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长安——穿越版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朝我微微一笑,道:“夫人,请上车!”他叫我夫人?这是梦,还是真?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扶住用丝绸装饰的车较,在他的手上借了一点力,登上全部用黑色丝绸装饰的墨车。他一挥手,将车门关上,马车起步,转上三圈便即停止,依礼,他自行坐车先回家准备迎接我,另找车人驾车送我到他家。我从车窗向外望去,前前後後不知有多少辆车,他是完全按照礼制,贽双雁以聘,驱百辆而迎?我一想到此,更是欢喜。
  朱母凌嬿和捐之也上了车,过了一会,马车又起动了,前面引导的从车上有人执烛照路,光芒从窗中透进来,我想起阿母的话,从凌嬿手里接过了那卷书,打开外包,借着灯光轻轻展开,只见卷首写着的赫然是:素女经!我顿时脸上发热,一下子合上书卷,阿母一定是从三姊那里知道我和潦侯根本就是有名无实,这才拿这种书来让我看,这真是羞死人了……原来汉人是这么教初嫁女儿学习这些知识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哎呀……
  当年秦始皇焚烧天下诗书,烧的不过是诸子百家和六国史籍,象《素女经》这类书从来没在被焚之列,汉兴之後,开了书禁,各类书籍又能在书肆中买到了,这书一定是阿母着人去书肆里买的。长安东市里就有书肆,专门有人抄写书籍出售,象这类书好找之极,记得有个小说说这种书只皇宫才有,还找人开後门到皇宫去求,真是笑掉人的大牙,这样写的写手得多无知才行。敢情当我大汉官府吃饱了没事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要全力没收一样。
  捐之道:“夫人,那是什么书,怎么又不看了?”我心想:“这书可不能让你看到。”忙道:“没什么。”急忙把它裹好,放在一边。朱母微笑道:“夫人应该仔细看看这卷书。”我脸上一热,道:“我会找时间看的。你们都别动这书,等会替我收好便是。”捐之点头答应。
  我和他因都是外戚之家,按大汉律令,外戚的婚姻属于宗正管理,通常宗正也就是派人来参加即可,但他是朝中重臣,陛下特旨由宗正直接负责,所以这场婚事的筹备主持大都由宗正派人完成,而且陛下和皇后又亲自过问,还拨了不少钱,我们双方倒是少操了不少心,省了不少钱。
  因他也是军方要人,大将军府骠骑将军府廷尉寺等也都派人前来护卫管理,车队前行道路两旁均有军人护卫。自古世界各国军婚必通过政审,并受专门的法律约束,越是军方高层人员更是如此,至今未改。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来历的人员甚至各类偷渡客异国异族死刑犯等都能轻易接近军方要人,这种荒谬绝伦的故事也不知会是些什么智商缺乏常识全无的人才编得出。
  墨车在长安的街道上行走。我从小就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女子,尤其崇拜今古名将,霍将军一直都在我的崇拜榜上排前几名,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竟会有成为他妻子的机会,而且是以如此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上下祝福的方式走近他的身边。冥冥之中,是谁在替我做这样的安排?我忽然有些恍惚,这该不是一个梦吧?
  墨车在长安的街道上行走,似乎没有走多久就停了下来,毕竟官舍和戚里都离未央宫不远。接着车门被打开,霍将军伸手扶我下车,跟在他身後进门。这还是我第一次到他的官舍。这门前除了置放各色灯具照得亮如白昼及有不少贺客门前相迎外,和其它的官舍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白色的墙体,漆黑的大门,唯一别致的地方是,门上的衔环铺首是黄金镶制的,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光耀夺目。卫大将军和王夫人,公孙贺和卫夫人及陛下和皇后我二姊派来的中官及代表霍公来参加婚礼的霍将军的妹妹霍姌妹婿张朔等亲属都在门前或院中带笑迎接。
  虽然我家和霍将军的官舍不远,但我从来没有单独来过这里。上次四兄送我来赔罪,一切都是他去操作,我连车门都没敢下,也不知道外面情景。我一个女子,在长安从不独行,自然不可能独自来这里,叫奴婢送我来嘛,荒谬可笑。如果护卫认出我来,我脸面丢尽,家人也都无脸见人了。何况,这里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靠近的,不知来历的人绝不可能见到霍将军,即使有根有底,一个孤身女人去求见霍将军,无论他见是不见,无论什么原因,定会立即轰动长安,举国传笑。
  走进大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国槐树约农历五六月开花,开的花闻着不怎么好闻,未免美中不足,只是要闻到芳香的槐花还得等上两千年,而农历九月也正是槐果正盛之时。(洋槐树的花是香的,但它到十八世纪末才从北美引进,所以凡是看到描写古代香槐花的书籍皆为穿越,大家尽可置之一笑)汉人以为槐是望怀之意,最喜欢在槐树下聚会,我想,在这树下乘凉一定很凉快,夏天也可在这树下吃饭。院中四周有一片草地和一簇花丛,地上铺的是卵石纹地砖。霍光从花丛中钻出来,抢到我面前,满面笑容,向我施礼,道:“阿嫂!”我轻声道:“光弟好。”霍将军道:“不可如此失礼。你先到一边去。”加快了脚步,我赶紧跟上他,随他走到堂前西南角搭建的青庐之前,左右侍丛送上黑毡席,我踏着毡席随他进入青庐。
  陈夫人和陈詹事危坐于上,微笑着看着我们。吉时已至,司仪道:“两姓联姻,继先之後。鸾凤从龙,鸿仪当盛。桃花灼灼,宜其室家;琴瑟和谐,瓜瓞绵绵。行礼。”我和他一起向天地和舅姑行稽首礼,上一次和潦侯成婚我没舅姑可拜,这一次却是严格地按照古礼,所有礼仪不缺。拜完舅姑,我先向他稽首下拜,我拜完,他再向我稽首下拜。礼,天尊地卑,男尊女卑,所以新婚夫妇互行拜礼的时候并不是同时下拜,而是妻子先拜,丈夫回拜。
  行完拜礼,侍者上前捧上青铜盆,为我和他浇水洗手,我与他共牢而食,然後是三饭三酳,合卺而饮,诸礼即毕,侍女们将我送入新房,他自行去招呼各宾客。朱母和捐之凌嬿随我同入,我跪坐在窗下锦茵露床之上,等待他的到来。我勉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如醉如痴,如梦如呆,好像是凭着本能在完成这些礼仪。天若有情应知我心,君若有情应怜我痴,今生已许此情不移,山岳为证日月同悉。数年相思债,今夕当可还。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只是我看得出,他也是很高兴的,我满足了,他以後便是我名正言顺,合礼合法的夫君!行礼之时,我再一次在心中发誓,我会做你最好的妻子!我要你每天都过得开心!
  外面传来音乐和欢笑之声,虽然古礼不兴婚礼宴饮,但汉兴以来,婚礼庆贺却越来越成为风尚,逐渐成为习俗,陛下又下令朝中大臣前来庆贺,包括那些投降大汉的胡人归义侯等都来凑趣,来的宾客很多,他军中有不少朋友,这些人和他一样少年好事,他可千万别象潦侯一样给灌醉了抬进来,那就糟了,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我看了看房中的陈设,整个房中均铺设锦茵,四墙上都挂着锦绣,偶尔露出的墙面可以看出均涂着白垩,华美丝绸帷帐和屏风围绕之中,有一张卧床,前设有案,我的璇钟琴放在上面。房角各有一青玉灯,置于地面,灯光盈室,房中亮如白昼。墙角有一漆案,上置一豆形青铜错金熏炉,下有承盆,香烟缭缭,散于室中,香气氤氲,令人神清气爽。我从斜方格的窗棂往外望去,却见一些人在窗前走来走去,有的人还朝里面看,笑语欢声不绝传来,难道这些人想来闹房听房?哼,我要尔等好看!我总算还是大汉新成君,别把我当成单嫤那么好欺负!
  朱母和捐之凌嬿陪着我,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门轻轻开了,一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漆案,上有两个漆壶,一个小漆盆,几个漆卮。我认得这人正是霍将军的保姆利姃。她进得屋来,先向我行了一礼,道:“老妇拜见夫人。君侯的朋友正围着他敬酒笑谑,请夫人稍待。夫人喝点蜜浆吧,君侯最爱喝这种蜜浆。今日天气热,老妇用冰镇过。”从一只壶中倒出一些蜜浆,双手奉上。
  我心想:我不等待还怎样,难道我出去把他拉进来吗?想到这里不禁脸上又是一热。我向利姃点了点头,道:“阿姆费心了。”接过漆卮,喝了几口,这蜜浆的味道着实清冽甘甜,我心想:原来他喜欢喝味道这么大的蜜浆,看来以後我给他调制的时候也得放成这味道才行。利姃又给朱母她们倒了些冰镇蜜浆,待她们喝了,从另一个壶中倒出清水,让我们漱完口,将水吐在盆中,这才退出门去,关好房门。
  夜色渐深,夜风从窗外吹进,房中本来的闷热逐渐变得清凉。外面的欢笑之声尤自不绝。朱母道:“这些人要闹多久,怎么还不让君侯归来。这成什么话?”她话音刚落,本来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他走了进来。嘿,我的新婚之夜洞房之中居然拥进这么多的人,看来他的狐朋狗友还真不少!谁说他没有朋友?
  他看起来脚步踉跄,眼神迷离,好像有些醉意,但还能站立,还好,没有给我抬进一个醉新婿来。一人道:“将军,新夫人都等急了。快给夫人解缨结发,让我们热闹热闹。”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
  他走到我面前,我缓缓站起,他一伸手便给我解下用来系发的发缨,此即解缨之礼,只是他手脚这么快,倒让我吃了一惊,按理说这得温柔缓慢一些才是正理,与其说他是解缨,不如说是扯缨才是。他看着手上的发缨,似乎也吃了一惊。有人道:“唉呀,将军把打仗的精力错用到新夫人身上,新夫人如何受得了!”众人一片哄笑之声。
  岂有此理。我接口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将军视诸人为友,诸人为何导将军为恶?夫妇之有道,朋友亦有道,岂能纵友道而弃夫妇之道?”
  一人笑道:“人各有道,夫人之兄亦有下狱之行,我们一日之纵,何等不可?夫人之言过矣!”
  我说:“周公至圣,亦有惧流言之恐,孙子大贤,不免膑刑之灾,家兄偶一失足,又何足怪?然诸君所行,皆出故意,非与家兄失足可比。岂能并提?”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朱母道:“今日本是大喜之时,天色已晚,诸君适可而止!”
  突然有人笑道:“新夫人口齿犀利,骠骑将军怕是辩不过她。小心小心!”欢笑声中一哄而散,只余霍将军一人站在我面前。
  朱母和捐之凌嬿相视而笑,祝语道:“质昭明,辉日月。光耀宇,敬无间。和同心,神不迁。延年寿,乐未央。受嘉福,奉无疆。宜子孙,长富贵。”向我和他行礼,退出房去。记得上次我和潦侯成婚的时候,朱母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两次听来,我的心情却是判若天渊。
  房中只剩下我二人,灯光荧荧,明月在天。我站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只觉得面热心跳,不知该当如何。
  他轻声道:“夫人,刚才是去病失礼。夫人莫怪。”他拿起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递到我的面前,我从他手上接过头发,和自己剪下的头发结在一起,此即为结发之礼。
  我一边缓缓结发,一边在心里默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伸手过来,和我一起结发。这缕头发我会保存到永远永远,直到我的骨头化成泥土的那一天……
  结完发,我们对坐露床之上,我低首望着面前漆案,默默无所言,我是不知该怎么说起,真奇怪,在他面前,我的伶牙俐齿都不知哪去了。
  他轻轻伸过手,握住我的手,我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庞,虽然他的眼神有些朦胧,但他的面庞线条是那么地清晰,他的唇边一直含着一丝微笑,我能够清楚听到他的呼吸之声,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气息,我们第一次隔得如此之近。这是真还是梦?是谁将你送到我的身边?是命运之神,还是冥中的主宰?突然之间,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感激为我安排下这命运的所有人,我的父母兄姊,大汉天子,还有贤惠善良的卫皇后,陈夫人……我情不自禁地低声吟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微微一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答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与子偕老,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顿时黯然神伤。
  他道:“怎么了?”
  我说:“我是太高兴了,将军莫怪。想不到将军也会吟诗。”
  他笑道:“你乐极生悲?其实,今日我也很高兴。我怕我喝醉了,他们敬我酒我都偷偷喝一半吐一半,总算还能清醒着走进来。我虽然不喜欢读诗,但宫中之人最喜欢读这些了,我再笨,多听几遍也会了。季姜,陛下封你为新成君,要你为我执巾栉,你委屈否?”
  我说:“将军难道忘了泬水之畔,贱妾说过愿为将军箕帚妾?此生得为将军执巾栉,正贱妾之至愿。贱妾只担心将军说过,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之命,不乐贱妾……”
  他狡黠地一笑,道:“父母之命不也是让我娶你吗?婚姻大事,自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谨遵父母之命,何等不可?”
  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心里有结,那可真是我想左了,我原该知道,他胸襟不会这么小的。
  他道:“你一直说你爱慕于我,可你却两次拒绝嫁我!”
  我说:“情深似海,义重如山。情义不得兼顾者,以义为重。将军想必理解。”
  他轻轻道:“我明白,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女子……夫人,官舍简陋,不足与君家宅第相比,请夫人多多原谅。”
  我说:“女子出嫁从夫,将军在何处,妾便当在何处。将军拒绝豪第,英风伟烈,贱妾钦佩之极,纵布衣蔬食,亦甘之若饴。岂能有怨?”
  他抬头望着窗外,道:“陛下所赐实封,自汉兴以来,已少人胜过我,我岂能再贪得无厌?再说,此次漠北之战,我既未能活捉伊稚斜,也没能捉住左贤王和左谷蠡王,反而指挥失误,害得无数汉军将士将大好生命弃于漠北,我一想起便深深有愧!我实是愧对牺牲将士们的英魂,更没脸见他们的家属。一赏已足,怎有面目再受重赏!”
  我长跪而起,向他行礼,他说:“夫人这是为何?”
  我说:“将军胸襟气度,英豪之气,千古一人而已!贱妾得配将军,此生已足。将军请受贱妾一拜!”心想:你比起那些打了无数次败仗,害死无数汉军将士,却只斤斤计较于自己未得封赏的无能无耻之辈,境界之高下,真有天壤之别。无论那位卑鄙的文人怎么吹,无能就是无能!无耻就是无耻!
  他伸手扶起我,道:“夫人以孱弱之躯,远赴漠北,不失气节,不辱使命,忠孝两全,深明大义,亦是世间奇女子!我有夫人为偶,足慰平生!”
  我说:“贱妾连累将军两次为我交罚 不怪已足令贱妾欣喜无极,怎能再当将军如此赞誉?”
  他笑道:“不是两次,是三次!”
  我吃了一惊:“哪还有一次?”
  他说:“你忘了?我打了潦侯。陛下罚金二斤。”
  我说:“你是为我打他的?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汉家男儿的屈辱。”
  他说:“也有那种感觉,只是我也为你叫屈,你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怎么能够嫁给胡人?若是你嫁给刘授,我也认了,可你怎能嫁给胡人?我是真的越想越气,不能抑制。”
  我暗暗欢喜,道:“多谢将军见怜。”
  他说:“我自入军中,一共缴过六次罚金,有三次都是为你!你说够了吗?”
  我说:“将军放心,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笑道:“不一定吧。大汉律令,夫妇要互相为对方的行为负责,你既然做了我的妻子,那你终生我都要对你负责。”我低下头,心想:终生,要是真能伴你终生,那就好了……
  他说:“你怪不怪我罚你?”
  我说:“一只军队若要取得胜利,必须有铁一般的纪律,贱妾也是军人,深明此理,贱妾当时急着再见将军,心情激动,一时忘记军法,将军罚妾理所当然。将军罚不避亲,贱妾钦佩还来不及,岂敢有怨?”
  他微笑点头道:“不错,我治军素来军法严整,赏罚严明。赏不避仇,罚不避亲,治军之道。无论是谁,在军中都必须遵守军法,即使是陛下也不能例外!军队的胜利就是来自纪律!平时严格要求,战时就会少死人。你本来就是汉军军人,自然更应遵守!你比很多将领还要明白事理。陛下说你在漠北,几次企图自杀,这般刚烈,世间男儿亦有所不及。我很钦佩你,我也很尊重你。似你这般忠孝友义,知礼明事的奇女子,正是我之佳偶。”
  我心中欢喜,道:“将军就没担心过妾会变节降敌?”
  他摇头道:“这不可能!我汉军军法,阵前降敌者,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我了解你,你忠孝两全,怎能是这样视大义和全家性命于不顾的禽兽之人?再说,你这么做还会牵连到我,我是你的任者,如果你真的降敌,我绝非缴几两金子就能过去的,我非下诏狱不可!将相不辱,我绝不能下狱受辱!我会一剑抹了自己!”他笑了笑,道:“我绝不相信你会变节。”
  我一身冷汗,庆幸我没有做失节之妇,祸害全家和他,若真是如此,我死一万次也不能赎我之罪!汉军军法摆在那里,我应考女骑的第一课就学过,降敌者族,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将领投降的处罚更重,《尉缭子》上说:夫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於市,男女公於官,投降整个家族都得受戮,自己还得被冠上国贼的头衔,我汉军军法向来严酷,这也是从秦法继承下来的。(甚至到了宋朝,宋军的军法中凡降敌者,其父子达到一定年龄者也要从戮)我凌惠可没有那般“刚烈勇决”,狼心狗肺,只珍惜自己的小命,视全族性命和名节如无物。汉军中唯一一个禽兽就是逃跑如飞的“飞将军”李广亲生的孙子李陵了,此人在危急关头,毫不迟疑,全家性命如粪土,立即投降了,他可比不得贰师将军李广利是全家下狱,走投无路。
  我定了定神,说:“将军还是了解凌惠的。你知道吗?将军虽远在长安,却也救过妾好几次性命。”
  他奇道:“我救过你好几次性命?”
  我说:“将军忘了,你赠妾的当卢。它好几次救了妾,它其实是一个武器。”
  他笑道:“我当时只是一怒之下,随手给你的,我也不知它竟然有如此功效,这只能够说是天意。你知道不?我在杨沟边上是真的很生气。你兄长跟我说,你心悦我已久,除了我,你谁也不肯嫁。其实,这我一直也都知道,只是我总不能无故弃妻重娶吧?我一直很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没有想到,单嫤突然走出来,告诉我,她愿意和你共侍我,还说,要让你做平妻。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只觉这事很是不妥……她素来温柔顺从,从未违背过我的意思,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如果不是她再三劝我,我也不会到杨沟边上去跟你说那些话……季姜,我不是一个屈己从人的人,如果我当真不愿,妻子朋友劝都没用,可我当时不知怎的,居然同意了。我后来想想,或许那时,我心里是真的有些牵挂你,所以才会顺水推舟……没想到你竟然断然拒绝,我当时是真生气了。所以才随手扔了个当卢给你。”
  我听到他说他心中牵挂我,本是大喜,但听他说到单夫人,不由得又有些难受,轻声道:“单夫人是个好女人,只是红颜命薄,令人叹惜。”
  他神情似乎也有些黯然,道:“她身体一直不好。自生下嬗儿,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几次求陛下请侍医来看她,她却还是没能熬过去。我出征之时,她数次为我入居室(秦汉军制,将士出征之时,家人入居室居住,以充人质,厚加礼遇,武帝太初元年,改称保宫[居延汉简称葆]。将士得胜或战死,则厚礼抚慰,将士若败,家人视情节亦罚,若降敌,家人皆从戮),我常感有愧于她。居室待遇虽厚,岂比家中自在?万一我战死沙场,她只怕会……季姜,以後我若出征,你也会入居室居住的,你……”
  我暗暗难过:“我千肯万肯为你入居室,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嘴里道:“贱妾若能为将军入居室,乃贱妾至愿!贱妾相信将军,必大胜而归!”
  他笑道:“说得好,我绝不会打败仗!做我的妻子,是得对我有信心!季姜,难得你记得她,以後见庙之时,你去祭祀祭祀她吧。”
  我说:“会的。这些礼数,贱妾一定会遵守的,贱妾绝不会让人议论将军。”
  他道:“你怕人家说我管不了你这新成君?我也想过,我是该叫你夫人还是叫邑君?”
  我笑道:“妾怎能如此不知轻重?将军已经叫了妾很多次夫人了,怎么还会想到要叫邑君?不喜欢你叫妾邑君。妾宁愿你叫我夫人,或者……叫我季姜。”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道:“阿母和姨母一直都在我面前夸你,我知道我这辈子是甩不掉你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奇怪,你得老实告诉我。”
  我说:“什么事?”
  他说:“我才说了那句话,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心想:幸好我早有准备,否则一定给你问倒。嘴里道:“将军忘了,贱妾并不只一位兄长在朝中为官。四兄以为他是第一个跟妾说的,其实不是的,妾也不知他会去问你……”
  他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我原该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心想:你怕我派人监视你,我凌惠岂是那种卑鄙之人?我若人品如此之差,岂能配得上你?难道你选妻不选人品?我汉家男儿,即使是普通人择妻也会选人品的,何况你这位眼高于顶的冠军侯?那些无耻女人总是臆淫他这句话是为自己说的,可是我清楚,他这句话那是踏踏实实地为国为民,跟任何女人一丝一毫也无关系!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都不能令他为我说这句话,何况那些姘头野嫖的淫贱妇人?难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姘?真是个笑话!
  我说:“将军这句话一定光耀千古,彪炳史册,激励无数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义烈君子,仰首青天,慷慨而歌,为国为民,赴汤蹈火而不辞!”
  他笑道:“你在恭维我?季姜,待我祭天龙城,献单于于阙下,令胡人再不敢南下牧马,雪百年边患,你再说此语也不迟!”
  我再也忍不住,眼中含泪,紧握住他的手,道:“但愿能有那一天!贱妾必亲扫庭院,执拥彗之礼,迎将军归来!”你有如此豪情,可惜天不假你年寿啊!
  他笑道:“把我当贵宾看,你对我执拥彗礼?我是你夫君,不需如此……你怎么哭了?太激动了?上车之时,你不曾哭嫁,却到新房中来哭?”
  我说:“贱妾一时伤感而已,将军莫怪。贱妾在漠北之时,曾听左谷蠡王说过,他们匈奴人其实很佩服你和大将军的,他们只佩服能够真正战胜他们的人。”
  他说:“对了,你在漠北两年,一直都在左谷蠡王帐下。这次漠北之战,匈奴诸王所部大都溃散,唯左谷蠡王部完存,我在进攻左贤王的时候,也是他的军队害死我诸多将士的。他逃窜之时,下令坚壁清野,冷静从容,远过伊稚斜,着实高明。我若下次进击漠北,单于必然会令他出战。你见过他,你觉得此人如何?”
  我说:“他的为人,妾和兄长都很佩服。但他一直都在提防着我们,妾所知道的不过是些後帐小事,妾在雄驼草原两年,竟然不知他手下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他如何训练他的军队。妾和兄长能够提供的,只怕没有什么价值。”
  他点了点头,道:“陛下说,他是你的表兄,可你在漠北之时并不知道。听说他孝友天成,明断是非,很得胡人敬重。我还听说,他对你甚心悦之,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分清大事私情,难得之极,真丈夫也!有这样的对手,亦是一大快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他说过,若是他来指挥,他根本就不会分兵二路来对付两路汉军,不管汉军几路出击,他只一路回击便是。他要放弃左部,合全部诸王的兵力围歼大将军,那大将军一定会失败的。而你则会扑空,只好回长安。你若要千里回援,一定人困马乏,已不足为虑。後来妾想想也觉得,他要真这么做,那我们汉军岂不惨了?”
  霍将军听到这里,哈哈一笑,道:“他真的想这么做,倒也不失为一良策!只是,要我霍去病扑空,简直可笑!我每次出击,绝不会落空!”
  我说:“那你要怎么办?妾一直觉得他这么安排很高明的!难道你真的千里回援?”
  他笑道:“不!我若这样,岂非正中他下怀!他以为我不敢跨越沙漠吗?我每次用兵之时,都会派出大量斥候探测敌军动向,我绝对不会象苍蝇一般在胡地乱闯。这些斥候会带来大量各类情报,我一一作出判断。他真要这么干,我会很快判定他们的动向,马上带人斜插单于庭,直接踹了伊稚斜的老窝!再与舅父前後夹击!”
  我说:“这时间来得及吗?”
  他笑道:“当然来得及,他们以为我舅父是这么容易就被打败的吗?我了解我舅父,他肯定能够顶住敌军至少六七天。这对我来说,时间够了!”
  我又惊又佩,我原以为左谷蠡王所思谋略足以让我汉军陷入死胡同,没想到,霍将军棋高一着,左谷蠡王真要这么干,我汉军的损失可能会比现在大,但却一定能获得比现在更辉煌的胜利!他真的是匈奴人的克星!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你很佩服我是不是?要这点本事都没有,我配当大将吗?一个真正优秀的将军,必须有统筹全局的能力,不能只看到眼前。只是,左谷蠡王会不会有其它应对之策,却还未可知。毕竟,我们并没有交过手,我想,身为一个杰出的将领,他不应该稍一失利,便即计穷,定然另有应对之策,但这应对之策如何,却不是我所能知的了。”
  我说:“你都不知道,妾更不知道了。你们男人在这用兵之道上,远胜我们女子,妾不服也不行。”
  他笑道:“左谷蠡王是你的表兄,又对你有恩,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看你对琴瑄捐之就知道了。他若失败,你是不是也会有点难受?”
  我说:“妾会有点难受的,只是大义私情,妾分得清。贱妾还要感谢你对琴瑄的帮助,若没有你的进言,琴瑄和孝君只怕还未能如愿。”
  他说:“琴瑄的叔父为国捐躯,本人又颇有气节,不失汉家体面。陛下正是看在这两点上才同意了,否则,陛下又岂会为一倡伎而轻国家大法?”他打开案上铜壶,倒了一卮清水,喝了下去,道:“我今日怎么这么多话?我从来没说这么多话的。真是酒喝多了。”
  我说:“你酒量不好?”
  他笑道:“也不坏!听说季姜酒量不错,有空也陪我喝两卮吧!(我心想,这是谁告诉你的?我哪有什么酒量?)已经很晚了,明日你还得行拜舅姑之礼,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我含羞低头,他轻轻扶我走入帷帐,坐在床上,然後自去熄灭房中灯火,坐到我身边,我轻声道:“将军……”
  他在我耳边说:“叫我将军的多了,我不喜欢你也这样叫。”
  我低声道:“霍郎……”他也低声道:“嗯。”轻轻放下了帘钩。
  他拉起我的左手,说道:“我去漠北之前,皇后要我去把你接回来,我听到你在坡上叫我,看着确实像你,我虽然拿不准,还是派你四兄来看看。事实证明我是对了……”他微笑道:“我曾想要是匈奴人不肯把你还给我,我就把你抢回来!”我忍不住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表兄从未想过要留着我不放!”他一笑,道:“我说的是笑话而已。母亲也对我叮嘱了半天,要我好好待你。”
  我说:“你会遵从母命吗?”
  他笑道:“我岂能作不孝之子?”
  我用右手抱住他的手,道:“多谢霍郎!”
  他又道:“季姜要做我的箕帚妾,可是做我的箕帚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风光的背后或许会有很多辛苦寂寞孤独甚至于危险,妻子有责任也有义务,而我,只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你分担,只有靠你自己。以前我就跟你说过,跟我成婚,未必是件幸事……你怕不怕?”
  我抬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有些朦胧的脸庞,坚定地说:“霍郎,妾会用事实向你证明一切!”
  整个房间萦绕着醉人的香气,而窗外已静,月华如水,相思债还,好梦已圆。这正是:烟氤氤,一钩明月映锦衾,映锦衾。相思几载,终结同心。地北天南忆深深,脱却胡衣着襦裙,着襦裙。桃花灼灼,与鼓瑟琴(本词调寄《忆秦娥》,平韵格)。且与君携手阳台,同做高阳好梦……
  次日,我早早起床,我要依礼沐浴更衣,穿戴整齐,要行最为要紧的拜舅姑之礼。我心中有事,虽然昨晚有点累,却还是很容易地醒了过来,回头看去,他却还在熟睡,耳中听到他呼吸之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一时不由得如痴如醉,潦侯身上的气息令我厌恶,左谷蠡王的气息让我感到羞涩,只想着逃避,而他身上的气息却让我陶醉不已,只想一生一世沉醉其中……这大概就是爱与不爱的最大区别吧!
