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父亲说:“这就对了,这就是人和人做人的区别。咱家里也穷,咱会想办法,咱没啥吃,我娃也知道天天出去挖野菜,挖老鼠窝,咱这不是也渡过难关了么?他们穷,他们却只知道偷,他们就只能是被人逮住了拴在拴牲口的木桩上。可不管咋样,你不能骂人,你骂人总是不对的!”
  三分钱一个的时辰包子,大家不知吃了多少个,母亲最后点的小米稀饭,木儿、泥儿愣是一口没喝。
  吃过包子,父亲母亲商量,一家人难得进一次县城,照张全家福吧。于是,一家人又走进不远处一家照相馆。父亲抱着如雨,如雨围着新围脖;母亲抱着齐儿,齐儿抱着木鸭子;木儿哥仨都带着崭新的棉帽子,都把帽帘翻上去,绑在头顶,露出两边耳朵,然后齐刷刷站立在父亲母亲的前边。
  随着照相师“咔嚓”一声快门按响,父母亲和他们五个子女七口人的音容笑貌,定格在“三年饥荒”后期冬至会某天的一个下午。

  注释:
  ① 硬料:指油渣、黑豆、豌豆等这些粮食饲料。
  ②不沾膘:指处事张扬,爱显摆。
  ③猪板油:猪肚皮两边的两片油。
  ④葱结子:大葱的杆和叶连接部分。
  从逛过冬至会的第二天开始,父亲每天早上都是天不亮出门,天擦黑回家,两头不见太阳。
  这天中午,生产队会计吴貌儿从大门进来,见了刚从后院茅房出来往外走的爷爷就问:“三叔,吃咧没?”爷爷笑着说:“看我贤侄咋问话哩?我刚从茅子出来,你却问我吃咧没有!”貌儿一听,也笑了说:“唉!咱这儿啥时候兴下这样子问人、打招呼的,真是,一点也不科学!”
  “啥时候兴下的?这些年大家吃不饱,吃饭就成了每个人的大事。见面问候,就习惯了关心人家吃咧没有!”爷爷说。
  “哈哈!三叔说得对,这几年人人关心的就是肚子问题。”貌儿说。
  貌儿他大吴二老汉二十多年来一直在爷爷的自乐班里唱秦腔的“黑头”,貌儿打小就对爷爷很尊敬。知道貌儿是来催透支款的,爷爷很不好意思,说是父亲正在想办法,恳求队里再宽限一段时间。貌儿说:“推迟几天没问题,可年前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归还——你们透支户还不了账,分钱户就拿不到钱么!分钱户拿不到钱,这年就没法过了么!”
  爷爷听得生气,也就顶了貌儿一句:“那你考虑了分钱户过不了年,你想没想一下,这透支户年年透支,每年年前要拿钱出来,他们的年又咋过呢?我看你这每年年关都来要账,咋那么像戏中黄世仁的管家穆仁智呢!”貌儿一时语塞,不好回答,临走说道:“唉,好三叔哩!我也是没法,咱干上这得罪人的事,也只有挨你三叔的臭骂了!”
  晚上喝过汤,爷爷一直不睡,坐在门前的碌碡上抽水烟,他是在等着父亲回来。管了一天齐儿的婆已经招呼着泥儿、如雨睡下,自己也搂着齐儿睡了;哥哥金儿明早要上学,喝过汤后,他拉回门口一大一小两只羊拴到羊圈,端了一盆水把羊饮了,也在厦房另一个和木儿同住的房间炕上睡下。母亲收拾完厨房碗筷,开始拿过来针线蒲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孩子们赶做棉鞋。她不时地用剪刀剪拨一下煤油灯的油捻子,剪掉灯花,以求光线更亮一些。孩子们穿的衣服可以小娃穿大娃退下来的,可这鞋不行。不管是单鞋还是棉鞋,孩子们都穿得很费,不等退给弟弟妹妹,自己就已经穿破。每年过年,就是家里再穷,母亲也会给她的孩子们每人做一双新棉鞋。现在母亲又有了身孕,也已经显怀,可母亲在队里出工、家里干活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木儿也想知道父亲这两天到底在干啥,也就坐在爷爷身旁的门墩上,一边和爷爷聊天,一边等着父亲的归来。
  爷爷和孙子的话题不多,也可能爷爷心里有事,总是愁眉苦脸,木儿问一句,爷爷答一句。有时木儿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爷爷也说不上一句两句,根本不像木儿和父亲在一起。木儿有时问父亲一个问题,仅仅一句话,父亲会不厌其烦地解说半天。现在爷爷更多的时间是在默默地抽着水烟,眼睛盯着村外的路口。
  爷爷说天冷,几次催促木儿去睡,木儿说“我不冷,要等我大回来”,说着,木儿把棉帽的帽帘放下来,帽帘带绑在下巴底下,双手也插到了袖筒里。爷爷不再吭声了,百无聊赖的木儿也实在找不出来爷爷感兴趣的话题,开始仔细地打量起爷爷来。
  接近年关的深冬天气很冷,人们都在躲避着严寒,晚上也就早早窝在了热炕上的被窝里。村子里早已没了白日里的喧闹,一片死寂。一轮弯月已经升上了天空,月光把坐在碌碡上的爷爷投映在一侧的地面上,很长很长,看着吓人。
  爷爷则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雕塑的脑袋上华发脱落得剩不了几根,早已被爷爷剃成光头;此刻的光头上扣着一顶很旧的六瓣瓜皮帽,耳朵上套着爷爷心爱的也有了久远历史的两个用狐狸毛皮做成的护耳;黑褐色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就像斧凿刀刻一般,陪衬着下巴上蓄留的像家里老山羊胡子一样的胡须,更显得沧桑与严峻;雕塑的腰部佝偻,肩头似有千斤重担或是大山压顶,使其难以直立;可雕塑头部却倔犟地昂起,两只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介乎于坚毅和无奈之间的目光,直视着前方。
  爷爷水烟袋里燃烧着的烟丝一明一暗,发出嘶嘶的响声,和着烟丝燃烧声音的是爷爷抽烟时烟袋中咕噜咕噜水浪的翻滚声;屋子里母亲好像正在缝鞋帮,“哧、哧、哧”的粗线穿过鞋底鞋帮的声音也不时传来;村东头有几声死气沉沉的狗叫,恐怕它并未发现贼情,只是为了给主人显示自己的存在;村外公路上也时不时会有沉重的大货车或是拉货的拖拉机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及远行驶的声音;偶尔有夜晚觅食的猫头鹰发出同伴间互相打招呼的悲哀凄凉的叫声,让人心悸;起风了,风不大,但似乎风把各家各户灶火的烟囱当成了口哨,吹出了很有规则的哨音,更显得深冬的夜晚寒冷、静谧。
  突然,村外路口上,传来一辆加重自行车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由远至近,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家门口,声音停了,车上跳下一人。木儿眼尖,看到是父亲。父亲回来了!木儿很快地迎了上去。
  父亲很是吃惊,说是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你们爷孙俩坐在门口干啥?爷爷不答话,过去帮着父亲把自行车推进了大门,关了大门,又扶住了自行车车头,让父亲从车上往下卸东西。木儿代替爷爷回答父亲提问:“我跟爷爷等着你回家哩。”父亲边卸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的一边一个竹筐,边说:“等啥哩么,半夜三更的,坐在门口,你这一老一小也真能自找苦吃!”
