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这一切总算过去了,”如鹄大舅说,“‘四人帮’一倒台,这种扭曲人性的极左路线以后不会再有了!”大舅也很有文化,早年还是一名小学公办教师,“三年困难时期”经学校领导车轮战式动员,最后本人响应政府号召,主动申请,被下放到老家农村劳动。本来说好的等国家缓过气后会恢复公职的,可一直下放到现在却没了动静。村里人就说如鹄大舅是个老实人,叫政府失拢了!
  “好啦!都快入席吧!”如鹄妗子过来招呼大家,“如今日子好过了,大家应该高高兴兴地才是。”
  宾客这才一一落座。如鹄大舅招呼男客坐了一桌,如鹄妗子招呼女客坐了一桌。由出嫁的两个女儿在厨房忙活,大家开始喝起了轮杯酒。
  初三到初八,家里招待了如鹄姑妈家兰、家云、姑姑家慧和她们的儿女们,还有何家村继儿一家、叶家沟如钢一家这些拜年客;也招待了如鹄大舅、二舅、二姨妈家和薛蓉娘家这些追节客;又分别给前来拜过年的亲戚又追了节。
  不管是拜年还是追节,大家背来背去必带的糖包子、油包子和饺馍,都是纯麦面的,也比往年的要大、要白很多。
  如鹄姑妈家兰初四吃完饭,让儿女们回了家,自己留了下来,说到初九给自己的小侄孙过了满月再回去。家兰嫁到县西渠梁村梁家,开始几年,家兰每年回娘家拜年,都是熬到娘家追节这一天才回去。社教时家兰怕娘家下一辈人受连累,也主动和娘家断绝了关系,这十几年也没了来往。家奇想姐姐了,有时会半夜悄悄出发,凌晨悄悄赶回;青青也常常对家奇说,咱姐这寡妇抓娃(1)不容易,咱能帮一点是一点。现在不讲成分了,儿女们也大了,家兰就想利用这个机会在娘家多熬几天,和弟弟、弟媳好好聊聊。
  当然,姐弟俩聊得最多的还是过去日子的艰难,叹息他们共同的父亲和母亲的苦命。家兰也会为早逝的丈夫说几句痛惜的话,说虽然他平日里身体不好,可要不是民兵们要批斗他,往台子上推搡他,他也不会发了急症死亡。
  初九一早起来,侯萍穿着崭新的红缎袄、蓝棉裤,头上戴着用金色毛线织成的新棉帽,打扮得新媳妇一样,怀抱着小龙出了房门。如鹄则按照母亲的吩咐,取掉了挂在房门帘钉子上的红布条。
  除了家里人,满月的小龙今天见到的第一位尊贵的客人是如鹄的姑妈、小龙的姑婆家兰。家兰从侯萍怀里接过小侄孙,笑着用手指弹了弹小龙的小脸蛋,心疼地说,你看我侄孙子,和我侄子木儿小时候一个样样嘛!说着,家兰把早已准备好的用红毛线绑着的一元钱,挂在小龙的脖子上,说是给侄孙子挂个串串。
  小龙躺在姑婆的怀里很乖,不哭也不闹,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看着这些不认识的生人——他似乎急于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当然,主要是眼前这些笑嘻嘻的各种各样很亲近的人。
  侯萍娘家离得最远,可小龙的小舅侯阳和外爷却来得最早。外爷也是从侯萍怀里接过外孙小龙,给他挂上十元大钞的串串,侯阳也挂了两元的串串。如鹄则把岳父和妻弟带来的礼物摆放在板柜上,好展示给客人们看。这些礼物除了一般家礼,还有岳母给小龙买的两套单、夹、棉四季衣服和鞋袜帽子。最显眼的是一辆小童车,由于价格太贵,时下农村的孩子满月,舅舅家一般是不会送的。
  侯阳作为小龙舅舅,还带来了一对贴着“长命富贵”金字的大红灯笼,如鹄让如鲲、如鹏当即把灯笼挂在了大门的门楣两边,说等到元宵节的晚上再点蜡烛。
  关中农村把春节期间的拜年客又称为包子客,因为礼物中必有家礼包子;把追节客称为灯笼客,就是指舅舅家来给外甥送灯笼。一直等姐姐或者妹妹最小的孩子到了十二岁,就不再送灯笼了,叫“全灯”或者“满灯”。头一年侯阳代表娘家给侯萍送灯笼,不光送了一对大红灯笼挂在了门口,还送了一对莲花灯挂在了婚房之中,取“莲花送子”的意思。
