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大家被竹盘里的蚕儿所吸引,纷纷走上前去。只见这些竹盘放着的绿茵茵的桑叶上,爬满了一寸多长肥嘟嘟的小白虫。小白虫十分可爱,它们不理睬这些客人的到来,都在聚精会神不知疲倦地吃着桑叶。大家屏住气息,听到了蚕儿咀嚼桑叶的“沙沙”声,都说这种轻轻的“沙沙”声,堪称世界上最美妙、最动听的天籁之音。
  胡玥平介绍说这些蚕儿长了一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成了五龄蚕,也叫熟蚕,就开始吐丝结茧了。这是今年的第六茬蚕,春节前还会养一茬。可往年没建大棚温室时,只能养三茬,今年可养七茬,单产比去年翻了一倍还多。
  “总产哩?对于你这个生产大队来说,总产提高了多少?”王副厅长问道。
  “大家刚才也看到了村子周围不少的温室大棚,我已经做了统计,”胡玥平说,“胡寨府全大队已有三分之一的社员建起了温室大棚,而这些建起温室大棚的社员最少都增加了三倍的养蚕数量,再加上今年又都养殖了七茬,最保守估计,全大队今年蚕茧的总产量最少是去年的五到六倍。”
  “我们家的总产量是去年的十倍还多。”胡兴善补充说道。
  “了不起!了不起!”王副厅长欣慰地说,“年初我来只听说你们一家要建温室大棚,没想到现在一下子带动了这么多人!”
  “听玥平说,他们大队明年家家户户都会种桑养蚕,”王振国说,“不出两年,我们原西公社的其他大队也会像胡寨府大队一样,使养蚕这个副业收入成为社员们主要的经济来源。”
  “我的目标是不出三年,”郭书记很有信心地说,“让全县的其他十多个公社也像原西公社一样,把种桑养蚕作为社员们的第一副业,让我们渭阳县这个中国版图上白菜芯中的白菜芯,真正成为‘蚕桑之乡’,从而改变只种粮食这种单一的产业结构,让老百姓尽快地富裕起来,彻底摘掉‘高产穷县’的贫困帽子。”
  “三爷,我们父子俩已和王书记、郭书记商量好了,”胡玥平说,“我们现在的蚕茧数量少,只能让土产公司收购,钱就让人家赚去了。等到我们县的桑树种植有了一定规模,收获蚕茧达到一定的数量,我就想搞深加工,开办丝绸厂;也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走一走‘丝绸之路’,把我们渭阳人自己织的丝绸也卖到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伊朗、土耳其、罗马尼亚、荷兰等国家,甚至卖到美国、英国,卖到世界各地。”
  “好啊!好啊!”王副厅长兴奋地说,“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不简单,你们一定会带动全县的老百姓,跟着你们一块儿很快地富裕起来。”
  说话间,大家已从温室的东头走到了西头。胡玥平正要开门让大家出去,王副厅长突然回过头,停下,对章家奇说:“家奇,我记得二十多年前参观你的蚕房,好像只有二十多盘,也赚了不少钱,可见养蚕的经济效益很好嘛!”
  “是啊!”章家奇说,“我刚才数了一下,这个温室里最少有四百多个竹盘。而且我当时用的是二尺竹盘,兴善兄父子俩这里用的是三尺竹盘。”
  “养蚕效益这么好,现在各级政府都支持,你咋不重操旧业哩?”王副厅长不解地问道。
  “三叔,我是这样想的,” 章家奇说,“年初兴善哥要送我桑苗,想帮我养蚕,我谢绝了。为啥哩?此一时,彼一时嘛!我的六个子女目前都在外边工作,四个都吃上了商品粮,这两个也快要吃上商品粮了,还有娶的两个媳妇、生的两个孙子也都吃着商品粮。如果大家都为了经济效益不种粮食了,这些吃商品粮的工人干部,还有我自家的子孙,不是全要饿肚子了么?所以说,三叔,我现在倒不想搞副业挣钱了,我只把我家的八亩地种好,多打粮食就行!”
