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定法师见章四老汉进来,急忙放下钉耙,合掌鞠躬打招呼,又吩咐悟运师父沏茶。“师父不急!咱一块刨完地,再品茶聊天不迟。”章四老汉说着,挽起袖子,操起悟运放下的钉耙,和悟定法师一块刨起地来。
“反正只有两副钉耙,”悟定法师说,“咱们轮换着品茶刨地,岂不更好?”
茶沏好了,悟运又接过了钉耙。章四老汉喝着茶,看着只穿内衣挥汗如雨干活的师徒二人,觉得他们变了——变得不像和尚,倒像是两位剃着光头的人民公社社员。
注释:
①吹龟兹的:吹唢呐的,这里指很忙。
②胡吹冒撂:指说大话。
(3)谝山:胡吹牛的人。
(4)跟风吆碌碡:指随大流。
⑤五麻六道:形容很脏。
章三老汉竟一语成谶!事情的发展很快应验了他前不久带着村上几个老汉劝谏黄队长时说的气话。
关中平原年初开始持续干旱。小麦返青,由于缺水缺肥,小麦分蘖很少,麦田里稀稀拉拉;抽穗灌浆时,一场大风又将细弱的小麦全部吹倒平铺在地里。粮食大幅减产,有的地片竟收不回种子。此时钢铁已经停炼,大食堂也由于吃光了仓库的粮食而全部停办。政府也觉得实践证明社员一点地不留不行,于是又把自留地分给了家家户户,年终分红决算又恢复到一年前的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
麦收后,交完公购粮,原底一队社员们分到的夏粮少得可怜。家奇又气愤又自嘲地对青青说道:这些粮食不说人吃了,养鸡都不行——不够鸡吃,养几只鸽子凑合!
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秋季苞谷的收成上。谁知干旱一直持续,尽管社员们全力抗旱,秋季苞谷还是仅仅长了半人高,棒子只有拳头大,又告歉收。此时的黄队长以及所有的党员干部已不敢浮夸,可家奇家里和关中平原所有的农家一样,又没分下多少口粮。
初冬,家奇、青青又一个儿子出生。章三老汉已没有了当年家里又添新丁的喜悦,反而动不动自言自语:“唉,这一群张嘴的吃货高的高、低的低,今后的日子可咋办呀?”
青青也沮丧地对家奇说:“这娃出生的真不是时候!”
家奇说:“取名叫‘齐儿’吧。唉!但愿咱儿女已经齐全,到此为止,就此打住,不能再要孩子了!”
此时,家奇看着从高到低的五个儿女对青青说:“他妈,我算了一下,分下的这点口粮,不管咋样计划着吃,也接不住明年夏粮。我想用咱这苞谷,拉到渭河南郭镇一带,换成红苕——郭镇都是沙土地,红苕又干又面,好吃也耐饥——搭间着队上的救济粮,再好好喂养着老母羊,想必能对付到来年夏收。”
青青说:“也只能这样了。唉!啥时候熬过‘年馑’就好了!”
1960年春天,没有一丝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气息,关中平原到了实实在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木儿家里也和村上大多数农户一样,早早断了口粮,一日只吃两餐,全靠红苕、油渣、苞谷壳“蛋白水”来对付。
提起这种土法生产的“蛋白水”,据说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发明出来的,由政府逐步逐级推广,用来作为粮食的替代品。
这种“蛋白水”的做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将苞谷秸秆上的苞谷壳一个一个取下来,先用清水洗净,然后放入大盆中,像洗极脏极脏的衣物一样,在搓衣板上反复搓洗,直至将苞谷壳洗成絮絮状,捞出,将水沉淀,最后倒掉清水,将沉淀的糊糊状液体收集起来,这就是正式产品。据说这种“蛋白水”营养价值极高,在粮食短缺的当下代替粮食,起着可救人活命的作用。
木儿尚在梦中,被母亲的叫声惊醒。虽然很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了,浑身疲乏无力,母亲一喊,他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木儿知道,每天早上的一餐羊奶,可是孩子们全天最好的美味。
木儿穿好衣服,擦把脸,看到哥哥金儿正在帮着母亲挤羊奶。哥哥牵着老母羊的笼头,母亲一手端着一只不小的面盆,一手急匆匆挤着羊奶。老羊狠劲地挣扎着,眼里似乎噙着泪,对主人无情夺走自己“孩子”奶水的行为,做出强烈地无声的抗议。
两只小羊拴在远处的枣树上,“咩、咩、咩”地叫着。小羊的叫声极像婴儿,很惨!令人心碎!它们似乎也对人类如此做法大惑不解——你们为何天天晚上把我俩拴上,不让我俩与妈妈待在一起?只等你们早上起来,强行牵着妈妈,在妈妈的奶头上捋来捋去,折腾一番,再放开我们?害得我俩一天到晚噙着妈妈干瘪的奶头,不管使出多大劲儿,不管使用何种法儿吮吸,就是吃不到一滴奶水。你们人类何以至此?到底有无人性?还让我们羊类活不活命?
不管老羊小羊们如何不满,母亲终于挤完羊奶。金儿放开老羊,又过去解开小羊,小羊立刻箭一般蹿将过去,噙着老羊的奶头,用劲儿吮吸起来。尽管奶头已经干瘪,两只小羊依然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品尝着人类留给它们的“残汤剩羹”。
木儿曾问过父亲:小羊吃奶时,为啥要跪着?父亲说羊儿通人性,这叫“跪乳之恩”,羊儿知道,是妈妈在养活着它们慢慢长大啊!听着父亲解说,木儿的幼小心灵很是被羊儿感动。
这时,金儿按照母亲吩咐,抱来一些摘掉了苞谷壳的干秸秆,放在老羊身边,又给老羊端来一盆水,老羊开始从容不迫地吃喝起来。木儿觉得老羊一天到晚就吃秸秆、野草,喝着凉水,却能挤出香甜可口的羊奶,真是想不明白!
木儿眼馋地看着母亲热羊奶。母亲先给锅里倒入一碗奶,热好,盛出来晾着。再把其余奶水倒入锅里,加上几瓢凉水烧开。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小心谨慎地放入几粒快糖①。然后每个孩子一人一碗,母亲则和婆一人一碗白开水。这时,全家人围坐在小饭桌前,开始吃早饭。
春节后,父亲就被队上派去张家山修水库和泾惠渠,已走了半个多月,没有音信。爷爷去了原上沟口村,那里死了人,爷爷背着褡裢,带着他的自乐班,给人家顾事去了。家里还有母亲、婆和五个孩子。此时,婆抱着最小的三个多月大的齐儿,接过母亲递来的奶瓶,小心地把奶嘴塞进齐儿的小嘴。齐儿立刻和小羊一样,贪婪地吮吸起来。
木儿知道,只有这瓶奶才是浓浓的香甜的原汁原味的纯羊奶!其余碗里,水掺多了,清清的亮亮的早已没了羊奶的本来颜色,只是喝起来有点甜,虽比白开水好喝许多,却全然没了羊奶的味道。
桌子上还放着一箩蒸红苕,一箩用油渣和麦麸做成的馍馍。这油渣,不是炼过猪油后取出的油渣,而是棉花籽榨过油后的残渣。这种油渣再加麦麸,之前全是队上饲养室用来喂马喂牛的饲料。用这种油渣蒸出的馍馍,口感粗糙干涩,其难以下咽的程度可想而知。还有,这种油渣馍馍稍微多吃一点,马上便秘。如果不及时来一撮番泻叶泡水来喝,肛门肯定会拉出问题。村里吴毛旦血气方刚,力大无比,就因为吃多了油渣馍馍拉不下,一用劲儿,把大肠头头拉了出来,满尻子流血,被媳妇用架子车拉着进了县城医院。
这么难吃,吃了又有如此副作用的东西,人们为何又要吃呢?木儿知道这是大人们没了办法!不吃要饿肚子!
青黄不接,人们遭了年馑,队上只好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把马牛饲料分给大家充饥,这就更加可怜槽上拴着的马牛骡子这些牲口。没了饲料,整天就吃着秸秆喝凉水,牲口直饿得与村里人并无两样,都是皮包骨头,眼珠子发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风都可以吹倒。只有见了饲养员福儿送来麦秸凉水,它们才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无可奈何吃喝一点以保命。其余时间,这些牲口均倒卧在圈里,一动不动。福儿曾经凄惨地说道:好在还没到春耕,不用干活,吊住命就行。现在顾住人命要紧啊!
