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著作里暗含的宋明理学

  感谢网友ty_143550181的建议,我把之前帖子里关于金庸和宋明理学的内容单独开了个帖。

  本帖灵感源于金庸著作,宋明理学的知识来源于钱穆的《宋明理学概述》和陈来的《宋明理学》,再加上我自己的一点小发挥,希望大家喜欢。
  大家看剧的时候可能发现,有的剧看过之后令人元气充沛,例如金庸的剧,但有的剧看过之后爽是爽了,但爽过之后却发觉自己跟空虚公子一样,感觉身体被掏空。

  这是因为真正经得起反复观看的剧,里面都是庞大的哲学体系架构在支撑,你看得不止是剧,看的更是哲学。

  因此,楼主就开帖专门八一下金庸著作里蕴含的宋明理学。

  有人说中国没有哲学,还有人说中国的哲学止步于春秋战国时期,这些话全是放P。

  真实的宋明理学,比起春秋战国时代的学术,以及比起西方诸多经典哲学著作,无论是思维之跳跃大胆,还是思想之深邃宽广,或者是脉络之清晰细腻,都丝毫不曾逊色。

  因此,本帖通过金庸剧作,带领大家重温那个精彩纷呈的思想时代。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对于宋明理学的介绍,就从《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开始。
  
  《神雕侠侣》是一个充满隐喻的故事,故事表面上说的是杨过和小龙女,但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道德观念的反思。

  人类的文明源于人和人之间建立起来的信任和默契,而这种默契是经过个性和集体利益相互碰撞后磨合出来的,能够让所有人都能和睦相处,一起愉快地玩耍的方法,古代叫做“道”,一般只掌握在少数统治者手中,老百姓不用问为什么,只要跟着做就行了,因此那个时候的社会没有“道德”,只有“道”。
  中国传统道德观念的真正建立,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当时的哲人们(例如孔子)目睹乱世,不甘于活在像野兽一样为了欲望自相残杀的社会氛围中,于是将原本只神秘流传于贵族和统治阶级内部,用于占领智商和道德高地的道德观念,播洒到了民间的田间地头。

  于是,突然开了窍的普通老百姓们,除了基础的欲望之外,又多出了一些追求。

  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延绵不绝,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万里长城。但长城只可以抵御外侮,保护肉身,要真正活出精气神,还是得靠每个人心里建起的长城,因此,道德长城的建立,才是华夏民族能在历史马拉松比赛中坚持下去的主要原因。
  在上千年的传播过程中,道德长城被中国人玩得愈发纯熟,并玩出各种意识形态,人们乐于给这道长城不断添砖加瓦,并习惯于坚守在道德舒适区,主动担负起维护这座越来越高越来越厚重的城墙的重任,并对敢于跨越边界的不安分者进行鄙视。

  然而,保护了中华民族这么多年的道德长城,到了宋朝,终究开始伤人了。

  由于场面太过混乱,我们分不清究竟是道德本身动的手,还是道德的野生守卫者打着道德的旗号动的手,总之,有人受伤。

  金庸把整个事件用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描述了出来,故事发生在宋朝末年,而被伤害的主人公,就是杨过。
  
  杨过之所以会受伤,并不是因为宋朝的思想太守旧太古板,正相反,宋朝的思想太过活跃了。想想看吧,一个个桀骜不驯的知识分子扎堆的年代,就好比30个姐姐共处一室,那得热闹成啥样?

  说到知识分子,以及道德的建设者,占据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C位的,绝对得数儒家,因此我们需要把儒家的历史从头到尾捋捋顺,才能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儒家创始于几大春秋时代图书管理员之一孔子,之后因人性到底本善还是本恶的争论,分成了两个分支。
  持性本恶观点的儒家代表人物是荀子,主张礼法结合,劝你学好劝你善良,而对于那种劝学都劝不好的,不妨采取法治措施雷霆霹雳手段。这种观点由于站在统治者这边,因此主张偏右,并最终提纯分化出了法家。
  持性本善观点的儒家代表人物是孟子,虽然这一派的代表作是《中庸》,但观点一点都不中庸。孟子这一分支主张以民为本,观点一,人民都是对的,观点二,统治者应尽量满足人民的需求,观点三,如果统治者哪天认为自己对了人民错了,请参照观点一。由于屁股稳稳坐在了人民这边,所以主张其实是偏左的。
  孟子这种观点就让统治者比较头大了,“统治者尽量满足人民”,饭要一口一口吃,再好的承诺也得有实现的客观条件限制和时间限制,难免出现买家秀和卖家秀之间对比的尴尬场面。