  “哈哈哈!贤侄这是全局考虑,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农村的大能人。了不起,了不起嘛!”王副厅长夸赞道。
  “三叔过奖,过奖了!”章家奇笑着说。
  “三叔,你想想看,”胡兴善说,“当年家奇老弟养蚕是为了挣钱养家,供孩子上学,现在六个子女都长大成人,都在外边挣钱,他还缺钱花么?他还费心劳神地养蚕干啥?”
  “那是,那是!”王副厅长说,“家奇贤侄的日子发生了蜕变,今非昔比了!”
  这时,胡玥平已打开温室西门,大家鱼贯走出,跟着玥平走进了最近的一号种桑大棚。王副厅长说:“现在可以捉虫子了吧。”郭书记说:“这几个大棚已经捉过了,咱要到前边和捉虫的妇女一起排队挨个检查,这样才不至于漏掉一株桑树。”王副厅长说:“从军书记熟门熟路的,显得很内行,应该不是第一次捉虫了。”郭书记说:“胡寨府大队是振国书记抓的点,原西公社又是我抓的点,我俩不常到这儿来,咋行?”胡兴善说:“两位书记到我胡寨府蹲点是我全大队社员的福气,他俩不光给我家的桑树捉虫子,还给每一户种桑养蚕的社员都干过活。”
  这时,王副厅长走近不足一米高长得绿油油的桑树苗,摸了摸几片叶子,直夸深冬季节的桑树还长得这样好,和春夏的一样嘛。胡玥平介绍说,这种低矮的桑苗是新品种,耐寒耐旱,所以种桑大棚不要求温度很高,有这些塑料薄膜采集的太阳光升温足够。这些树苗买回时已有一年树龄,现在树龄已将近两年。之所以买大树苗,是为了给咱自己的冬蚕提供桑叶饲料。我们现在开始自己培育桑树苗了,等到一年以后树苗培育成功,就可以节约很大的一笔开支哩。
  走到第六号大棚,大家看到十多名妇女排成一排,每人一行桑树,都仔细地在桑树上下寻找害虫。胡玥平介绍说桑树的虫害很多,尤其以桑瘿蚊、桑螟、夏叶虫、桑粉虱四种虫子危害最为严重。可这些桑叶很快就要采摘下来喂蚕,所以不能使用农药。
  “她们捉虫子不光辛苦,效率也很低嘛!”王副厅长说。
  “是啊!没办法,咱村里闲下来的妇女都在给我捉虫哩。”胡玥平说。
  这时,人群里有一位长得很俊俏的年轻媳妇站起来,喊了一声“三爷,您好!”和王副厅长打招呼,王副厅长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胡玥平的媳妇沈秀荞,就说:“小沈老师,你怎么不去学校,也跑到这里捉虫来了?”沈秀荞说:“今天星期日,三爷忘记了?”王副厅长“噢”了一声,说:“你看这把他家的,我把日子过糊涂了。”话音一落,大家都笑了。
  胡玥平让大家在妇女们一侧排好队,也像妇女们一样找虫子。桑树地里的害虫的确很多,不一会儿大家就在树上树下找到不少白的、绿的、黄的、黑的大小不等的毛毛虫。王副厅长也和大家一样,把找到的虫子用小瓜铲拍死,就势埋进土里。
  “玥平贤侄,刚才一提起捉虫子,就让我想起一件事。”章家奇说,“合作化之前我曾经散养过一群鸡,我从不喂它们吃粮食,每天早上我会打开后门,把它们赶到屋后的庄稼地里找虫子吃。结果这样做不光省下好多鸡饲料,而且吃了虫子的鸡产下的蛋也更好吃。你想想,我当时这三十只鸡每天都产蛋,需要吃多少只虫子哩!”