  不一会儿,该来的客人都来了。大家都是除了家礼外,给满月的小龙带了不少的四季衣物和营养食品。屋子一角的两张板柜上已放不下,临时用两条长凳支起的竹箔子上,也已经摆放得满满当当。客人们放下礼物,还会给侯萍怀中的小龙挂串串,这些串串五毛、一块、两块、五块的都有,在小龙胸前聚集了好大一堆。
  如鹄根据父亲的建议,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排男席、女席、大人席、小孩席,而是让姑妈和姑姑家的客人坐一桌,由如鲲陪伴;两个舅家客人坐一桌,由如鹰陪伴,如鹰怀里依偎着儿子大龙;九里店自家人和何家村三大家坐一桌,是三根在招呼大家,三根的怀里抱着女儿冬燕。这样坐,避免了大家因为彼此间不太熟悉有可能引起的尴尬。
  厅堂最里边正中位置的一桌,坐着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如鹄岳父和小龙舅舅侯阳,陪伴的是家奇的姐姐、如鹄的姑妈家兰,还有福儿、继儿、家丰、家满、家旺,最下首是如鹄和侯萍的座位。侯萍因为抱着小龙,也就像客人一样享受着接待;如鹄的座位常常是空着的,因为他跑前跑后,招呼着几个桌子的客人;家奇的旁边是青青的座位,可座位一直空着,因为青青是今天待客做菜的大厨。
  今天最忙的自然是大厨了。尽管家奇在此前帮着青青把今天要做的菜列了菜单,准备停当,有些只需要蒸一下,有些只需凉拌一下,有些只是盛上盘子端出去就行,可毕竟青青很少像家奇一样一次做这么多菜,待这么多客,因此思想上难免紧张。好在厨房里有家旺媳妇、薛蓉和三根媳妇帮忙,端茶倒水、端菜倒酒的是如鹏和如露,如鹄做着全面地指挥和协调,整个满月招待宴席倒也是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今天待客是如鹄记忆中最复杂,也是最隆重的一次过年待客。一方面是小龙满月,侯萍娘家客人——家奇省城里的亲家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是新亲,尤其不能慢待;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从整个大家庭来说,今年是家里经济状况最好的一年。
  待客程序正式进行。如鹄和如鹏、如露先撤掉四个桌子上的茶壶茶杯,每人上了一碗又细又长、又白又筋道的大肉臊子面,桌上放着生拌萝卜丝、洋葱丝、油豆腐丁、“南茂号”油焖香椿、酱笋丝几个小菜和辣椒、酱油、醋,算是吃早饭。
  吃完早饭,开始喝茶。这时的喝茶和刚才客人到来时的喝茶不同,每个桌子上都摆放了八盘茶点——水晶饼、柿子饼、江米条、蓼花糖、麻花、麻叶、桃酥、酥饼等。由于这些甜点平时大家很少吃到,茶喝了没有多久,盘子就全部见底。
  酒菜开始上桌了。
  在摆好了八个冷盘,大家开始喝轮杯酒后,家奇今天特意安排的主菜“十三花”就开始逐一展现。“十三花”是指十三道菜,具体为“五大、五小、一糕、一汤、一丸子”。“五大”即红肉、白肉、酥肉、蛋卷、杂烩;“五小”即炒肚丝、熘腰花、煸肥肠、烧蹄筋、海带粉;“一糕”为甜糕,即八宝甜饭;“一汤”为勾芡甜汁,里面有桂圆和莲子:“一丸子”为生汆丸子汤。这道菜一上,大家就知道喝酒菜上完了,该上吃馍的“五碗四盘子”了。
  开始喝酒时,家奇觉着如鹄岳父是城里人,喝轮杯酒可能嫌不卫生、不习惯,就特意为亲家准备了一个白瓷碗盛酒。可亲家说这咋行哩?入乡随俗嘛,我岂可特殊?再说了,喝轮杯酒好啊!大家显得亲近,就像一家人。我曾经吃过乾县人的宴席,席上那种涎水面汤多面少,一碗面一筷子捞着吃完,汤又倒进了锅里。整个宴席上的人就这一锅汤,我也没感到不卫生,反倒吃得很美!