  而且这要摊到明事理的人民也就算了,如果是摊到《渔夫和金鱼》里面像渔夫老婆那样的人民,如果所有人民直接要求都当仆从万千衣来伸手的世界之王,那统治者该怎么办?就算统治者是金鱼,法力也是有限的好吗?
  而致命的是,和大行于世的黄老执政观点不同,黄老的观点用一句话总结就是“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而儒家却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系统的完善的执政标准,不是儒家去主动对标统治者,而是让统治者去自觉对标儒家的标准,符合标准则罢,如果一旦不符合,孟子有句很有名的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
  这种刺头如果只是个草莽之徒,法律出手就可以了,可他们偏偏是一副傲娇的学术模样,只给你抽象的思想,非暴力不合作,还因为屁股坐在人民那边因而取得了绝对正义,并且几乎成为学术主流。

  儒家这种学术团体的命运可想而知,大抵不是被填坑就是被喂野猪。
  但到了汉朝,偏偏让他们遇到了一个擅长喝最烈的酒,做最野的皇帝的汉武帝,两两相望之间竟然对了胃口一拍即合,一举登上庙堂C位,而汉武帝则外儒内法,左右互博术用得不要太溜。

  从此,董仲舒“表彰六经”,兼收百家著作,创立了研究古代经书的儒家学术流派,又称“经学”。

  “经学”,是新旧儒家的跨时代标志,由于金庸没有同时期的小说,我们暂且就用《越女剑》来命名这个儒家时代。
  
  儒家从此又当老师,又当官员,但久而久之,少数几个做学问的渐渐做成了门阀,整天拽得二五八万对其他人颐指气使,因此统治者又大力引进了西方宗教佛学与门阀对抗。
  但到了唐朝中期,佛学很多毛病也显现出来。

  有了宗教信仰的人们不再锐意进取,全国上下都求神拜佛指望天上掉馅饼,而用于治国的儒学也渐渐被诗词歌赋代替,整日里风花雪月,寺庙还成了贵族和商贾转移资产避税的天堂,民间越来越穷,寺庙里却个个富得流油。
  当时的官员韩愈目睹大唐即将娱乐至死的现状,对文学的娱乐化,以及佛教的封建迷信进行了抨击,提出了“文以载道”的古文运动新主张,还写了个《师说》,提倡大家重新找回孟子时代的初心。但除了好友柳宗元挺他,其他人都没有跟进,他一个微弱的非主流声音,很快就被周围十个念经的主流声音给盖住了。
  《师说》这篇文章大家都很熟悉了,而且觉得是老生常谈,但结合韩愈所在的那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再看看这篇文章,就会体会到韩愈当时的无奈和痛心。

  节选一段让大家再品品。

  唉!古代从师学习的风尚不流传已经很久了,要人没有疑惑也难了!古代的圣人,超出一般人很远,尚且要跟从老师请教(他,焉为代词);现在的一般人,才智不及圣人也很远,却以向老师学习为耻。因此,圣人更加圣明,愚人更加愚昧。圣人成为圣人的原因,愚人成为愚人的原因,大概都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爱自己的孩子,选择老师来教他。但是对于他自己,却以跟从老师学习为可耻,这是糊涂的!那些儿童的老师,教他读书,学习书中的文句,并不是我所说的传授道理,解答疑难问题的老师。不知句读要问老师,有疑惑不能解决却不愿问老师;小的方面倒要学习,大的方面却放弃了。我没有看到他的明达。巫医、乐师、各种工匠这些人,不以互相学习为耻。士大夫这一类人,听到称“老师”称“弟子”等等,就聚在一起嘲笑他。问他们(为什么笑),就说:“他和他年龄差不多,懂得的道理也差不多。把地位低的人当做老师,就足以感到耻辱;把官大的人当做老师,就被认为近于谄媚。”哎!求师的道理的难以恢复由此可以知道了!巫医、乐师、各种工匠这些人,有道德有修养的人不屑一提,现在他们的智慧竟然反而比不上这些人了,这真是奇怪啊!
  要说韩愈也是个火暴脾气,他不仅建议烧掉所有佛经,更是直接cue了隆重迎接佛骨舍利的唐宪宗,说凡是迎接过佛骨的皇帝都短命。唐宪宗听了当时就炸了,要不是其他大臣极力阻拦,韩愈差点就被砍了,最终韩愈被贬到偏远地方做小官,古文运动也就此打住。
  之后到了北宋时期,也就是《天龙八部》所处的时代。

