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春节期间,定子和花花结婚了,介绍人是黄队长。章家奇被请去做了两天菜。
  父亲很乐意去帮忙。因为定子是父亲的干亲家,定子儿子厚厚一直叫父亲为干大。自从豆荚死后,父亲眼看着亲家定子形单影只,整天愁眉苦脸情绪不好,也想帮定子续个弦。可这队里活路一直很忙,拿不出专门的时间为定子奔波。近来贩卖猪娃做生意,也没忘记托人打听,给定子找一个合适的对象。
  由于定子残疾,一年到头在轮骑上生活。虽然是革命英雄,有荣誉,有补贴,可续弦之事一直未能解决。父亲也曾想到过花花,可总觉得花花已寡居多年,根本就没有想再嫁的打算。加之社员们风言风语,说花花是黄队长的小老婆,谁敢在花花身上打主意?父亲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黄队长亲自做媒,撮合了这桩美事,父亲兴高采烈地去帮忙做菜,又向自己的亲家表示祝福。全村的社员们也为定子高兴,可怜的革命英雄又有了妻子照顾,组建了新的家庭。加上寡居多年的花花也有了男人,这样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事情是善良淳朴的乡亲们最喜欢看到的。无形之中,黄队长在九里店生产队社员们心目中的威信又开始升高。
  春节过后,父亲又偷偷贩起了猪娃。有了年前的经验,父亲贩猪娃生意的收益也大幅提高。赶在春耕农忙前,父亲不光还清了队里的透支款和兴善叔的欠款,还有了六十多块钱的剩余。
  父亲高兴地对母亲说:“现在好了,今年家里盐醋酱油有了保障,不用再一天到晚鸡尻子底下等蛋了!有了鸡蛋也敢自己解解馋了。”
  又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人们无心欣赏春暖花开、春意盎然、春的美好,依然在饥馑的日子里煎熬,到处嘈嘈①着哪里有人饿死的消息,哪里有上吊的、跳井的、喝药的等等受不了煎熬自寻死路的懦弱者的消息,哪里有人捡到了被扔在路边的女婴的消息,哪里又有人因偷生产队马牛饲料被社员们捉住后乱棍打死的消息。
  黄队长认为九里店生产队至今没有饿死一个人。黄队长把豆荚死亡按照病死上报;把菠菜死亡当作自寻短见非正常死亡上报;吴三老汉接近六十,年事已高,属于正常死亡。而原底村其他六个生产队,均有实实在在饿死的社员,最多的死了三人。九里店还能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出色地完成上级分派的张家山水库泾惠渠水利工程任务。这一切使得黄队长的工作在七个生产队中鹤立鸡群,受到大队支部和公社党委的表扬和奖励。
  木儿家里今年春天相比去年来说好过多了。今年的饭桌上已经彻底去掉了令人恶心又难以下咽、即使咽下了又很难拉下的牲口饲料油渣,保留着麸皮和红苕,但主要以苞谷面、苞谷糁这些粗粮为主。木儿、泥儿每天又能挖回大量野菜,由母亲变着花样安排饭食。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能有如此生活,爷爷、婆、大和妈都感到相当的知足。
  麦收前的一个午后,社员们听到黄队长的上工铃声,纷纷来到村子中间的老槐树下。母亲已临近生产,父亲本不让她出门,可最近妇女的活路是掐花尖——掐掉棉花枝杆顶部疯长部分,目的是让其多结棉桃。这种活儿不用弯腰,只是顺着棉花行间慢慢朝前走,两只手掐掉棉花枝尖就行。母亲说她可以胜任,也就为多挣工分一直没歇下来。
  黄队长安排完妇女队长芫荽带妇女下地——原来的妇女队长辣角因被死去的豆荚“拿挽”住骂了黄队长,黄队长知道后就撤掉辣角,换上了原先的另一个老相好、堂弟黄二毛媳妇芫荽——自己正给男劳力派活时,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间乌云翻滚,刺耳的炸雷和耀眼的闪电让人们相信,天空已经裂开无数条很宽的缝隙,好像天河决开了堤坝发了洪水从这些缝隙里涌出;空中的雨帘好比瀑布,凶狠绝情、毫不间断地砸向大地;又好像老天爷突然之间发了威,要把这十年百年蓄积在天宫的雨水一下子全部倒出来一样,不管下边这些贫瘠干旱的土地能否承受得了!
  厦房后边的羊圈、鸡房属于简易房屋,墙壁没有青砖垫脚且早已浸泡在水里,于是父亲赶快将四只母鸡和六只羊一起转移到原先养蚕的蚕房里。年后老母羊和小母羊都下了羊娃,都是一公一母两只。现在家里的羊也是亲亲密密一家三代六只羊。原先的蚕房里本来就存放着干草,现在把它们拴了进去,两只母羊不管外面暴雨肆虐,悠闲地嚼着干草;四只小羊娃则分别跪在各自妈妈的肚子底下,起劲地吮吸着香甜的奶水。
  时间不长,简陋的羊圈和鸡窝就轰然倒塌。
  第一场暴风雨停下后,间隔了一个多小时又下了一场,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可屋里的雨水迟迟不能退去。父亲和他的三个儿子依然不歇气地向外舀水。终于舀完了,厦房院前和后院里一片泥泞。
  婆让爷爷照管着齐儿、如雨,自己做好了晚上喝汤的饭食。她给母亲盛了一碗野菜苞谷糁端到了房间——母亲从暴雨开始回家后就感觉身体不适,一直在炕上躺着。
  父亲好像军队指挥员给战士们下达作战命令一样,对哥仨说道:“抓紧时间吃点东西,随时准备接着舀水。”
  金儿说:“雨不是已经停下来了吗?”
