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随着一句“让你管闲事!”高大的学生已经把瘦削的老师放倒在地。李一葵现在暂时不管了花花,自己用上了双脚,在文老师的头上身上乱踹。文老师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地大喊:“无知哪无知!……”
一直不见吭声的花花这时突然清醒,冲过去拦腰抱住了李一葵,哭着大喊:“要打你打死我吧,这事与你们老师无关啊!……”
几名同学眼见花花缠住了李一葵,急忙上前手脚并用拳打脚踢,对文老师和花花大打出手。一直被同学们控制着的李多粮和建国、厚德、互助他们,也挣脱了控制,上前欲保护花花和文老师,一时间两拨人马混战一起,鬼哭狼嚎,场面大乱。
突然,村子中间老槐树下上工铃声骤响。原来是何岁驴喊来了黄队长,黄队长敲响了上工铃,男女社员上百号人扛着铁锨锄头赶了过来,围住了这二十多名学生。
黄队长上前大吼一声:“住手!都给我住手!”
学生们眼见社员们人多势众,大家都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他们此刻变成了龟孙子,等候着黄队长发落。李多粮此时不失时机地走上前去,扇了儿子两个耳光,骂道:“狗日的,你碎怂学下本事了,跑到这来给我动烂子②!”
黄队长先吩咐几个社员取来门板,抬着不省人事的文老师,搀扶着浑身是血的花花去找四爷清洗包扎——四爷虽成了地主分子,可依旧开着诊所给大家看病——然后再检查受伤情况。除了文老师和花花,双方伤情不大。
脸上流血最多的是李一葵,李一葵是他爸的耳光打破了鼻子流下的鼻血,并无太大伤情。黄队长让社员们散去,和李多粮商量事情咋办,免不了劝上多粮哥几句。李多粮说麻烦队上把两个伤者招呼着治疗,自己的事情自己回去处理。于是吩咐着儿子洗去脸上的污血,父子俩带着这一群学生,骑着车子上了公路。
四爷给花花和文老师两人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说是花花问题不大,脸上淤血散去了就没事了;文老师可能脑震荡,也可能有内伤。看得见的是他的眼镜片被踩破后,一块玻璃刺伤了眼球,要尽快去县医院手术。
黄队长随即派二毛和岁驴套上马车去县医院。花花说文老师是为了保护自己受的伤,自己要去服侍文老师。黄队长说也好,你也可以在医院里查查,看看自己身子伤着没有。
县医院全面检查了文老师的伤,发现伴随着轻微脑震荡昏迷不醒的文老师右眼球破裂,必须立即摘除;右胳膊肘粉碎性骨折,必须马上打石膏;右胸腔肋骨断裂三条,右肺叶受伤出血,也必须手术。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手术,文老师被推出了手术室。医生说手术非常成功,但他失去了一只眼睛。花花闻言大哭,无辜的文老师竟然为了保护自己,付出了如此代价,自己应该如何是好?
文老师好像做了一个时间很长、内容很丰富的梦。他记得当他被自己学生像死狗一样摔倒在地后,似乎走到了地狱门口奈何桥头。几个小鬼走向前来,领头的说你先尝尝地狱味道,然后决定你是下地狱还是进天堂。不容自己思索,突然劈头盖脸像下雨一样身上落下重的轻的硬的软的鞋底子,他感觉这些鞋底有些像胶鞋,有些像布鞋,有些还像马蹄子一样钉着铁掌。一只铁掌似乎踩碎了自己戴着的眼镜,他没觉得疼痛,只是凭着神经的传递感到了眼镜片的破裂声,镜片插进眼球的嗤嗤声,眼球破裂流血的汩汩声。接着他又感觉到了胳膊肋骨骨头碎裂的嘎嘎声,也闻到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
之后他被小鬼们架着胳膊在太空里遨游。遨游了好久,又觉得小鬼们用锋利的刀子划开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口干得要死,他们并不理会,只会用一条粗粗的皮管把不知是啥乱七八糟的液体输入自己的身体。小鬼说你阳寿未满,我们暂不收留,他狠劲想睁开眼睛,一只根本不听使唤,另一只似乎压着千斤之石,使出狠劲也不得睁开……
文老师第三天才苏醒过来。
醒来的文老师通过一只眼睛看见病床旁边依然鼻青脸肿的花花在陪护着自己,这只好着的眼睛里立刻流出来感动的泪水。
花花激动地拿出手绢,眼含热泪帮着文老师擦去泪花,哭着说道:“文老师,你终于醒过来了,真把人吓死了!”
