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旧账算是还清了,可过日子还需花钱,这就只有精打细算,一分钱掰作两半来花了。一年来,家里本来就很少吃肉,过年时卖掉生猪,家奇只买了二斤猪肉回来。和一年前想吃鸡有鸡,想吃鸭有鸭,想吃羊有羊,想吃鹅有鹅相比,今年的日子过得实在寒酸艰难。这种不沾荤腥,清素得和道观庙庵一样的苦行僧生活,不说几个孩子,好日子过惯了的章三老汉,也觉得很不习惯起来。
  如今章三老汉已很少喝酒,来了客人比方说胡道生、胡永寿这些艺人朋友,也只能打一斤散白酒,炒一盘鸡蛋解解馋。
  生产队一头大黄牛病了,没来得及送去兽医站就死了,也不知得了啥病,黄新生派了家奇和几个男劳力杀了牛。剥掉的牛皮钉到饲养室南墙上晾晒——这属于生产队的财产;死牛肉分给了各家各户;剩下的牛肚牛肠牛肺牛肝牛心这些牛下水,没人会做,也就没人想要,队里就规定两斤抵一斤牛肉。家奇就少要了牛肉,多要了牛杂碎,又像大厨一样,拿回家里自己处理,做出的牛杂碎全家人都喊很香。这次的牛肉牛杂碎,家里细细发发地吃了好几天,让孩子们也包括他们的爷爷在内,过足了肉瘾,以至于以后孩子们经常盼着队里死牛,动不动就问爷爷:“队里的大黑牛咋还不死哩?”
  一天中午,三岁的木儿与哥哥金儿各自喝过一碗羊奶后,在门前一人一团泥巴,玩着“拍瓦盆”①游戏。婆抱着一岁多的泥儿,一勺一勺给他喂着羊奶。
  木儿嘴馋,或者是喝过属于自己的一碗羊奶后,依然腹中饥饿,于是,他不时地一次次跑到婆身边,死皮赖脸非要再喝上一口。婆被缠不过,明显用勺子在碗里蘸上一下,递至木儿嘴边。木儿不依,非要夺过勺子,自己来舀。婆就喊:“金儿,快带弟弟去玩!”听话的哥哥就跑过来,连哄带骗,拉上木儿,又在院子里拍起瓦盆。
  不知何时,爷爷站在了哥俩身后。趁着哥俩玩耍的空当,“金儿,”爷爷喊着哥哥,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让木儿一人去玩,爷带你去‘河岸’羊肉馆子吃羊肉。”
  声音虽小,哥哥听见了,木儿也听见了。于是,木儿大叫:“爷爷,我也要去!”
  爷爷说:“不行!路远,你太碎,走不动,咋去?”
  爷爷说着,就要领着哥哥出门。木儿一看急了,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襟,连哭带喊:“我要去嘛!我非要去嘛!”
  爷爷一见木儿哭闹,大怒:“你再哭,你再闹,我一橹儿②打得你贴到南墙上!”
  木儿一惊,吓一大跳!心想:“我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更没挨过爷爷打,这一橹儿的滋味更没尝过。爷爷说打得贴到南墙上,队里大黄牛牛皮在南墙上贴着哩!可见挨一橹儿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看着爷爷此刻的“吹胡子瞪眼”,木儿害怕,手一松,倏忽间,爷爷拉上哥哥,扬长而去。
  木儿看着爷爷哥哥远去,才知道自己上了当,爷爷不过吓唬自己而已。登时气急败坏,拿出“看家”本领,也不顾地上干净与否,有无鸡屎狗粪,故意倒于地上,边滚边哭边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呜——”
  婆抱着弟弟,急忙跑过来说道:“木儿好,木儿乖,婆带你去吃大菜!”说着,试图拉起号啕大哭的木儿。
  可这木儿人小鬼大,虽然只有三岁,却也知道不过年不过节,村里也没人娶媳妇,哪儿来大菜可吃!明明还是骗他这碎娃么!想到这儿,木儿越发委屈,故意趴在地上,依然哭着喊着,就是不肯起来。婆无奈,任凭木儿一人去闹,自己忙活着又去照料泥儿了。
  木儿见自己如此哭闹,也没被爷爷带上,现在已无人搭理,慢慢由初始很有劲儿的“哇哇”大哭,变成现在的哼哼唧唧。木儿自觉没趣,想爬起来,又怕大人“笑话”自己白白闹腾了一回。于是,木儿依旧趴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唧着。
  不知过了多久,木儿感觉父母亲下工归来,本想“施势”地提高哼唧的声调,却早已没了力气,也没了眼泪。母亲见状问婆:“木儿咋啦?咋睡这儿碾米③哩?”母亲边说,边麻利地向厨房走去。
  婆回答:“他爷带金儿去河岸羊肉馆子吃羊肉,木儿非要跟着去。”
  “哦,原来是这样。”家奇说着,走过来,“木儿,我娃快起来。地上有蚰蜒,钻到尻子眼就不得了了!”木儿早都想起来,父亲一拉,木儿就势站起了。父亲拍打着木儿身上的土说:“你爷带哥去,后晌收工,大带我娃去。”
  “真的?”木儿破涕为笑。
  “真的!大啥时哄过我娃么?”父亲边爱怜地拍打着木儿身上的灰土边说。
  母亲很快做好了午饭。小饭桌上摆着一盆酸白菜,一碟油泼辣椒,一箩苞谷面馍馍,每人一碗苞谷糁。大家依次围坐于桌前,婆半抱泥儿坐上板凳,开始喂饭。木儿一人却一直坐在门墩上。
  母亲说:“木儿,快过来吃饭,你大不是答应你后晌也去吃羊肉么?还傻愣愣坐在冰石头上干啥?”
  木儿说:“我不饿,我后晌再吃。”
  母亲笑了:“你看你这娃,这会儿离后晌还早着呢,不吃饭耐不到后晌的,快来快来。”
  父亲过来,抱起木儿,放到他旁边的小凳上,哄着木儿说:“木儿乖,小孩子不能饿肚子,饿了肚子长不高。”其实,此时木儿早已饥肠辘辘,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苞谷面馍馍,虽然垂涎欲滴,却还扭捏作态,不愿伸手。父亲似乎看穿木儿的心思,递来炕得黄干黄干的一块馍,木儿很快抓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又进了厨房涮洗忙碌。父亲取出旱烟箩箩,打开盖子,里面有许多揉碎的烟叶和裁好的两寸见方极规则的小纸片。木儿看着父亲一手掂着一张折过的小纸片,一手捏起烟叶碎末,小心翼翼放进两三撮,又一手捏住纸片一角,一手捏住纸片顶端,轻轻一转,一支自制烟卷即刻做成。整个过程娴熟、自然,一气呵成,做成的烟卷相当漂亮,比起花钱买的香烟来,这个则一头粗一头细,像喇叭筒,真好看,木儿就觉得父亲很有本事。看到父亲已将烟卷噙在嘴里,木儿马上讨好地拿起火柴,帮着点燃。看着父亲悠闲自得,吞云吐雾,想着后晌就能和父亲一起去吃水盆羊肉,木儿心里格外高兴。
  整个中午吃饭休息,没超过半个时辰,生产队铃声就响了。母亲扛起锄头,父亲提着铁锨,又要上工去了。临走,木儿悄悄对父亲说:“大,早点回来!”
  “那也要等队上放工啊!”父亲爱抚地在木儿头上摸了一把,又叮咛道:“木儿乖,好好跟弟弟玩,大收工回来就带你去!”