  父亲说:“你们没听说过‘白雨三场’的俗话?很准的。就是说,像这样的大雨,不可能下一两场就完,至少连下三场。”
  果然如此。哥仨刚刚喝完一碗野菜苞谷糁,吃完一块杂粮馍馍,正在加高门外的土梁,天空的爆炸声又一阵阵响起,忽闪忽闪的闪电瞬间使得黑暗的大地亮如白昼,倾盆大雨又从天空瓢泼而下,父亲又率领着自己的三个虎子投入到抗击暴雨保卫家园的战斗中。
  第三场大雨相比第一、二场强度减弱了许多,并越来越小,可时间拉得很长。到了后半夜,还淅淅沥沥,没有停下的意思。父亲就让大家去睡,说他一人值班就行,如果雨大了他一个人舀水不急,就喊哥仨起来。哥仨也确实疲乏,个个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累得要命,眼皮子开始打架,也就擦干身子答应父亲先去睡会儿,随时听候父亲召唤。
  第二天哥仨起来,雨小了许多,雨水已经可以从容地从水道排出,不再需要用脸盆向外舀了。
  哥仨突然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如雨从母亲房间出来,高兴地告诉哥仨:“咱妈夜个黑又在河里捞了一个妹妹。”
  木儿长大了,早已知道所谓在河里捞小孩不过是大人们不愿意或者是不好意思向孩子们细说生孩子的过程而已。前段时间父亲在给两只母羊接生时,木儿就已经搞清了这个问题。父亲告诉他,人和羊一样,母亲和母羊一样,小孩或者小羊是怀在肚子里的,长大了就会生出来。这就是不管母亲还是母羊,生完小孩或小羊,肚子马上就瘪下去的原因。可他不好意思也不会去自找麻烦给妹妹解释,也高兴地对如雨说:“记得你那年被从河里捞回来时,也是下了一场大雨。”
  父亲也在一旁给爷爷说,昨晚在后半夜,母亲感觉疼痛加剧,就冒雨叫来了接生婆。接生婆到了没有多久,母亲就顺利生产了。
  爷爷望着这一群高的高、低的低,张嘴就要吃饭的孩子,早已没了当年父亲问他想要几个孙子时,他说“孙子于我,像‘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那样的豪言壮语,现在只是吊着脸,淡淡地对父亲说,前年有齐儿时,你不是说不再要了么?咋又有了个张嘴要吃的?
  父亲说:“大,你老放心,既然生下来了,我就有信心养活她,也有信心养好她。像放羊一样,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有大家吃的饭,就有我碎女子吃的一口饭。”
  爷爷觉得父亲说得在理,这一大家子人,不是也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么!虽然关中大地饥荒还在继续,可自己家里情况却越来越好。再说这两只母羊的奶水,也足够养大自己这个小孙女的,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多说什么。
  村里昨晚有几家房屋倒塌,死了两个人——定子他大何丰老汉和鳖旦他妈吴白氏。当时定子眼看父亲和儿子厚厚睡觉的旧房地势低,雨水已漫上房屋的四面墙壁,定子就叫爷孙俩过来一块挤在自己和花花的房间里。何丰老汉说,喔像个啥向么!待在儿子儿媳房间里不合适么!厚厚挤在了父亲和继母花花的房间,何丰老汉坚持说没事,依旧睡在自己炕上。怎奈房屋四墙已全部硝碱,雨水一泡,岂有不倒的道理。鳖旦也痛苦地告诉大家:“我和定子哥一样,知道母亲住的是旧房,夜个晚上就叫我妈搬出来,可她就是不同意。刚才我跟娃他妈听见铃响,知道了定子家老房倒了,就又催我妈搬出。可老人家死犟活犟,就是不搬。还说早都活够了,这没吃没喝没啥意思的活着也颇烦②,房子塌了埋了,倒把福享了,还能给我儿我孙子省几口吃的哩!”

  这天晚上收工回来,母亲特别做了四个菜:凉拌灰菜、凉拌苦苣、清炒刺荆、葱花鸡蛋。母亲还特意让金儿在神蟒原的国营商店里打了一斤散白酒——县酒厂在饥荒年停办了,今年年初收购了秕秕粮食,开始酿造不要酒票的散白酒——爷爷和父亲都感到奇怪,今儿个啥日子,母亲要如此特别?
  父亲不解就问母亲,母亲说,你看你把日子过得,你碎女子今个满月,你就没往心里去么!父亲一拍脑门,你看这把他家的,我以为还早着哩!
  母亲坐月子,队里照例给了一月假,可母亲月子里也不会闲住。她知道一家十口人吃饭穿衣,该是自己的活迟早都要自己做。因此就在炕上坐了没有几天月子,就和平常一样干开了家务,以至于也是在队里忙忙碌碌的父亲,早已把小女儿的满月忘到了脑后。
  爷爷抿了一口酒,问父亲道:“给娃把名字想好没有?”父亲也抿了一口酒,似有沉思地说:“其实,那天晚上暴雨,碎女子降生,我就想这娃跟她姐一样,属水命。既属水命,就应该像好雨一样,像甘露一样。姐姐叫了‘如雨’,妹妹就叫‘如露’,大你看咋向?”
  “好!这俩字意思挺好,也有联系,一听就知道是姊妹俩。”
  这时木儿一旁插嘴道:“大,我眼看就要上学了,我的官名想好了没有?”
  父亲说:“想好了,就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木儿说:“咋样猜么?”
  父亲又问:“你哥的官名你知道不?”
  “我知道,还会写,还知道是啥意思。”
  “那你写写看。”
  木儿很快拿来纸笔,工工整整写出“章如鹰”三字,并解释说鹰是天上飞的大鸟,大想让我哥好好学习,将来能飞高飞远。
  父亲说,下来你三个也叫天上的几只鸟,就把鹄、鲲、鹏三个字写出来,并给木儿讲了这些大鸟的意思。最后说,跟着你哥名字叫,你现在能把你弟兄三个的名字写出来么?
  能!木儿自信地答应,并很快写出了章如鹄、章如鲲、章如鹏三个名字,问父亲对不对。
  父亲说,对,很好。你下来再给你两个弟弟教会他俩会说自己的名字。如鹄就一字一顿地给泥儿和齐儿教。刚教了两遍,他俩就都说记下了。
  泥儿兴奋地喊:“我也有官名了!我叫章如鲲。”
  “我……我叫……叫章……章如鹏。”刚学会说话的齐儿结结巴巴地说。
  父亲又对爷爷说:“大,你这下看看,看你二孙子咋向?”
