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如鹰上了小学五年级,如鹄也上了三年级,两个孩子学得都很好,这让父亲很是欣慰,感觉到自己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这是父亲最大的舒心事;可不舒心的事也一个接一个,使父亲和他自小一块儿玩过尿泥的伙伴——现在的黄新生队长——关系却越来越僵。
  一天,村里来了一位三十五六岁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沿门乞讨。走到如鹄家门口时,正好父亲在家,也就顺便问了一句:“大妹子好像是外地人?”
  妇女说:“是的,绵阳的。”
  父亲又问:“绵阳属四川管辖,咋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要饭?”
  这个妇女见父亲问得详细,也好像是个热心人,就详细地说了她的情况——
  原来四川也遭了灾,她们家乡绵阳地区灾情比关中地区更加严重,饿死的人更多。她的丈夫为了他和孩子,连饿带病已经去世。于是她带上孩子一边逃荒要饭,一边寻思着找个合适的男人在陕西安家。她们那里的人都说陕西好,尤其关中是粮仓,没想到来到了粮仓,也是一样可怜。好几个男的家里本来死了媳妇,可是见她带个小孩,就说日子艰难,养不活啊!
  父亲眼前一亮,自己不是一直都在想着弟弟福儿的婚事吗?自从菠菜死后,福儿一直单身。如果能促成这桩婚事,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病。尤其是婆,经常在父亲面前唠叨。福儿是她的亲生儿子,一直单身,老人家心里急呀!
  于是,父亲就和这位名叫薛莲的妇女谈了弟弟的情况,薛莲很是高兴。父亲叫来了二大,二大见过薛莲也很满意。两人谈了没有多久,就像前生有缘,难解难分。父亲就说他去找找队长,因为这牵扯到要在村上落户的问题。
  黄队长一听这事显得很为难,说:“按理说你弟找媳妇谁也拦不住,可这娶个媳妇带个娃,咱队上土地本来就紧张,一下子增加两人,这是要经过社员大会同意的。”父亲就凭着以往在大家心目中的威信,走家串户拜访了队里的众位乡亲。社员大会一开,大家全票通过。这事黄队长嘴上没说啥,也不可能说啥,可心里一直不舒服,心想:你章家奇就能行得很!在我黄新生管辖下的九里店村,竟然一呼百应,这可不是啥好的兆头。
  二大二妈顺利地举行了婚礼。父亲主持着招待了全村的乡党朋友。这天,黄队长面子上也做得很好,做了主婚人也做了证婚人。婚后二妈就带上这边的准迁手续,很快把自己和儿子三根的户口迁到了九里店村。
  要说这件事让黄队长心中不快,倒也算不了什么。接下来的事情,确是让黄队长吃了一惊,使得黄队长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转危为安。
  下半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神蟒原人民公社派给原底大队的工作组组长是四十多岁的共产党员李多粮。李多粮把六个工作组成员分到其它六个队,自己进驻九里店生产队,也全面负责着全大队的社教“四清”工作。
  李多粮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性格急躁但原则性极强。一到九里店,他就指示黄队长召开了社员大会,在会上他讲了一段话让黄队长听得很不舒服。
