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令人称道的是侯萍。因为孩子小龙放在家里由青青带着,候萍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回家会买上肉和菜。到家后和儿子小龙玩不了多大一会儿,侯萍就会下厨房为大家做饭。吃完饭洗涮完毕,她会和同是回家过周末的如露一起,或扛着锄头下田锄地,或提着草笼到田间地头给马牛割草。作为章家的儿媳妇,已是银行干部的西安下乡知青侯萍很受乡亲们夸赞,这让家奇和青青很有面子,如鹄也为侯萍能如此融入到章家的大家庭生活感到特别的心满意足。
  如鹏在高中毕业后又补习了两年,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如鹄就在去年冬季征兵开始时,先让父亲给三狗叔打了招呼,自己又带着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西凤酒去找公社武装干事杨民战。杨民战还记得那年如鹄被人顶替当兵的事,这次很乐意帮忙,如鹏就参军成了北京部队的一名基建工程兵。
  如雨被甘肃庆云县剧团录取,成为一名秦腔小生演员。临走时,如鲲和他的高中同学杨波说合,促成了如雨和杨波弟弟、县化肥厂机修工杨渊的婚事。目前,如鹄已请求原先在教育局人事科工作、现在的劳动局劳资科尚科长帮忙,将如雨尽快调回渭阳县的县属企业,解决妹妹、妹夫的两地分居问题。杨渊有时也会在周末回来,和家里人一块儿下地劳动。
  章四老汉家的地主成分也被撤销。虽说当时“破四旧”拆房子是红卫兵瞎搞,不是政府所为,家里没有得到丝毫赔偿,章四老汉的几个儿女依然有扬眉吐气之感——最起码和乡亲们是一样的公民了,从此以后,不再会因家庭出身受人歧视,遭人白眼了。
  解开了束缚,精明能干的章家旺在西安承揽的工程越做越大,他挂靠神蟒原公社建筑公司,以项目经理的名义,通过在西安西郊兵工厂已经当了副厂长的何奎子帮忙穿针引线,承包了厂里的一栋家属楼。家丰、家满、福儿的继子三根和如鹄姑妈家兰的大儿子从勤、二儿子从剑也一块儿去了建筑工地。他们或参与管理,或在一线干活。还有完全在一线的四十多名青壮年民工,是章家旺在原底大队各队挑选的青壮年男劳力。
  这些劳力家里都分有土地,家旺会在农忙时停工几天,和大家一起回家干农活,忙完后又和大家一块儿去西安西郊的工地盖楼——这些人,就成了改革开放后神蟒原一带走进城市的第一批典型的农民工。
  霜降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天气很好。当太阳爬到两竿子高时,家奇已在原先队里的打麦场上扫出了一大片场地。如鹄和杨渊把今年收下的第二茬苞谷拉到场里,解开麻袋,抓住麻袋底下两头,朝后快退,然后提起麻袋,苞谷就倒在了场里。家奇用木锨把苞谷摊薄,铲出一绺绺细细的小梁,让这些苞谷粒尽可能都被阳光晒到。
  打麦场上还有七八家农户在晒粮,大家都想早一点晒干苞谷,一部分入自家粮仓;一部分要拉上神蟒原,到公社粮站交公购粮。
  “奇叔,今儿个后晌能交粮么?”旁边也在晒粮的新任队长吴明明问。吴明明早已不再有曾经是“现行反革命”的心理阴影,已经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关中农民。老队长吴貌儿觉得堂侄子吴明明为人热心,乐于助人,就主动让贤,三十多岁身强体壮的吴明明就当上了改革开放后九里店生产队的第一任队长。
  “还不行,再晒两天保险。”家奇说。他清楚粮食拉到粮站,验粮员会用一根带有长柄的像巨大的空心锥子一样叫作扦样器的工具插进麻袋,左右旋转手柄,抽出,就取出了粮食样品,然后将样品放进手心,仔细查看,就定了粮食的等级;再扔一颗到嘴里一咬,就知道你粮食含水分多少。含水分多了就要拉回去重新晾晒,这样麻烦可就大了。
  “哪一天交粮一定告诉我,我用四轮给你拉。”明明卖了自己分到的一头黄牛,又在信用社贷了款,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小四轮俗称“小铁牛”,完全可以代替牛马犁地、耙耱地,还可以带着拖挂拉运货物。明明的小四轮给乡亲们干活也收费,但收费比时下的行情低很多。因此,明明的群众威信也越来越高。
  “好啊!”家奇说,“贤侄的小铁牛肯定比叔的大白马能干多了。”
  晒完了苞谷回到了家,侯萍和如露已做好了早饭,正在把饭菜往院子的小饭桌上端。青青已坐在了小饭桌前,指导着依偎在怀里的小龙吃苞谷糁。小龙三岁多了,可以自己用勺子吃饭了。
  如鹄和父亲、杨渊在脸盆洗了手,正准备坐下吃早饭,突然听见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大家从开着的大门看去,只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门口。如鹄和父亲急忙迎上前去,原来是官复原职的王文宇副厅长大驾光临!