  木儿这才看到两个竹筐里,蒙布下面装着的是一筐四个共八个猪娃。猪娃全部黑色,两只前脚绑着,经过一路摇晃,猪娃们都昏昏欲睡,现在回到了家里,父亲把它们一只一只解掉了绳索。
  看见黑黝黝光溜溜圆嘟嘟十分可爱的小猪娃,木儿帮着父亲把它们拤着放在了暖和的房间脚地上。猪娃们这才似乎苏醒,有了婴儿般好听的叫声。
  爷爷不解地问道:“你买这多的猪娃干啥?咱养猪也养不了这么多,再说现在也不是养猪的时候。”因为粮食短缺,家里已有好几年不再养猪了。
  父亲知道爷爷误解,就对爷爷说:“这些猪娃不是养的,明儿一早我就带出去卖了。”
  爷爷说:“你在做猪娃生意?”
  “对,我已经找好了门路,做猪娃生意肯定赚钱。”
  “政府不是不准农民做生意?只能卖自己除粮食以外自产的东西么?”
  “现在冬闲,不影响我在队里出工,我来回小心一点,不让他们知道也就是了。”
  看见父亲回来,母亲早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端出了在锅里炕得黄干黄干的杂面馍馍和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苞谷糁。父亲说:“我是饿了。猪娃一天没吃,也肯定饿了,再去给猪娃弄些吃的来。”
  母亲就用温水麸皮野菜,搅拌了一盆稀稀的菜糊糊端了来,放在地上。八只猪娃围了一圈,都像一条条饿狼,吸溜吸溜着吃得津津有味。这时的父亲也吸溜吸溜喝着苞谷糁。
  母亲看得高兴,和父亲开起玩笑:“你看你,和你这一群碎猪娃,看谁吸溜得美?”父亲笑了,一直在一旁心事沉重的爷爷也被逗笑了。
  原来,父亲在逛冬至会的当天,说是去看戏,其实他在孩子们看大戏的时候,抱着齐儿领着如雨,考察了冬至会的各种交易市场。他知道,自己家里年前要归还队里两百多元透支款,还有欠着老同学胡兴善的一百多元,自己哪有去看大戏的闲情逸致?他总是把生活的巨大压力藏在心底,而在妻儿面前始终表现着轻松和愉快。父亲在前几天和二狗叔逛冬至会卖羊娃时,就有了偷偷做生意的想法,今天咨询了好多做生意的乡党,经过反复对比筛选,决定了做猪娃生意来赚钱还款。
  第二天,父亲开始考察渭阳周边的农贸市场,知道了渭阳县西北三十多里的五原县娄桥镇自古以来就有养猪的习惯,近几年遭了年馑,人无口粮,哪有粮食喂猪,因而猪娃价格一路下跌。有些饲养母猪的农户,如果家里有人,就把自家产下的猪娃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卖;可是如果家里没人,或者生产队活路太多请不了假,养母猪户只好抽空在自家门口便宜贱卖了事;而渭阳县东南四十里地的骊岭县白田镇由于人多地少,大多为水田,自古有种植经济效益好的农作物主要是蔬菜销往省城西安的习惯。既然给西安供菜,也就给西安养猪,因而猪娃价格较高。
  还有,娄桥镇是按农历单日逢集,白田镇则双日集市,时间正好错开。当天在娄桥镇买回猪娃,第二天就可在白田镇卖掉,在自己家里留喂一宿就行,很是方便。于是,父亲就又在同学胡兴善那里借了一百元做本钱,开始偷偷地做起了贩卖猪娃的生意。父亲也知道如今政府严禁农民做生意,说这是不务正业,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属于违法行为,轻者罚款,重则游街批斗,甚至坐牢。可父亲更知道生产队的透支款是拖欠不得的,自己铤而走险去贩卖猪娃赚钱,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今晚买回的是第一批猪娃。父亲在娄桥镇集市上观察踅摸了一天,看着人家讨价还价,学习做猪娃生意的技巧。直到集市要散时,父亲才买到了这八只猪娃。父亲觉得一方面快要散集时猪娃价格最低,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想回家太早,这样,就可以瞒住一贯积极媚上、心术不正的黄队长。而父亲清楚地知道,黄新生一旦发现自己在干着贩卖猪娃这样的投机倒把活动,后果将不堪设想。
  十几年前父亲就给黄队长作出了“积极媚上”的结论,那时两人关系尚好,父亲也理解他,因为父亲当时也是积极要求上进的热血青年。“心术不正”则是父亲被他强迫着“自愿”加入高级社、人民公社时做出的。黄队长率领的清偿组,以近乎于没收的价格使他的桑树、果树归了公,最后成了制作“大跃进”时土法炼钢炉熊熊烈火中木炭的原料。
  爷爷等到了父亲回来,已经放心地去睡了,爷爷婆的房间里,传来两人此起彼伏的鼾睡声。
  父亲吃饱了,猪娃也吃饱了。父亲从装猪娃的竹筐里拿来两块旧棉套,棉套上边有一股很臭的气味,这是路上一直垫在猪娃身下时,猪娃们拉屎父亲清理后留下了痕迹。父亲把棉套铺在地上,把猪娃一只只放在上面,木儿也颇感兴趣地帮着忙。猪娃可能长途跋涉也累了,相互紧紧地挤在一堆,用彼此的体温取着暖,哼哼唧唧地睡去了。
  母亲说:“你看你,把个猪娃伺候得敬事的,就像是照顾着几个小木犊!”父亲取出了一支羊群牌香烟,惬意地抽了一口说道:“虽说珍贵不过咱的小木犊,可也是借的钱买来后要给咱赚钱的‘商品’,你看这天寒地冻的,服侍不到,万一要有个冻伤了、生病了,这本儿可就亏大了。明天到了白田镇上,猪娃不欢实,就不好卖。”
  听到父亲说这猪娃重要,木儿越发喜欢猪娃,一个劲儿用自己的小手摸摸这个,弄弄那个。父亲说:“你看我儿精神大的,都后半夜了,还不去睡觉。”木儿说:“大,你睡我就睡。我明早还要给你帮忙拤猪娃哩。”父亲说:“那你还不快睡去,我明儿个早早就要走,到时候只要我娃能醒来。”
  木儿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想着哥哥金儿睡了很久,肯定把哥俩合盖的被窝已经暖热,心中窃喜。木儿轻轻地脱掉衣裤上了炕,小心地钻进了哥哥脚下另一头被窝里,浑身果然暖和起来。
  这时,母亲房间上鞋帮的“哧、哧、哧”的抻线声依然在响,就像动听的催眠曲,木儿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木儿赶紧起床,揉着眼睛走出房门。后院羊圈里,哥哥正帮着母亲挤羊奶。这时的母亲因为有孕在身,不太方便蹲在地上挤羊奶,就和哥哥交换了角色。母亲牵着缰绳控制着羊头,哥哥蹲在地上按照母亲指导的操作要领在挤着羊奶。
  木儿问:“妈,我大呢?”
