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爷爷和母亲都去了厚厚家里帮忙埋葬厚厚妈,哥哥金儿上了学,木儿就按照母亲临走的叮咛,先带着泥儿给羊割了一笼草,然后回家帮着婆照看如雨和齐儿。齐儿很乖,也可能由于吃不饱肚子,一天到晚躺在婆怀里,不哭也不闹。倒是三岁多的如雨,跑前跑后要这要那,一刻也不失闲。到了吃饭时候,婆让木儿抱了一会儿齐儿,自己热好了羊奶,然后又抱过齐儿给他喂了起来。木儿取出笼里的油渣麸皮黑馍馍,给泥儿、如雨一人一块,说:“妈说先吃一点垫个饥,她一会回来会带白馍的。”
  如雨说:“我不饿,我一会儿再吃。”
  泥儿说:“如雨拣餐,想等着吃白馍哩。”
  木儿说:“雨儿,只要你能扛到那会儿,省下了咱屋里馍馍,更好。”
  不知等了多久,哥哥金儿放学回来,吃了自家黑馍上了学,母亲才忙完回家。母亲用手帕包回了五个白蒸馍,进门看见孩子们都在焦急地等着,连忙一人给了一个,说道:“一人一个慢慢吃,吃完了就没有了。”
  如雨说:“妈,你咋不多拿几个哩?”母亲说:“队长说的,只能给家里一个人捎回去一个,拿多了要犯错误的。”
  这时爷爷也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了四个白馍说:“爷给我娃也揣回来几个。”
  婆说:“你看你老没出息的,你多拿人家几个馍干啥?”
  爷爷说:“你看喔些年轻的,听说今儿个尽饱吃,三两口一个馍,最多的吃过了十个。我不敢一顿吃太多,我怕突然吃多把我撑死。仅仅吃了两个,揣回来四个,有啥不对?”
  如雨对母亲说:“死了人好,死了人能吃白馍。”
  泥儿说:“死了牛才好哩,能吃牛肉。”
  母亲生气了,训斥道:“胡说!想吃白馍想吃肉,就想着人死牛死,你俩这碎怂安的啥心!?”
  爷爷又掏出了他的又黑又脏的手帕,擦着泪眼说道:“不要骂娃,娃有啥错么!”
  婆给齐儿嘴里喂着泡软的馍花,双眼噙泪嘀咕着:“唉!熬过了年馑就好了。”
  看见带回来的白馍反倒引起大人们的不快,懂事的木儿觉得哥哥不在,自己年龄最大,就应该表现表现。木儿把吃到一半的白馍放到篮子里,对母亲说:“妈,白馍留给他两个吃吧,我其实爱吃咱家里做的黑馍。”说完,木儿跑进厨房,在笼里拿了一个黑乎乎的油渣麸皮馍馍,显示坚强地硬撑着,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木儿万万没想到,自己想让大人高兴,爷爷却更加起劲地擦起眼睛,母亲和婆更是哭出了声音。
  突然间,老槐树下铃声大作,爷爷和母亲又赶到了树下。黄队长对大家说,吴三老汉刚才多吃了几个蒸馍,憋死了。接下来,他又骂骂咧咧开始安排分工:蒸馍的,挖墓的,买棺材的,通知亲友的……。
  其实,据吴三老汉二儿子鳖旦讲,老汉只吃了一个蒸馍,就去上茅房拉屎,屎没拉出来,人却死在了茅坑里。鳖旦说:“我大这几天常常蹲在茅房里,可就是拉不下,我四叔给泻药喝了也不顶事,每回拉屎都是我妈用手抠出来的。我四叔说不敢叫你大再吃观音土了,再吃非憋死不可。可我大不听么。他说憋死就憋死,总比饿死好嘛!”
  …………
  第二天埋了鳖旦他大吴三老汉,爷爷和母亲又拿回来几个蒸馍,孩子们别提多高兴了。如雨悄悄对泥儿说:“你看,今儿个又死了人,咱又能吃白馍了。”
  黄队长心情很不好,埋人时总是自言自语地在嘀咕:日他妈的!这死人也来嘁热窝①,白白糟蹋了多少粮食!
  夏收大忙季节,水库工地放了假,父亲回家了。回家的父亲又背回来满满一口袋干馍蛋。家里登时热闹起来,除了上学的金儿,木儿、泥儿、如雨都围在了父亲的身边,就连婆怀里抱着的齐儿,也呀呀地叫着,似乎认出了久别重逢的父亲。
  父亲过去抱起了齐儿,亲了两口,齐儿被父亲满脸的胡茬子扎得咯咯直笑。如雨则拉着父亲的衣角,着急地喊着:“大,我要吃干馍蛋。”母亲这时端来一盆热水,说:“先嫑急,叫你大洗了脸再说。”
  父亲把齐儿又交给婆,解开了干馍蛋袋口,让孩子们取了来吃,自己才去一旁洗脸。洗完脸的父亲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又拉过如雨到自己怀里,双手在如雨娇嫩的脸蛋上磨蹭着。看到孩子们吃了几个不吃了,父亲就问为啥,木儿回答父亲:“我妈让我和哥哥弟弟每顿吃五个;如雨碎,吃饭又拣餐,每顿吃十个。”
  母亲说:“不计划不行,要细水长流哩么!”
  父亲说:“你妈这样也对,凡事得有个计划。不过这次拿回来的多,加上马上就分夏粮,你们可以多吃几个。”父亲取出一把干馍蛋,放到木儿手上,说道:“去,给你婆你妈几个,都尝尝。”
  木儿就把手上的干馍蛋分给了母亲和婆。母亲一个没吃,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口袋;婆虽然接过了干馍蛋,可一直拿在手上,没有动口。
  母亲心酸地对父亲说:“他大,你把每顿的蒸馍都掰着晒了,给你娃拿了回来,你天天都喝稀的,真个能行?还要干那么重的活。”
  现在的家奇、青青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奇哥哥”“青妹子”那样亲热肉麻的称呼,自从有了金儿、木儿以后,两人就以“娃他大”或“他大”、“娃她妈”或“他妈”称呼对方了。
  父亲宽慰地对母亲说:“他妈,你放心,我一个大活人,有的是办法。工地旁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个五保户老汉,人很善良。我和他二狗叔闲了就挖好多野菜,和他搭伙做饭。他那里有队上发的苞谷糁,说是里边煮上野菜反而好吃。我俩就这样每天下工后,有一顿稠稠的野菜苞谷糁吃,还能饿了肚子?”