  爷爷说:“真把这碎崽娃子没看出,只说这二孙子又暮又闷,没想到人家脑袋里灵性着哩。”
  “俗话讲‘三岁看大,十岁看老’,说不定你这二孙子将来还真会出息成个人才呢!”
  听着爷爷父亲又在夸奖自己,章如鹄一阵激动,暗自下了决心,今后一定要把大人们让自己做的事做得更好,争取更多的表扬。
  章如鹄要上学了,母亲让要上小学三年级的哥哥如鹰带着他去报名。现在的原底村小学学生多了,从王文洲家里搬了出来,已由大队组织、生产队集资,在村外的一片开阔地里,盖起了新学校。新学校每一个年级一个教室,共有六间教室。还有教师宿舍和一个很大的操场。
  开学典礼这天,在王校长讲话、老师代表讲话、学生代表讲话过后,学校的校外辅导员何定子也戴着红领巾,被花花推到了前边。定子希望学生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可能经历这样的场合太多了,定子已经熟稔,他的讲话语音流畅、音调高昂,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引起老师和同学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由于章如鹄入学前就在哥哥章如鹰的辅导下学完了小学一年级的语文、算术,课堂上章如鹄超乎寻常的表现,得到了任课老师的高度赞扬。
  任语文课的王善林老师,也是如鹄的班主任,和父亲关系很好。学校排课实行大循环,一个班主任负责将学生从一年级开始代到六年级小学毕业,再次循环到一年级。王善林老师刚送走了一个毕业班——这个毕业班里有九里店村的黄建国和何厚德——正好接手章如鹄这个班的一年级班主任。
  由于如鹄表现突出,两周后,王善林老师就引导学生们全票选举章如鹄为班长。章如鹄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叫王东民,是王善林老师的孩子。两人一前一后坐着,相当于同桌。王东民大章如鹄一岁,去年生病耽误了上学,今年就和如鹄成了一个年级。东民也知道两家的关系好,平时也总是护着如鹄。有老师的儿子撑腰,加上自己本身在同学中很高的威信,如鹄的班长就当得很是顺溜。
  期中考试过后,王善林老师号召班上同学们向成绩优异的章如鹄同学学习,争当“三好学生”。全班同学都将如鹄作为了榜样,当成了楷模。
  放假后,当如鹄把语算双百分和操行评语全优的通知书自豪地递给父亲母亲时,又得到了家里大人们的交口称赞。
  上学以后,仿佛一下子长大许多、懂事许多的章如鹄,不仅知道父亲用他钢铁般的脊梁撑起了这个家,更加深深体会到了母亲的艰辛与不易、勤劳和伟大。
  每天早上,母亲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起床后的母亲就开始了一天的忙忙碌碌。当如鹄起床洗潄完毕,饭桌上必然已经放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当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饭时,母亲总是替换了婆抱起最小的如露给其喂奶或者喂饭;大家吃饭完毕,一般情况下上工铃声已响,母亲总是急嘟嘟地囫囵吞枣般咽下已经放得冰凉的饭菜,急嘟嘟地往出走。她舍不得随意耽误一晌的出工——因为劳动工分对于年年透支的家里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尽管在队里累死累活干一天,大多数的年份里一个劳动日只能得到一两毛钱,可一群张嘴吃饭的孩子随时提醒着母亲,使她觉得自己在九里店妇女的出工中,应该始终满勤。
  晚饭过后,当一家人和这一群孩子先后睡去,这才到了母亲集中处理家务的最佳时间。每天厨房里的洗洗涮涮各种杂活不必细说,这是一个给一家大小十口人生产饭食的厨房,冗繁琐碎辛苦操劳的程度可想而知。忙完了厨房,母亲才可以坐下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开始消停地做做针线活。
  这时,家里人都已经进入梦乡,有的打着鼾声,有的说着梦话。辛苦勤劳的母亲,会把这种千篇一律乏味无聊的针线活,一直做到第二天凌晨。这就是母亲最最平常的一天。自从婚后有了孩子的十几年来,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如鹄心里明白,母亲依然会如此下去,不知何时到头!
  过去人们常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可见人们将吃饭穿衣看得是何等重要!对于现今的年轻人,穿衣挑款式,选名牌,很难理解或想象那个年代农村家庭的孩子是如何穿衣的?穿件新衣又有多么的艰难?