  他说:“我们这一次的社教运动就是一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四清”运动。……具体到我们队上,我们要依靠贫下中农,建立贫协组织,组成清账组,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劳动工分。对你们的干部,像黄队长、胡会计以及以前队上担任过干部的社员,要敢于揭发他们多吃多占、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等行为。我们一定要高举“三面红旗”,要认清社会主义方向、道路和集体所有制的优越性。要依靠贫协组织,进一步清理阶级成分和开展对敌斗争,这是我们清政治的主要内容。它和清经济一样,是这次“四清”运动的重中之重。……”
  李多粮来到九里店后,就被黄队长安排住到了自己家里。说是我家里有闲置的空房,你住到这,我这队干部也好照顾你。
  住归住,可原则性很强的李多粮工作上毫不含糊。要么去大队公社开会,要么在队里找贫下中农座谈,很少在住处闲着。李多粮和全县的工作组一样,在村里吃的是派饭。挨家挨户,一家一家轮着吃,每次晚饭后回到住处,已经很晚。就是偶尔晚上没事,和黄队长聊聊天,也不和他谈工作上的事,这让黄队长很是担心——心想李多粮这狗日的,看来是非要把我黄新生当作一个“四不清”干部揪出来不可。
  黄队长对李多粮没和自己商量就讲到要成立贫协,要揭发干部,要反对贪污盗窃等讲话很是反感。接下来这个工作作风相当扎实的工作组走乡串户,征求大家意见,想避过黄队长成立贫协组织。
  更加要命的是,据说李多粮征求了大家意见后,贫协组长的初步人选是在群众中威望很高的章家奇。黄队长心虚地觉得,如果章家奇当了贫协组长,主持清算这几年队里的会计账,现金账,粮食账,他注定是在劫难逃。
  其实父亲早就推掉了李多粮。李多粮找到父亲谈话时,父亲是以家里孩子多,拖累太大,自己体弱多病,除了参加队里劳动,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为由,婉言谢绝了李多粮的好意。
  父亲推掉贫协组长的真实用意,是怕这没完没了的冗繁工作,耽误了他贩卖猪娃的生意。可黄队长心里有鬼,他由此把父亲看成了他的最大威胁。
  冬闲时候,父亲又悄悄贩起了猪娃,这是几年来家里唯一的现金收入。除了养羊养鸡,所有的副业都搞不成了,每年的透支款和家里的日常零用包括孩子们的学杂费,几乎都来自父亲偷偷摸摸贩猪娃生意的所得收益。
  腊月初,母亲腰部出了一个毒痈,刚开始小米粒大小,后来根盘扩大,很快生成拳头大的一片,状如蜂巢。四爷过来时怨怪母亲,说你咋不早点告诉四大,早点用药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母亲说以为和平常的小疖子一样,熟了出了头把流脓挤出去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四爷说,这毒痈不打吊针不用抗生素不行,不及时治疗后果严重。
  于是四爷给母亲挂起了吊针,每天一次,每次约两个时辰。这使母亲大白天难得地能在炕上靠着被子躺上一会儿。可她还是不顾腰上毒痈的剧痛和左手腕上插着的针头,一边输液,一边给孩子们做着新鞋。
  这天上午,四爷给母亲挂好了吊针,到门外和爷爷以及村中几个老人坐在老槐树底下聊天。几个大孩子都去上学了,五六岁的如雨喊肚子饿,让爷爷给她取馍,爷爷带上如雨去了屋里的厨房。
  突然,如雨像受惊了一样大哭着跑出来,嘴里叫着“爷爷倒了,爷爷倒了”的话。四爷和大家跑进屋里,看见爷爷倒在厨房地上,脑袋在瓮沿碰了一下,血流不止,已经昏迷。
  身为医生的四爷急忙告诉大家别动,自己轻轻把爷爷放平,翻开爷爷眼睛,看见瞳孔已经放大。四爷知道爷爷虽然还在出气,可生还希望渺茫。于是,他和大家小心翼翼地把爷爷平抬到炕上,回家取来针药,也给爷爷挂上了吊针。
  四爷说爷爷是高血压导致的脑溢血,如果这些药物用了还不行,就给爷爷准备后事。四爷还不无痛心地说,早就知道是高血压,给了多少次药,就是不能坚持吃,怕我花钱。吃上一粒两粒,血压一下来,眼不花头不晕就不吃了,凭你咋说就是不听!高血压咋能随便停药?到底还是钱短啊!