  母亲又问:“那你长期下去,把老人的苞谷糁吃完了,咋办?”
  父亲说:“老人的苞谷糁是按月供应的。因为有了野菜搭间,苞谷糁我仨也吃得细发②,每月都有剩余。老人知道咱家可怜,我回来还一定要我带些回来,咱的干馍蛋就是在老人的院子里晒的哩。”
  “那咱咋说也不能带回苞谷糁啊!”
  “不带不行嘛!老人最后很生气的样子,说是你这次不带,下次来就不要在我这做饭了,我也就跟你生分了!实在没法,我就带了一碗回来。”
  父亲说着,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对母亲说:“细发点吃,多放点野菜,能吃三四顿吧。”母亲感动得又落了泪,感慨道:“唉,多好的一位老人!”
  这时,爷爷从外边回来。走进门,和自己儿子打了个招呼,没有丝毫见到分别了几个月儿子的喜悦。接过母亲递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放在一边,取出黄铜水烟袋,用火柴点燃媒头,扣饱装了一锅烟丝点着,气呼呼地抽起来。
  父亲知道爷爷肯定外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就问:“有啥事了,看把我大气的?”
  爷爷说:“刚才我把黄新生喔狗日的狠狠地骂了一顿!”
  “你好好的骂人家队长干啥哩?”
  “咋能好好的哩?好好的我会骂他?”
  “那为的啥事么?”
  “我从饲养室门口经过,”爷爷喝口茶接着说,“老远就听见他正在训斥福儿,说是福儿把队里留给牲口的油渣麸皮不喂牲口,而是两口子偷着吃了。福儿气得直哭,赌咒发誓说没偷。我气愤不过——这明显是在欺负人哩嘛——我就过去质问他,你凭啥说是我福儿偷吃了油渣麸皮?你是看见了捉住了还是听谁胡说了?我还说,我福儿口粮短缺不假,可都是用野菜草根搭间着。他两口子要都吃了三十头牲口的油渣麸皮,还不撑死憋死?
  “他就说你看他把牲口喂成啥了,个个走起来摇摇晃晃的,风都能吹倒。现在马上就要夏收,没一个能套到辕里的牲口。我就说那你不放心福儿当饲养员,你换个人算了。这时他反倒来了气,说是我这个生产队长批评自己生产队社员有啥不行?把牲口喂成这怂样子还不能说,你这当老子的一天到晚毬事不干,就知道护着你这半路上的儿子!我一听这狗东西嘴里不干不净,说话都带了把把子③,于是我就把长久窝在心头的话吼了出来。
  “我说半路上的儿子咋啦?半路上的儿子就该让你欺负?你不放心福儿,大伙儿还不放心你哩!你一人管着仓库,想拿啥拿啥,想吃啥吃啥,不知都贪了多少粮食!这家伙一听,就像是火烧了尻子,一蹦老高,说我是胡说,没有证据,是在诬陷党的干部,是在犯法!我就说全村人都在饿肚子,一个个谁不是面黄肌瘦的,你喔一家子包括你,哪一个不是白胖白胖的?不是你偷吃了队里的粮食是啥?他说这不是证据,是凭空想象。我就说牲口瘦了,你说福儿两口子偷吃了,就不是凭空想象了?这下子把狗日的问得哑口无言。一看说不过我,就灰溜溜地走了。一旁的福儿也不哭了,门口看热闹的社员们一起笑起来。狗日的这次人是丢大了!”
  听完爷爷叙述,婆和父亲,母亲也笑起来。父亲说:“那你把气都出了么,回来咋还气鼓鼓的?”爷爷说:“把喔怂货骂两句,就把气出完了么?你看咱现在过的啥日子?把娃一个个都饿成啥样子咧!”爷爷说完,又掏出自己又脏又黑的手帕,擦起了发红的眼睛。
  这时金儿也已放学回来。爷爷的话使得父亲仔细地观察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除了如雨,也可能由于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娃,脸上有点血色,有点娇嫩,像个小娃娃脸色;其余四个男孩,全部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由于脸上没有皮下肌肉的支撑,两眼凹陷,显得颧骨很高;下巴很尖,额颅和眼角都有皱纹,特像四个不同程度压缩了的小大人。尤其最小的齐儿,又黄又瘦的小脸上,在眼睛和鼻梁的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俗称蝇子屎,看了令人心悸怜悯。孩子们的穿戴还算干净,可他们的衣服都是用母亲自己纺线织成的黑色、青色或者蓝色的粗布做成的,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只有最大的金儿身上补丁稍少——这是前边没人退给他的缘故——其余都是清一色的破旧衣衫,上面补丁摞着补丁。就算如雨是家里唯一的女娃,大家都宠着爱着,也是穿着哥哥们穿小了退下来的衣服。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出她是一个小女孩。
  父亲沉思了一会,也卷起来一只烟卷抽着,语气沉重但又是坚定自信地对爷爷说:“大,你老放心,在当下,只要娃们保住了小命,就有希望。我就不相信,这个难关就迈不过去!我更不相信,政府就眼看着这些老百姓一个一个地饿死而不闻不管!”
  爷爷说:“唉,我算是对政府、对社会主义失去信心咧!咱渭阳现在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听说邻省的甘肃、河南、四川饿死的人更多,这政府咋就不管哩?”
