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晚上李多粮过来吃饭,走进门不见了亮厦放着的早上、晌午吃饭的小饭桌,心里纳闷正要开口询问,花花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对李多粮说:“李干部,赶紧进屋,外边太冷,咱在房间里吃饭。”
  李多粮嘴上说着“这不太合适吧”,却移步走向花花的房间。花花则麻利地关了大门,跟在李多粮屁股后头走了进来。
  走进房间的李多粮吃惊不小。宽敞的房间里,里边的大炕就占了足足有三分之一的空间,炕上一角整齐地码放着叠在一起的花被褥,有一条扎眼的大红花夹杂绿叶的被子拉开成被筒状,平铺在炕上中间;被筒顶头是一条粉红色缀着金色滚边的双人枕头,就像主人立马要上炕睡觉的样子;炕下一边是一个擦得明光发亮的古铜色板柜,一边是一个同样颜色的条桌;进门靠墙位置脚地放着小饭桌,饭桌上已经放好了四盘菜:红烧鸡块、葱花炒蛋、清炒土豆丝、豆芽炒粉条,中间一个大盆,盛放着热气腾腾的鸡汤。除了碗筷小碟之类,两个餐位前分别放置着一个酒杯,一旁是一瓶尚未开启的高瓶长颈红签西凤酒。桌上点着一根粗粗的红蜡烛,将整个房间里照得通亮,充满了温馨得有点暧昧的气氛。
  然你不——”
  “不然我不可能做这好的饭菜!是不是?”花花快嘴拉舌地接住话茬,拿过酒瓶,拧开瓶盖,一人斟了一杯,又说,“李干部,你不要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见你一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人家心疼你,为了给你做菜,后晌还杀了一只下蛋的母鸡。你反倒疑神疑鬼,你对不住人么!”说着,花花端起了酒杯,装作生气的样子一饮而尽。
  李多粮依旧保持着矜持,可又受不了美酒的诱惑,也端起酒杯,仰起脖子,把酒倒进了嘴里,禁不住又问:“我想你肯定有啥事吧?你不说出来,让人云里雾里的,心里没底。”
  花花又给两人杯子斟酒,又招呼李多粮吃菜,淡淡地说道:“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小寡妇,巴结你李干部能有啥事?”
  虽说淡淡话语,却激起李多粮心中片片涟漪——这不是明显给我发信号么?看来这小寡妇是真的守不住了,痒痒了,就像发情的母狗,摇起了尾巴,打起了我李多粮的主意。
  几杯酒下肚,花花浑身燥热,就脱掉了外边的蓝碎花大襟棉袄,她也建议李多粮把外衣脱掉。李多粮说不热,一会儿饭就吃完,脱来穿去的麻烦。
  他只是打量着站起身来将棉袄放到炕边的身穿橘红色毛衣的花花——这尤物线条着实优美,两只乳房就像倒扣在胸部忽闪忽闪抖动着的搅团碗坨;下身虽然穿着外裤,可不是农村大多数妇女穿着的松松垮垮的大腰棉裤,而是毛裤外边套了一条蓝色灯芯绒筒裤,翘得高高的浑圆的屁股分外惹眼;尤其摄人心魄的是花花喝过几杯酒后泛起红晕像熟透苹果一样的俊俏脸蛋,还有那一双水汪汪含情脉脉的明眸。
  李多粮想起了自己的婆娘宋元秋,虽说当初也是美人坯子,两人处对象时也是爱得死去活来。可十几年过去,生了四个孩子,发福得厉害,元秋被村里人叫成了“圆球”,腰粗得像碌碡,两只乳房像两条老丝瓜垂在胸前,脸上早已没有了光泽,整天病怏怏的,活脱脱一个名副其实的黄脸婆。
  李多粮不由得深深地感叹:他妈的屁!这人跟人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哩?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咯!李多粮又想起了党的纪律,也想起了自己的麻麻子婆娘宋圆球。至于党的纪律李多粮考虑不多,小寡妇痒了急了要找自己,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又没有违背人家意愿,只要悄悄地行事,注意点影响就行了;至于自己的婆娘圆球,这可是必须保密,千万千万要提防之人!