  是啊!爷爷知道自己的高血压病症严重,四爷经常给他讲高血压就不能断药——尤其像爷爷这样的重症患者——不然随时要出问题。可爷爷觉得在家里年年透支鸡尻子等蛋的苦难日月里,自己天天花钱吃药,实在奢侈,或者说就是一种罪孽!自己的命就那么重要?有钱买药来吃,还不如花在买盐买醋或者一群孙子的上学读书上。
  母亲自己在如雨哭喊时就拔掉了吊针,这时悄悄给四爷说,父亲去了白田镇。四爷知道父亲去白田镇肯定是贩猪娃,就去饲养室找二大,让二大赶快骑上自行车去白田镇猪娃市场寻找父亲,临走还不忘记叮咛二大,你哥贩猪娃的事情嫑让人知道。
  二大给牲口又拌上了一槽草料,叮咛二妈照看,自己回家骑车就走。
  凑巧的是刚出村口,碰到黄队长。黄队长就问,你不请个假,失急慌忙地去干啥?二大说我大病重,我去找我哥回来。黄队长又问你要去阿哒找你哥,诚实憨厚的二大一急,说漏了嘴,说是去白田镇的猪娃市场上找。
  黄队长严厉批评了二大,说白田镇这么远你不请假说走就走,不说你不把我这队长没当人,你就能丢心下几十头牲口?你这怂的革命责任心跑阿哒去咧?又说这事你不要管了,我派人去找,你在饲养室精心把牲口喂好就行。
  二大没文化,人也老实,再加上饲养室的工作所致,队里开任何会议,也不用参加。他根本不知道父亲贩猪娃是一件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尤其是队干部;更不懂得这叫投机倒把活动,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正是这次社教运动中打击的重点之一。
  当黄队长派自己堂弟、新近当选的贫协组长黄二毛去白田镇找到父亲时,父亲的猪娃还没卖完。听说爷爷病重,父亲便宜甩卖了剩下的四个猪娃,赶紧骑车随着二毛返回家来。
  回到家的父亲看见爷爷躺在炕上,吊瓶刚刚拔掉,母亲、婆和家里的几个孩子围在炕边啼哭,四爷也哭着对父亲说,你大咽气了!
  父亲扑在了爷爷身上,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想到爷爷一生的辛苦艰难,想到爷爷对自己一直寄予的期待与厚望,想到爷爷直到去世也没能看到家里的日子过好,父亲深感对不住爷爷,心里难受,唯有捶胸顿足的恸哭才可发泄心中的委屈。
  看见父亲大声痛哭,一家人又跟着父亲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阵阵,泪飞如雨,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在场的乡亲们一个个也落下泪来。
  泪流满面的四爷劝起来悲伤欲绝的父亲,说是你一个劲地直哭咋行?赶紧给你大穿上老衣吧,时间一长,身体发僵就不好穿了。父亲止住了哭声,颤抖抽搐着给爷爷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好在父亲早已给爷爷准备好了棺材,乡亲们帮忙入殓,设立了灵堂。
  爷爷的葬礼办得并不排场。由于每年分下细粮后,父亲都是为了增加粮食的数量,把细粮换成了粗粮。现在爷爷去世要办丧事,没有细粮不行。父亲就去找黄队长,在队里借了一口袋小麦储备粮,连夜磨成面粉,蒸成白馍,招待亲友乡亲。
  爷爷唯一的亲生女儿,如鹄的姑妈——也就是虎烈拉那年救了父亲性命的家兰一家人都来了。在自乐班悲凄的哀乐声中,穿着一身孝服的姑妈在村外很远的地方就开始痛哭,女执客急忙迎上前搀扶着她,引她跪在了爷爷的灵前继续哭;男执客则把乐人迎回的姑父和孩子们带来的献饭、花馍,摆放在灵堂前,引导着他们上香、跪拜、磕头。
  姑妈家勤、家云带着家人都来了,还有嫁到县城北街的姑姑家慧和姑夫也来了。他们来时都带着献饭、花馍和花圈。
  灵柩停放到第三天,乡亲们帮忙安葬了苦了一辈子的爷爷。父亲和姑妈商量,把爷爷一生最爱的几样东西——黄铜水烟袋、二胡和他在全国文艺选拔赛中获得的民间艺人蓝田玉徽章,还有互助合作化时曹胜利送给他的美国打火机,放进了棺材里,埋进了黄土之中。按照神蟒原一带丧葬习俗,爷爷棺材放进黄土地的方位是:头枕神蟒原,脚蹬张家山。
  爷爷的丧事唯一值得夸耀的是他生前自乐班的一帮朋友,由胡道生、胡永寿张罗安排,从第一天黄昏开始,吹拉弹唱,一直热闹了三天三夜。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依然是胡跛子唱的包公戏,一会儿是秦香莲委婉凄惨的纤细女声,一会儿是包龙图昂扬粗犷的大嗓门。听者无不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
  这也是爷爷自乐班的最后一次聚会。完后,胡永寿对大家说,我们自乐班成立至今,细细算来,断断续续也有了三十多个年头。现在,咱班主去世了,咱们年龄也大了,现在社会上也不兴咱们这一套了。以后,咱们就不再出外给人顾事了。大家想热闹,就到我家里去热闹。
  胡道生说,我肯定会常去的,胡寨府村是我的老家嘛!
