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著作里暗含的宋明理学

  朱熹的理学人性论,和朱熹编辑的《四书》《五经》的推出,其意义就相当于《射雕英雄传》里《九阴真经》的诞生,而朱熹还爱好四处讲学,这就相当于黄裳本人亲自参加华山论剑,基本上所向披靡。
  
  自儒家《九阴真经》问世,其他学术团体广受冲击。

  道家成为元气大伤的中神通,从此归隐金国终南山。
  
  佛教成为看破红尘的一灯大师,从此偏安大理国寺院。
  
  偏向黄老的其他学术,成为了旁门左道的黄老邪,因此只能远居桃花岛,从此和道家的老顽童过着相爱相杀的日子。
  
  而代表西方宗教团体的西毒也远遁欧洲白驼山,通过逆练九阴真经,筋脉逆转练成绝世奇功,从此把控欧洲诸国。
  
  除朱熹外,儒家也有其他流派,各流派也有类似“华山论剑”的切磋聚会,叫做“鹅湖之会”,就是演讲大会。

  那时候的儒家喜欢约定好时间,在露天或半露天的草堂或精舍面对大众进行公开讲学,热情的听众也会和讲学的学者进行问答互动,就好比天涯上知名ID一发帖,许多人都慕名前来跟帖一样。
  
  其中陆九渊对朱熹的理论不以为然,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朱熹的《九阴真经》虽然很厉害但练不好也容易走火入魔,陆九渊自己就碰到学了朱熹学说的人跑到他的讲坛,来回说车轱辘话,被陆九渊当头棒喝才稍微清醒。

  
  陆九渊认为,人性没那么复杂,不应该缘木求鱼式的努力翻书努力学习寻找真理寻找“仁”,因为仁义之心本来就在你自己心中,就是你的“本心”。

  他还提出鉴别君子和小人的方法,看一个人道德是否高尚,不能光看他做过什么,而应该看他做这件事的动机。例如读书是好事,但如果有人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考取功名,那这个人就不是什么君子,而是个精致利己的小人。
  
  而陆九渊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学术风格,就好比北丐洪七公,仅凭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就行走天下。他的学派叫做“心学”,在几百年后被王阳明发扬光大,并进而影响到了世界格局,和朱熹可谓是各领风骚数百年。
  
  儒家也有属于儒家的决绝,为了辟佛老,儒家对自己开了刀,那是因为,儒家也曾有过封建迷信的黑历史。
  早在东汉时期,汉章帝曾召集全国知名儒家一起,开了个很著名的会,叫做白虎观会议。

  这次会议除了正常的学术观点整理和统一,还给儒学加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例如“三纲五常”,例如说孔子是神,例如“位面之子”理论,例如说世界是神创造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之类的,总之,儒家一旦认真搞起封建迷信,就没别的学派什么事儿了。
  为了和封建迷信的过往割席,理学秉承了韩愈的创意,说自己才是孟子之后的儒学正统,并且否定了孟子之后到宋朝这一千多年的儒家道路,认为儒家在孟子之后,走的都是歪路。
  这种壮士断臂表现的极其惨烈,因为它否定的不仅是自孟子之后的一千多年的儒家历史,它否定的,更是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为首的一千多年的中国华夏文明。
  其实凭良心说,不管被定义为歪路也好正路也好,中国这一千多年的历程,可以算得上是荡气回肠。
  而佛道,除去封建迷信以及肆意圈钱之外,也有其可取之处。
  就像郭靖,他能走得比杨康远,关键固然在于江南七怪为他打下的坚实的道德基础,但他成长过程中之所以能够更上一层楼,也离不开马钰教给他的豁达,
  
  离不开洪七公教给他的乐观,
  
  以及一灯大师教给他的宽容。
  
  儒家之所以否定了一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其原因一则为了割席,二则儒家也不想再固步自封,因此先破后立,重新创造了一个学术,所谓继承孟子衣钵,也只是为这个全新的学说,制作一个身份证而已。

  是的。

  宋明理学,其实主张的是科学救国,是个全新的学术,只是戴了一个孟子的帽子,但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儒学了。
  造化弄人,儒家万万没有想到,一千多年后,有人用同样的手法否定了中国几千年历史,并彻底否定了包括理学在内的所有儒家。

  一千多年前的郭靖经历了南宋的巨变,经历了含辛茹苦培养自己的师父惨遭杀害。

  一千多年后的金庸,也亲眼目睹了西学东渐对中国古文明的彻底否定,和原本巍峨的儒学殿堂的轰然倒塌。


  
  金庸用了一个小片段记录下了这惨烈的一刻:

  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现在虽然又有儒家现身,但却变成了恐怖的“章豫书院”和洗脑的“女德学校”,已经远不是当年内味儿了。

  儒家刚毅如斯,结局却又惨烈如斯,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可能有人会问,早知如此,儒家当初何必要费那个劲创立什么“理学”?