  那时百货商店里很少有成衣出售,大多是布匹,要买回后自己量体裁衣,自己加工缝制。而买这些成衣或布匹是要花钱的,还要支付相应的布票。这些布票是生产队把棉花卖给政府后,政府按定量发给人民公社社员的。可如鹄家里自从加入“高级社”、 人民公社开始,实行按劳分配,家里人多劳力少,年年透支,哪里有钱去买商店的成衣、布匹?!没有钱买布或成衣,发下的布票也就无用,父母亲也就卖掉了布票换些零钱贴补家里日常零用。家里老老少少穿的衣服,就全部成了母亲一人的杰作。
  母亲制作衣服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繁琐而且辛苦漫长的过程——
  队里分下来去掉了棉籽的皮棉,母亲就等到走乡串户的弹棉花匠把棉花弹好。弹好的棉花要留够做棉衣的、做棉鞋的,做被褥的,要织一匹布就要积攒几年的棉花。母亲常常和村里相好的妇女互相调剂,今年棉花我借给你,明年你再还给我。因此不是说想织布就织布,攒够织布的原材料——棉花,也是顶顶重要的。
  凑够了织一匹布的棉花,先用两尺左右的光光的高粱秆搓成棉条,这一道工序也叫搓捻子。搓捻子相对比较简单,如鹰、如鹄有时也一起搓一搓。虽说帮了母亲一点忙,哥俩受到母亲的一再表扬,可两人搓出的捻子,却难抵母亲所搓的十之其一。
  捻子搓成了就开始纺线,纺线是整个制衣过程中最繁重也是仅次于织布而用时最多的一道工序。纺线也是一个技术活,右手摇着纺车手把,引起纺车大轮旋转;大轮又通过一条麻绳传动,带动了纺车左边的定子更加飞快地旋转;左手的捻子就在线穗子上随着定子的飞快转动,拉出了粗细合适又极其均匀的棉线来。整个纺线的过程,母亲看起来一直坐着操作,可这专心致志、手眼并用、左右配合的纺线活路,一个时辰下来,母亲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实在是难以名状。纺线的技术含量很高,其他人难以替代,只能由母亲一人独立完成。
  那时百货商店里很少有成衣出售,大多是布匹,要买回后自己量体裁衣,自己加工缝制。而买这些成衣或布匹是要花钱的,还要支付相应的布票。这些布票是生产队把棉花卖给政府后,政府按定量发给人民公社社员的。可如鹄家里自从加入“高级社”、 人民公社开始,实行按劳分配,家里人多劳力少,年年透支,哪里有钱去买商店的成衣、布匹?!没有钱买布或成衣,发下的布票也就无用,父母亲也就卖掉了布票换些零钱贴补家里日常零用。家里老老少少穿的衣服,就全部成了母亲一人的杰作。
  母亲制作衣服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繁琐而且辛苦漫长的过程——
  队里分下来去掉了棉籽的皮棉,母亲就等到走乡串户的弹棉花匠把棉花弹好。弹好的棉花要留够做棉衣的、做棉鞋的,做被褥的,要织一匹布就要积攒几年的棉花。母亲常常和村里相好的妇女互相调剂,今年棉花我借给你,明年你再还给我。因此不是说想织布就织布,攒够织布的原材料——棉花,也是顶顶重要的。
  凑够了织一匹布的棉花,先用两尺左右的光光的高粱秆搓成棉条,这一道工序也叫搓捻子。搓捻子相对比较简单,如鹰、如鹄有时也一起搓一搓。虽说帮了母亲一点忙,哥俩受到母亲的一再表扬,可两人搓出的捻子,却难抵母亲所搓的十之其一。
  捻子搓成了就开始纺线,纺线是整个制衣过程中最繁重也是仅次于织布而用时最多的一道工序。纺线也是一个技术活,右手摇着纺车手把,引起纺车大轮旋转;大轮又通过一条麻绳传动,带动了纺车左边的定子更加飞快地旋转;左手的捻子就在线穗子上随着定子的飞快转动,拉出了粗细合适又极其均匀的棉线来。整个纺线的过程,母亲看起来一直坐着操作,可这专心致志、手眼并用、左右配合的纺线活路,一个时辰下来,母亲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实在是难以名状。纺线的技术含量很高,其他人难以替代,只能由母亲一人独立完成。
  纺完了线穗子,用线拐子绕成线圈,然后用面汤水浆线。如果要织带有条形或方块形图案的花布,浆线前就要先染出蓝线、黄线、红线等彩色线来。
  接下来,母亲会在某一个农闲不用出工的上午,找来村里两名妇女帮忙拉布。其实大家都是互相帮忙的,今天你给我拉,明天我给你拉。
  拉布一般在空旷的场院里进行,场院的两头各有数十个固定在地上的木楔,大家会把浆好的棉线散开来两头缠绕,这就形成了织布时的经线。如果想要棉布上出现颜色各异的条形或方块形图案,这时就要把黑线、蓝线或者红线按照一定的规则掺杂于经线之中。
  最后,穿完缯子、绳齿,就可以上机织布了。
  织布机是用结实的硬杂木做成的大约长两米、宽一米、高一米、局部约两米的全人工操作机器。家里这台织布机年代久远,父亲说他记事的时候家里就有。父亲曾问过爷爷,爷爷说这是民国初年全家人从洛州山区木候关下来时你的爷爷置办的,有些年头了。父亲就说这台织布机可是咱章家的传家宝哩!
  现在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固定着穿过缯子、绳齿的经线,卷在了胸前的一条木轮上,木轮旁边的一个手把可以随着织布的进度逐步旋紧。这时,随着母亲双脚上下踩动踏板,踏板带动了绳齿上下移动;每移动一次,母亲就用一只手将缠好纬线的梭子在两排经线形成夹角的中间穿梭一次;梭子穿梭一次,母亲就用另一只手扳动面前缯子,以压紧刚刚织上去的一条纬线。如果要织出方块图案,除了经线已经布好了彩线,还要增加相应的彩线梭子。做衣服的家织棉布——也叫粗布、土布——就是这样,被母亲一条线、一条线地织成了。
  母亲生产了多少这样的家织粗布,如鹄不得而知。十几年来,全家人穿的衣服、炕上的被褥、床单,几乎全部来自于这台祖传的织布机,却是如鹄看到的事实。
  刚下机的布,如果是带条、带格的或者准备做衬衣的白布,直接浆洗后就可使用;如果是用作外衣,比如棉衣或者做鞋,这就要对下机的白棉布再来一番加工。
  通常是烧一锅开水,溶进适当的黑色或者蓝色的颜料,把白色的棉布染煮成黑色或蓝色,这样做成的衣服才好看耐脏,也符合大众化的审美习惯;成色以后的家织粗布再放进清清的面汤水中浆洗,然后捞出上绳晾晒;晾晒到半干时,取下布折叠起来,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打;捶打平整,上绳晾干后,就是家织粗布的成品布了。
  家织的棉布生产出来之后,母亲缝制衣服的工作才正式开始。
  母亲会根据全家人需要更换衣服的轻重缓急,排出顺序,做出计划,然后有条不紊地缝制新衣——母亲从她娘家带过来的手艺绝不亚于职业的裁缝师傅,经她裁剪缝制的新衣,总是那么合身得体。而全家人一年四季的单衣棉衣、单鞋棉鞋,包括纺线织布和整个缝制衣服的过程,几乎全部是母亲在不耽误生产队里出工的情况下,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或者雨雪天不出工时完成的。
  可以想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前半夜,加起来能有多久,母亲一个人一针一线地缝制连缀,是多么巨大的一个工作量!