  好漫长的一个下午!木儿哪里有心情再与弟弟玩耍?黄白氏带着自己的孙子初社过来,与婆闲聊,婆就让木儿和初社玩。木儿心里有事,就是不搭理拿着皮球的初社,由着他一人无聊地拍着皮球。木儿则一个人独自坐在门墩上,不时地望着父亲母亲回家的方向。
  初社和木儿年龄相当,是黄队长和麻花的第三个孩子。初社和哥哥建国中间是个女孩,名字叫冬月。
  不知过去多久,爷爷带着哥哥回来。看到木儿,爷爷神秘地一笑。木儿生气,小脑袋马上扭了过去,就不理他。爷爷回家,取过他出门常带的家什——一个又破又脏的帆布褡裢,里面装着一把二胡和水烟袋。和黄白氏打过招呼后,爷爷对婆说:“东村里有事,我明天回来。”出门,向东村走去。
  爷爷一走,哥哥避过拍着皮球的初社,把木儿拉到墙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麻纸卷着的东西,小声对木儿说:“给,爷爷让我捎给你的羊肉。”
  木儿一听,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接过,小心揭开麻纸,里面是一块一寸见方的、香喷喷的煮羊肉。木儿张开大嘴,就要吞咬,哥哥连忙挡住,“别急!慢慢用手撕着吃,那才好吃呢。”说着,撕下一绺,塞进木儿嘴里。
  木儿还没开始咀嚼,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诱人味道立刻充满整个口腔。“慢慢吃,吃完就没了!”哥哥说完,跑去和初社玩球。木儿则一人藏到墙背后,一绺一绺撕着煮羊肉,享受着自己感觉是有生以来最好的美味。
  木儿吃着羊肉,心想:“爷爷真好,知道木儿也喜欢吃肉,还记得捎肉回来,爷爷没带木儿去河岸羊肉馆子,确是因木儿太碎,走不动路,爷爷也是疼爱木儿的。”
  木儿想着,把最后一绺羊肉塞到嘴里,已嚼成稀糊糊,还是舍不得咽下,总想让它在嘴里久久逗留,以延长美味享用的时间。
  太阳渐渐落入西山,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父亲母亲终于收工回家了。木儿很快跑过去,拉着父亲手说:“大,快走吧!”父亲说:“好,这就走。”
  母亲放下锄头,嗔怪说道:“你看你这娃,咋这么敬嘴的!这长时间还没忘!要去,也等你大洗过手,换了这身泥衣服再说。”木儿这才看到,父亲下午不知干的啥活,一条裤腿湿漉漉、泥巴巴的,于是问道:“大,裤子咋弄泥了?”
  “没事,浇地不小心踏到泥里了。大换了鞋就走。悄悄地,别让你哥知道。”父亲匆匆洗把脸,换过鞋,背起木儿,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走出村子,向南通往河岸的就是西渭公路。只因刚下过雨不久,路上尚有泥泞。行人不多,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快步向前走着。木儿则趴在父亲宽大的后背上,边走边高兴地问这问那。
  一会儿,木儿看到一个老头,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挨着铁锨那一头挂着一个竹笼。木儿问道:“大,这人干啥哩?”
  父亲回道:“拾粪呢。拾到粪可当作肥料,上到地里,苞谷棒长得就大。”
  “路上咋能有粪呢?”
  “路上有过往马车、牛车,有时就会拾到拉车的马牛拉的马粪、牛粪。”
  果然,前边走来一辆胶皮轮大车,车上装着许多鼓囊囊的麻袋。一头黄牛吃力地曳着大车朝前走。车辕旁边,一个比父亲瘦弱也比父亲难看的赶车人,不时地举起鞭子,吆喝着,轻轻抽打着黄牛屁股。突然,黄牛的尾巴微微翘起,黄牛尻子拉出一坨一坨的褐色粪便来。
  走到一个很大的大坡,木儿又问:“大,这儿咋这高?”
  父亲回答:“这叫神蟒原,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天神派下来一条白色的神蟒帮助咱们。为了不让渭河水流出来淹没庄稼,白蟒就变成了神蟒原。”
  “那天神是个啥人呢?”
  “你现在不懂,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木儿不再问了。虽然听得糊里糊涂,还是觉得父亲真的了不起,啥事都知道。木儿只盼自己快快长大,长得和父亲一样,这些糊涂事就会弄懂了。
  这时,西边天空越来越红,傍晚的风也越吹越大,木儿感到了自己后背的丝丝凉意。可父亲脸上到脖子,冒出滚滚热气。于是,木儿向上窜窜,使劲搂住父亲脖颈,小脸蛋紧紧贴了上去,木儿顿时感到了一股暖流。
  父亲停住脚步,放下木儿,脱下外衣,披在木儿身上,说:“来,大这样背上你,你就不会再冷了。”木儿又趴上父亲宽大的后背,果然,如父亲所说,木儿立刻感到浑身暖烘烘的。
  木儿问:“大,你咋知道我冷呢?”
  “你的脸蛋贴上去,冰凉稀渗的,大就知道了。”
  “那你为啥就不冷呢?”
  “大背着你走路,人在走路时,越走越暖和。”
  “那你放下我,我也要走路。”
  “你太碎,走路太慢。你看,天都快黑了。”
  “路还远么?这长时间咋还走不到呢?”
  “快了,你看见了一条大河,就到‘河岸’了。”
  “大河是啥?”
  “哎,我娃问题真多。等会儿我娃一见就知道了。”
  听见父亲这样一说,木儿不再开口,他怕父亲说他“啰唆”。虽然他尚不知道“啰唆”的含义,但他知道这是父亲在批评自己,嫌自己的问题太多。
  记得有一天早上起床后,木儿到后院的茅厕拉屎,看见家里的大红公鸡老是欺负母鸡,一会跳到这只母鸡背上,一会又跳到那只母鸡背上,压的母鸡们“咯咯”乱叫。有些母鸡的背上,竟然因被公鸡踩得回数多了,鸡毛都被踩光,露出红红的鸡皮。木儿就问父亲:“大,你快看,公鸡为啥老是欺负母鸡呢?”父亲说:“这不是欺负,这是公鸡给母鸡踏蛋④哩?”木儿听不懂又问:“公鸡为啥要给母鸡踏蛋呀?那得是公鸡不给母鸡踏蛋,母鸡就不下蛋了?”父亲说:“不是,公鸡没有踏过蛋的母鸡下的蛋不能孵鸡娃,公鸡踏过蛋后,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鸡娃。”木儿又问:“那为啥呢?”父亲有点不太耐烦,或者是当时实在没想出该怎样回答木儿,就说了一句:“我娃太啰唆!别再问了,你长大了自然知道。”木儿就不再继续追问,想着可能我问得也太多了,等我长大后再来解开这个谜吧。由此,木儿也记下了父亲批评自己“啰唆”的这个词。
  终于走到了渭河岸边,目的地“河岸”到了。父亲放下木儿,用手一指:“你看,这就是大河,这条大河就叫渭河。”木儿放眼望去,哇!这就是大河!名字叫渭河!