  这就好比“丘处机为什么要路过牛家村”一样,是个哲学问题。

  儒家创立的“理学”,其实就是哲学中的一类,而哲学,和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就像许三多的“有意义就是好好活”,柴九的“人生有几个十年”一样,支撑每个人努力活着的意义,其实并不是衣食住行,而是哲学。
  哲学有时候并不复杂,例如家庭里的消费观和育儿观,例如“AA制”,例如“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想要家庭安定团结,就必须用到哲学,但即便如此,也难免偶尔鸡飞狗跳。
  维护一个小家尚且如此,要维护好一个复杂的社会,更需要哲学。要解决那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分配,要解决林林总总的社会矛盾,你需要的不止是哲学,而是非常复杂的哲学系统。
  整个社会,整个国家,其实并不是通过物质需求来推动的,哲学,才是一个国家真正的发动机。
  可以说,每一个王朝的背后,都有极其强大的哲学系统做支撑,而这些哲学系统的背后,是无数个殚精竭虑的哲学家。
  不用说儒学,就连佛道,其实也都只是伪装成宗教的哲学系统,不然根本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国家的运作。
  但并不是只要创立一个完美无缺的哲学系统,就能一劳永逸。
  时代在不停进步,随着社会体量不断增大,物质不断丰富,老百姓的思想不断变化,社会矛盾的种类也越来越多,原有的哲学发动机,会显得越来越吃力,越来越带不动这个社会。
  很多时候王朝的倒塌,物欲背了黑锅。

  其实物欲就像细菌,不会感染健康者,王朝的结束,往往并不是因为腐败和天灾人祸,而是因为发动机太过陈旧,社会已经失去活力,人生只剩物欲追求。物欲很多时候只是个助攻,助力王朝迅速腐烂。
  因此,很多王朝会在发动机损坏前,根据国家出现的新状况进行定期维护,甚至为偷偷换上一个为解决最迫切的社会需求和社会矛盾而量身定做的,更新的发动机。
  发动机的研制,这就要靠各个哲学家来努力了,而宋朝时期,很多学者宁愿不做官,也要整天自己和自己较劲来搞哲学研究,他们所忙碌的,就是这个事。

  因为他们比很多人看得更远,更透彻。也许他们所发明的理论在他们在世时,都不一定能用得上,但也许,总有一天,世界会需要他们的思想。
  有时候他们看得太远了,意识太超前了。例如邵雍就曾说,世间万物都可以用数字来表达,这种观点在宋朝人看来可能荒腔走板,但处于二十一世纪的我们想说,“我懂你”。
  从北宋到南宋,我们不知道他们一共换了几次发动机,但他们肯定换过。宋朝的灭亡,我觉得不能怪到儒家身上,更不能怪到换发动机这件事上,或许是因为发动机仍然不能符合时代的要求,或许是因为换发动机时太过摇摆犹豫不够稳准狠,但是,他们努力过了。
  就像乔峰救了耶律洪基和完颜阿骨打,就像郭靖救了铁木真,儒学也同样先后成为了辽国、金国和元朝的发动机。
  辽国的国策就是儒家治国,而金国和元朝也毫不客气,“理学”才刚出炉,就趁热乎安装就位了,还结合了宗教一起使用(这让我想起葡萄酒兑雪碧,把法国酿酒师花几百年好不容易去掉的糖又一秒钟加回去的段子)。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所以,你问为什么丘处机要路过牛家村?

  想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推动剧情喽!
  
  理学诞生之初,南宋正面临危机,一方面,经济偏重商业导致社会资源分配不公以及贫富分化日益严重,一方面,其他国家秣马厉兵之际,很多官员们却沉醉于“只把杭州作汴州”醉生梦死的享受。
  因此,当朱熹对着正在秦楼楚馆内喝花酒的官员们喊出“存天理去人欲”的口号时,相当多的人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因此,不仅朱熹的理学被当时的主流人群扔到了垃圾桶里,就连朱熹本人,也被黑成了狗,成了坊间伦理大戏桃色传闻的主角。
  但他的理学最终还是被人们给捡回来的,因为统治者突然发现,朱熹的理学,正确与否暂且不说,但依稀仿佛是治理社会的特效良药。