  由于原料——棉花的贫乏,也为了减少制作新衣的次数,又不影响家人换季穿衣,母亲想出了好多解决问题的方法。她常常会将孩子们的衣服做得大上一码,这样就不会因为孩子长个子而很快淘汰;即就是哥哥淘汰了,下来修补一番,也就成了弟弟的新衣;母亲还会把棉衣内的棉花取出来,面布浆洗后当作夹衣;也会把夹衣拆开来经过剪裁,做成小一码的单衣。孩子们长个头,衣服必须年年更换。而母亲对于自己和父亲、爷爷、婆,往往是一件新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些繁重的劳动,占用了母亲全部的休息时间,母亲就像一个永不疲倦的机器人,或者说是永动机,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在一刻不停地辛苦劳作着。
  如鹄回忆,自己长了这么大,从记事开始,未见过母亲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这不是让人难以置信、耸人听闻的极度夸张——如鹄早上起来了,母亲早已开始劳作;晚上睡觉了,不管如鹄睡得有多晚,母亲都仍在不知疲倦地操劳着。如鹄总是伴着母亲“嗡嗡嗡”的纺车声,“哧哧哧”的纳鞋底子上鞋声或者“哐当哐当”的织布机声进入梦乡。而母亲从无午休的习惯,也没有时间去午休。从这一点说来,如鹄从没见过母亲睡眠的说法,倒是可以令人信服。
  很难用“粗糙”二字简单形容母亲双手皮肤的粗糙程度。由于长年累月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不避轻活重活、粗活细活,不畏寒暑季节、冷热伤害,三十多岁原本可以拥有美丽双手的母亲,她的双手皮肤粗糙得令人震惊,更令人心酸!她的手心手背包括五根手指上,布满了横七竖八深浅不一娃口一样的裂痕,既像老槐树根部的树皮,又像缩小了的干涸河床胶泥块的一部分。尤其是手心,尽管已布满老茧,可丝毫不会影响这些裂口向纵深发展。为了双手在干活时裂口减少出血或减少疼痛,多年来,母亲春夏秋冬都离不开两分钱一盒的海巴油(1)。
  如鹄记得,母亲从不会对自己发脾气,不会对自己讲该咋样做人、咋样读书,充其量附和着父亲对自己来一点赞扬、来一点鼓励,可这对于章如鹄来说已经足够——母亲和父亲一样,她的淳厚善良、坚强不屈、吃苦耐劳、重情重义等等美德,将影响章如鹄一生,激励着如鹄好好学习,奋发图强,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啊!关中平原厚重却也苍凉的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农家妇女,有的甚至不识一字,却孕育出一个个直面生活的强者!
  这就是我们未来主人公章如鹄眼中的母亲,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关中平原黄土地上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却把自己生命的全部,毫不悭吝地奉献给了自己的儿女和家人!!

  注释
  (1)海巴油:一种装在海螺壳里的护手油。
  章如鹄惊诧地看到,自己二年级的开学典礼大会上,异乎寻常地少了一位尊贵的来宾,这就是定子叔。革命英雄定子叔虽然是没有了双腿的半截人,可在如鹄的心目中,形象是高大无比的。再加之两家的干亲关系,如鹄一直觉得定子叔很亲切,对自己上学也很关心。每当学校开展主题队日活动,或者庆祝六一儿童节,定子叔在台上演讲,都会让台下的章如鹄感到自豪。
  还有,今天如鹄在大会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表了决心,可惜定子叔没有听到,也让如鹄遗憾。如鹄询问班主任王善林老师,王老师说昨天已经通知了,今天没来,也不知是啥原因。
  如鹄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早上放学后和哥哥如鹰走进村里,老远就看见定子叔家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墙上挂着白幡,门上贴着白色的对联。哥俩顾不得回家,赶快跑去一看,原来定子叔因急病死亡,已经被装进了棺材。
  这棺材是定子原先准备给他母亲何刘氏的。何刘氏在西安给小儿子何奎子看孩子,身体挺好。定子自己倒先死了,就先用了。黄队长主持着定子的丧事,指挥着帮忙的乡亲们忙前忙后。
  灵堂已经设立,花花和家里的两个孩子厚厚、互助都是一身孝服,守在灵柩的旁边。三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尤其厚厚伤心过度,眼睛又红又肿。
  在厨房里被安排帮忙做饭的母亲,看见了如鹄哥俩,就说刚才队长已让几个做饭的都把白馍送回家了,你们回家里吃饭去吧。如鹰问起了父亲,母亲说被队长派去挖墓了;如鹄又伤心地问起定子叔咋就死了,母亲说早上你们去学校了,你叔也急着起床去学校给你们讲话,不小心从炕上摔了下来,得了急病就死了。你们就嫑问了,赶快吃完饭去上学。
  其实,定子、花花两人结合组成新的家庭,一开始就埋下了祸根。
  作为对男女双方都非常了解的黄新生,本身就不应该把他们两人撮合在一起。黄新生自从占有了花花以外的女人以后——比如辣角等——就开始对花花越来越冷淡。尤其以后又占有了二毛媳妇芫荽、五队彭老五媳妇翠茹、何家二女子英莲等等,这些相比花花有的年轻、有的丰满、有的身材苗条——总之是各有千秋的新鲜——黄新生对花花的兴趣就直线下降,最后竟像皇上对待自己不太在意的妃子,三两个月也难得“宠幸”一次。尽管花花每天都和儿子互助过来吃饭,婆婆对待花花就像儿媳一样,可任凭花花怎样给新生使眼色,甚至避过人要求他晚上过去,新生总是以各种理由无情地拒绝花花。
  女人的第六感官告诉了花花,将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除了自己和麻花,肯定又有了别的女人。细心的花花开始观察黄新生,甚至悄悄地跟踪他,很快她就发现了新生与自己的堂弟二毛媳妇芫荽有一腿。
  够了,仅仅发现一个就足够了!气得发抖近乎发疯的花花质问新生:“你为啥要这样对我?你当初给我咋说的?”
