔,我在门外瞅着不对,连忙跑去给人家说好话。李一葵说先不忙动手,只要你今儿个能低头认罪,毬事没有!否则,你老怂很难过关。你二叔就是个倔怂嘛!就是不给人家认这个错,不给人家的材料上签字。后来李一葵就指着你二叔的鼻子说,王文洲你给我听着,‘大右派’分子文清明和坏分子冯花花都已经知罪,并且已双双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你看你他妈的还想顽固到何年何月!你二叔猛地坐起,手指着他们就说了一句话:你们……你们……造孽啊!——人突然就不行了。李一葵一看不好,就说是这狗日的又装死狗了。撤!这些红卫兵就一哄而散。我跑到你二叔跟前,紧叫慢叫就没叫醒。”
  这时,善林坐了过来说:“文老师和冯花花的事,家里一直瞒着二大,他总是内疚地说是他害了这两个好人。因之家里对二大只说到他们遭到了批斗,没敢说二人都已被害死。准备等他身体好了以后慢慢告诉他的,谁知这些土匪们却把事情挑明了来讲,二大一时急火攻心,猝死而亡。”
  王文宇说:“行了,你二大坚强了一辈子,倔强了一辈子。既然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咱还要为这些活人着想。”
  家奇说:“三叔,你说这人死啦,连哭都不准哭,这算个啥事么?”
  三叔说:“哭啥哩!地主分子死了,你哭,就是和地主分子有感情,就是想变天,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
  善林说:“这都是些啥毬子道理么!简直是胡说八道,毫无人性!”
  三叔说:“你也不必生气,也不必发火。你们好好想一想,这不是咱一家人的灾难,这是整个社会整个民族的灾难。这样的灾难迟早是要完结的,政府不会无休止地任其这样无法无天的乱下去!”
  家奇说:“我最近注意听广播,好些地方解放军已经出来军管,可见国家开始要从大乱达到大治了。”
  三叔说:“就是嘛!世界上哪个国家敢容忍百姓一直这样乱下去?一直这样乱,是要亡党亡国的咯!”
  善林又说:“上边也在喊着复课闹革命呢。唉!我一想到把咱们村里的小娃娃放回家去,又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娃娃占住学校胡闹腾,为非作歹,心里是既熬煎难受,又束手无策。”
  章四老汉得知王文洲死后,可能惺惺相惜,情绪很是低落,家奇不时地在来回路上和章四老汉交谈。章四老汉开始不愿多说,要说也离不开王文洲的话题,讲得最多的就是王文洲死了好哇!死了就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怨气,人也就算是真正地歇下了。还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人活到世上,黑了明了,阴了晴了,就像是活尸首,终究有个啥意思么?!
  对于章四老汉这些悲观厌世的话语,家奇一直也没太往心里去,因为现在悲观的人、厌世的人太多了,像王文宇和自己这样,把一切都看得很开还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每当章四老汉讲到这些话,家奇也就是泛泛地给章四老汉宽宽心,并没把问题看得有多么严重。
  两个多月后,六十多个“专政学习班”的学员已经有多半被解放了出来。这些被解放出来的阶级敌人据说是因为已经迫于无产阶级专政的无比威力缴械投降,即就是放了出去也不敢再乱说乱动了。于是,就让他们回到各自的生产队参加劳动,继续接受改造,每晚向本队的政治队长汇报思想的改造情况。
  九里店参加“专政学习班”的共有四人,家奇、薛莲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吴明明,都因为表现好被放了出来,只剩下章四老汉一人,依然在“专政学习班”继续学习,接受改造。
  家奇曾和章四老汉分析原因,家奇认为恐怕主要是四大从不主动发言,不向造反兵团领导汇报思想,人家就认为你思想问题没解决,在消极抵抗,应该继续学习改造。章四老汉说,让我向王金豹、李一葵这些不够成色的人说啥么!嘴黏得张不开口么!再说,现在提倡大家讲假话,人人都在讲假话,什么“狠斗私字一闪念”,什么“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 亲”……笑话!谁会真的这样想哩——这有悖人性嘛!家奇说,四大,你就讲讲策略,灵活一点,闭着眼睛说几句违心的话,糊弄他们一下就行了么。早点回来了,和这些人不在一块儿待了,你不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么! 章四老汉绝不是一个不会讲话的人,而是他实在不愿意对这些在他看来不属于正常的人开口。他认为一天到晚向这些人口是心非的汇报思想,斗私批修,对自己来说,不啻于一种最大的耻辱。他觉得如今社会变了,变得使他看不懂了,且愈来愈糊涂。
  他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可是他认为这才是人的天性、人的本性。可他觉得自己一生并未干一件缺德事,一生的艰辛与勤劳都奉献给了大家,不但没有得到人们的肯定与赞赏,反而是没完没了的批斗。分掉自己的土地和钱财,可以接受;拆掉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大房,也可以接受;烧掉自己珍藏的字画文物各种古典书籍,自己还是可以接受的。可这砸掉自己给乡亲们治病的诊所,又对自己进行反反复复的人格侮辱,他接受不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正如小将们所说,他已经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还有啥脸面苟活于世?他现在愈来愈清楚地看到,自己漏划地主的身份已经严重影响到自己的下一代。自己尚有两个儿子家满、家旺眼看就要到了娶媳妇成家立业的时候,自己的存在,无疑也是孩子们的一个累赘。
  还有,章四老汉对悟定和尚遭批斗时自裁的死法,一开始是反感的,很不理解的,认为起码是不明智的,现在他不光理解了悟定和尚,还对他的这一举动深感敬佩。如果说悟定和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尚能如此,而自己苟活于世却要伤害得儿女们不能好好地生活,自己这个多余的人就更应该效法悟定和尚,早点离开这“五浊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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