  “走了,这会儿恐怕快到白田镇了吧。”
  木儿后悔起得晚,说是我想给我大帮忙呢,今早的忙我起来晚了没帮成。母亲说:“你大一个人可以装上猪娃的。本来快过年了,外面很冷,地里也没有了青草,想让你在家里和你弟弟妹妹玩一玩的。既然我娃勤快,不愿意闲下来,要给咱家多干活,妈就给你派个活,也算是你给咱家里做贡献。”
  木儿急问干啥活,母亲就说:“你看没看见天冷了,树上的叶子落了下来,满地都是。这些树叶要是收集到一块,烧炕最好。你收得多了,咱今冬就一直有热炕睡了。”
  哥哥喝了几口水,拿着馍馍上学去了。吃过早饭,爷爷婆照看如雨和齐儿,母亲又给孩子们赶做过年的新棉鞋;木儿动员上泥儿一道,提着草笼,扛着竹耙,开始在村子周围的各种树下收树叶。
  收树叶比起给羊割草简单多了,不一会草笼就满了。哥俩抬回了家,母亲夸奖了几句,木儿又拉上泥儿出去收树叶。一天时间,哥俩收集的干树叶就倒了好大一堆。
  晚上,爷爷又坐在了碌碡上抽水烟。木儿知道爷爷又在等着父亲的归来。父亲第一次做猪娃生意,到底会怎样呢?父亲不回家,爷爷心里没底。木儿也坐在了爷爷旁边的门墩上,陪着爷爷,等着父亲。
  今晚没等多久,父亲就骑着他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回来了。看见车后两个空空的大筐,爷爷急切问道:“卖了?”
  “卖了!”
  看见父亲脸上轻松的笑容,爷爷知道生意可能不错,也就放心了不再多问。
  关了门,父亲洗了脸,母亲端来了晚餐。爷爷早已吃过,坐在一旁抽水烟。父亲边吃边问母亲说:“娃她妈,你估摸今儿个生意咋向?”母亲说:“你看你,都写在脸上了,还用问!眉开眼笑的,肯定赚了么。”
  “那你猜赚了多少?”
  “赚了多少猜不出,反正赚了不少,看你的得意劲儿就知道。”
  爷爷听着着急,一旁说道:“哎呀,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吧,大也想知道赚了多少。”
  父亲这才放下筷子,暂停下吃饭,对爷爷和母亲说:“今儿个旗开得胜,净赚十六块五。按照这个速度,如果顺利,我想过年前年后农闲时间,赶在春耕大忙之前这两个多月时间里,咱还清队里透支款,还有兴善的欠款,都没有问题。”
  爷爷一听,紧皱了几天的眉头得以舒展:“哦!不少,不少,一个干部一个工人,一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你这一买一卖两天就赚这多,不容易,这的确是一个赚钱的好门路。”
  母亲也很高兴:“这两天还正为欠人家的账着急着呢!这下好了,有指望了。”
  爷爷又嘱咐道:“说到底你这个赚钱的门路政府反对,你一定要小心。”
  父亲说:“我会注意的,大,你老就放心吧。”

  二十多天过后,这天从后晌开始,天空飘起了雪花,凛冽的北方吹着,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几度,简直是滴水成冰。太冷了,母亲已不再让木儿泥儿出去收树叶,说今年冬季烧炕的柴火足够了,你们就在家里让哥哥给你们教着写字吧。哥哥放了寒假,也乐意做木儿泥儿的老师,很耐心却也很自豪地教两个弟弟拼音和汉字。爷爷用一个大铁盆,把一个很大的树根引燃取暖,大房厅堂里烟雾升腾,熏得人直流泪,但很暖和。
  这些树根是父亲在空闲时间挖出的。家里后院里还有几十个,全是“大跃进”那年砍掉树干炼铁后,树根都留在了地里,父亲在平时闲下来就去挖,有时一个大树根,大半天才能挖出来。几年下来,积攒了不少,这些可是代替木炭冬季取暖的好燃料。一个大树根,一天也烧不完。
  夜已经很深了。婆和泥儿、如雨、齐儿已经睡熟,木儿和哥哥、爷爷一起,围坐在火盆旁,等着父亲回家。母亲放在火盆边给父亲烤着的馍馍已经黄干黄干,可父亲今天是去五原县娄桥镇买猪娃,现在还不见人影,大家都很着急。爷爷用火筷子夹了一小块火子,点燃了水烟,抽了几口,然后拔出烟锅,吹掉烟灰,心事沉重地说,下了点雪,路是有些滑,可再难走也应该回来了,咋搞的?母亲把烤好的馍取出来,掸着馍上的灰,也说,这都快到后半夜了,不回来真是急死人!