文老师说:“唉!其实这不知不觉走了也好,反正我现在无牵无挂!”花花动了真情,嗔怪文老师说道:“那怎么行?你为了我成了这样,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也就不想活了!”
文老师急忙说道:“快别,别,别!我的确不是为了保护你,我是不愿意眼看着我的学生犯法啊!你说他们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疯狗!作为老师的我,眼看着不管能行吗?”
这时,队里派来负责照看文老师的何岁驴说:“队长让我在你醒来后征求你的意见,你这次受伤严重,看要不要向公安报案。他说在你住院后,你学生的父亲李工作组已经送来了全部的住院费,还说以后花多少就给医院送多少。就看你念不念你们的师生之情?”
花花急忙插嘴:“呸!这个时候讲起了师生之情?告!肯定告!把人打成了这样子,拿几个臭钱就想了事,办不到!”
文老师伸出了好着的灵活的左手,挡住了花花说话。他语气沉重地对何岁驴说:“你说话不要遮遮掩掩,我听出来,黄队长是不主张我报案的!其实,就是没有李工作组的面子,没有送来的医药费,就冲着李一葵是我的学生,我就不会报案!我是他的老师,我都教育不好他,我还有脸让公安去教育他吗?他们是无知!无知也就无畏,也就无法无天!由他们随着知识的长进,自己反省自己去吧!”
说着,文老师的左眼又流出了眼泪。花花不吭声了,也落泪了,又拿起手绢给文老师擦起了眼泪。
花花的面部青肿四五天后全部消退,又恢复了往日光彩照人的容颜。文老师住院的两个多月时间,花花一直陪护着他。以至于病房里后来的病号和陪护,都以为他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
手术后开始的一段时间,为防止出现褥疮,花花遵照医嘱,每隔两小时就给不能动弹的文老师翻身一次;每天晚上都会端来热水给文老师擦洗一遍身子;文老师可以下地了,花花小心地搀扶着他,让他像小孩子一样练习走路。
其间黄队长几次来医院,让她回去。避过文老师,甚至对花花发脾气,说你这样子像个啥嘛!影响多不好!已经有人说闲话了。花花说人家要说闲话,我也不能把人家嘴巴封住,谁要说闲话就让谁说去,文老师为我受了伤,我不在这服侍,我心里难受!
