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的爱》现实常催迫,人生多无奈,但愿希望不灭,真爱不死。

  晚安!
  秋天,杨继红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摆了场升学宴,热闹了好几天。张欣那几天不止一次听见耿玉英既不服又惋惜地说:“要是王远坚持练体育,也能上大学,现在都快毕业了。”
  “你儿子差啥?没考上大学给你掉价了啦?”王远带笑不笑地问。
  “没有,谁也没有我儿子出息,行不?”耿玉英一笑就眯起来的眼睛白了儿子一眼。
  张欣默默避开,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即将褪尽的镇子,突然想到:镇上的楼要建多高,才能跟她站的地方一样高?
  “寻思什么呢?”王远问。手从她右肩伸过来,绕过她脖子,搭在左肩上。
  “没想什么。”张欣习惯性地靠到他身上,回家后他的体重增了十斤,胸膛比过去厚实了,“你当时要是不为我退出校队,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后悔不?”
  “假如我心里有个天平,你在一头,那头放上全世界,也是你沉。”
  “你在哪学的?太假了。”张欣格格地笑,转过身问王远。
  “真话是只要你不把我甩了,我就不后悔。”王远看着她,她觉得王远的眼里装了全世界的爱意。
  “你长得这么帅,嘴又这么甜,我哪舍得甩了你!”张欣的手在王远脸上摩挲爱抚。几只候鸟排列整齐地从北边山后飞来,经过他们头顶,最后消失在南边的山后。
  冬天的时候,王春林在饭桌上忽然说明年给他们结婚。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住在一起,与夫妻无异,可是听到结婚,张欣还是笑得像朵初开的花。他爸带着酒劲儿,心情大好,承诺明年就能攒够彩礼。
  “彩礼用不着,”王远不屑地皱了皱眉,“家里做买卖用钱地方多,用不着给我们,我俩年轻,自己挣。”
  张欣看着王远自信昂扬的侧脸,刚才的热情瞬间冷了。她早就想跟他说,孩子跟父母,小时候是一家人,长大就是两家人了,亲近可以,但很多事,还是得分清。彩礼是他们该得的,为什么不要?她越来越觉得王远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是那么不切实际,靠他们挣的那点钱,两个人花都不宽裕,他还这样说大话。亏得她一直小心,没怀孕,不然就真得稀里糊涂嫁给他了,辛辛苦苦地带孩子,算计着柴米油盐,估计不等孩子上学,她就熬成黄脸婆了。
  “那哪行,别人有啥也得让你们有啥。”耿玉英看着儿子,满眼的疼爱和自豪。张欣看得出,她心里特别满意儿子,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纳闷儿,连长辈都能看出她的心思,王远怎么就看不出来?
  过年,王远张欣一起贴春联,王远贴完“新春大吉”的横批之后跳下凳子,把她冻冷的手揣进他怀里暖,笑说:“秋天再贴,就是‘百年好合’了。”
  张欣微笑,心里想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一定要让他知道,她设想的他们的以后。
  但在他们相爱的时光里,她没能等来这个时机。

  待续
  晚安!