金儿将油渣馍馍取出一个,掰成小块泡进碗里,很快吃完,又拿上一个红苕,装在母亲精心给他缝制的书包里,跟着早在一边等待的厚厚、冬月上学去了。木儿、泥儿则艰难地啃着油渣馍馍,小口珍惜地喝着掺水的羊奶。只有如雨坐在板凳上,两只小手托着腮下巴,小嘴噘着,不吃不喝,两眼直直地盯着婆手中的奶瓶。
如雨是父母亲唯一的女儿,平时活泼娇气,然而此时已饿得没了撒娇的力气。母亲说:“雨儿,咋不吃呢?”如雨小声说:“我也要喝奶瓶。”母亲哄着她说:“我娃先吃一点,你爷回来带的好吃的,就给你一人吃。”“不么!我就要喝奶瓶!”如雨小嘴一噘,哭了起来。
母亲见如雨不听话,开始数落起来:“你这娃呀,咋就一点不懂事呢?眼看快三岁的人了,还要抢弟弟奶瓶!弟弟小,最可怜,生下来就没吃过妈一口奶!现在只有几个月大,除了几口羊奶可以留他小命,其他啥东西,他还不会吃,这羊奶,可是你弟弟的救命奶呀!如今妈怕你们几个大孩子光吃油渣馍馍没营养,给你们分一点羊奶来喝,虽说加了点水,却也放了快糖。可你还要喝齐儿的奶瓶,你说你像话不像话?”可不管母亲说来说去,如雨依旧噘着小嘴,泪眼还是盯着婆手中的奶瓶。
木儿说:“如雨嫌油渣馍馍吃多了拉不下屎。”
母亲说:“拉不下屎咋不喝药茶呢?”
“如雨嫌苦。”
“嫌苦咋不吭声呢?”
说着,母亲从一个陶盆里,舀出一小碗番泻叶泡成的药茶,取出小瓶,又小心地拿出两粒快糖,放入碗里搅拌后放在如雨面前。如雨喝过有了甜味的药茶,这才拿着馍馍,慢慢吃起来。母亲递给她一个红苕说:“这个红苕又干又甜又面,我娃吃。”如雨说:“我吃油渣馍馍。”木儿知道,上顿下顿吃红苕,已经吃了大半年,吃得肚子里又酸又疼,早都吃腻了,还不如吃这马牛饲料做成的馍馍,毕竟还沾点粮食的边。
母亲又对木儿说:“你哥上学了。下来你最大,要有个当哥的样儿,管好弟弟妹妹。吃完饭带上弟弟妹妹一起去挖野菜,晌午妈收工回来,咱们吃野菜糊糊。”母亲和婆一人吃一块馍馍、一块红苕,喝一碗开水。上工铃响了,母亲又急忙提着草笼、拿着面盆上工去了。
母亲走后,木儿真像大哥哥一样,安排泥儿、如雨一人一把小铲,自己提着草镰,胳膊上挎着草笼,来到屋子后边的麦田里,开始挖野菜。
麦田里已经有了好多小孩,包括与木儿年龄相仿、关系要好的初社和海海。由于干旱的缘故,小麦已过返青季节,仍旧黄黄的,干干的。可这野菜野草,倒比小麦更具生命力,沾着黄土地地气,趁着春天早晨的潮气,无拘无束疯长起来。再者,为了来年干旱时也有水浇地,男劳力都上了泾惠渠水利工地,妇女们则是按照上级指示,被队上组织起来生产苞谷壳“蛋白水”,全体人民公社社员已无暇顾及田地除草,这些野草野菜,倒为这些腹中饥饿的人们提供了可食之物。
虽然泥儿带着妹妹如雨一直在地顶头挖窑窑玩,没帮上一点忙,可眼明手快的木儿很快挖满了一草笼野菜。于是,木儿就喊小伙伴初社、海海过来一块儿玩耍。初社、海海草笼也已装满,木儿一叫,很快来了。海海还带来一个大一点的小女孩,很瘦,脸蛋黄黄的,海海说是她表姐,名字叫梅梅。
此时,梅梅已和初社混得很熟,初社就教梅梅玩“狼吃娃”,木儿和海海玩“积方”。木儿在地头平地上划出横七竖七交错着的四十九个方格,和海海一人用土蛋、一人用草叶杀将起来。
木儿、海海边玩边聊。木儿问道:“梅梅是你阿哒的表姐,我咋没见过?”海海回答:“我也没见过,是我姑家的孩子,听我大我妈说,我姑夫和他两个儿子得病死了,我姑带着梅梅一路要饭,才到我家里。其实,我听他们悄悄说,姑夫是饿死的,表哥是被人打死的。”
原来,在解放前的1942年,河南发生百年不遇之大旱,千百万灾民离乡背井,外出逃荒。当时民国政府以抗日名义,认为“国家贫弱,无力救济灾民。只有甩掉包袱,任其自生自灭,才能顾全大局”,因而根本不管灾民死活。也就是这一年,祖辈居住在河南的梅梅爷爷,挑着一副担子,一边筐里装着梅梅姑姑,一边筐里装着锅碗瓢盆全部家当,带着梅梅婆、梅梅父亲,一路逃荒来到陕西。
梅梅爷爷有一手烧制瓦罐的好手艺。于是,他在神蟒原下一处岩塄子挖了一孔窑洞,全家人将就着住了下来。勤劳多艺的梅梅爷爷又盘起烧制瓦罐的土炉,做起瓦罐生意来。这种瓦罐盛水不腐,装粮不霉,很受方圆百里庄稼人欢迎。梅梅爷爷的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一时间,到处传扬着“河南担,烧瓦罐”的奇闻轶事。后来,有人误解把河南人喊作“河南担”是对河南人的轻蔑,其实不然——神蟒原一带人都知道,这正是在赞扬着像梅梅爷爷一样的河南人,担着担子,挑着全部家当,逃荒来到关中平原,又不惧艰难困苦,靠着烧制瓦罐手艺,发家致富的故事。
刚来陕西时,梅梅父亲只有十几岁。转眼四、五年过去了,梅梅父亲已长成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男大当婚,梅梅爷爷委托媒人给儿子寻媳妇,媒人当即想到一里地开外九里店村的海海姑姑。
此时海海姑姑年方十八,长得眉清目秀,水灵漂亮,也正欲寻找婆家。今日媒人上门,说的又是生活殷实、多才多艺的生意人家,海海爷爷吴二老汉和海海婆吴李氏很是高兴,一拍即合,很快订婚,很快结婚。到了新中国成立那年,梅梅父母已有了一个儿子。叶落归根,梅梅爷爷虽感日子愈过愈好,然思乡之情愈重。经多方打听,又和老家几回书信来往,梅梅爷爷知道自己故乡也和陕西一样,已经解放,没有了兵荒马乱,没有了干旱与饥饿的煎熬。于是,梅梅一家辞别了吴二老汉一家,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故乡。
让人不曾想到的是,解放后,梅梅家乡开始尚且平静。可到了“三面红旗”“大跃进”时,梅梅家乡也难逃厄运,也搞起大炼钢铁,搞起“浮夸风”,比起木儿家乡来,梅梅家乡“浮夸风”更是刮得离谱!
到了1959年秋,家家断口粮,村村无炊烟,整个河南的灾情比起陕西更为严重。
由于难忍饥饿,梅梅两个哥哥偷挖邻村地里的红苕,被人抓住,一顿毒打,遍体鳞伤,化脓感染。此前,政府不再允许发展小农经济,梅梅爷爷万不得已放弃祖传手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给哥哥治病,梅梅的两个哥哥最终因病毒感染先后死亡。梅梅爷爷、婆怄气不过,再加上长久饥饿,又先后病倒,最终双双撒手人寰。
梅梅大眼看着为了几个红苕,短短时间家里竟然一下子死了老少四口人,实在气愤不过,去找生产队长、大队长,然而生产队长、大队长也出外逃荒了,不知去向。去找公社领导,公社领导说:你们闹出了人命,我咋管,我管不了!这事要找就去找公安、找法院。再说,公安法院也不好管啊!你两个儿子偷盗在先,人家为保护庄稼打人在后,何况一群人在打,到底谁是凶手?谁也说不准,你去告谁呀?法不治众嘛!我劝你不要再为死去的人瞎跑了,赶紧为家里的活人想想吧!