  低下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我怕惊醒了他,这一吻吻得很轻,很轻……我痴痴地看着他,在心里默念:愿为足下履,愿为身上衣;愿为腰中带,愿为枕下席。举案理中馈,奉礼主祭祀。既充君後房,生死情不移……
  他还没有醒,我轻轻起来,走去浴室。利姃起得更早,早就吩咐奴婢为我准备了热汤。我这才看清楚,这座官舍比起其它的官舍来说,也算大了,前面有花园和草坪,家庙设在西南,将来我行见庙之礼便在此处。居住的房子除客堂和食室(餐厅)外一共有十间,後面是杂物间厨房和浴室厕所车马间,还有一口井。男女下人各住了一间房,一间是利姃的房间,我的傅姆朱母被安排去和她一起住,一间是霍光的,客房本来有两间,现在只有一间了,我带来的捐之和凌嬿住在了一间客房中,万年去跟那些男奴们住一间,一间是嬗儿和他保姆住的,这孩子要等到我拜完了舅姑正式成为家庭成员才会来拜见我。另外三间一是卧室,一是书房,一是织房,估计这间织房是迎娶单夫人的时候才添的,以前另有用途,以後我也会到织房里去养蚕缫丝织布,我要亲自用我养的蚕缫的丝织的锦帛为他做衣服,我要为他织绒锦,冰纨,轻绡,绣云纹,棋纹,贴羽……让他穿上最华美的衣服,我要让他的同僚们都羡慕他有一个如此精擅织纴女工的妻子……
  记得四兄说,多陪几个人这里住不下,我所见确是如此。他所用的奴婢一共也不过六七人,其中还有单夫人带来的两位婢女,家里临时有些事还得到外面请雇工来做,他所用的这些奴婢都是经过挑选的根底清楚,忠诚可靠的人,有不少是卫家的旧人,他是朝中重臣,身边侍奉的人挑选一向严格,尤其是奴仆们,都有一身好武艺,还能担任起保镖的责任。不过这里是官舍,原本就有军队护卫的,等闲之人根本无法接近。骠骑将军府的守卫更有专门的军队负责,共有五百人,由都尉一人统领,任何人没有引荐敢接近府门卫军都可以将此人就地处死。这些卫军直接受命于都尉,只负责保卫他的安全,不接受他的其他命令,而他和大将军府的都尉都是皇帝直接任命的,只对皇帝负责,还能起到监督他们行为的作用。这是从高皇帝时就传下来的制度,而高皇帝又是从秦代继承的,我汉家历朝沿袭不改,可并非皇帝特意为大将军和他设定。
  比起那些奢侈的官僚们来说,他这个当朝军功第一,户数第一的列侯居然住得这么简朴,真真不能与我们家相比,难怪他说官舍简陋,他这样的居住条件,居然还能一口拒绝陛下的豪第,我心中对他的敬意益发增加。
  只是为什么听人说他奢侈呢?难道是他在乡下的那些田庄逾制又或者他做了些其它炫富的事?他的户数太多,一个家丞肯定不行,只怕有好几个家丞,管理他封邑和田庄那些家丞似乎并没有住在他的官舍里,这些人我必须召来,细细询问,还得抽空亲自到乡下田庄去看看!管理好他的家务事,这是我作为陛下亲封的冠军侯夫人应该做的事。从前单夫人长期卧床不起,只怕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人,将军自己更从来不过问这些琐事,我若不替他管起来,还能是谁?一想到他的家丞,我又想到自己的家丞来,我被陛下封为新成君,有封地,实户,田庄,也有家丞,我向陛下请求将从前潦侯的那个家丞公冶胜给我,让他做我新成君的家丞,这个人挺勤快能干,为人耿直,也不贪财,很胜任,却不知霍郎的家丞们怎么样。公冶胜曾经跟我说过,我每年的实封大约收入十万钱左右,我才五百户就有这样的收成,他的封户胜过我几十倍,一年从实封上的收入也得几百万,再加上田庄的产出和俸禄,他一年的合法收入都多得吓人,真正的大汉第一高帅富,而且还这么年少英俊,年轻有为,难怪他被那么多女人盯上呢。哈哈,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我的人,我的合法丈夫,谁也不配跟我争!那些脏蠢淫贱的女人,哼,我随口吩咐一声就能够把她们赶到天边,或者干脆送到匈奴去!我表兄左谷蠡王一定会帮着我收拾她们的!我也不要他帮我虐待淫辱这些蠢妇们,只要他按照草原上普通平民的待遇对待她们就行,让她们天天去拣牛粪羊粪,做牛粪砖羊粪砖即可,让她们充分尝尝草原生活到底如何浪漫。
  利姃笑着说,君侯本来不喜读书,这间书房原来是置放兵器的,听闻我喜欢读书,复通音律,特意将那些兵器都移到了後院的杂物间,将这间房子腾出来作了书房。我的琴置于卧室中,而瑟和其它乐器都放在了书房中。他对我真的很好,居然能想到我喜欢读书,一时之间,我宛若吃了蜜糖一般甜蜜。利姃跟我说到诸房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事,看来他的房间都住得满满的,似乎没有侧室居住的地方,应该并无侧室,一想到此,暗暗欢喜,可是姊姊跟我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利姃笑着说,君侯本来不喜读书,这间书房原来是置放兵器的,听闻我喜欢读书,复通音律,特意将那些兵器都移到了後院的杂物间,将这间房子腾出来作了书房。我的琴置于卧室中,而瑟和其它乐器都放在了书房中。他对我真的很好,居然能想到我喜欢读书,一时之间,我宛若吃了蜜糖一般甜蜜。利姃跟我说到诸房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事,看来他的房间都住得满满的,似乎没有侧室居住的地方,应该并无侧室,一想到此,暗暗欢喜,可是姊姊跟我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昨日晚上前来庆贺的贺客大都在宵禁之前回去了,少数没有走的便留在客房里将就一晚,送我来的我家家臣也住在那里。
  按照礼仪,我沐浴有专门的沐盆和浴盆,均为铜制,他沐浴则另有沐浴器具,包括用来晾晒衣服的衣架,男女的都绝对不能混用。捐之和凌嬿服侍我洗了澡,换上一件新衣,天已经朦胧亮,送我回卧室,却见他已经醒来,已穿好衣服,站在窗前,看到我,他微微一笑,招呼我过去。我低首说:“贱妾还未曾梳妆,且请霍郎暂避。”他说:“我先去沐浴吧。等会再见。”
  他离开了房间,捐之凌嬿替我点上灯,为我挽髻化妆,铜镜中的我神采焕发,容颜秀丽,捐之和凌嬿都赞我美艳动人。原来我也这样的美丽吗?我从未注意,我一直觉得我不算美貌,最多只是不难看而已,难道我突然好看了?这怎么回事,是初为人妻的幸福让我变得美丽?一想到这里,不由有些脸上发热。
  霍将军走进房中,他也已经沐浴更衣已毕。捐之和凌嬿急忙行礼,他说:“准备好了吗。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们走吧。”今日我们还不能吃饭,等会拜见舅姑之後,舅姑自会赐食。
  陈夫人和陈詹事并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住在修成里,和霍将军的官舍还隔了一段路。以後我要昏定晨省,侍奉舅姑,还得自己驾车过去,若是遇上刮风下雨,那可够得受的,可这也正是我表演孝道的好机会,大汉以孝治天下,冠军侯的夫人亲奉舅姑,孝顺有加,传出去他的名声也会很好听的。汉家律令,列侯的车装饰有高档的丝绸车轓,颜色是黑的,拉车的马则都是清一色红色,马的装饰颈毛染色都有详细规定,据说如果马的颜色不一致,染色也得染成一致,否则便是非礼。我也有车,因我是新成君,我的车马比普通侯夫人的车马规格要高,按规定是油画軿车,装饰仅比他略逊一筹而已。汉家律令,除了国家大典,列侯夫人均不得乘坐列侯的车马,平常我是不能上他的车的。当然,成婚拜舅姑这样的大礼我要坐坐也是汉律允许的。只是以後若要侍奉舅姑,可不能再坐他的车了。
  他带着我走出大门,车人递上脚踏,我扶住较,先上了车,他随後上车。晨光初露,车门车帘又都是关上的,看不清楚,虽然如此,我依然按照礼仪,坐于他的右边(先秦时以左为尊,汉初改为以右为尊,武帝崇儒,复以左为尊)。卑己尊人,是礼之正道,何况对于夫君。我从来不敢自异于时人,在这个时候装什么平等。我恪守礼仪,努力保护自己的声名,为的正是今天。既然我已经得到我想得到的,我就更应该去呵护珍惜,而不是得意忘形,如果不加珍惜,说不定会失去,我花了无数心血才有今天,我可不能冒这个险,毕竟,我从无编剧保佑,一切都靠我自己。他轻轻扶住我,让我倚在他身上。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夫君的这份温存。我家送我前来的家臣自行跟随。
  到了修成里,里门刚开,那里正笑盈盈地将我们的车马迎了进去。霍将军自己下车去请陈夫人家开门,把我扶下车。陈詹事在阼阶上即席,陈夫人则在房外西侧即席。我捧着用丝巾覆盖的装有枣粟的竹篮,从西阶上堂,到君舅面前行礼,自称新妇拜见君舅,行完礼,将竹篮置于席上,君舅收下。再拿一只同样丝巾覆盖盛有干肉的竹篮到君姑面前行礼,君姑收下。司礼向我赠以醴酒,这个仪式一举行,即表示我正式成为霍氏妇。我又献上一只预先煮熟的小猪,左右对剖,置于鼎中,象征性地煮一下,然後取出,敬献给舅姑,这个仪式表示从此之後,我这新妇便要开始奉舅姑。然後,陈詹事和陈夫人设宴款待我们,还有我家的家臣等人,吃完这一餐,陈夫人笑盈盈地把管钥递给我,道:“季姜温淑知礼,聪慧识大体,我想你定能管好去病家事,别辜负我。我们未曾住在一起,你五天一省即可,不用天天来。”我恭身答道:“新妇遵命。”双手接过管钥,她又道:“去病以後交给你了,你好生照顾着他。他的脾气大了点,你多多担待便是。”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些家务琐事,以後,我便要肩负起家中主妇的重任,将军家事全都交给我。这些事等回了家利姃自然会向我一一交代。
  我以後几天一定够忙的,今日已经是九月二十一,十月初一就是新年,我必须马上理清好将军家的人事关系,收入支出,肩负起管理这个大家庭的重任,同时立即安排新年祭祀礼仪,祀以少牢(猪羊称少牢,诸侯之祭礼)。主祭祀,这是妻子最起码的任务之一,我还得归宁(古代已婚女子回母家称归宁)父母家中一次,还得给各位长辈准备礼物,新年还要随他入宫觐见皇后,诸位家丞还要向我汇报事务,事情多的是,一定够我忙的,我想要抽空去城外田庄看看,最少也得十月以後了,弄不好要到今年春天(秦汉以十月为岁首,故一年的季节是冬春夏秋,非是春夏秋冬)。
  辞别舅姑,回到官舍,诸下人均过来见礼。利姃我早已认识,另外有两人是庖人,他们并非奴婢而是雇工,平常也不住在官舍里,负责为整个官舍里的人做饭。按规矩,这两人都倒查祖宗三代,绝对可靠,也不准与来历不清之人来往,其做饭所使用的食料,都由宫中统一发放,不需要到外购买,除非霍郎临时要吃些别的什么,才会到市场购买,其所有食料,均按律进行试毒,才能给他食用。另外还有四名婢女和两名男奴。一位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手里携着嬗儿,向我盈盈下拜行礼。那女子眉如春山,唇若涂朱,肌肤若玉,煞是美艳,服饰也比其余下人华丽些。呀,他怎么为孩子找个这么年轻的保姆?我暗叫一声不好,难道这女人真的是他的侧室?
  只听那女子道:“婢子虞婠,拜见女君!”她不叫我夫人,却叫我女君?这可是妾室对正夫人的标准称呼啊!
  利姃道:“夫人,这是如君。先夫人卒後,一直由她照料小公子。”如君?我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天,他居然真有一个小妾,这妾怎么来的?只听他淡淡道:“虞婠是嬗儿的保姆。”嗯?嬗儿的保姆?她不是你的妾吗?怎么你只提她是你儿子的保姆?虞婠既然是有名份的妾侍(如君都叫了,这必须是有名份的妾才能这么叫的),为什么霍郎却对我说她是嬗儿的保姆?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历,他到底有没有把这女人当妾看?如若他没把虞婠当妾看,我是否有必要容不下她?

  看来这女人在家中地位并不怎么高,他也并不怎么喜欢这女人,可是他怎么会容忍这女人成为他的妾侍呢?可我刚刚过门,马上就对他的妾翻脸?这太没有教养了,妬忌名犯七出(七出,古代女子被休的七种罪名:不顺父母,无子,好淫,妬忌,恶疾,乱口舌,盗窃),乃是女子的大罪名,我这样的出生,又读了这么多的诗书,怎么能丢我家里人的脸,家中妻妾不和,这不就是说他不能齐家么?对他的名声也不好。且忍忍,且忍忍,我再三告诉自己,等把一切来龙去脉弄清楚,再想法子轰走这女人。我是堂堂冠军侯夫人,大汉新成君,我就不相信收拾不了你这贱妾,礼法都在我这一边!按大汉礼法,王侯诸妾拜见夫人之时,我回礼都不必!夫人是君,诸妾是奴婢,奴婢拜君,天经地义,不回礼方显君臣之别!既使我宰了你,也不过是让我出赎金赎罪而已,我连公堂都不用上的!
  (正妻打杀婢妾,到汉成帝时,因为情况越来越严重,才加大了惩罚力度,但最多也只是让那些贵族女子受些杖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贵族女子因为打死婢妾而偿命的!所以王莽的儿子杀了奴婢,王莽令其自杀,这在当时是多么令人震惊的大事!因为按照法律,莽子的确不需要偿命的,历代皆认为是王莽沽名钓誉。历朝历代,妻杀妾,杀外妇,按法律规定,从来不是死罪!流杖之刑已是最重,多以纳赎金为罚。贵族女子阶层尤其如此,到明清时未改。明代贵妇有杖杀婢妾十数人的惊世奇案者,然上报皇帝,亦不过受杖五十,口头警告而已。名份观念,古人向来看得甚重。宠妾轻妻,即是皇帝,也是失德之举。)
  只是,我若令人杖杀你,这般做法也太过份,对将军名声不好,我凌惠也没这么狠,我只是想把你赶走就是了。不过我不能自己赶你,也不想让将军来赶你,我赶你走明摆着我是犯妬忌,将军来赶你难免有人嘲笑他畏妻,但若是你为舅姑长辈所逐,那是不孝所至,于我和将军都无关系,朝野上下只会称赞将军懂大义。不孝乃是大罪,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乃礼法所定,妻尚如此,何况贱妾。这事我慢慢来,慢慢来,好好地抓机会。
  现在,我按礼法对你既可,路得一步步走,事得一件件干。真气人,那些渣渣女居然认为他没妻子,争先恐後去当他外妇,却不知,他不仅有妻还有妾!当然,无论妻妾都比那些见不得光的外妇强出十万八千里,至少妻妾都是有官府婚书的,法律地位不容置疑。仔细想想,这种事情也怪不得将军,纳妾不过是制度问题,跟人品无关,但包外妇,在哪个朝代都是真正的人品问题。当时人认为只要这个男人没有在外淫乱,没有宠妾灭妻,都是好丈夫,更不算什么丑事,倒是现代人臆淫的那类自由恋爱,婚前男女自由交往,在那个年代才是正宗丑事!
  想到这里,我尽力做出一付没事的样子,对虞婠道:“妹妹起来!”令凌嬿给赏。虽然看起来她年纪比我要大些,但我仍然是姊,这是礼法规定的,即使妾比妻大几十岁,在妻子面前也是奴婢,叫妾一声妹已经是女君抬爱了,匈奴人好像也是这样的,左谷蠡王的那些侧阏氏人人都叫大阏氏为姊,她们的年龄未必都比大阏氏小。
  虞婠道谢之後,站在我的身後。她显得很是拘谨,举止也挺小心,似乎并非跋扈之女。她如懂事知趣,我更不能做得太出格。我可不能一昧地瞎闯,别闯出什么祸事来,我绝不能因为我的行为而连累到他。
  现在看起来嬗儿挺亲近她的,如果冒然抢夺,只怕嬗儿不答应,这孩子不过三岁,不能靠说理,只能够靠哄。嗯,我先得把嬗儿抱过来抚养,先拆散他们的感情,这样她走了,嬗儿才不会想她。别说嬗儿并非她所生,即使是她所生,按礼法,我才是嬗儿的母亲,她也只是姨而已,由我抚养嬗儿名正言顺,到哪里都是正理。
  我抱过嬗儿,抚摸他的额头,又给他几颗饴糖,看得出,这孩子对我还有些认生,小孩子,哪个不如此,我在漠北给左谷蠡王的儿子勾罗当保姆,勾罗当时比他还要小些,我不也哄得勾罗把我当亲母一般粘着。孩子嘛,对他有耐心爱心慧心就行了,从今日起,只要我没事,白天我要自己亲自带嬗儿,晚上也不拿给虞婠看,交给朱母好了,若是将军在宫中值班,晚上我也自己带他,慢慢建立起感情。
  见过家中诸位下人,时已近午,我家里的家臣告辞回去,要向我父母汇报我已完成大礼,将军令人依礼赠与财物,送他回家,自己带我在家中看看。我的嫁妆放在书房中,看着架上的书和桌上的瑟,置于匣中的笛铃,我敬谢道:“霍郎费心了。”
  他微微一笑,说:“你喜欢就行了。”我喜欢极了的,这两天我一直都处于兴奋状态,唯一不快的就是那个叫虞婠的贱妾了,暂时先将她搁置一边,反正这几天新婚之喜,你总不至于去召见贱妾。
  书房的墙上挂有一把剑,也是他的佩剑,这是整个书房中唯一的武器,听说他的各类兵器不少,可除了这把剑外都送到後院的杂物间了。
  几案上放着灯和刀笔研(即砚,汉人谓之研)墨竹简,我在几案前跪坐,展开竹简,拿起笔,略不思索,在竹简上写下几句:今日何日兮,见此良人?愿君千岁兮,百福并臻。钟鼓喤喤兮,一缕歌云。长乐未央兮,共此良辰。
  写毕,双手呈给他,他看了看,微笑道:“看来,我让人为季姜安排下这间书房,最是合适。季姜出口成诗,下笔成文,果然敏慧。不知你何时能将此诗谱曲,鼓琴而歌?”
  我笑道:“如果霍郎喜欢听,现在就可以。”
  他说:“琴放在卧室中,这里只有瑟。暂且不听歌也罢。这笔简还好用吗?”
  我说:“很好用。”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看了他两眼。
  他说:“你何以如此看我?”
  我说:“妾在想,如果霍郎也象那些朝臣一样,身上佩剑,冠上簪笔,那是何等情景?”
  他笑道:“朝中当轴(当轴,指现任官吏)簪笔负剑,以示文武全才,我自知文采稍逊,再说,陛下常令我陪他驰驱蹴鞠,簪笔何为?”他略一停顿,道:“季姜,明日和我一起去拜见舅父舅母。此事虽非礼数所定,但我一生一世,最为敬重者唯陛下与舅父二人,在我心中,我有今日,皆陛下与舅父之力,我此生此世,当竭诚报效陛下,万死不辞!”
  我说:“士为知己者死!”
  他点头道:“不错,士为知己者死!陛下于你家族,同样亦有大恩。”
  我说:“妾知道,没有陛下的器重提携,妾家人不过是霸陵一农家,岂有今日?父母提到陛下也敬仰有加,常诫贱妾兄妹竭忠事主,不可有违礼法。”
  他道:“你家人均品行贤良,遵礼守法,朝野称道,若非如此,我又岂能聘你为妻?若无舅父,同样也无有我。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出身,舅父视我若子,亲加教导,十几年教养之恩,我无时或忘。在我心中,敬重舅父犹过我之亲父。我绝不容有人对舅父不敬,除了陛下,没人敢在我面前提到舅父名讳。季姜知否?”
  我说:“贱妾明白。”心想:幸好我心还算细,没过门就把婢女的名字改了,总算没犯你的忌讳。其实我在宫中第一次见你和大将军同时赴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多么敬重大将军了,你对他的神情极其恭谨不说,连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小心回避,礼法上可没有这条的。你对亲父继父都没这么尊重。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微笑道:“我知道季姜很细心。改了婢女名字,谢谢。”你居然知道了这事,看来,你也挺关心我的,不由又是一阵甜蜜,本想问问那个叫虞婠的妾侍怎么回事,现在也没兴趣去煞风景了,这事急不得。
  我从我的嫁妆中取出一只匣子,打开,拿出一两手衣,一两臂衣(即袖套,汉人俗称臂衣,两,汉代所用量词),一两丝袜,一两革履,这是我在等嫁的日子里为霍郎做的,今天终于可以拿给他用,以後,我还会为他做衣物的。
  他笑着套上手衣臂衣,穿上袜和履,道:“季姜女工很好,穿着很舒适。你特意为我做的?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大小?”
  我说:“我既然一心要做你的妻子,自然要为你做衣物。尺寸是我四兄告诉我的,他是你的麾下,知道这些。我和你定婚之後我就开始做了,我怕我做得不好,你不喜欢……”
  他微笑道:“季姜,你是有心人。多谢你。我有的是衣物,你不须如此劳累。”
  我说:“我做的,是为人之妻应做之事。我就怕霍郎不喜。”
  他说:“我为何不喜?我很是歡喜。”我暗暗高兴。
  只听他又道:“为何不为我做衣服?”
  我说:“我四兄说,你在军中,整日戎装,他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常衣,他既不知,我也不敢做。”其实不是这个原因,四兄是知道霍郎的爱好的,真正原因是时间来不及,朱母整天教我为妻之道,学习之余,我可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为他做常衣。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说,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吧。
  他笑道:“以後你就会知道。”
  我估摸时间,我说:“现在时已不早,容贱妾去厨下为霍郎制作餔食。”
  他说:“家中自有庖人,何须夫人亲自下厨?”
  我说:“妇理中馈,此是贱妾应为之事。霍郎且请宽坐,容贱妾自去厨下。”说完施了一礼,便欲自去厨房。却听他道:“夫人,做上三五个菜就可以了,多了我也吃不完,也劳累夫人,徒然浪费。舅父说过,富贵不可忘本,我家本出寒微,不需铺张。”我说:“妾遵命。”行礼退下。
  我让庖人在外汲水,负责食物清洗,自带捐之凌嬿在厨中忙碌。以後都是这样,凡是宰杀清洗切剥烧火等事都交给庖人去做,我只管制作食物这一道工序。宰杀这类血腥的事也不适宜我去做,不过为夫君制作食物,确是为人之妻应尽的责任。我按照他的意思,只做了三五个菜,够我等几人吃即可。他不愿意浪费,其实我也不愿意,以後若非有庆贺之事,每次都只做几个菜好了。
  制作完毕,令捐之以食笥装好。他在食室等候,几名奴婢站立一旁,虞婠携着嬗儿也站在一边。我将食笥箸勺依礼置于食案之上,举案至眉,躬身行礼,双手以奉。他伸手接过,道:“多劳夫人。”揭开食笥,顿时满室生香,他不禁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他坐于食几之後,举箸小尝,略一停箸,唇边浮现一丝笑意,道:“夫人费心。夫人请座共食。”凌嬿将我的食笥送来,我与他对几而食,我招过嬗儿,先给他喂了几勺。嬗儿道:“好吃,好吃。”我说:“那就多吃点。”又喂了他几勺。我早就打听清楚,你喜欢吃什么,软硬咸淡要求如何,又细心向公良蜚学习,自信做出来的菜胜过你的庖人。看你这般风卷残云,我便知道这菜很和你的胃口,暗暗欢喜。只是在外人面前,他又变得寡言少语,也不称赞我几声,未免令我有些许不快。
  虞婠侍立一旁,待我们食毕,从奴婢手上接过水盆,请我们漱口,又送上绢帕,让我们擦手。礼,主君与女君共食之时,妾侍服侍一旁,不得与之共座。即使主君不在,我这个女君不要你坐你也得给我站着。这是礼法明定的,我这么对你,没有任何人说我不对。告到哪里都是我占理。那些影视剧中贱妾在正妻面前不经同意一屁股便即坐下,如此平等,实是可笑之极,只怕剧中的妻妾们都是从二十世纪穿越过去的吧,竟然无一点等级礼法观念。
  我也不作践你,但待之以礼便了。等到祭庙之时,你更得遵守妾不入庙之礼,和奴婢一起,乖乖地在家庙外拿东西。哼!
  吃完这一餐,看着在一旁的虞婠,道:“妹妹,阿姆,我在厨中为你们留了一些我亲手做的菜,你们去吃吧。”
  虞婠行礼道:“多谢女君赐食。”利姃也向我道谢,自行退下,一起去吃饭。妾本如奴婢,我让她吃我亲手做的饭菜,倒真是抬高了她。
  黄昏降临,虽已九月下旬,天气却仍然挺热,平常我在家里,这个时候总是在後院里歇凉,也不用睡这么早。不知在这里怎么样?是我和他一块儿休息闲聊么?他会跟我说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不会这么寡言少语吧?
  我正在这么想,谁想又来了一群贺喜的人,这些人都是他手的将士。我只得回避到房中,任他们在槐树下的草坪上作乐。不是亲戚或者最要好亲近的朋友,作为人妻,依礼不应该见外客。唉,这终究是在大汉,不是二十一世纪!
  现在不是在军中,每个人在他的面前都是如此放肆,连霍光都加入了他们中间。在房中听到他们的笑语欢声,暗暗生气。抱过嬗儿,哄着他玩。凌嬿和捐之朱母利姃虞婠都站在一旁,我看着虞婠一肚子气,随口吩咐道:“你照顾了嬗儿一天,也累了,你先休息吧。”
  虞婠道:“嬗儿晚上没我带他,他睡不着。我还是等着嬗儿一块儿睡吧。”
  呀,你们俩感情这么深?好吧,要拆散他们的感情,一天两天肯定不行,外面有客,我可不能惹起他们的注意,阿母说过,不被任何人提到的女人才是好女人,专门教育女子的礼法上也说:西东憃若,色不敢昌(指女子不论在哪里都不可以猖狂,必须低调木讷,多言多笑最不可为,这种类似的书“我”读得多了),朝中大臣们的夫人从来没有人抛头露面的,我夫君本来就朝中第一,原来就树大招风,我更不能惹些事端出来给他添麻烦。算了,这事还是得慢慢来。
  过了一会,虞婠带嬗儿出去解手,我问利姃:“阿姆,这位如君是怎么来的?”
  利姃道:“她原来是单夫人的从嫁侍女,倒也是长安良家子出生,只是父母早亡,兄长病弱,嫂子奉兄抚侄,对她不免少了关爱,被单夫人的母亲收留在身边,一直和单夫人一块长大。她性子温文,平常不大爱说话,长得也挺漂亮。单夫人自生下小公子就一直有病,长期卧床。後来单夫人跟君侯说,她已无法尽妇道,请君侯纳她为妾,服侍君侯床笫。”
  我说:“什么?单夫人请君侯纳她为妾的?”心想:单嫤啊单嫤,你要装贤惠,你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吗?
  利姃道:“是啊。君侯不同意,单夫人就跟皇后说,皇后就命君侯纳了她为妾。”
  我说:“君侯悦她吗?”