  经过一番思索,李多粮终于拿定了注意:怂把他管(2)!今儿个老子豁出去了!不是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何况这等好事,阿哒有那么可怕的后果?
  看到李多粮沉思良久,花花问道:“李干部,你看你深沉的,半天不说话不吃菜光喝酒,你在想啥哩么?”
  李多粮突然起立,脸憋得通红,绕过饭桌,过来抓住花花的胳膊就往炕上拉,嘴里嘟囔着:“想啥哩?想弄你这小骚货哩!”
  花花笑着说道:“哎!哎!哎!人家也没说不愿意么!你看你猴急的,喝完酒吃完菜,我还要煮饺子,吃喝完毕咱再消停地上炕嘛!”
  李多粮把花花已经拉到了炕边,并且抱住了花花,在花花的脸上乱啃:“这就不是消停的事嘛!人家早都失火了等不及了!完事了再吃再喝不迟!”
  两人迅速丢剥了身上的全部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炕上早已暖上的热乎乎的被窝。李多粮怀里抱着的花花就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光滑顺溜还在不停地来回蠕动。
  …………
  打这以后,只要不是周末,厚厚和互助去了学校,花花晚上就叫女儿爱爱和她婆黄白氏睡在一起,自己则以最大的热情,在曾经是她和革命英雄何定子的炕上,千媚百态地伺候着李多粮。
  又过了几天,黄队长又悄悄摆起酒席,祝贺多粮兄选择了自己曾经的兄弟媳妇成为了红颜知己,两人也成了无话不谈、无事不议的铁杆朋友。李多粮酒桌上一再叮咛,为了维护党员干部的好形象,此种关系只局限于咱三人之间,严加保密,绝对不敢外泄!

  接下来,在九里店生产队的“四清”运动中,黄新生队长大获全胜。
  由贫协组长黄二毛牵头,成立了包括吴三狗、何岁驴在内的三人清算小组,清算九里店合作社成立以来十多年的经济账,包括现金账、粮食账和财物账。同时,又对解放初期土改时的账目进行了清理。历时将近两年时间,经过多次大会动员,号召群众揭发,走访调查,清算核对等等阶段,九里店驻队工作组李多粮向上级做出了书面总结汇报,要点有四。摘录如下:
  一、通过整党,我们已经确定本队生产队长黄新生同志为模范共产党员、优秀队干部,是我党在农村基层工作中一面鲜艳的旗帜;按照党员标准,我们已经发展优秀积极分子黄二毛、吴三狗、何岁驴三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二、我们在清理阶级成分时,主要是对阶级成分进行登记。我们成立了以黄二毛同志为组长,吴三狗、何岁驴二同志为成员的三人贫协小组开展工作。经过对土改工作重新清理,我们挖出了漏划地主分子章延春,决定给其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使其成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们还和四川绵阳地区安县薛集镇薛家村取得联系,挖出了漏划地主分子薛莲。其人原丈夫已死,现落户我队。我们也已决定给其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使其成为我们专政的对象。我们也纠正了土改时由于疏忽大意造成的错误,重新将章家奇的贫农成分修正为中农成分,将其清理出贫下中农队伍,使其仅仅成为团结的对象,使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队伍更加纯洁。