梅梅大想,人家领导说得也在理,只怪咱娃不争气,要从人家口中偷食、自己来吃,人家不打你行吗?近来到处都有饿死的人,人家把救命的红苕看得如此之重,实在可以理解。还是冷静下来,想办法让妻子女儿活命要紧。如果妻子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啥心思再活下去?
于是,梅梅大收拾好一副扁担,装上锅碗瓢盆、铺盖家当,打算和当年梅梅爷爷一样,逃荒来陕西,投奔梅梅的外爷外婆,垒起土炉,烧制瓦罐,东山再起——可他哪里知道,关中平原如今也和他们那里一样,也遭了饥荒,也不能搞小农经济。
梅梅一家三口从河南家里出发,一路乞讨来陕西,沿途一片萧条凄凉,到处可见逃难的河南人,不时也会遇到路旁不知是饿死或者冻死的逃荒者的尸体。结果,梅梅大死在半路,梅梅妈带着梅梅,经过两个多月沿路乞讨,终于在1960年春,来到海海家里……
木儿、海海连杀六局,各有输赢,打了平手。梅梅和初社早已不玩“狼吃娃”,也跑过来观战。这时,如雨过来,哭丧着小脸对木儿说:“二哥,我饿!”泥儿也说:“我也饿了。”木儿看看日头已经偏西,就和海海结束了“积方”,大家一块回到村里。
此时,婆抱着齐儿,正和海海婆吴李氏聊天。吴李氏想必正在和婆谈论着梅梅家的伤心事,两个人眼圈都红红的。看到梅梅回来,吴李氏喊道:“快来快来,认认你三婆。”梅梅走过去,羞怯地叫了一声“三婆”。婆爱怜地说道:“好乖!你看娃,恓惶的。唉!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不一会儿,海海婆看到母亲收工回来,就带着梅梅、海海回家去了。母亲把端回来的大盆中的“蛋白水”倒进锅里,又很快地把木儿挖的野菜拣选干净,洗过,放入锅里烧开,一锅菜糊糊就做好了。这时哥哥金儿也已放学回家,全家大小一人一碗。母亲从婆怀里接过齐儿,自己抱着给喂羊奶,好让婆吃饭。
婆、金儿、木儿、泥儿喝着菜糊糊,吃着油渣馍馍、蒸红苕,只有如雨紧绷着脸,小嘴噘着,就是不动筷子。
母亲问:“我娃咋不吃饭哩?”如雨没回答,反问母亲:“妈,我爷咋还不回来?”母亲说:“你爷天黑才能回来,我娃先吃点菜糊糊,这个好吃。”如雨说:“我不想吃么,我不饿。”“你刚才在地头就喊饿了,现在又说不饿,你明明就是想等着吃爷带着的好东西呢!”泥儿狼吞虎咽,边吃边说。
母亲眼圈红了;婆此刻已是热泪盈眶,为了不让孩子们看见,连忙用手帕擦了一下,转过脸去。齐儿全然不顾这些,两只小手捧着奶瓶,吱溜吱溜欢快地吮吸着纯羊奶。
泥儿问母亲:“妈,咋不多挤些羊奶?”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好瓜娃哩!你没看老羊可怜的,比人还可怜!一天就吃些苞谷秆,喝些凉水,你们又割不到多少青草,老羊能产多少奶水呢?白天它的两个羊娃不停地吸,只有晚上羊娃拴在了一边,才能在早上给你们挤些羊奶,而且只能挤一次!挤多了,老羊就没命了,小羊也就没命了,你们就连一口羊奶也喝不上了。
泥儿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诉说,竟把自己喝着的半碗菜糊糊,端到老羊跟前,倒进羊盆。老羊即刻兴奋地跃起,羊头伸进羊盆里,吧嗒吧嗒吃起来。
生产队上工铃声又响了。母亲告诉婆,后晌记着哄哄如雨吃东西,婆抱着齐儿答应着。母亲又拿起面盆走了,去队里制造苞谷壳“蛋白水”。
哥哥金儿还是第一个吃完,又背着书包,和厚厚、冬月一块儿上学去了。婆还在艰难地哄着如雨喝糊糊。木儿、泥儿哥俩每人吃完一碗菜糊糊、一块油渣馍馍、一个蒸红苕,就又提起草笼,拿着镰刀,准备后晌给羊割草。木儿听母亲常说,要想多喝羊奶,就要多割青草,羊吃青草就和人吃白面馍馍一样,吃了有劲儿,有营养,早上挤得奶水就多。
下午如雨没跟上出来,木儿、泥儿哥俩就走了好远,到了北渠,专心割草。北渠水草虽然很多,但村里大孩子也赶到了这里。他们割下的青草是要交给生产队饲养室,用来喂养马牛的。队里收了青草,会给他们记上工分,他们也就给家里贡献了一点力量。每逢周末,哥哥金儿也会跟大孩子一起,收割青草交给队里,帮父母亲多挣些工分。木儿、泥儿一来年龄太小,队里不欢迎他们过早参加生产队劳动;二来自家老母羊也实在是太需要青草了。如果没有木儿、泥儿哥俩每天下午这一笼青草,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挤出羊奶来。
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哥俩都还穿着棉衣。一到北渠,哥俩就跟着村里大孩子手脚不停地割起青草来。不一会儿,两个人已是满头大汗,索性脱下棉袄缠在腰间。
终于割满了一笼青草,哥俩抬着回到家里。老羊看到青草,立刻冲将过来,拴在树上的缰绳似乎要被扯断。木儿赶快从笼中取出青草,抱着送到老羊跟前,老羊就迫不及待地大嚼起来。小羊则又齐齐跪在老羊肚子底下,死命地吮吸起羊妈妈干瘪的奶头。
此时木儿似乎看到老羊就是一部神秘的机器,嘴里快速咽下的一把把青草,又快速地不知在肚子里发生了何种变化,变成了香甜美味的奶水,正在被两只小羊吸吮着。木儿心里很是矛盾,有心赶走或者拴起小羊,把更多的奶水留给齐儿及大家,又迟迟下不了决心——木儿实在不忍心这些像齐儿一样的、只会吃奶的小羊娃,此刻再饿起肚子。
木儿曾听父亲说过,这两只小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到了年底,小公羊长大,可以卖个好价钱,然后再买些白面、猪肉好过年;小母羊那时就变成了大母羊,也可以下羊娃,产羊奶了。到时候,两只母羊产羊奶,全家人就不愁喝不够羊奶了。想到这儿,木儿暗暗有了主意,明天早上开始,自己宁愿多吃一点油渣馍馍蒸红苕,也决不再喝一口羊奶。
木儿见婆一个人在拣选上午挖的野菜,就问婆如雨和齐儿哩?婆说:“唉!齐儿睡了。如雨勉强吃了些菜糊糊,哼唧了一后晌,乏了,也睡了。他们能长到你和泥儿一样大就懂事了,就好了。”
母亲收工回来了,依然是端着一个大面盆,面盆里盛着用苞谷壳制造的“蛋白水”。看见老羊跟前一大堆青草,母亲夸奖了木儿几句,就和婆一块拣选野菜,准备做晚餐。
又和中午一样,母亲做好了一锅野菜糊糊。不一样的是没有再蒸红苕,没有再炕油渣馍馍,晚餐成了名副其实的“喝汤”。
婆对母亲说:“听海海婆讲,梅梅一家太苦,太惨了。我还以为咱们这儿已经够苦,没想到和梅梅一家比起来,咱这儿还要好一些。”
母亲说:“是啊,咱们这儿干部已经实话实说了,政府也多少能发点油渣麸皮救济粮,不至于饿死人,不至于像河南人一样拉上竹竿去逃荒要饭。”
“海海婆还说,这辣角的心也够硬的,竟把梅梅妈说给了五队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瞎子!说明儿个就把娘俩送过去。你看造孽不造孽?”婆说。
“也不是辣角心硬,她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了。再说,只有和五队死了婆娘的刘瞎子结婚,才能落上户口,梅梅娘俩才会有条活路。”母亲说。
“唉!这苦日子啥时能熬到头呢?”婆说。
母亲似乎很坚强,很有信心地说道:“不要紧,听他大说,家里有这些油渣、麸皮、红苕,再搭间些‘蛋白水’、野菜,还有咱们的老母羊,孩子们保住活命没问题。熬过两三个月,就是麦收,夏粮收了就有救了。”婆听到这儿也有了信心,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老天爷呵,你可要早点睁眼哪!”