  胡跛子热情最高,他说,大家不管谁去,都通知我一声,我就去好好地喊两嗓子。
  爷爷安葬的这一天,四爷还请来神蟒庙悟定法师和悟运师父给爷爷念经超度。现在很少再有人求神拜佛,葬埋逝者请和尚念经超度亡灵的更是凤毛麟角。四爷囿于和悟定法师的关系,多年的来往走动,耳濡目染,反倒有心向佛起来。当穿着袈裟的悟定法师和悟运师父站到爷爷灵堂前开始念经,大家都感觉很是稀罕。

  葬埋了爷爷的第二天晚上,生产队里就召开了社员大会。
  会场设在“大跃进”大锅饭年代盖起的大食堂里。食堂停办了,平时这里堆放着队里的农具杂物。工作组李多粮来后,腾出来专门作为社员大会的会场。会场布置其实比较简单,前边是 台,是用过去队里的大案板支起来的,更像学校教室里一张特大号的讲台。“讲台”后边放着一把椅子,由主持人李多粮就坐。台上亮着一盏马灯,放着一个热水瓶,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
  李多粮面前则放着厚厚一摞报纸和文件,面向着大家。到会的全体社员包括黄队长、胡会计等,都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好像聆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听说今晚的大会是给父亲开会,如鹄和哥哥如鹰早早占领了大食堂的窗口位置。哥俩坐在窗台上,手抓着窗棂,可以看到里边会场的全部情况。
  大会的主题是对父亲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进行斗争。会前工作组李多粮找父亲谈过话,说是按道理你大刚葬埋,人还在悲痛之中,不该找你的茬。可你自己撞在了刀刃上,你说我不管咋行呢?难怪原先找你干贫协组长你不干,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倒也是自知之明。打铁先要自身硬,可你自己尻子不干净,要挺身出来管别人,自然不行。
  李多粮还问父亲贩了几次猪娃,赚了多钱。父亲一口咬定就这一次,买了四个猪娃,花了四十块钱;在白田镇五十块钱卖的,赚了十块钱。父亲还说,我说的这些去找我的黄二毛可以作证。李多粮就说,揭发者黄二毛的确就看到了四个猪娃,这个你没说错。你说你就这一次,咱就处理你的这一次。咱们这段时间没少学习文件,按照政策,凡是属于投机倒把的钱、物,一律没收,再处罚同等数量的钱款,作为“四清”运动的胜利果实。现在没收你投机倒把违法活动的五十块钱,再处罚五十块钱共计一百块钱是毫无疑问的,也是任何人无权更改的。关于自行车,这就看你在会上的表现了。能够坦白交代问题,接受群众斗争,能够从思想深处反省问题,你的自行车可以不予没收。
  斗争会开始,李多粮先照本宣科学习文件,学习报纸文章,讲了一通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和资本主义道路斗争到底的大道理,接着又表扬了敢于揭发投机倒把违法犯罪活动的新任贫协组长黄二毛,又给大家介绍了父亲搞投机倒把违法活动的有关情况。
  下来李多粮让父亲交代问题。
  父亲刚要说话,李多粮说你到前边来站着讲,这是起码的规矩。父亲就走到了前边,和李多粮一样面向大家。不一样的是李多粮坐着,更像威严的私塾先生;而父亲站着,更像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等待挨先生板子的可怜学生。
  父亲会上的态度非常诚恳,但话语不多。说了自己实在没钱花了,就想贩一下猪娃试试。自己错了,自己没钱用,就想其他办法么,比方可以向乡邻们借呀!可为啥要去贩猪娃?要去走资本主义道路?这说明自己阶级觉悟低,没听党的话,没听政府的话。自己错了,今后一定改正。
  父亲讲完,会议主持人李多粮号召大家积极发言,揭发斗争。