  有人敲门,是父亲回来了!木儿和哥哥一起过去开门。随着大门打开,一阵刀子似的寒风裹着零星的雪粒刮了进来。虽然雪下得不大,但是父亲的身上还是白花花的像个雪人,眉毛胡子上的雪花因脸上的热气使其融化,又很快结成了小小的冰凌,看起来晶莹剔透。
  金儿木儿赶紧跑到车后,一起帮忙把父亲的车子推了进来,关好了门。父亲撑好了车子,开始解绳取筐卸猪娃。母亲拿过来甩子要帮父亲拍打身上的雪花,突然吃惊地发现父亲上身只穿着一件小棉袄,早上出门时穿的大棉袄不见了,于是急问:“你的大棉袄呢?”父亲说:“在哩!没丢。在筐子里放着哩。”
  大家这才发现父亲的大棉袄盖在筐子里的猪娃身上。母亲取过棉袄,棉袄上沾有猪屎,木儿闻到了臭烘烘的气味。母亲连忙让哥哥打来一盆水,自己用刷子刷着父亲的棉袄,嗔怪地诉说着父亲:“说你把猪娃伺候得好,你还真把猪娃当亲儿子伺候哩!你说这冷的天,你怕把猪娃冻死了,就不怕把你自个冻死了?”
  父亲说:“我走路暖和,猪娃恓惶地呆在筐里,一个个都冻成冰葫芦了。”
  “那你为啥走着回来?车子坏了?”
  “栽了一跤,车子后座撑子断了,链条也断了,我只好推着车子回家。”
  大家这才注意到,装猪娃的竹筐是父亲从自行车的前梁上取下的,车子后座上挂着的是一个空筐,里面只有断了的车子链条。后座的两根撑子断了一根,一摇晃里晃荡,已撑不起猪娃筐子的重量。爷爷看到了父亲额颅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就问父亲伤得重不重。父亲说不咋,没啥,血已经凝固了,一会儿到四大那里抹些药就行了。
  母亲已经把父亲棉袄上的猪屎刷洗干净,放在火盆旁边烘烤着,又给猪娃和了一盆稀糊糊。金儿和木儿一起把这些可爱的小猪娃拤到食盆旁边,苏醒了也暖和了的小猪娃开始哧溜哧溜地吃食。
  哥俩发现其中的两只已冻得僵硬,始终不见动弹,就问父亲,父亲说车子栽倒时这俩猪娃被压伤了,大就是怕受了伤的猪娃再受了冷活不了,就脱下大棉袄盖住它们,可还是没能救了它们的命。
  爷爷看到了父亲回来,放了心了就进房间去睡了,很快就打起了香甜的呼噜。母亲打来热水,给父亲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渍,让父亲洗了手,开始吃晚饭。可能父亲肚子饿了,两个烤好的馍馍、一大碗苞谷糁,父亲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吃完喝干了。母亲问吃饱了没有,父亲说:“要是再来俩馍也能吃,可吃得那多的干啥么?又不去上山!”
  木儿一直关心着两个死去的猪娃,就问父亲:“大,把这死了的猪娃咋办?”
  父亲说:“你拿到灶火去吧,大有空了给咱做烤小猪,那味道才真叫绝哩!”
  木儿说:“这好看的猪娃咋能忍心吃哩?”
  父亲说:“咋能不忍心吃?猪娃活到世上来,就是要长大,叫人去吃它;你不去吃它,它会感到没给人做出贡献,心里会过意不去哩。”
  母亲说:“你还不知道你大么?你大喔是死猫烂狗啥都吃哩!”
  父亲说:“死猫烂狗不见得不是好东西么!我小时候在四大药店里当相公时去过南方,南方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不吃,地上跑的除了车轱辘不吃,其余啥都吃。”
  母亲说:“太夸张了吧?难道说老鼠、蛤蟆也吃?”
  父亲说:“还真叫你给说对了,老鼠、蛤蟆的确都吃。我还尝过,味道鲜美。人家把蛤蟆叫青蛙,也叫田鸡,还有长虫、麻雀、知了、蝎子、蝎虎……”
  母亲急忙阻拦:“得了得了!不敢说了,越说越恶心!”
  “这咋叫恶心哩?这是南方人、北方人不同的生活习惯嘛!年初家里断了口粮,我当时还真想到了去逮老鼠杀了充饥,可被派去修水库没时间,就用其他办法度过了饥荒。可你知道不,咱这渭阳县有多少人是吃着老鼠肉熬到了今天?”
  父亲提到了去年家里人遭受的恓惶,似乎勾起了母亲的伤心事,母亲眼圈红了,就说夜很深了,催着大家赶快去睡。这时,木儿和哥哥已经把猪娃喂饱了,也安顿好了,就准备去睡觉。
  父亲穿上烤干的棉袄说,你们先睡吧,我去你四爷那里上点药,再去你二大那里借辆自行车。木儿哥俩一听,也要陪父亲一起去。母亲说金儿放假了不上学不用起得早,也叫俩娃陪着去。可父亲却说,既然你俩要给大帮忙,咱们分头行动,我去包扎伤口,你俩去找你二大借自行车,这样更节约时间。
  翌日早上,木儿起来,父亲早已骑着二大的自行车去了白田镇。木儿从没能早上和父亲一块起来帮忙拤猪娃,感到很惭愧。母亲知道后就说,你看你每天太阳晒着尻子了还醒不来,还想着给你大帮忙哩,你只要趁着你哥放假了有时间,教你把书念好就行。
  吃过早饭,金儿又像个小老师一样,开始给木儿泥儿上课。泥儿刚开始学拼音,g、q、p、d老分不清,遭到金儿严肃地批评和训斥;木儿已读上了哥哥用过的小学一年级第二册语文课本,对学过的字词会读会写,得到金儿一个劲表扬。有时木儿也会得意忘形,自己也自觉地充当起弟弟泥儿的启蒙老师,对着弟弟泥儿来一通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雪已经完全停了,这让像爷爷一样嘴里念叨着“瑞雪兆丰年”的社员们大失所望。太阳已升得老高,天空明明亮亮的并无一片云彩,可气温没有丝毫变化,大家都感觉到今天虽然天晴,好像比昨天下雪还冷。
  爷爷说:“节气到冷的时候了么,再冷也是正常的。人常说‘三九三,冻破砖’嘛!”木儿就问爷爷现在是几九,爷爷说:“你从‘冬至’这一天算起,每九天是一九,现在是第几个九天就是几九。”
  木儿算了一会说:“爷爷,从冬至到这天是第三十五天,是四九。那几九以后才开始暖和?”