随着母亲、婆说话声愈来愈高,齐儿醒了。婆抱起齐儿,又取来母亲热好的当天最后一点纯羊奶,将奶瓶嘴儿塞到齐儿嘴里。齐儿很乖,不哭不闹,只要口中含着奶嘴,就一门心思只顾着吮吸羊奶。
如雨也醒了,一爬起来就问母亲:“妈,我爷回来没有?”母亲说:“唉!你这娃呀,妈早上说这么一句,你咋就记得这么牢哩?好了,我娃先吃点野菜糊糊,你爷一会儿就回来。”
这时,金儿也已放学。放下书包,照例先把老羊拉回羊圈,把青草放到老羊跟前,老羊依旧狼吞虎咽咀嚼起来。金儿又用缰绳套住小羊,拴在羊圈一边,和老羊保持一定距离。两只小羊凄惨地“咩咩”叫着,显然尚未吃饱,还想着自己妈妈的奶水。金儿又分别给老羊和小羊端去一盆凉水,老羊口渴了,过来喝水;小羊眼见得再叫亦无济于事,也无可奈何地喝起水来。
母亲又给每人端来一碗野菜糊糊,大家都吸溜吸溜喝起来。只有如雨依然坐在一旁,嘴噘脸吊不动筷子。婆又来哄劝如雨,母亲则有些生气,说道:“不管她,饿了自己会吃。”
泥儿忙活了一后晌,早饿了,一碗糊糊很快吃完,对母亲说:“妈,我还想吃个馍。”母亲说:“行啦,晚上了,马上就要睡觉,吃那么多干啥?还想上山去啊!”
泥儿说:“后晌我跟二哥一块割草,早都饿了。”母亲说:“你去村里人家屋里看看,大人们都是干了一后晌重活,谁都是只喝稀的。为啥?晚上吃多不好,睡不好觉。为啥把吃晚饭叫‘喝汤’,就是这个意思。”话虽这么说,母亲还是取出一小块油渣馍馍,塞给了泥儿。泥儿则连忙接住藏进口袋,跑到门口墙背后偷偷去吃。
木儿喝完一碗糊糊,肚里依然咕咕直响,可最终忍住了。他讨好地拍着肚皮对母亲说:“妈,我饱了,很快就睡觉,我明早再吃。”
母亲喝完糊糊抱过齐儿,婆则边喝着糊糊,边哄着如雨喝糊糊。这时,爷爷背着褡裢,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来。
如雨一见,马上迎上前去,兴高采烈地喊道:“爷爷,买啥好吃的了?”爷爷说:“唉!这回给我娃没买啥。”说着,从他的褡裢里掏出一包青颗盐,放在厨房案板上。
如雨一听,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婆不无埋怨地数落起爷爷:“你看你,娃等你一天,想等你带点啥回来,结果等回来一包青颗盐。”
“唉!嫑提啦!原上沟口村死的是一个‘五保户’老汉。老汉死得可怜啊!浑身浮肿黄亮,脸上就像‘猪尿泡’,分明就是饿死的人么!村上埋人,也没粮食,就给吃了两顿苞谷糁,给了两块钱。本想在供销社给娃买斤麻饼,可人家非要粮票不可。”
婆说:“你平时不是能买到粮票么?”
爷爷说:“现在不行了。现在政府管得很严,粮票不准买卖。买卖粮票买卖粮食都是犯法的!再说,现在谁还有多余粮票要卖么!家里也没盐了,我就买了一包盐回来。”
如雨越哭越凶,谁也哄不下。爷爷心烦,取出黄铜水烟袋,圪蹴到门前碌碡上,用火镰火石点燃了媒头,呼噜呼噜地抽起水烟来。
“三叔!”随着一声呼唤,明明他大二狗叔来到家里,和门口爷爷打着招呼,把肩上扛着的半洋面口袋东西放下。
爷爷说:“你不是也去修水库了么,跑回来干啥哩?”
二狗叔说:“唉!嫑提啦!我走时,我明明就有病,把娃饿得皮包骨头,脸黄得和表纸一样。金儿大就对我说,咱俩这大人好搞,每天两顿饭有了这俩蒸馍也吃不饱,没有这俩蒸馍也饿不死,把蒸馍给娃留上,咱俩就只吃稀的。后来我俩下工后自己挖些野菜,和工地旁的一个五保户老汉搭伙,熬些野菜苞谷糁充饥,把每顿发下的馍馍掰成碎蛋蛋晾干,隔半个月再想办法捎回来,让娃在这‘年馑’里多少吃点粮食,把小命保住,挺到夏粮下来就好了。”
啊!原来这口袋里装的是干馍蛋!
能吃干馍蛋了,大家都很高兴。如雨立马止住哭声;哥哥金儿急忙跑过去,抱过这珍贵的半洋面口袋干馍蛋,放到母亲身边,想让母亲现在就发给大家,饱餐一顿再说;婆嘴角显出笑容;母亲高兴地就要解开洋面口袋。
爷爷这时却皱着眉头,眼含泪花,颤抖着声音对母亲说:“金儿妈,先等等,我先说一句:这是金儿大不顾自己累死累活,从自己口中省下的一点粮食。我看,咱大人都不要吃,孩子们越大越少吃,越小越多吃,凑合着分够半个月。金儿妈,你就看着分吧。”
说着,爷爷把水烟袋嘴在胳肢窝底下擦了擦,烟锅装好水烟,颤抖着连同媒头一起递给二狗叔。二狗叔也不说话,也不推让,“扑”的一声吹燃媒头,点燃烟锅,闷着头呼噜呼噜抽起水烟。爷爷从怀中掏出脏兮兮黑乎乎的白手帕,使劲儿擦揉着自己发红的眼睛。
母亲此时又变得严肃起来。只见她打开口袋,打量着干馍蛋的大小,计算着干馍蛋的多少。当她发现口袋里不只装有干馍蛋,还有一包大约两斤苞谷糁时,一阵惊喜。二狗叔说他临回来时,五保户老汉德义叔非得送给两包苞谷糁,我和金儿大推辞不过,就一块捎回来了。
母亲最后取出十个拇指大小的干馍蛋放到如雨面前,说:“如雨小,吃饭太拣餐②,每顿发十个干馍蛋;你们几个大,都已经懂事了,可以吃油渣馍馍蒸红苕了,每顿发五个,尝一尝、解解馋就行,别指望这个干馍蛋吃饱。”
说着,母亲给金儿、木儿、泥儿一人发了五个干馍蛋,然后提起洋面口袋,放进客厅的板柜里,拿把锁子锁了起来。
哥哥金儿大了,相当懂事,拿着自己分的干馍蛋,给爷爷、婆、母亲每人发了一个,说:“都尝一个吧!反正我吃五个也不饱,尝两个也就够了。”爷爷、婆、母亲都接过了干馍蛋,可都没吃一口,都眼含泪花放在了如雨碗里。大家都一边夸着哥哥金儿,一边用手绢擦着发红的眼睛。
木儿也有心学学哥哥金儿的样子,让出干馍蛋,也让大人们夸夸自己。可肚子咕咕叫着很不争气,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没能让出自己的五个干馍蛋,一个一个地全部吃完。
这干馍蛋其实也不全是细面,主要是用苞谷面、豆面做成的,里面恐怕仅仅是为了把杂面黏合到一块而掺进了一点麦面。可这些干馍蛋不管粗粮、细粮全是粮食,在人们上顿下顿油渣麸皮野菜草根充饥的年代,又该是多么的珍贵!