  当时,由于政策上对知识分子的重视和优待,中国再次出现了百家争鸣,韩愈也终于等来一大拨粉丝。
  
  知识分子一扎堆,就免不了互掐,有的只是礼节性的互掐,有的可就是真掐。

  当时的中原佛学就好比少林寺,倚仗少林七十二绝技依然位居武林泰斗,而道家就好比逍遥派,琅嬛福地收集了天下武功绝学,灵鹫宫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势力范围也不是吃素的。

  而在这种环境下,一些儒家学者以韩愈为楷模,对佛道发起了battle,提出了“辟佛老,明仁义”的新古文运动主张。
  
  其中儒家里的王安石等人偏向孟子学说,武功刚劲有力大开大合,因为作风较为激进被称作新派,可以看作是儒家的北乔峰。
  
  做为王安石变法的发起人,王安石本人有着韩愈一般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暴脾气。

  王安石对于宋朝的改革,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各个方面,其力度仅次于商鞅变法。

  王安石正好出生于公元1021年,我们从王安石骂孟尝君的《读孟尝君传》,就可以领略到近千年之前,燃烧在王安石心中的熊熊烈火。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再给大家看看王安石的另一篇文章,《答司马谏议书》

  其中的司马谏议,指的就是右谏议大夫,司马光。

  我们可以从这封平平无奇的信件中,体会到其中高手过招的刀光剑影。

  总之一句话,乔峰已准备好音响,“在我的BGM中,没有人能打败我!”


  安石敬白:昨日承您来信指教,我私下觉得与您交往深厚密切已非一朝一夕,可是议论国事时常常意见不同,这大概是由于我们所采取的方法不同的缘故吧。即使想要勉强多说几句,最终也必定不被您所谅解,因此只是很简略地复上一信,不再一一替自己分辨。后来又想到蒙您一向看重和厚待,在书信往来上不宜马虎草率,所以我现在详细地说出我这样做的道理,希望您看后或许能谅解我。

  本来知书识礼的读书人所争辨的,尤其在于名义和实际的关系。名义和实际的关系一经辨明,天下的是非之理也就解决了。如今您来信用以指教我的,认为我的做法是侵犯了官员的职权,惹事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反对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则认为遵从皇上的旨意,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和修订法令制度,责成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是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英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事生非;替国家整理财政,这不是搜括钱财;抨击荒谬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怨恨和诽谤如此众多,那是早就预知它会这样的。

  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事,附和世俗之见以讨好众人为得计。皇上却要改变这种状况,而我不去考虑反对的人有多少,愿意竭力协助皇上来对抗他们,那众多的反对者怎会不对我气势汹汹呢?商王盘庚迁都时,连百姓都埋怨,还不仅仅是朝廷里的士大夫而已。盘庚并不因为有人埋怨反对的缘故而改变计划,这是因为迁都是经过周密考虑后的行动,是正确的而看不到有什么可以改悔的缘故。

  假如您责备我占据高位已久,没有能协助皇上大有作为,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泽,那末我承认错误;如果说现在应当什么事也别干,只要墨守从前的老规矩就行,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见面,衷心想念和仰慕您。
  