  “我明白了,奇叔。”胡玥平说,“你的意思是找来母鸡灭虫子?”
  “我琢磨着可以试一试。”章家奇说,“如果可以,每个大棚里养一群鸡,这样可以吃掉大部分害虫,节省不少人力,养鸡本身也增加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嘛!”
  “哈哈!家奇贤侄,真有你的!”王副厅长高兴地说,“试一试,试一试,马上试一试!”
  胡玥平带着妇女们回家捉鸡,胡兴善和大家继续捉虫子。现在大家把找到的虫子拍死后,不再埋进土里,而是用小瓜铲铲起来,放在地头,等一会儿让鸡吃。有人说这些虫子鸡肯定喜欢吃,就像人喜欢吃肉一样;有人就说桑叶味儿甜,蚕儿喜欢吃,害虫喜欢吃,母鸡会不会也喜欢吃呢?有人就说不会吧,对母鸡来说,虫子是肉菜,桑叶是素菜,鸡有肉菜吃,何必吃素哩!王副厅长就说:“咱就不必猜来猜去了,一会儿就可以一目了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十几只母鸡抱来了。胡玥平让放开它们,它们即刻像上了战场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吃掉大家刚才捉到的虫子,随即飞快地跑到桑树地里,急急忙忙地找起虫子、吃起虫子来。有些母鸡用爪子刨着地,很准确地找到虫子,马上用它的尖嘴吃进肚里;有些精瘦精干的小母鸡不断地跳起来,专找桑树上的虫子吃。大家观察一会儿,欣喜地看到,母鸡们消灭虫子的效率很高,却没有吃掉一片桑叶。
  以下有删节
  “看看看!老厅长,老人家专给你准备的酒菜,”郭书记说,“你要是走了咋行?你留下来,我们也好陪你,蹭杯酒喝呀!”
  “好好好!我留下来,留下来喝酒!”王副厅长说,“今儿个这酒不喝,寿哥非骂死我不可!”
  “哈哈哈!这就对了么!”永寿老汉说,“还是郭书记会说话,能把客人留下来。”
  大家这才一一落座。永寿老汉让王副厅长和自己同坐上首,王副厅长说:“这是我老嫂子的位置呀,我咋能坐!我嫂子哩?”永寿老汉说:“别管她,她在灶火帮忙烧锅哩。”王副厅长就站起来来到了厨房门口,和拉着风箱正给锅洞里送苞谷秆的胡杨氏打了招呼,要让司机小冯替她烧锅。小冯过去,扶起胡杨氏,自己正要往灶火墩上坐,沈秀荞回来了,说:“我烧火吧。玥平知道家里忙,就让我先回来了。”
  小冯把胡杨氏搀扶到永寿老汉身边,王副厅长坐在永寿老汉下首,胡兴善就让大家动筷子。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就要先敬王副厅长,王副厅长接过酒杯,说这第一杯酒肯定是要先敬寿哥喝呀!永寿老汉推辞不过,喝了酒,杯子还给了王副厅长。王副厅长又给胡杨氏敬了酒喝了,自己也喝了两杯酒,然后把酒杯放在酒壶上,递给郭书记。郭书记、王书记、章家奇、胡兴善都分别给永寿老汉、胡杨氏、王副厅长敬了酒,大家就开始转轮杯。
  沈秀荞端来一个个热菜,大家边吃边喝边聊。
  开始,永寿老汉聊起的话题是民国十八年(1930年)的年馑,后来的“虎烈拉”瘟疫,说仅仅几年工夫,咱这关中大平原就死了一半子的人;接着,又聊起合作化,聊起“三年困难时期”,聊起人民公社和以后的历次运动,聊到现在的土地承包到户,家家户户再也不缺粮吃,这神蟒原上下的变化太大了,就像是换了一个天地嘛!
