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轮杯酒继续喝着,五碗四盘子和白白的小花馍就端了上来。兴善给永寿老汉和胡杨氏用花馍各夹了一条白片,分别递给二老,大家才开始吃馍。永寿老汉一个夹肉馍刚吃完,儿媳青云就端来了两碗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递给老两口一人一碗。
  大家边吃边聊,聊得正欢,门口有人喊“王书记来了”,就见两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门。
  兴善、玥平父子俩马上离席,迎了上去。家奇认识其中的王书记,就是原先神蟒原公社主管教育的副主任王振国,现在已经成了原西公社的党委书记。跟着王书记一块儿进来的干部年龄稍长,看着朴实稳重,却目光炯炯,推着的自行车无铃无瓦圈无后座无后撑,他只好靠在院墙上。
  王书记撑好车子,先给和自己一块来的人与兴善做着介绍:这是胡寨府大队的支部书记胡兴善;这是咱县上县委书记郭从军。听过介绍,大队书记和县委书记热情地互致问候,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郭从军脸上流露出的是对胡兴善这个传奇人物的钦佩、敬重;胡兴善对县委书记能来给父亲祝寿深为感动、兴奋。他不解地问道:“我这么小范围地给父亲办个寿宴,咋就惊动了两位领导的大驾哩?”王书记说:“你的范围再小,可你手下的队长都知道。我前几天在你们大队搞调查研究,咋能不清楚?!”
  这时,一块围上来的队长们都笑,胡兴善就责怪他们,说既然你们知道领导要来,就应事先告知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么,最起码等领导来了再开席呀!大家就说,王书记特别叮咛,说不要告诉你,怕他临时有事来不了,咋好意思让大家久等哩? 
  胡兴善把郭从军和王振国带到中间一桌,给自己和永寿老汉中间加了两个座位,然后给两人和大家互相介绍,两位书记也就和大家一一握手。郭书记紧握着永寿老汉的双手,大声说道:“您老身体还很硬朗,有福啊!”
  王书记又过去从自己车子后座上取下一纸箱挂面,交给走上前来的胡玥平,说这是给你爷送的长寿面;又和郭书记一起,展开他手上拿着的装裱精致的一幅中堂和一副对联,说这是郭书记的墨宝,专为老寿星祝寿写的。胡兴善连说“感谢感谢”,并吩咐玥平挂到客厅墙上。
  马上有几个年轻人过来帮忙。正面墙上因为贴着领袖像,不能挂。大家就七手八脚在客厅侧面墙壁上,挂好了红色的中堂和对联。中堂是一个敦实厚重的“寿”字,两边是工笔正楷的柳体“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客人们眼光都齐刷刷盯着新挂的中堂和对联,不管识字不识字的,都在交头接耳地夸赞着:好字!好字!
  “今儿个县太爷大驾光临,”永寿老汉笑呵呵地说,“我小老儿可是脸上光彩得很哩!”
  “是啊是啊!”胡杨氏说,“不怕大家笑话,我也快活到了八十岁,咱这胡寨府村离渭阳县城也就十多里地,我可是从没有见过咱们历朝历代的县太爷哩!”