五个干馍蛋,木儿吃得那可叫仔细!仔细到极致!严格讲,那不叫吃,那叫品,叫“品味”!每一个干馍蛋,都是像后来人们吃的水果糖一样,含在口中,慢慢融化。融化一点,下咽一点,尽量把干馍蛋留在口中的时间延长,再延长。干馍蛋融化的面糊糊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了,也舍不得咽下,直到口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涎水,或者说是唾液,连同愈来愈淡的面糊糊填满了整个口腔,这才不得不一点一点细细地咽进肚里。
第二天早晨,木儿醒来,一骨碌爬起,穿衣下床。木儿看到爷爷圪蹴在碌碡上抽水烟;哥哥依然牵着老羊缰绳,老羊则狠劲儿反抗着;母亲麻利地挤着羊奶,边挤边数落着身边哼哼唧唧的如雨;婆抱着齐儿,指着老羊,给不懂事的齐儿说着什么;齐儿躺在婆怀里,手舞足蹈,似乎等待着快到口中的奶水。
早餐上桌了。今天的早餐很特别,除了油渣馍、麸皮、蒸红苕,大人们一人一碗热开水,孩子们一人一碗掺水羊奶以外,每人又加了一小碗熬得黄亮亮的苞谷糁,孩子们还多了一样稀罕东西——干馍蛋,大家都显得很高兴。
母亲先让大家吃苞谷糁和油渣麸皮馍馍、蒸红苕。这不加一点野菜的黄亮亮的苞谷糁,家里人可是好久好久没有吃过了。母亲也是觉得大家肚子里好久好久没有正经粮食了,就做了一顿不加野菜的苞谷糁。和以往一样,母亲和爷爷、婆吃完了苞谷糁,都会用油渣馍馍把碗底擦得明光发亮,一点也不浪费;金儿和木儿则用父亲教给的办法,用右手食指前两个关节的侧面,把碗壁残留的苞谷糁刮干净,一口口送到嘴里抿着手指吃。父亲曾笑着说为啥这根手指头叫“食指”哩?原因就是这根指头可以帮你吃干净碗里的苞谷糁。泥儿也学会了用食指刮碗,可他还是喜欢和如雨一样,用舔碗的办法吃干净碗底的残留,因为这样他每次都会得到母亲的赞扬——他不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自己的脸上也干干净净;如雨就不一样了,她虽然把碗底舔得很干净,可往往自己的脸上、额颅上却沾满了饭粒,变成马虎脸,受到母亲的训斥。
吃完了苞谷糁,母亲又给自己和爷爷、婆一人一碗白开水,给孩子一人一碗掺水羊奶。
木儿记起了昨晚上自己曾经暗暗地下过决心不再喝羊奶,就对母亲说:“妈,从今天起,我不喝羊奶了,我想让羊娃多吃些羊奶,早早长大,公羊娃卖钱,母羊娃下羊娃。到那时母羊娃长大了也会有奶,两个母羊都有奶,我再喝羊奶。”
母亲一听,显然是受到极大震动,又是眼含泪花对懂事的木儿说:“好瓜娃哩,这点羊奶留给小羊不算啥,可是你们喝了作用就大咧。你哥也懂事,看羊奶不够喝,早就不想喝羊奶了,可妈不答应。你们都在长身体,没点营养咋得行?好咧,以后一切听妈的,给你们吃的你们不要推让;不给你们吃的,你们也不要争抢。想让羊娃快点长大,就多割青草。”
木儿听话,接过母亲盛上的掺水羊奶和按定量发给的五个干馍蛋,然后按照母亲吩咐,把干馍蛋泡在了“羊奶”里。这种在现代人眼里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家常吃食——干馍蛋泡“羊奶”,木儿用勺子舀起来,送入嘴里,却感到那种香甜,那种松软,那种沁人心脾,着实让人刻骨铭心!和三年前趴在父亲背上第一次下馆子,去河岸“油葫芦”店里吃的水盆羊肉味道相比,竟然不差上下!
虽然这样吃很快,五个干馍蛋转眼吃完,不像头天晚上吃得那样仔细,那样回味无穷,但这干馍蛋泡“羊奶”的味道,和“油葫芦”水盆羊肉味道一样,却深深镌刻在了木儿的童年记忆里,永不磨灭!
注释:
①快糖:糖精。
②拣餐:指吃饭太挑剔。
豆荚死了。豆荚是九里店生产队饿死的第一名人民公社社员。
一大早,社员们听到一个牛吼般震撼、凄惨的男人哭声。大家循着声音找去,是定子,是革命英雄何定子。
定子抱着僵硬的豆荚,坐在门道的地上呼天喊地。儿子厚厚也嘤嘤地啜泣,可他微弱的啼哭早已被他大定子的震天吼叫所掩盖。章四老汉被人叫了来,他伸手在豆荚鼻孔试了试,又习惯性地把了把脉,翻看了眼睛,说人已经死了多时了,是饿死的。大家就劝着定子,说人死不能复生,赶快想着给她办理后事吧。
豆荚浑身浮肿,肿胀得像个盆盆似的脸上明光发亮,又像一只被吹起来的猪尿泡,轻弹也能弹出水来;眼睛挤成了一条严实的细缝,若无黑色的眉毛衬托,很难让人想到下面曾经是豆荚一对漂亮水灵的大眼睛;豆荚自己先一天晚上就没有脱掉的衣服,此刻紧绷绷地绷在身上,穿戴得整整齐齐。
定子哭着对大家说:“难怪这几天她总是睡得很晚,她是知道自己快要走了,就把衣服都穿上。她为啥要这样?把吃的东西都给了我跟家人,我问她为啥不吃,她老是说自己吃过了。我说你脸胀得像是有病了,快去四叔那里看看,她老说不咋不咋(1),自己最近是发胖了——她为啥要丢下这一家子就走了啊?”说着,定子又嚎哭起来。
这时,定子父亲何丰老汉对定子说:“好了,儿子,你就别难受了。媳妇是为了咱家里人死的,现在咱看着好好给媳妇置一副好枋,让故人入土为安吧。”母亲何刘氏在一旁擦着自己的眼睛,哄着哭泣的厚厚。青青这时也在旁边,眼含热泪,安慰着定子和厚厚。
听说豆荚饿死了,黄队长也赶了过来。一进门,当着大家面,伸手左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大家感到诧异,不知道黄队长为何自责。
黄队长说,我是队长,队里社员饿死了,我心里难受,尤其饿死的是革命英雄的家属!社员们倏地明白了,也理解了。虽然他扇自己的耳光是轻轻地象征性的,可大家还是因黄队长勇于承担责任,同情可怜死者的表态而深深感动。就连定子也在此时停住哭声,招呼着大家给新生让座,递烟倒茶,嘴里还一再唠叨,这不怪你,这跟你黄队长有啥关系么,现在全国都在遭年馑,也是我豆荚命苦啊!
其实,豆荚是让黄队长给逼死的!他自己扇自己耳光,是为了蒙骗社员们的眼睛?还是尚未泯灭的一点点良知让他有了如此举动?只有他自己清楚。
几年前黄新生自从和弟媳花花有了事,兽欲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放出了魔鬼一般,他竟然一鼓作气,先后轻而易举强行占有了当时的妇女组长辣角、堂弟黄二毛媳妇芫荽、何盛老汉即将出嫁的孙女英莲,还有东村彭老五媳妇翠茹等。让黄新生感到意外惊喜地是,当时辣角是一拍即合的;英莲是在一直苦苦哀求中屈从的;芫荽、翠茹开始抗拒,随即就配合,完事后竟然都和辣角一样,成了彼此几天不见就想见见的相好。问其原因,她俩都和辣角说得一样,说我觉着你的喔东西比我男人的大得多得多,特别是喔盖头子,就像打墙的硾子,弄得人谄活哩很!
黄新生为此心里很是自豪。自豪之余,他在琢磨自己的东西为啥和常人的相比,长得生猛威武、大得出奇,最后,他把自己裤裆里的优势,归咎于自己家里世世代代都养着马公子、羊公子的缘故!
他从强行占有这几个女人的过程中还悟出了一条“真理”——征服女人,下手要快、要狠,只要把“生米煮熟”,就大功告成。
人常说:耳朵不掏不痒,女人不碰不想。当然,这里说的女人,是指除了自己婆娘以外的其他女人。
黄新生现时已经不再用旧社会有钱的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来要求自己,他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标准——封建社会皇上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自己虽然不是皇上,可自己手下也有着政府交给他黄新生来管理的两百多号社员,而这两百多号人里不断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出现。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加倍努力,那么,自己最终占有女人的数量,超过古时候的皇帝老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次,年轻俊俏的豆荚拉着儿子厚厚从自己跟前经过,她还让厚厚叫了自己“叔”。望着远去的豆荚浑圆屁股的背影,黄新生想:“辣角男人当兵了处于饥渴状态,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得手,这豆荚不也是离开了男人么?不也正处于饥渴状态么?”于是,黄新生总想瞅个机会对豆荚下手。
这天上午,新生从地里检查完庄稼回来,在村口碰到了豆荚的公公何丰老汉和婆婆何刘氏,看两人拉着厚厚好像要出门的样子,于是问了一句:“叔、婶,这是去阿哒呀?”何丰老汉说:“没事么,带娃到县城去转转。”新生问:“那咋不见豆荚呢?”这时何刘氏答道:“她还在屋里忙着哩。”
新生一听,喜出望外。回村后先在豆荚门口踅摸了一圈,看到豆荚一人在院子里洗衣服,再无他人,于是精神抖擞地走了进去。
看到互助组组长也是自家男人好朋友的黄新生来到家里,豆荚连忙放下手中活路,带新生走进房间,倒茶过后,豆荚问道:“黄组长来是有事吧?”