  爷爷说:“有一个口诀是这样说的,‘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意思是说,进入冬至之后,还有四十多天的冷天气;冬至之后的十八天,僵手足,你的手不插到袖筒里或口袋里就冷;冬至之后的第十八天到第三十六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期,可以冻死猪狗;而一旦进入冬至以后的第三十六天到第五十四天的这十八天,沿河的杨树柳树就发新芽了,气候就开始转暖了,春节一般就在这十八天当中度过;而冬至之后的第五十四天到第七十二天,在南方过冬的燕子飞回来了,人们就要脱下棉衣该穿夹衣了;冬至后七十二天开始,春耕大忙开始了,天气就彻底暖和了。”
  木儿就想,难怪我大要用自己的大棉袄盖着猪娃,就这样,两只受伤的猪娃还是冻死了——现在正是冻死猪狗的四九嘛!。
  “爷爷,你咋知道这多?”木儿说。
  “你只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比你爷懂得还多,比你大更会有出息。”爷爷说。
  晚上,大家正在喝汤,父亲就回来了。母亲正说今儿个不错,回来挺早,就要给父亲盛野菜苞谷糁喝。父亲说他不想吃,困了,擦了把脸,倒头便睡。可不大一会儿,父亲却大声地说起梦话来。母亲感觉不对头,摇着父亲又摇不醒,搭手在额颅上一试,烫得像火!
  父亲发高烧了,母亲连忙吩咐哥哥去叫四爷。家里不管是谁有个头痛脑热,就会找四爷来。四爷一般都会手到病除,是木儿一家人心目中的神医。
  四爷一进门,就对爷爷说:“昨晚我就看他有点发烧,已经发病了么,伤口大得都露出了骨头,咋又能再跑了一天?”
  爷爷吃惊问道:“啥地方有这大伤口,都不知道么!”
  四爷说:“你看你看,我就猜他胳膊上的伤口瞒着你哩。”四爷说着,已拿出了体温计,开始给父亲测体温。
  原来,昨天下午在娄桥镇,父亲天快黑集市要散时,便宜买了一窝十个小猪娃。回来时一上大路天就黑了,地上有些雪粒,很滑,父亲车子也骑得很慢。尽管这样小心,可还是出了事。
  走了没有多远,迎面开来一辆载货大拖挂汽车,远光灯打得雪亮。父亲想靠边走,避让汽车,结果灯光耀眼看不清前边道路,车子骑到了路边一堆砂石上。本来自行车后重前轻,此时前轮登时翘起,即将倒下。紧急关头父亲连忙右靠,车子倒向外边,冲下了公路。
  就在车子向外倒向下冲的当口,父亲听到了大拖挂汽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此时头脑清醒的父亲知道,假如车子倒向左边,大货车正冲过来,那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公路下边正好是一条水泥修筑的引水渠,倒下的车子将父亲甩了出去,最先着地的右胳膊肘碰在坚硬的水泥渠沿上,登时血流不止。虽然父亲感觉胳膊未折,可当时的全身重量由四五米高的路坡上冲下来,集中到一点的力量可想而知,父亲的伤口皮破肉烂露出了骨头。由于有右臂支撑,缓解了自身重力加速度的力量,额颅碰到渠沿后,才未造成更大伤害,此处流血不多,又很快凝固,只是暴起了鸡蛋大一个青疙瘩。
  父亲缓过气,站起身,脱掉大棉袄,撸起衣袖,紧咬牙关,强忍着巨大疼痛,用脚踢松渠沿上的黄土,抓过几把捏碎敷在伤口上。可由于伤口太大,汩汩冒血,敷上去的黄土很快成了血泥,父亲只好去掉血泥,再敷上黄土。如此这般,反复几次,才止住了流血。父亲又撕掉了自己衬衣的前襟,用自己的嘴和左手,包扎了右胳膊肘的伤口。
  父亲开始清理现场,他先是查看猪娃损伤的程度,车子在冲下公路时有两只猪娃飞了出去,被狠狠摔在水泥渠沿上,虽无外伤,但口鼻处已有鲜血流出,一动不动;其他八只受到惊吓,似乎问题不大,都惶恐地“吱吱”叫着。自行车车头扭到了怀里,前轮变成了麻花,辐条断了六根,赖以骑行负责传动的重要部件链条也断了,后座撑子也断了一根。
  父亲先把猪娃放进一个筐里,这样它们虽然拥挤一点,但是自身体温可以使它们战胜严寒;再用未负伤的左手把竹筐拉上了公路,也把伤痕累累的自行车拉上了公路。父亲把自行车车头扭直,用脚把前轮踩得可以转动,然后把这一筐猪娃挂在前梁上,固定在自行车中间钢管形成的倒三角形横梁上,再把剩下的空筐挂在断了一根撑子的后座,里面仅仅装着断了的链条。
  收拾完这一切,再加上伤口钻心的疼,父亲浑身已经冒汗。父亲心想,正愁天气太冷,路上受伤的猪娃更容易冻死。于是,他索性把大棉袄盖在猪娃身上,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家来。
  回家后,父亲怕大家操心,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他胳膊上的伤口,就阻止了木儿金儿陪同,一个人去了四爷家里包扎。
  四爷打开包着的衣服前襟,清洗掉染成红色泥巴的黄土,伤口即刻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四爷心疼地边给伤口上敷药边说:“大侄儿,你真行,这么重的伤,抹了几把黄土就硬撑到现在?”
  “当时没办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好往家赶。”
  “你当时应该去五原县城或者回娄桥,这就近了许多。”
  “四大,咱不该把自己看得那么贵重吧!要去五原或娄桥,还不得折腾一晚上,再说我的猪娃咋办?”
  “你看你,猪娃当紧,还是我大侄儿的性命当紧?”
  “两个都当紧!”
  四爷一听笑了。
  父亲接着说:“咱这关中人,受点皮外伤,不都是用黄土面止血的么?”