  利姃笑笑,道:“君侯把小公子交给她抚养,她对小公子可真是没得说,人人都看在眼中。君侯对她还是挺尊重的,只是君侯整天忙于军中朝中的事务,很少召她侍寝(我心想:很少召,也肯定召过的。毕竟名份已定,真要抛一边从不理会,反而会让人议论纷纷),单夫人病重那会,君侯常常一个人睡。君侯素来不是好色之徒,如果不是单夫人找了皇后,皇后下旨,君侯是不会纳妾的。夫人,虞婠是个懂事明理的女子,一直谨守妾礼,从不僭越。她的身世值得同情,君侯也不怎么悦她,这样下去,也始终不是办法,偏偏小公子又离不开她。老妇也不明白,今日君侯怎么会跟夫人说她是嬗儿的保姆?夫人,老妇求你,好好对她吧。”
  要真是如此,虞婠倒真是值得同情,霍郎又不喜欢她,她留在这里,岂非浪费青春?那我更应该打发她走了,只是总得找个好机会,好说辞。影视剧里的妾个个都是狐媚惑主,妻子要对付起来,那是理直气壮,可是我偏偏遇上了一个如此可怜又不得宠的小妾,我要收拾她,岂不成了仗势欺人?我怎么总是没有别人那么好的运气!连对付一个和我分享丈夫的女人我都下不去手!唉,走一步算一步好了,反正霍郎大概也不会召她侍寝的。利姃你要我好好对她,要我怎么好好对她?我以礼相待,不作践她就是了,难道还要劝霍郎去召她?我还没那么贤惠到家!
  外面那些人迟迟不走,倒好像越说越起劲。夜食之时也快到了,算了,既然不能让他们走,我这个主妇也就得招待。我自行到厨下,先给外面的人做些夜食,令人送到院中。我可不敢自己出去,男女有别,内外有隔,我身为冠军侯夫人,岂能随便见这些外客?我可不能让人说他男女无别,帷薄不修,为世人讥讽。
  利姃不住赞我的庖厨之艺胜过单夫人百倍,从前单夫人做些菜给君侯吃,君侯只是每样浅尝而止,我给君侯做的菜君侯吃得干干净净,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谁都能够看出他更喜欢吃我做的菜。从前客人来的时候,单夫人从来不会去做菜。她还说,外面的那些客人交口称赞我能干,做得一手好菜,一直在恭喜君侯。我忍不住问道:“经常有客人来吗?”利姃道:“是啊。君侯的朋友多,属下将士也常来,有人家中遇上金钱之类的问题,君侯总是倾力接济。君侯不招门客,但对客人上门却总是全心招待。”我心想:这么说来,这一年的招待费只怕都是个大数目。他倒大方,好像一点没有金钱观念。从前吃了几个月糒粮的苦日子都忘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过官舍地方小,真要办什么大宴也办不不起来,要大张旗鼓地招待人,估计得到田庄里去,到时候让几十几百仆伇一起动手。在这里,我带几个仆人做菜也够了。
  直到外面快宵禁了,那些人才告辞而去。唉,我想营造二人世界,那是真的没什么指望了。这里有的是人!
  我自行去厨中烧了热水,服侍霍郎洗脸足,这是妻子份内的事,即为妇礼也。他坦然而受。看起来他也挺疲惫,几乎沾枕头就睡着了。以後,我是不是要经常为你的客人做菜?
  第二天一早换过新衣,去拜见大将军,带上礼物。他让我上他的安车,我劝道:“汉家律令,非大庆典夫人不得乘列侯的安车,拜见大将军还是换辆车吧。”他说:“不用。我让你上你就上!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大将军是我的亲舅父。我带你拜见他,天经地义。”我说:“只是,这是礼法所无。”他淡淡地说:“我说行就行,你顾虑太多了。如果你不愿意去,你留下也可以。”自行登车。你怎么这么说?我不听就你就不带我去?看着他上了车,我只得也跟着上了车。你行事如此,难怪被人议论!年少轻狂!换辆车又如何?我第一次领教了他的性格……
  马车起步,他一言不发,我更不敢多说。车上气氛颇为沉闷,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舅父和我的父亲一般,见舅父如见舅姑。我必须得乘这辆车来,知道吗?”我说:“嗯。”他说:“我不怕别人议论!陛下也不会计较!”如此张扬,也就你做得出来。我说:“贱妾遵从便是。”
  礼法上从来没有规定新妇要见舅父的,我也不知该如何行礼,只好问他,他说:“执子妇之礼。”我不由怵然,执子妇之礼?我只觉似有不妥,只是妇之事夫,务以恭顺,这些执礼之事,我实无理由拒绝。大将军的宅第在北阙,大门直接开街上,可比霍郎的官舍宽敞十倍,离官舍也不远。安车西向北立,以示尊崇。他扶我下车,亲自着人通报。大将军和王夫人带着他的几个小表弟将我们迎入大堂。我剖豚为敬,稽首行礼,如对舅姑。看得出大将军也颇为惊讶动容,此事毕竟是礼法所无。要是传出去,不知还会传出什么奇谈怪论来。有人还说他和大将军乖离,这得多无知愚蠢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啊!他敬重大将军逾于其父!
  大将军依礼赐食,王夫人另行给我赐了玉佩。一切皆如拜见舅姑,待我们告辞回家。一路上,我从车帘缝隙中看到路人们惊奇的目光。我突然觉得,他这么高调地带我这个新夫人以舅姑之礼拜见大将军,只怕不是因为年少张狂,也许是……
  已过日中。他手下的几名家丞已经在院中等候,要拜见我,向我禀告他的田庄封户等收入管理情况。家丞一共七人,行礼之後,各自呈上竹简,我仓促也不及细看。他的封地在南阳郡,但田庄长安雒阳附近都有,在长安乡下替他管理田庄的家丞名叫庾公虎(庾公,汉时复姓),雒阳附近的管理者是薛到。这两个人最为重要,所管田庄也最为富庶数量最多的,我问起每个田庄的人员产出收支等等情况,我问得很细,我必须弄清楚这一切状况,尤其是庾公虎和薛到的禀报。我问庾公虎,去年收入多少,今年是多少,庾公虎道:“一庄共田奴二百四十人,家奴二十人,雇工二十名,每月开支如下:雇工工资每人每月三千钱,共六万钱……二庄……”
  我心想:你这些雇工是技术工人吗?如果不是,每个月哪里给得了三千钱?霍郎从来不问这些事,可我这个冠军侯夫人却对雇工价格了如指掌!要想骗我可不容易,只是我先得派人调查一番,不可妄下结论。
  我问道:“这些我自会看。我问你每名田奴耕种多少地,每亩土地产出多少?除了耕地外,粮食加工,酿酒制酱织染铸造及盐陶漆器等禀报给我。”
  庾公虎道:“每四名田奴二牛耕种十到三十亩地(我心想:不是三人二牛吗?你怎么会多一个人?我原是霸陵农家女,我们家耕地的场面我见得多了,这多出来的一个人是干什么的?),看土地的肥沃和平整情况而定……五谷间种,以备灾荒,桑麻共植,以备织纴……”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皆不得要领,我不耐烦起来,道:“我不想知道这些,你说的那些我自然会看。我只是想问你,各项收入支出共有多少?”
  庾公虎道:“酿酒各庄一共收入六万二千四百钱四十四钱,制酱有上中下三等,上酱共值四万五千三百四十二钱,中酱一万七千七百一十三钱,下酱八千四百三十六钱,漆器是……”他一边说我一边在心中默默计算,他话音刚落,我便道:“总数是三十六万三千二百五十二钱,对否?”
  庾公虎面露佩服之色,道:“夫人说得不错,正是此数。”我说:“支出呢?比上年如何?”庾公虎一一禀来,问完了他,我又问了薛到,我对长安附近的耕耘状况物价情况还有一些了解,对雒阳便不清楚了,至于南阳附近的,我更不了解,这些只有慢慢去调查。
  等家丞辞去,霍将军道:“夫人很精明啊,算得这么清楚。难得。”
  我说:“霍郎从来不问这些事情?”
  他淡然道:“没兴趣过问。你替我管好就行。”我心想:在你看来,这些都是家务事吧?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倒遵守得真好。
  当天晚间我执烛在灯下仔细看了那些竹简,无论如何,心中得大致有个谱。我在漠北之时,左谷蠡王的後帐事务比起你的来,犹有过之,我不也理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管不好你的家务。
  次日,他携我归宁,我父母亲自相迎,他执子婿之礼。我陪着他另座一席,与父母兄长隔开,此也是礼数所定,凡出嫁之女,诸兄弟不得与之共席。待礼数已毕,我的父亲兄长姊婿与他叙话,阿母将我带入别室休息,房中只我母女二人。阿母笑道:“看你容光焕发,想必与君侯情好甚笃。你们行过周公之礼没有?”
  我脸上一热,道:“阿母。女儿看了你给的书……”
  阿母笑道:“有什么害羞的,哪个女儿不都是这样过的。”
  我说:“阿母,霍郎有个侧室,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
  阿母道:“这是你二姊吩咐的。这也要看你如何处事了,听说虞婠那孩子很可怜,你可不能太过份。”
  我说:“女儿已经知道了。你放心,女儿不是不顾大体的人,女儿知道该怎么做。女儿求母亲一件事。”
  阿母道:“什么事?”
  我说:“请阿母秘密派人去雒阳和南阳等地调查当地田庄的运作情况和物价。这事千万别让人知道。”
  阿母微笑道:“我这女儿哪,看来是用了心要做好君侯内主了,放心,母亲一定鼎立支持。只要女儿开心,母亲做什么都愿意。以後,一切看你自己了。”
  我跪起来(古人席地而坐,坐则是坐在小腿上,跪起来就是膝着地,上身起立),道:“母亲,女儿另有一要事求母亲应允。”
  阿母道:“尚有何事?”
  我说:“黄帝曰,自光者人绝之,骄溢人者其生危,其死辱翳。我家本自寒微,骤得富贵,恐有祸福之忧。将军位极人臣,若处于危岩之上,朝野注目。若有秋毫之失……”
  阿母微笑道:“女所忧甚是,汝父亦有此言。女儿放心,我会与你父亲兄姊言及畏检之道。”
  我大喜之下,急忙稽首下拜,向母亲道谢,家人终究是体量我的心意的。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马桶剧和烂网文,我岂敢无法无天,为霍郎及家人惹下大祸?
  回到官舍之中,我亲下厨房,自作酱羹,以奉夫君。无论如何,大礼已成,我即忝为霍郎内主,必执妇礼,尽妇职,即使明知恩情难长,欢会稀少,此生亦终不悔矣!
  抬头望去,一钩明月悬于天边,照遍汉家关山……
  今日已经是新婚第四天了,明日霍郎便要参加早朝,不能在家陪我,大汉律令,官吏举行婚礼之时可以有五天的假期,他准备的时候用了一天,到明日五天就到了。
  我明日也要去拜见舅姑,陈夫人让我五天一次问起居,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舅姑开恩,我岂能不去,不但我得去,虞婠也应该陪我去,毕竟,她也是名正言顺的侧室,也有敬奉舅姑的义务。
  早上,我起来梳妆。点起灯,隔着漆屏,坐于锦茵之上,捐之和凌嬿服侍我对镜描眉,薄施脂粉,将头发挽髻,施以步摇,梳妆完毕,捐之和凌嬿退了出去,我吩咐她们去厨下烧水。屏风的那一头,霍郎还在睡吗?不知霍郎今日准备怎么陪我?眼前这面镜子是不是四兄曾提到的他亲自去买的那面镜子呢?这几天一直忙得够呛,我哪有闲情去注意这些小节?
  现在没人,我不由仔细看了看。这面铜镜磨得很光滑,为连弧纹日光镜,若是拿在手中,朝向光,还能隐隐看到背花(即透光)。铜镜置于鎏金铜镜台之上。一般来说,这类镜子的标准文字应该是:洁清白而事君,怨阴驩之弇明。慕窔窕于灵泉,愿永思而毋绝之类,不无幽怨之情。但这面镜子刻的却是:相思若缠丝,何日着纯衣。愿为比翼鸟,他日共双飞。
  反复看了几遍,低声吟道:“愿为比翼鸟,他日共双飞。他日共双飞。”闭上眼睛,独自陶醉了一会,感觉窗外晨光渐露,我应该去取水,请他洗漱了,刚刚想站起身,感觉到头上被插上了什么器物,定睛一看,铜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霍郎往我头上插了一个华胜。
  我吃了一惊:“我的华胜在你手上?”当年我在泬水之畔向霍郎表达情意,结果被他拒绝,三兄说我丢脸,拖着我走,头上华胜丢失,一直未曾找到,後来我也忘了,我一直以为霍郎不可能捡去我的华胜,不料,这华胜偏偏就在他手上。
  他的声音:“不是我捡到的。昨日晚上我才拿到。”
  我说:“陈朔给你的?”
  他说:“不是,是陈朔的兄弟陈敢。陈朔已经死了。”
  我说:“他怎么会死的?”这我真的吃了一惊。
  他说:“随我征战河西之时被匈奴人杀了。他是为我死的,我这一生都记得他。我每年都派人送钱送物给他的妻儿和陈敢。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捡到这华胜,又交给了他兄弟陈敢。昨日晚上,陈敢拿了来给我。我昨日很累,没有跟你提起这事。刚才看你在梳妆,便给你插在头上。你还记得在泬水边上和我初见之时情景么……”
  我转过身,轻轻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腹部,道:“霍郎,我们在泬水边上并非初见,更早的时候,我也见过你。”
  他抬起我的脸,道:“哦。我们什么时候还见过?”
  我说:“我两位兄长没有跟你提过吗?”
  二十七 百年恩爱两相许
  今日已经是新婚第四天了,明日霍郎便要参加早朝,不能在家陪我,大汉律令,官吏举行婚礼之时可以有五天的假期,他准备的时候用了一天,到明日五天就到了。
  我明日也要去拜见舅姑,陈夫人让我五天一次问起居,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舅姑开恩,我岂能不去,不但我得去,虞婠也应该陪我去,毕竟,她也是名正言顺的侧室,也有敬奉舅姑的义务。
  早上,我起来梳妆。点起灯,隔着漆屏,坐于锦茵之上,捐之和凌嬿服侍我对镜描眉,薄施脂粉,将头发挽髻,施以步摇,梳妆完毕,捐之和凌嬿退了出去,我吩咐她们去厨下烧水。屏风的那一头,霍郎还在睡吗?不知霍郎今日准备怎么陪我?眼前这面镜子是不是四兄曾提到的他亲自去买的那面镜子呢?这几天一直忙得够呛,我哪有闲情去注意这些小节?
  现在没人,我不由仔细看了看。这面铜镜磨得很光滑,为连弧纹日光镜,若是拿在手中,朝向光,还能隐隐看到背花(即透光)。铜镜置于鎏金铜镜台之上。一般来说,这类镜子的标准文字应该是:洁清白而事君,怨阴驩之弇明。慕窔窕于灵泉,愿永思而毋绝之类,不无幽怨之情。但这面镜子刻的却是:相思若缠丝,何日着纯衣。愿为比翼鸟,他日共双飞。
  反复看了几遍,低声吟道:“愿为比翼鸟,他日共双飞。他日共双飞。”闭上眼睛,独自陶醉了一会,感觉窗外晨光渐露,我应该去取水,请他洗漱了,刚刚想站起身,感觉到头上被插上了什么器物,定睛一看,铜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霍郎往我头上插了一个华胜。
  我吃了一惊:“我的华胜在你手上?”当年我在泬水之畔向霍郎表达情意,结果被他拒绝,三兄说我丢脸,拖着我走,头上华胜丢失,一直未曾找到,後来我也忘了,我一直以为霍郎不可能捡去我的华胜,不料,这华胜偏偏就在他手上。
  他的声音:“不是我捡到的。昨日晚上我才拿到。”
  我说:“陈朔给你的?”
  他说:“不是,是陈朔的兄弟陈敢。陈朔已经死了。”
  我说:“他怎么会死的?”这我真的吃了一惊。
  他说:“随我征战河西之时被匈奴人杀了。他是为我死的,我这一生都记得他。我每年都派人送钱送物给他的妻儿和陈敢。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捡到这华胜,又交给了他兄弟陈敢。昨日晚上,陈敢拿了来给我。我昨日很累,没有跟你提起这事。刚才看你在梳妆,便给你插在头上。你还记得在泬水边上和我初见之时情景么……”
  我转过身,轻轻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腹部,道:“霍郎,我们在泬水边上并非初见,更早的时候,我也见过你。”
  他抬起我的脸,道:“哦。我们什么时候还见过?”
  我说:“我两位兄长没有跟你提过吗?”
  他笑道:“你两位兄长很少在我面前跟我闲话,尤其是你的四兄,他对我毕恭毕敬,有时候我觉得他见了我就象老鼠见猫,我有这么可怕吗?他们怕我,你这做妹妹的倒不怕。”
  我说:“霍郎忘了,七年之前,你带着两个孩子进过未央宫的校场。那两个孩子从树上摔下来,把你们队伍中的一个人从马上砸到地上,那两个孩子就是我四兄和我。对了,我们砸中了你队伍中的哪一个人?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你想起来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道:“是你砸中了那人还是你四兄?”
  我说:“是我四兄,我砸中了马。”
  他说:“想起来了。我以前真忘了,不想你我还有这一段前因……其实我对你有印象,是在你从车上摔下之时,当时你大叫先救你兄长,我真是对你另眼相看。如此友悌之情,即使男儿也不多见,何况女子!”
  我说:“所以你出言赞扬?”
  他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你当天晚上竟然会跟我说那样的话……只是,我是不能接受的。”
  我说:“贱妾知道。都是贱妾无礼。”
  他说:“我回家之後,阿母一个劲地夸你,要我和单家退婚,改聘你为妻,这肯定不行,人生在世,信义二字,我既然已经和单嫤定了亲,怎么能够无缘无故地退婚,再来聘你。虽然我对你印象不错,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履行婚约!”
  我说:“贱妾明白,贱妾岂能令霍郎成不义之人!”
  他微笑道:“所以你也推辞是吗?我对你更是另眼相看。你才德兼备,品行娴淑,又识大体,确实是个好女子,我想你应该有一良配。谁想你要入宫做女骑,我猜可能是因为我的原因,我有些愧疚,我觉得应该帮你才是,所以我给你写了举状。谁料想後来发生了那件事,害得你被迫出塞,我真是气得要命……”
  我轻声道:“霍郎怜惜贱妾,是贱妾之福。贱妾在塞外之时,霍郎想过我吗?”
  他道:“偶尔想过……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再说我身边有单夫人,不能整天想着你……你也知道,作为军人,即使多念妻子,也是不当之事。内顾乃军人之罪!”
  我心想:这我理解,我在漠北也没整天想着你。陛下交给我的大事我可没忘。我对你念兹在兹,尚且如此,怎能苛责于你?何况,你确实有很多大事要做,你又不是个无所事事的男人,整天想着女子。嘴里说:“你有这么多的大事要做,偶尔想想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是经常想着你。你知道吗?最开始我一直以为你尚了公主……”
  他使劲摇头道:“我才不尚公主呢!我十三岁的时候陛下就曾经说过要把妤表妹许给我,我当时就拒绝了!我跟陛下说,我娶谁都行,就是不尚公主!”
  我说:“哦,你这么反感尚公主?妤表妹是谁?”
  他说:“当然!妤表妹就是卫长公主,她叫刘妤。你又不是不知我大汉礼法,男女有别,公主是君,我是臣子,即使是亲戚,除了家宴以外,我哪里能够见到公主?即使见到了,咱们一人一桌,也就是远远地看上两眼,当着众人说两句话而已。我从小到大还真没有见过她们几次。我若真尚公主,我连这简陋的官舍都住不成,得搬到公主家去住,那我不成了入赘一样?而且即使尚了公主,这君臣关系不变,没她宣召,我还不能进她的房间,即使进了她的房间,我还得先行君臣大礼再行夫妻之礼,这不是受罪吗?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啊?把我看成什么了?我不要温柔婉顺的女子做妻子,反而去找个女王侍候着?这事我说什么也不干!我没疯!我跟陛下一说,陛下大笑起来,说,也只有我敢这么跟他说话,陛下还说,不干就不干,不干才是我!他不要我做女婿就是了。”
  (中国自古以来,从无驸马府之说,均为公主府,秦汉时代,公主皆有第,尚公主者来第成婚,君臣关系不变,公主也不侍舅姑。南北朝时代,公主多以严妬出名,有贤名的很少,贵族多以尚公主为重刑加身,唐代公主的剽悍可谓千古留名。辽金西夏元等也有相应礼仪,最基本的一条就是:驸马尚主,依然是臣!明清时代,尚主者要专门事先进行礼仪培训,非公主宣诏不得进公主门,甚至吃饭时若非公主同意,都得站一边伺候。偶尔一个公主侍奉一下舅姑,便当成大事来宣传,上下称公主贤,参见《明史·公主传》。但最为荒唐的是宋代的尚主礼俗,宋代,凡尚公主者均升行,即驸马一旦被选中配公主,即上升一辈,称父亲为兄长,以大父为父,以逃避侍奉舅姑之礼。这种不顾伦理的荒谬做法在当时就曾经遭到朝臣们的强烈反对,但却一直执行!)
  我忍不住笑道:“那倒也是。就我骠骑将军的脾气,怎么受得了公主的气!只怕三天两头大打出手,迟早得闯出祸来。”心想:平阳公主现在都四十多岁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汝阴侯夏侯颇还没死,那她嫁给卫大将军的时候不是得快五十了?汉家礼法又多,卫大将军得搬到公主家去住,行君臣大礼,他们的感情能好得起来吗?再说我一直觉得平阳公主刻薄寡恩,平阳侯曹寿生病去封地养病,她这位妻子不跟去照顾,反而在长安享福。丈夫还没死,就以丈夫有病为由离婚改嫁汝阴侯了。毕竟二十来年的夫妻,儿子都有了,还这么淡漠,也真够忍心的。这种行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说不过去!也就只性格温文的大将军受得了这份气,霍郎肯定是忍不下去的。唉,现实终究不是戏剧中那么的美化。
  他笑道:“你说得是。所以我一开始就坚决不尚公主,剩下的麻烦就没了。”
  我说:“霍郎喜欢贱妾做的菜吗?”
  他敛去笑容,正色道:“我正想问你,你如何知道我的喜好?”
  我说:“自然会有人告诉贱妾,不跟你解释了。今日我们不出门吧?明日你要上朝了。”
  他笑道:“行,我们不出门就是。季姜,我让庖人准备宴席,你能歌善舞,为我歌舞助兴如何?对了,你在漠北跳的剑舞就很好看,再舞一次让我看看。”
  我喜道:“好极了。”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舞过剑了,手足早就发痒,难得霍郎兴趣这么高,我便跳只剑舞给他看。捐之和虞婠都通音律,正好伴奏。夫妻宴饮之时,歌舞自娱,也正是汉人的一种风俗。嘻,你当着外人的面一付严肃像,和我在一起倒是无话不谈,记得单嫤说过,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时常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看来,还是我能够讨你的欢心。
  霍郎见我舞得开心,亦取剑与我共舞。我以前只听兄长说过霍郎的舞跳得很好,却从未见过,到今日才是第一次见他跳舞。他的剑舞之美令我如醉如痴,形神劲律无可挑剔,圆倾拧曲,飘逸若仙,仪态威武雄壮,招式刚柔并济,气势一泄千里,疾如风驰电掣,静若山岳空灵,去若彩云追月,来若绿水沉鱼,壮烈无羁,敏锐流畅,威慑天下,舍我其谁!我今生从未见过如此之美舞蹈!若非我也颇有舞蹈根基,勉强合得上他,否则我真没脸与他共舞!
  这几年来,我一直梦想着能与他共舞,到今天真的如愿以偿,我真的太幸福了,太快活了……一想到整个大汉,或许只有我一个女子可以公开和他共舞,就更是乐不可支,若非竭力抑制,差点儿失态丢人。
  我二人收剑暂歇,我想起一事,道:“霍郎,只我二人之时,你能不能对妾换一种称呼,别叫妾季姜了,叫妾季姜的人很多。”
  他忍不住一笑,道:“那我如何叫法?”
  我说:“叫我亲奴。这是我的乳名,我父母也只偶然一叫,我兄姊谁也没叫过。你一人叫就行了。”
  他皱眉道:“什么亲奴亲奴的,太亲热了,让人听到惹闲言,不叫!还是叫你季姜!”糟了,他不愿意……不愿就不愿好了……还是陪你去继续去舞剑吧。
  在剑舞之後我随口说到了剑法,还试着和他比试了两招,没想到他轻易地将我的剑绞脱了手,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我的右臂也砍下来了。他对我的剑舞的评价居然和左谷蠡王差不多,说我剑舞得很好,可以评个上上,剑法嘛,最多只能够评个下中。算了,我承认我的武艺不怎么的,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我又不用上阵杀敌,练习这么好的剑法干么?我能陪着你舞剑就行了!有我这样一位有千伶百俐手段的妻子,你的生活还能缺少情趣?等到晚间,我再来给你抚一曲清丽的曲子,让你睡个好觉。明日养足精神去上朝!
  第二天凌晨,我一大早起来,亲自烧水做早点,服侍霍郎洗漱,随便吃了一点,送他出门,我不要别人为霍郎做这些事,这是人妻应尽的义务,除了御手护卫等人必须为他驾车保护他,得早起外,其余人,还是让他们多睡会吧。天都还没亮呢!等他走了,我这才回房,重新沐浴更衣,凌嬿和捐之服侍我换上新衣,我带着亲手制作的食物,要去侍奉舅姑。按礼我应该昏定晨省,即每天早晚都要去服侍,但我们并不住在一起,陈夫人说我五天一次就行了,不知今日陈詹事是不是在家。
  我将我的车准备好,准备出门,咦,那个虞婠怎么还没起来?她是如君,也得侍奉舅姑!你以为如君是好叫的,好当的吗?我让捐之去叫她起来,捐之过了一会走了回来,道:“捐之叫不醒如君,怕惊了小君侯,没敢大声叫。”捐之不是我的奴婢,所以我一直让她自称名,不称婢子。
  朱母道:“她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应该去拜舅姑,这么做,是做给夫人看?”
  我暗暗生气,看看时间也不早,道:“不用叫她了,我们走!”带着凌嬿捐之朱母等人,去修成里陈詹事家中。
  到了门前,我下车,亲自对门奴说:“请通报,新妇惠再拜舅姑,问起居。”
  我被迎入堂前,看到陈夫人坐在堂上,陈詹事却不在,估计他也是上朝去了。朱母凌嬿捐之在堂外等候。我在陈夫人面前行礼,问冷暖疾痒,亲手奉水巾(即把巾打湿,奉献给君姑),以助盥洗,本来按照礼仪,长妇正妻奉水巾,少妇或者妾奉水盆,现在只我一人,只好把水盆放在地上。我又奉上我亲手做的食物,除了粥羹之外,还有清酒枣蜜之类。陈夫人微笑着尝了尝我做的粥羹,赞道:“惠儿庖厨之技胜过嫤儿十倍。香美之极,去病有福。”我做的菜她哪样多吃了几口,我暗暗记忆,我熟知霍郎的口味,却不知你的,我理应知道的。
  我说:“多谢君姑夸奖。”她打量着我,她的目光在我的容臭之上停留半晌,这个容臭是我自己亲自绣的,里面装的是我从匈奴带回的安息香,气息一定非常特别。她是不是喜欢这个容臭?要是她喜欢,我回去立即做一个,装上安息香,下次拜舅姑之时,奉献给她。我不能把我身上的那个给她,新妇用过的器物给君姑,那是对君姑的不尊重!我小心细致,察言观色,一定要讨得舅姑欢心!这也是新妇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比得丈夫欢心还要重要,这是新妇在家族中利益前途的保障!我一直都明白,要让别人喜欢你,你得主动出击,去想办法讨人家欢心,没有谁会无条件喜欢你,幻想在那一站就一群人爱上你,那是鬼剧鬼小说,现实中是不可能的。我刚来西新里的时候就用心去讨好父母兄姊,我成功地获得了父母兄姊的爱,我相信我也能获得舅姑的欢心,我可是陛下皇后和陈夫人亲自挑选的人,陈夫人本就喜欢我,只要我多花点心,我相信这是不难的。我会仔细了解陈詹事和陈夫人的喜好和忌讳,投其所好,避其所忌,获得舅姑欢心,婆媳关系和睦,这样对我和霍郎的感情也会更好。
  汉人观念,妻子的首要责任是:主祭祀,就是主持拜祭祖先,制作祭食。越是贵族,这其中的礼仪规定越多得吓人,如何制作祭品,如何放置,如何奉献,时间地点都有详细规定,那是一点都不能错的,否则便是谩祖,是子孙的罪过!霍郎已经认祖归宗,正式获得霍公的承认,取得霍家宗子的地位,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依礼就是宗妇,主持祭祀祖先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虽说汉兴以来,很多先秦古礼都被抛弃了,但还是保留了许多。我用了很多心思,花费大量时间去记忆学习才基本学会这些繁琐的礼仪,很多细节我只怕到时还需要朱母指导。最头痛的是,这种大小不同祭祀一年到头多的是!几乎每个节日或家中的大日子都要举行,一年最少都是十几次。妻子的第二个责任是奉舅姑,也就是现代人俗称的侍候公婆,要求躬身柔顺,昏定晨省,不违舅姑,更不得顶撞,否则,舅姑有权力代子出妻!现代女子那种跟舅姑大吵大闹的情况在汉代极其罕见,一般闹到这种情况,这妻子除非後台太硬,舅姑有所忌,否则十有八九成为“出妻”(公主肯定是例外群体,只有公主休夫,从来没哪个驸马敢休公主的)。汉律规定,子女子妇詈骂殴打父母舅姑,是死罪。象马桶剧烂网文那样公开与父母顶撞,为了个姘头就违逆父母者,按法律也是名正言顺地砍掉。妻子的第三个责任是理中馈,就是制作食物,管理家中大小事务,这其实也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丈夫的家族人员比较复杂,妾婢子女众多的情况下,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对妻子更是一个挑战。当然,普通人最头痛的经济问题对贵族来说倒不是个大问题。第四个责任是继後嗣,就是为丈夫生儿育女,尤其是儿子,女儿不算。
  如果不是我经过长达几年的学习,尤其是朱母的悉心指点,很多我是不知道的,也承担不起为人之妻的责任。现代女人意淫的那些与古代贵族所谓惊天动地的“爱情”,其实一开始就是冲着人家的妾甚至御婢去定位的,因为妾的主要任务就是生儿子,和丈夫戏耍!妻子要做的那些事,她们既做梦也没想到过,只怕也根本不想去学。贵族的妻子,她们真能做得下来?既然她们只想到要去做妾要做的那些事,就不要妄图得到妻的待遇!责任和权力是相当的!至于妄想做元配,受独宠,让英雄为这样的女人抛下一切,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比得幻想症还要狂妄荒谬!这个世界一切都如此,要得到,就得有相应的付出,没有谁会无条件给予你!想要得到多少,就该付出多少!