新生说:“也没啥事,就是来看看定子走后你日子过得咋样?”
豆荚说:“谢谢组长关心,组里给咱把地种着,啥都好着哩!”
新生又说:“那定子走了这么久,你自己就不心慌?”
豆荚一听这话里有话,此时也已感觉到了自己男人不在,自己却和男人的朋友待在屋子里似有不妥,说了一句“日子过得好好的,有啥心慌的”就往外走。新生却迅速地闪过来,一把抱住豆荚就往炕边推,嘴里说着“哥就想来给你止个心慌么”。
由于事出突然,豆荚一下慌了神,今生中从未有过如此遭遇,口中只是一个劲喊着“黄……你不能……不能!”稍稍迟疑,豆荚已被新生推到了炕沿上。
就在新生嘴在豆荚的脸上啃着,一只胳膊抱着豆荚,一只手伸到下面要去摸索着解开豆荚的裤带时,豆荚本能地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了新生一把。本想着饥渴的豆荚也会像花花一样半推半就,也会像辣角一样一触即发,因此新生疏于防备,一下子被豆荚推了个尻子蹾,仰面朝天跌坐在房子脚地上。
新生想:“这臭女人装得真像,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在我面前摆出贞节的怂样,看来我今儿个不下势,事情就弄不成。”于是急忙从脚地爬起来,又一次向豆荚扑来。豆荚在推倒新生后眼看着这家伙爬起来又想往上扑,顺手就抓住炕上的木把扫炕笤帚,并且是抓着笤帚一端而露出木把一端。新生扑了上来,豆荚手起笤帚把落,木把砸在新生的额颅上,额颅上立即起了个青疙瘩,青疙瘩裂开一条口子,口子中有鲜血汩汩流出,流出的鲜血顺着两眉两眼之间流下,在鼻梁上形成一条血印后,滴落到地上。
豆荚大叫:“快滚!快滚!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此时的新生脸红得就像猴子屁股,掏出手绢捂着伤口,说了一句“真是不知好歹!”,灰溜溜地溜出门去。
新生把在豆荚身上的失败归咎于自己的粗心大意。他对事情发生以后的种种迹象进行分析,看到之后的豆荚开始总是回避自己,见了就会绕道走,慢慢地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有时他大胆地当着众多妇女的面和豆荚开玩笑,豆荚也会配合着应付。因此,新生有意留神以后的机会,想着如果有了机会,下手一定要狠,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豆荚也一定会对自己服服帖帖。
定子从朝鲜战场负伤归来,成了革命英雄,但生活不能自理,豆荚就日夜随时陪伴在他的身边。定子经常要去渭阳县各个学校巡回演讲——他还是好多学校的校外辅导员——豆荚就好像是他身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影随形。本来就是恩爱夫妻,丈夫又因保家卫国负了重伤成了英雄,豆荚对定子更加敬重。每每定子讲自己在上甘岭战役中的英雄事迹时,赢得少先队员们雷鸣般的掌声,豆荚都会激动,她为自己是英雄的妻子感到光荣和自豪。
定子回家的那天晚上,当家里客人离去后,豆荚招呼儿子厚厚睡了,才打来热水帮自己的丈夫擦洗身子。当她按照定子教给她的步骤拆下那一双假腿后,她看到了自己现如今真实的丈夫,是多么的惨不忍睹!
可以想象,一个七尺男儿失去双腿变成了三四尺的半截人,让人看了是一种啥滋味!本来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的豆荚,此时还是惊呆了!她紧紧抱住自己几年来日夜思念的丈夫,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心里如翻江倒海!她悔、她恨、她可怜同情又觉空虚无助!她后悔当初没能拦住自己的丈夫,痛恨美国侵略者夺去了丈夫的双腿,他甚至恨起为了表现积极而把儿子送去朝鲜战场的何丰老汉。她既可怜同情自己丈夫的遭遇,又觉得自己自私软弱。她想如果用一个思想落后但肢体健全的丈夫来换取眼前成了这样残疾的革命英雄,她会坚定地选择前者。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自私、可耻!
丈夫理解此时妻子的心情,他没有流泪,更没有哭泣,他希望妻子坚强。他说自己没有把骨灰像礼儿一样埋在朝鲜国土上,已属不幸中之大幸!他说有战争要打仗就会死人的,千千万万个志愿军战士,为了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已经捐躯,连骨灰都没得回来。自己却依然可待在妻儿身边,还有啥不知足的?再说自己残疾了还有党和政府,党和政府会照顾我这样的革命英雄,你还有啥伤心的?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已经想通的豆荚,抱着自己可怜的丈夫,抚摸着丈夫腿上的伤口——严格讲丈夫已经没有了腿——安装假肢的地方,其实只有半拃多长的短短一截,由于假肢的摩擦已经变得通红,也生出老茧。豆荚爱怜的抚摸让定子很是激动,他几次想对妻子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豆荚给丈夫擦洗完身子,觉得应该尽尽妻子责任,于是主动与定子接吻,双手也开始抚摸丈夫的敏感部位。可不管豆荚怎样努力,丈夫应该显示男人雄风的标志性东西,始终处于休眠状态。这时定子才不得不郑重其事地对豆荚说:“我其实不愿待在疗养院,一定要回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豆荚问啥事,定子说:“你现在恐怕已经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了,我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行男女之事。我不忍心害你一辈子,因此,我回来就是想和你离婚。”
豆荚一听,不啻于听到丈夫失去了两条腿后又要失去两条胳膊!豆荚紧紧地又抱住丈夫,无声痛苦地眼泪直流,半天没有开言。丈夫都成了这样,还在替妻子着想,让豆荚心灵震撼!她怎么能因为丈夫丧失了男女情事的能力而抛弃他?她怎么又能离开自己爱着的儿子和丈夫去另外找一个陌生男人,而找这个陌生男人则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羞于启齿的一种欲望?