  这是木儿第一次看见渭河。渭河河面很宽很宽,稍显浑浊的土黄色河水,汹涌着向东流去。一片片水浪,拍打着岸边悬崖,溅起朵朵浪花,蔚为壮观。天色渐暗,已看不清渭河南岸如何景况。只有一条很粗的绳索,一端固定在北岸悬崖上,一端伸向遥远的南岸。北岸绳索下面,一艘宽大的木船停靠在岸边,不时有担着担子的壮汉、抱着小孩的妇女、推着独轮车的行人,断断续续地走向船板。
  木儿好奇,一个劲儿问着父亲,父亲耐心地给他讲解。木儿这才知道,这叫船,上面指挥的人叫纤夫或者叫船工。通过绳索,在河面来回穿梭,用来运送行人车辆。木儿看得高兴,竟忘了此行目的,父亲一提醒,木儿才觉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立刻拉住父亲,寻找心中无限向往的“羊肉馆子”。
  这时,西边天空越来越红,傍晚的风也越吹越大,木儿感到了自己后背的丝丝凉意。可父亲脸上到脖子,冒出滚滚热气。于是,木儿向上窜窜,使劲搂住父亲脖颈,小脸蛋紧紧贴了上去,木儿顿时感到了一股暖流。
  父亲停住脚步,放下木儿,脱下外衣,披在木儿身上,说:“来,大这样背上你,你就不会再冷了。”木儿又趴上父亲宽大的后背,果然,如父亲所说,木儿立刻感到浑身暖烘烘的。
  木儿问:“大,你咋知道我冷呢?”
  “你的脸蛋贴上去,冰凉稀渗的,大就知道了。”
  “那你为啥就不冷呢?”
  “大背着你走路,人在走路时,越走越暖和。”
  “那你放下我,我也要走路。”
  “你太碎,走路太慢。你看,天都快黑了。”
  “路还远么?这长时间咋还走不到呢?”
  “快了,你看见了一条大河,就到‘河岸’了。”
  “大河是啥?”
  “哎,我娃问题真多。等会儿我娃一见就知道了。”
  听见父亲这样一说,木儿不再开口,他怕父亲说他“啰唆”。虽然他尚不知道“啰唆”的含义,但他知道这是父亲在批评自己,嫌自己的问题太多。
  记得有一天早上起床后,木儿到后院的茅厕拉屎,看见家里的大红公鸡老是欺负母鸡,一会跳到这只母鸡背上,一会又跳到那只母鸡背上,压的母鸡们“咯咯”乱叫。有些母鸡的背上,竟然因被公鸡踩得回数多了,鸡毛都被踩光,露出红红的鸡皮。木儿就问父亲:“大,你快看,公鸡为啥老是欺负母鸡呢?”父亲说:“这不是欺负,这是公鸡给母鸡踏蛋④哩?”木儿听不懂又问:“公鸡为啥要给母鸡踏蛋呀?那得是公鸡不给母鸡踏蛋,母鸡就不下蛋了?”父亲说:“不是,公鸡没有踏过蛋的母鸡下的蛋不能孵鸡娃,公鸡踏过蛋后,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鸡娃。”木儿又问:“那为啥呢?”父亲有点不太耐烦,或者是当时实在没想出该怎样回答木儿,就说了一句:“我娃太啰唆!别再问了,你长大了自然知道。”木儿就不再继续追问,想着可能我问得也太多了,等我长大后再来解开这个谜吧。由此,木儿也记下了父亲批评自己“啰唆”的这个词。
  终于走到了渭河岸边,目的地“河岸”到了。父亲放下木儿,用手一指:“你看,这就是大河,这条大河就叫渭河。”木儿放眼望去,哇!这就是大河!名字叫渭河!
  这是木儿第一次看见渭河。渭河河面很宽很宽,稍显浑浊的土黄色河水,汹涌着向东流去。一片片水浪,拍打着岸边悬崖,溅起朵朵浪花,蔚为壮观。天色渐暗,已看不清渭河南岸如何景况。只有一条很粗的绳索,一端固定在北岸悬崖上,一端伸向遥远的南岸。北岸绳索下面,一艘宽大的木船停靠在岸边,不时有担着担子的壮汉、抱着小孩的妇女、推着独轮车的行人,断断续续地走向船板。
  木儿好奇,一个劲儿问着父亲,父亲耐心地给他讲解。木儿这才知道,这叫船,上面指挥的人叫纤夫或者叫船工。通过绳索,在河面来回穿梭,用来运送行人车辆。木儿看得高兴,竟忘了此行目的,父亲一提醒,木儿才觉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立刻拉住父亲,寻找心中无限向往的“羊肉馆子”。
  马路旁边,是一排低矮的土坯茅草房,和普通的民居并无两样,只是最南靠渭河岸边的一家,门头已被油烟熏得乌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油葫芦水盆羊肉”几个大字。门前多了一顶帐篷,两边用草席遮挡,里面放置着几张桌子,旁边是简单的炉灶。
  父子俩走进馆子坐下时,里边已经有了不少客人,有的正在“呼哧呼哧、吸溜吸溜”地吃着喝着;有的还在焦急地等待,烟锅敲得桌子“啪啪”直响。空气中,弥漫着迷人的、浓浓的羊肉香味。
  这种时候,木儿哪里坐得住?他一次次咽着口中涎水,来到锅台边,看着人家做水盆羊肉。
  操作者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两人都戴着已经发灰的白帽子,系着发灰的白围裙,个头比父母亲矮,但都比父母亲胖。可能因天天可吃羊肉,可喝羊汤,两人脸上油光发亮。女的忙着招呼客人、算账收钱,不时地也给灶膛内加加柴火。父亲说过这男的姓邓,人送外号“油葫芦”,是夸奖他的水盆羊肉油水厚、肥活,久而久之,大家倒忘记了他的真姓大名。
  红红火苗烧着的是一口很大很大的铁锅,锅里煮着羊骨头,乳白色的羊汤翻滚着。锅沿上扣挂着一颗硕大的羊头骨。油葫芦握着一把锋利的弯刀,在案板上切下几片厚厚的熟羊肉,放入一只好大好大像小水盆一样的大老碗里,再抓过一把粉丝也放进碗。然后,一手端着大老碗,一手掌勺,用滚开的羊汤透过几次后,再盛满羊汤,撒上葱末、芫荽,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水盆羊肉即刻做成。女的马上跑去,双手接过,端到客人面前。
  “木儿!木儿!”父亲几声呼叫,把咽着涎水痴迷观看的木儿喊到桌前。桌上已放了一碗水盆羊肉。
  “哇!这么大一盆,咋吃呀?”木儿问道。
  “莫急,莫急!等下用小碗给我娃分出来再吃。”
  父亲说着,接过女人递来的小碗、勺子,一勺一勺地将大碗中的羊肉、羊汤分到小碗。木儿想起哥哥教过的羊肉吃法,就要用手去抓。
  “不敢!不敢!太烧⑤。”
  “哥哥说的,手撕着好吃!”
  “那是放凉的羊肉,这是刚做好的水盆羊肉,太烧,要用勺子吃。一口肉,一口馍,一口汤,大人还可再吃一口蒜,那才好吃呢!”
  说着,父亲又把桌上的石子锅盔取出一小部分,掰成一个个小块,放入小碗里,再用其余的石子锅盔夹上油泼辣椒,自己一边吃,一边教着木儿吃水盆羊肉。
  当第一口羊肉吃到嘴里,木儿立马感到,这热乎乎入口即化的羊肉,相比下午吃过的冷羊肉,别有一番滋味,更加细腻爽口。再喝一口羊汤,那种香浓味道,更觉美妙无比!就连泡到碗里的石子锅盔,亦是那样松软美味。而真正比较起来,木儿还是最喜吃肉。于是,木儿已不按父亲所教,一口这个,一口那个,干脆专拣碗里的羊肉,一口一口大嚼起来。
  看到木儿最爱吃羊肉,父亲就不断地将大碗里的羊肉,夹到木儿碗里。“大,你咋不吃羊肉呢?”木儿不解地问道。“大最爱吃石子锅盔,你看,这样夹上油泼辣子,吃口馍,吃口蒜,喝口汤,也很好吃。”父亲回道。
  “那我长大,也吃辣子,也吃蒜。”
  “好哇,我娃长大后,不光敢吃辣子敢吃蒜,还能上好学,念好书,穿着‘四个兜’⑥,当上干部挣钱呢!”