  司马光等人更偏向于荀子学说,武功以柔克刚较为保守,因此被称作旧派,可以看作是儒家的南慕蓉。


  
  司马光不仅砸过缸,还写过厚厚的一本史书,《资治通鉴》。

  司马光的旧派和王安石的新派之间,并不是私人恩怨,事实上,司马光和王安石的感情还很深厚。

  司马光天资聪颖,七岁就会背诵《左氏春秋》,个人品德也很高尚,淡泊名利,几次三番拒绝了宋仁宗的升职加薪,还在谏言中建议朝廷官员节省,体恤农户,减少赋税,鼓励农业。

  新派和旧派,只是看待事物的观点不同,同样是改革,王安石看到的是机遇,司马光看到的是风险。

  例如同样面对西夏,王安石建议主动出击,而司马光则保守地认为应该坚壁清野,并且还建议将王安石变法时期打下的疆土还给西夏。

  因此,金庸在《天龙八部》中特意让慕容复和西夏,也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儒家里面也有胡瑷和范仲淹这种忧患意识比较超前,埋头搞国民素质教育工作的扫地僧。
  
  以及欧阳修那种,在学术方面勇于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觉得所有古代经典都不一定是真的,都可能是后人伪造的。就好比擅长抬杠的一代杠精包不同。
  
  或者是石介那样比较激进的,写出轰动一时的《朝堂绿茶鉴定大全》,无差别扫射全体官员。好比专注搞事情的风波恶。
  
  还有像苏轼苏辙这样的异类,就好比段誉和虚竹,你说他是贵公子吧,他偏偏混迹民间,你说他是道士吧,他偏偏留个和尚发型,你说他是和尚吧,他偏偏吃肉娶媳妇啥都不耽误。

  总之,只要他们出场,你尽管把那颗宫斗的心放到盆骨里,因为他们的政治主张,就是没有主张。
  
  当时的朝堂之上,主要是北乔峰和南慕蓉对掐,以及北乔峰和少林派逍遥派混合掐,其余儒家要么观战,要么加入战队battle ,其中也免不了躺枪的。

  这种混乱场景,就好比《天龙八部》里的少室山大战的名场面。
  
  我们现在的固有观念,觉得整个宋朝礼教束缚都很严重,但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从宋朝走黄暴风格的女子相扑大行其道就可得知,宋朝民风其实非常开放。
  从经济国力上拟人化比喻,如果说唐朝是个小土豪,那么宋朝就是个亿万富翁。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乱花渐欲迷人眼,虽然温饱解决了,但面对日新月异的丰富物质享受所带来的巨大冲击,精神世界一旦没及时跟上,社会风气就会发生变化,要么变得物欲横流浮躁功利,要么变得困惑迷茫消极悲观。
  因此当时的儒家,不仅仅是想和佛道争一时之气,其实也是想借儒学之力,一改社会风气。

  然而儒家和佛道相比,劣势非常明显。当时的佛道正值当打之年,社会基础又好,可儒学已然是垂垂暮老。
  儒家的核心价值观就是一个“仁”字,动不动就上经世济民的大道理,除了说教就是说教,既刻意且呆板,况且还是一些大众早已耳熟能详审美疲劳的说辞。
  再看看人家佛道,纯天然绿色无污染教人向善,进可许愿,退可避世,论戏剧性人家有寓教于乐的传说故事,论哲学性人家有宏大的世界观,专治各种没见过世面。
  因此,儒家的各种battle,仅仅产生了表面性的嘴炮攻击,对于佛道以及娱乐至死的社会风气,并不会产生什么致命打击。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宋朝的学术界华山论剑中,儒家最终还是破茧成蝶,再次证明了“爷永爷”。
  
  撕有撕的技巧,撕就得撕对方痛点,就好比你攻击黄渤,如果你只是攻击他360度长相死角,他最多哈哈一笑,但你要是攻击他的演技有问题表演存在缺陷,也许他会跟你拼命。
  众所周知,儒家基本上算是个无神论者,而佛道的软肋,在于唯心主义,在于略为颓丧的世界观。

  所以儒家接下来的撕法,开始渐入高能。

  儒家的知识面其实很开阔,用简短的话总结就是,不会天文学的水利工程师就不是好数学家。因此儒家运用自己涉猎甚广的优势,开启了无敌脑洞模式,并把攻击重点,直接对准了佛道引以为傲的宇宙观。
  佛道说,宇宙由神创造,最初诞生于太极。

  而周敦颐就说,人类才是宇宙中心,宇宙其实是物质按照金木水火土(好比离子态,气态,液态,固态,有机态)的一定规律演变而成,太极之上还有无极这种无序状态,宇宙动静结合,万物不断在动态和静态之间来回转换。
  为了能更好地阐述自己的理论,周敦颐专门画了一张图,也就是太极阴阳图的雏形。