  “那是擦皮伤,小伤口。你看你这,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你用黄土止住了血,也就把不知道的各种细菌都抹在了伤口上,不及时处理消毒,就会感染,感染后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四爷给父亲包扎好伤口,还要挂吊针,说是父亲有点发烧,打点液体最好,能防止感染。父亲知道这要用很长时间,又要浪费四爷很多药水,坚决不干。四爷无法,就叮咛父亲好好休息,一天换药一次。
  可父亲并没休息。从四爷家回来没脱衣服,半躺在炕上打了一个盹儿,天不亮就吃了母亲热的早饭,骑着二大的自行车,去了白田镇。由于天气太冷,集市上人不多,捱到集散,猪娃卖给了一个和父亲在娄桥镇一样想拾掇便宜的主顾。此人虽然一直在和父亲讨价还价,可父亲懂得他的心思,也懂得这也是一个斗智斗勇比赛耐力的过程——不到集散,对方是不会出手的。父亲最后虽然给了他优惠,可价格还算比较理想。
  卖掉了猪娃、心里歇下了的父亲,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吃过饭后直到现在水米尚未沾牙。父亲拿出自带的杂面馍,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碗萝卜豆腐汤,泡上馍,勉强吃下。看着旁边一个穿着中山服的顾客吸溜吸溜吃着油泼扯面,父亲再眼馋也没有办法。因为现在餐馆里的主食是要粮票的,而父亲作为种粮食的农民,却没有粮票。粮票只有吃公家饭的干部、工人和城镇居民才有,心想这政府政策太不公平,生活在底层的农民苦啊!
  吃完饭,父亲身上暖和了一点,似乎也有了力气。这时候,头晕眼花、伤口肿痛、浑身难受、唯独心里舒坦的父亲,骑上车子,摇摇晃晃地回得家来。
  …………
  四爷说父亲的伤口已感染,现在高烧四十多度,就在换过药后挂起了吊针。随着冰凉的液体输进血管,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父亲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四爷说:“大侄儿,人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何况是一个老医生的话。”
  母亲也在一旁说道:“你病成这样子,都怪你没听四大的话,就知道糟践自己。”
  父亲傻呵呵笑道:“四大,侄儿错了,侄儿下来乖乖听话,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坐在一旁一直用手帕擦着眼睛的爷爷对四爷说道:“虽说贩猪娃是个赚钱的好门路,可我还一直操心着怕让队上发现,毕竟是政府禁止的事情嘛!”
  父亲靠在被子上,盯着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落,似乎心事沉重地说:“刚解放那几年,我心里感激政府,政府说啥就是啥,认为政府完全正确,一点也不会错!可现在经过这几年折腾,感觉政府未必都对,政府禁止的东西未必都是坏事。前些年不准搞副业,砍掉了桑树果树,害得我蜜蜂都折本卖掉,这些到底谁对谁错?胡寨府村我同学兴善,人家就一直顶着风养蚕,政府要撤换人家,社员不答应。为啥哩?队里年年分钱,全队没有透支户,难道这不是走社会主义道路?难道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要让农民越穷越好?就说这贩猪娃,我替娄桥镇劳力少的养母猪户运到了白田镇,卖给需要养猪的人家,赚点运费,赚点辛苦钱,咋就叫‘投机倒把’?咋就叫走资本主义的路?我记着我做人的原则,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凡事讲道德良心,绝不做下三烂下九流龌龊之事,政府知道了又能咋?我不去贩猪娃,这日子没法过,也还不了透支款嘛!”
  “侄儿此话一点不错。”四爷说道,“如今政府的政策越来越令人感觉疑惑!几千年来历朝历代虽说也重农轻商,可也从没把农民做生意当成犯罪呀!不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大的操心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四大不反对你贩猪娃,但你一定要小心,除了注意自己身体,还要注意千万别让队里知道。难道你没听人说过,原上沟口大队的刘虎娃,从陕北给渭阳县贩羊,没收了羊和架子车不说,处罚他三百多块拿不出,判了他四年徒刑,媳妇一气之下跳了井么?!”
  躺在炕上的父亲向四爷表示,一定小心行事,让四爷放心。
  四爷走后,父亲一觉睡到太阳照上了窗棂才醒来。父亲要起床,母亲拦着说:“他大,你不用起来了,今天不买猪娃也不卖猪娃。我给你端水洗了脸,吃了早饭就在炕上歇着。”
  “一个大男人像个月婆,躺在炕上还不把人急死?”
  “今儿个没事么,好好歇歇,咋不行?”
  “谁说没事?人的伤治了,自行车的伤还没治哩。”
  吃过早饭,父亲把自行车推上了神蟒原,在一家修理铺修好了自行车——修好的车子后座上不光焊好了断了的撑子,而且一边再增加了一根撑子。父亲说,这下车子结实了,一次就是载上二十几个猪娃,也不成问题。
  修车回来,父亲关好大门,才开始做烤小猪——他怕万一有人进来发现死了的小猪,继而发现自己贩猪娃,让队里知道了就闯祸了。因此父亲关了大门,还叮咛爷爷注意门口的动静。
  孩子们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父亲身为大厨的好本领。他打来一盆开水,将两只死猪娃一手一只,前脚后脚轮换提着在水中烫来烫去。大约一袋烟工夫,取出小猪,放在小桌上,再用一块破砖块脱毛。没有几下,原先黑色的小猪娃变成了干干净净、白白光光的小白条猪。
  孩子们都说小猪太可怜,不知到底是受伤死去的还是冻死的,金儿以大哥哥的口气训斥弟弟妹妹,咋叫可怜呢?长大了还不是挨一刀,要让人吃肉的。
  父亲对孩子们说,你们最好现在不用看了。再看,一会就不想吃肉了。哥哥金儿又像一个小老师,喊过看得兴致勃勃的木儿泥儿开始读书识字,如雨也听话地跑到婆身边,一起逗齐儿玩耍。
  父亲在树根火盆上烤熟的小猪黄亮黄亮,格外好看又香味扑鼻。“今儿个先少切点给娃们解个馋,”母亲说,“其余的留下来过年用。”
  “这样也好,”父亲说,“不光省了年上的买肉钱,还能让亲戚们尝到好吃的特色菜。”
  “哐哐哐!”有人敲门,厨房里的父亲急忙放下正在切着的烤小猪,走了出来。
  “谁呀?”坐在客厅火盆边的爷爷问道。
  “我,三叔。”门外的会计貌儿回答。
  “钱还没有寻够哩,寻够了会给你送过去,不要像催命鬼似的招人烦!”爷爷知道貌儿又来要透支款,没好气地说,可他并没有起身开门,想给貌儿吃闭门羹。
  “三叔,我看见家奇哥在家,想过来说会儿话。”貌儿并不和爷爷计较,他在抗美援朝时死去的哥哥礼儿和父亲很好,平时见了父亲不叫哥不开口。
  这时,父亲已从厨房里出来,到了客厅,上前开了大门,热情地把貌儿让进客厅,又关了大门,想招呼着貌儿坐在火盆旁边。
  貌儿却不坐,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眼睛东盯盯,西看看,好像一条正在寻找猎物的狼狗。
  “啥东西这么香的?”貌儿竟然瞅准了方向,循着香气朝厨房走去。
  “你看你这兄弟,咱这穷家能有啥好东西?”父亲眼看着拦不住貌儿,就跟在貌儿屁股后头,也进了厨房,“买了两个猪娃想养,没想到路滑,自行车栽到了公路底下,猪娃压死了,只好烤了给娃们解解馋。”
  “哦,是这样。”貌儿似乎明白了,抓了一片切好的烤小猪扔进嘴里,“好香!好香!比肥膘肉还好吃。奇哥不愧是大厨,做菜的手艺嘹得很么!”