  水盆羊肉吃完了。父亲问木儿:“饱了么?”
  “饱了!”虽然意犹未尽,木儿似乎已经懂事,果断回道。
  父亲开始结账。临走又买了几块石子锅盔。木儿见状,问道:“大,咋不买羊肉呢?”“这是给你妈和你婆捎的,大人都爱吃锅盔。”哦!木儿明白了,难怪父亲刚才几乎没吃一块肉,羊肉全给了木儿。
  这应该是木儿小时候的最早记忆——弥足珍贵的一次刻骨铭心的就餐经历,构成了木儿许多的人生第一次:第一次趴在父亲背上,和父亲一块下馆子,品味到羊肉香;第一次听到神蟒原的故事,加深对父亲的崇敬与爱戴;第一次见到了渭河、波浪、大船、船工,知道世界很大很大……。木儿还有好多好多没见过、不懂得的事情,要等到长大了以后去见识,去学习,去经历。
  …………

  注释:
  ①拍瓦盆:一种小孩子玩的游戏。玩时将泥巴做成瓦盆状,倒扣摔下,由于空气冲击,盆底会有破洞,对方会用自己泥巴来补,赢多泥巴者为胜。
  ②一橹儿:打一巴掌之意。
  ③碾米:这里指小孩哼哼唧唧地哭。
  ④踏蛋:交配。
  ⑤烧:这里是烫的意思。
  ⑥四个兜:这里指中山装、干部服。
  麦收季节,天气很好,人们在艳阳下收获了夏粮。可由于两个多月没有下雨,大片的秋田下不了种。黄队长安排社员们启用了四架牛拉水车,日夜不停地车水上来,然后男女社员一齐上阵,采取桶担盆端的办法,勉强点种下了少量的苞谷。可几天后长出的嫩小苞谷苗经不起毒日头两天晒,土地又开始板结,苞谷苗不是被太阳晒死,就是被板结的胶泥块夹死。
  大家抬头望望头顶没有一丝云彩的深蓝色天空,纷纷议论今年莫非又要干旱。有人还大胆预测,如果一周内仍不下雨,今年秋粮就耽误了时间,即就日后有了雨水种了下去,也会大幅减产,看来今年秋粮歉收已成定局。
  这天下午收工回来,走在路上的青青就感觉腹部隐隐作痛,回到家后也顾不上洗手洗脸就上了炕。家奇关切地问是不是要生了,青青说不知道么,按说还有一个多月。
  躺在炕上的青青肚子疼痛加剧,家奇一看不行,叫来东村的接生婆。接生婆来后直奔青青身边,她麻利地拉下青青裤子,急乎乎喊道:“家奇,快去烧水,羊水都破了,娃就要生出来了。”
  章董氏急忙进了厨房,木儿和泥儿都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吓得停止了打闹,待在一边。
  家奇喊:“金儿,赶快把你两个弟弟带到门口去玩,你妈要给你们在河里捞个小妹妹了。”木儿虽然跟着哥哥往出走,可觉得奇怪,心想:“这房子里咋就有河哩?我和大去见的大河——渭河,离这儿还远得很哩。”
  木儿不懂,就问哥哥,哥哥也说不知道。哥俩正在探究父亲到底说的啥事,天空中突然响起几声炸雷,开始有好大好大的雨点落下,木儿听到村里好像有好多大人从家里跑出来,似乎在欢呼大雨的来到,可很快这些大人们又被倾盆的大雨逼回了家里。就在这时,木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婴儿啼哭声。木儿高兴地对哥哥喊:“捞到了!捞到了!捞到妹妹了!”
  大雨中,章三老汉淋得像只落汤鸡一样跑回来,看到哥俩站在门道里,就说:“想看下雨往后站,小心淋湿衣服感冒了,就要吃药打针了。”
  这时家奇从里屋里出来,高兴地对章三老汉说:“青青生了,是个女儿。”
  “女儿好,女儿好,”章三老汉说,“就说么,连着三个孙子了,就不见来个孙女。”
  这时木儿问父亲:“得是这天上的水就是河里的水?”父亲迟疑了一下,想起刚才说给孩子们的话,就说:“是啊,河里的龙王爷把水吐到了天上,天上就下了雨,刚才就在雨中给你们捞了个妹妹。”
  木儿说:“大,那你刚才捞妹妹我咋没看见呢?”
  父亲说:“刚才你妈是在后院捞的妹妹,你几个一直在前边门道里,你咋知道?”
  木儿一想:“哦,对了,难怪呢?”木儿又后悔起刚才怎么就想不到也去后院里看看呢。
  大雨依旧“哗哗”地下着。章三老汉换去淋湿的衣服,坐在了客厅的方桌边,边给烟锅装着水烟边对家奇说:“真是一场好雨,有了这场雨,今年秋粮就有了保障。”
  家奇说:“你说怪不怪,你孙女今日降生,今日就有大雨,你孙女莫非是水命?”
  章三老汉说:“水命好,水命好,我孙女带来的这场雨,可真是一场好雨啊!”
  看着章三老汉抽得水烟“咕噜咕噜”响着,章家奇也卷了一支烟卷,边抽边说:“咱女子带来了一场及时雨,一场好雨,这让我想起杜甫《春夜喜雨》这首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今日这场雨虽然不是春雨,可比春雨更及时,同样是好雨。我想咱今儿个就给娃起了名字,就叫‘如雨’,大你看咋向?”
  章三老汉又连声说“好”。
  这样,木儿知道了自己的妹妹叫“如雨”。

  这场大雨过后,墒情一来,社员们及时种好了秋季庄稼。之后,老天似乎真是要滋润关中平原,在苞谷拔节抽穗的时期,又适时地下了两场透雨,使得今年的棒子长得又粗又长,今年的秋粮获得了大丰收。
  丰收的喜悦又让大家忘乎所以,不知从哪个生产队开始,今年上报的秋粮亩产一个比一个高,最后高得离谱,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家奇从《陕西民报》上看到,前几天有苞谷亩产一千斤的,当时他还心中纳闷,这是啥品种,施了多少肥,单季亩产一千斤,确实不容易。没想到第二天的报纸上就有亩产两千斤、三千斤的,现在渭阳县城东的东风村亩产已到了五千斤。家奇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可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白纸黑字就那么写着,报纸不可能骗人吧?
  九里店的苞谷收下后,经过脱粒晾晒,又经过几个壮实男劳力轮番抬起千斤大秤一一称量,大伙儿包括家奇详细计算,今年亩产比去年好得多,达到了七百五十斤。
  这时,新生对貌儿说:“每亩七百五十斤你心里知道就行,咱每亩按一千六百斤上报吧!”貌儿还没顾上回答,家奇说道:“算出来多少就是多少,你咋能欺骗上级哩?”
  新生说:“我说家奇啊,我当队长还是你当队长?这咋能叫欺骗上级呢?夜个王社长专意告诉我,咱一队不能报得比二队、三队低,二队、三队都报了一千一百斤,最后两个队长让王社长骂了一顿,他们又乖乖地把亩产改成了一千五百斤。你说咱比他们多一百,上报一千六百斤,咋就不行?”