  三、在整个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我们开展了对章家奇投机倒把违法活动的严厉打击。我们教育广大的社员群众认清社会主义道路的优越性,认清集体所有制的优越性,认清“按劳分配、队为基础”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的优越性。要坚决和不劳而获的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作斗争,坚决和投机取巧享乐主义做斗争。我们对章家奇的两次投机倒把违法活动均按照政策进行了处理,罚没款项三百四十元、自行车一辆。
  四、我们对章家奇的“逃兵”问题正在做进一步调查,随后再报。
  “社教”运动中,章如鹄的整个家族都站在了乡亲们的对立面。九里店除了章氏家族,全部清一色的贫下中农。
  原先土改时四爷成分定为小土地出租,尚不在专政对象之列,这次贫协小组说他当初瞒报了雇用长工章延秋夫妇的事实,欺骗政府,属于漏划了的地主,这次理所当然给予补定。
  其实当年土改时四爷一直在西安,让五原县姐姐章延秋一家帮他照看土地,岂能说成雇用长工?回来后也是积极配合着政府土改,岂有隐瞒欺骗一说?不过四爷将此并不看重,说你们想定啥就定啥吧!可这种漠然置之、与世无争的态度,却为之后的大劫大难埋下伏笔,这却是现时的四爷所始料未及的。
  二妈在老家四川确实属于地主成分。她说四川对地主的斗争更狠,好多地主被斗死,自己的男人其实就是在斗争会上被当场打死的。丈夫死后,本想走得远远的重新安家改变自身处境的她,出来时说丈夫是因病饿死的,也是为了不想让人知道她家的地主成分。可这次九里店工作组李多粮派出吴三狗、何岁驴,去了四川绵阳,终于查清了问题。二妈到底还是未能逃脱被专政的厄运。
  父亲的贫农成分变成了中农,贩猪娃一次次被发现,还有正在审查的逃兵问题,却是黄新生队长一手制造的。
  李多粮根据二毛父亲黄三老汉的证言——当年自己种的十亩地不是章四延春的地,他一直在给章三老汉交租——决定了章家奇的成分应该是中农。其实新生三大黄三老汉大字不识一个,证言由黄新生书写,黄二毛交由其父按了红手印而成。
  父亲第二次贩猪娃被抓,黄队长颇费了一番功夫。年终决分,如鹄家又透支三百五十六元,父亲不等人家到了年终再像黄世仁一样催要,而是主动地送去了透支款交给了会计貌儿。这本来是件好事,可黄队长不这么看。他在想父亲咋弄的这多的钱,于是又派二毛盯梢,黄二毛就又立了一功,在白田镇抓了父亲贩猪娃的现行。
  至于父亲的“逃兵”问题,这是黄队长和李工作组共同商量的结果。因为当年就在解放军准备攻打西安时,父亲被爷爷从部队上叫了回来,这是有目共睹的。他们认为,彻底搞清这一问题,一方面可以扩大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战果;另一方面可以教育广大人民群众,认清章家奇这个曾经混进人民军队的投机分子是贪生怕死的可怜虫,可以提醒大家始终擦亮眼睛,保持高度警惕,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每次斗争会,父亲和四爷、二妈从大会开头一直站到尾,一场斗争会下来,大家都累得直不起腰。父亲提出让我们也能坐下来接受斗争、接受教育,说尤其是我四大已经年逾花甲,老人站得时间久了,撑不住火。李工作组说咱九里店这斗争会都文明成啥怂样子了,你还不知足?你真是没见过斗争激烈,让你真正撑不住火的斗争会。
  李工作组说得也对,十多场斗争会,从没打过这三个专政对象,倒也属实。
  其实,原底大队的七个生产队,只有四队的“四清”运动最彻底,斗争最激烈。因为四队在饥荒时饿死了三个人,是全大队饿死人最多的,因此大家对在“大跃进”年代及以后的大小队干部多吃多占深恶痛绝。加上大队长王金生是四队人,李多粮就把批斗大队干部的批斗会放在了四队。