儿子互助当时也随花花一同来了医院,文老师被推进手术室后,互助看到母亲没问题,就要母亲和他一同回去。之后又在周末来过几次,花花都说服了儿子,自己坚持留下。既然叫不回花花,黄队长干脆就决定花花作为队上的派出人员,专门伺候文老师。这样,花花了了心愿,又挣了工分,一举两得。
花花和文老师相处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彼此都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文老师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得到了来自一位漂亮女性的百般呵护。
原先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谈恋爱时更多的是他对她的忍让与迁就。当他被打成“右派”后,妻子无情地离他而去,并在大会小会上多次声明要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更为可恨的是,前妻竟然教唆已上初中的女儿,也和他划清了界限,父女俩也真正变成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大阵营的敌对关系。
他有心向花花坦承自己的爱慕之情,又觉得自己这个大“右派”世间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又成了“独眼龙”,右胳膊也已基本残疾,根本配不上善良贤惠又漂亮多情的花花。
花花也对文老师由一开始的敬重变成了深深的爱恋。花花觉得这个正直的很有知识的人和他的“右派”身份极为不符,他绝对是个难得的好人,并且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可以以身相许托以终生的好男人。花花甚至在两人熟稔后,把自己从换亲开始至今,除了定子死亡真相和与李多粮相处真相以外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而他对事情的分析让花花大为感动。
文老师说她是“换亲”这个封建陋习的受害者。遗憾的是她在好多次有了反抗或者说有了脱离这种封建桎梏的机会时,没有争取挣脱藩篱,而是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寄托在一个并不值得信任,甚至心地肮脏的男人身上。他还说她没有错,就连追求和李多粮在一起都没有错!因为她是单身,有追求男人的权利!错的是李多粮,是他在尚未离婚的情况下,不该接受她的爱情。
花花有时觉得文老师是自己今生遇到的最崇拜、最向往、最满意的理想丈夫,也有心向文老师表白,可又觉得自己早已名声不好,加上没有文化,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怎能配得上这样好的一个文化人?
此时的文老师和花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可都自惭形秽,不敢向对方表白,他们都很矛盾,既怕和对方结合害了对方,又希望对方主动地向自己表白。两人就这样相互爱慕,可都深藏心里,就像窗户纸一样,始终未能捅破。
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在文老师从医院回来的三个多月以后,是由文老师现在的主管上级、原底村小学王文洲校长捅破的——
文老师住院期间,王校长临时派了原底村小学的老师代替了文老师的课程,文老师一回来又投入到紧张繁忙的教学工作当中。花花和在医院一样,依然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文老师,做了好吃的总是不忘记给文老师送上一份。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管最终能否得到,她都要做出最大的努力;文老师也乐得天天见到她,他也感到了花花似乎爱上了自己,他在等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尽管两人是相敬如宾的正常交往,可频繁亲密的程度还是引起了大家的纷纷议论。村民们其实都觉得自己孩子的老师是个好人,如今在这儿默默工作,形单影只,应该有个媳妇——花花原来想嫁给李工作组,而人家有妻子是她的不对;现在要是嫁给了文老师,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
