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文老师戴着墨镜,头上扣着草帽,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成了某一个战斗队的胜利果实而被关起来批斗,这样麻烦可就大了。他一手握着笤帚,一手提着个小簸箕,打扮成搞卫生的清洁工模样,就像电影里边的狗特务,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地在学校里踅摸,希望能找到可以帮他开介绍信的人。
  可跑了几次,都是满怀信心而去,垂头丧气而归。
  王文洲校长过来催问,文老师为难地谈了两人的介绍信都没有开成。王校长说:“现在学校里乱套了,公社里也乱套了,县政府也乱套了,你们开了介绍信,也未必能扯来结婚证。要我说你们干脆请个客,让大家喝了你俩的喜酒,就算是有了这回事。将来社会平定下来,再补办个结婚证也行啊!咱们农村这样子办喜事的多着哩!”
  于是,文老师和花花摆了四桌酒席,宴请了原底小学的老师和九里店村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向大家宣布了两人的婚事。
  菜是由家奇主厨,母亲和村里的两位妇女帮厨做成的。王校长做了主婚人和证婚人。他给大家说,由于目前社会较乱,政府职能部门工作瘫痪,结婚证暂时未领,日后补上。参加婚礼的所有来宾,无不称赞花花和文老师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最要紧的人物之一黄队长没能请来,队里的政治队长吴三狗、贫协组长黄二毛、还有党员何岁驴,因为要回避和“大右派”文清明来往之嫌,也拒绝参加两人的婚礼。
  结婚的日期回避了周末,这也是两人为了不让孩子们感到尴尬。
  值得一提的是,当参加婚礼的客人走后,合卺后的一对新人晚上躺在文老师简单却也整洁的木板床上,忘情地拥抱亲吻之后,心急火燎的文老师怎么也行不了现时的新郎该行之事。越心急越不行,文清明怀疑自己经历了十多年的无性伴侣的生活,恐怕性功能已经退化,十分地灰心丧气。可毕竟他四十岁不到,正当壮年,在花花耐心地劝说和使出浑身解数百般爱抚逗引之下,折腾到后半夜的文清明终于雄风骤起,恢复了男子汉久违了的生理本能,令花花一阵惊喜。
  从此,两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蜜与幸福,都觉得自己的这一步是走对了。文清明将花花这个苦命的村妇和自己的前妻比较,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花花面前,要比在满腹经纶、学问渊博的前妻面前自信得多,尊严得多,幸福得多;花花则更不用细说,她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时间糟蹋了,白活了!有幸遇到了文老师,她似乎得到了新生,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与憧憬。
  闲暇时文老师会教花花学习文化,花花也兴趣高涨地刻苦学习,以求早日摘掉自己“睁眼瞎”的帽子。文老师夸奖花花脑子好使,学得很快。花花高兴地说:“我就想学成个文化人,将来和你走一块儿,也不至于给你丢人么!”文老师则幸福地对花花说:“就你现在这样,咱们在一块儿,也不给我丢人,反倒给我增光添彩哩!”一句话说得花花像喝了蜜糖水,心里面甜滋滋的。
  周末,花花一如既往地住回到原先定子的家里,给互助和厚厚做上几顿可口的饭菜,再给两人烙好一周的锅盔。两人都知道了妈妈和文老师已经成婚,但也知道这纯属妈妈的私事,只要妈妈高兴,也渐渐觉得习惯起来。尤其互助,甚至对文老师也有了好感。
  爱爱现在很少再回到花花身边,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经常和她婆黄白氏在一起,已经被黄白氏调教得不愿意再见到妈妈。勉强见到了花花,她甚至瞪着好看而幼稚的大眼睛,直接就说:“妈,你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大坏蛋!”