  家奇不吭声了。他想:“是啊!咱现在不是会计,更不是队长,说这些又能咋样?何况上级叫你作假,大家都在作假,你一个普通社员挡得住吗?”家奇终于知道了平时自己敬畏的《陕西民报》上报道的三千斤、五千斤亩产是咋回事!黄新生和王社长其实心还算轻的,他们报得离实际亩产还要近点。他们稍微心重一点,嘴皮子一抬,亩产达到三千斤、五千斤也不算难事。
  各个生产队粮食总产、亩产报上去,公粮购粮任务就派了下来。大家明知道自己是虚报,可就是想让上级说声好,硬着头皮也要继续往下走。上级也知道你们下边是虚报,可就是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们生产队报到合作社,合作社又报到乡镇,乡镇又报到县里,县里又报到省里……
  这样,最终苦的是老百姓。原底村第一生产队和其他六个生产队一样,秋季虽然取得了丰收,但交过了公购粮,分到社员们手中的粮食已所剩无几。
  这天后晌,家奇和队上几名男劳力去神蟒原镇粮站交完公购粮回来,刚坐下歇息,章三老汉也来坐在旁边,抽着水烟对家奇说:“东村里你三叔回来了。”
  家奇高兴地说:“大,你咋知道?我一会儿就去看看他。”
  章三老汉一脸沉重,接着说:“也就是你交粮刚走不久,公路上一辆马车停了,车上下来一对中年男女。觉着男的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就多看了几眼。两人用一根长棍抬着一包很大很重的行李,每人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包。他俩吃力地往东村方向走,到了咱家门口,我一细看,这不是你三叔王文宇么!这时你三叔也认出了我,我就叫你三叔两口子到家里喝了一杯水。听他说要在老家参加劳动,恐怕时间很长,就带了好多行李。你三婶说是两人都犯了错误,要回去劳动改造哩!坐了一会儿要走,我看他俩带着行李不方便,就让你弟福儿推着自行车,帮他把行李送过去。开始他俩都不肯,说是既然劳动改造就要干活。还是我一再坚持,他俩推辞不过,才让福儿把行李送回了家。”
  听完父亲的话,家奇半天没有吭声。去年年初从初级社转入高级社时,虽然已经知道三叔犯了错误,几次想去西安看看,可生产队一年忙到头,大年初一也有活路安排。家奇一方面觉得请假很难,另一方面也想多挣些工分,年底少透支一些。没想到如今三叔竟然被下放到农村劳动。
  家奇从报纸上看到现在好多右派被下放劳动,莫非三叔也成了右派?三叔明明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么!解放前当学生时就不怕丢了脑袋参加了共产党,西安解放时又发现了恶霸地主宋来仁,为新政府破获一个五十几人的国民党特务组织,立下了大功;在土改工作中,还说服教育两个哥哥积极配合新政府,是原底村土改工作得以顺利进行的关键因素;在知道村里孩子们上学困难后,又让哥哥腾出自家房屋,捐款一千元办起原底村小学。在家奇心目中,他很难把三叔和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联系在一起的。党和政府这是咋啦?咋就变得这样糊里糊涂,变得这样不分良莠?这简直就是不讲公理么!
  家奇顾不上晚上喝汤,提着洗过的酱油瓶装着的两瓶蜂蜜,去了东村王文国家看望三叔。
  进得王家大门,家奇就看见三叔和大叔文国、文国儿子善林以及一位衣着干净的中年妇女,都坐着小板凳,围在一个很大的蒲篮四周剥苞谷。善林用剥苞谷的插子先在棒子上插掉几行苞谷粒,大家再一手拿着插过的棒子,一手攥着苞谷芯,剥着棒子上的颗粒。最后把苞谷芯装在一边放着的老笼里。
  见到家奇进来,三叔很是高兴,连忙给家奇介绍妻子。
  家奇说:“我虽然没见过,可知道肯定是三婶,我大刚才已经给我说过了。”三婶也说:“多亏了你大,让你弟给我俩送回了行李,不然非把你三叔累趴下不可!”家奇路上还曾想过,我这三叔犯了错误,见了面应该咋样开口?没想到进了门,大家却热热火火无拘无束,家奇也就没有了丝毫尴尬,也坐到了蒲篮旁边剥起了苞谷。
  三叔说:“你来就来么,还带东西干啥?”
  家奇说:“也没带啥,就拿了两瓶蜂蜜,让三叔尝尝今年侄子摇出的蜂蜜咋向?”
  三叔说:“你的蜂蜜我尝过,地地道道的菜花蜜,蜂蜜水里都可闻到油菜花香。”
  家奇说:“三叔你不知道,今儿个这两瓶就不是菜花蜜了。自从高级社成立后,咱这一带已经不种油菜了,干脆说已经不种经济作物了。我想到外地去放蜂,让蜜蜂把外地的油菜花蜜采回来,这不光是菜花蜜好吃,还有就是油菜开花季节也是一年当中蜂蜜产量最高的季节。可是生产队天天有活路,一天假也请不到,也就只好把蜂箱固定在自家院子里,蜜蜂也就只能就近采到国槐洋槐的花蜜了。”
  三婶插话道:“那年你三叔回西安后,就一直夸老家出了个非常能干的年轻人,还一再想把你的经验向全省推广哩,后来你三叔犯了错误,这事也就撂下了。当时我觉得你三叔把你说得神乎其神,有点不太相信,今儿个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贤侄的确是个能人。”
  这时,一直在旁边没有讲话的大叔王文国说道:“家奇,你不知道,你三叔犯的错误里边,就有一条是扶持资本主义的小农经济,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哩!”
  一听大叔提起来这个话题,家奇顺势关切地问道:“三叔,你很赞赏我搞家庭副业,我也对三叔的评价很在乎,直到现在一想起三叔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心里就热乎乎的。可我始终搞不明白,这咋就叫犯了错误哩?”
  “所以说,三叔也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犯了错误!”三叔说,“他们叫我写交代材料,我有啥需要交代的?三叔无非是写一写为自己辩解的材料。这样矛盾就越来越激化,最后竟然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家奇越听越气:“这不公平么!谁不知道你是老革命,却要说你是大右派!谁相信么!”
  “你三叔吃亏就吃到嘴上咧!到现在了,还是像人家厅里李书记说的‘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三婶自觉失言,咋能在晚辈和大伯哥面前数说自己的丈夫呢?何况自己也一直认同丈夫的观点。于是接着说:“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嘴——”没说完,自己先笑了,大家也跟着轻松地笑起来。
  三叔和三婶也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两人近两年遭遇的大致过程。家奇听后悲愤交加,眼含热泪地说道:“政府咋能这样搞?中央咋能这样搞?这简直就是乱搞乱来冤枉好人么!”
  “哎!哎!”大叔急忙插话,“家奇你不敢乱说,你说政府、中央不好,让人知道了要犯法的!”坐在一起一直插着苞谷棒子没有开腔的王善林,却拦住父亲的话头:“大,你就不要吭声了!把人都整成这样了,还不叫人说说,那还不把人憋死!咱关起门来说话,有谁知道?”
  三叔接着说道:“家奇,你也不要伤心!咱党和政府走社会主义道路也是头一次,是在摸索着前行的,犯错误在所难免。我受点冤屈不要紧,只要党和政府能逐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及时纠正,继续带领广大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就是好事,我受的冤屈就值得。”
  三婶又对家奇说:“你三叔胸怀宽着哩,也一直乐观着哩!你就嫑替你三叔难过了!”
  家奇说:“那三婶和三叔都丢了工作,总不能在农村待一辈子!”
  三叔说:“咋就不能待一辈子,待在农村有啥不好?你不是也要在农村待一辈子么?”
  家奇说:“那不一样么!你和三婶干了半辈子革命。”
  三叔说:“干了半辈子革命,就应该在城里享福?”