  家奇就用轮杯给亲家和姐姐敬了酒,自己也喝了酒。接着福儿、继儿、家丰、家满、家旺和家奇一样,分别给亲家和姐姐敬了酒,也分别喝了酒。如鹄说自己酒量有限,谨代表侯萍和小龙,给 上的长辈们都看了一杯酒,也给其他席上的长辈们看了酒。
  如鹄岳父喝得兴起,给右首的家兰敬了酒,也回敬了自己的各位亲家。他每敬一个人一杯酒,自己也喝一杯酒。一圈下来,如鹄岳父就喝得有点高了,话就多了起来。他说我的眼浊啊!当初要不是我萍儿坚持,我可就失去了如鹄这个好女婿,也失去了亲家这门好亲戚。
  这时,侯萍刚把睡着的小龙放到了房间的炕上出来,看到她爸红光满面说话越来越多的样子,就说:“爸,你不敢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可她爸说:“我今天高兴,就是喝醉一次,又有何妨?”
  家奇此时已看不出自己和这位工人阶级或者说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有多大差别,事实上刚才亲家说,他的工资也是六十多块。
  “同样是六十多块,可城里边的生活成本却高多了,”侯父说,“别的不算,单就用水这一项,咱农村压水井的水不要钱。可我在城里,一个月全家人光是用水用电的花费,没有七八块钱就下不来。”
  听着侯父的侃侃而谈,如鹄感觉眼前慈爱可亲的岳父,和曾经紧绷着脸、给自行车后座上绑着木棒、试图棒打鸳鸯的岳父,简直是判若两人。
  吃喝了近三个小时,小龙的满月宴席结束了。每一位客人离去,如鹄和父母亲都会送到门口的大路上。如鹄和如鲲还分别骑着自行车,带着岳父和侯阳,送到了神蟒原车站,看着他们父子俩乘上了渭阳至西安的公共汽车。
  家兰在其他客人都走以后,又和家奇、青青说了一会话,就想坐着三儿子从治的自行车回去。青青一再挽留,说和姐姐没停够,让姐姐再熬几天;家奇也说:“姐姐,你儿大了,女嫁了,你自己也应该好好歇一歇了,加上我十五以后才上班,也有时间陪姐姐。”家兰就说:“那好啊!其实我十几年没熬过娘家,这回也想多住一住哩!”从治说:“那我十五过后来接妈。”如鹄说:“表弟,你就不用来接了。姑妈想回去了,我负责把姑妈送回去。”
  晚上,一大家人围坐在木炭火炉前,喝着香茶,吃着油炸果子,砸着核桃,磕着瓜子。家奇用火筷子拨拉着火盆,夹了一小块火子,点燃了一支“大雁塔”,徐徐吐出烟雾,又对大家发着感慨,说起不知讲了多少遍自己小时候发生的故事:“你们姑妈一到咱家,我就想起那年的‘虎烈拉’。要不是你姑妈死抱着我不放,后来又用你们四爷熬的中药水和稀饭喂我,恐怕早就没有我了!”
  家兰说:“好兄弟哩!今天这么高兴的时候,就不要再提过去那些叫人伤透心的事情咧!”
  青青说:“好姐哩!他大就是叫娃们永远记住过去的苦,才能尝到今天的甜嘛!”
  如鹰说:“姑妈,你不只是我大的救命恩人,也是我这一伙伙的救命恩人!没有了我大,也就没有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了。”
  如鹄看看嫂子跟前依偎着的一岁多的大龙,又看看侯萍怀中抱着的睡得正甜的小龙,也深有感触地说道:“就连我们现在的大龙和小龙,以至于今后的子孙万代也就不会有了。姑妈,你真伟大!你看你救了多少人!你是咱这个家族多少人的救命恩人哪!”
  如鹄哥俩一席话,说得姑妈也很激动,老人也感慨说道:“唉!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害怕。那时候你大还不到四岁,我也不过十岁,好像事情发生了也没多久!那会儿是个啥世道哟,简直就没人活的路么!”
  家兰说着似乎又很伤感,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又接着对孩子们说:“唉!不提过去了!说说现在吧。你大你妈有本事,把你几个一个个都培养出来了,将来个个都会当工人,当干部,不像我的那些娃,都因为家里的地主成分,全部窝在了农村!”