  冬天王远父亲得了次感冒,好了之后一直咳嗽,吃了很长时间的药也没好,晚上还会有点低烧。过年期间请吃饭的多,抽烟喝酒都凶,咳嗽加重,连着两天晚上不能睡觉。初八医院一上班,就去医院做了个CT,下午去取片子的张欣给王远打了电话。
  “大夫说咱爸肺上有个阴影,怀疑是瘤。”张欣几乎是刚开口就哭了。
  “大夫怎么说的?”王远心一沉,几步走到大门口。
  “现在县医院不给确诊癌症,大夫不明说是癌,但是他说就是,让咱们上沈阳检查。”张欣哭得话都说不清了。
  王远感觉有把锤子,捶着他的心,一下比一下狠,脑子里有台接近报废的发动机,像是随时都可能爆炸一样的轰鸣着,街上车来车往,他都听不到,相反却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世界,翻了个个儿。
  两天后,王远带他爸去了沈阳的医院重新检查,结果一样。住院,给了大夫红包,之后马上就开始了治疗,放化疗同步进行。王远辞掉了工作,在医院陪护。他妈知道他爸得了肺癌,几乎崩溃,不是坐着发呆就是没头苍蝇似的干活,突然就会哭一场。这么多年,王远看着父母过日子,看不出恩爱,只是不吵架,父亲从来没说过好听的话,但明显能看出来对母亲的呵护。父亲就像山一样,是他们母子的依靠。
  父亲在医院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王远学会了洗衣服做饭,和理解。放化疗的过程要经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父亲暴躁得就像头被兽夹困住的熊,单因为吃饭,就骂了他好几次。去医院的第一个月,在住院部后门抽烟抹眼泪的王远经常被护士撞见,他接受不了父亲的乖张,可等他看到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父亲,马上又对埋怨父亲感到内疚。
  后来他想通了,直接要面对死亡的是父亲,在死亡前面挣扎的也是父亲,作为旁观者,他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可怕,不能再要求病人做什么了。
  王远戒了烟。最大的快乐,就是没病。
  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情绪却越来越稳定,几乎什么都顺着王远,说的最多的是“没事儿”,吐过之后说,疼的睡不着的时候说。这是父子间的情感表达,也是男人之间的托付。几乎整个楼层的人都在夸他是孝子,这样的肯定毫无意义,因为他做的一切对父亲都毫无意义,甚至是负担,他有时觉得在付出的还是父亲,他接下儿子给的这些负担,就为了让他在以后的人生里因为尽到了责任而活得心安理得。

  张欣去了三次沈阳,两次都是去送钱。钱花得真快,就像从刚学会数数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那么轻易,三个月不到,王远家留着做买卖的钱就见底了,这些钱里有一半都是借的。王春林的主治医生说他是中晚期,治愈不可能,但暗示过,如果治疗效果好,出院后能控制不复发,长期存活也是可能的,这让王远全家有了希望,也阻绝了一切不同意见。可能性太小,就是不可能了,可张欣什么都没说,现在陌生人都不能对王远说这样的话,何况是她。
  张欣等王远续交了治疗费,带着剩下的钱和她,回了出租屋。医院床位太紧张,每个床位都有几个病人。病人只能住外面。王远租的地方就是医院附近的民房,九十多平米,分成四份,王远爷俩就住在其中一份里。空间逼仄,只能容下一张双人床,一条过道,两个人就错不开身了。室内破旧,杂乱,所有东西好像都不在应该在的地方,空气混浊,油烟味,咸菜味,中药味,和病人身上的腥味。王远瘦了,眼眶挂着睡眠不足留下的暗影,一脸胡茬。他不笑还好,当拉着她在床边坐下,亮出温暖疼爱的笑,她眼前瞬间模糊,不管多生他的气,这一刻,她对他只有心疼。张欣捧着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下颌的胡须,主动吻他。两人滚到床上,没有前戏,直奔主题。刚开始,就有人开门。
  “回来人了。”张欣低声说。扭动着不舒服的身子。
  “没事儿。”王远不管不顾。
  张欣没办法投入,她屏息听着两个人从属于他们的那扇简易的门前经过,脚步声,说话声,就在耳边。她枕在一个灰污的枕头上,被她压出了难闻的气味,他们都穿着衣服,她想着王远光滑的脊背,但只能摸到粗糙的衣服面料,也感受不到他身体的温度,她甚至避开他的呼吸,以便仔细听门外的动静。张欣闭着眼,第一次,在他们交欢的时候希望快点结束。
  张欣拨开王远抱着她的手臂,起来整衣服,性在他们之间具有魔法般的吸引力,能把两个人久久地黏在一起不愿分开,但这次魔法失灵了,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头发染上了枕头的味道,她把头发扎了起来。
  王远送她到车站,一路上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关心话。

  待续
  晚安!