  正在厨房拾掇午饭的母亲吓呆了,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她倒不是心疼貌儿一片片扔进嘴里的烤猪肉,她清楚貌儿如果将父亲贩猪娃的事情捅出去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孩子们此时也不学习了,作为老师的金儿也和他们一样,挤在厨房对面房间门口,看着貌儿吃烤猪肉,他们一个个使劲地咽着口水;最小的齐儿睡着了,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事情,当然他知道了也不会明白,只是搂着他一块躺在炕上的婆也在瑟瑟发抖,嘴里轻轻念叨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坐在火盆边的爷爷气得山羊胡子直抖,他缓缓站起来,把水烟袋狠狠地蹲在桌子上,心想着你吴貌儿今天做事如果太过分,我章三老汉就是豁出去老命,也非得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你看你,貌儿兄弟!爱吃咱就盛上一碗,在外头边吃边喝多好。”跟在貌儿后边的父亲笑着说道,又急忙上前,盛了满满一碗烤猪肉,拿了三双筷子。
  “咋啦?还有酒喝?”貌儿说着,出了厨房,走向客厅。
  孩子们看到父亲端着鼓堆堆儿①一碗烤猪肉向外走,要给别人吃,一个个小脸上显露出怒气。金儿、木儿知道父亲贩猪娃不敢让队干部知道,是在讨好貌儿,怒气不是发给父亲的;可泥儿、如雨不理解,他俩在使劲咽着口水的同时,小嘴气得噘了起来。
  看着自己贫嘴的孩子,母亲招了招手,孩子们一下子跑过来,涌进了厨房,争先恐后就要抓案板上的烤猪肉,母亲急忙喊道:“每人一块,拿过去吃。吃完再学习一会儿,等我熬好了苞谷糁再吃饭。”
  孩子们又去了对面的厦房里。母亲坐在灶口的木墩上,给锅洞里添着柴火,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不知是烟熏,还是担忧害怕,亦或是伤心一家人眼下艰难的日子。
  父亲把烤猪肉放到火盆旁的小饭桌上,摆好筷子,爷爷却扭了个身,侧对着饭桌,依然是气呼呼的样子。
  “三叔,”貌儿笑着招呼,“咱们一块儿吃烤猪肉,很好吃的。”
  “我不吃!”爷爷还是嘴噘脸吊的没有好气,“我害怕喔死猪娃肉把我也吃死了!”
  “我大不吃咱俩吃吧!”父亲从房间的柜子里取出一瓶医用酒精,倒了两个多半茶碗,又提起竹篓篓电壶(2)在茶碗里加了三成的热开水,“这酒起码七十度,兄弟你敢喝么?”
  “咋不敢喝!”貌儿显得兴致勃勃,“这和老白干的度数差不离么!”
  于是,父亲和貌儿的白瓷茶碗碰了一下,开始吃喝起来。
  这两年闹饥荒,加上年年透支,家里早已不再买酒,爷爷的酒瘾也被吊(3)了起来。今年父亲开始做贩猪娃生意,口袋里有了钱,就想买点酒年上待客。可买酒要酒票,父亲就在帮四爷的诊所进药时,捎买了两瓶医药酒精。其实,如今农村过红白喜事买不到酒的人家,用酒精掺水待客的事情也很普遍。
  几杯烈酒下肚,貌儿的话也多了起来,说这自从高级社、人民公社开始,咱国家咋就越来越穷了?家奇哥你看看,这现在不管买个啥毬子东西都要票,酒票、肉票、粮票、布票、糖票、煤油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好一点的香烟也要票……
  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惶恐地看着父亲。父亲给母亲做个数钱的手势,使个眼色,母亲进了房间,揭开炕席,取来一个脏成灰色的小白布包递给父亲。父亲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一百八十元钱,对貌儿说:“兄弟,我知道你一直为收不到我家的透支款为难着——这是我借到的一百八十块钱,你先拿着。还差二十块五毛,过两天我借到钱再给你送去。”
  貌儿接过钱,右手拇指在自己舌头上蘸了唾沫,仔细地数了两遍,装进口袋。又让父亲取来纸、笔,写了收条,然后说:“我知道家奇哥是个大能人,不会欠队里的透支款的。可是,你这钱不是借的,是贩猪娃挣的!”
  貌儿话音一落,语惊四座!这可咋办?整个九里店,谁不知道这党员干部里,除了黄队长,就数会计貌儿积极。母亲刚才就一个劲地往坏处想,这下子真从坏处来了。此时的母亲可怜巴巴地望着貌儿,不知该如何是好;爷爷又把正吸的水烟袋蹲到饭桌上,两眼冒火地盯着一脸坏笑的貌儿,做好了豁出老命教训一下貌儿的思想准备。
  “貌儿兄弟,你准备咋办?”父亲喝了一口酒,笑呵呵说道,“哥这不偷不抢,不拐不骗,也是靠辛苦赚钱。再说了,我不贩猪娃,还不了队里的透支款嘛!”