  “永寿老哥,”王副厅长说,“如今我们党经过几十年实践,付出了沉痛的代价,终于摸索出一条适合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经济的道路,这就是改革开放,带领老百姓共同富裕,富民强国,建设小康社会。我们的教训够多了,够大了,我们绝对不会再瞎折腾了,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好,好,这就好!”永寿老汉说,“还有最重要一条,再也不能冤屈像文宇老弟这样的好干部了,这也是我们老百姓的最大愿望!”
  “对呀!”胡兴善说,“当年老厅长就是要推广像家奇一样搞的家庭副业,才受的冤屈。可当年要是按照老厅长的主张搞下去,咱关中平原会出现多少个胡寨府村呵?”
  “说得好!前边的教训是要汲取,”王副厅长说,“可我们不能老去纠结这些事情,还是要丢掉思想包袱往前看——现在咱们不就是要做这样的工作么?从军书记、振国书记不就是要让渭阳县的村村社社都变成像胡寨府一样的富裕村,让全县老百姓都像你们胡寨府村社员一样的富裕吗?!”
  “老厅长,”郭书记说,“你的话让我看到一个真正的党的干部身上最亮的闪光点,这也是我一直钦佩你、学习你的地方——你从不埋怨党对你的不公,不计较个人得失,始终坚定着自己的信仰,坚定着对党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和对人民的忠诚。”
  “从军书记做得够好了!”王副厅长对大家说,“前次省委扩大会,省委张书记号召全省县委书记向他学习,主要是讲到从军书记不畏权势,扳倒龚生德、程为民这些贪腐分子;我看从军书记在平时的工作作风上,在带领老百姓勤劳致富的劲头上,更应该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哩!”
  “老厅长,快别夸我了!”郭书记说,“我做得还很不够哩!”
  “哈哈!我老两口真是有福哩!”永寿老汉兴奋地看了一眼老伴胡杨氏说,“我俩活了八十多岁,不光自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让人舒心,还能经常看到你们这些一心一意带着老百姓致富的父母官,还能和父母官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一块儿畅谈让乡亲们都富裕起来的大事,你们说我俩不是很有福么!”
  “有福!有福!哈哈哈!”大家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大哥、大嫂!不光是二老有福,”王副厅长动情地说,“我看到咱们国家改革开放后很短时间内发生的巨大变化,看到胡寨府村勤劳致富的带头人——您的儿子、您的孙子,看到从军、振国两位书记对县、社产业结构的统筹安排,还有咱农村有许许多多像‘能人’章家奇一样可亲可敬的老百姓,我深切地感到咱渭阳县农民有希望了!咱关中平原的农民有希望了!咱全中国的农民也有希望了!”
  王副厅长一席话,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连声说“好!”,鼓起掌来。
  “说得好,说得好!”永寿老汉说。酒壶正好轮到他的面前,他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大,你老不敢再喝了!”胡兴善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喝这么多酒嘛!”
  “儿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高兴嘛!”永寿老汉说,“今天,你就让你老子也学学宋代苏东坡,也来一回‘聊发少年狂’吧!”