  三婶说:“其实你三叔在城里也没得享福,一天到晚忙得跟吹龟兹的①一样。”
  三叔接着说:“我之所以比较乐观,想得也开,是有一个信念,我觉得我不会错!这次我被搞成大右派,我自己心里知道。开始提倡大鸣大放,大家一窝蜂地给党和政府提意见,这时也的确有少数人对共产党的执政能力有了怀疑。譬如你三婶学校的民主党派李明吉教授,就主张中国应该和美国一样,搞多党制,搞议会选举。而我在对党和政府提意见的同时,也一直在和他辩论。按说李教授这也是政见不同,共产党听听不同声音有啥不好?可最后就被定为‘极右分子’。滑稽的是,我的观点是一定要坚持共产党领导,和李教授的观点是针锋相对的,可我也被定为‘极右分子’。”
  三婶说:“人家定右派是有指标的,哪一个单位分了几个右派指标,就一定要完成,不管你够不够格,完成划出右派的任务要紧。”
  “所以说,党在反右上是不对的,”三叔说,“起码揪出的右派太多,据说全国已经有了几十万,目前还在不断地往出揪,能说这是正确的现象吗?还有,近期刮起的‘浮夸风’,这里亩产三千斤,那里亩产五千斤、一万斤,这不是明显的吹牛又是啥?当牛皮吹破了,也就知道自己犯错了,也就会脚踏实地地重新开始了。”
  三叔、三婶的乐观豁达,影响了家奇的情绪,家奇不再心事重重。尤其三叔一席话,令家奇耳目一新,恍然大悟,家奇对自己的今后有了打算。
  家奇说:“三叔,我明白了,困扰我许久的思想疙瘩解开了,我知道了今后该咋做!”
  三叔说:“对呀!你今天来带了两瓶蜂蜜,我就知道你没有丢掉家庭副业,这就好!在不影响给队里上工的情况下,你搞搞家庭副业,这不会错!我想你是凭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自己过上好日子的同时,又为社会创造了财富,岂能有错?!不久的将来,党和政府会认识到这一点的,会把家庭副业作为农民走向富裕的途径而大力提倡的。”
  这时,二叔王文洲从外面进来,家奇打过招呼,王文洲对弟弟文宇开玩笑说道:“我弟弟这大干部觉悟就是高,自从回来就一刻也不失闲,到了家就急着去镇上县上报到,找社里队里要活干,现在又忙着剥苞谷,我操心你两口子喔手细皮嫩肉的,恐怕撑不住火。”
  三叔说:“二哥,你就不要瓤治你弟了,你弟的官丢得都没影了。”
  三婶说:“劳动改造就要像个改造的样子嘛!再说我已经掌握了剥苞谷的方法。你看,用上这苞谷芯,剥这插子插过的苞谷棒,一排排往下剥,何况带着劳动布手套,一点也不伤手。”
  大叔就问二叔干啥去了,咋回来得这么晚?二叔也坐下来,剥着苞谷棒说:“唉,嫑提了,简直是笑话!我去镇政府开会,县上教育局按照上级指示精神,要求每个单位必须完成揪出百分之五右派的任务,给咱镇上一百二十多名教师分配了六个右派指标,领导非要给咱村小学也摊上一个。我据理力争,咱村现在就这五个老师,个个表现都好,再说按人头摊也摊不上一个嘛!我让谁去当右派?后来领导就分给了六个大的学校,让他们分别揪出六个平时迟到早退、爱飘凉腔、觉悟不高、表现不好的教师,只要应付了‘差事’,完成了任务就行。其中教师人数排第六的是两个学校,镇领导就让两个校长抓阄决定。”
  看见二叔回来,善林媳妇端来了饭菜让大家吃晚饭。大家都洗过手,坐在方桌旁,看见桌上放着一盘炒鸡蛋,一盘酸白菜,还有两个小盘子盛着“南茂号”的油焖香椿和辣子酱,馍篮里放着刚烙出的热锅盔,每人还有一碗酸汤面。
  三叔说:“我记得咱农村把吃晚饭叫喝汤,一般都比较简单,今儿个咋还搞了四盘菜。”
  大叔说:“你咋算的四盘菜?就算这酱菜碟碟是盘菜,可这辣子碟碟咋能算菜呢?”
  三叔说:“你看你看,大哥在咱农村待着,咋就不知道呢?咱陕西农村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辣子一道菜’么。”
  家奇说:“不说我大叔,就是侄子我也孤陋寡闻不知道。三叔,你再说说其余七怪都是啥?”
  三叔说:“好,其余七怪是:面条像裤带;帕帕头上戴;锅盔像锅盖;姑娘不对外;房子半边盖;板凳不坐蹲起来;唱起秦腔吼起来。”大家都夸三叔记性好。
  三婶说:“你看你三叔,就是爱咱这黄土地,一提起陕西的民风民俗来,都是一套一套的。”
  三叔说:“陕西好么,尤其咱关中平原,叫人不爱不行么!就说今儿个晚上随随便便这几样小吃,锅盔夹辣子,酸汤手擀面,还有这焖香椿、窝酸菜,哪一样不是叫人见了就垂涎三尺、胃口大开?”
  二叔说:“你说好吃就多吃些,我就看我弟今儿个能咥多少!”
  三叔说:“起码咥上两片子锅盔夹辣子,再咥两碗酸汤面。”大家一听都开心地笑起来。
  这年冬天,上级号召开展的大规模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积肥运动,可以说是农业“大跃进”的前奏曲。原底村合作社也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修渠打井,平整原坡地。
  第一生产队九里店没有一点原坡地,可有一处低洼地形成的涝池,家奇原先在这里养过鸭子和鹅。队长黄新生决定每年的冬闲在涝池周围二百余亩土地范围内挖土三尺,然后填埋一半涝池,增加土地面积。
  可队里好多老年人包括章三老汉、章四老汉都对新生建议:不能这样干,这样干得不偿失。不光劳力费神,而且熟地挖土三尺后,地面肥沃的土层失去了,土地会变成盐碱地、板结地,至少会成为贫瘠之地。还有,这涝池的一个最大功能是淋雨季节可以蓄水,村子不至于有了洪涝灾害而被淹。
  可新生哪里听得进去,说这个填埋涝池方案是合作社集体决定的,任何人不得抵制,否则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老人们不再吭声,挖土填池的大工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和填池工程同时开展的积肥运动更加荒唐。新生按照各家户口人数,规定了应该交纳的粪土车数。乍一听似乎很有科学道理,分粮就是按人头分的嘛!人多就吃得多屙得多尿得多,积肥就多,人少就吃的少屙得少尿得少,积肥就少。可实际情况是规定的数目大得离谱,一家人不管人多人少,一天啥事不干,都在茅坑里蹲着屙着,也难以完成积肥任务。
  这时,大家就想出了好多办法,有些人挖了土炕,有些人砸了锅台,有些人推倒了旧房,有些人甚至拉来地里的新土,上面撒些草木灰充数。队里专门组织了收肥队,这些人有时也主动地帮助社员们放墙挖炕。黄新生表扬了这些积极性很高的社员,说积肥就是这样,上级领导也是要求这样做的!领导说只要是用过的陈土,拉到地里就有肥力,这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
  家奇家里养着猪羊鸡狗猫,按说完成按人口分派的积肥任务没有问题,可还是不够,只好让收肥的社员们砸掉了一个土炕,拉到因填埋涝池起过土的生地里,才算了事。这个炕是新盖厦房里的炕,也没烧过几次,挖开后全是干干净净的黄土。
  忙忙碌碌、热火朝天的农田基本建设和积肥运动,一直延续到年底都没有结束。年终分红方案出来了,社员们都是大眼瞪小眼,都感到心里拔凉拔凉的,感到不可思议。今年每个劳动日决分二毛六,尚不足去年的一半。大部分家庭透支,就是两个男女全劳动力的福儿两口,也只分到了三十六元。这是因为大家虽然一年干到头,一刻也不失闲,可对于生产队来说,卖粮卖棉花的那点可怜的收入是固定的,并不会因为大家的劳动工分增加而增加。比如这农田建设填埋涝池和积肥运动,社员们是把劳动日挣下了,可生产队的这些活路没有分文收入,你拿啥分?又有啥可分?