  “家奇哥,我不会告发你的。”貌儿不坏笑了,严肃认真地说,“自从我在你手里接了队里的会计,就一直认为你是个好人。你家里人口多,只有你和嫂子俩人挣工分,年年透支,可从没有欠过队里的透支款。平时你也没少给乡邻们帮忙,咱村里哪一家出了红白喜事,还不是你当大厨帮忙做菜!你的为人处事好得没法说,打着灯笼也难找,我咋能害你家奇哥哩!”
  “那就太感谢兄弟了!”父亲又给两人的碗里加了酒精和开水,对一旁面露喜色的母亲喊道,“再切一碗烤猪肉,让兄弟今儿个咥美喝美!”
  爷爷松了一口气,把水烟袋的烟嘴在胳肢窝里擦了擦,装好了一锅水烟,连同燃着的媒头要递给貌儿,说:“贤侄,尝尝三叔的水烟。”
  貌儿笑着摇摇头:“看来三叔不再训(4)我了。可我不敢抽水烟,我怕抽不到烟,反倒把水吸进了嘴里。”
  爷爷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父亲说着“大的水烟貌儿兄弟抽不惯”,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羊群牌香烟,取出一支递给貌儿,自己也叼了一支。
  “哦,家奇哥,看来这贩猪娃就是赚钱,”貌儿接过烟,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喇叭筒变成了包包烟。”
  近来父亲贩猪娃老在外边跑,为了方便,也确实是口袋里有了钱,就不再用纸片把旱烟末卷成喇叭筒来抽,而是买了最便宜的羊群牌香烟,这是当下农村抽烟人最喜爱的也是销量最大的一种香烟。
  “哎!兄弟,你就嫑再瓤治哥了,”父亲划着了火柴,给貌儿和自己点燃,“我想你的口袋里肯定装着‘火车头’。”火车头牌香烟一毛二,也是当下抽烟的经济条件较好一点的人民公社社员的最爱。
  貌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只剩下少半包的“大生产”,抽出一支递给爷爷,然后大方地放到饭桌上说:“送给家奇哥和三叔抽吧,肯定比你的‘羊群’好抽。”
  “那是当然,咱这‘羊群’是粗粮,你这‘大生产’可是细粮哩!”父亲说,“这一包要两毛四吧?”
  “啥?你再细细瞅瞅,是带锡纸的‘大生产’,三毛二!”貌儿得意地说,“这是前次去县上托熟人凭票买的。”
  这时,母亲又端来一碗烤猪肉。刚放到饭桌上,大门又“哐哐哐”地响起来。
  “谁呀!”爷爷又问了一声。
  “三叔,我是新生。大白天的关啥门么!”门外的黄队长应道。
  爷爷和母亲一下子吓得脸色煞白。父亲说声“来啦”,就要起身开门,貌儿示意父亲坐下,然后自己走到门口开了门,走出去,又带上门,把黄新生拉到一边。
  “我老远看见你进了家奇家,半天不见你出来,”黄队长说,“原来你在这儿喝酒!”
  “队长,你听我说,”貌儿压低了声音,掏出了钱,在新生面前晃了晃,“我是来讨账的。为了不让三叔和家奇烦我,我买了一包猪头肉,一斤酒,揣在怀里来找家奇。你看,这钱不是要到手了?”
  “哦,不错!不错!你给队里办事,自家倒贴上酒肉。”新生有点喜出望外,“这挨毬的家奇真行!不知咋个胡日鬼捣棒槌(5),弄来这么多钱?”
  “借的,绝对是借的!”貌儿说,“他说是借的,我也相信!”
  “那好!看来不用再动员家奇拆房子卖椽卖檩了!”新生说完,两手从背后抄抄着(6),哼着秦腔戏,悠闲地走了。貌儿又回来,顺手又关了门。
  父亲和貌儿又喝上了酒。爷爷经过了一场虚惊,这时对貌儿更加有了好感,也主动拿起了筷子吃肉,端起父亲的杯子和貌儿碰杯,还说今儿个这事多亏了贤侄,不然这祸可就闯大了。
  “最近队长一再督促我催账,”貌儿说,“说要是真拿不出钱,就动员家奇哥拆掉后边几间厦子房,把椽檩砖瓦卖了还账。可我早就偷偷注意到了家奇哥在贩猪娃——那是我有一次晚上按猛子(7)拉肚子,在四叔的诊所要了点药,回家时老远就看到对门的家奇哥推着自行车正进门,我就悄悄踅摸到你家门口,隔着门缝,隐约听到猪娃的叫声。过后我再留意了几次,就知道哥在贩猪娃。所以说家奇哥的这点透支款肯定会还上,我也就一直没给你说拆房的事情。”
  父亲、爷爷又是和貌儿一阵碰杯,一再地感谢。貌儿也乐意接受,就像他给章家立了大功,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样。
  吃喝完毕,貌儿走了,章家的午饭才正式开始。今天的午饭除了野菜苞谷糁、杂面馍,多了孩子们垂涎了大半天的烤小猪。
  哥哥金儿吃着烤猪肉,说味道超过了水盆羊肉;木儿说超过了渭南的时辰包子;泥儿如雨说队里死了牛的牛肉都比不上这烤小猪,反正这是最好吃的东西。
  父亲说:“其实你们刚说的这些都是好东西,只因为你们从来没吃过烤小猪,感到稀奇,就以为烤小猪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只要你们好好读书,长大学到了去城里工作的本领,穿上‘四个兜’,当上干部、工人,吃上商品粮,就会顿顿锅盔白蒸馍夹着肥片片肉尽饱吃,还有鱿鱼海参这些更多更好你们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等着你们去吃呢!”
  “大,商品粮和咱家的粮食不一样吗?”木儿问。
  “一样!”父亲说,“商品粮其实就是咱农村人种的粮食缴给政府的。”
  “那咱为啥要把粮食缴给政府,自己饿肚子?”木儿迷惑不解。
  “这也就是农民苦的原因,”父亲说,“这也就是我一直想让你们长大离开农村的原因!”
  母亲一旁接话说:“你大对你几个抱的希望大着哩!看你们谁学习好,谁将来能住到城里去,当上干部工人,吃上商品粮。”
  金儿、木儿、泥儿立马争先恐后地表示决心,只有如雨怯生生地问道:“大,城里是阿哒?”
  父亲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乖巧女儿,笑着回答:“就是咱全家去逛冬至会的能看大戏能吃时辰包子的大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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