  没想到新生一听暴跳如雷:“闭嘴?你竟敢跟踪我!好你个麻麻子婆娘冯花花!没想到你竟然管得这宽!我哪点对你不好?咹!自从二晨一死,一直就没把你当外人看么!粮食紧张,你跟互助一直在这边吃饭,就是咱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么!哦,现在人家正房正娶的棉花都没意见,你反倒管起了老子外面的事情。我问你,要是棉花也像你这样的小肚鸡肠,还有没有你的今天?”
  花花知道如今的黄队长已不是当年的晨哥,当年对自己海誓山盟爱得要吸进鼻子似的晨哥早已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高在上、喜新厌旧、脾气暴躁、贪得无厌的魔鬼。
  同时,花花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杀大权在人家手里,要是稍不留意,再惹怒了他,自己和互助孤儿寡母的今后咋过日子?花花只好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
  花花眼含泪花,小声地但是却嗲声嗲气地对新生说:“人家想你么,你看你,多久才来一次?”
  新生依旧没得好气:“想我哩?我知道你想弄啥哩!喔怂事弄了这么多年了还不嫌烦!弄多少是个够?又不是馍饭不吃不行。凡事都要有个‘度’么,你看你,只图自己受活①哩,男人可是出的驴的力气!”
  打这之后,新生并没有因为花花这次的发难有所收敛,依旧我行我素。花花心里难受,又不好说给别人。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花花觉得和人不一样,低人一等,在村里很少与人来往。原先只把新生当作知心人,当作正儿八经的丈夫,可这“丈夫”出了问题,该咋办呢?花花自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花花回到娘家,和自己母亲睡在炕上,嘀咕了一个晚上,心里有了主意。
  …………
  过了大半年时间,尽管新生和花花没有过几次,可花花告诉新生,自己怀孕了。新生吃惊地问道:“你不是一向算得很准么?咋搞的!”花花似乎手足无措地说:“我是算得准。可能前一段时间喔那个啥紊乱,搞得我算错了。不管咋样,下来咋办么?”
  下来咋办?这也难住了一向精明的黄新生队长。
  在证实花花确实有了以后,新生又思索了几天。要想办法遮掩这一件丑事是毋庸置疑的。他想到让花花去医院打胎,花花坚决不同意,说:“你们男人的心咋这么狠?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就想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我不干,死也不干!”
  无奈之下,新生自然想到了让花花嫁人来掩盖自己的丑事。嫁给谁呢?新生一下子就想起了本村的何定子。
  他想到花花嫁给定子有很多好处,最主要的三点:一是花花即将出世的孩子和互助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也好照顾;二是定子自身条件所限,料他不会嫌弃肚子里怀着孩子的花花;三是自己毕竟和花花有过一段亲密的感情,烦闷了需要了也会极其方便地在花花这里得到排解。加上定子残疾,花花抽身出来随叫随到,也应该不成问题。
  当新生首先告诉定子花花看上了他并想嫁给他时,定子非常激动也非常感激。可他转眼一想,又失望地对新生说,自己已无能力生育,并已完全丧失了男人的功能,这事事先要给花花讲清楚。
  新生知道了他不能生育并且弄不了那事,反倒更加高兴。他连连拍着胸口对定子说,花花这边没有问题,她已经有了互助,并且因为回娘家时一时糊涂,和村上一个有妇之夫搞上了,也怀上了。定子心里这才明白,花花是为了遮掩这一丑事才想嫁给他的,可人家如果没有这事,咋会下嫁给自己这样的残疾人呢。
  定子表示,他会善待花花以前的孩子互助,也会将花花腹中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对新生说,咱自己不行,绝不干涉人家到外边找个相好止个心慌。只要不让人知道,不当着我面行事,让我体体面面做人就好。
  接下来新生对花花说,看来只有让你嫁人了。花花装作不太情愿地说,那你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嫁人就嫁人吧。但最好是招人进来,这样将来你儿子互助和没出世的孩子就在你身边,你也放心。
  新生就给花花讲了让她嫁给定子的事,开始花花一万个不同意。觉得定子就是人再好,再是革命英雄,可已经残疾成半截人,连自己的哥哥栓栓都不如。
  新生说人家定子月月有政府津贴,虽说没了双腿,可一双能干的双手啥家务活也难不住。不用你伺候他,有可能人家还会伺候你。再说,残疾了不能生育这有啥?你已经有了咱的两个孩子,再生不生还能有啥关系?经过新生一番解释,花花也就觉得嫁给定子倒也不错。
  只有一点花花想问又不敢问,或者说羞于启齿,就是定子不能生育到何种程度。其实花花并不想关心能不能再生育要孩子,她是想知道定子不能生育但能不能再干那事。可这一点却是新生一定要隐瞒的。尽管花花几次把话题引到这里,都被新生巧妙地岔开了去。
  正好要过年了,就把婚礼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三。新生作为介绍人和娘家人,洋洋活活、排排场场地把花花嫁给了定子。
  当晚客走人散,一对新人进入洞房。脱衣上床搂搂抱抱之后,定子取下了折磨自己一天的一双假腿。尽管已经想到了定子是个半截人,可第一次见到还是让花花吃惊不小。当花花准备按照母亲的吩咐,指导着定子在自己孕期内谨慎行事,最好采取后方进入的方法行动时,定子就是不愿意褪去裤头。
  定子说:“我干不了,已经跟黄队长说过的,你咋不知道?”花花一声不吭,坚持脱去了定子的裤头,眼前一幕让花花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定子的东西由于长期闲置变得干却,很像小孩的碎牛牛,更像他自己的一只大耳朵,羞涩地倒挂在腿根之间的皮肤上,成了蒙在裤裆里的一种摆设,只剩下排尿一个功能。