  大家又哈哈笑起来,都说老人家海量着哩!“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这时,厨房里的热菜已经炒完,王青云、沈秀荞端来了合页馍、粉蒸肉和红豆稀饭。王副厅长让婆媳俩也坐在桌上一块儿吃饭,青云和秀荞就分别给大家看了一圈酒。胡玥平也忙完了大棚里的事,回家吃饭了,也给大家敬了一圈酒。
  王副厅长要走了,王青云提过来一个大包,说里边是夹好的合页馍粉蒸肉,要交给小冯,说你和老厅长路上吃。小冯说早上在奇叔家吃完饭,章婶已经给我带了好多的辣子咸菜夹锅盔,够我跟老厅长在路上吃两天了。王副厅长说你这小冯,也不告诉我,咋就收人家东西哩?小冯说章婶和胡婶一样,也是不言传就给我包好了。章婶还事先放在了车上,悄悄告诉我别给你说,就怕你推辞。
  王副厅长说那既然你拿了章婶的锅盔馍了,就别拿你胡婶的了。王青云说两种馍味道不一样,大冷天馍又放不坏,你就拿上和老厅长多吃几天。小冯就接了提包,说那也好,老厅长一到陕北,就和他蹲点的沙梁子村的社员们一块儿植树、一块儿修渠,吃的东西以土豆小米这些杂粮为主。大家就夸小冯做得对,还是小冯对老厅长最关心。
  王副厅长只好说带就带上吧,让陕北老区的乡亲们尝尝咱关中平原的白面馍馍也好。
  王副厅长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后,就上了车。
  汽车上了路,开出去老远,大家还站在路边,感叹着说老厅长真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受了二十多年冤屈,也早已超过了退休的年龄,可论起工作的热情和干劲来,连我们这些年轻人也难以望其项背哩!”郭书记动情地说。
  冬去春来,胡寨府大队和其所在的原西公社掀起了种桑养蚕的高潮。由于公社王振国书记多次带着各大队领导在胡寨府大队参观学习,让胡玥平父子将自己勤劳致富的经验现身说法,结果种桑养蚕规模超过了预期——不光胡寨府大队,整个原西公社家家户户都开始种桑养蚕,有些成为种桑养蚕专业户;一部分社员虽然还在大面积种着粮食作物,可田间地头却栽起桑树,把养蚕作为了家庭副业。
  很快,胡家父子和大队其他大棚种桑户的桑苗和蚕卵销售一空。王振国书记给郭从军书记汇报了情况,郭书记即刻通知新任县革委会主任高同山——因破获程为民、龚生德贪腐案立功而受到县委重用——指示农业局下属种子公司,从南方调运来大量桑苗和蚕卵,以满足渭阳全县乡亲们想通过种桑养蚕致富的急需。
  轰轰烈烈的种桑养蚕热潮自然也影响到我们的主人公章家奇、章如鹄父子。可父子俩反复商量,如鹄觉得家里实实在在能靠得住干农活的只是家奇一个人,况且家奇五十好几了,也不能像年轻人一样不知疲倦;虽然自己能给家奇帮忙,但首先要配合邓超专干做好教委的工作——邓超专干是渭阳县教育界大家公认的工作狂,神蟒原公社中小学在全县统考评比中每次都稳居第一。所以说,家里目前缺人手,要种桑养蚕不现实,能种好八亩地的庄稼就很不错了。
  家奇就让如鹄把这个致富的路子告诉给叶家沟的侄子章如钢。如钢不但自己开始种桑养蚕,又带动了他几年前从洛州山区介绍给彭秋叶的同学高俊山。
  高俊山也像章如钢一样,搭起大棚种桑,建起温室养蚕。秋叶妈翠茹在家里不光带着两个孩子,还负责着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忙是比以前忙多了,可如今这样忙忙碌碌一天天富足起来的好日子,却一直是翠茹梦寐以求的。翠茹也从丈夫彭老五去世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她在乡亲们心目中不再是整天满腹心事、愁眉不展的神态,而是一天到晚喜气洋洋、满脸幸福的形象。
  郭书记让下边做了统计,全县有三分之一的农户已经种桑养蚕,这些种桑养蚕的农户又涉及全县一半以上的公社和大队。