  “你几个都好好听着,”家奇对他在座的儿女们说,“你姑妈总是说我和你妈有本事,把你们几个都培养出来了。我承认,咱们家孩子比一般农村家庭的孩子念的书多,有出息。可是你们再好好想一想,你们的姑妈从六五年‘社教’开始,你们姑父被斗争得急病死了,她要替你姑父接受监督、专政和劳动改造,一个人却把一群儿女拉扯大,并且个个都是初中毕业。如今三个女儿都嫁了人,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成了家。你们说,你们的姑妈容易么?”
  “姑妈真是位英雄母亲!”如鹄深有感触地说。
  “姑妈真伟大!真了不起!”如鹰、如鲲、如鹏、如露都异口同声地说。
  “哈哈!你看侄子侄女们把我夸得,”姑妈笑着说,“看着侄儿齐齐整整地个个都是高文化,有本事,你大你妈真有福咯!”
  家奇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对姐姐说:“好姐哩!不是光我有福,咱姐弟俩都有福!我是这样想的,只要儿女们比咱们强,将来的日子过得比咱这一代好,就是咱一生的成功,就是咱最大的幸福!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是对的。他们一个个都大了,都能干了,包括我的几个外甥、外甥女在内,都比他们的父辈强,都比咱们这一代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从这一点说,咱姐弟俩不都是有福之人么!”
  家兰说:“有福,有福!兄弟你说得对。我在家每次做好了饭,看到一大家子坐到一起,都比我文化高,都比我能说会写,都比我强,我心里就格外舒坦,我的浑身就像有了使不完的劲!”
  是啊!其实关中的农民,乃至整个中华民族,不都是这样一个朴素无私的想法与追求么?只要看着儿女们都比自己强,日子过得好,就是自己最大的“福”!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章如鹄,也点起一支香烟,听着父母亲和姑妈的谈论,感受着一家人温馨祥和的气氛,静静地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传说,想起自己从一个趴在父亲背上想吃水盆羊肉的贪嘴的小毛孩子走到今天,想起父亲母亲撑起章氏大家庭这片天,带着一大群儿女,担着巨大的负累和责任,异常艰辛地走到今天,多么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都经历了一个“涅槃、浴火、重生”的全过程;可如鹄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涅槃、浴火”之后,“重生”不是终点,依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才刚刚开始!自己和自己的整个家庭、家族,要达到“重生”后真正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甚或更加艰难曲折的路要走。
  …………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1979年的春天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春天。年前十二月份,党中央召开了举世瞩目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是一次拨乱反正的会议,会议确立了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路线,抛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不适用于社会主义社会的口号,决定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
  接下来,深圳、珠海等经济特区相继成立,改革开放的步子跨得更大,整个中国大地沸腾起来了。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嘴上讲得最多的新名词是“改革开放”,想得最多的事情是发家致富。
  在渭北平原,此前各地施行的一月三次的社会主义大集取消了,恢复了文革前准确地说是人民公社以前人们自发形成的集市贸易活动,并且是每个公社都有集市,一般每周三次,而县城的集市包括像神蟒庙前的商业贸易如今是天天都有。计划经济变成了市场经济,政府也不再干涉、限制农业生产,反倒支持家庭副业,支持个体户经商,想养啥养啥,想卖啥卖啥,想干啥干啥。市场开放搞活了,物资也丰富了,所有原先计划经济时代凭票供应的东西,只要有钱,市场上都可以买到。除过布票、粮票以外的如肉票、蛋票、糖票、烟票、酒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等等,也就自然而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一些文革中受冤蒙屈的人陆陆续续被平了反,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被摘了帽子,政府也程度不同地给这些可怜恓惶的受害者补偿了一些损失。事实上,经过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党和政府已经从根本上认识到“文化大革命”和以前的诸多运动与政策是错误的,应该坚决地予以纠正。
  东村的“大右派分子”王文宇平反昭雪了。他已被接回了省政府,官复原职。本来年逾花甲的他已过了离休年龄,可他说他身子骨还行,还能好好干几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省政府就安排他做做调研,当当顾问,生活上给予正厅级待遇。
  当王副厅长领到了政府给他的两万多元的补发工资,他专门回了一趟老家原底村,把一万多元分给了善林、善森、东民、东芳、东玲、东燕等这些侄子、和侄孙、侄孙女,感谢这些家人亲人对他二十多年的照顾和关心,也是对侄孙、侄孙女学习工作上的一点支持帮助。
  另外的一万元,他全部捐给了原底小学,想让学校把教室全部修缮一下,再添置些桌椅板凳和教学用具。
  这件事让原底大队支部书记吴三狗非常感动,他坚辞不受这些钱,说:“老厅长啊,你蒙冤受屈二十多年,政府补发你工资你自己留着慢慢用嘛!还有你家的儿孙,城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可你全部贡献出来给大家咋行?”王副厅长说:“我受点冤屈算个啥?看到国家拨乱反正,有了希望,我心里高兴!再说了,这二十年我是冤屈了,可我没上班,也没给党工作呀!党却给我补发了工资,我要自己一人花了这些钱,咋能心安理得?还有,我现在有工资,过几年离休还有离休金,我的妻子儿女都有工资,我要这么多钱干啥?”在一旁的原底小学老校长王善林说:“吴书记,你就收下吧!我三大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拽不回来——就像二十多年前他主张把家里的老屋捐出来,又拿出一千元办起原底小学一样,当时我大、我二大都不同意,可都说服不了我三大嘛!”