  黄二毛首先发言,谈了发现父亲投机倒把的违法活动后,自己如何克服怕得罪人的思想,最后决定挺身而出,和违法犯罪活动坚决斗争的经过。再下来黄队长讲了几句话,说是一定要认清形势,听从工作组李多粮同志指挥,不折不扣按党的政策办。黄队长讲后,不再有群众发言。任凭李多粮如何启发号召,到会的乡亲们都是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没有办法,李多粮最后宣布对父亲的处理结果,说这投机倒把的性质是极其恶劣的,是反动派妄图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阴魂不散!是国内外的资本主义势力、反革命势力向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疯狂反扑在九里店生产队的具体体现。可鉴于本人也是贫下中农,就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没收五十元,罚款五十元。
  一直到会议结束,父亲都一直在前边恰似屈辱地站着,头也微微低着。如果仔细观察,从父亲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犯了错误的羞愧,而能感觉到他坚韧不屈的内心世界。
  黄队长也是面无表情,可他的心里就像是笤帚扫,真是舒服极了。他知道他这一关就要过了,他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他同时知道他应该继续穷追猛打,彻底整垮章家奇,这样才可永远消除隐患,高枕无忧。李多粮不是说鉴于章家奇属于贫下中农,就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吗?那么,现在正在清理阶级队伍,想办法把他从贫下中农队伍里清理出去,不正好可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么!这才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大会从头到尾,坐在窗台上的如鹄哥俩一声不吭,眼里噙满了泪水。散会后回到家里,哥俩和母亲还是心事沉重。母亲拿过来针线蒲篮,缝补一件旧衣——今晚开会耽误了母亲不少的针线活,她要抓紧时间补上。
  只有父亲,一改刚才会场的谨慎谦虚、卑微猥琐神态,反而谈笑风生起来。父亲坐在桌旁,边卷着烟卷边说:“我咋看你们一个个嘴噘脸吊的,像是谁把你的馍掰着吃了?”说完,父亲对着煤油灯点燃了烟卷,神情悠闲地抽起来。由于钱太紧,父亲近来连几分钱一包的“羊群”也舍不得买了,又抽起他的自制卷烟。
  母亲嘀咕着说:“没人活的路了么!不准搞这,不准搞那,到时候拿啥还人家透支款么!”
  父亲笑着说:“你嫑操心!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你的手没被绑住,你的脚也没被拴住,你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嘛!”
  母亲担心地说:“你还想贩猪娃?让人知道了又要斗争你,还要罚你款。”
  父亲轻松地笑了起来:“十回他逮住一回,咱认错,咱交代,咱接受斗争,咱交罚款。可这一次的罚款咱三五回不就赚回来了?”
  母亲一听也笑了,说父亲是“屡教不改”!父亲说:“你不管说啥都行,只要不做赔本生意就好。”
  这时,一旁坐着的哥哥如鹰说道:“大,我过年就小学毕业了。我想毕业后不上学了,就在家里劳动,给你跟我妈帮忙。”
  听到这话,父亲立马收起了笑脸,破天荒地怒吼一声:“你混蛋!老子还没有窝囊到要你来帮忙的份儿!”
  父亲的斥责一下子让如鹰眼里溢满了委屈的泪水。父亲很少发脾气,尤其对他的孩子们,这恐怕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如鹰哭了,父亲压低了声音,然而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对如鹰如鹄说:“你俩给我听着,只要家里饿不死人,你们就必须上学!不但要上,而且一定要上好!”
  这时母亲在一旁插言:“娃呀,你大苦苦巴列(1)地挣钱养家,就盼着你们一个个学出个人样儿。你说你不想上学了,就像是用刀子剜你大的心哩!”