  “二位前辈,容在下解释,”郭书记笑着说,“二位左一个‘县太爷’,右一个‘县太爷’,让我的脸上扑哄扑哄的直发烧。现在我们早都不讲究称呼官太爷了,叫‘人民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
  “诶,诶!不敢,不敢!不敢叫‘人民公仆,’还是叫人民的父母官好。”永寿老汉说,“你看嘛!普天下哪有父母对儿女不好的?可是有多少仆人对主子是忠心耿耿的?所以说,老百姓其实都希望县太爷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哩!”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王书记哈哈笑道,“看来郭书记这个父母官的称呼是去不掉了。”
  “既然这个称呼大家喜欢,我也就不再推辞。”郭书记有点严肃地站起来,面向大家说,声音也开始慷慨激昂起来,“这是父老乡亲们对咱们这些党的干部最大的信任,最大的期待!古时候也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一说,何况我们这些党的领导干部呢!咱们必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咱们就对不住这些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就不配做真正的共产党人!”郭书记话音一落,几个桌子上的客人们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胡兴善被郭书记的讲话感染,他也站起来说:“县委郭书记和公社王书记能屈驾前来给父亲祝寿,使得胡家蓬荜生辉,我深受感动也深表谢意。”然后看了一眼郭从军:“大家鼓掌欢迎郭书记指示。”
  一阵掌声过后,郭从军又站起来,态度谦恭地说:“首先,我作为来宾,感谢主人和大家的热情;可我还是要毫不客气地批评兴善同志,不要来过去的老一套嘛!只要是领导讲话,就说是指示。我今天没有啥指示,我是以个人名义,也是以一个晚辈的名义,专程前来为胡老先生祝寿的。”说着,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到永寿老汉面前,“我借花献佛,借酒祝寿,祝福胡老先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哈哈哈!谢了,谢了!”永寿老汉接过酒杯,开怀大笑,“有父母官敬酒,小老儿感恩不尽!”说完,脖子一扬,一饮而尽,酒盅还给了郭书记。
  郭从军又倒了一杯酒,说要敬胡老夫人,胡杨氏说:“郭书记,你不懂咱农村喝轮杯酒的规矩呀?你敬酒也要喝酒的。只有女人只倒酒不喝酒,所以女人的敬酒叫‘看酒’。”
  “好,好!我懂,我懂!”郭从军笑着,把酒自己喝了。然后又给胡杨氏倒了酒,也是双手递给她,也说了祝福的话语。胡杨氏高兴地喝了酒,空杯子还给郭从军。郭从军又喝了一杯,才把酒盅摞在酒壶上,递给了下首的王振国。
  王振国和郭从军一样,给两位老人敬了酒,自己也喝了酒,又把轮杯递给了胡兴善。永寿老汉哈哈笑着说:“我不敢喝了,你们年轻人继续喝吧。我今儿个太高兴,已经喝得有点头大了。”
  两位老人接着吃他俩的长寿面,喝酒在晚辈间继续进行。
  胡兴善敬过了郭从军和王振国,才把轮杯传给了章家奇。
  章家奇敬了两位书记,又敬老同学胡兴善。敬酒时章家奇说:“感谢兴善兄多年来对家奇的帮助!我这二十多年来只要是有了困难,你老哥总是及时地伸出援手。”
  胡兴善说:“老同学,你就别客气了。我胡兴善能有今天,还不是你章家奇的功劳?我当年要是不在你那里学习种桑养蚕的技术,哪有我大队目前的集体经济?”
  王振国接住胡兴善的话题,对章家奇说:“原先只知道你教子有方,属于农村的文化人、能人,今天才知道这胡寨府村的种桑养蚕,最早是起源于你章家奇!”郭从军连连说:“了不起,了不起!那你为啥最后却没有把养蚕坚持下来?”
  “郭书记有所不知,”胡兴善说,“家奇和我家虽说隔着一条西渭公路,相距也就三四里地,可分属两个公社。他们村的人当年在家奇引领下,种植了好多桑树、果树,可在加入高级社后就被砍了,‘大跃进’时炼钢铁,被当成柴火烧了。我当时因为是我们村合作社社长,才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把这些桑树当作集体财产保留了下来。”
  这时,在座的几个小队的队长也轮番地开始敬酒,他们在敬了两位书记后,都要敬酒给章家奇,都要夸赞他们的种桑养蚕多亏了章家奇的帮助;同时,大家都对章家奇村上没有像胡兴善一样的好干部,而被砍掉了桑树、逼迫放弃了家庭副业感到痛惜!