  九月初的一天晚上,在四队的饲养室里,马、牛、骡子集中拴在了一边。另一边的牛圈里垫上了干土,就成了斗争会会场。全队二百多社员坐着小板凳,挤在这乱哄哄脏乎乎的饲养室里,闷热的空气中,牛屎马粪的臭味熏得人头疼。
  会场前放了一排桌子,桌后坐着组长李多粮和工作组六个成员;还有一个李多粮看中并培养的社教工作积极分子、大队民兵营长王金豹。其实王金豹用不上特意培养,只要是来了“运动”,他总是像身上打了鸡血,表现得异常积极。桌前站着大队书记曹胜利、大队长王金生和会计王金福,每个人脖子上用细铁丝挂着遮住了上半个身子的白纸牌,纸牌上写着他们各人的罪行和姓名。
  曹胜利在刑讯逼供式的高压批斗下,已经低头认罪,彻底交代了问题,愿意退赔贪污盗窃、多吃多占的六十斤小麦、一百多斤苞谷——几年来,曹胜利一直对大跃进之后紧接着的三年饥荒中原底村饿死人的事情很伤感,很愧疚,不断地进行反思。他也曾拜访过在上级领导眼中工作一直落后的原西公社胡寨府大队支部书记胡兴善,两人一起研究分析同是从三年饥荒走过来的,为啥原底大队共饿死八人,胡寨府村却一个没有!何况胡寨府村的土地全在原上,旱情比原底村还要严重。分析的结果他俩都不敢说,可事实却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这就是错在上级领导,错在我们一直不折不扣照办执行的党和政府的农村政策。这次“四清”,工作组非要把饿死人的责任让他们几个大队干部担起来,担就担吧,总不能、也不敢把这样的责任推给党和政府吧!再说了,三年饥荒中,他也的确把上级拨下来修水库的粮食给几个大队干部截留了一点。
  作为大队会计的王金福,早就听到了在这次“四清”运动中,周边已经有三个大队的会计因“四不清”被批斗时打死。因此,工作组第一次接触王金福,王金福就交代了所谓的全部罪行,并当场退赔了多占的六十斤麦子和一百斤苞谷。
  这时,李多粮站起来宣布批斗会开始。说有苦诉苦,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一个看起来有些厉害的名叫崴枣的中年妇女就跑了上来。她说:“那年公公婆婆饿得浑身浮肿,病了没几天就死了。我男人刚埋完人,就去了泾惠渠水利工地。屋里两个碎娃饿得立不起筒子,我就想我死了不要紧,娃死了将来给我跟他大还有他爷他婆上坟的人都没有了,我就想起我以前结婚村里人耍媳妇时,不要脸的王金生就摸过我的奶,以后看我时眼窝都是色色的。我想他肯定对我有意思,就瞅了个没人的机会,找到王金生,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娘仨,多少给点粮食吧。你救了我娘仨,我跟你睡觉都行。他就叫我先回去,说他一会儿就来。他来时天刚麻擦黑,把拿着的一包大约一斤苞谷糁递给我,说叫我把俩娃支出去。我说不咋得,娃都饿得走不动路了。他就在另一个房子把我弄了。弄的时候摸我奶头,问我说咋没见我的奶哩?我说人都快饿死了,奶头还会长肉?后来的事情我都记着哩!在我男人回来之前,他一共弄了我六次,每次就送我一包苞谷糁,或者一包苞谷面。你说,有这事没有?”
  工作组又振臂高呼:“打倒‘四不清’干部王金生!”社员们又跟着高呼。崴枣男人扇了王金生几个耳刮子,给他脸上又唾了几口;王金豹这时不再踢王金生,而是用脚往坐在地上的王金生裤裆里踹——恐怕睾丸踩破了吧,王金生熬不住了,疼得哇哇直叫。
  …………
  批斗会结束。王金生被儿子用架子车拉了回去。躺在炕上的他下身疼得要死,妻子又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骂他,说他不要脸,是大骚货、大瞎怂,让人家斗争活该!晚上妻儿睡熟后,王金生硬撑着悄悄下炕,喝了老鼠药。