黄队长对这些议论不以为然,他是极力反对两人继续交往的。虽然李多粮因为社教运动结束,也因为妻子圆球的闹事,已经被上级调了回去,并得到开除党籍的处分。花花今后完全可以不再搭理李多粮。可是如果嫁给了文老师这个大“右派”,对花花和自己的孩子互助和爱爱以后的前程,将会产生致命的影响。
由于黄队长这样的态度,互助也极力反对母亲和自己的“右派”老师交往;建国周末回来,也根本不会理睬自己以前的“右派”老师。
这些议论传到了王文洲校长的耳朵里,他专门赶过来找到两人谈话。说是你俩要是有心就走到一起,干脆领了结婚证,组成新的家庭,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又说其实你俩如今患难相交,知根知底,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王校长的话说到了两人心上,两人都热泪盈眶,激动地表示愿意结为伴侣,白头偕老。最后商议由花花给儿子互助和爱爱做做工作,文老师说毕竟大家将来要一起生活,孩子想通了再举行结婚仪式更好。
花花对儿子女儿的思想工作没有做通,也不可能做通。
花花对儿子女儿的思想工作没有做通,也不可能做通。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个多月。花花于是和文老师商量着先领结婚证,举行仪式,儿子的工作慢慢来做。毕竟两人觉得真心相爱,作为儿子黄互助、女儿黄爱爱,迟早会理解自己命运多舛的亲生母亲。
不巧的是,就在两人准备行动之际,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这场革命岂止耽搁了两人的婚事,完全将这一对恩爱的苦命人,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注释:
①腔子:胸脯。
②动烂子:指闯祸。
李一葵副司令带领的造反派队伍,杀气腾腾地开到了九里店村。
见到来了红卫兵,黄队长赶紧把正在棉田里锄地的男女社员们喊回来开会。
会场设在九里店初小的教室旁边,这里正好是生产队的打麦场场畔。场畔有几棵洋槐树,树上一串串的洋槐花白花花的,开得正艳,引逗得蜜蜂们忙忙碌碌地飞舞着,天空中充满了甜甜的槐花蜜香味。
当风尘仆仆的社员们赶到会场时,小将们已经布置好了批斗会会场。他们把孩子们上课的条桌放了一排,作为 台,坐着小将们的大小领导。李一葵副司令居中,一切行动都由他来发号施令,指挥全局。生产队长黄新生、政治队长吴三狗、贫协组长黄二毛也被请列席批斗会,分坐在李一葵副司令的两边。三十多个基干民兵扛着长枪,站在这些领导的身后,保护着整个会场的安全。
一二百名红卫兵小将席地而坐,占据着会场中间靠前的位置,他们手上捧着的红宝书都是虔诚地紧贴胸前。小将们的身后,坐着小板凳的是从地里劳动归来的男女社员,他们不太过分关心会议或政治学习的内容,更多的是把这些开会学习当成了一种休息。以前有些妇女甚至把纳鞋底、拧毛线、织毛衣这些针线活带到政治学习会场,后来被主管政治学习的政治队长吴三狗严厉地取缔了。
在小将们一阵阵嘹亮的革命歌曲和激昂的造反口号过后,李一葵发令把今天的批斗对象推到了会场前边,面向着革命小将和革命群众。他们是漏划地主分子章延春,漏划地主分子薛莲,投机倒把分子、逃兵章家奇,大右派分子文清明和坏分子、臭婊子冯花花。
这五名批斗对象都带着一米多纸糊的高帽子。和以前一样,把他们属于哪种分子的类别都写在高帽子上,名字上打着红叉。唯独花花的胸前另外挂着两只又脏又破的绣花鞋。这两只破鞋被小将们在茅坑里沾上了黄蜡腊的人粪,发出阵阵的恶臭。
他们是被扛着长枪的民兵两人一组,扭着胳膊按着肩膀押将上来的,他们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下,都显得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尤其冯花花,可怜的她战战兢兢、颤颤抖抖,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俊俏的脸蛋,显得特别的渺小猥琐,一副令人怜悯的可悲形象。
批斗对象一上来,小将们又呼起了口号——
打倒漏划地主分子章延春!
打倒漏划地主分子薛莲!
打倒投机倒把分子、逃兵章家奇!
打倒大右派分子文清明!
打倒坏分子、臭婊子冯花花!