  父亲说:“咋能说不管?连续两年干旱,政府组织修水库、修水电站,就是为民谋福嘛!救济粮虽说不好不多,也给你发着,尽量把灾情降到最低,尽量把饿死的人数减到最少,这就是政府在为百姓办事哩么!”
  爷爷又说:“你看你,都叫政府整得穷酸成啥怂样子了,还在替政府说话!”
  “我不是替政府说话,政府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办高级社、人民公社,一切归公,人人平均就不对;不准搞家庭副业,砍了我的桑树、果树就不对。可你阻挡不了,就像东村我三叔说的,咱先想办法慢慢适应它。政府知道错了,它迟早会放弃错误的政策,出来新的政策,毕竟政府走社会主义道路,也是头一遭么!”
  “那你说说政府啥时间改正过政策?”
  “大,你是没有注意到。前两年‘浮夸风’刮得有多厉害,现在不是一直强调实事求是,密切联系群众,一切从实际出发么?知道了大炼钢铁是瞎胡搞,现在还搞么?知道大锅饭不切实际,现在不是早停了?自留地收上去一年就知道错了,不是也退给了家家户户?还有,政府也知道右派揪出得太多了,这一点我三叔也说过,政府迟早要纠正,现在不是有好多右派都被‘摘帽’了么?”
  “那你估计你三叔的右派帽子啥时候能摘?”
  “虽然说不来啥时候摘,可我坚信最终肯定会摘的!”
  过了一会儿,爷爷似乎又想起什么,依旧气呼呼地说:“我看咱们国家就和一个不会过日子的浪子一样,没得救了——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打肿脸充胖子,帮助这个,帮助那个,这能把日子过好?还不得一块儿穷死!”
  父亲对爷爷的话一时不解:“大,你这话啥意思么?”
  “啥意思?一天到晚喊着要搞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支援亚非拉,支援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可咱国家自己哩?这和不会过日子的浪子有啥区别?说人家资本主义国家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谁见了?你见了?解放初就想落个好,把咱国家多少好小伙子送到了朝鲜战场,死到朝鲜连骨殖都没运回来。到底能顶个啥?你说值当么?”
  “好大哩!这话不敢乱讲!传出去让干部知道了,可不得了了!”
  父子俩正在屋里说着话,村中老槐树底下突然间人声喧哗,一个极其恐怖凄厉的妇女的哭声传来,好像是死去的豆荚!父亲和爷爷急忙赶出门去。
  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只见辣角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左手扶着碾盘,右手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用豆荚的腔调像关中妇女哭死人一样,抑扬顿挫唱话白道(4)哭嚎着,诉说着。貌儿要把辣角拉回去,可辣角抓住碾盘不走。一边的吴二老汉对儿子说:“貌儿,先嫑管她,我看你媳妇是叫豆荚拿挽(5)住了,你就叫她把话说完,说完就没事了。”
  貌儿不管了,和大家一样看热闹,辣角也就继续用豆荚的声音哭诉着。可她的哭诉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胆小的人想看热闹,可刚听一句就吓得赶紧离开了。
  辣角继续着她鬼哭狼嚎般凄惨的哭诉——
  ……哎哟,……乡亲们哪!……我豆荚命苦哇!……我死得冤枉啊!哎哟,……打仗把我男人打得没有双腿了哇!……打成不是个男人了哇!哎哟,……我不吃不喝的……我要死了啊!……我活不成了哇!哎哟,……狗日的黄新生不要我活了啊!……你家祖祖辈辈养着马公子、羊公子,你黄新生个狗日的,就是人公子!……你屋里放着个婆娘还不够你日,还想日我这个可怜人!……你黄新生不是人……是槽上拴着的牲口……你……你黄新生害得我……
  辣角学着豆荚的声音再哭再闹、再疯再狂都不要紧,她突然骂起了黄队长,这让貌儿大吃一惊。他不能不管了,只见他一把抓住辣角衣领,扇了辣角几个耳光。辣角马上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这时,章四老汉走了过来。他号号脉,翻开了她的眼睛看了看,对貌儿说,不要紧,抱回去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貌儿把辣角抱回去,放到炕上。辣角像死了一样,一直睡到半夜才醒了。貌儿问她白天发生的事情,辣角一概不知,说貌儿你咋跟人胡说哩?咱和人家黄队长今世无冤,前世无仇,咱为啥要学着豆荚的腔调,去骂人家黄队长哩?!
  此后人们私下里都在悄悄议论,饿死的豆荚是冤魂,她想拿挽住快嘴拉舌的辣角吐出冤情,而冤情里却提到黄队长,不能不叫人胡思乱想,不能不叫人对黄队长起疑心……
  疑心归疑心,可社员们也只能是私底下悄悄地议论议论而已。大家都知道“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民不和官斗”的道理,还有谁敢相信迷信、相信辣角的梦言呓语,去动摇在大队、公社、县上领导那里红得发紫的黄新生队长在九里店村坚如磐石的地位哩?!