  花花明白定子没错,人家把一切告诉了新生。新生利用人们在这一问题上喜欢模糊的语言习惯,轻描淡写地叙述引导着花花相信定子失去了生育的功能,而不是她最为在乎的性功能!是自己以前最爱的并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他的人欺骗了自己。花花又懊悔自己当初碍于面子不把事情搞清楚,这也是自己的罪过。
  肚子里的孩子又提醒她,一切的一切已难以挽回,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花花镇定地对定子说:“这些我都知道,就是心里难受。”然后沮丧地起身吹灭了流着红泪的蜡烛。定子又说了许多让花花放心,一定对花花好、对花花孩子好的好听话,才在一边炕上呼噜呼噜睡去了。
  花花头疼,疼得仿佛炸开,她想到了自己和母亲商量了一晚上实施了半年多的计划,被可恶的黄新生轻松破解而宣告失败,想到了自己命苦,想到了新生的狠心、绝情,也想到了定子的可怜、厚道……黑暗中的花花躺在炕上,睁着眼睛,一直痛苦地捱到天亮。
  八个多月后,花花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取名爱爱。
  爱爱越长越水灵,越长也越惹人爱。爱爱满月后,除了喂奶时间,一般都由定子抱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每次去学校演讲,花花推着轮椅,轮椅上定子的怀里坐着女儿。虽然女儿不是自己亲生,可定子喜欢爱爱确实超过了喜爱小时候的儿子厚厚。很快,爱爱在定子的轮椅上学会了叫大叫妈,学会了围着轮椅走步。
  花花始终没能忘记适当的时候和定子分手,可她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她要提出离婚,从新生手上也很难过去。看到定子喜欢爱爱的样子,看到每每一家人在一起时定子幸福满足的样子,她也曾经有过打消和定子离婚的念头。
  然而,让人可恨可气的是,花花和定子结婚后,新生就像是把花花真正地嫁了出去一样,花花要得到他的一次“宠幸”,可是越来越难。
  花花虽然有了两个孩子,可毕竟只有三十多岁。人常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撇过道德观不谈,单从花花生理需要方面考虑,要求黄新生多来几次有啥过错?花花也想,在你黄新生已经明显厌恶了我的情况下,我想找个男人一块儿生活,又有啥不对?你却明知我冯花花需要啥,而在最最关键的问题上有意地隐瞒和欺骗我!你只是考虑为自己掩盖丑事,根本不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心上!尤其你明明白白知道我嫁了一个名义丈夫,而这个丈夫自己也提出不干涉我婚外找相好止心慌,可如今我就像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要把你这个皇上请到我的炕上来,实在是太难了!我已经被你当作一件破旧的衣裤、一条又臭又脏的裹脚布,随意地扔掉了!
  生理上对性生活的渴求让花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慰,她会每月两三次在深夜定子和女儿熟睡后,偷偷用双手抚弄下身自行浇灭内心升腾的欲火。一次花花大意,自慰时压抑的呻吟声让身旁的定子发现了。定子心里很难受,他说是我害了你,就让我试活着帮你弄一下,花花同意了定子的请求。开始定子按照花花的要求用手去做,也着实让花花很是满足的享受了几回。
  不料,定子从此以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似乎对以这种方式和花花过夫妻生活上了瘾,天天晚上等女儿爱爱睡了都要折腾花花——最终这件事反倒发展成不是花花的需求而成了定子的必须。俗话说“当兵满三年,母猪赛貂蝉”,此言虽明显有轻侮军人之嫌,可当过兵的人对性压抑体会最深,却是勿容置疑的客观存在。定子虽然在战场上失去了性生活的工具,可他身体分泌雄性激素的器官健在,分泌的荷尔蒙依然旺盛,现时能在花花这里以这样的方式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可以想象他会是怎样的匪夷所思!身体的残疾使得他的心理极度扭曲、极度变态,他随心所欲想方设法来折磨花花,花花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可每次稍有不从,定子必定会眼露凶光,一只大手压住花花,一只大手折磨花花。花花怕自己的强烈反抗会吵醒女儿爱爱,不得不逆来顺受,打了牙齿往肚里咽。
  花花是个自私的女人,却也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对定子依旧很好,一切都好像很正常,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现得很幸福。可她的心里,却有了一个罪恶的计划,一个她认为为了自己的后半生不得不实施的重大行动——
  今天早上要去原底村小学参加开学典礼,花花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起得早。她熬好了苞谷糁,特意烙了一个烫面油馍。定子还没有起床,花花打来一盆热水,叫定子在炕上洗脸。定子说:“这么早的你就把饭做好了,真是辛苦你了。”花花说:“今天不是要去学校讲话么,咱尽早准备,一会儿就不用着急了。”
  定子洗过脸,花花摆好了炕桌,端来了烫面油馍、苞谷糁。由于定子行动不便,一般的早饭都在炕上一张精致的小饭桌上吃。儿子厚厚在渭阳中学上了初中,是住校生,昨天下午已经去了学校。婆婆何刘氏在何丰老汉被房屋塌死前就去了西安田王兵工厂给弟弟奎子看娃,一直没有回来。花花儿子互助一直住在黄新生家,家里只有花花、定子两口和女儿爱爱。
  定子说:“你辛苦了,也来趁热吃吧。”花花抱起还在酣睡的女儿爱爱,对定子说:“你先吃吧,我的饭在锅里热着哩。我去把爱爱送到老屋那边,不然一会儿娃又要跟上去学校,不方便。”爱爱大了,定子现在一般去学校参加活动,都会把孩子放在原先的婆婆黄白氏那里托她照看。黄白氏当然知道这个孙女也是她的亲孙女,也是爱得恨不得吸进鼻子。
  花花把爱爱放到黄白氏炕上,孩子还在熟睡。花花有意识和早已起来的黄白氏多聊了几句,又送走了背着书包拿着锅盔上学的互助和初社,耽误了一点时间才往回走。出门后她看了一下新生、麻花的房间,他们房间还是黑的,说明两口子还在睡觉。
  回到家里,花花想要看到的情景并未出现,出现的场面又让花花胆战心惊!