震天响的口号声对前边四位老牌批斗对象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不管是四爷、二妈、父亲,还是文老师,都显得表情凝重而自然老道,谨慎谦虚而不卑不亢。但第一次接受批斗的冯花花,就是另外一番景象——花花被人推上来就头上冒汗,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她无意间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人群,惶恐地低下了头。她从未面对过这么多人,并且今天不是和这么多人平等地在一起相处聊天,而是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要屈辱地面对着大家的批斗。花花弯着腰,低下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忍受着胸前鞋子上屎尿的气味,浑身轻飘飘的,像筛糠一样地颤抖。她又羞又愧,觉得此时地面假若裂开了一条大缝,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
此前李一葵得知父亲李多粮要和母亲离婚是因冯花花插足的缘故,于是纠集他渭阳中学的同学暴打了冯花花和文清明。后李多粮受到组织处理,但他和妻子圆球离婚的决心不改,这就使得李一葵对冯花花更加怀恨在心,发誓报仇。文革开始了,李一葵认为他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
渭阳中学早已全面停课,主流造反派“东方红”造反兵团已经造了学校党委的反,党委一班人都已被勒令“靠边站”,主要领导作为走资派随时接受造反派的批斗。该兵团下辖五十八个战斗队,人数占据造反派的绝大部分。他们正在筹备成立学校革命委员会,因此大家简称该兵团为“筹委会”。
另一个造反兵团实力小,人数少,名叫“新五四”,下辖十六个战斗队。人数虽少,但战斗力强,也想成立革命委员会,因为是临时的,大家习惯称呼为“临委会”。
高三学生李一葵发起并领导的“黑旋风”战斗队一开始归属东方红造反兵团,自然属于筹委会范畴:“挖黑心”战斗队是后起之秀,是“新五四”造反兵团中一个战斗队,由另一位高三学生黄建国发起并领导,归属临委会范畴。
筹委会和临委会经常会因革委会成员席位问题,结合哪一位领导进革委会的问题或对走资派的批斗等等问题观点不一而大打出手。双方互相指责,互相倾轧,拉帮结派,都想扩大自己的队伍。
筹委会由于人多势众,渐渐掌握了学校大权,主要在学校内部开展工作;临委会渐渐难以招架来自筹委会的分化瓦解招降纳叛,主动退出,走出校外去造反。
李一葵眼看着临委会战斗队一个个都响应上级号召,都走出学校,到农村去造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的反,对他们打着“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旗号,实行颇具刺激过瘾的“群众专政”,就想着再去九里店,报复冯花花。于是他主动叛变筹委会,带着自己的“黑旋风”战斗队全体成员,反戈一击,和临委会黄建国领导的“挖黑心”战斗队进行革命大联合,投靠了临委会。两人得到“新五四”兵团司令大力支持,商量了周密的造反行动方案,和原底大队造反派头头王金豹进行了革命大串联,浩浩荡荡开进了原底村。
此时李一葵隐藏了报复冯花花的真实用心,一切按照正常的造反程序开展工作。
原底大队此时也成立了“斩黑手”战斗队。“斩黑手”战斗队是由大队民兵营长王金豹根据其直接上级神蟒原人民公社原武装干事、现在的“枪在手”造反兵团司令杨红兵的授意发起的。杨红兵原名叫杨富贵,文革刚开始,他就敏感地觉得自己的名字本身就是四旧,连忙果断地跑到公安派出所,改名为“杨红兵”。
杨红兵的“枪在手”造反兵团管辖神蟒原公社所属十二个大队的十二个战斗队。这些战斗队成员都是他以前领导的基干民兵,都有枪,正所谓实力雄厚,牛皮哄哄。他们早就造了公社党委和政府的反,领导们都已经靠边站,公社的党政军民商大小诸事,都是“枪在手”造反兵团说了算,其实也就是杨红兵司令一个人说了算。
杨红兵的“枪在手”造反兵团还有一个赫赫战绩,就是砸了神蟒原上的神蟒庙。当时,杨红兵率领着造反兵团扛着长枪的一百多号基干民兵和神蟒原中学的三百多号红卫兵小将,又召集了神蟒庙所在地神蟒原村的全体社员,集中在庙前广场古柏树旁,召开对两个和尚的批斗会。在批斗会进行的同时,在一阵阵“破四旧、立四新”“砸烂一切封资修黑货”的口号声中,一部分造反兵团战士砸了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塑像,烧了神蟒庙牌匾、悟定法师袈裟和庙中全部的藏书藏画,捣毁了庙里所有的法器陈设……