  花花知道这是黄白氏教的,也不想和孩子计较。她知道孩子大了懂事了,会理解自己的。厚厚想见妹妹了,也只能到黄家去。可厚厚每次听到妹妹说妈妈不好的话,都要耐心地开导妹妹,他不希望妹妹痛恨她的妈妈。
  …………

  这时,主持批斗大会的李一葵副司令站了起来,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接着他声情并茂地宣读了一篇社论,题目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又声嘶力竭地宣读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李一葵副司令一字一顿的朗读,使会场的气氛骤然升温:……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呵!请同志们重读这一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这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想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
  李一葵副司令的开场演讲,不时地被小将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所打断。
  接下来到了被批斗对象交代问题、低头认罪和革命小将向阶级敌人声讨批斗的环节。四爷、二妈和父亲这三个被小将们认为的阶级敌人,今天的批斗有幸进展得比较顺利,三人都是背诵着已经滚瓜烂熟的“犯罪”经过和认罪表态。每人交代完了后,都有两三个口才极好的革命小将走上前去,进行批判斗争。他们都是事先写好了发言稿,也在没人处进行了反复的演练,个个讲得绘声绘色,酣畅淋漓。
  这些批判发言使与会的群众不得不相信阶级敌人的狡猾与残忍、阶级斗争的残酷与重要,不得不充分认识到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和必要性,不得不认识到现在资产阶级已经向无产阶级发起了全面的进攻,我们如果不对这些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广大的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必然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大家并不知道,四爷、二妈和父亲今天其实是来“陪庄(2)”的。李一葵副司令如此安排,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公报私仇”之嫌。他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彻底整倒冯花花。要整倒冯花花,就要整倒一直护着冯花花的文清明。李一葵副司令发誓要为自己的母亲报仇雪耻,为平息自己心头的怨恨而努力!
  果然,到了文老师和冯花花,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文老师本来在学校里受过了多次批斗,对各种批斗也已熟稔,也已适应,可现在小将们要他交代的是新的罪行。小将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他写的“变天账”,而且有他和坏分子冯花花沆瀣一气密谋变天的“证据”。
  文老师一再解释他现在写的这些材料,是按照原先渭阳中学党委的要求写出来的思想汇报,绝不是什么变天账;而他之所以和冯花花住到了一起,是向世人宣告后事实上的婚姻关系;至于说密谋变天一说,更是子虚乌有!他说他在闲暇时会教自己的妻子学习文化,有时会让她抄抄文章练习写字,这和密谋变天实在是挨不上一点点边么!
  小将们那里容得文老师啰里啰嗦的解释。在李一葵副司令授意之下,早在一旁等得焦急的几个身体高大、强壮彪悍的革命小将,解下腰间的武装带,走上前去,对昔日给他们上过课的文老师,先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阵猛抽。
  文老师立时口鼻流血,满脸青肿。面对着这些近乎疯狂的小将,文老师大喊:强盗啊,强盗!可文老师的叫骂赢得了一群都在极力表现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革命小将更加有力的拳脚。文老师终于倒在了地上不再喊叫,此时的一名小将真就在文老师的身上踩上了一只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使得文老师难以翻身。
  花花在一旁吓得大哭,一个劲地想扑上前去保护自己的丈夫。可她被两个站在身后的小将拽着胳膊而动弹不得,只好着急得又哭又叫:不要打人啊!不要打人啊!人要打死了啊!李一葵副司令喝住了继续殴打文老师的小将,宣布由最后一个批斗对象坏分子臭婊子冯花花交代罪行。
  此时的花花的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嘴里含含糊糊地只是嘀咕着:不敢再打啦!再打要出人命了啊!
  李一葵副司令让花花哭得烦了,怒从心起,大吼一声:不许哭,交代罪行!
  没有经历过批斗会的花花,哪能止得住哭声!这种哭,恐怕是人在恐惧时的一种本能反应,不是说止住就能止住的!可她哪里知道,这些令人心碎的可怜凄惨的哭声,不会博得小将们的丝毫怜悯,反倒会引起他们强烈的反感。
  李一葵副司令不用开言,一个眼色过去,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小将又围起了花花,练起了拳脚,人堆里立时传出花花更加凌厉凄惨的哭叫声。本来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文老师,此时突然站起,扑向旁边围打花花的小将,嘴里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
  文老师尚未扑到花花跟前,就被小将们又一次打翻在地,再次踩上了一只脚。这时的文老师不再叫喊,他知道再叫也不会有用,开始绝望地放声痛哭。
  文老师的哭声很大,很粗,像杀猪;而花花的哭声纤细,高亢,像宰羊!