  礼,妾不入庙(绝不允许妾主祭祀,祖先绝不受非正之食!甚至到了妾的地位大为提高的明清时代,还有无子妾死後不入家庙,姓名不入家谱的规定。有子者尤其是其子成为嗣子者才可以入庙,姓名被记载下来,如果妾的女儿女婿地位高,这个妾也有可能因女而贵,入庙祭祀,被记在家谱中,不过这种情况更少见。中国古代非常注重名份问题,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想得到承认,首先就要正名,即取得名份),妾不拜舅姑(当然也要侍奉),妾也不会让你主家事(个别也有例外,尤其是嫡妻去世或患病的情况下,贵妾——尤其是媵——也可以主家事,贱妾没希望)。
  那些小说中,真心没见一人能够胜任为古代贵族之妻者!更搞笑的是,有些连妾的名份都不要,要当姘头情妇,敢情以为姘头情妇比妻妾还要高贵?妻子是法定配偶,妾虽如奴婢,但地位再低至少也是有婚书的,是官府承认的家人,还能住家中,无论如何也比姘头情妇强些!尤其是正妻宽容的情况下,这妾的日子会更好过,运气最好的妾还有可能成为继室。妾还有一个优势,如果丈夫远行,能跟去的只有妾,而不是妻。妻子必须留下主祭祀奉舅姑。而姘头情妇哪敢住到家中去?依礼,妻应该容忍妾,但没一条礼法要妻容忍姘头情妇的!舅姑也不能容忍这些败坏儿子名誉的女人!真以为古代贵族是生活在空气中,没法律礼仪长辈来管你?无知者无畏呀!在我看来,这正是这些女人不值得爱的地方,妻子有很多责任,也有很多风险,姘头情妇既无责任,一般也没什么风险,想享受别人的尊荣富贵,但却不肯与他共尽责任,共担风险,更没有想到为子女争得他们应有的权力,这样自私凉薄欠缺尊严和母性的女人本身就不值一晒!
  陈夫人道:“按汉家制度,万户侯必赐宅第,就去病不肯受。官舍简陋,比不得你家里的宅院,惠儿别计较。”
  我说:“女子出嫁从夫,夫君住在哪儿,新妇自当住在哪儿。又何敢怨?”
  陈夫人微笑道:“你真是懂事。虞婠呢?她如何不来?”
  我说:“昨日晚上,嬗儿一直没睡好,她哄了嬗儿半夜。今日早上才睡,我不忍心叫她。”我心想:我辜且替你圆谎,先应付过去再说。
  陈夫人道:“你呀,不是姎说你!你是女君,是去病明媒正娶的新妇,是陛下亲封的夫人,是霍家的宗妇,怎么能够对一个妾侍如此宽容?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回去後得教训教训她!不要以为你新来,她就可以放肆!”
  我说:“君姑说的是,只是这事儿,新妇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能全怪她。”
  陈夫人道:“看你,你还帮她说话!你真是贤惠过度!对了,听说前日你和去病坐着他列侯的安车到大将军第上去拜访,如见舅姑之礼,此事可真?”
  我说:“君姑都知道了?”
  陈夫人怒道:“我知你向来谨慎,如何不加劝谏,一昧纵容去病胡来?他这么做已经轰传长安!皇后也很生气,她说,这种张扬的事也就只去病做得出来!惠儿,在这事上,你怎么和嫤儿一样,就知道顺着他!妇有谏夫之义,你这么顺着去病怎么行?你就不劝上两句?”
  我心想:我劝了也没用。霍郎自己不知多有主意,哪是我劝得动的?嘴里说:“新妇知错了,请君姑责罚!”
  陈夫人道:“你呀,跟嫤儿一样,就知道说诺,请责罚!你出生高贵,不输给他,不必要这么小心谨慎!你怕失去他欢心吗?他敢!唉,算了,姎说你也没用。好吧,等晚上你和去病一起来的时候姎再跟他说!姎自会责罚他。”
  我说:“霍郎这么做想必自有他的道理。请君姑先息怒,待问清楚再作道理。”
  陈夫人道:“你心疼他?怕姎责打他?你放心,姎自然会问清楚。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我说:“多谢君姑。”施礼退下。
  从陈家出来,登上车,朱母道:“老妇听得清楚,君姑也让夫人你去惩罚虞婠。她如此不孝,应该受点教训。”
  我说:“朱母,我才嫁过来几天,君侯一转身我就惩罚他的妾侍,会有什么样的议论?何况,这事我确实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叫了她几声没叫起来就自己走了。今日晚上让她去陪罪就可以了。”
  朱母道:“夫人想得倒周道。就不知她懂不懂事!”

  回到官舍,刚一进门,却见虞婠跪在路旁,嬗儿站在她身後,面露惊惧之色。霍光此时并不在家中。霍郎把他从平阳携回,他在长安交了几个朋友,经常和他们在一起。霍郎说,先让他耍些时日,新年过後再送他去拜先生读书,以免耽误学业。虞婠道:“婢子晚起,有失孝道。请女君责罚!这是因为……”你倒聪明,先来请罪了。我说:“是嬗儿哭闹么?君姑已经原谅你了。没事,今晚你准时去就行了。”虞婠道:“多谢女君宽宏。”我摆了摆手,道:“你带好嬗儿便行。”我心想:“我若是当着嬗儿的面令人打你一顿,对这孩子只怕不好。这次便算了,若有下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我要你看看妾该守什么规矩!以免你以为我好欺负!这两天我事情多,马上就要准备祭祀了,我没时间。等过了年,我一定要亲自带嬗儿!
  我让人打扫房间和庭院,准备厨中所用,又到织室中去看了看,织室中蚕篚、蚕箔、蚕槌、蚕簇、蚕盘、蚕网、晾架、织机,提花机等所有养蚕缫丝水澜染色器具都有,还有专门置放针线的针衣线匣绣绷等。只是这些器物全部都是新的,并未用过。利姃告诉我,原来单夫人用过的器物,君侯都让人撤去了,君侯知我精擅女工,特意让人为我新置了一套。我坐到织机前,调丝踩蹑,试着织了一段,这机器可真是好用,霍郎也是有心了,以後他不在的时候,我只怕多的是时间要留在这织室里,等到春蚕时节,我要亲自养蚕缫丝织布……
  看完了织室,又回到书房中,仔细研看各位家丞送来的竹简,一边用筭计算着数字。大汉律令,列侯有家丞,门大夫,庶子等属官,皆为自置,但拿国家俸禄,家丞有一定地位,列侯不得随意处置。但若是家丞有犯罪违法行为,可以上报官府,由官府处理。他们负责列侯侯国的管理和田庄赋税的收入。夫人当然不能直接管理这些家丞,但她作为内主,却可以查看帐目,如果有问题的,禀明列侯,再上奏官府,也要遭受法律处罚。所以那些家臣想来也会有些畏惧。
  捐之和凌嬿送上果脯蜜浆,我随口吃了一点,也让她们吃些。捐之道:“夫人的心真好。要是在我们那里,丈夫一转身,妻子便狠狠教训妾侍的多的是了。还有啊,君侯把家里的大小事全都交给夫人,也不过问一句,我们那里都不是这样的。”
  凌嬿笑道:“那是你们乡下。我们夫人是什么人?才不会做那种事呢。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这是礼法规定的,君侯不问是正常的,他要问了他就不是君侯了!所以啊,大汉律法说婚姻得讲门当户对,就是这个道理了。”她自小在我们家,也懂得一些礼法。
  我说:“捐之,这些话可不要乱说。利阿姆和阿母都跟我说过,如君挺可怜,你们不要鄙视她,必须给予尊重。我不想人家说我仗势欺人,更不想人家说君侯不能齐家。懂吗?”(地位不高的妾素不受奴婢尊重,也是常事)她们齐声答应。我心想:我要赶虞婠走,那是迟早的事,我绝不容忍有人和我分享霍郎。但我也绝对不会做得那么露骨和血腥!朝死里整人,这无论如何也太过份了。你走後,我出钱给你改嫁,嫁给别人做妻子,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天下午,霍郎从宫中回来,带回不少礼物,陛下和皇后先前赐给了一些器物,现在又赐了他一些,他让我随便挑选些。我从中挑了一个制作精美的辟邪用的玉刚卯和一些饰物,又让利姃朱母虞婠霍光嬗儿各挑了一些,余下的赐了一些给奴婢们,我自己带来的捐之和凌嬿和单夫人留下的两个侍婢赐予的器物完全一样,我不想让人家说我偏心。
  等到再拜舅姑之时,我在路上便把陈夫人责怪他的事告诉了他,虞婠的事也告诉了他。他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向陈詹事和陈夫人见过礼,陈夫人立即便开始责怪他,说他行事张扬,我们家素来谨慎,怎么做这样违礼之事!他说:“陛下也知此事的!”陈夫人道:“陛下不责怪你,你就有恃无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皇后很生气的!”
  他说:“姨母就是太过小心。请阿母毋须为此事责怪新妇。”
  陈夫人道:“你……姎说你你都不听,惠儿如何劝得动你!姎怪她何为?虞婠,你身为妾侍,忘记孝道,该当何罪?受过责罚了吗?”
  虞婠一直站在我们身後数尺,听到陈夫人的话,忙道:“婢子知错。女君仁慈,并未责罚婢子。”
  陈夫人道:“惠儿大度,姎可不大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容违背。来人,把虞婠拉下去杖十杖。”你不愿责罚儿子,又不便责罚我,就让虞婠当替罪羊?
  我忙道:“请君姑息怒,此事是新妇之责,确实不能怪她。君姑手下留情。”
  霍郎也道:“请阿母饶过虞婠。孩儿自会带去教训。”
  陈夫人道:“你们两人还护着她?这是她该受的!你们都给我住口!凌嬿,你去动手!”主人绝对不会亲自动手责罚婢妾的,这样做是自贬身份,一般都是让下人代为动手。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再劝也没用,霍郎都不敢再说,我说又有何用?
  顶撞父母,乃是逆子,不孝的大帽子扣上来,我和霍郎都受不起。他向来孝顺母亲和长辈,我更是自幼便有孝名,孝顺父母,这在汉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勇于为妾侍情人顶撞父母者,一般都是马桶电视剧中的神奇生物,我们汉家古代这种神奇生物数量可能比大熊猫还少,属于奇珍异兽一类,当然也不可能象大熊猫那样人见人爱,不象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就算你运气。这样的事一闹出去,这人轻则身败名裂,很难再与士人结交了,惑于贱婢,违逆父母,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做得出!这种男子在古代绝对是另类二货,士人与之结交都会认为是种耻辱!重则押赴刑场,直接弃市,挑唆不孝,也当治罪。我好歹学过大汉礼法,可不敢学马桶女,这些女人也就只能在马桶台中臆淫,真在我大汉,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象她们那样搞,即使父母想瞒也瞒不住,廷尉寺早就派人直接上门抓了!
  趁陈夫人和陈詹事的眼光都往虞婠身上看的时候,霍郎轻轻地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心领神会,忙向凌嬿使了个眼色,凌嬿很是聪明,想必能够领会我们的意思。
  虞婠被拉下去,在院中受杖,她一声不出,默默领受。我用眼色示意凌嬿不要打得太重,想来凌嬿下手自会容情,应该不是太重,她受上十杖也受得起。当年我在未央宫中给杖打二十,打得我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站都站不起来,比这次可严重多了。虞婠挨了十杖,衣服上不见血,走路也是无碍,显然凌嬿确实打得挺轻。这个倒霉的小妾,着实可怜。事实上,古代社会一千万分之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妾都是受气的,牛的仅余那一千万分之一,比中五百万概率还要小。只是影视里只演那千万分之一,忽略千万分之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给人一种错误认识,以为妾都牛。只是咱们家那可怜的虞婠显然不在那一千万分之一中,她在家中不受宠,还要挨君姑的杖,这个妾着实当得憋屈。
  我想陈夫人其实也不是真的要责打虞婠,那是作给我们看的,即使她看出是凌嬿从中作手脚,想必也不会过于追究。至于陈詹事,他很少说话,身为继父,对继子的事确实也不适合多干涉。
  陈夫人是陈詹事的继妻,陈詹事的原妻曾生有二子,目下在地方上为官,并未与父母同住,听闻霍郎和他的这两个名义上的兄弟关系淡淡的,双方很少见面,我更没有见过他们。
  我让凌嬿和捐之扶着虞婠,告辞上车,回到自己家里。我们坐下,虞婠依礼和凌嬿捐之等站在一旁,我说:“妹妹,你也坐。”虞婠眼中流露一丝惊讶之色,道谢之後,依礼坐于下手。霍郎突道:“虞婠,你是代我受过。对不起!”伸手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她,道:“这个给你!”虞婠低声道:“多谢主君。”眼中含泪,双手接过,放于怀中。
  我知霍郎心中对她有愧,当晚到厨中亲手做了一锅鸡汤,让凌嬿给她送去,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吧。刚开始见到虞婠的怒火经历了几天,亲眼看到虞婠如何受气,对她实在是多了许多同情。先秦时代,象我这样出生的贵族女儿出嫁之时如果不自带一群媵妾陪嫁都不好意思出嫁,象捐之和凌嬿这两位随嫁侍女,在先秦时代理所当然就是夫君小妾。这种习俗由来以久,上古时有简狄建疵姊妹同嫁帝喾,帝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帝,娥皇是正妻,女英是次妻,史书上说,这叫妻之娥皇,媵之女英。晋文公在秦国娶文嬴为妻,秦穆公媵之四女,包括从前晋怀公的妻子怀嬴,另赠送小妾六十人。春秋之时,诸侯聘正妻,九国来媵,这就是史书上说的,诸侯一娶九女。
  汉兴以来这些古礼虽说被遗弃了不少,但朝中士人一直鼓吹礼乐复兴,贵族家中有妾御婢着实再正常不过,有的人还养了成百上千的妾婢家伎,没有妾御婢才是稀罕之极的珍稀生物,珍稀程度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差相仿佛。霍郎只有一个,已经算是很节俭了,还是想开点吧。按汉家礼法,列侯的侧室也分好几档,地位最高的是孺子,次为良人。虞婠不是孺子也不是良人,就是普通一贱妾,地位更低,霍郎说她是嬗儿保姆,大概也真是把她当保姆用了。
  新年一天比一天近,整个长安城似乎都行动起来,无论贵族平民都各依礼法,制作祭食。先秦时祭祀都在自己家中,不会拿到街市上去,可是汉兴以来,有的礼法已无人遵守,特别是平民阶层,就在路中间屠羊杀狗,鼓瑟吹笙,大吹大闹。整个长安城弥漫着一股狗肉香气,热闹气氛,只怕陛下深居未央宫也能闻到这种味道。狗肉虽然现代人不大吃了,但在先秦秦汉时代是最为普通的肉食品,普通人吃得最多,也是古代国君举行食礼招待国人的首选肉食。我一天的时间大部分都扑在厨房中了,即使霍郎回来,他也从来不到厨房中来哪怕是看一看。
  君子远庖厨,这是很正常的,普通士人家的男子都是如此,别说他了,我父亲和兄长们也从来没见他们到过厨房,更别提帮帮我母亲嫂子了。若说霍郎会下厨房,这在当时一定是惊世骇俗的大事件,只怕没几天就会轰动全国!厨下的一切全都是我指挥着庖人和奴婢们一起动手完成。淳熬、炮、捣珍、渍、为熬、糁等诸般制作方式,猪牛狗羊鹿狼肉都得有,稻米黍米皆不可或缺。
  霍郎自从认祖归宗之後,已得到宗子身份,理应主持祭祀霍家先祖仪式,而我既然是他的妻子,便是宗妇,安排祭祀之器物,正是我这宗妇应尽的义务。主祭祀,奉舅姑,理中馈,继後嗣是为人之妻的最重要的责任,而主祭祀名列第一!妻子的地位如此重要,妻与妾的地位又判若天渊,因此汉人绝少有不娶妻的,这等于断了祖宗祭食,是不孝的大罪!贵族宗子尤其如此。
  我未曾行过见庙之礼,也就是说还未曾得到祖先的承认,四季都要举行一次大祭,而新年正好是一祭,所以我的庙见之礼赶上了时间,毋须等上三个月。在举行新妇见庙之仪时,我特意向後退了一步,霍郎问道:“你为何这样?”我说:“妾乃继室,依礼不得与元配同列。那个位置理应留给单夫人!”他说:“难为你想得周到。”我心想:这些细节朱母教过我,我肯定要注意的。我不能让人说你的妻子不知礼义!
  行过见庙之仪,便算是我得到了霍家列祖列宗的承认,正式成为霍氏之妇!算是婚礼全程完成!于礼于法,我都是霍郎无可置疑的正室内主了!
  这些日子,我除了准备祭礼外,还准备了许多礼物,除了给双方家族的长辈及同辈亲属准备外,单夫人家里我也送了份礼去,我又专门为霍公准备了一份重礼,着人送去平阳,霍郎的妹妹霍姌我也派人送了礼过去,他们霍家的其他亲属我也没忘送。霍家在平阳也算是个大家族,人一向多,要对长辈尽孝,同辈尽礼,着实也令人操心。
  家中诸人我也都赐了一些礼物,朱母和利姃的最为贵重,虞婠次之,捐之因不是奴婢,也多得一些,其余奴婢我都给得一样。我又特意让人专门给虞婠家人送去一份。又私下让人采购了一批礼物,一共准备了二十份,我想,霍郎既然记得陈朔和他的家人,他一定也会记得其它牺牲的袍泽,我不知道这些礼物够不够用,先准备二十份再说。
  新年之时,除了祭祀自家祖先外,他身为朝中重臣,还要进宫朝拜,随皇帝举行各种祭祀仪式,祭祀天地祖先四方之神,我也要进宫朝觐皇后,这是我的头一次,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
  除夕之夜,我按昭穆之制,诸侯之礼,排列左猪右羊,行少牢之祭。家奴送上铜盆请他先净手,再奉上丝帕,擦干净手,几名男奴奉左右二盆站立两旁。右盆用丝帕垫着,上置三爵,行礼,将爵取下将酒倾于祭盆之中,放于左盆,顿首三次行礼。他将盛放祭品的铜豆递给我。我有些细节必须记忆,比如说,他若捧豆而来,我便不能同样捧豆,只能够提着豆耳,他若提豆耳,我就得捧豆,不能用同样的方式。他居东,我居西,我接过铜豆,将祭品置于祭案之上,三行顿首礼。天地祖先四方山川户灶中霤(音溜,土神)门行之神都要祭祀。这祭祀礼一年到头都有,每个节日都要举行祭礼,有些祭礼还有专门的祭品,比如春祭要送樱桃之类的。
  妾及诸奴婢在外行礼,妾不得入庙,位同奴婢,也是礼法所定。哪些祭品要焚烧,哪些祭品要瘗埋,要沉水,哪些可以分来吃,都有详细的规定。
  如果家中人多,送祭品就得依辈分从小到大,但行祭礼则必须从大到小。比起先秦来,这些礼仪已经减损很多了,饶是如此,也让我忙得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
  好容易举行完祭礼,回到房中,他指着我准备的礼物道:“这些礼物是给谁的?”我说:“舅姑舅父舅母姨母姨父都有的。有几份礼物妾已经先行着人送去了平阳……”他说:“你想得周到。这些相同的礼物是给谁的?”我说:“妾心想,将军既然记得给陈朔家人赠送礼物,想必也会记得其它袍泽。只是妾不知准备二十份够不够?”
  他握起我的手,道:“季姜,多谢你如此细心。一共要二十三份……”我说:“那妾让人再备三份。”他将我拥入怀中,道:“有你这样一位知礼细心的妻子,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对。”我说:“只要让霍郎开心,妾做这些小事又何足挂怀?”他缓缓道:“我十三岁那年,想去太庙跳舞。太常乐丞不要我!”
  我本想问:“为什么?”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明白了其中原因,心想:此事只怕对霍郎刺激不小。依礼,只有嫡子才有资格到太庙跳舞,而霍郎并不是嫡子,连庶子都不是……
  感觉到他的心在跳,过了一阵,只听他道:“太常乐丞是按礼法办,陛下也不好说他。”他的语气似乎平静,但我能够感觉到他心湖的波澜……
  他语气越发淡然,道:“当时我也不懂事,只是我的很多朋友都争着想去跳舞,能够在太庙里跳八佾舞,谁都把这事视为一种莫大的光荣。我也想去试试。”我心想:那倒也是。八佾舞,每次能够入选的人也就只有六十四人,同时还要跳祭祀高皇帝的武德舞,文皇帝的昭德舞,有资格参加跳舞的贵族子弟少说也得有几千名,能入选自然是种光荣。我四兄曾被选中到太庙里跳舞,他就把这事当成一生的荣耀,逢人就要吹嘘一下。
  他又道:“我觉得以我的条件,这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第一轮就给除名。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挫折……我在舅父怀里大哭了一场!舅父说,哭有什么用,自己争气就行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出身问题,因为每个人都对我挺好的,尤其是陛下和舅父。可这个世界上,有的事不是你是否在意,而是其它的人是否在意。你想装着不知道也不行。所以我一定不能让人看不起,我每次出征的时候都告诉自己,我永远也不能失败!一败就是死!我绝不活着回来!”他越说越是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或许他是刻意将这件深深刺激了他的事作一种淡化。人家都说霍郎一生没有经历过挫折,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忙道:“不许提那个字!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笑了笑,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道:“我会好好活的,别人越是斜眼看我,我越要好好地活着……舅父跟我说过,我父母的事与他父母的事不同,并不是我父亲不要我们,而是……子不言父母之过,也不必说了(我心想:听说是陈夫人的原因,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出塞击胡之时正好要路过平阳,我便去拜见了父亲,蒙大人恩宠,认我为霍家长子。我才有了以宗子身份祭祀先祖的资格。季姜,这是我头一次以宗子身份祭祀我霍家先祖,感谢你帮我安排得这么完美。光弟说,他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办得这么好!他很感激你这个嫂子。”
  我说:“这是为人之妻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霍郎,我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微笑道:“我霍家列祖列宗都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你聪慧能干,知书识礼,又识大体,是难得的贤妻。我很佩服自己挑妻子的眼光!”我忍不住笑了,我是真的很快乐,我发过誓,我要做你最好的妻子,听到他的赞扬,我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这几天满头大汗在厨房中的辛苦也算有所偿……我会珍惜我们的每一天!
  他又道:“将来,我的嬗儿不会再面临我这样的难堪,他爱去太庙里跳舞,太常乐丞没有任何理由不要他!”
  我说:“当然啦,嬗儿是嫡长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名位最正的!”
  他轻轻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微笑道:“我们的孩子也一样!也是嫡子!没有谁能搬出任何礼法歧视他。”我们的孩子?我有这么幸运吗?我能有你的孩子吗?我的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
  次日,正是十月初一的新年。一大早我便着全套礼服乘坐他的安车进宫,此是大典,我理应乘坐他的安车。到了司马门外,便下车步行,此是汉律所定,除皇帝太后及享受特殊恩典的大臣外,任何人不能驰马乘车入司马门。我除了冠军侯夫人的头衔之外,还是大汉新成君,依礼,除了黑色礼服,组佩系身,黄金辟邪,簪步摇,饰以龙首衔白珠之外,我的礼服比普通侯夫人还多一样装饰,即紫绶。
  带上这些饰物,走路确实需要一定的技巧,否则不仅我身上的组佩会发出杂乱难听的声音,头上的步摇上插的白珠的反光也会晃花我的眼睛。幸亏我学习了许久,否则一定不知如何走法。距离上次罢卒宴会已近一个月,此时再入未央宫,这次的身份和心情与上次完全不同了。
  我一直跟在他身後走着。这是礼法,我绝不能与他并行,更不能走到他前面去!朝中百官也有很多已经赶到,只要还有夫人的,都把夫人带上。每个人都穿着礼服,神情也都非常严肃,非常注重仪容,除了互相施礼外,基本不多话,言多有失,这么多人看着呢。在贺正旦这种大朝会上,礼服仪容一定要非常注意,否则稍不小心便可能被问个“不敬”之罪,免官是小事,掉脑袋也不奇怪。大汉设有侍御史专门监督这类失仪之罪,他们非常尽职,很难逃过他们的监督。
  我也尽量保持着仪容自然,态度从容。有些夫人向我施礼,我便依礼回礼,同样也不多话。只是见到大将军和王夫人的时候,他带着我上前长揖行礼。陈詹事和陈夫人,他的另一位姨母和姨父及我的三位兄长两位嫂嫂也都赶到,我们上前见了礼。走进宫门,待走到了内朝与外朝交界之处,我进内宫,他到前殿,分手之时,他略微侧头向我笑笑,执玉璧跟在大将军身後走了(大典之时,应保持严肃,回头与妻说话,是一种失礼之行,所以他只能够向我略微侧头示意)。他们要向皇帝贺正旦,还要跟去太庙祭天祭祖,事情可比我们的多。
  在椒房殿前等候,各夫人皆依其夫爵列位,谁也不敢多说话。天还没有大亮,在宫灯的光芒照耀之下,站在我前面的大将军夫人,我的舅母王瑗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晃,在礼仪的允可范围内,我尽力小心回避,别让我的脚踩到她的影子上。霍郎在下朝的时候必然恭恭敬敬地亲自扶着大将军登车,目送他的车远去之後这才上自己的车,大将军凡有所言,他从不反驳,凡有所问,他必然躬身回答,跟着大将军走路的时候也绝不踩到大将军的影子上,这次又带着新婚夫人以子妇之礼拜见舅父,而且故意要让别人看见,明显是要人们知道,他有多么敬重舅父,以击碎那些关于他们舅甥不和的流言蜚语。我也要让众位夫人看到我有多么敬重舅母!虽然夫人不准干政,但她们的枕边风,谁敢说不会影响到她们的丈夫?