  可黄新生是“人公子”——这个又恶又坏的臭名声,从此在九里店,在原底村,甚至在神蟒原上下,迅速地传播开来。
  父亲去了水库工地半个多月,隔壁的二妈失踪了。
  二妈失踪第五天晌午端,木儿和弟弟泥儿割了满满一笼青草,兄弟俩一人一边抓着笼柈抬回了家。木儿取出一抱青草放到了羊面前,小羊和它的羊妈妈立刻兴奋地大嚼起来。现在两只小羊已不再吃奶,就喜欢刚刚割回的新鲜青草。青草需求量大,母亲就要求兄弟俩每天必须完成两大笼青草的任务。前晌一笼,后晌一笼。
  觉得离晌午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木儿又带着弟弟泥儿去地里挖老鼠窝找粮食。这不是母亲布置的任务,木儿自从和父亲挖过几次老鼠窝,就学会了这种寻找粮食的方法并对这种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走后,木儿就经常在完成了割草任务后,带上泥儿去挖老鼠窝。
  兄弟俩把挖下的带土的粮食拿回后,不会像父亲一样使用筛子和簸箕,就一粒一粒拣选。几天下来,也有了四五斤小麦、黄豆的收获,受到母亲和爷爷、婆的表扬。
  木儿特别喜欢听到夸奖,大人一说好,木儿变得更加勤快,更加努力地表现自己;泥儿贪玩,而挖老鼠洞对于泥儿无疑是特别刺激的娱乐活动,他特别希望能在洞里挖出小小的红红的闭着眼睛的老鼠儿子拿着玩。因此,每次木儿一张声,泥儿立马响应。
  临出门,母亲悄悄叫住泥儿,给他口袋里塞了一个煮鸡蛋。泥儿一怔,随即明白了,自己今天生日。
  “妈,明年我过生日,你嫑给我煮了,我爱吃炒鸡蛋。”
  “你看雨儿大了,又拣餐,又敬嘴,一天就是猫吃糨子老在嘴上抓哩。我要炒了鸡蛋,雨儿闻到味儿,还能吃到你嘴里?”
  泥儿一听,朝屋里看了一下,看到婆跟前的如雨没注意这边,赶紧跟着木儿往出走。走了好远,泥儿掏出鸡蛋,剥了皮,掰成两半,硬要送一半给木儿。木儿说我不是雨儿,不会猫吃糨子老在嘴上抓,今天是你的生日,就你一人吃。我过生日了,妈也会给我吃鸡蛋的。
  现在家里的鸡蛋不能随便想吃就吃了,母亲收了鸡蛋,总是小心地放在一个瓦罐里,积攒多了就去卖了换盐。可母亲记着自己孩子们的生日,到了谁生日,母亲一定会给谁吃个鸡蛋。大家都爱吃母亲在做饭时用熟葱花油的铁勺伸进锅洞里炒出的鸡蛋——这样的炒鸡蛋尽管上面落满了灰烬,可沾上柴火味道的炒鸡蛋却是几个孩子个个都喜欢的。
  麦田里已经种上苞谷,不能再找老鼠窝,哥俩只能在地头、路边、坟园寻找下手的地方。其实这些地方的老鼠窝年代久远,挖开后有可能收获更大。
  很快,在路边的水渠旁找到目标。木儿举起小头,刚挖了几下,一只硕大的老鼠跑了出来,哥俩吓了一跳。木儿说有门儿,这么一个大家伙,仓库的粮食一定不少。果然,木儿又挖几下,哥俩发现了老鼠仓库里满满当当的一窝混合着的麦子和黄豆。
  黄队长从旁边经过,见此情形说道:“你俩这碎怂在这弄啥哩?”
  木儿见是队长,也知道家里大人们常说他不是好人,但娃娃家也应礼貌,于是站起来回答:“叔,我俩挖老鼠窝哩。”
  黄队长又问:“挖老鼠窝弄啥哩?”
  “挖老鼠窝里的粮食哩。”
  “老鼠窝里能有几颗粮食,你跟你大一样,真能胡成精!”
  “叔,不少哩,你看这个窝就能挖一大老碗。”
  “小心不要把水渠挖漏了,挖过后填平。”
  “知道了,黄叔。”木儿乖巧地答应着。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喊声:“快来人哪!快来人哪!井里有死人啦!”
  黄队长慌忙跑了过去。木儿、泥儿也被这热闹事儿吸引,很快装完挖出的粮食,也跑去了井台。原来是负责看管水车的三狗叔感到牛拉水车很吃力,水车铁轮上的链条老掉,链条上用来提水的皮碗也有好多滑落。就在检查水车时,发现井下水车入水处有东西。三狗叔赶紧吆喝牛停了下来,仔细一看,断定是一个死人,慌忙大喊。
  这时,几个离井台近点浇地的男女社员已到了井边,站在井的周围,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提着脑袋,伸长了脖子朝井里看着。井里的人看不清面部,有少部分衣衫露出水面。有妇女脱口而出:这不是菠菜近来常穿的衫子么!
  黄队长马上安排人通知二大过来,又让人取来队里的缆绳,先把三狗叔拦腰绑好,放进井里。另外再放下一条缆绳,由井里的三狗叔把死人捆好,大家再分别把一死一活两人拉上来。
  拉上的死人的确是失踪五天的二妈。二大已经被人喊了来,扑到了二妈身上,先是恓惶的大哭了几声,接着又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我可怜的妻啊!你为啥要走绝路?呜……没有娃,我从没怪过你啊!呜……”
  原来这菠菜就因没生小孩感到对不住福儿,她并不知道生不生娃属于两人的问题,也可能福儿不生。她多次提出和福儿离婚以便让福儿另找,至于自己,她想以后随便找个死了婆娘的鳏夫做人家个填房得了。怎奈福儿死活不肯,舍不得菠菜离开。福儿越是这样,菠菜越是过意不去,总感到自己挡了福儿的路。
  再加上这几年按人头分粮食,自己虽然和福儿两个全劳力,挣得工分不少,可粮食年年不够吃,分的钱根本不够在黑市(6)上买回一年短缺的口粮。就说最近这次夏粮,两人分了二十斤小麦十斤黄豆,如果放开肚皮,这些粮食两人半个月就可吃完。可这些粮食是要搭间上油渣麸皮吃到秋收的,不然两人就要断顿。
  她的确瞒着福儿偷偷拿过饲养室的油渣麸皮,以弥补自家的不足,可黄队长却因为牲口瘦了就找福儿麻达,自己连多吃一点牲口饲料来填饱肚子的路也被堵死了,这人在世上还有啥活头?!