  如鹰委屈地哭泣着说:“大,我错了!……今后再也不说这话了。”
  父亲知道,如鹰其实学习成绩很好,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顺利地考上初中没有问题。父亲消了气,又和颜悦色地说道:“家里困难是事实,可这不是你们小孩子家考虑的事。你们现在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读书,一定要读好。你奎子叔凭借你定子叔失去的两条腿,跳出了农村,在西安当工人,娶了媳妇有了孩子。月月按定量有粮食吃,月月发的工资用不完。你奎子叔是沾了你定子叔的光,咱家里没有人可以沾光,咱也不想沾谁的光,咱要依靠自己,要好好学,学成了到外面的世界去。外面的世事大着哩!我不希望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像你大你妈一样一辈子窝在农村!你俩也大了,懂事了,看看窝在咱这农村,活个好人有多艰难?过个好日子有多艰难?”
  说到这儿,父亲的眼里闪动着明亮的泪光。
  如鹄心里有个疑问,一直在心里纠结,想问父亲又怕惹父亲生气,不闻不问搞不明白又不是如鹄的性格,再说把问题搁在心里,也憋得慌。于是,如鹄小心地问父亲:“大,有个事想问你,又怕你发脾气。”
  父亲说:“想问啥就问么,大给你可从没有发过脾气哟!”
  是啊!如鹄还真想不出父亲给自己发过脾气,有的只是赞扬。每学期放假的通知书,父亲总是翻来覆去看不够,嘴里少不了一连串的赞扬声;家里来了人,不管人家感不感兴趣,父亲总是要指着亮厦半边墙上如鹄获得的花花绿绿的奖状,给客人介绍一番,很满足地享受着客人的喝彩。
  如鹄小心地问道:“大,你不是一直教我要做个诚实的人么,王老师也这么教我。可是你今天在会上咋没说实话呢?我知道你贩了这么多回猪娃,你咋就只说贩了一回哩?”
  父亲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这问题我娃问得好!这就是我刚才说好人咋这么难做的意思!因为大认为自己贩猪娃没错,政府说这是错的。大如果诚实地交代这几年贩了多少回猪娃,恐怕一是要坐牢,二是把咱家房子拆了卖了也不够罚款。打个不是很合适的比方,前几天你爷去世后,你姑妈拿来一盒点心。埋完你爷从墓园回来,你妈解开后让大家吃,大让你妈也吃一个,你妈说她吃过了,就是不吃。大一点数,一盒点心共八个,一个不少,你妈根本没吃。你妈说了谎,你能说你妈不诚实么?你妈没错,你妈说谎是善意的,是为了自己不吃让大家多吃一点。所以说,不是所有的谎话都是错的。你恐怕还要问你大为啥不听政府的话呢?大就告诉你,政府也有犯错的时候。政府犯错的时候如果你还是老老实实听政府的话,那么你自己也就犯错了。这些道理你现在不懂,也不必一定要搞懂。你现在是学生,把你的书读好,才是你唯一重要的大事情。”
  如鹄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似乎明白了许多。母亲也在一旁给父亲帮腔,说只要不是为了自己说谎话,就没有错。
  父亲母亲的话,如鹄从来都是坚信不疑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取代父亲母亲在少年章如鹄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第二天,如鹄的班主任王善林老师知道了如鹄父亲被工作组开了斗争会,怕影响如鹄学习,就在课余时间,专门找到如鹄谈话。
  王老师说现在社会上好多事情你们小学生不明白,也没有必要弄明白!让我看你大是对的,这也是靠劳动挣钱,不偷不抢又有啥错?不过你们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们的这些事情,你只要把自己的学习搞好就行。你的书念成了,会给家里挣钱了,你大也就不会再干这些政府不让干的事情了。
  王老师是如鹄最崇拜的老师,他的话和父亲母亲的意思大致一样,让如鹄明白了自己应该想什么,应该做什么。排除了思想上的干扰与烦恼,如鹄学习更加刻苦用功,各方面表现越加突出。
  不久,如鹄就担任了学校的少年先锋队大队长。当了大队长的章如鹄有了三条红杠的标志,他在校内校外都喜欢把这三条红杠别在左胳膊的衣袖上,为能佩戴全校少先队员唯一的这枚标志而自豪;他也随时随地都带着红领巾,他知道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
  时间回溯到两个多月以前——