  “今儿个有幸和咱的父母官在一块儿吃饭,”章家奇说,“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政策多变,可其中有一条却也始终没变过,就是对咱社员管得太严、管得太死!这也不让搞,那也不让搞。社员搞不了副业,手头自然就紧了,日子自然就穷了。现在好了,政策放宽了,我队上也允许社员出去挣钱了。我如今在咱县剧团学生班当炊事员,每月工资六十多块,年前还发了六十多块奖金。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害怕哪一天政策又变了,又不让社员出去干活挣钱了,还得过以前的穷日子。”
  “哦,工资不低么,和我的差不多嘛!”郭从军说,“说实话,我们党也认识到在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走了一段很大很长的弯路,让百姓受了苦,遭了罪。现在,粉碎了‘四人帮’,我党已不再迷信一个人的一句话就是真理,就是最高指示、最新指示,一句顶一万句,而是经过大辩论,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又经过拨乱反正,已经把工作的中心放到经济建设上来了。你放心,过去那些极左的农村政策,那些永无休止的阶级斗争,那些梁效等人连篇累牍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狗屁文章,永远不会再有了!”
  “对呀!”王振国说,“现在就是要想方设法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前天,在县‘三干会’筹备会上,郭书记听了我关于胡寨府大队一直搞着种桑养蚕的集体副业的汇报,就要来实际考察。我说后天是胡老先生的生日,郭书记当下就写了字,让人裱了,想今天来一方面祝寿,一方面谈谈发展集体经济的事情。”王振国在原西公社上任后,就来到远近闻名的胡寨府村蹲点调研,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致富典型,就把情况向县委书记郭从军做了汇报。
  “你看你看,”郭从军说,“咱俩路上说得好好的,在给老人祝寿时不谈工作,咋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工作上。”
  “不咋,不咋!”永寿老汉抽着旱烟说,“在我的寿宴上,你们这县、社、大队、小队的领导都到齐了,正好开个‘四级干部会’。为咱老百姓谋划事情,我胡永寿愿意听,听着也舒坦,也高兴!”
  “好,既然老寿星愿意听,咱们就边吃边聊。”郭书记说。
  敬酒程序结束了,轮杯酒继续喝着,大家也随意地聊起天来。郭从军问胡兴善:“兴善同志,你大队各队今年的劳动日值是多少?”
  “五个生产队,最高的一块八毛六,最低的一块五毛八,平均一块七毛二。”胡兴善说。
  “了不起,了不起!”郭从军说,“这几年我一直在郭镇工作,每年各队的劳动日值很少有超过五毛钱的,还有个别队只有几分钱,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我早就听说过咱县上的胡寨府村富裕,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富裕。刚才我和振国书记到各队转了一圈,发现咱们大队已经没有了破旧的土墙土房,几乎清一色青砖到顶的拱脊大房,大房后边厦子房也至少有十几层青砖垫脚。就连沟里的五队北窑村,现在一眼窑洞都没有了,都住上了青砖瓦房,不简单,真不简单!我就想把你作为先进典型,让你在年后的‘三干会’上,把你的经验好好地给大家谈一谈。”
  “郭书记,今儿个听到你的夸奖,我很高兴!”胡兴善说,“我没少挨过上级领导的批评,甚至有几次还要撤我的职!是我这五个队的乡亲们闹腾得不行,才没有撤成,我才把这个村支书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第一个表扬我的领导,是咱公社的王书记,第二个就是你郭书记。我在高兴的同时,心里也踏实多了——这说明二十年多年来,咱大队发展集体经济的路子走对了。要说经验,其实也没啥,就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在其他村子一天到晚搞政治运动、搞继续革命、搞阶级斗争的时候,只是闷着头搞桑园养蚕,搞集体副业,带着大家把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我就想让你讲讲种桑养蚕,讲讲集体副业,”郭书记说,“如果村村社社都像胡寨府村一样,在田间地头种上了桑树,养起了蚕,或者因地制宜,搞起了其他的集体副业,就会大幅度提高劳动日值,社员群众的手头就有了钱花,咱们也就从根本上改善了人民群众的贫穷生活。渭阳县地处关中平原中心,是种粮大县,却也是高产穷县。咱们县号称‘中国白菜芯中的白菜芯’,可这么多年,咱们老百姓过的是啥日子么!想来真让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脸上发烧。过去是政策不让搞,咱们都过穷日子也说得过去;现在政策放开了,可以搞副业了,咱就得抓住这个机遇,摘掉‘高产穷县’帽子,让全县人民都尽快地富裕起来。”
  “好,”胡兴善说,“既然郭书记讲得这么重要,那我就做个准备,在‘三干会’上,把胡寨府大队种桑养蚕的事情好好地介绍介绍。”
  “不光讲种桑养蚕的事情,”郭书记说,“也讲讲胡寨府村这么多年的变化,讲讲社员们日子过得好都体现在哪些方面。”
  “变化嘛,我还真谈不上啥,”胡兴善说,“除了‘三年困难时期’吃的粮食短些,下来这么多年,社员们够吃,手头也比较宽松,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嘛!”