  气急败坏的李一葵副司令吩咐把文老师两手反绑,几个小将将他抬上了一张课桌,让他面对着革命群众跪着,并说这是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的“喷气式飞机”战法。这样,文老师行动便受到了限制,只能是规规矩矩,稍微的一点胡乱动作,也会把他摔下来。这就迫使他限制自己不会随意地扑向冯花花,也就不会再影响到这边大家对冯花花的批斗。
  李一葵副司令以恐吓的方式喝斥花花止住了哭声。他说你不哭了就不打了,你要再哭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花花吓得不哭了,还在不停地抽搐。
  李一葵就让花花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承认以前拉拢腐蚀社教工作组干部的事实,并表示以后不再随便和任何男人有任何关系。花花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乖乖承认了以前和李工作组有过不正当男女关系,并承认这一切不怪李工作组,责任完全在自己一人,今后绝不会和李工作组有任何来往。
  李一葵又让她交代和文清明勾搭成奸的丑恶罪行,又让她表示以后不再与“大右派”来往。花花说她和文老师已经摆过酒席,已经结婚,这个事王校长和村里好多人可以作证。
  李一葵说王文洲算个锤子!他是地主分子,他的作证顶个毬用!我已经在你们黄队长、吴队长、黄贫协几个干部包括你儿子黄互助还有革命群众何岁驴那里都做了了解,你们没有扯结婚证,喝了几杯酒,吃了一顿饭,这叫结的啥毬子婚嘛!这是胡来,这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你就是坏分子,就是臭婊子——
  李一葵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小将们和现场的群众又“哇”的一声惊呼:这边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对冯花花的批斗上,不曾想到另一边课桌上跪着的文清明,不知是自己被打得撑不住火了,还是有人在后边推了他一把,文清明一个倒栽葱从桌子上栽了下来,脑门子直接磕到了硬地上,鲜血即刻喷涌而出流到了地面。文清明则一声不吭,窝在地上,就像一头刚被抹了脖子的死猪。
  有人高喊:死人啦!人死啦!会场一时大乱,花花凄厉地哭喊了一声,登时又昏死过去。坐着的小将们和小将后边的社员们都站起来朝前涌,社员们在向前涌时嘴里都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小将们都想看到文老师到底死了没有,一些没见过死人的小将们,也想看看人死了以后的惨象来练练自己的胆量。
  李一葵副司令看到会场有失控的可能,马上手一挥,持枪的民兵就压了上去。领头的举起长枪,朝天放了一响,骚乱的会场立马安静了下来。
  此时的父亲、四爷、二妈都像开始时一样,始终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周围发生的这一切,与他们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坐在台前列席批斗会的黄新生队长,两手交叉,放置胸前,表情严峻地面向大家,也对会场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大家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可他横眉冷对的样子,明显是表现着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啊——我的红宝书!”
  别看这一声叫喊,声音并不算太大,可登时导致了全场的鸦雀无声。大家静静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卫兵小将手上拿着红皮语录本,其中的几张纸被人踩破。小将脸色煞白,吓得浑身像罗面一样发抖;旁边站着的是九里店的吴明明,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看见手拿语录本的红卫兵看着自己,也感觉到了全场人此时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也仔细看了自己的脚下一眼——此时自己的一只脚,还踩着从语录本上撕扯下的几张纸。
  突然,吴明明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抬起脚来痛苦地大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看见啊!呜——”
  一直坐在 台前列席会议的政治队长吴三狗,看见是自己的侄子踩烂了红宝书,立马觉得此时不及时表现出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实在有些政治上不敏感不成熟,与自己政治队长的身份会极为不符,或者说给人以包庇侄儿之嫌。
  吴队长此时站起来大喝一声:“吴明明!你个狗日的!眼窝叫鸡啄啦!咹!简直就是一个现行反革命么!”