  胡家父子无疑是渭阳县最大的桑蚕种养殖户,他们一家的蚕茧生产占到全县总量的四分之一。胡玥平的大棚种桑和温室养蚕技术在全县得到了推广,他的“母鸡捉虫”方法也被大棚种桑的社员们广泛应用。种桑的大棚又多了养鸡这一项收益,一举两得。
  让人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些吃虫子的母鸡产下的蛋很受群众欢迎,市场上需求旺盛,神蟒原上下很快又自然形成了养鸡的热潮。有些农家看到养鸡赚钱也很快,即就是没有种桑养蚕,也专门养鸡,然后养蚯蚓喂鸡,成了以养鸡为副业的专业户。
  九里店的吴貌儿做过多年会计,他觉得养鸡的利润不低,加上和信用社熟悉,就贷款和儿子海海办起了渭阳县最大的家庭养鸡场。吴明明因帮忙给叔父吴貌儿卖鸡蛋,熟悉了县城农贸市场的鸡蛋行情,就开始专门走乡串户收鸡蛋,让媳妇在市场租下的摊位上卖。开始时零售,后来零售带批发。
  这天早上,吴明明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两边挎着两草笼鸡蛋正要上路,碰到从家里出来扛着锄头的章家奇。吴明明下了车,和家奇叔打招呼。家奇知道他在贩鸡蛋,就问他生意做得咋样?明明说县城市场接近饱和,我正愁得想转行哩!家奇就建议他到西安周边的农贸市场去看看,说西安人多,市场大,恐怕价格会更好。吴明明恍然大悟,说:“哎呀!我知道家奇叔年轻时贩猪娃就跑过西安,咋就忘记了早一点请教我叔哩!好,我今天就去西安考察一下。”
  说完,明明不去县城了,骑车上了神蟒原。到了汽车站,把自行车存放在保管站,提着两笼鸡蛋,坐上了渭阳至西安的公共汽车。
  下车后,明明提着鸡蛋,一路打听,来到东郊农贸市场。市场里有几家专卖鸡蛋的店铺,他们卖的鸡蛋价格果然高过渭阳县市场的三成。其中一家店的老板看到吴明明草笼里的鸡蛋,就要收购,明明就以高过渭阳两成的价格卖给了他。他说你以后就给我送,送多少我这里就收购多少。
  吴明明干脆又贷款买了一辆一次可拉两吨的农用机动三轮车,将渭阳县城农贸市场的鸡蛋销售摊点变成了收购网点。原先一些在市场卖鸡蛋的小商贩,都成了他走乡串户的鸡蛋收购员。尽管明明一天要跑三趟,可他的三车六吨鸡蛋连一个东郊市场也满足不了,其他几个批发店的老板也让他送。他就又买了一辆三轮车,自己和海海一起搞鸡蛋贩运,让媳妇在县城收购鸡蛋。
  看到吴明明贩运鸡蛋赚了钱,好几个原先的鸡蛋收购员也像他一样买了机动三轮车,往西安送鸡蛋。很快,西安北郊、西郊、南郊的农贸市场,都有了渭阳县的鸡蛋批发销售网点。
  市场扩大了,渭阳鸡蛋不愁销售了,县委县政府及时召开专题会议,开发多种资源,支持社员们发展养鸡家庭副业。种子公司抽调专业技术人员,购置孵化机,办起良种鸡场,为社员们优惠提供良种鸡苗;农业局下属生产资料公司又从外地调进大量鸡饲料,降低了社员的养鸡成本,使其利润达到最大化。
  渭阳县的鲜蛋成了西安市民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省报记者在采访了渭阳县吴貌儿这样的养鸡专业户以后,专门采访了倒贩鸡蛋的吴明明。此时跟随吴明明贩运鸡蛋的柴油机动三轮车有了二十几辆,因为吴明明进入这一行最早,大家都自觉地听从他的统筹安排。记者幽默地称这支部队为“倒蛋部队”,吴明明自然成了“倒蛋部队”的队长。
  吴明明不会忘了打开西安市场还是家奇叔的建议。记者采访他时,他也让记者采访了家奇叔。
  这个记者不光为吴明明发了通讯,还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以反映改革开放后市场的繁荣景象和城乡居民生产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据说有一家影视公司已经和记者开始洽谈,准备用他写的报告文学改编拍一部电视剧,名字就叫《倒蛋部队》。