  吴书记只好含泪接受了王副厅长捐款。学校的修缮工程当即开工。一个月后,工程结束,学校大门上边用水泥制作的匾框里,镌刻着四个红色大字——文宇小学。
  王善林校长以前因胃癌做过手术,经过多次化疗,两年后检查竟完全康复,现在身体反而越来越好。早在教育界开始狠抓教学质量、不再搞学工学农后,为了避嫌,他关闭了儿子东民的无线电修理部,东民又开始走乡串户修理无线电。有了三爷的帮助,东民在县城租用了一家商铺,不再只修理收音机、录音机等无线电,还扩大业务,和西安如意电视机厂签订合同,成了该厂在渭阳县唯一的一家特约维修站。
  让神蟒原上下百姓感觉到身边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是农村开始实行的土地包产到户。牲畜和农具也分到了各家,生产队成了一副空架子。这种“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形式,近似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合作社之前的农户“单干”,土地又回到了农民手中。大家再也不用听着生产队长的铃声出工收工,各家各户的生产生活全凭着家庭成员的时间自由安排。这样的形式极大地激发了大家的劳动生产积极性,大家都用很短的时间干完农活,大量的农闲时间可以搞家庭副业,可以当个体户经商,也可以去城里打工挣钱。有些家里能走得开的青年男女,干脆走出关中,南下去了广东的广州、东莞、深圳,因为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有好多外商投资企业,需要的农民工越来越多。
  如鹄家里人的农业户口只剩下父亲、母亲和民办教师如鲲以及高中毕业后当了百货公司售货员的如露共四人,分得了八亩土地和一匹马、一副犁、一副耙和一副耱。
  这匹大白马是九里店生产队马厩里最健壮、最能干的一匹马。它是大车的辕马,平常不干乱七八糟的杂活,饲养员福儿最喜欢它。白马是家奇抓阄时抓到的,社员们都说家奇的手气好、运气好。
  当了二十几年饲养员的福儿眼看着自己饲养的这一大群牲畜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心里难受,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闲汉。家奇就把白马和福儿家分到的一头黄牛拴在一起,由福儿喂养,饲料两家出,马牛两家用,这样的安排对和大白马很有感情的福儿有了些许安慰。
  家奇已经辞去了县剧团学生班的炊事员工作,充满信心地全力作务起这八亩土地来。
  如鲲每个周末要上教育学院的函授课,如鹄就成了父亲作务庄稼的主要帮手。家里的八亩地其中四亩是小麦,泾惠渠发水春灌后,如鹄和父亲一起锄了两遍。家奇是天天泡在地里锄地,如鹄则是利用周末和每天下班的短暂时间。
  如鹄和父亲在一个周末用白马、黄牛套着犁,和过来帮忙的福儿、三根一起,把预留的四亩棉花地全部犁完,又耙耱了一边,点种上了早苞谷。
  点种早苞谷是如鹄同学王学成提出的建议,他说渭阳县的土地不适合长期种棉花。棉花作务起来不仅劳心费神,而且一年只能收获一料,很不合算;种苞谷好管理,产量高,收益也高。家奇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就送来了他们公司培育的苞谷良种——学成已从西北农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了渭阳县农业局下属的种子公司工作。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