  天明之时,有宫中礼官传言于外:“趋!”诸位夫人便入殿中,各依其夫君爵位分列两旁,宫中内命妇已先至殿中。椒房殿中壁带饰以美玉明珠翠羽,又有造型华美金铜之灯,用香气扑鼻的荏油作燃料,复置熏炉,以兰蕙烧之,整个殿中香气氤氲,令人沉醉,较之二姊所住的飞翔殿更为奢华。所有外命妇在我前面的就只丞相和大将军夫人,其余的都在我身後!(据考证,西汉皇帝五日一上朝,非朝日各官吏自居其署办公。三公所居之处曰府,九卿所居之处曰寺。而朝贺的顺序是丞相、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前后左右将军、御史大夫、列侯,如有诸侯王或外臣朝贺,则外臣及诸侯王列于丞相之前。妻从夫爵,凌惠为骠骑将军妻,朝皇后之时当位列第三)而我几乎是这群外命妇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算起来我还没有十八岁!可是沾我夫君的光,我却有资格站到离皇后如此之近的位置!连我的君姑陈夫人也在我之後!两位嫂嫂就更在远处了。
  我看到二姊华服美饰,站在左手第一位,她看到我,略微点头示意,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殿中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卫皇后乘辇而出,左右传警,诸内外命妇无不肃立。各内外命妇依礼按其地位高低,其夫爵高下依次向皇后奉贺行礼,齐呼:“下妾贺皇后正旦,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司礼用青铜觞盛椒酒置于诸夫人身前,诸夫人以其夫爵尊卑,依次起立,举觞向皇后敬酒。礼毕,皇后赐诸夫人归座,另行赐宴。这还是我头一次以列侯夫人的身份参加如此大典,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一般,不知是真是幻,殿中的香气也让我略觉昏眩。
  这份赐宴菜品极为丰厚,荤素皆全,酒果不缺,有些食物搁现在百分之百的禁品,比如说什么猩猩之唇,豹胎熊蹯,鹤雉鸳鸯等,我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均用精美铜器及漆器盛放。看起来这些食物很丰盛,但比起陛下赐给大臣们的菜品来,却仍有所不及,陛下正旦给大臣们的赐宴,号称“庭实千品,旨酒万钟”,这么多的食物也没有谁能吃得完的,再说各位夫人也不会不顾礼仪,狼吞虎咽,一付营养不良,受到夫君虐待相。宫中还有规定,吃不完可以打包带回家去,浪费是不会的。至于带回家是给谁吃,无人追究,所以朝臣们的奴婢也有机会尝到这些美食。这个规定还是从前文皇帝定的,他这位皇帝性子节俭,看到浪费心疼。我想:我吃不完的带回家,让朱母利阿姆虞婠捐之她们尝尝去。
  皇后示意之後,各人便即下箸,我每样只浅尝了几箸,吃了些酒果便也饱了。椒房殿中除了咀嚼之声外,也没有别的声音,边吃边说,热热闹闹,这是不合于礼的,诸夫人都受过相应的礼仪训练,谁也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事。皇后命宫中乐队奏乐,令歌舞者起舞唱歌,以助宴会之兴。
  她看了看我,微笑对我道:“惠儿容光焕发,比上次见面倒是娇艳了许多。看样子,你和去病很是恩爱,我也就放心了。”
  我说:“多谢皇后关心。”
  皇后又道:“听闻你待婢妾皆以礼数,很识大体。陛下也称赞你。”我心想:不是你插上一手,我也不至于面对一个令我头痛的虞婠。我一肚子气还不知道怎么出呢!嘴上道:“妇之事夫,务以恭顺。下妾不敢违礼。”说上几句空谈的大道理便是了。
  二姊道:“季姜素来便有胸襟气度,心地又善良,不会做越礼之事。皇后,我们打赌,你可是输了?”
  皇后笑道:“愿赌服输。今日我就令人将我的玉犀牛送给夫人。”我心想:敢情我姊姊没有把虞婠的事告诉我,是和皇后打赌?皇后怕我容不下虞婠?我其实的确是容不下的,只是我没那么傻得做得如此露骨和急促,更不会把事情做绝,这事儿是急不得的。虞婠是你择定的人,尊长所赐,我能把她怎么着?君臣孝道第一。搞那些下流的宅斗手段,或者直接找借口将她臭揍一顿?当霍郎和你是傻瓜?现实又不是弱智宅斗小说。凡事得一步步来,找准机会,借刀杀人最好。反正我从来没想过要把虞婠置于死地,做绝事情,只想怎么把她弄出去就可以了。或者我可以借陈夫人之手,这事儿,并非办不到的。
  王夫人笑道:“大将军跟我说过,那天大将军问去病,新妇如何?惠儿,你猜去病怎么回答?”
  我心想:他一定在夸我。不由暗暗欢喜。嘴上道:“甥妇不知。”
  王夫人笑道:“去病说了一大段话来夸你呢!他从来没有说这么多话来夸奖一个人的!他说,新妇能执妇礼,能尽妇道,温淑婉嫕,柔嘉维则,孝顺宽宏,聪慧能干,知书识礼,深明大义,善体人意,难得佳妇!”他对舅父也这么夸我?我的心差点高兴得跳出胸膛,我用尽了我全部的努力,都只是为了得到他的心啊!
  皇后笑道:“陛下也夸过惠儿。陛下说惠儿,在男,必国之贤臣,在女,亦当是家之贤妻!陛下果真有识人之明。陛下派了这么多男子去漠北,也未能取到那件要物,惠儿却能完成使命,全节以归,怎不令人佩服,去病是我大汉的良臣,惠儿亦是汉家奇女,确是天作之良配。”
  我说:“多谢陛下皇后称赞。”心想:我能取得斩蛇剑,其实是个运气,如果不是伊稚斜害死了我姑妹,我表兄左谷蠡王也不会帮我得剑,我只怕也得空手而归。这事其实我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而他的功劳却是真刀真箭打出来的,那是一点都没水份。我所立的功劳与他的功劳相比,简直如同皓月与萤火,怎能相比?
  等到各种礼仪结束,终于可以回家之後,却还没有完,我还得陪着他祭祀祖先。直到天黑,才能坐下来休息一会,这个正旦之日,时间排得满满的,完全抽不出一点时间去做别的事。
  次日,陛下在宫中举行百戏表演,百官都携夫人一起去观看,只是我不能坐在夫君身边,还是依礼分别男女,各自落座。优俳等人在殿前表演,这些节目有些象我们现在的大型综艺,花样百出,歌舞杂技舞象(舞象,指人化妆成动物如凤凰、鱼、象等进行表演)柔术跳丸角抵走索戏车谐戏等,一共分成七场,依现代人的说法是融合了歌舞音乐杂技体操武术戏曲曲艺等诸般艺术表演,真是精彩纷纭,令人目不暇接。
  我的舅母王夫人坐在我的身边,偶尔会问我几句话,但凡她有所问,我必然恭恭敬敬地回答。其余在我身边的几位大臣夫人也会和我说话,我有问必答,神情谦恭,但也不多话,言多有失,尽量掌握分寸。我可不愿意人家说我孤高冷傲,目中无人,这样对霍郎的名声也不好。
  以後的几天的,祭祀这个,祭祀那个,拜访这位,拜访那位,他还陪着我回了母家一次,拜了我凌家的先祖,这个新年真是累得半死,哪里有好好休息的机会?每天晚上总是早早就睡觉,养足精神,应付明日的各种礼节。
  半个月之後,总算把这新年各种礼仪应付过去了。他把霍光送去了学校,说别耽误霍光的学业,陛下说过,只要霍光学业有成,就先让他入宫当侍中,将来等他年纪大一点,历练多了,再加提拔。我也安下心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嬗儿抱来自己抚养。要让虞婠离开我家,首先得拆散她和嬗儿的感情,做不到这件事,我可不敢,这样会给嬗儿带来伤害的,毕竟,依礼,我才是他的母亲!总得为孩子着想着想。
  我亲手给孩子做好吃的饭菜,给他做衣服帽子手衣,陪着他玩,教他写字,跟他说故事,渐渐地,这孩子越来越亲近我,喜欢跟我在一起了。只是,他还是要虞婠陪着他睡,给他换衣服,嗯,这事我还得需要一些耐心!
  不知什么原因,家中老鼠成灾,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感觉到有老鼠在房中跑动,我便让人去买了只小狸猫,养在家中,一来防鼠,二来也可以陪嬗儿玩玩,亲近小动物,对孩子有好处。我怕公猫脾气大,管不住,特地让买只母猫。看来嬗儿很喜欢这只小狸猫,经常和这只小狸猫戏嬉,家中的老鼠也少了。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我每天在家除操持家务外,便是缝制冬衣,我把猱(猱,金丝猴)皮缝在他的马鞍之中,这样他骑着非但会显得华贵气派而且会舒服得多,我又在他的铠甲里加了一层衬里,原本的外层革内层绢被我改成三层,皮革绢绸三层,这样他穿在身上,一定会更舒服些。我在他的衣匮中找到一片沾满了血的衣襟,本想拿去洗了,转念一想,他特意保留这块带血的衣襟,一定另有用意,我洗了他多半会不高兴,便又重新收拾好。
  虽然他们父子并不缺少衣服,可是这却是妻子的责任啊!我岂能逃避为人之妻的责任?我做的衣服和买来的衣服穿在身上肯定感觉不一样的,何况我向来就以精擅女工而被人称道。为人之妻理所当然得照顾好夫君的生活起居,令他後顾无忧。
  有一天晚上,天气颇冷,我坐在灯下继续缀衣,坐得久了,有些僵脚,霍郎早就坐在了床上,他催我也上床去睡,我说:“等我缝好这一小块就来睡。”霍郎说:“把灯移过来,就在床上做,陪我说说话,我给你暖足。”我暗暗欢喜,嘴里却道:“将军如此溺于妇人,不怕人笑话?”他正色道:“我给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暖足,算什么溺于妇人?我不相信朝中上下谁也没干过这事。夫妇之间,闺房的小事也要多嘴?我大汉朝中百官不会这般无聊吧?”伸手招呼我过去,我忍不住一笑,把灯移到床前,我两人各坐一头。坐到了被窝中,他尽量往我身边坐近,让我的双足倚在他的腿上,道:“现在暖和了吗?”我忍不住一笑,道:“你说呢?”他笑说:“我身上有热气。”我轻声道:“我很暖和……”是的,我的足和心一样的暖和……为他父子做衣物也成了一件令我非常愉快的事。
  他的许多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以前我见到他,他每次都衣冠楚楚,十分君子,不过我做了他妻子之後,才发现他有一些貌似荒谬的习惯。他常常一个人只穿睡衣甚至不穿上衣,坐在床榻上想事情,有时候甚至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上还会比划两下,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想军中的事,这样稍微凉一下,他更清醒些。这时候我便不去打扰他。他这种习惯,除我之外,既使家中奴婢也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出去说。奴婢进门,必定先要通报,他宣他们进来的时候,早就换过了衣服。我心里很高兴,他在我面前一点不避忌,那当然是因为他把我看成他最亲的人,毋须避忌,我怎能不高兴?
  经常有人到家里拜访,我便尽心尽力招待好他们。这些人有很多都是他的手下。陛下令他和大将军都开府,各置官属,大汉律法,三公署称府,九卿署称寺。他的名号完全等同三公。事情自然更多了,各种政务军务缠身不说,陛下还经常留下他商议朝政,有时候也留他在宫中戏玩,每天他都是早出晚归,我通常只能为他做夜食,很少有机会为他做餔食。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除了他应该当职在宫中值符(即值班)之外,他每天都回来和我在一起,虽说虞婠是他的妾侍,但自我进门之後,他从来没有召过她一次。我夫君从来就不是什么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在这种事情上,在那个时代,他简直就是模范夫君,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朝中有很多显贵,大都养着一群家伎,寻欢作乐,夜夜笙歌,有的还有更过份的举动,虽然休弃妻子的事很少,但冷落妻子的事却多,可我的霍郎从来没有这类事,他虽然不会跟我说什么肉麻的情话,但他的人就在我身边,我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我让人将窗棂堵上,在房间中生火,每天晚上,我都细心细致地用暖壶把被窝熏暖,这样他回来休息的时候能够睡得舒服些。他很累,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宫里的侍医说霍郎气虚身弱,他却又自认强壮,不愿吃侍医开的补药,我私下问侍医有什么其他方法,侍医让我给他搓手指,说这样能够强身。那天晚上,在帐中我让他伸手给我,他奇怪地说这是为什么,我说要给他搓手指强身,他很不耐烦,我软磨硬磨,才磨得他把左手给我搓,搓完左手,我又要他伸右手给我,他勉强把右手交给了我,叹道:“要是我麾下将士知道我这么听你的话,非笑话我不可!”我笑道:“他们是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知道。你不说我更不会说。你以为我会把家里的事传出去吗?”他嘴角含笑,道:“这我倒相信。你给我说说你在匈奴的趣闻,时间就过得快了。”以後,除非特殊情况,我每晚都为他搓手指……
  我整天都待在家中,除了拜舅姑等事外,从不离家一步。每天忙着家务事,另外,霍郎的收入支出,各家丞送来的简牍都由我来审阅验看,我天天都要花不少时间在书房中处理这些事务。到雒阳和南阳那边调查的家奴回来了,基本和薛到的禀报大致相符,看来薛到的话比庾公虎的话更为可信些,这个庾公虎只怕有些问题,他若有受赇(受贿)枉法之事,我可不会饶过他,我决不能让人在这些事情上议论霍郎的不是。我天天在查庾公虎的账目,却没有发现什么漏洞,这账他可真是做得滴水不漏,还是今年春天我去乡下田庄亲眼看看再说。
  我的那个家丞公冶胜也把我的收支情况报告给了我,我重重地赏了他一笔,钱多了可也是个头痛的事,真不知道该怎么花了。霍郎无论在衣食住行上都难免大手大脚一些,我自从到长安之後,家里不缺钱,也不怎么节俭,我们俩又都年少好玩,花起钱来,的确都有些抛洒,不免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器物堆在家中。比如说价值上万钱的笔,香炉,灯具,锦茵等,至于华美的衣饰更是不知添了多少,有的我只穿了一次甚至根本没有穿过就放一边了,他也是如此,自己有时候想起有很多人衣不蔽体,食不裹腹,我们却如此奢华,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但总是转眼就忘了。看来人家说他奢华过度也并非冤枉他,我在这其中也没起什么好作用,大肆铺张浪费或许没有,但推波助澜也是难免的。我自己试着原谅自己,总是很容易就办到了。
  我没事就到织房中去织一些丝织品,等今年春蚕时节,我亲自去养蚕缫丝,外面买的丝绸我觉得没有我自己缫的丝好用。有时候手足发痒,又不能轻易出去玩,我便在家中庭院与捐之虞婠等人蹴鞠练剑为乐,霍郎有时看见,也陪我玩玩。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就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活也就是这么过吧,平平淡淡而已,很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知道很多人都跟着司马迁的笔走,把司马迁的话当珪臬,但这个人说的话,据他自己说,那是“仆观仆以为”,个人态度鲜明,好坏由己,误导千古,令人极度厌恶,他的假话之多,自古都被质疑不断。我不能改变历史,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提醒陛下一定要杀了他,绝不能容他祸害千年。我把我与霍郎成婚后的每一天家里朝中我知道的大小事情都记在竹简上,按日记事,死后也带到墓中,如果有一天考古能够发掘出来,便能揭穿司马迁的千古谎言。虽说这事儿渺茫,但总得尽点儿心。
  霍郎从来不跟我说朝中的事,我只能够从其它渠道了解。我从客人们的议论和家中奴婢带来的消息中得知,自从他和大将军开府之後,大将军的很多属下都纷纷投奔他,他又不能不收,给人感觉是他越来越如日中天,而大将军越来越失宠!即使他平常对大将军再恭敬,流言也传得满天飞,还有一些心理阴暗的小人传说这是陛下有意为之,要利用他打压大将军,我只觉得这些小人也太愚蠢了,用外甥去打压舅父,何况这外甥又对舅父敬重逾于父母,这不可笑么?他们两人天天见面,又有什么事不好说呢?
  要击碎这些流言,必须得他作出个姿态,可是这得有机会啊。他又不跟我说这些事,我若太着痕迹,且别说更会引得朝臣议论,只怕霍郎也会不高兴。这事我该怎么帮他?一时不由得有些为难。
  那天拜见舅姑之时,我听到陈夫人说起舅母身体有恙,正在吃药,心下顿时有了主意。第二天,待霍郎上朝之後,我带着一些补品,坐着新成君的安车亲自到大将军第拜见舅母,亲奉汤药,尝而後进,如奉君姑,我一连去了十几天,风雨无阻,直到舅母病愈为止。按律,非大典之时,我不能坐他的车,但我是新成君,平常坐自己的车马却不是违制的举动,而且我也是故意这么做的,也故意让人家看到我,毕竟,又是侯夫人又有君爵的只有我一人!我这车一出动,长安城的人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只要长安城的人都在传颂我对舅母的孝心,这些流言蜚语就传不开了!人家一定会这样想,我是他的妻子,没有他的支持我会这么做吗?他不用亲自出面,也不用费力解释,我的行为就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而且侍长辈以孝,在汉人的观念中,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谁能在这上面说他不对。
  事先我没有把这事告诉他,过了几天,他很晚才从宫里回家,当夜歇息之时,他突然说:“谢谢你,季姜!”
  我说:“谢我干么?”
  他微笑道:“你天天去侍奉舅母病情,对吧?舅父告诉我了,他要我好好感谢你这位聪明的妻子。”
  我说:“只要你高兴就行。”
  他笑道:“我有理由不高兴么?要我怎么酬谢你?”
  我说:“你说呢?”
  我说:“你说呢?”
  他说:“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
  我说:“这些日子来妾一直在家,闷死了。你抽空陪妾出城去玩玩。”
  他说:“好!等到一月初一,我陪你出城去放鸠。”(鸠,即现代人所谓的杜鹃,又称布谷鸟。汉人以孝治天下,认为鸠孝顺鸟,又传说汉高祖刘邦为项羽所迫,藏于树丛,追兵至,鸠鸣其上,追兵以为其中必然无人,遂去。高祖立,感鸠救命之恩,遂定一月放鸠之制)
  我喜道:“你可别失言。”
  他沉下脸道:“我岂会失信于人?”
  我忙道歉道:“妾说错了,妾知道你不会失信于人的,何况贱妾?”
  他笑道:“只要那天不下雨雪就行。”
  我说:“以前在家,每到一月一日,父母兄长都会带我去放鸠……”
  他笑道:“每次放鸠,你都非常高兴是不是?”
  我突然想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放鸠?谁告诉你的?”
  他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告诉你。你既然知道我的喜好,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你的?”
  不管是谁告诉他的,这个人显然是希望我们能琴瑟和谐,我心中暗暗感激他的好意,不知道是他主动去打听我的喜好还是那人主动告诉他的,无论是何种原因,都是值得我欣喜之事。我会加倍珍惜我们的每一天。
  冬至的大祭之後,很快就要立春了。按汉家制度,冬至放假五天,霍郎和几个朋友早就说好去蹴鞠狩猎游玩,我可不便随去,只得在家等他。暗暗盼望一月一日早来。长安的冬天,比起漠北的冬天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根本就没有觉得怎么冷过。只是冬至前後几天晚上,外面总是传来提醒大家注意清心寡欲的木铎之声(汉人认为,春分冬至等男女交合,必有灾凶,每到这几天前後官府就令人在外敲木铎),让人心烦意乱!汉家官府真是管得太多,连人家夫妻的私事都要插手一二,不习惯的话,这日子真是难熬之极。
  我父母决定给我四兄完婚,正式迎娶冯婼当我的四嫂,时间定在十二月中旬。那天我和霍郎都去参加了他的婚礼。迎回新妇,四兄在外招待宾客,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又喝多了些,不停地吹嘘自己当年在太庙里跳舞的光荣,舞蹈如何庄严神圣,还说自己被选在第一排,太常乐丞如何如何夸他跳得好,我在房中听到,暗暗着急,你这不是在踩霍郎的痛处吗?我忙吩咐侍立一旁的凌嬿道:“你去跟我父亲说一说,请他提醒我四兄慎言!”
  可是当天,霍郎真的喝醉了,我扶着他上车回家休息,他一直没有再说话……
  不知为什么,他受了风寒,伤汗头痛,卧床了几天,我心中暗暗埋怨四兄,这事多半都是因为他,我下次必须事先提醒他不要在霍郎面前提他在太庙跳舞的事!陛下派了宫中侍医来给他看病,要他注意休息。看看後天就是一月初一了,明日还要举行蜡祭,一定会很累,这出外放鸠的行程是不是就取消了。其实为了他的身体,取消也没有关系的,我不介意……
  看起来他的精神还不错,虽然脸色不太好,但在举行蜡祭的时候礼仪完备,举止如常。
  等举行完仪式,我想扶他回房,我感觉到他的手还是烫的。他推开了我,道:“我没事。季姜,你明日准备好,我会带你出去放鸠。虞婠和嬗儿也去,我们游玩一天。我们成婚之後,我从未带你游玩过,这次我会让你玩得尽情开心。”
  我说:“你疾病未愈,不要强撑着。我们明日不去了,等到上巳再去也一样。游玩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的身体才是大事!”
  他说:“我不想失信于你!”
  我说:“这不是你失信,是妾不想去了。”
  他说:“可我想出去,你不听我的话?”
  我说:“妾是为你着想。”
  他说:“我说去就一定要去,我不想为了这些小疾就改变行程。我们明日一定要去!你好好准备一下就行了。”他的语气充满着不容违背的坚决,神情也一如既往地坚定,他在家里也好,在军中也好,都是一付说一不二的态度。我与他相处两个月下来,已经完全了解他的脾气了,对他的身体状况也知道了一二,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吃冷的食物呢,即使是冬天,他也喜欢吃冰!私下问过为他看病的侍医,侍医说这是他热中之疾,一定要温补慢慢降火,要我尽量不要惹他生气,这会火上浇油,加重他的病情。
  这还用说嘛,我从来没有顶撞过他,温柔两个字我是用到了极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也许是受的妇德教育,也许是因为我太珍惜他了,恩爱本来就不能长,我又岂能惹他不高兴?再说了,左邻右舍住的都是官吏,如果我跟他争执,只怕马上就会传到朝中去,而且一定越传越走形,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可是看他的身体,在马车上颠簸只怕病情会加重,我该怎么阻止他的倔强?默默地扶着他回房休息,我独坐锦茵对着铜镜发呆,突然之间,有了主意,好,我要你亲口收回成命。
  夜色已深,我自去烧水打水,虞婠在一旁帮着我烧火,这是我刻意吩咐的,我要亲自侍奉夫君,虞婠既然身为侧室,这也是她的责任,我不要别人插手。烧好水,我自己端着走上台阶,脚下一滑,摔下台阶,重重地拐了一下脚,水也洒了一地,把我的衣裙也打湿了。这几天天气有些冷,台阶上有霜。我叫道:“哎哟!”虞婠赶紧扶起我,道:“女君,你怎么了?”
  我说:“我的脚,我好痛。”捐之和凌嬿及其它几个婢女把我扶住,霍郎从房中走了出来,急忙搂住我,道:“你怎么了?”焦急关心之情,见于颜色,我暗暗欣喜,道:“妾拐伤了脚。”
  他说:“快扶夫人进房,去取药来。”他回过头来,对虞婠道:“你为何不服侍好夫人?”虞婠道:“婢子有罪。”我说:“这是妾自己不小心,与妹妹无关。”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奴婢们。我的脚腂肿了起来,他自行拿药给我涂抹,我闭上眼,享受这份温情,虽然我的脚腂很痛,但心里却非常高兴。
  我说:“妾拐伤了脚,明日怎么出门啊?”
  他沉默了一会,道:“你何必如此?”
  我说:“这是意外,什么何必如此?”
  他说:“你也用心良苦了……既然如此,明日我们不出门了,等到上巳之时再出城去吧。”我嘴角含笑,道:“妾遵命。”这样你就不是失信于人了吧,你这是爱护妻子,即使传出去,人家也会称赞你知礼义。
  我拐伤脚腂,其实半真半假,没想到也弄假成真,倒真的将养了几天才消了肿。好在他的病也好了。
  这天他又该去上朝了,我一大早在镜台前化妆,凌嬿和捐之帮着我挽髻描眉,我突然听到霍郎的声音:“你们俩下去。”他拿过眉笔,笑道:“我来替你画眉。”我说:“你不怕人家说你惑于妇人,有失尊尊之序?”他笑道:“一来没人知道,二来嘛,你是我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偶尔宠惑一下又有何妨?圣人也管不了这事!”我说:“你画得好眉毛么?”他笑道:“画不画得好都是我欣赏,我觉得好就行了。”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他喜欢这样的眉毛,这眉毛他画得又细又长,差点要钩到我鬓角了,这样好看吗?算了,他觉得好看就行了,反正我也不会出门去,没人会看见的。他走後,我又特意吩咐奴婢们谁都不准到外面去说。
  捐之道:“君侯为夫人画眉,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夫人何必如此谨慎?”
  我说:“你懂什么,惑于妇人,有失尊尊之序,是官吏的罪名!你以为谁都可以和妻子任意戏耍吗?关起门来没人知道倒也罢了,传出去成何体统?我要听到了一点风声,休怪我用家法惩治你们!”众人都齐声答应。
  整天和女人纠缠不休,哪怕是皇帝也是失德之举,更何况官员了,再说,他又树大招风,为了女人的事影响到他,是为人之妻的过错!我熟读诗书,又娴熟大汉律令,可不能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这又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夫妻再怎么当众戏耍也没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即使是夫妇也会庄重严肃,以礼相待的。
  一月二月的祭祀活动特别多,上丁日,上亥日,社日,长安城的百姓聚会饮乐,大敲社鼓,歌舞不止,自以为乐。他在朝廷随陛下举行社祭之後,赶回家和我一起祭祀。以前在西新里的时候,每到社日,都会选出专门的社首,主持祭祀和分祭肉,在这里,由我主持便了。晚间闲时,我本想和他歌舞为乐,没想到,又拥来一群客人,他们自行在院中闲谈戏玩,我只能够退过一边。唉!他的客人真多啊,前段时间天气冷还要少些,自从开春天气暖和之後来拜访他的人越来越多,不晓得这些人是来谄媚的还是有其它的用心,我在後院也听不到什么。他从来不跟我说朝中的事,可是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助他一臂之力,私下打发奴婢去听听这些客人的议论,若是有要事便来告诉我一声。
  天气一天天的暖和起来了,我每天亲自带着嬗儿,勤加抚育,用尽了耐心爱心,看来我的心思没有白费,这孩子越来越喜欢我了,也让我帮他换衣服,陪他睡觉了,看着他和虞婠日益疏远,暗暗高兴,等时候到了,我找个法子打发虞婠走。虽然虞婠是个老实守本份的女子,但留着个能够名正言顺为霍郎侍寝的女子在身边,我总觉碍眼。
  三月上巳,阳光明媚,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他终于得了空,决定带我和家人出城游玩。舅父舅母,姨母和姨父,舅姑,还有我父母亲兄嫂都一起出去,人多也更热闹。
  灞水边上,和风送暖,芳草青青,风光旎旖,四周围上了围帷,男子和女子分开,我和虞婠,嬗儿,陈夫人还有他的舅母姨母,我母亲,四位嫂嫂,都到水边以清水浴身,以去除邪气。他们男子另行到一边去浴身,这也是当时的风俗。都是家人,也不是什么重大的场合,浴身之後,便在一起聚坐宴饮,饮祓禊酒,不免歌舞助兴。很少看到他歌舞,今日他的兴致却高,与大将军一起起舞,我素精乐律,虞婠捐之等人也都通音乐,便由我们以乐助兴。我的霍郎舞跳得真好,闪转腾挪,洒脱豪迈,刚柔相济,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与大将军更是配合得丝丝入扣。汉人不会跳舞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越是贵族越擅舞蹈,欣赏水平也高,要讨得他的欢心,不会跳舞者肯定不行的。
  等到他们舞毕,我和韩英去跳了一段胡舞,长安城有不少匈奴人,陛下也喜欢观赏胡舞,只是长安城会跳胡舞的贵族女子却不多,我和韩英却是在匈奴学的,上次在伊稚斜单于的祭祀仪式上我看过那些女子跳舞,当时就曾经用心学习,此时我有意炫耀,更是全力以赴。体如游龙,转似回波,骨力追风,将胡汉舞蹈的韵律合而为一,含蕴不尽,力争天人合一之境,一曲舞蹈让我跳得俏而不浮,飞动飘逸,韩英完全成了我的陪衬。
  我边舞边歌:“身合律兮心翊翊,凤凰翔兮兰猗猗。威八紘兮和四夷,歌太平兮赖君子。乐莫乐兮当此时,娱尊亲兮卿云集。”
  一曲歌舞罢,所有的人都为我拊掌叫好,大将军赞道:“早听说惠儿能歌善舞,不想精妙如此。”四兄道:“这算什么。季姜的骑术只怕是长安女子第一,我都不及她的。今日好容易出来一次,我们一块儿出去骑骑马,行不行?”霍郎微笑道:“好,我也听说季姜骑术很好,也想试试。”我大喜过望,能和他一起并骑驰骋,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先向各长辈请得同意,然後到後帐换过骑装,又戴上面衣,拉出我的白马,和他一起到旷野中驰骋,韩英捐之因也会骑术,久不驰骋,也跃跃欲试,长辈们同意之後,便与几位兄长一起,随我们同去。
  旷野中,四下无人,马蹄飞处,四周景物飞一般地往後退去,可这和草原驰骋有着本质的区别,草原驰骋天地广阔,往哪方都行,而这里,我们却始终只能够大道上驰马,毕竟,大道附近都是良田,我们总不能去踏坏人家的庄稼。恍惚之中,好像又有点怀念起塞北的大草原来……
  我本想抢到第一,不料他似乎并没出全力,却始终在我身边数尺前後,我用尽全力始终无法稳占第一。他的骑术,我还是及不上的,我不服也不行。汉家贵族,喜欢驰驱,乃是驾车,骑马因不舒适,并不如何时兴。若非我四兄提议,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要驰马。
  他在一旁道:“不想夫人骑术如此高超,竟然不输给我手下将士,你两位兄长皆不及你,长安女子中确实无人可及。可惜夫人乃一女子,否则,我一定要将你召入我的军团,和我一起征战漠北!”