  花花想,县城卖老鼠药的真能胡吹冒撂——当时说是“三步倒”,老鼠一吃立马玩儿完。如今定子明显把一碗苞谷糁和两块油馍已经吃完,可这长时间,他还依旧在炕上坐着。
  但花花知道毒药的药力已经发作——定子头上冒汗,热气蒸腾,就像刚出笼的馒头;脸上痛苦得已经扭曲,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涂抹了半个脸庞;他两手狠劲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喘着牛一样的粗气,嘴里含混不清地声唤着。看见花花进来,定子明显已知道发生了啥事,他痛苦地难受地不解地可怜地瞪着已经憋屈得像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绝望地断断续续对花花说:“你……你为啥……这样?”
  花花看到定子如此痛不欲生,一个女人本能的一点良知苏醒,她后悔!她自责!可她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该咋办。她想给定子倒点水或是揉揉肚子,来减轻这个可怜人的一点痛苦,可她不敢往定子身边去。她知道没有了双腿的定子有一双超乎寻常极有力气的大手,假如他想加害一个人,她相信就凭他的一双大手,就会把对手撕成碎片。
  咋办?到底咋办?没有了主意的花花双腿发软,进退两难,急得直哭,嘴里也结结巴巴说着:“定子……哥,我……我不是人,我……错了,这可咋……咋办呀?”
  定子说:“我……我知道……你后悔,你不想我死,……快,快叫人,去,去……医院。”
  一句话提醒了花花,花花也听说过有人不想活喝了老鼠药被家人送到医院洗了胃而活过来的先例。花花赶快去叫黄新生,说是定子急病,赶紧派人送医院。黄新生急忙穿衣出门往定子家里赶,边走边说,先看看是啥要紧病么,四叔能看就找四叔,能不去医院就不用麻烦去医院了么。
  黄新生走进定子房间,定子还在痛苦地折腾着。新生一眼就看出问题,声色严厉地问花花:“人咋成了这个样子?”
  花花说:“吃了药。”
  “咋吃的?”
  “我放进……”话音未落,新生左手揪住花花领口,右手左右开弓,一边三个连扇花花六个耳光。花花俊俏的脸蛋上登时出现了红红的一片指头印。
  定子可怜地腾出压着肚子的一只手,伸出来,做出拦阻的手势,嘴里低沉叫着:“不怪……她!”
  新生却说:“你妈的屁!难怪人常说黄蜂身后刺、毒蛇口中液、蝎子尾巴针,最毒的妇人心!你看你怂真是狠毒到尽头了!”
  花花已经被耳刮子扇得圪蹴在地上,哭着说道:“晨哥,我错了,快送定子哥进医院吧!”
  新生不理花花,走到炕边对定子说:“兄弟,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先看你能不能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一点。”
  定子有气无力地说:“吐……不出,去医院……吧!”
  新生说:“不要紧,我上去帮帮你。”
  新生上了炕,轻巧地抱起了半截的定子,头朝下让定子吐;定子痛苦地挣扎着,嘴里焦急地喊着去医院。
  花花看着定子难受,也在一旁连哭带喊:“晨哥,不行!我求你了,快送医院吧!”
  突然,黄新生站了起来,又把颠倒抱着的定子举到最高限度,恶狠狠地向地面砸去。先听见“咚”的一声,这是定子脑袋接触青砖脚地的声音——定子有津贴,钱比较宽展,全村只有他一家房子的脚地上铺了青砖——几乎是同时,又是“扑”的一声,定子的整个身体就像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被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除了“咚”、“扑”两声之外,再无一点声息。落地的定子就像被开膛破肚放入油锅的死鱼,神经质地抽搐着动了几下之后,就安安静静地仰面躺在了地上。

  痛苦不堪的定子脱离了苦海,升入了天堂。定子的脑袋似乎裂开了一个口子,口子里汩汩冒出鲜红的血液,顷刻间成了筛子大的一片。
  被黄新生这一举动吓傻了的花花,脑子空白了几秒。突然,她抱住了从炕上走下来的新生的双腿,发疯一样地连哭带咬,又叼空问上两句:“你为啥要杀他?是你毒还是我毒?”
  ............
  新生咬牙切齿地说:“你瓜怂好好听着,一切按我说的去做,保准你一点毬事没有;要是再敢胡拧刺(2),我就不管了,让政府去处理!”
  花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态度诚恳地向“老师”表示:“晨哥,我不敢胡来了,你说咋办就咋办。”
  新生好像气消了,一字一板地说:“我走后,你估摸一袋烟工夫等我走远,开始打开大门呼救,人来后你只管扑在定子身上大哭。就这现场,一点嫑动,你哭得越恓惶越好。别人来后说啥都不要听,一口咬定是你一眼没看,定子不小心从炕上颠倒栽了下来。我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候,来给你狗日的擦尻子。”
  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新生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家门口,远远盯着对面定子家的情况。
  须臾,花花打开大门,呼天喊地:快来人啊!不得了啊!快救人啊!她大从炕上跌下来啦!很快,家奇两口子跑了过去,三狗两口子跑了过去,还有貌儿两口子以及村里男男女女十多个社员跑了过去。新生这时也表现得失急慌忙地跑了过去。
  新生进屋后,先对着大伙儿喊了一声:不要乱,天塌下来都不要乱!然后搬开扑在定子身上的花花,用手指试了试定子的鼻孔,心情沉重地站起来说:“人没气了!这高的炕,颠倒栽了下来能不死吗?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定子一生艰难,早点去享福了也好。咱现在要做的,是尽快让咱们的革命英雄入土为安。”
  这时,村里大多数社员都已赶到了定子家里。面对大家,黄队长开始像在老槐树下派活一样,神态自若胸有成竹纹丝不乱,为受人敬重而英年早逝的革命英雄何定子,尽心尽力地办起了隆重而排场的安葬仪式。

  注释:
  ①受活:舒服。
  ②胡拧刺:不安分,随便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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