  “你看看你胡书记,”王振国说,“你这叫谦虚,也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刚才和郭书记就看到了你们村的变化,你看看你们村里的街道,你们家家户户的住房,你们村男女社员的衣着穿戴……”
  “对呀!”郭书记笑着说,“据振国书记汇报,你们大队五个队,队队都有拖拉机。犁地、耙耱、拉运、碾打都不用牛马驴骡这些牲口了,同时也节省了大量人力,投入到种桑养蚕当中;还有,各队都有五眼以上的深水机井,都配备了电动水车或水泵,天旱时也可以漫灌全部农田。这些都足以说明,你们村已经用机械的力量、电的力量,基本代替了几千年来老祖先流传下来的人力、畜力从事农业生产的传统耕作方式,基本上实现了农业机械化、电气化和水利化,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变化嘛!以后咱关中就是十年不下雨,你胡寨府村百姓的吃饭、花钱都没麻达,咋能没啥说哩?!”
  “郭书记、王书记,我知道了,”胡兴善笑着说,“就是想办法把我们村说得越好就越好呗!”
  “是啊!是啊!”王振国也笑了,“就是把你们村好的变化都讲出来。”
  “那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么?”胡兴善依旧笑道,“这种自己夸自己的事情,我胡兴善从来没做过,就怕做不好。”
  “这不叫‘自卖自夸’,”郭书记说,“这叫介绍先进经验。你不把坚持搞集体副业的优势、好处讲出来,咋让大家向你学习嘛!”
  “好,明白了,”胡兴善严肃了,“请两位书记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补充一点,两位书记看对不对,”章家奇说,“我们九里店村社员手上一直钱短,又离胡寨府很近,就把年年分的肉票、布票、棉花,甚至需要粜出的细粮,都偷偷卖给了胡寨府村的社员。为啥要卖到这儿哩?因为大家知道,胡寨府村社员的手里有钱,有钱了也就大方,不管啥的,都能卖个好价。”
  “家奇说得好,这些都可以加进去嘛!还有,郭书记,”王振国笑着问,“咱陕西的‘八大怪’里有一句‘姑娘不对外’,你听过没有?”
  “听过,听过,”郭从军笑说,“就是说咱们关中平原好,姑娘不愿意嫁到外地去。”
  “可在胡寨府村,这一怪的范围就更小了,”王振国说,“胡寨府村五个队,拉扯起来几乎都是亲戚关系。为啥哩?村里的女青年非本村的男青年不嫁嘛!”
  王振国话音一落,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我们村的男娃娃有福,”永寿老汉笑着说,“不只是咱村里的女娃娃抢着嫁,外村一些出色的女子也争着抢着往咱胡寨府村里嫁哩,我孙子媳妇就是其中的一个。”永寿老汉说完,脸上流露出幸福和自豪的笑容。
  几个队长接着永寿老汉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当爷的最喜欢这个孙子媳妇沈秀荞了,人家是原东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曾演过《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却嫁给了原西公社胡寨府村的胡玥平。其中一个队长说,今天是爷爷的八十大寿,孙子媳妇既然演过李铁梅,就应该给爷爷唱一段。这个队长话音一落,其他几个队长都说好,马上跟着起哄起来。郭书记也来了兴致,说咱关中平原时兴过大寿请个戏班子唱堂会,咱自家有这么好的演员,自然是亮亮相的好嘛!