  我说:“那你带我去好了!”
  他笑道:“军中有女,士气不扬,此乃古训,我身为一军之长,岂能带头违反军法?我要这么做,只怕上书弹劾我的劾状会把陛下的御案都压垮。”
  我心想:“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你把我从漠北带回长安,这么长的时间我一次也没能进入过汉军大营,实在想不通那些傻瓜女人怎么总是胆敢臆淫他违背军法,带女人在军中?这向来是军队的大忌!他治军向来极严,他亲口说过,即使陛下在军中也得遵守军法!他要真发现军中有女子,只怕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千个杀一千个,他手下将士个个都对他又敬又怕,更没谁胆敢违背他的军令。大概也只有那些治军如儿戏的常败将军才会容忍士兵们带女人在军中,其他汉军将领都没有听说过有这类似行为。(按汉军军法,内顾思妻妾已是大罪,携带女子在军,非但这女子必死无疑,将士本人也应处死,某剧中所谓的大将军“夫人”狂嚎疯叫着要跟大将军去前线,以及一些荒诞小说中写霍去病带个女子情人在军中,这是对御史及廷尉及妬忌卫霍的大臣来说,这是多好的攻击借口啊!就凭这一条,卫霍包括他们家属都足以处死了!秦汉军法是中国历代王朝中最残酷的!后世都有所减轻,即使后来纵横漠北西域的唐军也没有这么严酷,比如说秦汉军队对于降北将领其家属是无少长皆全部处死,唐军法中只是规定不战而降者家属处死,宋军法则只处死降者达到一定年龄的亲属)
  四兄道:“我在漠北的时候就发现季姜的骑术胜过我和三兄。在匈奴两年没有白待。”
  我心想:何止两年,我从十岁起三兄就教我骑术,後来又在宫中训练过,在匈奴,左谷蠡王又教过我,从头到尾我学了八年!我的骑术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就练出来的。
  只听韩英道:“这是我兄长教她的。我兄长的骑术在匈奴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道:“左谷蠡王教季姜骑术?”
  我说:“怎么了?左谷蠡王是我三嫂的兄长,我和三兄在匈奴多承他的照顾,我很感激他的,他说我骑术不好,曾经指点过我。也就这样了。”
  他说:“哦。”勒住马,道:“我们骑得也够远了,天色不早。也该回去了。”如果今日不能在天黑之前回长安,只怕得在外借宿,那肯定不行的,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怎的,耳边突然回响起那首匈奴歌:唯念此生最无常,欢乐稀少哀情多……
  马上要饲养春蚕了,我还要到乡下田庄去看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年春天,皇后要出宫行亲蚕之礼。汉家女子,亦各自忙碌,男耕女织,是天下大道。我不出门,院中亦无桑树,便遣诸婢女出城采桑,以备蚕事。
  浴种之後,加以蘩汁,浸泡蚕种,促其发蚁。蚁蚕即出,我亲自饲之,将清晨采下的桑叶上的雨露晾干,切细喂蚕。待蚕三眠三蜕之後,便可结茧,其间温度湿度,蚕房卫生都需要注意。所有蚕矢也都收集起来,交给奴婢带回乡下做田间肥料。
  蚕刚孵出,朝中却出了一件大事,那年的三月十一日,丞相李蔡有罪当下狱,丞相选择了自杀。按照当时的观念,将相不辱,一般来说,一旦被宣布有罪可能下狱,这人都会选择自杀,当然也有不肯自杀被明正典刑的,只是这样一来脸就丢大了。李蔡死後,皇帝另命庄青翟为丞相。
  记得去年李蔡的从弟,那个常败将军,被匈奴人讽刺为逃跑如飞的飞将军李广在屡次大败送死无数汉军将士,而漠北大战又一次失期无功之後,大将军派人去查问情况,他不肯到廷尉寺交代情况,也拔剑自杀了,听说家无余财。我四兄说,他猜李广是拿不出钱来赎罪了,临到老年,非但不能立军功,连养老钱都要罚光了,他越想越想不过味,一赌气就自杀了。毕竟他喜欢交接士人,广收门客,以求名气,虽然门客们会替他吹名,可这也是要花大钱的!再加上他又因为总是败仗失期已经交了巨额罚金,这样下去,钱山也得罚光,按照他家的收入情况,如果被罚了如此巨额罚金还有很多钱的话,他的钱财只怕来路有问题,得追究追究是否有受赇行为了。
  我在家里听霍郎那些上门的客人说到此事,而霍郎自己照例不跟我说朝中的任何事情。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这礼法他倒遵守得好。凡所有外事,他从来不跟我说一句。即使是家中闲事,他也不大多说。外面什么事都和夫人商量,这在当时同样也是惊世骇俗的怪事,朝中官吏真有类似行为的,不传出去便罢,一旦传出去,滚蛋定了!说不定还要获罪。事实上,丞相是谁也确实跟我无关,我不过是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虽有封爵,不得理事。
  我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出门,除了一些大典外,有的时候,朝中官吏的夫人也会请我去参加一些诸如婚礼贺寿等交际行为,我尽量和他一起去,如果他有事无法分身,我独自参加这类交际的时候,我都事先禀告霍郎知道,虽说我正常的出门不一定要他同意,但这是一个自来流传的习俗,我必须尊重他!在与朝中官吏夫人交往时,我非常小心,努力把握好分寸,对于长辈,我恭谨有加,对于平辈,不卑不亢,对于地位比我低的人,我尽力和善可亲,竭力让诸位夫人感受到我平易近人,并不孤高冷傲,但我也不多话,不仅不议论国事,也从不议论各大臣的家长里短,以免言多有失,累及夫君。我说了什么,人家轻易就可以架到他头上,那不是存心惹祸吗?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泄禁中事,泄军中秘,可都是死罪,霍郎从来不回家说,这正是一个官吏一个军人的基本原则。他的原则性真的很强,如果我犯了错,我从不相信他会对我法外施恩。
  过得数日,皇后要出宫行亲蚕之礼,我身为骠骑将军夫人,必须同行。这是我头一次以侯夫人的身份参加亲蚕礼,所用礼仪,我倒是学过,倒也泰然。不料行亲蚕礼的前一天,宫中有女官来我家下诏书,通知我,今年皇后行亲蚕礼,由我参乘!
  所谓参乘,便是与皇后同乘一车,这是百官夫人最大的荣耀!本来按礼,我是不该参乘的,该参乘者是丞相夫人或大将军夫人!女官解释说,丞相李蔡因枉法自杀后,新丞相虽已任命,却尚未正式就任,是故无丞相夫人,大将军王夫人又染疾在身,无法前来,故陛下亲点,由我参乘!这机会千载难逢,估计也是我今生唯一一次空前绝后的荣耀了。
  我惊喜交集,暗中思咐,此事或许是陛下故意为之,用以提高我的声望,其实也就是提高他的声望!我绝不能出任何岔子,给夫君抹黑。
  当日晚间,与他说起此事,向他请教,他笑道:“此事非是你之荣耀,难道你不高兴?这样紧张干么?平常你不是事事进退如礼,上下称道吗?”
  我说:“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我真的很紧张!”
  他说:“我没什么教你的,堂堂冠军侯夫人遇上这点事都慌,你不觉得丢人吗?我跟你说,荣辱不惊,淡然处之,一如平时就可以。我的事也多,天子要行亲耕籍田礼,我可也要跟去,我是老老实实要耕田,可比你跟皇后行亲蚕礼累得多。我要去睡了,你也睡吧。”说完便躺到床上。
  我见他如此淡然,又气又急,不禁流下眼泪。可在霍郎面前,我的眼泪一点用也没有,他既不是马桶男,也不是琼瑶男,在对待女人流泪这事上,我夫君的操作与他们全然不同,根本不会来哄我。他要不不理我自行走开,要不就是一句:“等哭够了再说。”要是真哭够了再说也罢了,问题我哭够了之後往往也没再说了,哭完了就哭完了,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的眼泪完全是白流了,比白水还不值钱。有时候想起真的很生气,很伤心,要不是我早有思想准备,准备好了忍受他的一切坏脾气,我真的会气得要与他大吵一场!他真的不是现代女性理想的夫君啊,连讨女人欢心都不会!女人真的在他身边生活,恐怕很多都受不了他这脾气!
  睡在他身边,感觉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又是一阵气恼,恨不得把他弄醒,再跟他扯扯,转念一想,却觉得他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我又不是不懂礼节,那么紧张干吗?伸手去抱住他的肩,凝定了一会心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被他叫醒,各自换上礼服,匆匆食过一些早点,便各自乘车到宫中去,忙忙碌碌,我连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几句。
  皇后身着青上缥下的深衣,珥则垂珠,簪以瑇瑁为擿,长达一尺,端用华胜,上有凤凰,极是华丽。我大汉皇后礼服颜色各异,谒庙则绀上皁下,亲蚕则青上缥下。
  我是列侯夫人,又有新成君的爵位,依礼着绀缯帼,黄金龙首衔白珠,用一尺长鱼须擿为簪珥,别加白珠紫绶。陪皇后行亲蚕礼,是各夫人除朝拜外最隆重的礼节。我看到了二姊,却不敢走上去跟她说话。她也有自己的车驾随行。
  皇后登上金根軿车,女官引我随同登车,跪坐于后。车门关上,皇后转头对我微笑道:“惠儿,今日随我参乘亲蚕,可不能失我家之颜。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一切依礼即可。”我忙道:“下妾明白,多谢皇后。”我静心沉神,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不敢有半分懈怠。 行至东郊苑中,苑中蚕室,已养蚕千箔。到得享殿,皇后下车,我紧随于后,进入享殿,殿中已祠以中牢羊豕,祭祀蚕神苑窳妇人、寓氏公主。行毕祭礼,皇后带我等内外命妇于苑中亲自采桑,还献于茧观,音乐响起,皇后上前先拜,我与诸内外命妇各依礼下拜,女官请归位,我与二姊立于皇后左右,有专门选出的采桑女捧着篚侍立一旁,又有侍女奉青铜豆(一种礼器)匜盆等物净手,洗手已毕,女官拭爵奉篚,皇后先以桑叶置诸篚中,各内外命妇亦效法之,皇后三置,后宫夫人长公主公主以上及我等公卿列侯夫人五置,以下内外命妇则各依其位及其夫官爵高低七置九置。待礼毕,音乐又变,女官请各夫人归位。
  礼毕之後,皇后率先离去,她微笑向我点头,显然是对我的表现予以肯定。其内命妇及诸长公主公主亦先随她而去。依礼,我作为外命妇第一位,只待皇后及诸内命妇先走由我带领诸外命妇再走。
  我举止从容,进退如仪,在心中默默记算着音乐的节奏,几乎不差分毫算准时间离开茧观,我虽首次参加这样隆重的礼仪,在我的小心谨慎之下,也没出任何问题,心中说不出的高兴,这简直是我空前的荣耀,我终生只怕也难忘怀今日,望着天边的云霞和身後的茧观,倒有点依依难舍。
  百官夫人随我走出茧观之後,纷纷向我行礼恭贺,我依礼还礼,既不过份热情,也不过份拘谨,我不能让人觉得我得意忘形,举止失措,那才真是丢尽脸面。
  回宫之时,皇后称赞我举止如仪,为家族长脸,我忙谦虚了几句。
  回到家中,霍郎却还没回来,我等到天快黑他才赶回家。他可没我轻松,一身是汗水,他自己说,他跟着陛下,耕了一大块田地,累死了。我问了那块地的大小,原来不过一亩左右(汉亩约等于现代0.7亩左右),忍不住好笑,看来,霍郎真不能当农民啊!
  待他沐浴更衣之後,他问起我随皇后行亲蚕礼之事,我竭力轻描淡写地向他讲述了我参乘的事,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得意忘形。他也只是随便听听,淡然一笑,也没多问。荣辱不惊,这倒真是霍郎的风度。
  这或许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荣耀,明年我即使能随皇后行亲蚕礼,有丞相和大将军夫人,也轮不到我参乘,而后年……
  嬗儿不知为何,天气一暖,胃口就变差了,什么也不爱吃,虞婠和朱母利姃想尽了办法,他还是不爱吃饭,找医工来看,却又说不出是什么病。我想起从前在电视里看到的哄孩子吃饭的法门,于是变着花样给他做不同的饭菜,又用不同的菜汁把面染得五颜六色,做出小猫小狗小马小猪等各种样式,哄孩子吃饭。这一招还真有效,嬗儿整天说要吃这只小猪,那只小马的,在玩耍戏嬉中也着实吃了不少食物下肚。朱母在陈夫人面前不停地为我吹嘘,陈夫人也不住地称赞我确实有办法,是个合格的母亲。经此一事,嬗儿更加粘我,非我亲手做的饭菜不吃。我和嬗儿日益亲近,霍郎常常微笑着在一旁观看我们玩耍。
  这天他从朝上回来,显得很是生气,我忙着替他换下朝服,换上便服,递上蜜浆,待他饮後坐下,这才问道:“霍郎何以如此生气?”
  他说:“你要知道更生气!”
  我说:“什么事与贱妾有关?”
  他突然笑了:“夫人可有妬忌之心?”
  我吓了一跳,难道陛下要送美女给他,忙道:“霍郎此是何意?”
  他道:“算了,这事不提了。提了我就生气,简直是在侮辱我。看你紧张成那样,且放宽心,不是要送美女给我。对了,今日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我说:“贱妾用鱼酱鸡子(鸡蛋)蒸了鹿肉,又做了几个小菜,霍郎且尝尝贱妾的手艺。”心想:不是要送美女给你,那我妬忌什么?真是奇怪。我要不另行找人打听打听。
  过了两天,正值阿翁寿诞之日,他因朝中要事,未能同行,我自行回家为父祝寿。陛下皇后和二姊都派了中官来送礼,因是小寿,阿翁又刻意低调,除了少数趋炎附势之徒外,朝中百官大都未曾惊动,客人也不是很多。诸礼既毕,阿母带着我在後院小坐,我说起那天他很生气地回家之事,问母亲是否知道缘故,阿母道:“姎也不知。叫你四兄来问问,他或许知道。”
  四兄果然知道,他说:“陛下从长陵召来一巫女,号神君,置于上林苑中。据说此女颇有巫医之术,陛下有疾,她总能治愈。陛下愈加宠幸,赏赐无数。”
  我说:“这个巫女与我何干?”
  四兄说:“神君跟陛下说我那妹婿精气少,要与他交接,延他寿龄。陛下竟然相信了,跟他说起此事,还说此女甚美,要他同意。”
  我吃了一惊,怒道:“这女人竟如此……”气得我话也说不下去了,陛下也是,竟然要霍郎和一个巫女做此污秽之事。
  四兄道:“你也别生气,当时我那妹婿就一口拒绝了,还说,当我是什么人,只为一句虚妄之语,岂能如此不顾礼义?别说神君所言未知真假,即便是真的,他宁可死也不做这等丑事!请陛下不要再提!这事,朝中有好些人都知道,都挺佩服我妹婿禀性正直识礼义。季姜,这种没羞没臊的无耻巫女,你泛不着为她生气。”
  我说:“那也是,不值得为这种女子生气!”原来如此,哼,我的霍郎是什么人,他眼光很挑剔,这种下流无耻的巫女即使再漂亮,他也看不上的!皇帝说了也没有用!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可以征服一切男人!不是每个男人都会为女色所迷的。
  回到家中,想到他断然拒绝神君,甚是欢喜,自行到厨中连做了十几个菜,端到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道:“今日怎么如此丰盛?”我笑着说:“妾很高兴啊。夫君非但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而且还能不为美色所惑,自古以来,如此男儿有几人,妾为夫君骄傲。请!”说完端酒相敬。
  他笑道:“你都知道了,是你兄长告诉你的吧。我想来未免有些生气,也不想跟你说了,你知道更气。”
  我说:“妾姿貌不过中人。妾想夫君选美妾陪侍亦不足为怪。妾找兄长打听,倒是妾心小了,夫君莫怪。”
  他笑了起来,一口气喝干了爵中之酒,面上微红,道:“季姜,娶妻以德为重,以色选妻,君子不耻,亦古之明训。况夫人仪态娴雅,气度雍容,善体人意,加以品行贤淑,才华出众,每见夫人,总令人如沐和风,岂徒具美色之女子可比?你夫君不是好色之徒,岂能做此丑事,自污名节,伤夫人之心?你但宽心便是。”
  我心中大喜,他这般夸我,我岂能不喜?说:“多谢夫君!”
  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为人之妻,你样样都无可挑剔,只有一样,你可不及单氏。”
  我说:“什么?妾哪里做得不对,请霍郎明示,妾一定改正。”
  他说:“妻子的责任是什么?”
  我说:“上以祀宗庙,中以奉舅姑,下以……”我突然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毕竟我们成婚已近半年,不禁脸上一热,说不下去了。
  他说:“下以继後嗣。我不能只有嬗儿,我还想再有其它嫡子……”将我的手捧着放在他胸前,微笑着看着我。
  这也是我担心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有运气为霍郎生子,他到底有几子?不能说他不宠爱我,虽然他是个很善于控制自己的人,乐而有节,是圣人之训,但他确实对我颇为宠爱,我在漠北两年吃了些苦,倒把我的身体养壮了,我的身体很好,各项生理指标也很正常,偏偏就是正常得过了度,我倒希望它哪天不正常才好呢,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道:“霍郎但请宽心……”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虞婠和捐之站在一旁,也不知她们听到这些话没有。
  清明到了,我按照自来习俗,找人来疏通家中之井,这些家中琐事他向来是不管的。阿母说我越来越象个真正的贤妻了。我为人之妻,自然要找好定位,妻子和属下的责任不同,我是人妻,不是属下,做好人妻之事便是。四兄说从前将军经常待在军中,多日不归家,现在无论军中府中宫中事再多,也天天往家里跑,显然是因为我的缘故,我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他非常高兴,是给他出了气,我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霍郎对我的眷恋,忧的是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人家定会笑话他,于是再次向家中下人申明,家里任何事不得外传,否则一定严惩。
  又过了两天,正是他休沐之时,我请求他带我去乡下田庄看看,我一直怀疑那个庾公虎有问题,现在天气好了,春播也结束了,他也有了时间,正好去看看。
  早上,他睡得很熟,看来他是想睡个懒觉了。我想这些日子他一直很忙,定然想放松一下,便没叫醒他,任他自己睡去,自去盥洗梳妆。等我打扮停当,看时间也不早了,也该叫他起来了,便转过屏风,揭开帐子,却见他上身只穿一件亵衣,下身穿着绔袥(汉代的一种短裤)扒在床上,身上也没盖寝衣,这样睡着不会受凉吗?我赶快把寝衣拉过来,给他盖在身上,见他没动静,便坐在他的身边,又见他的头发披散,遮住了脸庞,我想看看他的脸,便伸手轻轻分开。
  他突然说:“你喂的狸猫有用吗?”我吃了一惊,道:“你醒了?我还以为你还在睡呢!你问狸猫干嘛?我都不知道这猫在哪里,或者在院子里吧。”他说:“我睡觉时怎么觉得有老鼠在我头上跑?我家里可不喂无用之猫。”说完,睁开眼睛,脸露笑意。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说我是老鼠啊?”他一笑,道:“我可没说。”说完坐了起来。我顾不得去追究老鼠是指谁,忙道:“快把衣服穿好,千万别受凉了。”他说:“我就是想凉一凉。”我说:“你不至于想生病吧?受凉就会生病。听话,快穿上衣服。”他笑了笑,道:“甥儿谨遵姨母之命。”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衣服。我差点笑出来:“你叫我姨母啊?”他笑道:“你不是说过,陛下叫你小妹吗?陛下可是我姨父,我只好叫你姨母了。”我轻声道:“别笑话,你要知道,我在漠北那么说,只是想让你早去休息。我关心你,怕你太累了。”他轻声道:“我知道。我只是说着玩。”一边穿衣,一边说:“你的动作很迅捷,不愧是练习过武艺的。”我说:“霍郎,实话告诉我,我的武艺是不是真的很差?”他一笑:“在女子中也不错了!长安城比你更能打的女子不会多。”
  这……我还有脸皮继续问吗?一定要他当场承认我的武艺臭不可闻才行?唉,我原该有自知之明的……
  我岔开话,道:“你也别瞧不起猫,猫可也是有官爵的,不比你低。”
  他奇道:“猫有什么官爵?”
  我说:“猫的官位是清耗都尉,书城防御使,尚衣监太仓中郎将。爵位是万户侯,而且是世袭万户侯!”
  他笑道:“这是你杜撰的吧?”
  我说:“连封拜的诏书都有,哪里是我杜撰的?”
  他笑道:“我才不信哪位君主会下这种诏书。你承认是你编的吧?”
  我一本正经地道:“是真的!”这真的不是我编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封的,不过好像是明清的时候封的官爵,封拜的诏书也确实有。以前我周晓蔷的父亲爱猫,跟我说过这个典故,还说封拜猫的诏书很有文采。我重庆家里的那只大肥猫的名字就叫“万户侯”。但我怎么能跟他说这个呢?我父亲说什么也想不到他女儿真能嫁给“万户侯”吧。
  他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了。他一定是认为我在说笑呢。
  吃完蚤食,我们备车出发。因是私事,我们特意低调一点,没有使用列侯仪仗安车,只带几名奴婢,乘了两辆车,一起出城。
  城外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农田青青,和风习习,初夏风光怡人,道路两旁不时有车辆行人经过,我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去,天是那么地澄蓝,洁净得宛若蓝色的玻璃,这是没有经历过工业革命的最纯净绝无污染的天空。
  即使是只有我们两人在的车中,他依旧正襟危坐着,这是君子的正宗坐法。倒是我还要随便一些。他的性子除了比别人多几分冲劲几分高傲之外,也比别人更多几分倔强甚至强忮,在他的面前,我从来不敢太过随意放纵,我怕他会因此看不起我。窗外的风景他很少去看,我也不明白就这么坐在车中,怎么会不打瞌睡?这辆马车的减震功能倒是不错,比我在家里坐的那辆车舒适多了,但这种温柔的颠簸更催眠。我确实真的快要睡着了,可是他看起来还是挺精神的。唉,这就是汉人最为推崇的君子风吧,没想到我的霍郎也会这么君子风,二十年的礼仪教育再怎么也不可能教出一个坐门坎翻墙跳窗的人来,那种人即使放现在也是粗俗之极。我的霍郎向来守礼,每次我把食案端给他的时候他都会先向我道谢,从来没说直接接过来就吃的。嗯嗯嗯,代差!代差!现代人真的没法理解,若说他会喜欢坐无坐相,站无站相,吃无吃相,行无行相,说无说相的现代女子,只怕比说太阳掉地球上来还要荒谬!
  好在他虽然挺“君子风”,对我这妻子要求却不是一样的,我终于在他的怀中睡着了,他用斗篷将我裹住,任我睡去,并没有要我也保持“女君子风”。
  一般来说,大片集中的土地在田庄中都进行集中耕种管理,分散的小土地则租给各农民耕种。耕种者以奴隶,雇工为主。陛下曾经赏给霍郎奴婢人数甚众,他都把他们置于田庄之中交给各家丞组织耕种经营,反正他家里也用不了几个奴婢。
  只听外面的老奴孙延年道:“君侯,夫人,前面就要到了。”
  我这才惊醒,坐了起来,他笑道:“睡醒了?”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妾看看。”他伸手撩开窗帘,道:“你看看吧。”
  我凑到窗前往外一望,却见一大片青青麦田,一望无际,麦苗长势良好,一群头裹青帻,身着布衣,脚穿草履的人正在田中除草施肥,远处,有几人架着牛正在耕地。这是很常见的耕耘景象,似无异样,可是说也奇怪,对这一种景象,我却觉得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可是哪里不正常呢?
  我说:“霍郎,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他微笑摇头道:“我不懂农事,也从来不管田庄。”
  这,我原来也不该问你的,你从来就不管这些,也没兴趣管。还是我自己去看看。
  我问孙延年:“这一片都是君侯的田地吗?”
  孙延年道:“是的。夫人吩咐,不要通知他们来接,所以这里的人根本就没有准备,也不知道你们会来,否则他们早就迎出来了。”
  马车继续前行,田里确实如庾公虎所说种着不同的庄稼,而且看起来长势也都不错,田里的田奴们看起来也都挺尽职。走着走着,一名白衣监奴进入了我的视野,我一看到他,突然明白为何我觉得有点不对了。
  按照我们大汉田庄的常情,一般来说,由田奴耕种的田地必定有监奴,只有租给雇工耕种的土地没人监管,刚才我见到的土地上就没有见到监奴,那就证明在那些土地上耕种的人并非奴婢,而是雇工。那倒奇怪了,霍郎的奴婢很多,陛下赏给他的都有几千了,他都发到各田庄去了,人应该是够用的,怎么那么多的土地由雇工耕种?他的那些奴婢哪里去了?雇工那可是要给工钱的,就像我每个月付给捐之工资一样,这不是凭空多出一大笔开支吗?难怪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在查庾公虎的帐目的时候就觉得他雇工特别多,而且工资给得也太高,只是我不明白他的这些雇工是些什么工,所以也没法指责,现在看来,连耕田都要用雇工,显然是不正常的!奴婢再笨,在监奴的监督下,挖地种田还是行的嘛!
  在我名下的田庄土地由公冶胜给我管着,我那里只有二十多个雇工,主管一些技术上的问题,其余的都是奴婢,那不需要发工资的,只管吃穿住,在遇上节庆日或者意外事件上单独给些赏赐就行。在这人员支出上花不了多少钱。霍郎这个人从来不管这些收入支出的事,关于家里的事全都交给我去办,连问都不问一句,在他看来斤斤计较于这些金钱多少是没有风度的,当真是钱多了不在乎?这样做好像也没什么奇怪,我父亲和我的兄长们基本上也是这样,很少去过问家里钱财的收支情况,这些事应该归家中的女子管的。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例外只有我长兄,他向来把钱看得很重,亲自算帐管理家中财物支出,我的其余兄弟还在私下议论过他。
  我现在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我在账目上看不出问题了,可是庾公虎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心思找这么多的雇工来干这事呢?多花了霍郎的钱,他自己得不到好处,这种事谁肯干啊?这件事的关键是:那些奴婢到哪里去了?难道他把他们卖了,换成钱中饱私囊?完全有可能,他不用奴婢,而用雇工,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解决了当地的就业问题,只怕当地人还会觉得他这么做很对呢!
  我一想到这里,不由得火起,庾公虎怎么可以这样!大汉的官吏向来注重名节,贪贿受赇的情况并不太多,尤其是京中官吏更是如此!你庾公虎总算还是三百石的国家官吏嘛!