  三个月后,王春林出院。治疗效果一般,癌细胞降到了正常值,肺部肿瘤的萎缩不理想,可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接受治疗了,回家吃药,静养,每月回医院复查。
  王远又上班了,耿玉英把菜地托付给了孙亚萍,在家照顾丈夫。王春林像是真觉得自己能痊愈,快点把花的钱挣回来,可是回家之后,连走出院子的力气都没有。亲戚朋友陆续来看望。张欣冷眼看着这一切,尽着儿媳妇的义务。第一次回医院复查,基本正常。夏天,就开始有人来要债了。
  王远张欣回家之后,王春林一阵接一阵地咳嗽,稍好一点就嚷着“死了得了”,耿玉英眼睛肿的老高,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问原因,是冬天赊粮食给王春林的朋友来要钱了,那些粮食卖完,算回来的钱直接治病了,怕他着急,就骗他说钱还了。
  “不说不是怕你上火吗?有人就有钱,花了再挣呗。不用寻思这些,你把身体顾好就行了,我都这么大了,以后家里我张罗,不用你操心。”
  张欣在客厅里安慰耿玉英,听见王远说的话,让她忘了说话。
  王远没对她说过他要做什么,也没要求过她该怎么做。他直接做了。他现在特别仔细,过年之后没添过衣服,没和朋友聚会,鱼肉不断,但都是给他爸准备的,他会往她碗里夹,自己几乎不吃。这种爱张欣没法感动,王远好像变成了巨人,迎着太阳,她被罩进了他的阴影里,跟他做一样的事,买件衣服都要左思右想,征求他同意,如果未来的日子都要这么过,那就太累了。
  第二次回医院复查,迟迟没接到王远报平安的电话,张欣给他打,他情绪低落,告诉她他爸的癌细胞高出了正常值数倍,已经淋巴转移。他爸的身体不能再放化疗,大夫也明确表示,治疗意义不大了,家里照顾的好,病人反而比在医院里维持的时间长,或者尝试其他的治疗。大夫推测,他爸只剩三个月了。
  王春林自知身体不济,回家之后常说了些感伤的话,说死也就死了,他想开了,遗憾就是没能看见儿子结婚,没能看见孙子。
  有亲友给耿玉英出主意,让他俩领证,冲冲喜,王春林看见结婚证没准儿还能多挺一阵。耿玉英没主意,听人提了几回,就正式地把这事跟他俩提了。
  她说完之后有两秒钟特别安静,静得能听见时钟往前走。张欣低着头,手撂在腿上,眼看着腿上的手,她能感觉到王远看她了,她装没看见。之后听见他说:“不信那些。正经事儿还干不过来,扯那些没用的。”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不耐烦地皱着眉。他最近话越来越少,动不动就这么严厉,她都要加着小心。
  “也行,反正我俩也是早晚的事。”张欣的表态慢半拍。王远已经说过了,她说不说都一样。她从没想过不嫁给王远,除了他还能嫁给谁?就像她说的,他们结婚的是早晚的事,但不是现在,她不想就这么嫁给王远,只为了给快死的老人冲喜,简直是笑话。

  待续
  晚安!
  王远四处淘换,终于找到了一种治肺癌的药,一个月一疗程,一疗程一万块,连续用六个疗程之后免费给药。这种药据说还在临床阶段,不在正规渠道流通,所以不能报销。
  万春林吃了这种药之后身体状态好了很多,咳嗽减轻,食欲很好,人也胖了,只是喘不上气,不能多活动。但这已经足够让他们全家重燃希望了,情绪高昂地聊着“好了之后”。张欣从他们身上看到,梦做时间长了,就能把现实忘了。
  吃了三个疗程的药,家里钱又用完了。王远开始以自己的名义向亲戚朋友借钱,但这次的回应,远不如上一次积极。第一次借钱,亲戚朋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死大事触动了情感,而且觉得王家过得不错;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王春林没希望了,而且王家已经背着债,没人愿意陪着王远反犯傻。王远没借着钱,还失去了很多朋友。
  晚上,耿玉英来到儿子房间,关好门,用近乎耳语低声跟儿子商量:“要不拉倒吧,药别买了。真能治好行,咱砸锅卖铁也给他治,你爸这病好不了,花多少钱也是白扔,到最后人也没了,钱也没了,人财两空,”耿玉英看了她一眼,她猝不及防,她太专注了,坐的笔直,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把你们也拖垮了。治病治不了命,能治成这样,也对得起他了,我好好伺候他,留到哪天算哪天,你别张罗了。”