  她想死了算了,自己一死,一河水都开了——自己没有了烦恼,也给福儿另找个会生娃的媳妇腾开了路。豆荚的自杀让菠菜看到了她的坚强与伟大,对豆荚死后受到乡亲们的尊敬,菠菜非常敬慕,也增强了她赴死的决心。虽然如此,可怜的菠菜思前想后,却始终难以付诸行动,她又恨起自己怕死、无能、没出息!菠菜越想越矛盾,越想越心烦。可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作出了一生最可怕的一个决定——她要抛弃这些人间烦恼,她要寻求一种解脱,她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活着没一点盼头、没一点意思的世道控诉!
  此刻的菠菜,终于走出了饲养室大门,她似乎被一种神圣而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义无返顾地走向村东地头的水井,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

  注释:
  ① 嘁热窝:凑热闹。
  (2)细发:节省。
  ③说话都带了把把子:话语另有所指而不言明。
  (4)唱话白道:边唱边说。这里指边说边哭。
  (5)拿挽:一种迷信说法,意思是死去的冤魂附身了。
  (6)黑市:群众自发的地下交易市场。
  年馑仍在继续。
  神蟒原上下和整个关中平原的农村一样,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依旧挣扎在饥馑与疾病的贫困之中。木儿和他的哥哥弟妹们,由于有着父亲母亲无疆大爱的庇护,有着羊奶与干馍蛋的接济,安全度过了最饥饿、最难熬的岁月,迎来了社员们望眼欲穿的秋收。
  由于连续的干旱,秋粮又告歉收,木儿家分到五百多斤苞谷棒。好在父母亲有着对付少粮缺食的经验,经过一番算计,父亲又用多半晒干的苞谷换了红苕和麸皮,计划着要有足够的吃食捱到明年夏收。由于羊有了青翠新鲜的苞谷秆做饲料,木儿和泥儿给羊儿割草少了,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挖野菜。而这些野菜,又恰好弥补了家里餐桌上蔬菜的空白。
  春季的野菜一般长在麦田里,很小很嫩很好吃,但半天也挖不了多少;秋天的野菜虽然口感不好,难以下咽,可长势喜人。苞谷地、棉花地、豆子地、红苕地,到处都有。像半人高的野人莟、枸杞芽,半尺高的灰灰菜、苦苣菜和刺荆,挖一会儿就是一老笼。母亲会用这些野菜熬汤下锅凉拌清炒,搭间着吃,会省下好多粮食。
  木儿、泥儿两人的辛勤劳动常常会得到母亲的夸奖。得到夸奖的哥俩热情更高,野菜也就挖得更多。粗粮搭间野菜的吃法其实颇具营养,木儿和他的哥哥弟妹们也已不喝羊奶,羊奶全部留给了齐儿。齐儿长得很快,一岁左右已开始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到了冬月,赶在封冻前,张家山水库泾惠渠修建工程已经完工,父亲也就回到家里。回来时,父亲的肩上掮着满满的一洋面口袋干馍蛋。爷爷看见了,沉着脸训斥父亲:“现在已经够吃了么,你咋还要这样?简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么!”父亲笑着说:“干馍蛋里毕竟细粮掺合得多点,让你孙子们吃吃稀罕,也不影响你儿子的身子骨强健嘛!”
  冬至到来,渭阳县城因年馑停办了的冬至会,今年又举办了。父亲先和二狗叔去了一趟冬至会,卖掉了早就阉割过已经长大的小公羊,得到20元钱。常年靠着自卷烟卷抽烟的父亲,狠下心花了八角钱,买了一条羊群牌香烟犒劳自己;再和二狗叔分别花了两角钱到馆子买了一碗红肉煮馍汤,泡上自己带着的苞谷面麸皮油渣馍馍,饱餐一顿。然后,又和二狗叔看了一场大戏。
  回到家来,父亲将剩余的十八块钱交给母亲,吩咐母亲说,近日队里要套上马车轮流拉社员去逛冬至会,你看这快过年了,筹划着给孩子们添置些过年的东西吧。
  母亲于是把孩子们叫到一起,商量着给大家买些啥东西好。大家都很高兴,你一言我一语,但提出的要求大都被母亲耐心地一一否定。最后母亲说:“哥哥金儿要的皮球是玩耍的,咱家钱少可不花钱买,可用你大拿破布絮絮缠的毛旦球来代替;木儿年后要上学,要的书包虽然很正当,但时间还早,到时候妈用家里织的布做一个,和你哥的一模一样,和花钱买下的差不了多少,一样的能装笔和书本;泥儿要的木猴,你大也会自己做,你大闲了就开始做,年前给每人做一个;如雨想要一件花衫衫,钱太多,咱不买。妈想给你买一条花围脖,给你三个哥哥一人一个棉帽子。齐儿小,不知道要啥,妈看着给他买个泥哨啥的小耍活。最后,咱全家人好好进一次馆子,吃个你们从没吃过的稀罕东西。你们看好不好?”