  后来,太极阴阳图演变成了我们熟悉的样子,但是大家可能不知道,太极阴阳图,原本并非是道家的标志,而是儒家的专用LOGO。

  但过了几百年后,儒家渐渐式微,这个LOGO成为了道家的专属标志。

  再后来,又被韩国定为国旗标志,因为韩国认为自己是儒家立国。
  
  佛道说宇宙皆虚空。

  而张载就说宇宙其实满满当当,其中充斥着气体,气体可以转化为液体和固体,液体和固体也可以转化为气体。
  以上并不是我夸张虚构,张载的原文如下:

  所谓气也者,非待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苟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然则象若非气,指何为象?”)就是说,像云烟之类,固然是气。那明朗朗的天空,看来空无所有,然而带着它所包含的星辰在那里旋转(古来认为天是转动的),可以说是广大无边,深远无际,其实也是气。整个天空,或者天空的每一部分,都是气。

  当然,大家可能更熟悉北宋时期张载的另四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佛道说宇宙无穷无尽。

  而邵雍就说,宇宙也有边界,并且宇宙中没有物体绝对静止不动,定义它是相对静还是相对运动,你需要一个参照物做基础。
  当然,邵雍的原文是这么说的:

  性非体不成,体非性不生。阳以阴为体,阴以阳为性;动者性也,静者体也。

  动者性也,必以阴为体;静者体也,必以阳为性,静从动中看得,动从静中而能动,互为支撑,故说:

  性得体而静,体随性而动,是以阳舒而阴疾也。阳不能独立,必得阴而后立,故阳以阴为基;阴不能自见,必待阳而后见,故阴以阳为倡。
  佛道说道可道非常道,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而程颢和程颐就说,宇宙间存在恒定不变的规律,而规律就隐藏在身边事物中,事物的发展不断向对立面转化,这个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类需要做的不是冥想,而是对周围的物体进行详细研究,也就是格物致知。
  并且,二程把自己的流派命名为了“道学”,这名字就很心机boy了:儒学叫“道学”,那让道家如何称呼自己?传说中的“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讲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觉得,儒家学说里面好像混进了一些奇怪的理论,这不都是……理科的东西吗?

  你答对了!

  理学,就是掺杂了哲学的理科。理学,理科,傻傻分不清楚。

  或者你也可以认为,科学,也是一种哲学。

  二程还发明了几个非常高大上的词,它们分别是:

  “天道”,“物理”,“性理”和“义理”。

  “天道”是指自然法则。

  而“物理”,正是你想的那个物理,是指事物的具体规律和性质。

  “性理”,是指人的道德本质。

  “义理”,是指社会的道德原则。
  自此,走上破除封建迷信的理科道路的儒家,通过从中文系大儒向物理系大牛的华丽变身,不仅实现了对佛道的一万点物理伤害,还为一千年后的现代社会打下了伏笔,并且也为原本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文化,预先挖好了个非常大的大坑。
  
  儒家的道学属于孟子这一流派,因此毫无疑问地继承了孟子的性格。

  除了是秉性刚强的宋朝主战派之外,儒家道学也不遗余力地推行民主,他们希望统治者不应该心烦多疑失眠,不要只看重知识分子是否忠于皇帝,是否会喊口号,而是应该信任知识分子对国家的忠诚和节操,放心大胆地让他们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孟子系儒学一直在坚持“性本善”的观点,这是因为“性本善”和儒家民主主张之间,有非常深刻的逻辑关系。

  儒家不能光口嗨一下喊喊放权给老百姓,然后啥责任都不负,只等老百姓中的坏人闹出乱子来再拍拍屁股走人。“以民为天”的前提,是老百姓大概率都是秉性善良的人,儒家必须得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民主观点是对的,老百姓大多善良聪慧三观正确,值得托付权利。

  而儒家的证明方式,就是靠教育。
  
  道学执着地认为,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只要经过儒家精心灌溉,都能培育成才。世界上本没有熊孩子,只有熊老师和熊家长,即使出了个把龙小云那样的祖国食人花,那也都是教育的责任。
  因此,就像江南七怪为了十八年后嘉兴的比武之约,对郭靖实施轰炸式教育一样,道学为了证明自己,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而道学的创始人程颢和程颐,就不遗余力地推行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治学方针,其中程颢负责团结活泼,程颐负责严肃紧张。
  