  其原理是这样的,我给大家胡乱解释一下。

  在朱熹之前的所有社会哲学,最终大多落在人性的研究上,但像孔子当年,也只敢在人性的皮肤腠理做文章,说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便就此打住。

  而佛道所做的,也只是在人性上打麻药,让大家看开一切心态平和,不去斤斤计较。
  而大胆如朱熹的理学,却对人性做了外科手术,像割阑尾一样将人性中的“私欲”割除了下来。而这种人性割除手术,是通过儒家长年累月的修行打坐、涵养工夫得来的。
  统治者发现,这种“割除手术”,其效果远超佛道,通过涵养工夫,人的欲望减少了,人的智慧增加了,贪官不好意思贪财,老百姓也不像从前那么偏激,变得通情达理,遇到愤怒的时候也会自我克制,大家通过时刻自省的修养,全民实现了“温润如玉”,正常人越来越多,变态越来越少,社会治安越来越好,社会矛盾越来越少,简直棒棒哒!
  朱熹的理学因此受到了大力推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成为绝对的主流学派,而佛道等宗教学派,甚至儒学的其他学派,统统被挤到了犄角旮旯。

  社会从此进入后“九阴真经”(四书五经)一家独大时代。
  其实朱熹的理学,已不是当初那个“是可忍孰不可忍”热血沸腾的偏左的儒学了,而是真的成了“中庸”,变得中规中矩,自我克制。
  这种“中规中矩”,是通过去除部分“私欲”(损人利己之欲)而得来的。
  然而学术传播的偏差,会导致四十米大刀一时没刹住车,一不注意去得多了些,从对“私欲”也就是自私自利的去除,转变成了对“人性欲望”的去除。
  因此,理学发展到后来,已不是理性和私欲之间的对决,而成了理学和欲望之间势同水火,双方皆欲除之而后快。
  于是乎,理学被定义成了善,而欲望却被定义成了恶,最终,欲望成为了被众人围剿的对象。

  这无处安放的欲望啊!
  金庸于是将理学和欲望之间的矛盾,化为理性和情欲之间的惨烈对决,以《九阴真经》VS《玉女心经》,写在了《神雕侠侣》中。
  
  全真教在《神雕侠侣》中不像道教,显得过度活跃,因此我认为全真教在《神雕侠侣》里实际指代的是儒家。

  而里面的宗师王重阳,正是代表了朱熹时代之后渐渐禁欲化的理学,选择了用活死人墓,来埋葬自己属于人类的欲望。
  
  “活死人墓”,这名字就很内涵了,为了不行差踏错而断绝七情六欲,选择像这样无欲无求度过一生,那和活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而即便超脱如王重阳,也会在林朝英死后,跑到活死人墓默默流泪。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王重阳,也并不是哪里都能找得到安全可靠的活死人墓。

  事实上,理学为人们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并不如建造者想象中那么坚固。

  不论是活死人墓,还是大威天龙,都不能确保拦截住所有情欲对人类的攻击。
  在《神雕侠侣》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塌房现场,例如生活在活死人墓里,原本清心寡欲的小龙女。
  
  还有因爱生恨的李莫愁。
  
  疯疯癫癫的武三思
  
  身败名裂的尹志平
  
  晚节不保的公孙止
  
  理学,或者说新儒学,其实并不是死于西学东渐。一个健康且充满活力的学术,是不会轻易被外来学术所碾压,倒塌的原因,往往来自结构内部。
  正义之所以成为正义,是因为它保护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但正义一旦开始不加区分伤及无辜,那就不能再被称为正义。

  俗话说,一FEN顶十黑,杨过并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志敬,才是真正意义上儒家的掘墓人。
  
  做为名门正派中的翘楚,赵志敬有着和尹志平旗鼓相当的实力,并在年纪轻轻时就被丘处机委以重任,但最终却混成了《神雕侠侣》中人人喊打的反派,他的人生,折射了出理学中存在的几大软肋。

  软肋之一,缺少包容性,自认正统,排除其他学派,甚至是同宗同源的儒学流派,

  学术和宗教最大的区别,就是排它性。一个成熟的学术,是具有包容性的,擅于吸收其他学术的特长。理学原本也吸收了其他学术的专长,但在辟佛道的过程中,却把自己的学术和“正宗儒家血统继承”这种宗教才会有的思维方式相结合,以达到对其他学术的攻击,正所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在破除封建迷信的过程中,把自己也变成了排除异端的封建迷信,最终从“儒学”沦为“儒教”。
  就如同郭靖带杨过上终南山,正好遇上赵志敬带领全真弟子护教,误会之初,原本郭靖已经表明身份并且手下留情,赵志敬如果耐心听对方解释,但赵志敬偏偏有种“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执着思想,没有敌人也要制造敌人,有了敌人更要树立更多敌人,处处针锋相对,才会造成自相残杀,后院起火的后果。
  