最后,杨红兵勒令师徒二人还俗,到神蟒原村八队当人民公社社员,悟定法师不答应,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五浊之世,贫僧誓不同流!”随即引起怒不可遏的红卫兵小将们一阵拳脚。悟运师父哭着大喊“师父,还俗吧!我做儿子养活你!”就要扑过去保护师父,却被另一批小将按倒,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悟定法师趁着杨红兵厉声逼问、小将们暂停殴打的间隙,猛地站起身,碰死在了身后的古柏树上。
悟定法师死后,悟运师父改名吴运,成了神蟒原村八队社员,神蟒庙成了生产队放置农具的仓库,庙前广场成了打麦场。
王金豹“斩黑手”战斗队的造反工作也已经初见成效,原底大队党支书曹胜利、大队长王春生也已经靠边站,整个革命工作都由“斩黑手”战斗队具体领导和开展。
现在,“黑旋风”“挖黑心”“斩黑手”这三个被人们戏称为“三黑”的战斗队走到了一起。走到一起的“三黑”战斗队又联合成立了造反兵团,这个造反兵团取了个名字叫“红扫黑”。“红扫黑”联合造反兵团司令为王金豹,第一副司令为李一葵,第二副司令为黄建国。李、黄之所以尊王金豹为司令,一是他领导的民兵手里有枪;二是造反派的后勤保障主要是吃饭、住宿问题,都要靠王金豹解决。
“红扫黑”造反兵团在原底大队第一个重大行动是“破四旧”。“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凡是过去的旧东西,或带点艺术性追求的享乐主义的东西或是外国的东西都被认为是“封资修”黑货,必须彻底砸烂。“红扫黑”造反兵团在破了重点目标王文洲、王文宇、章延春的“四旧”、也抄了王章两家后,三位正副司令各领一对人马,对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开始批斗。三个战斗队里民兵和学生互相掺杂,互为补充,取长补短。学生们有文化,觉悟高,有政治头脑;而民兵手上有枪,可以让阶级敌人闻风丧胆,从而能有效地保障革命造反行动的顺利进行。
蓄谋已久的李一葵将自己分到了九里店村。
本来不管怎么说,黄队长也不会乐意让他们批斗花花,花花毕竟和他有那么一层关系。别人不知道,甚至两个孩子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可是花花两个孩子——互助和爱爱的亲生父亲。他怎么能允许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卫兵,揪斗自己两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哩?
可是黄队长同时明白,红卫兵的造反行动已经蔓延到全国,这是不可阻挡的巨大潮流。谁要是逆潮流而动,必将会摔得粉身碎骨。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很生花花的气。花花你不再和李多粮来往了,这本来是好事,可人家李多粮儿子李一葵一再让你把话捎给他的父亲,就说你现在不愿意了,让他父亲死心,你花花咋就死犟活犟,非要说李多粮的家庭矛盾,和你屁大点的关系都没有!更为可恶的是,你花花竟然不顾我的多次警告,美其名曰组成新的家庭,竟然和村里小学的“大右派”文清明睡到了一起。这样,花花给自己两个孩子找了个“大右派”后大,自己岂能坐视不管!鉴于以上多种原因,黄队长同意了李一葵和儿子黄建国的方案,批斗冯花花。他觉得教训一下花花也好,或许这样可以把花花从文清明的怀里拉出来。还有,李一葵副司令让自己当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承诺,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他知道现在的“红扫黑”造反兵团里,李一葵副司令其实说话比王金豹司令还管用——王金豹没多少文化,他也很佩服去年秋季串联到北京天安门广场受到过领袖接见的李一葵,李一葵始终牢牢掌握着原底大队阶级斗争的大方向。