  黄队长听到了李多粮试图让章家奇担任贫协组长的消息后,大吃一惊!当天晚上彻夜难眠。他想:由章家奇主持算他这十几年的各种账,他绝对不可能轻易过关。家奇是文化人,懂财务,并且担任过几年合作社会计。高级社尤其是人民公社以后,他自己做了那么多针对章家奇的恶事、坏事,还有那么多的多吃多占、贪污盗窃队里储备粮、政府救济粮,生活腐化甚至杀害革命英雄何定子的事情,虽然章家奇不说,或者说也不一定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有鬼,就越想越怕——不论哪一件事搞出来,都会摘掉他的乌纱帽,甚至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办?黄队长辗转反侧,思谋良久,终于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第二天他找到花花,谈了自己的想法,想让花花和李多粮交朋友,然后如此这般……。花花一开始扭捏作态,但很快就答应了为晨哥献身。
  自从定子事件后,花花由衷地佩服起黄新生来。她曾想过如果当时不是晨哥当机立断结果了濒死的何定子,自己恐怕早被枪毙,坟头也已长出了荒草。事后新生也觉得自己这几年对花花过于冷淡,才导致花花有了嫁人的想法,因此新生对花花的“宠幸”也就多了起来。
  这次晨哥交给她的这一艰巨任务,她猛一听以为是晨哥又要抛弃自己了。等晨哥讲完了事情的重要性,花花理解了也明白了。她很乐意接受这样的任务——既在晨哥跟前立功讨好晨哥,李多粮魁梧帅气的身子又能在自己需要的地方满足自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定子死后,花花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老屋这边。这边和新生家隔壁,新生过来也方便,女儿爱爱由原来的婆婆其实是爱爱真正的婆照顾起来也方便。周末厚厚、互助从学校回来,她会住在厚厚这边做饭,照料两个孩子,给厚厚和互助烙够一周的锅盔。
  在厚厚的心目中,爱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所以他非常喜欢爱爱,爱爱也喜欢厚厚,俩娃就像亲兄妹。互助和厚厚都上了中学,来回都是一块儿,骑着厚厚的自行车。弟兄俩都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两个孩子也知道当初两个家庭走到一起不容易,因而两人关系很好,就像亲兄弟一样。
  接受了晨哥交给的任务,花花很快有了自己的打算。
  终于轮到花花给工作组李多粮管饭了。早上简单,咸菜苞谷糁,再加刚烙出的一个烫面油馍——花花自认为自己的烫面油馍烙得特好;中午也不复杂,饭桌上只有几碟油泼辣子酱盐醋,花花的手擀面受到李多粮一个劲儿称赞,一口气咥了两老碗。
  吃毕,李多粮嘴一抹要走。花花问:“李干部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做。”李多粮说:“随便,反正不能超标准!做太好了,一是咱没那多的钱给你开饭钱,二是也违反纪律要受批评。”
  花花说,那好,就按你的意思办。
  晚上李多粮过来吃饭,走进门不见了亮厦放着的早上、晌午吃饭的小饭桌,心里纳闷正要开口询问,花花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对李多粮说:“李干部,赶紧进屋,外边太冷,咱在房间里吃饭。”
  李多粮嘴上说着“这不太合适吧”,却移步走向花花的房间。花花则麻利地关了大门,跟在李多粮屁股后头走了进来。
  走进房间的李多粮吃惊不小。宽敞的房间里,里边的大炕就占了足足有三分之一的空间,炕上一角整齐地码放着叠在一起的花被褥,有一条扎眼的大红花夹杂绿叶的被子拉开成被筒状,平铺在炕上中间;被筒顶头是一条粉红色缀着金色滚边的双人枕头,就像主人立马要上炕睡觉的样子;炕下一边是一个擦得明光发亮的古铜色板柜,一边是一个同样颜色的条桌;进门靠墙位置脚地放着小饭桌,饭桌上已经放好了四盘菜:红烧鸡块、葱花炒蛋、清炒土豆丝、豆芽炒粉条,中间一个大盆,盛放着热气腾腾的鸡汤。除了碗筷小碟之类,两个餐位前分别放置着一个酒杯,一旁是一瓶尚未开启的高瓶长颈红签西凤酒。桌上点着一根粗粗的红蜡烛,将整个房间里照得通亮,充满了温馨得有点暧昧的气氛。
  李多粮拘谨地在一旁坐下,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警惕地对花花说道:“我看你肯定有事,不然你不——”
  “不然我不可能做这好的饭菜!是不是?”花花快嘴拉舌地接住话茬,拿过酒瓶,拧开瓶盖,一人斟了一杯,又说,“李干部,你不要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见你一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人家心疼你,为了给你做菜,后晌还杀了一只下蛋的母鸡。你反倒疑神疑鬼,你对不住人么!”说着,花花端起了酒杯,装作生气的样子一饮而尽。
  李多粮依旧保持着矜持,可又受不了美酒的诱惑,也端起酒杯,仰起脖子,把酒倒进了嘴里,禁不住又问:“我想你肯定有啥事吧?你不说出来,让人云里雾里的,心里没底。”
  花花又给两人杯子斟酒,又招呼李多粮吃菜,淡淡地说道:“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小寡妇,巴结你李干部能有啥事?”