  软肋之二,理论多过行动,管束别人多过管束自己,管束老百姓多过管束权威。

  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多能耐的一个人,但他却没有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著作。这是因为他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因此他选择了“述而不作”,不去指挥别人,而是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感召别人。由于不强迫他人,不按头点赞,这种行为反而得到了其他人的好感和模仿。
  以前儒家的刚,只体现在于他对权威的仗义执言,对于老百姓,儒家一向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谨慎运用自己手里的公权力,即使向别人挑刺,每一句话也都站在老百姓的角度,站在社会整体的利益上,因此即使他们在民间行使民间公权力,也会得到老百姓的信任。
  但理学时期为了形成让老百姓互相约束并提高道德修养的社会风气,向乡间推广了“乡约”,把道德约束这种公权力下放到了公众之间。
  但公权力这种神圣的东西,既然下放,就要承担它所带来的裁决的公正性,因此,执行公权力的人的水平,就决定了公权力的执行效果。

  如果这种公权力落在丘处机或郭靖手里,我们还能保证公权力的公允,一则他们没有私心,二则他们也会听取多方意见,不会独断专行,会谨慎使用自己的公权力。
  但如果这种公权力落到赵志敬这种人的手中,那就不一样了。
  道德双标的赵志敬,擅于将自己的社会公权力耍得虎虎生风,游刃有余地行走于有利于他的道德审判和不利于他的道德审判之间,然而你要是质问他,他往往有一千个正义的理由在等着你。
  
  总之,一句话,他永远没错,错的都是别人。

  事实上,不是他侮辱了儒家的社会公权力,而是儒家社会公权力的漏洞让这种衣冠禽兽有了可乘之机,纵容他持权行恶,以至于最终害人害己。
  
  软肋之三,从简单的道德约束到逐渐扭曲的羞辱文化。

  儒家平时通过“克己复礼”即克制自己的欲望来达到“仁”的道德境界。说得再透彻一点,就是通过延迟满足来达到更高的人生目标,也就是一定意义上的“禁欲”。
  这个原理在我们生活中也经常应用到,例如别人玩的时候你学习,然后你就考得比别人好。

  当然,我们也知道,对于学霸,禁不禁欲对他来说没啥区别,反正还是全班第一,而对于学渣,让他禁欲那就跟让他死没啥区别。
  当然,“禁欲”确实能让大多数普通资质的人走上成才之路,也因此造就了中华大地知识分子的整体素质,但其代价是舍弃一部分欲望。
  然而,“禁欲”所产生的更大的代价来临了。

  “禁欲”,造就了一种不平等的社会,禁得好的就被崇拜,禁得不好的就会受到人格羞辱。
  远古时期画地为牢,让犯错的人自己坐在圈中检讨,目的就是为了在最大程度地尊重所有人,保全所有人的羞耻心的,让所有人不会因为自己曾经犯过错就从此抬不起头的基础上,进行惩罚。惩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人承担起自己造成的后果,并进行自我反省,不要再舞出圈。

  但“禁欲”时代,在惩罚的基础上,进行肆意的歧视和人格侮辱已经成为一种大势所趋,甚至没有犯罪,只是违反禁欲审美,也会成为被滥用私刑进行道德羞辱甚至展览游街的对象。

  虽然明朝理学家也曾经解释过,不违背道德准则的欲望是善的,只有听任情欲放荡而无所规范才成为恶。

  但在大众审美眼中,欲望还是成为了洪水猛兽,而被欲望左右的人,更沦为人人唾弃的舆论暴力受害者。
  一些人儒学的悟性不高,但有着极强的参与愿望,并且关注角度颇为刁钻。

  你说句“格物致知”,他跟你大眼瞪小眼,你要是说句“后山有人裸奔”,他会立刻麻绳猪笼扁担全部准备就绪,哪怕那个裸奔的人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也绝不妨碍他维护儒家尊严的热情。
  在这种氛围之下,原本正常的人,也会由于过份压抑而变得不正常起来。