  “平儿,”永寿老汉喊旁边席上招呼客人的胡玥平,“可以开始了。”
  “好唻!”胡玥平应了一声,快步走进里间屋子,带出来化好妆的三名演员,还有五六个乐队成员。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玥平和沈秀荞小夫妻俩,为了给爷爷祝寿,提前做好了准备,请来了原东公社文艺宣传队的主演和乐队。
  鞭鼓一响,打板开场,板胡和二胡拉起来,锣鼓家伙敲起来,胡家宽敞的厅堂里,即刻被秦腔戏高亢悠扬的旋律所充满。
  第一位出场清唱的自然是沈秀荞扮演的李铁梅。她穿着和京剧铁梅一样的红色上衣,毛蓝裤子,梳着很长很长的辫子。她的扮相和京剧里的铁梅不差上下,可看起来更年轻,更水灵,更俊俏。沈秀荞一曲《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声和长时间的鼓掌声。
  李玉和和李奶奶的扮演者也轮番演唱了各自拿手的选段。
  …………
  …………
  演唱的间隙,郭书记问胡兴善,儿媳戏唱得这么好,扮相也这么好,咋不去咱县剧团哩?想去的话,我可以推荐推荐。胡兴善说,谢谢书记好意!前年原东公社秦腔戏汇演在县上获奖后,县剧团领导就想让秀荞进剧团,可秀荞说她唱戏是业余爱好,她想上大学,最终想当一名教师。后来和咱玥平结了婚,刚结婚过来就碰到咱大队招教师考试,她的分数最高,就在咱胡寨府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
  胡兴善还补充说,秀荞当教师可是实打实考上的,我这当公公的大队书记,可是没掺杂一点意见哟!一旁的王振国也插话对郭书记说,胡书记在大队招工、征兵和以前推荐上大学过程中,从来都是公正无私、先人后己的。他的三个儿子毕业后,只有老二当了兵,现在刚复原,还没有安置,老大、老三都在队上劳动——这也是他一直被群众拥护爱戴的一个重要原因 。
  胡兴善说大儿子胡玥平上高中时文革开始了,我就不让他上学了,他回来就爱上了种桑养蚕,是咱大队的农业技术员,目前正在筹划着建起大棚种桑,盖起温室养蚕。这样,咱们关中就会像南方一样,一年不只有春蚕,夏蚕,还会有秋蚕,冬蚕,蚕茧的产量就会翻一番哩!胡兴善看着前边穿插清唱的胡玥平说。
  没有妆扮的胡玥平清唱的是《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打虎上山》。当年他们原西公社宣传队在汇演中虽然没有获奖,他自己却因主演杨子荣和原东公社获奖演员沈秀荞一见钟情,喜结连理。要知道,沈秀荞可是半个渭阳县都知道的人物尖子,在汇演期间更是出尽了风头。
  “了不起!了不起!”郭书记感叹道,“胡书记,你的儿子儿媳,不仅是郎才女貌,而且都是既有貌又有才的年轻人。你胡书记的事业后继有人,有福气,有福气啊!”
  胡兴善没有谦让,微笑着频频颔首,明显是打心眼里接受了郭书记的赞赏。
  这时,铁梅、奶奶、李玉和最后的刑场对唱,把演出推向了高潮,鼓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永寿老汉的寿宴,在这种非常喜庆的气氛中,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方散。

  注释
  (1) 累得席席:指劳累达到了极限。
  (2) 阿家:媳妇的婆婆。
  (3) 阿公:媳妇的公公。

  除夕黄昏,家奇带着福儿、家丰、家满、家旺以及各家的下一辈人,来到章氏墓园祭祖。当纸钱烧起来的时候,家奇这一辈人在心里念叨的不尽相同,可有着一个共同的心声,就是告诉长眠地下的先人们,现在世道好了,政策好了,日子也好过多了,请先人们放心!