  耿玉英说完又看了眼她,但她的眼里只有王远坐在床边的背,他僵硬的脖颈,他低着的头。屏息静气,甚至心脏也暂停了,在等他的回答。他就像头强壮的野牛,谁也没法阻止他倔强地奔跑,她期待耿玉英的话能起作用,期待看到他点头,期待卸下背上那座大得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的山。如果那样,今晚她会用她的爱安慰他,用爱让他知道,放弃必须放弃的,是为了开始应该开始的。
  “妈你别管了,你操心家里就行,外头事儿,听我的吧。”王远最近说话的语气变得低沉,就像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每说出一个字,都有鲜血迸出胸口,所以家人都不敢跟他多说话,更不敢反驳他。
  张欣失眠了,睁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那一线夜空,王远就在她身边,却像隔了很远,他应该也醒着,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盼着黎明快来,可眼下,夜正浓。

  王远最后从老板徐立波那里借到了三万块,备齐了六个疗程的药钱。
  第五个月的药没吃完,王春林的状况突然急转直下,每天能在屋地上走两个来回已是极限。可王远还是买了第六个疗程的药。这个冬天早早就冷了,王远的羽绒服旧了,不暖和,早晚骑车上下班遭罪,最后干脆穿上了王春林的军大衣。
  张欣实在不想面对这样的王远,隔三差五地就回自己家住。从这年的春天开始,她就想和王远好好谈谈,后来突生变故,需要谈的内容变了,可想要深谈的心不变,就像两艘结伴驶向同一港口的船,时常要矫正航道。可他们的生活一浪高过一浪,波涛汹涌,疲于招架,只求船不翻,至于要漂到哪去,几乎听天由命了。
  张欣想跟王远说的话一变再变,在这一年的冬天,她撕掉了修改无数次的腹稿,觉得和现在的王远,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约定俗成了一个“不准笑”的规矩,每个人都沉着一张脸,像是镜子里的人,没有笑容,也没有温度。沉闷日积月累成压抑,压抑日积月累,让人窒息,张欣一进这个家就觉得喘不上气,而且神经都是紧绷的。王春林每天夜里都要剧烈地咳嗽几回,每一回都要可能背过气去,各自关着房间的门也能听得清楚,王远时常要起来帮忙。
  王春林的每一声咳嗽都让张欣紧张,甚至恐惧,尤其当王远不在的时候,黑暗中有时觉得他就站在他们房间的门口,像是听见了她的心思,在喘息着问她:你就这么着急让我死?这么希望我一口气喘不过来?
  可回家住一样不消停,母亲像是春天檐下的燕子,唠叨个没完,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问问王远到底怎么想的?欠了这么多饥荒怎么还?你跟他还哪?那你可傻透腔儿了!人家结婚都是十万二十万的往娘家划拉,你可倒好,婚还没结呢,先把自己家钱搭出去了......我告你张欣,记住了,他们那些饥荒,他爸死了全是他妈的,一个老太太,别人把她怎么的?你们要是管就没头了,十几万,得还到驴年马月......你听见没?”
  张欣听得实在烦了,就和母亲吵几句,母亲不敢跟跟她吵,她喊两嗓子就没声了。可心里始终都有气,住的也不舒心。所以就王远家住烦了回家住,家里住烦了再回王远家,到了两边全都烦。
  张欣的情况通过她妈渐渐在她家的亲戚中间传开。她越来越频繁地接到表姐的电话。表姐嫁人之后就不工作了,现在孩子也有了,那个日本姐夫年纪是大了点,不过表姐很幸福。
  表姐给她打电话说是在家带孩子生活无聊,可每次,都会聊到她去日本打工的话题。
  “你姐夫的厂子正缺人,活不累——就是累也累不着自己家人。一年十万打底,算上加班奖金什么的,一年十四五万不是难事儿,你在家十四五万得挣所少年?赶紧过来得了,趁年轻,等结婚有孩子了,想来都晚了。爹有妈有不如自己有,谁也别想,先想自己,你一心一意跟王远好了这么多年,他家有事他考虑你了吗?有钱是真的,你有钱,谁看你都好,你能拿出来钱,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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