  程颢鼓励同学们不仅要感觉到自己,还要感觉到全世界,把全世界都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一来,你考虑问题的格局就不一样了,你不止会考虑自己的利益,还会考虑其他人的利益,甚至会考虑全世界的利益,你就会达到“仁”的境界。

  例如,中医为啥会把感觉不到四肢称做“不仁”?那是因为你麻木了,所以“麻木不仁”。(并非冷幽默段子,而是程颢亲口所说)
  而程颐则擅长狼式教育,不仅让他的学生们在下雪天程门立雪,还在当宋哲宗的老师时,也让宋哲宗喝了一壶。

  为了“尊严师道”,程颐不仅要求一改宋仁宗以来老师只能站着给皇帝上课的陋习,坚决要求老师坐着讲课,还建议增加宋哲宗的上课次数,减少假期,并且要求熊孩子的家长(太皇太后)每节课垂帘旁听监督学习,还对小皇帝折柳枝的行为进行了批评教育,让宋哲宗好好体会了一把老师加教导主任一对一全方位立体式教学。
  
  儒家还有一个很关键的课题需要他们攻破,那就是“人性”。
  “人性”究竟是啥,究竟是善是恶,是人类一直面临的最大的课题,它既决定了人类在世界上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决定了执政者的重要性以及执政力度的大小。
  如果说人性本善,那么世间的罪恶从何而来?
  如果说人性本恶,那为什么又会在地球上自主缔造出不同于野兽丛林的温情社会?
  哪怕对人性的了解通透如佛道,都会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和“四大皆空”来巧妙绕过人性的逻辑陷阱,只有儒家独自高举“性本善”的大旗向人性的雷区径直往前冲。
  面对世间的恶,道家会坐等他多行不义被老天收。而佛家会既往不咎,好言劝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如果一个恶人胆敢在儒家面前宣称什么自己做坏事是因为自己天生就是坏人,儒家会喝道,“混账东西!你当然天生善良,你之所以会变坏,那是因为你是个误入歧途的傻叉啊!”面对罪恶,儒家有着特有的恨铁不成钢的怒不可遏和愤怒,不把对方骂到羞愧难当誓不罢休。
  
  然而遗憾的是,面对复杂的人性,儒家还在战国时期原地踏步的水平显得有点不太够用,儒家的热血并没有赢来掌声,他们不仅受到了众多披着儒家皮的利己主义者的不断排挤,就连原本忠诚的儒家弟子们为了寻求心灵的慰藉和平和,也纷纷叛变师门转投佛道门下。

  儒家的科研精神和教育理念,都是属于横练的金钟罩铁布衫外家功夫,而“人性”这门内功,才是儒家最缺失的,大浪淘沙,儒家要么改变,要么被淘汰。
  
  而朱熹的出现,不仅改变了儒家,也彻底改变了整个武林的格局。
  《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因为“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而被别人惊叹道“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而历史上的朱熹就是这样的人,但朱熹不是黄药师,他是黄裳。
  和《射雕英雄传》里的图书管理员黄裳类似,朱熹不仅博览群书,还是个拥有几百卷著作的创作达人。

  做为一个不世出的图书管理员,朱熹对儒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为了突出儒家是脚踏实地,理论联系实际的实干家,朱熹将儒家的“道学”改为“理学”。
  有感于儒学越来越难,已渐渐沦为贵族学术,为了降低门槛,朱熹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本相对比较薄的书从儒学五经中单独拎了出来做为必读书目,其他五经都沦为选读书目,并贴心地划好重点和难点(即鼎鼎大名的《四书》,主宰了往后几百年的科举界,地位相当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或者《高考大纲》)
  为了突出仪式感,朱熹还将周敦颐画的太极图,定为儒家的LOGO
  朱熹还整合了“二程”等前人的道学理论,创立了理学所特有的对于人性的解题思路,极其漂亮地完成了“性本善”这个证明题。其中涉及了几个儒家的几个专用名词。