黄队长自己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他还要为儿子建国和李一葵的造反行动扫清障碍。他把互助和厚厚叫到一块儿,痛陈了花花的不是,尤其在花花和“大右派”文清明不明不白的关系上大做文章。互助本来对自己的母亲和文清明走到一起就极为不满,听到大伯——其实是亲生父亲——这样一说,立即表示愿意和母亲划清界限,如果母亲和“大右派”分子分手,他还是愿意认自己的母亲的;如果母亲执迷不悟,非要继续和文清明来往,就当自己没有母亲,是个孤儿!现在学校里和家庭、和父母亲属等划清界限的学生多的是。厚厚则表态这些属于大人的私事,自己没有权利干涉。至于说划清界限一类的话,厚厚觉得自己思考这些实在多余。
花花虽然给厚厚就当了几年的后妈,可厚厚一直觉得这个后妈不错。他觉得后妈和他父亲一块儿生活的几年时间里,对他父亲挺好,对他这个养子也挺好,直到现在周末还给他做饭,给他烙去学校带的锅盔。再说,她和父亲还给自己生有一个小妹爱爱。
厚厚就这个问题还专门询问过自己的干大。虽然他的干大因为贩猪娃投机倒把,经常让队上批斗,可他认为干大是个好人。他只要是有了想不开的事、解不开的谜,就喜欢避过人们的眼睛,悄悄地来找自己的干大请教。他在学校也参加了红卫兵,而且就在黄建国的战斗队,可他暗暗地听着干大的吩咐,平时在学校造反批斗写大字报各项工作中并不积极,基本上属于“逍遥派”一类的角色。
他和干大谈到了自己的后妈和文老师成家的事,干大问他:你认为文老师咋样?他就觉得文老师在学校时对学生挺好,课也讲得好,不知道咋就成了“右派”了。干大就说我见到的“右派”不少,可就是没发现那个“右派”是真正的坏人!比如东村里原来当过副厅长的王文宇两口子,都是多好的人啊!现在既然社会上容不下这些人,咱们也没办法。可是你后妈现在单身,文老师也是单身,人家两个互不嫌弃,能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也是一件好事么!而你们这些做晚辈的,是没有资格对这件事情掺杂意见的。要有态度,也只能是支持和祝福。
去年初秋,花花和文老师之间的关系让王文洲校长唱明后,两人都觉得这事先让花花和自己的儿子互助说说。虽说婚姻自由,讲究自己做主,任何人不得干涉,可儿子互助毕竟年龄不小了,上了高中了也懂事了,和娃谈一谈,取得娃的支持再筹办婚事,岂不更好!
谁知和互助没谈上几次,渭阳中学的学生开始造反了。互助生气地对妈妈说:“你看现在形势都成了啥样子了,这些‘右派’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哩,你反倒好,要把‘右派’给我找来当后大!”
花花说:“妈跟你文老师接触时间也不算短了。他在别人欺负你妈的时候,能不顾自己死活站出来护着你妈,结果自己反倒受了重伤。妈在医院这段时间和回来以后的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实实在在觉得文老师是个大好人,是妈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好人,妈就想嫁给他。和他在一起生活,妈心里踏实。妈也相信他一定会像对亲生的儿子一样对你好的。”
说到这儿,花花落下泪来。互助也动了情,也哭着对妈妈说:“妈,我知道你是非走这一步不可了,我不挡你!反正我心里不悦意①!你看看现在,我承认文老师是好人,可他就是再对我好,我以后有了一个“大右派”后大,我在学校里还能说得起话么?我会被清洗出红卫兵队伍的!”
眼见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互助,花花和文老师就决定先办理结婚手续,以免大家议论。儿子的思想问题慢慢再说,两人都很有信心,将来一定能和儿子搞好关系。两人在办理结婚手续之前,都必须开个介绍信,有了介绍信,不管在神蟒原公社还是在县民政局,都可以扯上结婚证。可就是这个证明单身的介绍信,两人都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没办成。
花花找到黄队长,晨哥长晨哥短呼来唤去,好话说了一箩筐,黄队长就是不给她开这个介绍信。每次都是没完没了地给花花做工作,无非就是找了“大右派”,怕影响两个孩子的前途这些老生常谈。花花实在按捺不住,气呼呼吼道:“不管你说到天东地西,我跟文老师的婚是结定了!”黄队长最后也是气呼呼这样一句:“你再好好想一想,你应该替咱们的一对儿女好好想一想!”
文老师的情况更糟。要说花花是找了几次,虽没开成介绍信,可还是很容易就见到了开介绍信的黄队长;文老师去了渭阳中学几次,都未能见到学校领导或是管公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