  李一葵副司令看到吴队长大义灭亲,这时也要表现出自己的旗帜鲜明,只听他大喝一声:“常文革!啊不,常进财!”李一葵一张口,觉得应该喊他几个月以前的名字。
  这个家庭出身富农的小将原名常进财,“文革”开始,为了表示和家庭划清界限,改掉了“四旧”味道很重的名字常进财,换成了革命性、战斗性很强的常文革,已经大半年了没回过家,和父母亲彻底断绝了往来。
  李一葵迅速地改口,不得不让人惊叹于他的机智!他知道如果继续喊着“常文革”,自己讲话稍不注意,后果将不堪设想!
  只听得这时的李一葵大喝一声:“常进财,你这个狗日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他妈的一天到晚假装积极,蒙蔽革命群众也误以为你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凭你的小聪明竟然混进了革命队伍。可是你的阶级本性没有变,今天终于大暴露。来人啊!把这两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我拿下!”
  立时有两个民兵走上前去,都分别从自己口袋里抖出黄豆粒粗的麻绳,训练有素地把吴明明和常进财捆了个结结实实——这些捆人的绳索像扛在肩上的钢枪一样,随身携带,因为他们觉得现在阶级斗争形势严峻,时不时地就会冒出向无产阶级发起猖狂进攻的阶级敌人来。带上绳索,不至于发现了阶级敌人而无法捆绑,而目前对突然发现的阶级敌人尤其是“现行反革命”,最常用的手段是五花大绑。
  这五花大绑挺有讲究——绳子从“罪犯”脖子后边搭上去,分别在左右胳膊上绕上四个圈,然后把胳膊拉向背后。两头绳子交叉后,一头穿过被绑者脖子上搭着的绳子,讲究就讲究在绑人者膝盖抵着被绑者屁股最后往上的这一提——提得高低合适、恰到好处,不至于让被绑者一口气憋死,可也即刻会使他们低头弓腰,像一只煮熟的大虾,自然而然有了认罪之状,这才是五花大绑操作者炉火纯青的最高水准。
  马上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扑向了二狗叔和二婶。这次民兵们没有掏绳子出来捆绑,只是踢了他们几脚,把两口子的双胳膊双手扭到了身后。
  李一葵副司令大喊:贫农咋啦?贫农里边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多的是!你们乖乖一边待着,要是再敢胡拧刺,就把你们两个一块儿捆了!
  形势急转直下,李一葵副司令慷慨激昂地大声吼叫:“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革命群众社员同志们!‘红扫黑’造反兵团的革命战友们!今天我们大家也看到了,已经被打倒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这些明摆着的阶级敌人并不可怕,他们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已经穷途末路,‘大右派’文清明不是已经畏罪自杀了么?!坏分子臭婊子冯花花不是也在这里开始装死狗了么?!包括章延春、薛莲和章家奇,不是也表现得规规矩矩,向我们革命小将革命群众低头认罪了么!这些阶级敌人在明处,他们的破坏活动我们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随时可以对他们进行斗争!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我们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要擦亮眼睛,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因为在我们革命队伍内部,隐藏着一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投机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他们在暗处,他们伺机对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阵营发起进攻。
  “今天,就在我们正在开展的对敌斗争大会上,这两个混进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我们务必要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把这些暗藏的阶级敌人一个一个挖出来,让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批倒、批臭,也踩上一只脚,也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我们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要擦亮眼睛,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因为在我们革命队伍内部,隐藏着一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投机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他们在暗处,他们伺机对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阵营发起进攻。
  “今天,就在我们正在开展的对敌斗争大会上,这两个混进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我们务必要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把这些暗藏的阶级敌人一个一个挖出来,让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批倒、批臭,也踩上一只脚,也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红卫兵小将们又呼起了口号——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常进财!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吴明明!
  坚决镇压反革命!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一葵副司令此时声嘶力竭地宣布:本次批斗大会胜利结束。
  接着宣布命令:将今天揪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常进财、吴明明押回司令部,继续深入揭发,狠批猛斗!