  母亲话音一落,大家都拍手叫好。齐儿见哥哥姐姐都很高兴,也“呀呀呀呀”着急地想说什么,手舞足蹈起来。
  要知道,县城离家虽然只有九里路,可孩子们除了哥哥金儿因一次过年捡拾人家燃放的爆竹,伤了眼睛,去了县城做过一次小手术外,其余的都没去过县城,不知道县城是个啥样子。
  每年冬至会,农历冬月冬至时开始,一般举行二十余天。冬至会结束,腊月年关就要到了。这是渭阳县农人们最期盼、最隆重的盛大集会,是民国时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形成的。经过一年劳作,农人们可望在春节前的冬至会上进行物资交流,卖出自己生产的农副产品,买回自己生产、生活所需的物品。“大跃进”后,农人们在饥馑时期,都在朝不保夕的生死线上煎熬,冬至会就被迫停办了。今年由于灾情稍稍缓解,秋季大家多少都分到了活命的口粮;水库工程也已经完工,大家对来年收成也有了美好的憧憬,于是,县政府就恢复了停办的冬至会。
  今天是木儿家和明明家、笼笼家一起逛冬至会的一天。父母亲一大早就招呼孩子们起床、穿衣、洗脸、收拾东西。吃早饭时,木儿和泥儿商量着少吃了红苕和油渣馍馍,仅喝了一碗菜糊糊。母亲知道哥俩要留上肚皮去吃县城的稀罕东西,也就不像往常那样来一阵责备,就说只要你们不嫌饿,能扛到晌午吃饭就行。
  收拾停当,明明大二狗叔已手举长鞭,赶着马车,来到木儿家门前。此时,马车上已坐着明明一家四口、笼笼一家五口。父母亲和看家的爷爷、婆打过招呼后,带着他们的五个孩子也坐上马车。
  这天天气虽然晴朗,可冬日的暖阳难抵刺骨的寒风。二狗叔赶着马车,马鞭儿甩得“啪啪”响,马车欢快地向县城方向奔去。
  通往县城的西渭公路是一条铺着石子的土马路,路上坑坑洼洼,马车一快,颠颠簸簸,车上人前仰后合。但大家心情极好,说说笑笑,没有了丁点儿烦恼。
  笼笼大三狗叔说:“今儿个驾辕的白马像夜里梦见娶媳妇,你看它跑得那欢快劲儿。”二狗叔说:“现在人有粮食了,马也有饲料来喂了。今早我临走又给加了些硬料①,马儿能不高兴吗?”父亲此时接住话题,说:“看来这‘年馑’算是过去了。来年张家山水库可通过泾惠渠的九支渠引水过来,咱神蟒原一带再也不怕旱灾,人也不会再饿肚子了。”
  车上的女人们则是商量着给娃买些啥东西,娃们则不时地插上几嘴,强调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木儿和他的哥哥弟妹们早已和母亲商量停当,已不再为买啥东西争执,只是商量着每人怀里揣着的父亲临走发给的一角钱钢镚儿能派上啥用场。还是父亲见多识广,他的一席话最后为孩子们统一了思想。父亲说:“五分钱看一场杂技马戏,二分钱看一场小电影,剩下三分钱,你们看冬至会上的糖果、泥人、小耍活,爱啥买啥。”
  三家之中,明明一家日子最好。二狗叔比父亲小一岁,夫妻俩一儿一女,负担很轻,每年队里决分,明明家里总会分到钱。和木儿一家年年决分都会透支相比,明明家里日子可是令全村人都羡慕的。明明妈脸上一直保持着自豪幸福的神采,一再给孩子许愿:“今年我娃都受苦了,一人一身新成衣,新鞋、新帽、新围脖。”二狗叔边赶着马车,边假意嗔怪着妻子:“你看你,真是不沾膘②,我还想攒些钱,再盖三间厦子房哩,不想你全都要花在娃身上。”
  不知不觉,马车来到了冬至会会场东边,木儿早已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推车的、挑担的、拉羊的、牵猪的、挎包的、抱娃的,一个个都是紧紧张张、急急忙忙。木儿也听见了会场里传出的各种声音组成的县城风格交响乐——小贩的叫卖声、餐馆的揽客声,夹杂着马戏杂技的音乐声,最为突出的是会场中心戏台那里传来的秦腔戏锣鼓家伙的“咚锵”声、板胡二胡的弦索声。
  在临时搭建的一排排帐篷里,有销售各种物品的商店,丝绸布匹、成衣成裤、烟酒茶糖、日用百货,应有尽有;有经营各地风味小吃的大小餐馆,羊肉泡馍、饺子面条、包子饸饹、油饼油条,品种繁多。旁边竖起的一个个木桩,是冬至会的牲口交易市场,方便农人们主要是生产队之间拴起马、牛、驴、骡等进行交易。还有耍猴的、照相的、卖药的、卖唱的、卖泥人泥哨这些小耍活的、围起布幔演杂技马戏的,摆着小机器演小电影小戏剧的,五花八门,煞是热闹。会场中间搭起的戏台,天天有从外地请来的戏班子,唱着秦腔大戏,以吸引前来逛会的农人们。
  大家下了马车。三家男主人商量好,各家分头行动,大戏唱完,日头偏西,各自下过馆子吃过饭,都到马车边集合回家。
  父亲抱着齐儿对哥哥金儿说:“你妈带着如雨买东西,你带着木儿泥儿去玩,注意安全,不要和别人打架,大戏演完后就赶紧回到这儿,咱们一块儿进馆子吃饭。”
  话音刚落,会场的高音喇叭忽然停止了唱秦腔戏的声音,一个高亢的男声喊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请大家提高警惕,会场上小偷极多,如有发现,请大家齐心协力,立即扭送至会场东侧的治安办!”
  木儿听完,猛然抬头看见,自己马车旁边正好是冬至会会场治安办。治安办是用草席围成的简易棚屋,敞开的大门两边,席子上贴着血拉拉的用广告红书写的大标语:一边是“人民公社好!”一边是“三面红旗万岁!”