  他微笑道:“夫人生气了?”
  我说:“这个庾公虎有问题!霍郎,我们不要用他了!”
  他笑道:“有什么问题?”
  我说:“他雇用这么多的雇工干么?你的奴婢呢?”
  他笑了笑,道:“我用不了那么多的奴婢!我自己家里曾经是奴婢,姨母和舅父都说,富贵不可忘本。谁愿意永远当奴婢啊!”
  我心中一惊,道:“你知道?”
  他说:“我不会撤掉庾公虎的。他很好!”
  我蓦然明白了:“霍郎,你是说这些雇工是被放良的奴婢?你默许他这么做?你宁愿多损失钱财也要他这么做?”
  他说:“我的钱财已经够多了,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
  我说:“你瞒得好紧,别说长安城的人都不知道,连妾都不知道!长安城的人都说你为人奢侈,不体恤人!”
  他笑了笑,说:“舅父说,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何况,我并非将所有的奴婢都放良了,不过是所有奴婢的十分之一而已,些许小善,不值一提。至于长安城的人说我奢侈放纵,也没有冤枉我,我在很多事情上确实奢侈浪费,任性为之。我也知道,听着也就听着了。”
  我突然想起左谷蠡王的那段话:“史官要褒贬一个人很容易,他也不需要写假的。他只需要写出一个人的一面就是了!他写的也许都是真的,但通过史料的裁剪,写真的也能改变人的看法,这正是写史者的高明和卑鄙之处!”
  他说:“怎么了?”
  我说:“没,没怎么?我在想,写史者还隐瞒了霍郎的哪些事情?”
  他说:“你怎么突然想到写史者去了?”
  我说:“我在想写史者说你不体恤士卒,汉军乏粮,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提汉军为何会乏粮,为何要在军士们饿着杜子也要举形蹴鞠比赛这些关键问题?”我心想:带着几万俘虏百姓入关,又得不到匈奴人的粮草补给,凭空多了这么多人,谁也无法预先准备,哪个军队都会粮食不够的,换谁统帅都会遇上这个问题。霍郎又不是神仙,难道能从天上变出粮食来?大将军遇上伊稚斜这笨蛋,只顾逃命,留了很多粮食补给给汉军,同样带很多百姓入关,大将军便没有遇上粮食短缺的问题,霍郎运气不好,偏偏遇上左谷蠡王这个比伊稚扎高明十倍的对手……
  那位写史者居然还有脸皮说自己不虚美,不隐恶,其实他写的那些东西,是人一看就知道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他有大把笔墨写某废物如何抓三个人,如何射石头这些完全无用之事,就是没有几个字写霍郎为什么会缺粮,事实上,他只要写八个字就形了,民从及虏多,故乏食!偏偏他连这八个字都不写,如果说他不是故意的鬼才信!他要真敢在我面前说不虚美这几个字,我非当众搧他几个耳光不可!让他知道什么叫廉耻!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并非史官,否则,这种东西是对史官这个群体的最大侮辱!
  只听霍郎笑道:“让人家说去吧!我懒得过问!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过得快活就行!季姜,今日晚上我们到田庄里去享受享受田园生活!官舍简陋,这里可很宽敞!听说季姜也会驾车,这里没人看见,我想试试你的御术!京中官吏的夫人除了季姜外,没听说过谁懂御术的,你能陪我驰驱,也是一番佳话!”
  我说:“贱妾御术不好。五驭之术只学了三驭,哪敢与霍郎相比?妾担心把车驰到沟渠里去!妾陪你玩六博,投壶倒还行?”
  他笑道:“弋射(用带有绳子的箭射禽兽,是汉人最时髦的一种游艺方式)呢?你会不?”
  我说:“霍郎忘了,贱妾曾经是大汉天子的女骑队队率!骑射之技,或许不及霍郎,但弋射之技,却也难不倒妾!”
  他笑道:“好,跟我到田庄中去射鱼去!”
  我喜道:“好极了!”成婚半年,这还是霍郎头一次单独带着我去游玩呢!
  庾公虎带着人将我们迎入田庄,我本来对他的不满,在真相揭开之後,反而多了一层敬意。他向我行礼的时候,我也肃拜还礼,庾公虎微笑道:“并非下臣有意瞒过夫人,君侯说夫人精明,一定会自己查出真相。果不其然。请夫人原谅。”
  我说:“庾公君顺体君侯之意,是庄中人士之福。妾深敬之。”
  庾公虎道:“夫人聪慧明大义,不愧女中英杰。君侯有夫人为偶,亦君侯幸事!”
  我说:“多谢庾公君称赞,妾愧不敢当。”
  这不过是霍郎名下几十个田庄之一。他携我登上庄中的望楼,整个庄中的情形尽入眼底。庄中土地平整,划得非常整齐,不仅有农田,还有鱼塘,果园,树林,竹林,菜畦,桑田,麻畴,小工室等,庄中有多重院落,人们生活其中,亭台楼阁,假山花园,真有些江南园林的感觉。
  我陪着霍郎在庄中鱼塘中射鱼,虽然久不练习,我的弋射之术倒也没有搁下,长箭飞出,也射到几条鱼,空中飞过的鸟也被我射下几只,至于霍郎更是硕果累累,捐之和凌嬿用大盆才勉强盛下他的猎物。我亲自到厨房去把这些鱼和鸟加工成美食,请庾公虎和妻子一起宴饮。剩余之物赐给庄中各人食用。
  当晚月色融融,我轻抚瑶琴,如水般的琴声,伴着那带着泥土清香的清风,整个房中充满着一种温馨的气氛,我只想为霍郎营造一种安宁,他很劳累,也需要一份祥和平静,我从未忘记为人之妻的责任!
  在他身边睡下,只听他说:“陛下四月底要带众臣去甘泉宫避暑,要到八月都试之前再回来,你我夫妇只怕得分开几个月。”
  不知为何,我听到这里,好像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一样,忙道:“要去这么久吗?”
  他道:“陛下最近几年都是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对了,你从匈奴带回来的月氏香安息香很好闻,阿母很喜欢,就可惜太少了,用完了就没有了。陛下派张中郎将(张骞)又去了西域,等他回来,想来就会带回很多异域奇珍,说不定安息商人也会跟着来长安,就不会缺这香料了。到时候我向陛下再讨些来,你喜不喜欢?”
  我心里一痛:等张骞回来的时候,你还能看到么?
  他道:“怎么又流泪了?舍不得我?”笑道:“那么我去跟陛下说,夫人舍不得我,我怕夫人寂寞,请求陛下允许我留下来陪夫人。”
  我忍不住好笑,陛下带你们去甘泉宫,虽然说是避暑,但也会在那里处理军国大事,我岂能因为儿女之私误了你的大事?求他带我同去的事我更提都不敢提,大汉举朝臣子都不得携带夫人,他岂能为此公然违法之事?他若带我去,将一妇人置于律法之上,只怕举朝汹汹,御史廷尉群起而攻之,汉律素酷,搞不好连他自己的命都得赔进去,我哪敢如此无法无天,现实又不是马桶剧,剧里的男主女主个个违法犯罪如儿戏,官府连露面的机会也没有。我可没他们那般运气能生活在空气之中。哪些事可以向夫君撒娇求恳,哪些事绝不可以,我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我嘴里道:“妾闻古之名将,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无天无地,独出独入,天地尚不可制,岂能制于一女子乎?将军功业,不输任何古之名将,若将军因一女子而置大义不顾,必惹天下及后世笑。妾岂能令将军担此恶名?”
  他道:“舅父跟我说过,为将者,牵一国之兴亡,受命之日即忘其家,张营之日即忘其亲,当时刻以大义为念。夫人既明白道理,那我就只得随陛下去了。”
  我说:“你给我写信吧。”
  他道:“我写奏表都是让书佐代笔,你让我写信?”
  我说:“给我写吧。”说完泫然欲泣。
  他说:“我最不喜欢写写划划,我让人给你带口信。”
  我说:“我不要口信,我就是想让你写信。你说你不喜欢写写划划,那你在宫中值符之时,连值符簿也不亲自填吗?军中需要勾划之时,也不亲自去勾划吗?”
  他说:“这……我当然得自己填写。”
  我眼中有泪,唇边却有了笑意,道:“你既然能填写值符簿,自然也能写信!”
  他说:“好了好了,别哭,我给你写就是。”
  我抱住他的脖子,说:“你可要亲自给我写。”
  他忍不住笑道:“哪有给夫人写信令人代笔之理,我再不喜欢写信也不会这样。你放心,我亲自写就是。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我更喜欢一个开朗快乐的你。”
  我低头道:“妾只是有些伤感……”要发生什么大事?他杀了人?是不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不由有些害怕,有些担心……
  二十九 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欢乐的时光总是少,次日我们就回了长安。没过两天,陛下真的带着一群臣子到几百里外的甘泉宫去避暑去了,除了他之外,卫大将军和我四兄都跟着去了。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他,除了拜见舅姑之外,我更是大门不出一步,丈夫不在,妻子更需要避嫌!也没有客人上门了。无所事事,整天没精打采,暗暗愤恨陛下,本来我与霍郎的姻缘就不长,你还要让我们分离这么久!独守空房,郁郁寡欢,天天把嬗儿带在身边,昼夜不离,这孩子现在已经完全被我掌握了,可粘着我呢,半年的心血没白费!  
  看着嬗儿对虞婠日渐疏远,我想,火候差不多了,我找个机会,想办法打发她走。虽然虞婠对我一直很恭敬,谨守妾礼,表面上看我对她也不错了,我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倒是赏赐没少给她和她的家人,陛下赐的好吃好穿我也没有忘记给她一份,母亲跟我说过,外面的人都称赞我知礼晓义,皇后对我也挺满意,说我甚得妇道。可谁知我的心思啊,我对她的存在一直耿耿于怀,不打发走她,我可不爽,有时候觉得,我是不是有点过份?
  霍郎走後才两天,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办法来撵走虞婠,我们家便接连出事,我也就把挑虞婠刺的事放一边。
  先是我们家的那只猫半夜三更叫得像孩子哭一般,我原想过两天这猫就不会叫了,谁知它越叫越欢,非但吓坏了嬗儿,连我都觉得不安生了,于是让人把它关在房中,它又逃了出去,不知去向,我本以为它逃走便了,谁想到这猫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们墙上,叫得左邻右舍都不安宁。这猫养来是用来驱鼠的,现在倒成了家里的麻烦制造者!
  住在我们的左邻骠骑将军史朱宇本来是霍郎的下属,陛下令他和大将军各自开府,置属吏,朱宇正是他属下之一。这个骠骑将军府我从来就没有去过,这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就像我从前虽在宫中,却从未去过未央宫前殿一样。自从吕后之乱後,汉家皇帝对女子干政都相当敏感,防范甚严,当年的窦太后在景皇帝和 之时虽然权倾一时,但也从来没有吕后那样的权力,文皇帝在位的时候,她这位皇后既不得宠,也根本没存在感,慎夫人都和皇后平起平坐了,文皇帝也没说慎夫人一句不是。像影视剧里那位频繁干政的所谓窦后纯粹虚构,她真要那么喜欢涉政的话,吕后完全可以以乱妻妾之位的罪名正大光明地废杀文帝,而朝中大臣也根本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唯妇言是听的诸侯王当皇帝,更何况她还荒谬地犯有专爱之罪,这就更是严重不合妇德和后妃之德了。这种女人养在家中纯粹是来祸害全家的!齐王就是因为外戚强悍失去皇帝之位的,文皇帝一代明君,也绝不是一个能够纵容後宫干政的君王。王太后更不用说,在景皇帝时完全不涉政事,只有当了太后才对自己家的事说了两句,对政事还是没有涉及。
   对後宫干政更是严防,卫皇后对国家大事从未置过一词,朝中诸臣的夫人更没有任何人敢对朝政闲话一句,轻则连累夫君仕途,重则脑袋都得掉。我和夫君都是外戚家族,他又树大招风,权倾一时,在这种事情上,我更应该小心谨慎。脱离时代,无视礼法,我没这胆量,我若出事,受惩罚的不是我一人,而是全家甚至全族,大汉法律,夫妇要互相为对方的行为负责,即使霍郎毫不知情,也会被我连累的,大汉有很多王侯都因为妻子言行犯法而伏诛!血例在先。要是我真的只是那些荒诞小说或者影视剧中演的那些仅是霍郎的情人或者小妾的女人,那倒真没那么严重,没名份的女人犯罪从法律上说非是特殊情况他毋须负责,妾如奴婢,奴婢犯法理论上也不干主君的事,她们犯法,处决她们就行了(事实上,那些荒诞小说或者影视剧中强塞给霍郎的神奇女子按大汉律令,大都是些死刑犯,有不少犯的还是夷族大罪,不过,人家根本无视汉律,她们是生活在现代社会而绝对不是我大汉,但是,即使是按当代各国军法,她们有的也是死刑犯)。但我是霍郎明媒正娶、双雁赀之、六礼聘之、百辆迎之、千金礼之受过天子亲封为冠军侯夫人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同时也就承担了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我无论说做什么都会牵连他!我大汉夷族的重刑都有十几条!什么背德反上,有罪不悔怨望,欲危宗庙,亡臣子礼,有诈于上,非所宜言,亡降匈奴等等,都有可能夷族!而且被夷族还会死得非常惨,执行时先黥,劓,斩左右趾,再笞杀,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假如被认定有诽谤或者非所宜言的罪名,还要拔舌。这些朝政之事,岂是我一介妇人所宜言者!我帮不了他倒也罢了,怎么能害他?害他不算,还要害我父母兄弟啊?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禽兽不如!我凌惠怎能如此没人性?(据《汉书•刑法志》记载,汉武帝时,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为历朝历代中死刑罪名最多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生活,头上随时都有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贵族平民概莫例外)
  我正想令人想办法捉住那只惹事的叫春猫,拿出去找兽医给它一刀,一劳永逸,住在我们右邻的公车司马刘屈氂的夫人却亲自找上门来!刘屈氂本来是中山王刘胜的儿子,是皇帝的侄儿,这时才二十多岁,上次来京城朝觐,陛下封了他个公车司马的官,赐给了官舍,就在我们家的隔壁,他这位夫人来历也不小,是中山王后窦绾的侄女,太皇太后窦氏的侄孙女。
  我在堂上招待这位夫人,看她要跟我说些什么,找我兴师问罪么?看起来窦夫人好像也挺年轻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容貌美丽,举止高雅,这气度看起来也是挺有教养的人。客气话她先说了一通,见过礼,闲说了几句,我原以为她是来跟我说那猫的事情,不料她随口说了几句之後,话风一转,不停地恭维起霍郎来。我恍然明白,她借那猫的事儿找我,不过是个因头,下面的事才是正事!我就是想,一只猫算多大的事,有必要提到台面上来么?传出去肯定是个笑话!
  她不停地赞扬霍郎军功无双,汉兴以来无人能及,又这么年青,实在是古今无双,还说霍郎前途无量,恭喜我妻凭夫贵。她的目的到底什么啊?怎么全说些不着边际的词。看看天色不早,我连问了两次漏刻几何(古人在客人面前问漏刻,意味着请客人告辞),她都没有告辞的意思,她总算也是名门之女,不至于连这点礼仪都不知道吧?
  没奈何,我只得让人安排餔食招待。窦氏吃了几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问道:“刘夫人有何话但讲无妨。何必如此?”
  窦氏道:“既然如此,我就大胆地说了。朝中人私下议论,骠骑将军年少得志,不恤下属……”
  我说:“那又如何?”
  窦氏道:“这种话不过都是些出于妬嫉的朝臣传出来的,霍夫人不必理会。”
  我说:“这些闲言碎语,我和君侯都向来不放在心上的。”
  窦氏道:“朝中人说这次漠北之战,君侯受到陛下重赏,而大将军没有丝毫赏赐,陛下的意思很明白了……”
  什么意思,你想说陛下想抑卫扬霍?我和他想尽办法,向外面证明他和大将军并无嫌隙,难道还不够?
  窦氏又道:“朝中很多人都希望骠骑将军明体陛下圣意……平常骠骑将军从不和朝臣结交,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多人想与将军结交而不得……”这倒也是,别说其它人了,你们一家就住在我家隔壁,但好像也只我和他成婚时来过,平常来都不敢来,他接待的不过是他的一些朋友,朝中要人很少招待,即使那些人来了,他也从来不提朝中大事,只淡淡地以礼相待而已,那些人来了也不过自讨没趣,又来干么?
  只听窦氏道:“有些话,我其实也知道不该讲。只是君侯不在,拙夫也不在,我们妇人私下谈谈也没什么,夫人说是吧?”
  我说:“请说。”
  窦氏道:“拙夫愿为将军牛马走,请夫人转告骠骑将军。”
  原来如此,我腾地火起,你们平常不敢来,现在霍郎随陛下去了甘泉宫,就想走夫人路线?你们想让我去做说客?做梦去吧!我才没那么傻,拉帮结派,这是陛下的大忌!何况你丈夫还是宗室呢,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我不想连累夫君!大将军手下的人很多投奔到他属下,这很正常嘛,不就是功名利禄吸引人吗?霍郎总是能以较小的代价获得巨大的胜利,确实比大将军更适宜将兵,陛下多半打算让大将军主持後勤工作,征伐之事交给霍郎,跟着霍郎立功受赏的机会更大,自然会吸引一批热衷功名利禄的人来投奔他。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对他们没有谁特别亲任的,该怎么对就怎么对好了!那些人被任命为官,不也都是陛下亲自批准的?难道霍郎有权力私自任官?
  汉家律令,将军出征必配幕府(一作莫府),幕府的官员有军正、长史、校尉、军司马、军司空、从事中郎、史、军武库令等等,他们负责执行军法、统计军功战损、修筑军事工程、为将军提供参谋等等,其中军正相对独立,有监军的作用,将军可以自行挑选长史以下的官员,但这些官员必须得到陛下批准才算是合法。我大汉公府自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大将军以至九卿如太常,宗正甚至州郡太守皆可自辟掾属,也就是自己挑选任用一批官吏,这种做法叫辟除,只是形式上要由陛下批准罢了。事实上,我的霍郎除了出征之时,得陛下允许自行挑选士卒外,平常根本就没有去挑过谁,都是陛下亲任的,这根本就是他职责权力范围之内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听人议论他说他只关心军队,带兵讨伐,对陛下的施政从不劝谏一句,我问过霍郎,他自己说,他是将军,做好将军份内之事就是尽到大臣的责任,陛下对他屡次超迁,赏赐尤重,他非常感激,不愿惹陛下烦心。辅佐陛下政事,那是丞相的事,劝谏那是御史的事,他又不是通才,并不擅长政事,更不想插手所有的军政大事,那很犯忌讳。再说他对政治也根本不关心,也不想提那些事。
  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玛丽苏女人意淫的神奇世界,通篇找不到一个智力正常的男人,我遇上的男人非但个个智力正常,而且有不少还聪明绝顶,我自咐不是他们的对手。政治这玩艺儿太可怕,我在重庆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政治学中厚黑的一面确实不少,但政治绝对不仅仅是厚黑,只会玩厚黑的人可以当政客,但绝对当不了政治家!政治家也得有光明磊落的一面!当今天子是千古英主,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你们这些人胡乱揣测干么?嫌全家死得不够快吗?蠢货!
  窦氏道:“朝中之人都知道夫人贤惠,不理外事。只是这事,夫人一句话……”她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忍无可忍,把箸往饭笥上一搁(箸放饭笥上,意味着逐客),嘴上道:“刘夫人,时间不早了!尊夫一定在等着你吧。”
  窦氏脸也红了,道:“霍夫人,耽误了你的时间。告辞了!”起身行礼,告辞。你总算走了!你说的这事,我绝对不会去跟霍郎说的,且别说我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何况这事是我该管的吗?我要给夫君惹祸啊?一条“非所宜言”的罪名,就够我全族受了!哼!我想起那只惹起事端的叫春猫,对万年道:“等那只猫回了来,捉住它。明日去找兽医!给它一刀,解决问题!”窦氏吃了这个瘪,肯定不敢再来了,我让你丢尽面子,也不在乎!我料定你刘屈氂夫妇也不敢报复霍郎或我,更不敢传出去。附益阿党王侯,也是死罪!你不至于蠢得自寻死路吧!反正我不出门,也遇不上你,大家不见清静。
  我每次拜见舅姑,若非霍郎同在车上或特别原因,都尽量坐没有装饰的軿车前往,除几个仆妇外,也不用伍伯,我不愿太过招摇,有时遇见其他车辆,偶有争道之事,我都避让为先,我不能因为此些许小事给他招惹祸事,越是贵盛,越当谦和,得意忘形,不过市井小人,非君子当为!
  自从他走後,也有其他官吏遣夫人来拜访我,还送了些礼物来,有的奇珍异玩我看着着实心动,但我一概不收,婉言拒绝。我怕给人以口实,说他贪贿坐赃,景皇帝规定,凡官吏坐赃二百五十钱便要下狱。霍郎自己也是从不收人家的礼物的,我家又不缺钱,我可不能因为一时痛快收受礼物影响到他,不仅我不收受任何礼物,我也严令家中下人奴婢不准收受别人的礼物,如果他们真缺钱用,可以直接找我要,但私下收受外人礼物,一旦被我发现,我立即将他们卖给官府做官奴,如果情节特别严重,我甚至可能到官府申请谒杀,绝不宽待!更绝不准有谁在外仗势欺人,有违法度!至于为了怕得罪人,所有礼物都收,然后上告的那种影视剧操作我可不会做,因为这其中被人上下其手的可能更大,更得罪人!真出了事,因系暗箱操作,连分辨余地都没有,直接拒绝,那是明面上的事,即使有事,也可解说!大家都不收,行为一贯,也不存在得罪谁和谁的问题!都得罪也就都不得罪!至少陛下能看清楚!
  我还请父母转告我诸位兄姊,我家人绝不可以以贵骄凌人,若有何违反法度之事,别指望我会帮他们,我只会请官府从重处罚!父母兄姊都深表赞同!我是来做他妻子的,不是来给他惹祸的,更不是来搅他家的,我不是搅家精,也不会什么母鸡斗,我知道“家和万世兴”的道理。我爱他,自然也就该爱他的亲人!要因为一女而割裂他和家人的关系,这种自私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一顾!他与家人偶有矛盾,我都全力去弥合。敦睦九族,避祸远殃是为人之妻最基本的责任!我绝不能因为夫君的贵盛自异于人,我岂浅薄如此!以为夫君贵盛,就趾气高昂,无视法律,到处招摇,那是地道愚妇之行!在任何时代包括当代都必惹祸殃!所有高官夫人是怎么做的,我便怎么做,我还要做得更好!我发过誓,绝不能因为我的任何行为影响到他!历朝历代,那些恃势凌人的外戚大臣,有几个没有覆灭的?只有恬淡谦和,谨遵法度的家族能够保全!两汉贵戚,大都族灭,惟谨厚不欺人之少数贵戚保身全家!和熹邓后对家族约束之严,天下皆称之,最后安帝清算邓氏,竟找不到邓氏劣迹,邓氏只死数人,天下还尽皆冤之,安帝亦自觉有愧,正所谓公道在人心!老子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一书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大将军和他的平日为人行事,在我看来,亦暗合老子之言。二姊跟我说,陛下和皇后都对我十分满意,赞我贤惠明理,赏赐逾重。
  又过了几天,长安城天气暴热,下了一场冰雹,院中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说,这房子的瓦当都有些破损了,我让人去找了两名甄者(瓦匠)修补瓦当。我们家如此,那些平民百姓的家更是受损不轻,长安官府组织人帮助平民修补家中损坏的房屋,我让人去捐了一笔钱给长安官府,帮助救灾。但我没有让署上捐赠者的名字,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我父母担心西新里的老家房屋也受损失,同时也想到乡下享受一下凉爽的夏天,便启程回了西新里。我们家在戚里的宅第里只剩下我二兄和二嫂四嫂看家。
  蚕事结束,我收了新丝,现在我有的是事情做。我先把新丝澜好,打算先给霍郎和嬗儿织些冰纨,做夏天的襌衣。织好之後,我还要在上面缂上花纹,这样穿着既美观又舒服,且让霍郎见识见识我的织纴之技。我要捐之帮我一起缂丝(缂丝,又称刻丝,经过缂丝工艺,织物表面的图案能够形成雕刻一般的效果。易学难精,往往终岁难得成匹。笔者曾经亲眼见过缂丝技师缂丝,将经线穿入扣并卷到缂丝机後轴上,必须两个人才能够完成。缂丝机自汉代出现,样式两千年无大变化,而且缂丝技术到目前为止,还是唯一无法用机械完成的丝绸技术,一个熟练的缂丝师织一幅平均四十厘米的丝绸大约要用四个月左右),织一件缂丝衣物即使是熟练的工人也大约要一年,不过我打算只在冰纨上缂一些图案,这就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等他回来,我大概也能够织好这一小幅了。本来缂丝要求有一定的美术功底,好在我虽然绘画不怎么样,描点绣样的功底还是有的。
  我亲手缫就的新丝可比市场上买的更合我的技艺。这些丝绸的技术早就失传了,比如说织绒锦的技术,东汉就失传了,我却在这里学会了。我所学的这些丝绸技术若是带回重庆,一定可以得到很多专利费!绝对不愁吃穿。
  六月,有信使回了长安,顺便给我带回了他的 ,挑去封泥,打开信囊(汉人的信写于竹简之上,用布袋封裹,加上封泥,称信囊),取出竹简,看到他的笔迹,满心欢喜,急忙拆看:“去病伏地再拜:季姜夫人足下,暑气甚苦,愿季姜夫人强饭自爱,慎抚孺子。母留长安,愿夫人强奉酒食,令毋恙。云阳甘凉,毋以吾为念。季姜夫人足下,叩头多问。元狩五年五月癸未朔戊申。”他写得很简单,说实话,他的文字功夫确实不怎么的,记得他说过,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成绩跟我四兄差不多,我四兄的结业成绩也就是下中而已,看来他和我四兄在这上面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至于他的书法,也不敢恭维,只是看着不像螃蟹爬就行了,我觉得我的字比他好看得多,嘻。难怪他说他写奏表通常都由书佐代表,不愿意给我写信。在这点上,我可不会妄自菲薄,就算不认识字,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我的字比他写得好,他一直说过他不喜欢写写划划,既然不愿意练字,自然不可能写得好。
  看到这信,闭上眼睛背了两遍,他关心的就只我和孩子母亲,越想越是甜蜜,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捐之在一旁笑道:“君侯写得好客气,对夫人还伏地再拜呢!”
  我笑道:“他又不是没有拜过我,再拜一次又何妨?”
  捐之道:“可惜君侯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够回来。”
  我说:“这封信是几天前发的,等八月初他们就要回来了,等不了太久的。”
  捐之道:“夫人给君侯回信吗?”(汉人习俗,得书信必写回信,名曰报书)
  我说:“我写好了,也没人送去。这些信使带回长安的都是重要的文件,私人信件很少。只有君侯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信使挟带私信,我可没面子请信使带我的私信。只好不写了。”话虽如此,我仍然忍不住在竹简上写了一首小诗:君有行,妾有思。行欲迟,车马嘶。愿君强饭多自爱,妾倚蓬门待君归。明知没法可寄,等他回来给他看好了。
  我织好冰纨,在捐之的帮助下,刚在缂丝机上挑交好经线,还没有来得及装脚踏板,这天下午,突然听到门奴在说:“夫人,君侯回来了!”他为什么提前回来了?这还只是六月啊!
  我蓦然想起一事,难道他……
  不管什么原因,先去迎接他。想到这里,立即走到镜前,整理仪容,走到庭中,虞婠跟在我身後,再後面是家中的几名奴婢都去迎接。
  门开了,他穿着一身朝服,走入大门,我一边低首行礼,一边道:“妾恭迎君侯归来!”