  章家奇一家今年又添了人口,虽然青青坐月子也没有耽搁几天劳动,可还是透支了四百八十元。章三老汉又气得直骂,说是这毛 身边出了奸臣,下边百姓是死是活反映不上去了;又说这共产党掌了权了放了心了,也就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眼里了,也像国民党一样开始胡来了。
  家奇就劝说父亲:“社会主义道路党和政府也没走过,走错了知道错了改正了就好了。”章三老汉就说:“现在摆得明哈哈的是错了,为啥不改?你三叔喔好的干部却被定成大右派!政府都用了些啥人么,都是些胡吹冒撂②不讲实际的大谝山③。”家奇就说:“我三叔被冤屈了,被打倒了,都没你气大,一天到晚还乐呵呵的。”父亲就说:“你三叔心胸宽广,宰相肚里撑船哩么,大咋敢跟人家比哩?大就是一介草民,只要碗里有饭吃能活命就行。”家奇说:“我三叔是坚信真理就是真理,错误的政策终究是不会长久的,是要被政府摒弃的!”
  家奇凑钱归还生产队的透支款。今年的副业收入少得可怜,仅有养蜂的一百多元和养猪的六十多元,要还透支款尚需三百多元。由于队里活路排得很满,家奇今年的蜜蜂疏于管理损失了大半。这主要是平常尤其是采蜜季节,要经常观察蜜蜂的工作状况和蜂王的生长繁殖情况,如果突然间蜂群里多出了一个或几个蜂王,就要及时选择一个强壮的蜂王留下,而杀死多余的蜂王。不这样做,蜂王们就会互相残杀,最后都会死于非命。
  家奇的十多个蜂群就是这样遭了劫难,失去蜂王的蜂群大量流失,最后临到冬季蜂群过冬时,家奇只剩下八箱蜜蜂。而且蜂箱里的蜂群都很小,不及过去的一半。家奇留够了蜜蜂过冬的蜂蜜,多出的蜂蜜卖掉,就才有了一百多元的收入。
  今年福儿虽然口粮不够,但也没钱来籴哥哥的粮食,家奇就偷偷地找到胡寨府村胡兴善,把家里的细粮都粜了出去,换回二百多元。细粮价高,可多卖些钱,家里就只有留下粗粮糊口了。之所以说“偷偷”,是因为政策不允许。国家对粮食棉花等实行“统购统销”,私下里粜粮属于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
  和富裕的老同学胡兴善相反的是,章家奇一家开始真正过上了“吃的是粗粮,鸡尻子是银行”的标准农家生活。家奇有时自嘲说:“别看这粗粮吃着扎口,不太好吃,可从营养学方面讲,它对人类的健康要远远超过大米细面哩!”
  粜了粮,钱还不够,会计貌儿见天来催。他要等家奇还了透支款急着给人家分钱户分红哩。家奇自然又想到了老同学胡兴善,他知道兴善有钱,就借了兴善一百元,还清了生产队的透支款。
  胡兴善在转入高级社那年,也由村长变成了社长。他顶着巨大压力,就是不放弃养蚕,他说:“我现在不是农户自己养,而是生产队集体养,咋能不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他和家奇虽然相距不到五里地,但不是一个乡镇。他们原西乡领导去村里要撤换他这个社长,可村里社员们就是不答应,村中党支部几个委员,还一致推举他当了支部书记。他也就把养蚕的集体副业搞到了现在。
  由于有人专门饲养,胡兴善养蚕的规模反而越来越大,蚕茧的收入成了他们社各个生产队的主要收入。今年,他们合作社每个劳动日分红平均达到了一元六角,是九里店的六倍多。
  由此,胡兴善在他们合作社社员心目中威信很高,大家都称赞整个渭阳县难得有胡兴善这样的好党员、好干部。兴善在“浮夸风”刮起的时候,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尽管没有当上先进,可他自己心里很坦然。他很清楚,假若要按照上边意思来,只为当先进,“跟风吆碌碡”④,那么,自己假若当了先进,可对于胡寨府村的社员们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场灾难!

  过年了,家奇为了减少开支,今年没有采办任何年货,仅仅杀了一只老了不会再下蛋的老母鸡,一家人可可怜怜恓恓惶惶过了年。大年初二开始,九里店的社员们又开始填埋涝池。
  这一年是1958年,和家奇一家生活拮据饥寒交迫正好相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上半年中央政府确立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大法宝,后来统一提法成为“三面红旗”。
  渭阳县一个乡镇成立一个人民公社,共成立了十个人民公社,神蟒原镇是其中之一,称为“神蟒原人民公社”。原先的十二个高级合作社改称为生产大队,原底村是其中一个大队,曹胜利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王金生为大队长。原底村原先七个自然村依然和高级社时代一样,分为七个生产队,政治、生产都由大队管辖。
  夏收期间,原厎大队第一生产队也在黄新生队长带领下,放了一颗“高产卫星”。那天一早,黄队长分派男女劳力把大约三十亩地里割下的麦捆子集中运到了五亩地里,一捆一捆、密密麻麻但很整齐地排在一起。
  社员们不知为啥要这样做,都正在纳闷,神蟒原人民公社刘书记、范社长带着下属十二个生产大队的书记、大队长前来参观。来宾里面,自然也有原底村曹书记和王大队长。
  黄新生队长向大家介绍了这五亩试验田的种植管理过程,然后说,现在麦子尚未脱粒计算,初步估算亩产三千斤不成问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能收四千斤,有的说可产五千斤。主持现场会的公社刘书记表扬了原底一队全体社员的革命干劲,最后说:“到底亩产是多少,等黄新生队长脱粒晾晒后再报上来。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学习原底一队这种力争上游的革命精神。大家回去后,一定要带领广大社员同志勇于实践,大胆探索,尽快提高我社粮食亩产量,为我党三面红旗争光添彩。当然,今天这几亩试验田的实际亩产量,据我看来,起码在八千斤以上。不信?大家就等黄新生同志核实以后再说。”
  一队社员们也参加了现场会,大家对如此明显的作假竟也能骗过公社领导同志而感到沾沾自喜。客人走后,实在憋不住了的章家奇问黄队长:“你把亩产整这么高,公购粮一交,你给社员们分啥?”
  黄队长说:“我说你呀,就是脑子不开窍!咱下来大食堂就要办起来了,放开肚皮尽饱吃,你还想分粮?还想过小日子?说你思想落后,你总是不服,你看你,哪一次跟上了社会主义新农村发展的大好形势?”