  王金生死后,李多粮给上级的报告材料上最主要一条,是说三年饥荒以来,“四不清”干部王金生贪污盗窃、多吃多占,没有把政府的救济粮完完全全地发放到每一位社员手中,导致原底大队饿死了八人,是饿死这些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包括两名五保户老人惨案的罪魁祸首。可鉴于王金生已经畏罪自杀,对其贪污盗窃、多吃多占的粮食财物不再追究。
  其实,工作组让王金豹带着民兵,对王金生家里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发现王金生家里并不富裕,和普通社员家里现时的粮食财物差不了多少,实在找不到有价值的可以罚没的东西。
  不知李多粮是咋想的,是出于整死了王金生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害怕王金生家人痛恨自己?李多粮报经神蟒原镇领导同意,让王金生老实巴交的堂弟、非党人士王春生,当上了原底大队大队长。
  曹胜利和王金福由于一直积极友好地配合“四清”运动,李多粮报请上级领导同意,保留了二人的党籍和职务。
  一场场的斗争会并没有吓倒父亲,或者玩笑地说“没有教育好父亲”,父亲还在继续干着被他们认为的投机倒把违法活动——偷偷地贩着猪娃。现在的父亲讲究了策略,讲究了方法,变得更隐蔽,也更辛苦。他已经不敢再去白田镇,这里让黄二毛抓了两次现行。
  他后来辗转西安周边,又寻找到了西安市西北郊的三桥镇。这儿离西安市区更近,猪娃价钱更高。可这里集市的日期和娄桥镇日期相同,都是农历单日逢集。父亲就在农闲时的农历单日凌晨出发,天亮就赶到了娄桥镇,买好猪娃,晌午端就赶到了三桥镇。卖掉猪娃后,一般在晚上十点左右就可以回到家来,每天行程大约两百多里。这样,虽说是辛苦一点,可干一天,歇一天,并且当天买了就可卖掉,猪娃不用在家里过夜,倒也省事简单。
  另外,父亲贩猪娃一直没再被警惕性很高的九里店贫协小组发觉,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父亲的另一个秘密。
  父亲在自行车被没收后,又买了一辆二手加重红旗牌自行车。他把车子一直放在胡寨府村的同学胡兴善家里。父亲出去做生意,他会在半夜起床,悄悄地像做贼一样,轻轻地打开后门,借着夜色掩护,小心翼翼地来到兴善叔家里,取出自行车,开始一天的猪娃生意;晚上回来,父亲会先到兴善叔家里,放好了自行车,再偷偷地从家里的后门溜回家来。
  有一次,父亲临走,对兴善叔说:“感谢兴善哥!我不知道该说啥好。到你这来吧,怕人知道了给你这个支书的脸上抹黑;不来吧,我的猪娃就贩不成了,日子也很难前行了。真难哩!”
  兴善叔说:“谢啥哩?怕啥哩?咱两家从爷爷那一辈就是同舟共济的朋友,两位父亲又一块在自乐班相处了三十多年,现在就这点小事也要说句谢承话,岂不见外;还有,我本身就认为你贩猪娃不算个啥!不偷人,不抢人,凭着吃苦赚个运输费,对两地的卖方和买方提供了方便,牵了线,搭了桥,我有啥难处了只管来,我和你哥不会嫌弃你的。还有,我不会忘了我在小时候最苦的那些年,你反倒认为是一件好事哩!”
  青云婶婶也在一旁说:“家奇哥,和婶婶送给我的苞谷甜饼。”
  有一次父亲半夜从兴善叔家出来,从神蟒原下坡时下起了大雨,父亲穿着的棉衣全部湿透,还滑倒跌了几跤。回到家,看到父亲的狼狈样,母亲气愤地说:“辛辛苦苦挣钱,想着给队上还透支款哩,反倒要防着队上的干部,这世事咋变成这样?!”
  父亲可能是今天收获不错,情绪很好,他说:“恐怕不光为了给队上还款,还有咱这一群张嘴要吃的、背着书包要上学的娃娃吧?为了咱这一群娃娃将来能活出个人样,我像当年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一样,神神秘秘,偷偷摸摸,昼伏夜出,惊心动魄,倒也是蛮有刺激,蛮有意思的一件事哩!”