  治安办门前用来拴马拴牛拴牲口的木桩上,早已拴着七八个人,一个个衣裤褴褛,一看就知道可能是贼。木儿不顾父亲母亲拦阻,拉着哥哥金儿和泥儿,很快跑过去看热闹。
  简陋的治安办里面,放着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办公桌前,坐着一胖一瘦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公安人员。瘦的在用笔写着什么;胖的则时而坐着,时而站起,不时地对着扩音器喊着提示大家防盗的警示语。
  突然,治安办不远处一个烧饼铺前喊声大作,几个带着白帽子的伙计模样的人在喊着“抓贼”,追赶一个偷了烧饼的衣不遮体的小偷。小偷手上抓着一个烧饼,此时的他顾不上吃,只是用烧饼在自己鼻子下面摩擦着两股乳黄色的鼻涕,他是想让烧饼变得很脏很脏,从而让追赶他的人感到恶心而放弃对他的追赶。可伙计们却穷追不舍,小偷没跑几步就被追上并被踢翻在地,接下来伙计们不再抢夺烧饼——也怕弄脏手——而是轮番用脚在小偷的身上狠劲地踢着踹着。其中一个手握擀面杖的伙计,则用擀面杖劈头盖脸打着小偷,小偷头上脏乎乎的头发里有鲜血流下,顷刻间染红了碗大的一块地面。此时的小偷并不理会这些人的暴打,只见他蜷曲着身体,狼吞虎咽着那块沾满了鼻涕的烧饼。
  这时,治安办一胖一瘦两个公安走了过去,喝退了打人的伙计,拉起倒在地上的小偷,小偷则急忙把最后一大块烧饼全部塞进嘴里,他的嘴巴即刻鼓得像抿起来的猪嘴。胖公安从腰间取出一条细麻绳,从后面绑起小偷的双手,推着小偷进了治安办。再用力一推,小偷又像刚才在外面一样,蜷曲着倒在地上。
  木儿此时仔细打量这个在泥地上蜷曲着的小偷,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和木儿一家人一样的黑色粗布棉衣棉裤,只是很脏很破,此时已被地上的黄土涂染得更脏;头上的血不再流了,可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血糊糊的更加恐怖的脸;这张血脸虽然双眼紧闭,可眉梢嘴角上翘,分明是一副得意的样子,这是因为小偷尽管挨了一顿暴打,可他偷来的烧饼却实实在在地装进了肚子里,他才有了成功者的笑容。
  胖公安开始对倒在地上的小偷审问,可问来问去,此人“乌哩哇啦”,像个聋哑人,就是不答话。气得胖公安站起,背着双手,狠狠地踢了小偷几脚:“我让你装哑巴!我让你装哑巴!你不就是崇王公社王家屯的惯偷王三牛么?还想着装聋作哑蒙混过关!”说着,又踢小偷几脚,其中两下瞅准踢在小偷面门上,小偷脸上则像发面的馒头,眼看着两个紫青色疙瘩肿胀起来。
  小偷恐怕知道已瞒不过,只好断断续续承认:“是……我,我是王三牛,……我……我饿……饿啊!”
  “饿!饿你就偷,你长的手就知道偷!你咋就不知道用你的双手去劳动挣工分哩?”
  说着,胖公安又踢了王三牛一脚,大声对坐着的瘦公安说道:“好啦!写牌子,‘惯偷王三牛’。”瘦公安放下钢笔,麻利地从旁边拿起一个系有铁丝的白牌子,又抓起毛笔写上几个大字,挂在站了起来的王三牛的脖子上。两名公安正义凛然地推着他走到门口,也和其他小偷一样,拴在木桩上示众。
  原来,住在王家屯的王三牛家里是地主成分,解放时土地和房屋都被分光,父亲被斗死,母亲染病去世,王三牛由此对社会产生不满。一般情况下,王三牛不会好好在队上劳动,一年四季到处游荡,靠着小偷小摸过日子。哪里热闹哪里有他,专在逢集赶会时,对这些小商小贩下手,是公安局挂上号的惯偷。王三牛所在的生产队和大队干部都姓王,都是他没出五服的本族人,处于对他遭遇的同情,也就对王三牛不在队里上工到处流窜的不法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木儿问哥哥,说:“我认识‘王三牛’三字,前边两字念啥?”哥哥金儿说:“后边三个字我给你教过的,你当然认得。前边是‘惯偷’两个字,经常偷人的意思。”
  木儿正在思索“惯偷”的意思,不知是谁又喊一声:“快看那儿!快看那儿!那儿又出大事了!”木儿也听到了自己来坐的生产队马车旁边,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立刻吸引了看热闹的人群朝马车移动。木儿、泥儿也被哥哥金儿拉了过去。哥仨走近一看,顿时傻眼!坐在车旁放声痛哭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如雨,一手拿着手绢擦着眼泪鼻涕,痛苦地、无助地哭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如雨也不知出了啥事,看到母亲哭,也跟着哇哇大哭。
  哥哥金儿连忙上前,叫着妈妈不要哭,可母亲哭声不止,根本不听哥哥劝告,哥哥也跟着母亲哭起来。见到眼前这些,木儿似乎明白母亲是被人偷了,也很伤心,就和泥儿一样,也跟着大家哭嚎起来。一时间,一家人哭声一片,直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
  哭了一会,母亲在哭的间隙,对着哥哥喊了一句:“寻你大去!”接着又哭起来。哥哥似乎立刻清醒,马上站起,钻出看热闹的人群,寻找父亲去了。
  这时,人群裂开一条缝,两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公安挤了进来,木儿认出这就是刚才捆绑王三牛的两人,立刻对公安人员肃然起敬,也充满了对这两个公安叔叔抓住小偷要回母亲钱包的殷切希望。
  几声劝解,几声斥责之后,母亲的哭声止住了。胖公安不耐烦地问了母亲几句,木儿终于知道了详细实情,果然是母亲被偷了。
  原来,母亲和大家分手后,一手牵着如雨,一手攥着十八元钱,攥钱的手还插在口袋里。就是给如雨挑选好围脖,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现十八元钱不见了。两位公安听完,胖的说:“好啦好啦!你也不要哭了,广播喇叭一再提醒,要注意小偷,你咋就听不进耳朵去?现在钱丢了,你又说不出小偷是谁?长啥模样?我们找也难找。你这样连哭带喊,影响会场秩序,有多不好!”瘦的说:“后晌散会后你到治安办来一下,如果你运气好,我们抓住了小偷,供出偷了你的钱,说不定还能失而复得呢!”说完,两位公安走了,母亲又低声地啜泣起来。
  木儿对两位公安叔叔草草处理母亲丢钱的事十分不满,尤其是其中的胖公安对母亲的无端指责和埋怨,令木儿很是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木儿此时理解母亲的心情,这十八元钱来得有多艰难啊!这可是用木儿、泥儿辛苦割草养育了一年多的小公羊换来的!自从转入高级社到人民公社这几年,家里人多劳力少,年年决分时透支。今年决分方案已经出来,虽然一年来没分多少粮食,可家里还是透支了队里二百多元。另外,几年前欠着胡寨府村兴善叔的一百元钱,至今未还。母亲知道,这些欠款怎样来还,目前还尚无着落,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在自己心头。金钱对于这个不堪重负的家庭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今天一不小心,一下子丢了十八元,这给孩子说好的东西怎么买?一家人一会儿的午饭怎么吃?这冬至会还怎么逛?母亲能不为这丢失的十八元钱哭得如此地伤心欲绝么?!