  “哎呀,三叔,稀客,稀客!”家奇急忙招呼,“年初听说三叔来过一次家,当时我上县了没见成,还想说等交完公粮,闲下来到省政府去看望三叔哩!”
  “哦,那次回来顺路想见见你,你不在,我到老家处理完私事就走了。”三叔说,“我当时没回省城,直接去了陕北,陕北的土地沙漠化问题严重,我这段时间在陕北蹲点哩!”
  “三爷好!”如鹄也和王副厅长打了招呼。他很熟悉三爷,从上小学开始,去同学东民家里都会见到他。此前在如鹄心里,三爷在外形上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农村老爷爷,可只要他开口说话,你一定会感觉到他非比寻常的人格魅力。如鹄一直很敬重他。
  “小章校长好!”三爷也笑着回了一声。
  “三爷,我已经到了公社教委,早已不是校长了!”如鹄解释了一句。
  “哈哈!你看我官僚的,年初就听我东民说了,咋就没记住哩!”三爷有意遗憾地说道。
  说话中,大家进了屋,坐在客厅的方桌两边。如鹄沏茶,家奇拿过一包金丝猴香烟,给王副厅长和司机小冯各递一支。小冯说他不会吸烟,家奇就给自己和王副厅长点燃。
  “三叔,我给你跟司机师傅煮鸡蛋挂面。”青青走过来说。
  “不用了,早餐我已吃了——哦,不过,我看你做好的早餐有我喜欢吃的没有。”三叔说着,就往院子的小饭桌跟前走。
  只见饭桌中间,放着四盘菜:豆豉粉条、浆水芹菜、咸萝卜丝、腌雪里蕻,还有一个油泼辣子碗,周围是一箩箩锅盔馍和几碗黄亮亮的苞谷糁。“哈哈!再吃一点,再吃一点,全是我喜欢吃的农家饭嘛!”
  大家就跟着王副厅长一一落座,侯萍及时领走了桌前的小龙。司机小冯说他早上吃得多,不饿,王副厅长说不饿也要加一点嘛!这农村午饭的时间你不是不知道,要到下午两三点哩,你看你能耐到那会儿不?小冯就用锅盔夹了油泼辣子、咸菜来吃。青青看苞谷糁做得不够多,就让侯萍给她和如露煮鸡蛋挂面。
  王副厅长吸溜吸溜喝着苞谷糁,吃了一口豆豉粉条,说:“喝苞谷糁,就着这几样菜最好。尤其咱神蟒原一带乡亲们自家做的豆豉,还有这浆水芹菜。”
  “三爷,这两样菜都是我妈做的,”如鹄说,“村里人都说我妈做的豆豉、窝的浆水是全村最好的。”
  “说得不错!”王副厅长说,“咱原底大队谁不知道你妈最有本事,最能干哩!”
  “三叔,看你说的,”青青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屋里人嘛!”
  “看起来普通,其实不简单,”王副厅长说,“我善林经常给我说,你两口子把六个儿女拉扯大,都有了出息,这固然是我家奇贤侄这个‘外头人’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可是没有你这个能干的‘屋里人’配合,也是不行的哟——独木难支嘛!”
  “三叔,你前次把平反后补发的工资一部分给了老家人,一部分捐给了大队小学,给自己没留一点,在咱神蟒原上下的反响太大了,” 家奇改变了话题,“乡亲们都拿你和程为民、龚生德比较哩,说你就像古代的圣贤,程、龚二人就像槽头上拴着的牲口!”
  “多好的乡亲啊!家奇,”王副厅长说,“我为咱乡亲们就做了那么一点点事情,就受到大家如此之高的评价——你说说看,我在有生之年不好好工作,不为乡亲们再做点事,能对得住谁哩?!”
  “三爷,我想问您个问题,”如鹄放下端着正喝的苞谷糁碗,“听说三爷五七年因为说了几句实在话,就打成了‘右派’,受冤受屈二十多年,在农村劳动改造了二十多年,现在已经证实三爷当年的主张都是对的,难道三爷就没有一点怨言?”