  又有一次,父亲回来很晚,没有了往日乐观的神态,情绪很是低落。母亲惊问出了啥事?父亲说,县西渠梁村他姑父死了,是在斗争会上受到惊吓病死的。
  原来,渠梁村在斗争漏划地主、富农和四不清干部时,也要姑父梁义这个老牌的地主分子上台陪斗。梁义胆小,土改时他父亲斗争会过后心脏病复发去世,他作为梁家户主接受斗争时就曾尿过裤子。后来,懦弱的梁义一直有病,十几年来干不了重活。梁老夫人在三年饥荒时期去世后,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姑妈一人在操持着。
  姑妈就给社教工作组说姑父身体有病,是土改时上斗争会受到惊吓得的病。这次再要斗争他,可真会要了他的命!可好话说尽也不行,工作组说你男人有病了反倒诬陷贫下中农革命群众,非要姑父上台挨斗。就在两个民兵架着脖子上挂着巨大木牌的姑父上了台子时,姑父却浑身颤抖立脚不住,一头栽到,没再起来。开始工作组和民兵以为姑父是装死,是耍死狗,可仔细一看,试试鼻孔,才知道姑父是真的断了气。姑妈气得哭着大骂,说这下子你们安心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把人整死不甘心!梁义门中自家人吓得赶紧捂住姑妈的嘴,拉走了姑妈,也抬走了姑父梁义,草草地掩埋了。
  “他姑父死了这么大的事情,咋没见渠梁村人给咱报丧哩?”听完父亲一席话,母亲问。
  “唉!还说报丧?工作组不让村里任何人参加梁家的丧事,全是梁家自家人挖坑埋了他姑父。旁边还有扛枪的民兵监视着,说必须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不准任何人戴孝,不准任何人哭!”
  “这事做得没一点人味么!”母亲说,“人死了,连个戴孝的都没有,连个哭声也听不见,真造孽哩!”
  “他姑父也是一生懦弱,”父亲说,“上个斗争会怕啥嘛!现在谁会认为挨斗的都是坏人嘛?!”
  “是啊!姐夫也真是无能!现在他走了,这下子更苦了姐了!”母亲说,“你看以后有了合适的人,给姐说一下,也能帮上点忙。不然,姐一个女人,这一群孩子可咋养活大嘛!”
  “我给姐说了,姐不要。”父亲说,“姐说这些年有姐夫和没姐夫还不一样。再说了,有哪个男的愿意入赘到姐家,帮姐养大这一群孩子?”
  “那你就悄悄地常去看看姐,能帮就帮点,”母亲说,“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哩!”
  “姐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他还一再给我说,叫我放心,说她大女儿、大儿子也长大了,也会帮家里做事了,她会把几个小的养大的。还叫我以后尽量少去她家,说叫人知道了,会连累咱,要咱和她一定得划清界限哩!”

  注释:
  (1)苦苦巴列:辛辛苦苦。
  (2)怂把他管:啥都不顾了。
  花花的心情愈来愈好,她对今后的生活有了新的美好的憧憬。
  自从和李多粮建立了关系,交往了两年多后,她认为粮哥成了她后半辈子的依靠。让花花想不到的是,当初仅仅为了拉粮哥下水,给晨哥帮忙,没想到自己对粮哥动了真情;更让花花想不到的是,粮哥本是多情种,敢恨也敢爱,竟然也对她动了真情,拍着腔子①赌咒发誓,说让花花等着他,他会在适当时候提出和自己的婆娘宋元秋离婚,然后招赘到花花这里,两人白头偕老。
  花花相信粮哥说的话都是真的,她知道当年粮哥为追求圆球是不顾一切的,甚至舍去了政府的提拔也要和圆球在一起,这说明了粮哥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至于现在粮哥不爱圆球了,应该是圆球自身的原因。晨哥竟也高兴地表示,欢迎多粮哥代替自己弟弟二晨的位置,并表示将来到了九里店村,落上户口不成问题。
  社教运动即将结束。一次花花在粮哥面前提起自己的娃娃眼看要上学,上学后自己每天去原底小学接送孩子,跑两个来回真吃不消。粮哥马上想到了闲置的大食堂,食堂仅用来晚上开会太过浪费,于是他立即向县上申请了一名教师,队里买了些桌椅板凳黑板教具,办起了只有一名教师的九里店初小。
  上级派给九里店初小的老师叫文清明,四十多岁,中等个头,人长得白白净净,精瘦的脸上迟早都挂着一副黑腿眼镜,给人以知识渊博、文质彬彬的印象。