  祭祖结束,大家分别回到自己的小家庭里吃团圆饭。自从章四老汉去世后,他的三个儿子就分成了三家。章何氏去年辞世前,一直和家旺住在一起,家旺就住在老屋。家丰和家满分别在近几年向队里申请了庄基地,都盖了和老屋一样的对檐六间厦子房。如今,家丰有了儿子如槐,女儿如柳;家满有了儿子如松,女儿如杏;家旺也有了儿子如柏,女儿如桃。福儿的继子三根也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冬燕;入赘到何家村的继儿也有了两儿两女,每年章家约定待客的日子正月初四,继儿夫妇会带着孩子们回来走一走。
  大年初一,一家人在家里吃团圆饭。到了初二开始走亲戚,就几乎全家出动了,只留下如露给侯娜帮忙,照顾服侍着月婆侯萍。
  如鹄带着丰厚的四样礼去了西安纺织城,代表侯萍给岳父岳母拜年,也通知了正月初九儿子小龙满月要摆酒席,家里要去追节可放到正月初九。如鹄转正以后,侯萍对她父母讲凭着如鹄的能力,不会长期待在教育界,况且现在已经到了公社教委,不是普通的教师;将来有机会进入政府机关,继而一块儿调入西安城,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侯家对如鹄的招待很是热情。在丰盛的家宴上,岳父拿出来四十多元一瓶的茅台酒让如鹄喝,如鹄受宠若惊,因为他目前的月工资也就四十多元。
  如鹰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横梁上绑了一个小座椅,小座椅上坐着大龙,薛蓉则坐在后座上,一家三口来到了县东的薛家村,给大龙外爷外婆拜年。大龙妗子、薛蓉弟媳有心对如鹰开起像招待新女婿一样的玩笑,就在给如鹰进门后煮的八个荷包蛋里,只放很多盐,不放醋,咸得像咬着钉子,让如鹰吃得很艰难;中午包的饺子里,又有两个饺子全包着辣椒面,一点盐没放,吃得如鹰流泪冒汗。如鹰说,他妗子,这是对付新女婿的花招么,你咋还对付我这老女婿哩?大龙妗子说,这是我村里的习惯,不管新女婿老女婿,只要有人跟你这样耍,才算是人家喜欢你这个女婿嘛!
  十多年以来,青青为了不让二姐的漏划地主成分影响自己孩子的前程,和二姐划清了界限;又为了向世人表示这个界限划得很清,怕在娘家碰到二姐,竟然也和娘家断绝了来往,只在如鹄外爷外婆去世时,家奇、青青不得已去过两次。为这事如鹄两个舅舅很生青青的气,可青青说这怪谁哩?谁叫二姐是漏划地主分子,我不下狠心划清界限,我家这一群儿女的前程谁负责?
  现在大家已不再考虑阶级成分的问题,“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一样可以凭考试分数上大学,家奇、青青就想今年去见见两个哥哥,也想在如鹄舅家见见多年没有丝毫联系的可怜的二姐。
  青青就和家奇一起,正月初二这天,带着如鲲、如鹏回了娘家。在大哥家碰到了早到的二姐,青青只说了一句“二姐呀,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你呀!”就抱着二姐泣不成声。二姐也哭了,她也抱着妹妹,颤抖着声音哭着说:“好妹子哩!我不怪你——跟阶级敌人划清界限的人,天底下一层哩,又不是你一个。”
  “唉!啥个阶级敌人嘛,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一旁的家奇说,“明明是亲亲的姐妹,愣是搞成了阶级敌人,人为地制造了多少令人悲伤的莫名其妙的矛盾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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