豆荚是个传统的女人,她知道自古以来多少贞节女人为了自己死去的男人独守空房一辈子而受到世人的称赞。何况自己男人尚在,不光自己和儿子爱着他,党和政府也关心着他,他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啊!豆荚流着眼泪对定子说,今后你不准再提离婚的事了,再提我会伤心!丧失生育能力有啥要紧?好在咱俩已经有了厚厚,有了为你家传宗接代的人,今后咱一家三口死也不分开!定子也感动得哭了,他把自己深爱的妻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从此夫妻二人形影不离。定子去学校,豆荚是秘书也是陪护;豆荚下地干活,定子也会坐着轮椅来到地头,看着妻子辛勤地劳作。快下工了,他会提前回家,替妻子为一家人做好了饭菜,等着她下工归来。
定子虽然失去了双腿,可他的双手却越来越能干。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甚至学会了织布和纺线。每次去合作社或者去现在的生产队领东西,豆荚都是用轮椅推着定子,领回的东西,定子会抱在怀里。
…………
黄新生几年来一直没有忘记占有豆荚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这样的机会还是来了。
由于遭了年馑,属于特殊时期,新生早就掌管了生产队仓库的钥匙,说是现在这生产队小小的仓库,可关乎着队里二百多口子的生命。库里虽然储备粮已经分完,可是保留的各种农作物的种子、化肥,以及县上镇上下发的修建张家山泾惠渠工地的民工用粮和救济粮,都放在这里。这些民工用粮只有少量的小麦,其余是苞谷高粱,而救济粮全是豌豆、油渣、麸皮、薯干等原先喂牲口的饲料,可这些东西在到处都有人饿死的饥荒时期,显得弥足珍贵。由此,这库房真成了社员们讳莫如深的重地,非请不会有人进入,甚至大家无事,也不愿意去生产队仓库坐落的饲养室隔壁。
又到了按月领取伤残军人补助粮的日子。这几天倒春寒,冷飕飕的西北风里飘着些许雪花,定子重感冒躺在炕上不敢出门。午饭后豆荚带着厚厚去找新生,要领补助粮,吃完饭剔着牙缝的新生就问定子咋啦,豆荚说感冒了。新生就说:“哦,我知道了,一会儿忙完我去找你拿粮食。”
估计厚厚又去了学校,新生来到定子家里。厚厚已经读到三年级了,学习很好也很听话,是学校少年先锋队中队长,也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因为他有一位经常给大家做报告、讲故事的英雄父亲。
新生装模作样问候了一下躺在炕上的定子,就要带着豆荚去领粮食。豆荚觉得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自己男人也早已回家,料定新生也不敢咋样,就跟着新生来到了库房。
打开库房门让豆荚进来后,新生很快地关了门,并以极快的速度把豆荚拦腰抱起,推倒在一旁装着油渣的麻袋上。瞬间明白了咋回事的豆荚就要张口大叫,却被新生用早已准备好的一条毛巾塞进了嘴里。这次有了前次教训并有了好多年思想准备的黄新生不敢大意,他死死压在豆荚身上,一声不吭、气喘吁吁地只想着完成他自己认为属于非常了不起的一个壮举。虽然豆荚又羞又臊又气又恼,可她企图呼喊的嘴里被填充了毛巾,只能发出低低的咕咕叫声,任凭自己双手如何用力,也难以推开像大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的恶魔。她知道今天难逃一劫,无奈之下她放弃了抵抗……。新生高兴地感觉到自己总结的“生米煮熟就大功告成”的经验实在是一条真理——最后的他是在豆荚好像已经默许了一样的情况下,不慌不忙地完事了结,如愿以偿。
…………
黄新生看到豆荚背走了领到的五斤苞谷面,临走又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觉得不放心,又远远地跟在豆荚后头。到了定子家门口,新生又在门口踅摸了一番,直到隐约听见屋里定子、豆荚夫妻俩心平气和的说话声,知道一切正常,这才怀着得胜还朝的喜悦心情回了家。
回家的新生取出酒壶酒杯,又拿出一碟花生,消停地喝起了酒。麻花知道自己男人经常在派完工后会一个人小酌几杯,悄悄吃着整个九里店村现如今只有她家里才会烙出的白面锅盔和煮出的细长面条,为这,麻花不得不对丈夫心底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黄新生心里明白,虽说人民公社讲究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可对于人民公社社员来说,最关键的是这个“基础”,这是他们赖以活命或赖以活得好一点的基础。既然政府让我掌管了这个“基础”,我岂能不利用好这个“基础”,安顿好我一家大小生活的同时,也悄悄地实现我黄新生占有更多女人的目标!
现在,生产队仓库钥匙我黄新生拿着,这些活命的粮食给谁不给谁,给谁多给谁少,还不是我黄新生说了算!我自己在库里拿东西还不是像在自家屋里取东西一样方便?再说,我为队上大小事情奔波辛劳,党政工作、革命生产一把抓,私下里搞点特殊,多吃点,吃好点,实在是一件应该的事。
可这多贪多占毕竟很不光彩,让人知道了影响党的形象。尤其是大家遭了年馑,家家户户断了口粮都在吃着油渣、麸皮、野菜、草根、人造“蛋白水”的情况下,自己更应谨慎。队里的仓库在自己家的东边,中间隔着饲养室,他会在半夜三更出了自己家后门,贼一样绕到饲养室后头,再绕到队里的仓库里取粮;每次家里人吃饭,他都会坐在门楼下抽烟喝茶,这样万一队里有人来请示汇报一些事情,他就会及时地处理,不至于让人走进家里,看到自己家里和社员们天地之别不一样的生活。这时,麻花、花花和母亲黄白氏,就招呼几个孩子,不准讲话,也像做贼一样,又像过去地下党搞秘密工作一样,紧紧张张地吃饭。
自从遭年馑以来,新生就让花花和儿子互助把伙食搭在了这边,互助放学,花花放工,母子俩自然回来到这边用饭。建国、冬月、初社和高社并不知道,互助和他们其实是一个父亲,可他们即就是知道和互助是堂兄弟关系,也应好好相处,这让大人们由衷地高兴。
新生几次叮咛孩子们,对自己的吃食要严格保密,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家里还准备了一些油渣馍馍红薯之类,建国、冬月、互助上学要带就带这些,显得自己是和大家一样的同甘共苦,共渡难关。而对于孩子们来说,吃这些东西反倒稀罕,感觉并不难吃。
“棉花!”新生喊了一声,麻花走了进来。
“再炒俩鸡蛋”新生吩咐道。
麻花不解:“今儿个咋啦?你看你品麻的,花生米还不够,还得炒鸡蛋?”
“叫你炒你就炒,阿哒那多的话嘛!”
麻花哪里知道,自己的丈夫今儿个有多么高兴!新生了了多年来的一桩心愿。他自己清楚,豆荚不论是从人才、年龄、性格各个方面,和他目前占有的这许多女人相比,充其量算个中等。可他自己坚信,这绝对不仅仅是自己占有的女人增加了一个数字这么简单,他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征服,这种征服的完成,使得他兴奋异常,使得他更加自信。尤其他觉得自己即将得手时,豆荚像好多女人一样,也放弃了抵抗,又一次验证了他“生米煮熟”理论的正确。他要乘胜进击,也想再次感受一下“征服”的愉悦。
第二天,他又来到定子家里,说是刚给修水库的男劳力磨下了一点细面,让豆荚也去拿一点,以体现党和政府对伤残军人和革命英雄的关怀。
遭年馑以来,仅有的一点细粮是要留给工地的,这是因为如果全部用粗粮蒸馍,就没有黏性,和面时太糟,也难以发酵,就蒸不出馍来。要保证工地工程按时完工,就要让这些出大力流大汗的社员们吃好一点,最起码填饱肚子。工程做好了,自己才能在上级领导的眼里,保持好模范队长的光辉形象。
再说,这些细粮还一定要给自己家里留够。他曾经给孩子们说,不管别人家里怎么过活,你大不会让你们光吃粗粮过太苦的日子。他觉得要是家里细粮断了顿,自己在孩子面前说不起话,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因此,不管定子身份如何特殊,他领到的补助粮比其他社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仅仅少了一些油渣麸皮,多了一些苞谷面而已。今天听说队长要给点小麦面粉,定子也很高兴。他感冒还没有好,就催着豆荚去拿,嘴上还一再说着感谢的话。
不出新生所料,豆荚一声不吭拿着口袋,跟着他来到了库房。这次一切顺利,豆荚不再扭捏作态,默契自然地配合着新生完成了好事。新生给豆荚装上五斤小麦面粉,两人分别回到了家里。
新生回家后,照例喝了酒,吃了饭,想到几天没有去工地了,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张家山水库工地。工地一直是貌儿领着大家干活,貌儿高兴地行使着新生不在工地时的队长权力。
而貌儿在抓工地全面工作的过程中,留队的黄新生抽空也会和貌儿媳妇辣角甜蜜一下,大家各得其所,各随其便。今天,他要去巡视检查一番,也要给大家鼓鼓劲、打打气,把工地上的事情做好。他知道这对于他是很重要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一定要把上级安排的工作做好,这是他做人做事的根本。
他这次去工地与往日不同,他的心情出奇的好。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实现了征服豆荚的夙愿,心里舒服得像笤帚扫一样,却把可怜善良的豆荚逼上了绝路。
十几天过后,豆荚吃惊地发现,自己一往每月很准时会来的例假没来。伴随着开始喜欢吃酸辣东西,时不时地疲乏无力、多尿低烧,又想呕吐,和前次怀上儿子厚厚时一模一样。
豆荚知道不得了了,自己怀上了,闯下塌天大祸了!这可咋办?明明定子失去了生育能力——虽然外人不知道——可自己向定子咋交代?自己今后又咋活人?
豆荚想到了县里社里武装部领导每次来慰问,都少不了叮咛自己一句:你们做家属的,可一定要照顾好咱们的大英雄啊;想到了每次在学校做报告,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热烈的掌声和送上的鲜花;想到了老师们投向定子尊敬的目光和对自己英雄丈夫的关心和爱戴;想到了正是由于丈夫对国家的贡献,自己和孩子得到的照顾和补助——就在如今大家都吃着油渣麸皮野菜草根苞谷壳“蛋白水”的时候,自己家里还有麦面苞谷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英雄丈夫啊!