  这个证明题比较烧脑,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我给大家科普一下。
  首先,朱熹把复杂的人性分成了四个层面,分别是“理”,“性”,“心”,“情”。
  朱熹认为,“心”就是人的全部思维意识。
  “性”则是人性中存在的理性和感性品质,属于“心”的硬盘。
  而“情”是“心”的表达方式,属于“心”的显示器和喇叭。
  人类通过思维活动也就是“心动”来开机,从而启动了“性”和“情”,也就是“心统性情”。
  “理”,“性”,“心”,“情”配置齐全的电脑,在出生时已经给了大家了,接着朱熹告诉了大家电脑的使用方法。
  人类之所以会“动心”,那是因为人类合乎宇宙冥冥之中蕴含的“理”,也就是事物具有的客观性质,规律和法则。
  而这种“理”早于人类出现,并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DNA里,促使人们不断学习,寻求真理,也就是“性本善”的原因。
  但是,朱熹认为人们的“心”里面既有符合“理”的道德意识,也就是“道心”。
  也有做为生物的生理欲望,也就是“人心”。
  朱熹认为,生理欲望并不是恶,但违背道德原则过份追求欲望的“私欲”,才是恶的根源。
  因此,朱熹提倡少干缺德冒烟损人利己的事,也就是“存天理,去人欲”,也就是去掉“人心”里的“私欲”(但后来“去人欲”却被人歪曲为“去人心”,也就是“去除一切生理欲望”)
  以上证明完毕。

  很理工男的思路了,是吧?

  那可不!理学本来走的就是理工科的道路。

  因为只有科学,才能破除迷信。
  为了让大家能够更加了解朱熹的这个理论,我再用天涯举个例子。
  把人性比做天涯,“性”就好比天涯社区这个平台,创立的初衷肯定是善意的,也就是“性本善”。
  而“理”就是天涯守则,以及天涯的品格,预先已有设定,并且半隐半现,就等着大家去发现。
  而“心”,就是晚于天涯而出现的天涯er(有人会说“放P,还没有天涯时老子/老娘在就存在了”)。

  但不管你是否在天涯之前就已存在于户口本上,对天涯来说,你只是一个个ID,只要你不出现在天涯,不为天涯贡献流量,天涯可以当你并不存在。
  天涯er上天涯可能是出于种种目的,有时候是为了正三观涨知识,那就是属于“道心”,有时候纯粹是为了吃瓜娱乐发泄情绪,那就是属于“人心”。

  而“情”,就是天涯er在天涯发帖,跟帖,评论和潜水的行为。
  有了广大天涯er在天涯盖楼灌水看帖,天涯才有了活力,也就是“心主性情”。
  而朱熹做为一个合格的天涯版主,他禁的不是“人心”,不是喷子,不是娱乐,不是键盘侠,不是黄段子高手,也不是追星行为,他禁的只是“人欲”,就是那些随意炸版的,到处撒小广告的,不给别人留空地儿占领整个天涯版面把天涯变成他个人财产的,对于这种自私自利到引起公愤的人,朱熹的做法是“去人欲”。
  以上是对“存天理,去人欲”的阐述。
  我们接着讲朱熹对儒家的创新。

  为了解决儒家暴脾气所导致的自相残杀,也为了避免儒家被佛道吸引过去,朱熹发明了儒家式打坐,集中精力于学习之上,在学习和思考中培养自己的涵养,随时收敛自己的小情绪,成为符合大众审美的“温润如玉”的性格,即“主敬涵养”。
  正如不想成仙的道士不是好道士,不想成佛的和尚不是好和尚,朱熹也给广大儒生定了个比治国平天下更高的小目标,那就是成为圣人。

  朱熹认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每个人都有成圣的天份,只要用心学习,默默体会,最终都能成为圣人。
  要成为圣人,即意味着比一般人的道德要求更高,过的可能是苦行僧般的日子,朱熹建立这种批量成圣的道德毛坦厂,对于儒生来说,看似压抑个性、不近人情,但也是时代大背景下的无奈之举。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但水至混也只能养龙虾和螃蟹。

  当时的南宋,在物欲横流之下,整体环境已相当污浊。

  朱熹让儒生都去追求圣人境界,就是想让儒家们自身变成大量纯净水再投入社会中,以起到力挽狂澜,稀释污浊水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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