  哥哥寻了父亲回来。父亲怀里抱着的齐儿见到母亲啼哭,也“哇哇”大哭起来。父亲问明了情况,连忙劝着母亲:“这十几块钱不算啥,刚才明明大还问我呢,问咱们逛会的钱够不够,想借给我钱。我觉得够了就没有要,现在我去找他,借些钱也就是了。”说着,父亲将齐儿塞到母亲怀里,急忙出去找二狗叔了。母亲终于止住了哭声,如雨也止住了哭声。
  不长时间,父亲回来,手里攥着二十元钱,交给母亲,又从母亲怀里接过齐儿说:“好啦,你去买东西吧,不要再领如雨了,钱不离手,就不会丢了。”
  母亲走后,父亲又对哥哥说:“你带两个弟弟去玩吧,记好戏毕后,回来一起吃饭。”父亲把齐儿架到脖子上,领着如雨去看大戏了。哥哥领着木儿、泥儿,按照来时商量的方案,一块儿看了一场杂技,一人又看了一场小电影。每人剩余的三分钱,都不约而同地买了几个水果糖。取出一颗,剥掉糖纸,糖块放在嘴里,慢慢品尝着甘甜;糖纸则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收好,装进口袋——这可是回家后和小朋友们一块儿玩耍时,向他们炫耀的资本。
  木儿哥弟三人来到戏台下面,演出的秦腔《三滴血》已经到了滴血认亲一场。哥哥懂戏,一直在说着戏里的人物及故事:那两个穿长袍的青年和两个穿花花衣服的姑娘是好人,如何如何被那个白脸糨子官滴血认亲,冤枉一场,最后又如何如何真相大白,结局圆满。泥儿饶有兴趣,把个金儿哥哥当老师,打破砂锅炆(问)到底。
  大戏完了,哥哥带着木儿、泥儿来到马车跟前。这时,父亲母亲已经回来。如雨已围起新围脖,齐儿怀里抱着个木制的玩具小鸭子。母亲摘掉了哥仨头上的旧棉帽收起来,取出三顶新棉帽给哥仨一一带上。看到大小都合适,母亲终于露出笑脸。父亲说:“东西都买了,咱们去吃饭吧。今儿带你们去吃的东西,你们保准没吃过。”
  木儿、泥儿早上只喝了一碗菜糊糊,此时肚子早饿了,就急急问父亲吃啥,父亲说去了就知道啦,就带着一家人,来到一间渭南时辰包子铺。父亲还说,凡是写“国营”字样的食堂、餐馆不能进,因为都是要粮票的,咱家里可是一两粮票也没有,咱也就只能进这种私人开的价格比较高的包子铺。
  大家坐定。当一笼热气腾腾的三角体的品相并不算好看的渭南时辰包子端上桌时,哥仨连忙伸手去抓。父亲说:“嫑急嫑急!太烧,小心烫了嘴,小口慢慢吃。”木儿心里着急,可还是先轻轻咬了包子的一角,即刻感到强烈的肉香、油香、葱花香充满了整个口腔。
  一年来全家人没见过肉,也没吃过纯麦面馍馍。就是村里死过两次人蒸出的白馍和父亲捎回的干馍蛋,也都是麦面掺合着多半的苞谷面制作而成的。别说这渭南时辰包子本来就是民间特色小吃的精品,当下就是普通的豆腐包子、素菜包子,只要是用纯麦面包成的,木儿也会感觉特香特香。
  父亲问:“好吃吗?”哥仨异口同声回答:“真好吃。”父亲又问:“吃过没有?”哥仨回答:“没有。”如雨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她此刻只是专注地吃包子,没兴趣回答父亲的问话。
  大家高兴痛快地吃着包子,连平常光喝羊奶的齐儿,也着急地拿着一块包子皮,往自己的小嘴里塞填着。
  这时,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包子师傅走了过来,见木儿一家吃得高兴,也过来插嘴:“咱这时辰包子,可全部用的是猪板油③,全部用的上等细面做成的,就连里面的大葱也很讲究,只用葱白葱叶。葱结子④太硬,口感不好,必须去掉不用。我的包子在渭南就已经声名远扬,家喻户晓。”父亲听得高兴,发给师傅一支羊群牌香烟,又连连夸奖:“好吃好吃,真是太好吃了!今儿个我全家人在你这放开肚皮咥饱。”
  大家狼吞虎咽吃着时辰包子,木儿又想起了心事,要不是今天和明明一家来逛冬至会,父亲借不到钱,今儿这么好吃的包子也就吃不到了。这时母亲对父亲说,咱临走去一下治安办,看看偷我钱的小偷会不会逮住。父亲说逮住的可能性很小,小偷太多了,逮不完的。
  这时木儿突然冒出一句脏话:“喔群狗日的贼娃子太可憎了!”父亲一听,急忙阻拦:“诶——诶——诶!从没见你讲粗话么,今儿个讲话咋这难听!跟谁学的?”
  木儿说:“大,你看嘛,都长着手,不想劳动,光知道偷!”
  父亲说:“古人说过,饥寒生盗。这几年人们太穷了,穷人太多了,出现这些盗贼也不奇怪。你没看木桩上绑着的都是穷人么?”
  木儿说:“大,你不是经常给我说,人穷也要有志气,再穷也不能去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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