  “是啊!”家奇也说,“现在虽然平了反,官复原职,可已到了年过花甲的岁数,白白浪费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有多么漫长呵,这么长时间能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哩!”
  “要说一点怨言没有,那是假的,”王副厅长对家奇说,“可你光有怨言有啥用?能顶饭吃?能当钱花?咹!还记得咱叔侄俩在大队‘专政学习班’经常悄悄聊的一个话题么?咱俩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国家不可能这样子一直乱下去!咋样?现在拨乱反正,终于证实了咱们当初的信念没有错!也证实了我们党是一个知错必改的伟大的党!”
  这时,大家都吃完了早餐,杨渊和如露端走了碗碟,清理了桌面,如鹄给父亲和三爷倒了茶,家奇又取出两支“金丝猴”,给他和王副厅长点上。
  “只可惜知错的时间太久、太久了,”家奇潸然说道,“三叔耽搁的二十多年,正是人一辈子年富力强最能干事的时候。拿这一点说,也着实让人遗憾、哀伤!”
  王副厅长却又笑了:“遗憾归遗憾,但咱也不必哀伤!我觉得身子骨还行,还能好好干几年。关键是有生之年看到我们党能够‘拨乱反正’,修正了错误,带领着全国人民开始搞改革开放,搞经济发展,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为早日实现‘小康社会’的目标奋斗,我精神振奋加倍工作还来不及哩,那里还顾得哀伤嘛!”
  “三叔的胸怀让侄子敬佩!”家奇动情地说,“像三叔这样的人,才是乡亲们拥戴的真正的共产党人!”
  “家奇、小章老师,你们父子俩想过没有,”王副厅长抿了一口茶接着说,“咱们新中国四九年建立后,多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是孩子学步就会跌跤,就会摔倒,可孩子就是在跌倒了再爬起来的过程中逐渐长大的。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府这么多年跌了不少跤,受到过不少艰难曲折,有过太多的痛苦教训,也摸索出了发展强大的一些经验。现在终于像一个人一样,从婴幼儿长到少年、青年,终于长大了,成熟了!尽管我们现在还是摸着石头过河,前面的路上一定还会遇到激流、险滩,可改革开放的政策不会再变了,过去那些不符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极左路线和错误政策,绝对不会再有了!”
  听着王副厅长一席话,家奇频频颔首,一脸的钦佩与崇敬;如鹄也没有答话,可他觉得眼前这位个头不高,面容清癯的瘦小老人,是多么的虚怀若谷、高大伟岸!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王副厅长说他想去一下胡寨府村,看看胡兴善和儿子胡玥平的大棚养蚕搞得咋样了。他说有一次去陕北时,专门到过胡寨府村,当时父子俩正在建大棚,说要在大棚里种桑苗,还要在温室里养蚕。
  家奇说:“我忙着种我的八亩地哩,也有好些时日没去见我老同学了,我陪三叔一块儿去吧。”三叔说:“那好,年初我去时,兴善就一再提起你,说是当初养蚕还是受你的带动从你这儿引进的技术哩。”
  司机小冯发动了汽车,拉着后面并排坐着的家奇和王副厅长,转眼行驶到了胡寨府村胡兴善家门前。车未停稳,胡家父子和郭从军、王振国就迎了上来,热情地和下车的二人握手、打招呼。王副厅长说:“咋这么快?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胡兴善说:“我们不知道老厅长要来,郭、王二位书记早来了,正想和我们一块儿去大棚捉虫子哩,却碰到了老厅长的车子开到了门前。”说着,扬了扬左手上的小瓜铲。
  王副厅长这才注意到他们每人手上都有一把小瓜铲,就问:“你们捉虫哩,拿着小铲子干啥?”郭书记说:“找到虫子就地拍死、就地掩埋,这样既消灭了害虫,又给土壤增加了肥料。”“哦,既然这样,也给我们每人带把小铲吧。我们本来是看温室养蚕的,顺便也参加一下你们的灭虫劳动。”
  胡兴善说:“那咋行哩!老厅长大老远跑来,我咋好意思让你下地干活?”
  王副厅长说:“就兴从军书记体验捉虫子的乐趣,就不兴我也回味一下捉虫子的童年时光?”
  胡兴善说:“既然老厅长对捉虫子很有兴致,那就再拿几把铲子来。”
  胡玥平又拿来三把铲子,王副厅长说:“两把就够,我和家奇一人一把,让小冯在车上休息吧,我们一会儿还要赶路哩。”胡兴善说那就让小冯在家里的炕上休息。小冯说在车上打个盹儿就行,炕上生地方反而睡不着觉。
  郭书记说:“老厅长刚来,先喝口水,再去捉虫也不晚嘛!”