  文老师一直在渭阳中学工作,“大鸣大放”时曾经提出中国应该像美国一样实行多党制,后来被认为是要推翻中国共产党领导,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属于“极右分子”,被打成大右派。妻子也在渭阳中学教书,为了和他划清界限离了婚。这次九里店要求上级分派老师下来,但师资紧张,正在学校劳动改造负责学生厕所卫生工作的文清明老师,就被派了下来。
  其实一个陕师大毕业的高材生,教了多年中学数学的文老师,被派到九里店初小,教一、二年级复式班语文、算术、图画、写字、音乐、美术等全部课程,一天到晚和二三十个流着清鼻的小娃娃打交道,这本身也是一种劳动改造。
  文老师住在大食堂改作教室时,厨房部分拆除了锅灶后形成的一间偏房里。为了方便,他的一日三餐,和李多粮一起吃派饭。
  由于两人餐餐见面,虽然文老师属于“大右派”,可毕竟学识渊博,待人谦逊,倒也很受李多粮尊重。文老师对李多粮申请办学,使自己脱离了打扫厕所的工作,又成为一名教师而由衷地感激。虽然他也看出了李多粮和花花的暧昧关系,但他觉得这纯属个人的私生活范畴,因此从来不闻不问,必要时他还主动地加以回避。
  这天是星期天,中午李多粮和文老师来到何岁驴家吃午饭。岁驴婆娘炒了一盘鸡蛋,捞了一盘酸白菜,摆放在小饭桌上。
  三人在小板凳上坐定,李多粮看见岁驴取出了一瓶太白酒,就说你不要让我跟文老师犯错误,按规定吃派饭是不能喝酒的。岁驴说你俩一个月难得在我家吃顿饭,今天正好星期天,文老师不上课,咱一起喝两盅,就让领导犯了错误?我可担当不起。李多粮说好好好,好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大家喝着酒,聊着天,等着岁驴婆娘下面。李多粮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家了,他已经向自己婆娘圆球正式提出离婚。圆球不离,李多粮就说你不离不由你,我和你分居满两年,法院也要判你离。所以大半年了,李多粮也没回家一次。
  文老师早已和妻子离婚,两人划清了界限。来到了九里店,文老师就以学校为家,从没有回过渭阳中学。一到周末,李多粮就和文老师一起吃派饭,两人都打趣说,咱俩都是光棍一条,无家可归,真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咯!
  手擀嘫面端上来了,大家调上油泼辣子盐酱醋,正准备搅拌,突然门口街道人声嚷嚷,有人大喊:“快来人啊!打死人啦!”
  三人放下碗筷,奔出大门,循声望去,只见大家都往花花家门口赶去。
  李多粮大喝一声:“住手!你狗日的有种来打你老子,打一个女人家算啥毬本事?”说着直奔儿子闯去。没到儿子跟前,早有四五个学生上前拦住了他并扭住了他的双手,急得李多粮哇哇大叫:“不怪她!放开她!一切都是我的事,要打你们就打死我好啦!”
  儿子李一葵并不理他,只是一个劲儿质问花花:“你说,今后还勾引不勾引我大?”
  这时,文老师也赶到了现场,发现闹事的正是自己教过的一帮学生,打人的还是他任课的一个班的班干部。通过李多粮的几声高喊,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趁人不备,一个箭步上前,扯开了李一葵抓着花花的手,挺在了花花的前面护住了花花。
  文老师大声喊道:“同学们!同学们!我是文老师!咱们冷静,冷静,有事冷静下来再说!”
  突然出现的文老师让李一葵吃了一惊,随即就明白了啥事。他知道自己的“大右派”老师在父亲驻队的村里教书,他这时的眼里哪有你这个右派老师的位置。
  李一葵手指着文老师鼻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姓文的,你给我闪开,少管闲事,不然把我惹急了,不管是谁一起打!”
  文老师一动不动,双手伸开,双腿撇开,身子像一个“大”字,继续保护着后面的花花,他大声对着李一葵喊道:“李一葵同学,你是共青团员班干部,天大的事也不能打人啊!打人侵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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