  新闻媒体更是对渭阳农民养蚕做了大量报道,养蚕大户胡玥平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大家都知道胡家父子不光是社员群众勤劳致富的带头人,还是渭阳县首富。至于胡家现在到底有多少钱,大家众所纷纭,有说八万的,有说十万的,胡寨府大队有养蚕户从内行的角度大胆预测,胡家的资产在二十万以上。
  两年过后,渭阳县成了关中平原远近闻名的蚕桑之乡、养鸡之乡。这时,渭阳县行政上不再受咸阳地区管辖,而是划归到了西安市。各级革委会也已经撤销,取而代之的是各级政府。公社改叫了乡、镇,大队叫村,生产队叫组。神蟒原公社也自然恢复了之前的称谓——神蟒原镇。
  渭阳县委、县政府带领百姓勤劳致富的先进事迹,受到省、市党委、政府的通报表扬。省农业厅王副厅长还会同市政府召集市郊各县书记、县长,到渭阳县开现场会,参观胡家父子的蚕桑种养殖基地,参观养鸡专业户吴貌儿的养鸡场。王副厅长在会上语重心长地对各县的领导们说,我们市郊各县和渭阳县的地理位置、气候、土质、资源、交通等方方面面基本相同,渭阳县领导能带领百姓走上富裕路,我相信大家也一定能把渭阳的先进经验带回去,因地制宜,发展家庭副业,让乡亲们都能够尽快地富裕起来。
  收完了苞谷,种下了小麦,秋收大忙结束后,章家旺联合章家奇、章如鹄父子以及胡玥平、王善林,还干了一件神蟒原一带乡亲们认为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协助悟运法师重整、修葺、开放了“文革”初期关门闭户至今的神蟒庙。
  原来,当了神蟒原村八队社员的悟运和尚改名吴运,多年来依旧住在破庙里,既是队里的农具保管员,又和社员们一起出工,收工。好心的生产队长总是派些轻松的活路给这个昔日的和尚,还想给而立之年的他介绍一个女人做妻子,都被吴运坚决回绝。吴运讲话越来越少,渐渐地,人们把他叫成了“哑巴吴运”。
  又过了几年,哑巴吴运收养了一个十四五岁的流浪儿,恳求队长给孩子落户。队长觉得吴运终究年老了需要人养,就让这个流浪儿作为哑巴吴运的养子,以吴承的名字在神蟒原大队八队落了户。吴承也不讲话,像是个真正的哑巴。父子俩除了去队里干活,总是大门不出,不和任何人接触来往,被大家唤作了“哑巴父子”。
  其实,悟运和尚内心深处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人民公社社员吴运来看。他每天在队里出工前,已做完了早课;收工回来,关了庙门,用过斋饭,又开始了一个时辰的晚课——起香、打坐、诵经……研习佛法,从不懈怠。他的养子吴承,实质上是他收的弟子悟承。经过悟运和尚多年教诲,悟承和尚现在也通达佛法,达到了法师的水平。
  改革开放几年来,悟运和尚听到外地不少寺庙一个个重整修葺,对外开放,又听到自己师父悟定法师老朋友章四老汉的儿子章家旺在西安城里搞建筑,就动了心思,今年早春找到章家旺商量,想自己化缘,然后让家旺整修神蟒庙,为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重塑金身。这时的悟运和尚已穿起袈裟,虽不如他过去的师父悟定法师魁梧富态,但他笔直高挑的身材,坚毅俊朗的面容,加上他不凡的谈吐,倒也令所见之人肃然起敬。
  家旺首先被悟运和尚十几年来忍辱负屈、一心向佛的行为所感动。他真诚地说,师父,这事你放心,我一定帮忙。将来化缘的钱用来买材料,我的工程队施工全部免费,不收分文。悟运和尚倍感欣喜,急忙合十鞠躬,施礼致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家旺将此事告知了如鹄和家奇。家奇对家旺说,我听大和四大都讲过,民国十六年,由王家牵头,咱章家和胡家一起修葺过具有千年历史的神蟒庙,也给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重塑过金身。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文革”让神蟒庙断了香火,如今能在咱这辈人手里把香火延续下去,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化缘的事不难,我去找胡家和王家——还是咱三家一起凑钱重修神蟒庙。