  红卫兵小将浩浩荡荡地开走了。人们这才再次注意到了今天被批斗的几个阶级敌人。后半场一直在一旁陪斗的四爷、二妈和父亲,此时主动自觉地取下了高帽子,交给吴三狗手下的革命积极分子,由他们保管起来,以备后用,就像演员在戏台上演完戏后卸妆一样自然。然后,他们和村里的社员们一起,也过来观察他们同一个战壕里的两位“战友”。
  花花依旧昏迷着;文老师倒在地上,蜷曲着一动不动,脑袋周围的一滩鲜血已不再新鲜,部分似乎凝固,不知何时飞来了一群红头绿肚大苍蝇落在血迹上,欢快地煽动着翅膀,忙忙碌碌吮吸着人们无偿馈赠给它们的美味。
  人们给四爷让开了一条路。四爷翻开文老师的眼睛看了看,又伸手在他的鼻孔底下试了试,又把着脉搏查了查,四爷轻轻地摇摇头。批斗过程中几个小时眼睛干涩的四爷,此时落下两行清泪。
  旁边围着花花的乡亲有人喊了一声“还有气,人还活着”,四爷赶忙又过去,掐了掐花花的人中穴,花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醒来的她连忙从地上爬过来,爬到了文老师身边,听说文老师已死,刚哭了两声,又昏死了过去。
  这时的黄队长一旁喊着让大家镇定,不要慌乱——民兵们小将们走了,黄队长自然又成了九里店这个小村的主宰。他说文清明举目无亲,老婆孩子已经和他划清了界限。可是,他在咱们村初小教书,就是咱村的社员。虽然是“大右派”,现在畏罪自杀了,也不能没有人管。
  于是,黄队长立即安排四名男劳力,取来草席,包裹了文老师,让他们快点在村北乱葬坟挖个坑埋了,说是“天气炎热,行动迟缓了人就臭了”。又安排其余男女劳力赶快回家吃饭,吃完饭下地干活,说是要遵照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嘛!

  父亲悄悄地把四爷叫到了家里。
  父亲开会前安排如鹰不要带弟弟妹妹去开会会场,割草回来后,按照他教给的办法处理一只死兔子,然后洗净切块清炖。现在正好开完了批斗会,父亲想让四爷也来尝尝鲜。
  家里的兔子已经繁殖了三窝,从当初的四只变成了三十多只。晚上一只大公兔要钻出笼子,被木条夹死了。如鹰曾对父亲说自己失职,没有照顾好兔子。父亲说不要紧,其实四五只母兔有一只公兔就行了,将来生下的公兔太多,还要定期宰杀或者出售哩。
  如鹄如今已不用去学校,他每天就和哥哥弟弟一起,在如鹰的带领下收割青草。割回的青草经过晾晒,如今已经堆满了原先养羊的整个房间,可供一百多只成年兔子吃上半年。如鹰说只要不到冬季,地里还有草割,咱们就不要停下。
  如鹄和如鹰都从父亲那儿学会了兔子繁殖的知识:公兔和母兔交配前应分开饲养,以保证双方的身体都很健康;交配时将其放入同一个笼内,公兔会骑在母兔身上进行交配;成功交配后,公兔会从母兔身上摔倒,过不了一会儿它又会爬了上去,这样重复三次,就可以交配成功。
  交配后的母兔乳房和肛门周围会明显红肿,这就是交配成功的标志。三十天后,小兔便产下了。兄弟几个眼看着兔子一天天增多,又一天天长大,感到自己能为父母分担忧愁,能为家里做出贡献,心里感到格外的高兴。
  今天割草回来,如鲲、如鹏在门口玩起了“狼吃娃”,如鹄和哥哥准备做清炖兔子。当如鹰剥皮洗净剁块后,如鹄把一锅水已经烧开。放进兔子肉块,再等水开,用小瓢舀去泡沫,小火慢煮。
  肉在锅里煮着,如鹄还做了凉拌蚂蚱菜和凉拌苦苣。田野里这种野菜很多,长得也大,家里几乎天天都要吃它。如鹄经常在厨房帮母亲烧火,早就学会了母亲好多家常菜的制作方法。
  过了一个钟头,兔子刚刚炖好,父亲、母亲和四爷一块儿开完会,回到了家里。看到孩子们按照父亲临走的叮咛都没去批斗会现场,还在家里做好了饭,四爷又是一番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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