这么好的人,大家都对他好,都在崇拜他、关心他、尊敬他、照顾他,而作为他最亲近的人,最值得信赖的人,他的妻子,却要伤害他!给他戴上充满着屈辱的绿帽子!给他的脸上抹黑!自己这样做,还是个人么?!
豆荚这个传统的女人在用传统的道德观来评判着自己,要求着自己。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该死,她甚至觉得发生这样的丑事,自己的罪责已经超过了黄新生;她痛恨自己的程度,现在也远远超过了痛恨黄新生。她心里明明白白,就算第一次刚开始她是极力反抗的,很快自己就放弃了抵抗,使得两人的丑事顺利完成;她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第二天领面粉,明知道会有啥事情发生,可还是跟着黄新生走进了库房。她清楚,自己后来心里边其实很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最起码对黄新生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反感。她现在也理解了俗话说的“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跳”这句话里面蕴含的深刻道理。
思来想去的豆荚悲哀地认为,自己唯一要走的路,是应该去死。自己死了,丑事就不会让人知道,丈夫脸上依然光彩,自己也保持了好的名声。再说,自己勇敢地去死,这也是对自己心灵深处应该消失的欲望再次萌发的一种惩罚;自己死了,自己最放心不下的是厚厚——好在厚厚已经上学,在他父亲革命英雄光环的罩护下,体面地长大成人不是问题。而自己活在世上,要给儿子丢人丢脸,真不如死了干净!
决定下来以死赎罪,可怎样去死,又让豆荚颇费了一番心思。自己绝对不可以随意去死,一死了之却落下千古骂名,或者因为自己的死,反而让丑事败露,影响丈夫、儿子的声誉。因此,豆荚觉得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死法,显得相当的重要。
近来渭阳县时不时嘈嘈着因为日子艰难,哪里有谁跳了井,哪里有谁上了吊,哪里又有谁喝了药,可传说最多的,还是直接饿死的。豆荚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如果也饿死了,对丈夫、对儿子的声誉不但没有丝毫影响,对自己来说,反而会因为只想着丈夫、儿子、家里人,不顾自己死活而留下好的名声。
她越想越觉得这种死法对自己最有利,最恰当,最理想。于是,她开始紧锣密鼓地为自己的饿死做着准备。
又到了该领粮的日子,本来定子感冒已好,可以一块儿去,可豆荚却以外面风大为由,让他在屋里歇着,自己拿了口袋去找新生。
她和黄新生又到了库房。新生正要动手,豆荚却说嫑急,我说个事你可要答应我。新生说没问题么,只要我能办到的。豆荚说你肯定能办到——你今后一定要对我厚厚和他大父子俩好!新生说那肯定么,还用你说?豆荚说不管我在与不在,你都要对得住他父子俩。不然我就是变成了鬼,也饶不了你!新生说你看你说的啥话么,你不在你去哪?死去呀?豆荚说反正你答应我,新生说好好好!我一定答应你。两人又云雨一番,豆荚提上粮食回了家。
豆荚不再像以前那样,吃饭时总要等一家人到齐再吃。而是早早把饭食做好,让定子和公公婆婆先吃。定子问起,她就说等厚厚放学和娃一块吃。后来定子见她也没有跟娃一块吃饭时,她又说自己做饭时饿了,在灶火里(2)已经吃了。
正值天气越来越热,豆荚又拆洗了全家人的棉被棉衣,又把家里里里外外洒扫清除收拾得干干净净。豆荚一闲下来,就和丈夫谈起厚厚的将来,反复叮咛,咱俩一定要把娃拉扯大,让娃多念书,成为有本事的人。抽空,豆荚还找过青青聊天。青青曾经问她脸色不好,又黄又胀的莫不是身体有病?豆荚以开玩笑的语气,回答青青说,没病,死不了,如果我真死了,你和厚厚他干大给你亲家再找一个。青青说你胡说啥么,这些话听起来多不吉利!
就这样,一天忙到黑的豆荚不吃一点东西,肚子饿得实在难受,就喝些开水。几天下来,浑身浮肿发胀。她怕自己死了穿不上衣服,就在每天服侍定子厚厚睡熟后,自己悄悄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几次早上醒来,豆荚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就又趁着定子厚厚父子俩尚未起床,悄悄换掉衣服,开始新一天的忙忙碌碌。
死前的最后一天晚上,饥饿的折磨让豆荚的生理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她难受得几乎发疯发狂。她又怕惊醒一大一小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的定子和厚厚,就死死地咬着被角,可她真想把被角嚼碎,像吞食锅盔馍一样咽进肚里。她原以为饿死比吊死或跳井淹死或用刀子捅死等等,要容易忍受得多,只要不吃不喝就会睡死过去。可是现在她感到自己想错了——当她今晚连一口水也不愿再喝了,只想早一天饿死的时候,在最后的关头她支撑不住了——她现在觉得,饿死的死法是想死的人超过跳井、上吊、喝药等等,是最难忍受的一种死法!如果自己还要坚持走饿死这条路,那么自己越来越下意识的意想不到的激烈反应,注定会惊醒定子和厚厚,自己的计划就会落空。
倏忽间,她想起了去年秋天,为了消灭炕上跳蚤,定子问队里要的一点农药。当时没用完,放在后院茅房里,打算今年夏天再用的。现在她想放弃饿死这个当初选定的最佳死亡方案,喝了那点农药痛快地走。她已顾不了自己身后人们会议论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自己的死亡,自己和黄新生两人的丑事,也会随着她而一同被埋进棺材。
豆荚使出了浑身最后的一丝力气,悄悄地下了炕,扶着桌子走到房间门口。又悄悄开了房门,扶着墙向后院走去。刚走到门道院前位置,豆荚酸软的身子就瘫了下去。穿上干净衣服的她没再醒来,去了另一个世界。
豆荚死后,事态的发展和这个善良可怜的女人当初的想象完全吻合——大家分析豆荚死前的所作所为,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豆荚有病了,又不愿意花钱看病,吃不下饭就不吃——最终连病带饿,晚上要上茅房,倒地死了。可到底是啥病?死因到底咋回事?却成了一个谜。好在这些缘由现在也无关紧要了,也无人再去寻根问底,死去的人入土为安要紧。
黄队长也践行着他对豆荚生前的承诺,在目前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他安排未去水库工地的男女社员都来帮忙,又打开库房大门,取出来足够的麦面苞谷面准备丧事上用。定子拿出了自己的存折,对去县城采买棺材的社员哭着说:“一定要柏木的,选最好的枋板。”
安葬豆荚这天,村里男女老少能动弹的都来为豆荚送行。定子不顾大家劝阻,也执意要去,就由社员们推着来到了墓地。到了墓地,定子拉上哭着跪在地上的厚厚,又发出老牛般的嚎叫声。
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定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使送行的社员们受到感染,大家也跟着一块儿哭起来。就在装着豆荚的棺材放入墓穴的那一刻,刚才还晴朗朗的天空刹那间乌云密布,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落下。当大家埋完了豆荚往回走,雨停了,天空很快又一片蔚蓝。有人就说,刚才还说老天爷睁眼了,这干旱了两年多的关中地面旱情要缓解了——没想到,这老天爷是在哭豆荚哩!豆荚走得恓惶啊!
从墓地回来的乡亲们开始吃饭。待客的席上没有肉菜,最好的是豆腐。可这些好久肚子里没有装过粮食的老老少少就像饿狼,看到桌上一个个苞谷小麦两种面粉掺合做成的白生生的蒸馍,不用就菜,就大口吞咽起来。
黄队长告诉大家,慢慢吃,不要噎着,今儿个管饱。大家都夸队长好,今儿个这丧事队里若不出面,大伙也难得吃上这顿饱饭。
就连厚厚他舅也专门找到黄新生,激动地说:“黄队长,真得好好谢谢你!我村里最近也有饿死的年轻人,就是自家几个人抬出去埋了就完了,队里根本没人管。哪像咱这儿,你黄队长亲自出面,丧事办得这样排场,连待客也是队里出粮食。到你这儿,我才真正感受到还是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
新生说:“看你把话说的,多见外!豆荚是多好的一个人,为了省钱,有病也不看,心里就装着丈夫、儿子和家人,就这样走了谁不难受?再说,豆荚还是伤残军人家属,革命英雄家属,咱队上出面过这个丧事,实在是理所应当的。”
几句话说得厚厚舅热泪盈眶,感激涕零。
注释
(1) 不咋:不要紧。
(2) 灶火里:这里指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