  家奇知道全县各地公共食堂已经办起,九里店生产队也盖了房,锅台炉灶也已砌好,大锅大案板大蒸笼都已经买回,只等着麦子收下,磨了面粉,就要开伙,也就不再吭声。
  在大队王大队长亲自过问下,黄队长以全队夏粮亩产三千斤,试验田亩产一万斤的报表,放了一颗“高产卫星”。
  那天参加现场会的各个大队领导同志,纷纷学习原底一队的先进经验,齐刷刷向公社交去了让刘书记、范社长满意的报表。神蟒原人民公社全社平均夏粮亩产两千六百斤,试验田平均亩产八千斤,受到渭阳县政府的通报表扬。当然,渭阳县政府也及时向省政府做了汇报。
  苞谷下种以后,九里店生产队全体社员准备遵照上级指示,大炼钢铁。村边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已经盘起来一座两丈多高的炼钢炉。
  炼钢烧火的燃料是木炭,黄队长就指挥男劳力在早已砌起的木炭窑里用木材烧炭。村里家家户户庄前屋后好生生长着的即将成材的各种树木都被砍掉。家奇最痛心的是他精心栽种的五十五棵桑树,这些转社时就已经归生产队所有的正当枝叶繁茂的青年桑树,全被砍倒劈开,烧成了木炭。
  燕子沟里的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沟里的各种树木包括沟东沿的那棵野核桃树,全被附近生产队的社员们砍倒烧木炭——燕子沟不再阴森恐怖,变成了一道明亮宽敞的大土沟。
  九里店村子街道除了挂上工铃的那棵百年老槐树,其余十多棵大槐树、椿树、榆树被砍倒了,大家都说一抱粗的槐树全部烧成木炭太可惜,黄队长就请来木匠,给队里打了一副马拉大车和几副木犁、几十根镢把锨把。他到新建的大队部去开会,看到干革命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曹书记晚上竟睡在用门板支起的简易床上,就又做了一张槐木大床,送到了大队部。黄队长由此也受到曹书记的高度赞赏。
  神蟒原一带没有铁矿石,黄队长就安排社员们和关中平原村村队队采用的办法一样,收集废铁来炼钢。
  好在大食堂已经办起,家家户户的锅灶已不再使用,于是这些铁锅铁勺铁铲铁盆凡是带点铁的东西,都被取下来塞进了炼钢炉;一些正在使用的铁锨铁锤铁犁铁耙等等带铁的农具,也都被找了出来,塞进土炉里来炼。其实这些对炼钢一无所知的社员们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炼钢,只是把各种各样能用或不能用的铁器烧成了一个个的废铁疙瘩而已。大家不管炼出的废铁疙瘩是否合格,只是追求数量,完成任务要紧。
  不过队里专门负责收集废铁的吴貌儿,却在家奇这里碰了钉子。家奇说我家没有废铁,所有的铁东西都是有用的。貌儿说黄队长的意思是把暂时不用的铁家伙都收起来炼了,不然完不成任务。家奇就说任务不任务咱管不着,政府要求是收废铁,不是让你见铁就收。貌儿无法,就转到了另外一家,家奇家里带铁的灶具农具才得以保留了下来。
  原底一队的大食堂坐落在生产队饲养室东隔壁,是一个土木结构的巨大棚屋。黄队长曾说日后生产队有了积累,也有了闲余时间,会盖一个和城里的大房一样跨度的钢木结构大食堂。
  这时的家奇和社员们一样,已经没了任何私有财产——原先的几分自留地也已经归公——有的只是自家院子中的一只老母羊和几只老母鸡。由于家里已不再做饭,没有了汤汤水水,也就不再养猪;狗可能是被发情了的母狗引诱,跑到了近邻的北王村,被几个极想吃肉的年轻人诱捕杀死,丢了性命;家里没了粮食,也就没了老鼠,“嫌贫爱富”的猫儿无事可干,也已远走他乡。家奇心疼的是他养了几年的蜜蜂。过年后,春暖花开,到了蜜蜂采蜜的季节,可家奇看着由于自己疏于管理,已经变得很小很弱的几个蜂群,痛下心来便宜卖了。他知道自己再养下去,到了年底,这几个蜂群必将会全军覆没。
  地里苞谷熟了,由于男劳力忙着大炼钢铁,只能由妇女们收运。刚收两天,下起秋雨,又变成连绵霖雨,来不及收回的苞谷烂在地里,长出绿芽,大家也不心疼。反正大食堂开着,白面馍馍吃着,操此闲心干啥?
  家奇实在看不下去了,晚上躺在炕上悄悄对青青说:“你看这粮食糟蹋的,真是造孽呀!遇到‘灾年’‘歉年’,可就不得了了!”
  “是啊!”青青说,“一饱忘了千年饥。可这有啥办法?男人要炼钢铁,要赶美国、超英国。单靠妇女,咋能及时收回成熟的庄稼哩?”
  “唉!”家奇为难地说,“我想给队长提意见,又怕动摇了‘炼钢大军’的军心,成了落后分子。”
  “不敢提!不敢提!”青青说,“提意见可是要挨批的呀!”
  “对!北王村三队队长一味讲实话、讲真话,说这农民炼钢铁,简直是打着鸭子上架、纸糊轮船过河,是劳民伤财,是乱来哩、胡来哩。结果被撤掉队长不说,还被民兵们五花大绑,挂着牌子游街哩。唉!”
  天晴了,章三老汉和章四老汉也看不下去了,叫上吴二、吴三、何丰、何盛老汉,撺掇着新生他三大黄三老汉,一块儿去找黄队长。没费多少工夫,几个老汉就在打麦场场畔修建的炼钢炉旁,找到了正在指挥男劳力挥臂大干的黄队长。
  用土坯砌成的炼钢炉上方浓烟滚滚,炉口窜出尺多高的红色火苗,炉膛内塞进的柴炭“啪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一个个被烟熏火燎成“黑敬德”的男劳力有的烧火,有的担水,有的给炉内填充收来的带铁的废旧农具,有的在用硕大的木瓢给刚出膛的黑乎乎的铁疙瘩浇水。等这些大小形状不一的黑铁疙瘩冷却后,有人就抱着码放在旁边。
  脸上被烟熏得五麻六道⑤的黄队长知道了几个老汉的来意,就说:“我这是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行事哩,不会有错!”
  “我说侄儿,”黄三老汉说,“上级领导咋知道咱队里的苞谷棒还没有收完?”
  “就是嘛!”章三老汉说,“粮食糟蹋不得!糟蹋粮食是造孽的事!像这样下去,要是再碰到雨涝、干旱或者蝗虫,咱非得再遭一次民国十八年一样的年馑不可!”
  章三老汉直率的话语引得黄队长动了雷霆之怒:“你几个老怂吃饱了肚子撑得没毬事干,跑来给我添啥乱些!这个月的炼钢任务还没完成哩,人家忙得跟吹龟兹的一样。你几个倒好,到这儿还要寻我的麻达!”
  “你——”碰了钉子的章三老汉气得脸红脖子粗,山羊胡子直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急得他袖子一甩,走了。大家一看黄队长听不进谏言,还倔得不行,也不好再说个啥。见章三老汉已走,大家相互使个眼色,都讪讪地离开了矗立着炼钢炉的打麦场。
  章四老汉见大家一番好意却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三哥又气呼呼甩袖而去,就紧跟在章三老汉身后,好言劝说了几句。劝完三哥,自己又心烦,就信步上了神蟒原,来到了神蟒庙。
  进得庙门,给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上了香,章四老汉见两旁无人,就径直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悟定法师和悟运师父都拿着钉耙,在地里刨挖着已经撒下麦种的土地。人民公社成立后,社员家里的粮食都被收走,生产队办起大食堂,社员吃起大锅饭,加之政府一再教育社员群众破除迷信,神蟒庙就很少有人进香了。即就是有极少数虔诚的信徒偷偷地借着夜色掩护贼一样地来朝拜一下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也是空手而来,磕头许愿而已。他们不会带着石子馍或其他任何吃食做供品了,一是家里没了粮食,都被队里收光了去办大食堂;二是有些家庭连锅、勺、瓢、铲等铁器都被队里当废铁拿走了,扔进土炉里去炼钢。庙前广场也冷清下来,原先的小商小贩不能继续做生意了,都回家当起了规规矩矩的人民公社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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