  王副厅长说:“刚才在家奇家不光喝了茶,还吃了一顿很可口的早餐哩!”
  郭书记说:“看来厅长和家奇很熟嘛!”
  王副厅长说:“何止是熟,我们两家包括兴善家,可是几代人都友好相处的世交呢!”
  胡兴善说:“是的是的,听我家奇说,从我爷爷开始,我们三家就常来常往了。”
  王副厅长说:“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从军书记,咦!咋没见你的吉普车哩?”郭书记说:“我去省城开会路太远,自然带司机坐车去;咱渭阳县小,县内下乡路都很近,骑上我的专车最方便。”王副厅长这才顺着郭书记手指的方向,看到旁边树上靠着的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没铃没瓦圈没后撑没后座——这就是郭书记前次参加永寿老汉寿宴时骑的那一辆,章家奇觉得这辆自行车比起自己家里的任何一辆车都要旧好多。
  胡兴善说:“郭书记上任后,经常来胡寨府村,每次都骑着这辆车。我劝他换一辆新的,他说他和这辆骑了十几年的老“永久”有了感情,舍不得丢掉;他还说这辆车子不管放到哪里,都不怕贼偷。”
  王振国说:“老厅长有所不知,我也曾劝过郭书记换辆自行车,郭书记说我骑旧车有旧车的好处,我感觉每次下乡遇到社员和基层干部,不用开口,就拉近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马上就把我当作了自家人。”
  王副厅长感慨地说:“难怪我一回到渭阳,听到的总是对从军书记的一片赞扬声。受之无愧,受之无愧嘛!具有这样作风的干部,老百姓不欢迎,不拥戴,那才怪哩!”
  郭书记说:“哎呀呀!老厅长,快别夸我了!我还不是一直把老厅长当成我的榜样学习哩嘛!”郭从军说得没错,他在王副厅长平反摘帽前,就经常到原底村拜访他。王副厅长之所以在有了政策后最早一批平反摘帽,与郭从军八十多岁的老红军家奇郭志坚在省委省政府多次的奔走督催不无关系。
  郭书记说:“那就按老厅长的意思,先捉虫和参观,完了再回来喝茶聊天。”于是胡家父子带着大家,来到了村西自己家年初建起的桑蚕种养殖基地。
  大家站在路边高处,放眼望去,右手边是一排十多间连成一体的红砖做墙、石棉瓦做顶的拱脊房,胡兴善说这是养蚕的温室。拱脊房自北向南的大片土地,搭建有四排二十多个东西走向的大棚,每个大棚的结构其实很简单,是由北面三米多高、南面两米多高的黄土墙,中间十米多宽搭起的白色塑料薄膜屋顶组成的。胡玥平说这里边全部培育着桑树苗,现在给温室里的蚕儿提供桑叶,明年开春就可以优惠出售给想种桑养蚕的乡亲们。
  大家也同时注意到,周围一片片被寒风吹得黄茬茬的麦田里,还有不少这样的温室和大棚。
  胡兴善让儿子给大家介绍情况。胡玥平说,这些温室和大棚占地面积四十余亩,是用今年开春在信用社的贷款盖起的。这里面有自己家全部的十八亩责任田和承租的五户乡邻的二十二亩土地——当然会给乡亲们支付租金的。这五家的男人都出外打工挣钱去了,女人就在大棚、温室里干活,也有工资,他们几家的年收入相比从前,就有了成倍的增长。
  胡玥平带着大家走近温室的门口,掀起门上挂着的厚厚的像棉被一样的门帘,推开木门,让大家进去。大家进了温室,浑身即刻有了热烘烘、暖洋洋的感觉。有人就解开了棉衣的扣子,有人干脆脱掉外衣,披在了身上。
  此时房间的窗户也挂着棉胎窗帘,可因为每间房子的屋顶都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玻璃天窗,胡玥平进门后又打开了日光灯,温室里也就变得亮如白昼。大家随即看到了在这个狭长的温室两边一米高低的支架上,各放置了两排养蚕的竹盘;中间的通道上,有四五名穿着毛衣秋裤的妇女,正在给蚕儿换桑叶。
  胡玥平指着一面没有窗户的砖墙,说这面墙两层,是火墙。每天烧火两次,室内温度就会保持在二十至二十五摄氏度左右。说着,玥平让大家看从屋顶吊下来的一个温度计,说此时室内的温度是二十二摄氏度,符合要求。玥平还说为了保温,这屋顶也在两层石棉瓦的中间,夹有一层一拃厚的用碎麦草和泥制成的隔热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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