  如鹄说,小时候我就知道四爷和庙里的悟定法师是好朋友,既然现在政府允许重开庙宇,咱几家出面张罗这事自然最好,可这要办好多手续,我协助他们去找有关部门。
  章家奇随即去了胡寨府村。进了胡兴善家门,见到永寿老汉和儿子兴善、孙子玥平刚吃完饭在喝茶聊天。知道了家奇来意,永寿老汉手捋胡须,连声夸赞,说这事情是件大好事,五十多年前咱三家就合伙修整过神蟒庙嘛!兴善说事情没麻达!不过我是党员,又是干部,不好出面做这事,就让我儿玥平和家奇老弟一块操持吧。一旁的胡玥平迫不及待地对家奇说:“家奇叔,我想这次修缮也花不了多钱,你只管负责张罗施工,花多少钱都算我胡家的。”家奇连连摆手,说:“那咋行么?还是咱三家一起来。”永寿老汉说:“我记得民国十六年那次修庙主要是你两家掏钱,当时胡家穷,就意思了一下。这次的钱应该主要由胡家花么,你两家意思意思就行了嘛!”
  章家奇哈哈笑着说:“好好好!就按寿叔说的办,谁不知道咱胡家已经是渭阳县首富了!”永寿老汉也笑了,说:“对呀,有钱了就该干些积德积福行善行义的好事,这样对子孙后代有好处!再说我老汉也想多活几年,想五世同堂,亲眼看看我的末末孙子哩!”话音一落,大家都说肯定能看到,就笑成了一片!
  王善林知道了章家奇张罗着重修庙宇,主动送来了五百元,还故意嗔怪说:“家奇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过去咱祖上一起整修神蟒庙,到了咱这一辈,你章家和胡家一起修庙,咋就把王家落下了?”家奇就说我正准备找你哩,你却先把钱送来了,又说了胡家的意思。王善林说:“是啊!这五百元就是意思了一下嘛,再多我现时还真拿不出来哩。”
  自此以后,如鹄骑着自行车,带着悟承师父,找村上、镇上、县上,跑宗教部门、统战部门、文物部门和文化部门,跑完了整修庙宇重新开放的全部手续,还带回了神蟒庙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证书和任命悟运法师为神蟒庙住持的证书。如鹄经常会耽搁着教委的工作给庙里跑事,要给邓超专干请假,邓超专干总是说,这件事是神蟒原老百姓期盼已久的大好事,你就放心去干吧。手头有事忙不过来你就直说,我随时抽调中学的老师给你帮忙——后来,神蟒原中学教务处的郜煊老师,就成了如鹄教委工作的得力助手。
  章家旺请陕西美院的师生一起,重塑了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金身;亲自带着自己工地上懂得古典建筑的匠工拆换了神蟒庙的飞檐飞角、屋脊青瓦;新做了牌匾,刷新了廊柱门窗等,还添置了诸如钟、鼓、香案、香炉、香烛、香架、木鱼、云板等各种法器……
  胡玥平其实并不是送来了钱,就撒手不管了,他只要有空,就和家奇、家旺一块泡在工地上。如鹄辛苦地骑着自行车带着悟承师父跑手续,经常会碰到胡玥平,两人就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玥平对如鹄很快跑完了手续很是赞赏,说如鹄兄弟真能干,要不是你在学校做老师,我真想和你合作,好好干一番事业。如鹄说:“山不转水转,或许咱哥俩以后还真会碰到一搭,合作起来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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