  虽说淡淡话语,却激起李多粮心中片片涟漪——这不是明显给我发信号么?看来这小寡妇是真的守不住了,痒痒了,就像发情的母狗,摇起了尾巴,打起了我李多粮的主意。
  几杯酒下肚,花花浑身燥热,就脱掉了外边的蓝碎花大襟棉袄,她也建议李多粮把外衣脱掉。李多粮说不热,一会儿饭就吃完,脱来穿去的麻烦。
  他只是打量着站起身来将棉袄放到炕边的身穿橘红色毛衣的花花——这尤物线条着实优美,两只乳房就像倒扣在胸部忽闪忽闪抖动着的搅团碗坨;下身虽然穿着外裤,可不是农村大多数妇女穿着的松松垮垮的大腰棉裤,而是毛裤外边套了一条蓝色灯芯绒筒裤,翘得高高的浑圆的屁股分外惹眼;尤其摄人心魄的是花花喝过几杯酒后泛起红晕像熟透苹果一样的俊俏脸蛋,还有那一双水汪汪含情脉脉的明眸。
  李多粮想起了自己的婆娘宋元秋,虽说当初也是美人坯子,两人处对象时也是爱得死去活来。可十几年过去,生了四个孩子,发福得厉害,元秋被村里人叫成了“圆球”,腰粗得像碌碡,两只乳房像两条老丝瓜垂在胸前,脸上早已没有了光泽,整天病怏怏的,活脱脱一个名副其实的黄脸婆。
  李多粮不由得深深地感叹:他妈的屁!这人跟人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哩?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咯!李多粮又想起了党的纪律,也想起了自己的麻麻子婆娘宋圆球。至于党的纪律李多粮考虑不多,小寡妇痒了急了要找自己,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又没有违背人家意愿,只要悄悄地行事,注意点影响就行了;至于自己的婆娘圆球,这可是必须保密,千万千万要提防之人!
  经过一番思索,李多粮终于拿定了注意:怂把他管(2)!今儿个老子豁出去了!不是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何况这等好事,阿哒有那么可怕的后果?
  看到李多粮沉思良久,花花问道:“李干部,你看你深沉的,半天不说话不吃菜光喝酒,你在想啥哩么?”
  李多粮突然起立,脸憋得通红,绕过饭桌,过来抓住花花的胳膊就往炕上拉,嘴里嘟囔着:“想啥哩?想日你这骚货哩!”
  花花笑着说道:“哎!哎!哎!人家也没说不愿意么!你看你猴急的,喝完酒吃完菜,我还要煮饺子,吃喝完毕咱再消停地上炕嘛!”
  李多粮把花花已经拉到了炕边,并且抱住了花花,在花花的脸上乱啃:“这就不是消停的事嘛!人家早都失火了等不及了!完事了再吃再喝不迟!”
  两人迅速丢剥了身上的全部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炕上早已暖上的热乎乎的被窝。李多粮怀里抱着的花花就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光滑顺溜还在不停地来回蠕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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