  例如尹志平,原本非常谦良恭顺的一个人,由于过度压抑情欲,导致有朝一日欲望不受控制报复性反弹并成为犯罪分子。

  又例如赵志敬,将压抑的情欲化为了满腔仇恨,有着对各种隐藏在犄角旮旯的情欲的敏锐洞察力,以及对情欲最猛烈的攻击性,每每敢于在气氛最严肃,人群最密集的武林大会,向大家散播最淫荡的黄色事件。
  
  所以说,人性欲望这个槛,只能正视,不能躲避。正是因为理学不能妥善地处理欲望带给人的困扰,才会有尹志平和赵志敬由于禁欲而导致的人格分裂。

  用人格羞辱或强迫禁欲的方法,总不是长久之计。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以为儒家理学构建了一个多么暗无天日的社会,大家被约束在条条框框之中有多么悲惨。

  但事实上正好相反,除了主角杨过和小龙女等人之外,其他人日子过得都挺不错,包括大武小武,郭芙郭襄,程英陆无双,包括全真教大大小小的道士,以及路人甲乙丙丁,每个人都日常开开心心。

  其实理学每个条条框框的用意,都是为了压抑人性中突出的棱角,让人与人之间纠纷更少,让社会更稳定,让每个人更积极向上,让国家更富足。因为理学初始的目的,是为了纠正娱乐致死和封建迷信带给社会的颓废和混沌,也为了纠正儒家的偏激带来的派别之争和内耗。

  朱熹理学的原理是“知先行后”,就是先教育你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社会人,然后再让你走向社会,就好比先考驾照再让你出去开车,这样就避免了很多逆行和违规现象。

  因此,在理学的构架下,也不必做到所有条条框框,只要大略按照儒家审美和世俗审美来行事,用儒家理学的理论包裹好自己,做一个合格的平常人,不仅不会被排挤,还能过得岁月静好。如果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随时抱团随大流煽动群众舆论的特殊技能,那就更妙了,分分钟混得风生水起。
  像这样一个大家都在安全区域内循规蹈矩,很多人还会熟练运用规则的,永不出错的世界,不正是儒家所追求的理想世界吗?

  然而这样一个理想世界,为什么有人会被欺负,为什么有人会感到压抑?儒家在探索人类哲学的过程中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但理学形成的固有观念和强大的社会舆论,已让大家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也许就是杨过出现的意义吧!

  杨过,字改之,错得起,改得起,年幼时没受过任何儒学教育,年少时也看不上任何儒学理论,做为异类,做为社会规则小白,做为人型排雷设施,愿为大家踩遍所有雷区。
  
  当时的社会,就好比无数个群,每个群都有各自的定位和各自的鄙视链,而其中最受鄙视的,就是连个群都没有的个体。因此,做为一个合格的社畜,最佳生存方式就是快速找到自己的定位,然后第一时间精准入群,从此与群抱团,被群洗脑,受群保护。而入群的标准,就是寻找自己和群的共同点。
  然而,杨过入群的过程简直是人间悲剧,他和任何群都那么的格格不入,自身经历还处处落在了儒家审美以及世俗审美的死角上。

  论家世他苗歪根黑(父亲是反派,义父还是反派),论教育他欺师灭祖(反出全真教),论伦理他有违人伦(和师父结婚),论交友曾经误入歧途(和金轮法王结交),论爱国他曾经背叛国家(投靠蒙古忽必烈),论道义他恩将仇报(曾经试图刺杀郭靖),拥有数不清人生污点的杨过,想要入个稍微主流一点的群恐怕都很困难。
  但这还不是他悲剧的根源,他悲剧的根源在于他的性格。

  他没有韦小宝的圆滑,没有郭靖的钝感力,没有张无忌的亲和力,没有石破天的混沌,也没有令狐冲的豁达。
  杨过性格敏感,自卑,悲观,孤僻,倔强,这种性格,比其他性格更容易感受到刻骨的疼痛,并会加倍放大这种疼痛,每每痛苦绝望到想要自戕的地步。然而即使这样,也没有改变他作死的本性,很多来自社会的打击,其实都是他自找的。
  面对自己所抗拒的事情,没有任何强大背景的杨过却不懂得妥协,也缺乏兴风作浪的手段,他不会拿别人当枪使,利用别人当炮灰,更不会风声来了就姿势端正地滑跪,风声过了就继续煽风点火。
  杨过注定当不了反复小人,他不服就是不服,哪怕被揍个半死也要当面硬刚,服气就是服气,一旦醒悟绝不反悔。
  他的聪明才智也不是读书破万卷的那种运筹帷幄,而全是野生的小聪明,因此这种聪明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全用来展示他的个性和棱角,用来四处乱撞,去碰个头破血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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