  我抬起头,这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明显地看出他受了伤,伤在脸上!他眼睛肿着,嘴唇也是乌紫的,虽然看着不是很厉害,但这伤也足够明显。
  我惊道:“君侯,你……”虞婠在後面也道:“君侯……”语气中不无惊慌之意。她性子向来沉静,不大说话,这时候突然惊慌出声,显然是关心则乱。看不出,虞婠对霍郎也有一份真情。
  他道:“先回屋去。”
  我急忙将他迎回屋,帮助他脱下朝服,换上便服,同时让随後来的虞婠去准备他最爱喝的蜜浆,他满头都是汗水。只听他说:“我很热,要冰冻过的。”我说:“霍郎,忽冷忽热,对你身体不好,还是用温热的吧。这房间里贱妾放了冰鉴,本来就远比外面凉快,你多待一会就会凉快了。”
  他说:“不!我要冰冻的!我想吃冰浆!虞婠,去拿冰冻的。”
  虞婠道:“君侯,夫人说的没有错……”她居然有胆量违逆霍郎的吩咐?这也是从来没有的事。她也是为了霍郎好,我顿时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他看了看虞婠,又看了看我,道:“好吧,你去拿温热的。”虞婠领命而去。他伸手握住卸下的宝剑,坐于案後,道:“嬗儿呢?”
  我说:“他在午睡。”
  他说:“那让他再睡会,别惊扰了他。”
  我说:“霍郎你怎么会……”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的话,却道:“阿母怎么样?”
  我说:“我昨日才和妹妹一块儿去拜见过君姑,君姑身体还好,就是这几天天气热,有些乏力。”
  他说:“你有没有请她多多休息。”
  我说:“霍郎放心,我送了一些清凉的饮料去。请君姑多多休养身体,好好保重。”
  他微笑道:“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你向来细心,比我可会照料人多了。”
  略一停顿,他又问:“光弟怎么样?”
  我说:“他在学校,最近一直没有回来过。我派人去看过他,他长高了,跟同窗的关系也融洽。夫子说他成绩很好,请霍郎放心。”
  他笑道:“既然他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我说:“霍郎,发生了什么事?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陛下呢?舅父他们呢?”
  他放开宝剑,握住我的手,缓缓说:“夫人,我脸上的伤是陛下打的!我杀了人!陛下很生气,顺手抓起奏简朝我扔过来,我没躲,就这样了。陛下让我回长安等待处分!你怕不怕?”他的语气中有一丝平静,也有一丝淡漠,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可能有关生死的事放在心上。
  我明知他杀了谁,而且也从来没觉得那人死得可惜的,甚至一直觉得那家人都死了对我汉军也是件大好事,至少我汉军将士可以少流些血。可是当他亲口跟我说出的时候,也不禁感觉到一丝心悸。
  我故意说:“霍郎杀了谁?”
  他还没有开口,虞婠走了进来,奉上了蜜浆,跪在一旁。他轻轻道:“季姜,我想吃你做的肉羹。”
  我说:“那霍郎请小憩,容妾自到厨中为霍郎置办。”
  他说:“谢了。虞婠,你陪我坐坐。”虞婠站起,跪坐到他下侧。他现在一定有很多感慨,不管怎么样,虞婠也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室,万一他真的有事,按大汉律法,妻妾从坐,我和虞婠都逃不掉!(西汉连坐法为历代之最,很多时候,别说大逆罪,即使犯一般罪行,也要收及妻妾子女,西汉诸多帝王屡次下诏禁止一般罪行收及妻孥,但收效甚微)我倒也罢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妇同体,他的尊荣我享受到了,当然也应该分担他的卑辱,可是虞婠就不同了,这大半年来,他就没怎么理睬过虞婠,连话都说得少,平常没有享受到该有的尊荣,倒起霉来却有她份,这对虞婠很不公平,他只怕对虞婠有所歉意。我又岂能不体会霍郎的心意?
  只听他又道:“季姜,屋中很热,等会让人把冰鉴先送到食室去。”
  我说:“诺。你们聊会吧。”起身自去厨房。
  不知道他跟虞婠说了什么,我们吃饭的时候,虞婠照例和捐之等人站在一旁,执婢妾之礼,虞婠低着头,我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在厨房中为他们留了一些菜,等会让他们自去吃便了。吃完饭,哄着嬗儿玩了会,让虞婠带着嬗儿去睡了。我陪着他坐在槐树下乘凉,夜风吹处,颇有清凉之意。我吩咐准备热水,尽量做得和平常一样。
  我轻声道:“霍郎,告诉妾,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我都说了,我杀了人,陛下让我先回长安待处分。我等着就是!让我给他抵命我也不在乎。我在战场上冲杀来去,不知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我会怕死?你怕了?也不像,人家都说你性子刚烈,在漠北的时候几次企图自杀,你也不会是个怕死的人吧?”
  我说:“贱妾不怕,贱妾自当与霍郎同生共死。只是贱妾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人,杀的是谁?”这事我本来知道一些,具体的细节却不知,我想听他说说。
  他冷笑道:“关内侯李敢!我的属下!他刺伤了舅父,舅父受了重伤!”
  我大吃一惊:“大将军受了重伤?”
  他说:“怎么不是,舅父的伤势只怕一时半会好不了!舅父还给他隐瞒,说是自己骑马不小心摔伤的,我心中狐疑,头天还好好的,怎么次日一早就伤成这样。难道舅父会晚上去骑马?舅父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陛下也挺关心舅父的伤势,派了侍医去看,我逼着侍医如实讲述舅父的伤情,侍医说,舅父根本不是摔伤,是剑伤!我知道舅父是不会告诉我真相的,就去找了舅父的亲卫,逼他们告诉了我实情!关内侯李敢认为他父亲的死是由我舅父造成的,对舅父极其无礼,还用剑伤了他!我正想找李敢问个清楚,正巧陛下带我们去狩猎,我追上李敢,质问原因,他不仅不认错,反而出言不逊,我怒不可遏,一箭射死了他,就这么回事!周围有好几个人看见了,陛下也生了气,打了我,我不服气,顶撞了他几句,他让我滚回长安,等候处分!就这么回事!李敢终究也是关内侯,是功臣,我杀了一个关内侯,是大事。大不了让我抵命!”
  我说:“你太冲动了!”
  他说:“冲动?什么叫冲动!如果有人伤了你父亲,你会无动于衷?舅父在我心中有如父亲一般,难道你不知道?”此时刚刚举灯,灯光之下,我亲眼看到他的面容泛红,眼中仿佛有火,胸膛起伏,显然激动之极。
  我说:“妾知道你对大将军的敬爱之情。老实说,妾从来没有觉得李家是有功之臣,他们家立的那些微功在汉匈之战中简直微不足道,倒是送死汉军儿郎的本事无人可及!可笑那些人还吹他们爱兵,在妾心中,大汉将军要论爱兵,没人比得上霍郎!”
  他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你这是在阿谀我?人人都说我不体恤士兵,让他们饿着肚子陪我蹴鞠不说,还把陛下给将士们的粮食都扔路边。”
  我说:“在妾眼中,真正的体恤士兵不是平时对他们的一些小恩小惠,而是把他们带上战场之後,用最小的伤亡取得胜利,然後再尽量将士兵们带回来受赏与家人团聚!爱兵本身没错,但所谓爱兵的结果就是军纪混乱,战无不败,这样所谓的爱兵实为害兵,简直就是沽名钓誉!该狠的时候就应该狠,对自己狠的人可以对敌人更狠!进行战争不就是为了胜利吗?如果不能取得胜利,所谓爱兵就是笑话!霍郎,你说,总是成建制成建制地将汉军将士带去送死的将军和你这位总是能够将大部将士带回来的将军能相提并论吗?他们这么说,不过是出于妬忌!贱妾从来嗤之以鼻!”
  他说:“这倒是个新奇说法。你私爱我,才这样说,对吧?我自己没觉得,那次征战河西的时候,我的损失也不少,但我终究还是胜利了,所以陛下还是赏赐了我,我常觉有愧。以後我便吸取了教训,再也不会重复从前的错误了。”
  我说:“贱妾说的是贱妾一直以来的想法!只是以前从来没有敢在霍郎面前说。你知道吸取教训,可是有的人从来不会吸取教训,每次的结果都一样,我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笨的人!”
  他笑道:“我自己的生活都要你来照料,还会去照料别人?说起来我都觉得好笑,我确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体恤士卒,大家都没得饭吃,大家都一样。人家没有冤枉我,说的都是真话!你毋须因为私爱而为我辩护!现在不说这些了,我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处分我,要拿我抵命也有可能!你会被我牵连的,你怎么倒像是一点事也没有!”
  我说:“陛下心中有杆秤!陛下不会给霍郎处分的,只怕还会为霍郎隐瞒,妾又有何所惧?妾只担心陛下及诸位大臣都留在甘泉,只霍郎一人先回长安,不知又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他说:“我的闲话早就够多,再多一桩又何妨?明日你陪我去见过阿母,请她宽心,如果有人来拜访我,你照旧接待就是!该歌舞游乐的时候照样歌舞游乐,和平常一样生活!”
  我说:“拜见君姑是正理,可是陛下让你暂回长安待罪,即使他不是真要处分你,你也得约束自己一下吧,自当在家里深居简出,怎么可以还跟平常一样?
  他说:“这是我决定,你不遵从?”
  我说:“霍郎,你这么做,确实太过张扬!你应该闭门不出,等着陛下的消息。”
  他说:“不!我偏要和平常一样!季姜,妇之事夫,务以恭顺,你一向都做得很好,这次如何会违背?”
  我说:“霍郎,子有诤父之义,妇有谏夫之义!此亦圣人之所言!贱妾以为霍郎所说有不妥之处。”
  他说:“哈,你可真会说,你这话倒让我无法反驳,你在未央宫中说陛下九德不备,在龙城说伊稚斜似龙实蛟,两位君主都拿你没办法,我自然更没办法。难怪人家都说你伶牙俐齿,胜过我。”
  霍郎在言辞上向来不及我,日常与我偶有争执,他全然落在下风,只得他顾回避。朝中也是如此,有一次和诸博士说到征伐之事,诸博士自然不及他,他不免得意,东方朔却在一旁插嘴说:“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水断鹄雁,陆断马牛,如果用以补鞋,还不如只值一钱的锥。骐骥騄都是天下的良马,如果置于深宫捕鼠,还不如一只跛猫。”霍郎无辞可对,只得认输。後来我得知此事,心想:东方朔这类人,本来就是只有一张嘴,靠嘴功爬上高位,你和他斗嘴,以己之短攻人所长,自然不敌。
  此时我见霍郎承认我的话他无法反驳,正自得意,却听他道:“我要做的事,不喜欢任何人违背!你也不会例外,从前单氏没有一件事不从我的。你要受不了我,你可以回父母家去!”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我的意思很明白,你在这里,就得照着我的话做!否则……”
  我说:“你赶我回家?”
  他淡然道:“现在还没有宵禁……”
  你这话什么意思,现在没宵禁意思是我还是可以上街的?你真要赶我回父母家去?这半年来,我绞尽心力,劳心劳力,为你做了这么多,就这一件小事你就要赶我走?我不也是为你好?你太过份了!在家里比皇帝还要独断专行,妻者齐也,我既然是你的正室,难道连劝一句都不行?好,走就走!你以为我不敢走?
  我腾地站起,怒火之下也没忘记向霍郎施了一礼,转身去了後院,捐之急忙跟在了我身後。我吩咐万年为我备车马!
  万年道:“夫人这么晚要去哪里?”
  我说:“回戚里去看我父母!”
  万年道:“可是他们回西新里去了。”
  我愣了一下,对啊,我父母已经回了西新里,只有我兄嫂在戚里母家。我回去看兄嫂?此时一阵夜风吹来,我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他一个人回长安,这闲言碎语定然少不了,而当晚冠军侯夫人就立即回了母家,不知群鸦又会如何咶咶,传出些什么样的话来,这对他的影响只有更坏的。不,我不能走!
  万年道:“夫人,还备车马吗?”
  我道:“不必了。”带着捐之又回到了前院。
  霍郎此时已经站在院中,看到我回来,道:“怎么又不走了?”
  我说:“贱妾想起,贱妾父母已经回西新里了。”
  他说:“那又如何,你兄嫂还在。你仍可归宁的。”
  我微微一笑,道:“将军忘矣!”
  他说:“我忘者何?”
  我说:“礼,凡出嫁之女,父母不在,不得归宁兄弟!”
  他站在夜色之中,任夜风吹起他的衣襟,久久未曾说话。他的脸隐藏在夜色中,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我静静地站着,夜风吹起我的鬓发,拂过我的面庞,这风很是清凉,我的心湖也泛起了阵阵涟漪。
  捐之在一旁道:“君侯,夜色已凉,夫人衣裳单薄……”
  他缓缓说:“这时候你居然还能记得礼数,难怪阿母姨母都夸你知书识礼明大义……季姜,你说要做我箕帚妾,我房间很乱,你去打扫打扫。”
  他这么说,就是气消了?这还是我们成婚以来我第一次违逆他,从我走进霍家,这好像也是虞婠第一次违逆他,他这么说一不二的人,今日居然被妻妾同时违逆,只怕心里很是生气吧?说几句气话也是正常的。我算是领教了他,难怪我二姊说他的脾气,现实不如想像美。我学了十年,自咐已经脱胎换骨,与真正的古代淑女已无两样,可还是难以作到尽善尽美。幻想他像个大学生般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太可笑了,他这辈子只怕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讨谁的欢心,连陛下的欢心他恐怕都没有想过要去讨,何况区区一个从头到尾看不到任何时代优点的女人?
  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一个古代贵族会喜欢现代女子,这种教养和认识礼仪上的差距,现代女子完全没有想到过,她们看来很正常的事,在古人看来往往是大逆不道,无礼无耻!包括说话走路行礼举止等等一切都是如此。现代人拍的古装戏在深入了解古代礼仪之後,除八十年代的个别作品外,其余的我发觉根本没法看,从头到尾都在违背礼法,从头到尾都是乡下大妞甚至化外蛮夷的表现。
  我唇边抿着一丝笑意,道:“多谢将军!”
  我走过他的身边,他依然站着不动,我说:“夜已深,你也回房去吧。”
  他说:“不,你把嬗儿带好。今晚,我要虞婠陪侍我。”
  什么?你要召她?可是我能表示反对吗?虞婠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室,他召她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大半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召过虞婠,这件事要真传出去,没理的是我!证明我好妬成性!真要按礼法,五天左右就该召她一次!
  我轻轻咬着嘴唇,缓缓走进卧房。朱母将嬗儿送进房中,我让捐之去给嬗儿打热水洗手足,带他睡觉。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我带着他睡的。
  朱母道:“夫人也别难过。如君久不承宠,也不合于礼,夫人娴熟礼数,凡事……”
  我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朱母放心,你先回去睡吧。”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嬗儿抱着我的脖子,道:“阿翁回来了,阿母不高兴?怎么哭了。”
  我说:“怎么会呢,阿母很高兴,阿母是高兴得哭了。好孩子,快睡,明日阿翁阿母带你去看大母。”
  哄着嬗儿去睡了,自己坐在锦茵之上,看着面前的镜台发愣,这心里如同被刀剜了一样,留着虞婠终归是个隐患,可是霍郎这次多半以为自己会受到处分,虞婠得受到牵连,安慰安慰她也是人情之常,我又能怎么做呢?
  虽然自我安慰了一会,想着仍然不是个滋味,站起身,来到了织房,点起灯,坐到织机前。捐之走进织房,道:“我看见织房点了灯,特地进来看看。夫人,让我陪着你吧。”
  我说:“多谢了。帮我掌灯吧。”
  捐之一边把灯移了过来,一边道:“夫人何必晚上来。”
  我说:“你也学过织纴,这丝绸织就的图案跟天气温度关系很大。天气暖干的时候得多加一两根纬线,潮湿的时候得减少一两根纬线,晚上天气凉快些,织出来的图案和白天会小有不同。我想了想,还是晚上织吧,这样织出来的图案会好一点。”
  捐之道:“夫人如此温良,若是我们乡下,只怕早就……”
  我说:“不要多说。我们家左邻右舍是什么人你都知道,家里只要有一点小事,明日就会传到朝堂上去,甚至会轰传长安。别人会如何议论君侯?又如何议论我家?堂堂一个贵戚之家的嫡出女儿,天子亲封的夫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教养?”不知有多少人妒忌他,想看他的笑话呢,我家阉只叫春猫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只怕在某些东西眼中都能传成我家阉了只叫春虎这种大事,我怎么能让他被天下人议论?
  为了一个妾侍就与夫君大动干戈?哈,我丈夫若是在外真有个情人,我倒是可以兴师问罪,可是妾侍不同,她们不是什么小三情妇,就是家里人,身为女君,跟家里人斗气?怎么说都是我在违背礼法,不是他!平民百姓一夫一妻无妾正常,高帅富一夫一妻无妾不正常,象他这样的地位人品,若说要想纳个妾,只怕想当他妾侍的女子都能够从长安排到雒阳去,他只虞婠一人,已经够检点了!不是说没有一夫一妻的高帅富,但这样的人绝对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的。幻想古代高帅富一夫一妻的女人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现代,真要到古代去,你一个人无法抗过整个社会,除非你出家或者当老姑娘,否则就只能够靠幻想夫君无侧室来自我臆淫一番。也都怪我一直没有打发走虞婠,可是她这么老实本份,又不争宠,对我又恭谨,对孩子也好,对奴婢们也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平常也从不私拿器物,以济母家,又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举止稳重,在妇德方面也无可挑剔,她对霍郎也有一番真情的。要我怎么下手?无中生有冤枉她?这才真是很过份的事!我怎能作出这种下流宅斗的行为,我毕竟是贵戚女儿,这种事也许有人做得出,可我做不出!
  启动织机,细听那机杼之声,似乎特别亲切,月光柔媚,我的心也渐渐平静,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此乃古训……
  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我周小蔷的父亲,他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教育我:人的一生有太多的事,爱情不过是其中的点缀,如果要为爱情放弃人性、道义、责任、亲情、理想,那完全犯不着的傻事,因为只有得不到的才是美好的,当你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所谓爱情时,你也会发现,它和平时做的事没有任何区别,仍然是吃饭睡觉!时间越久,所谓爱情就越平淡,越没趣!得到了之後才发现,它真值不得你放弃那么多!
  我已经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爱人,我相信他也是爱我的,可是一切一切还是那么平常,和父亲说的没有什么两样,我努力获取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没意义?不,不是的,绝不是……我并没有为爱情放弃什么,又有什么值不值得之说?我得到,就应该珍惜,必然珍惜!
  只听捐之道:“其实君侯对夫人很好,君侯的人品也很好,君侯的功绩更加没得说,朝野上下谁不称赞……”
  我说:“我知道。我已经想得开了,你陪我织一会。对了,捐之,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跟着我也不行。我不能出门,我去跟君侯说,让他为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夫婿。”
  捐之低头道:“不,夫人,捐之愿意留在这里。捐之能一直服侍你和君侯,是捐之一生的愿望!”借着月光和灯光,我发觉捐之的脸好像有些红,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喜欢上了霍郎?想当他的妾侍?这怎么行?我连虞婠都没有打发走,又多个你?我万里迢迢地把你从匈奴带回长安,就是让你来做我情敌的?我这不是在作法自毙吗?嘿!捐之本来不是我的奴婢,长得又漂亮,又是良家子,从家世上来说,她做霍郎的妾侍也完全合礼合法,她又是近水楼台,平常霍郎也不讨厌她,跟她说话比虞婠还多,她要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捐之抬起头,神情激动,道:“捐之和夫人相处了三年,捐之为人怎么样,夫人应该了解,捐之的命是夫人救的,捐之有今日,也是夫人所赐。否则,捐之根本无处容身,捐之理应报答夫人。再说,捐之也无处可去,请夫人成全捐之的心意!让捐之继续服侍你和君侯!”难道我弄错了,捐之真的只是想报恩?她脸红,只是心情激动的原因。
  我说:“好了,既然如此。这事暂且也不提,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捐之喜道:“多谢夫人。”但愿我没有弄错,仔细想想,平常捐之在霍郎面前确实也很稳重,执礼甚谨,更没有什么挑逗的行为,捐之跟了我三年,我也算是了解她了,她绝不是那种不知礼义,不懂恩情的女人。
  织了半夜,月光黯淡,天空中积聚了乌云,眼看要下雨了,我停了织机,捐之把我送回卧室,我浴罢脸足自行休息。这场雨下得挺大,风也大,惊醒了嬗儿,我哄了他半宿。这一夜,我无眠……
  一早起来,风雨已停。到厨中烧水,其实我所谓的烧水不过就是让庖人烧水,我自己去端给他而已。我虽天天为霍郎做菜,但烧火这类事却从未做过。却见虞婠已经先到,正在看庖人烧火,她神情一如既往,眼睛还有些红肿,并无欢喜之色,甚至还有些许凄凉悲伤之色,昨日晚上得承雨露,怎么会这样?一看到我,她急忙行礼。我本想说句:“恭喜如君。”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这样的话我如何说得出口?虞婠怯生生地说:“夫人,婢子来烧水。”我说:“那你烧吧。”自行回房,更不多话。
  一如常仪陪着霍郎坐车去修成里拜见陈夫人,一路上,他始终没有说话,我也不说,我们是在打冷战?
  见到陈夫人,行过礼,我和霍郎并排而坐,虞婠侍立一旁。陈夫人急着道:“去病,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么大的事,昨日晚上我就知道了,要不是宵禁了,昨晚我就来你那里问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霍郎道:“阿母,孩儿杀了人!陛下让孩儿回城待罪!”
  陈夫人急道:“你怎么又惹祸了?你做事能不能想一想啊!”
  霍郎道:“孩儿做了错事,惹阿母担忧,请阿母责罚。”
  陈夫人道:“你先把事情跟姎说清楚!”
  霍郎把事情说了一遍,道:“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孩儿认罚便是。那李敢是孩儿下属,按大汉律法,孩儿可能会受些处分,最多累及妻妾,弃市或不至于,更不至于连累阿母。请阿母放心!”
  陈夫人珠泪欲滴,道:“姎放心?你是姎唯一的孩子,你若有故,姎怎么活得下去?孩子,你怎么就不为姎想想,还跟以前一样的冲动!还有惠儿,如此贤惠,你忍心连累她吗?你呀你呀!姎去求皇后,为你请罪!”
  霍郎道:“请阿母原谅孩儿的过错!此事就不要劳烦皇后了,再说,后妃不干政,请皇后求情,只怕不妥。孩儿已做好准备,等陛下处罚就是!孩儿还有一件事求阿母!”说完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向陈夫人行礼,道:“君姑,新妇求先退。”
  陈夫人道:“那你和虞婠先出去。”
  我带着虞婠退到院中,过了一会,霍郎出来,走到我身边。陈夫人也走到堂门前,我和虞婠急忙行礼。只听陈夫人道:“虞婠,听说你兄长病体日沉,你嫂子一人照顾你兄侄力有不逮,你先回家去住,帮着她照顾你兄长吧!”
  虞婠一惊,猛地跪下,道:“太夫人,婢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太夫人要赶婢子走?婢子家里还有两个仆妇,嫂子能够照看得过来的。”
  陈夫人微笑道:“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为你好,也不是要赶你走,你先回家,过些日子,会再去接你回来的。等会我派人送你回家,再给你家里送些钱去,给你兄长买些补品,治治病去。听话。”
  虞婠满脸是泪,不住抽泣。陈夫人道:“孩子,你还是先回去吧。”虞婠缓缓抬起头来,泪痕未干,但神情却似乎恢复了从容和恭顺,只是声音却似乎微微颤抖,道:“婢子遵命!”
  怎么回事,陈夫人让人把虞婠送回家去?这是真的暂时送她回家呢还是将她逐出?听陈夫人的口气好像只是暂时送她回家,可没有说什么时候去接她,这其中可大有文章。要是不去接她,她自然也就不能回来了。按大汉律令,要逐走妻子,还需要休书一封,要逐走一个妾,一句话就行。不需要任何手续!对于妻子要求的那些礼法,对妾来说不必在乎!我是正室,又有这样一个家庭背景,即使有可能连累妻子,他也不可能会轻易决定休弃妻子的。他这样对妾,别人会赞他知义,这样对妻,别人反而会骂他。毕竟,夫妻是敌体的,是有着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义务的,妾可没有这样的义务。
  让虞婠走是霍郎的意思吗?他不便亲自去说,便请陈夫人开这个口?他是担心自己出事,不想让虞婠一块儿受罪?虞婠从未享受到他的尊荣,陛下皇后但有赏赐,上朝朝皇后,陪皇后亲蚕等各种出风头的大典,都是给我的,虞婠身为贱妾,从来就分不到,倒霉却有份,想想对她也确实很不公平!可是,看虞婠的神情,她并不愿意离去的,我应该为她求情吗?我明知霍郎此事有惊无险,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唉,我一直想着赶她走,现在她真的要走了,岂非正合我意?我求情是不是太虚伪了?我不想装这种贤惠,一想到此,便没开口。
  辞别陈夫人回家,我派人送虞婠回家,又赠送了一些财物,霍郎另外赐给了她一个木匣,不知装了些什么。虞婠什么也不说,只向我和霍郎稽首行礼,转身欲行,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些伤感,毕竟这大半年来习惯了有她,我说:“妹妹慢行。”虞婠回身道:“女君一直待婢子挺好,听闻朝中诸位夫人经常鞭挞婢妾,女君从未责罚过婢子一次,婢子感念于心。”
  她缓缓走到门前,突然回头,跪到霍郎身前,道:“君侯,婢子一定等你接婢子回来。等一辈子!”站起身,象风一般跑了出门,她性子向来沉静,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激动。她对霍郎也有一份真情的,只是,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能表露出来,要做霍郎的侧室,品行也得是第一位的!不识大体,不顾礼法,只想着自己,这样的女人根本不能近身!
  清风吹起霍郎的衣襟,他静静地站在院中,望着大门,久久不语。
  我轻声道:“霍郎……”
  他缓缓道:“你呢?你怎么想?”
  我说:“结发为夫妻,此心昭月日。当日随君至,立志为贤妻。男儿志四方,女儿作中梁。为君奉食案,为君缀衣裳。殷殷事舅姑,不令忧後房。生死长相随,荣辱共相陪,君若知妾心,应怜一片痴!”我一口气念了出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思索,这每个字都是我的内心最纯真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念到最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你该不是也要让我回父母家去吧?
  他轻轻地伸手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道:“季姜夫人足下,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是一位难得的贤妻,你一直在默默助我,我都知道。常言道,妻贤,夫不遭灾祸,你怕我送你回父母家?我可舍不得。你的心,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一笑,道:“叫这么郑重干么?还夫人足下呢!”
  他说:“我给你的信呢?”
  我说:“我好好地收着。”
  他说:“我不敢多写。我知道我的文字和书法都不行,多写无益,麻烦的是,这种书信,我又无法令人代笔。你体谅我一下。”
  我说:“你亲自给我写,什么都够了……”
  他说:“我仔细想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回乡下田庄去小住,等陛下回来再说吧!”
  我心中暗喜,你终究还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而到乡下田庄去住,更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摆脱一切红尘纷扰,我陪你歌舞,陪你弋射,陪你博戏,陪你蹴鞠,甚至可以陪你斗鸡走马……你爱玩,我也爱玩,人生匆匆,你又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在军国大事上,这闲暇之时本就不多,你我正当年少,为什么不贪恋少年时,及时游乐呢?
  他又道:“虞婠的事,你说怎么办?”
  问我?我知道你的心事,于是我说:“等事情过去,妾派人去接。”
  他说:“嬗儿会想她的。”
  我心想: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会想她?罢了,拖得一天是一天,到时候再说吧。这段日子来,嬗儿已经完全被我征服了,他会慢慢忘记这个庶母的,倒是你,我没有把握。我用尽了心思,也没有办法征服你,其实,我从来不想征服你,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并不相信一个可以被女人征服的男子能够优秀得到哪里去,他们必须有自我,有理想,有责任,有担当,有家族观念,这些都没有的男子我没有兴趣去爱,这是些男孩,我不想给别人当妈,去照顾一个永远长不大,象婴儿依恋母亲一般依恋我的孩子。我只要你心里把我当妻子,让我能为你尽到妻子的责任就行。你这么做,是为了虞婠好还是因为我,我不想去猜,我只知道,现在,没有谁能再名正言顺地与我分享你了……
  他到骠骑将军府向属吏交待了一下,履行了自己的身为朝廷官吏的责任。朝中留守的一些官吏和他的一些朋友前来拜访他,他在院中槐树之下设宴招待。他并没有让人歌舞助兴,也没有让人举乐,甚至没有让我到厨中制作食物,他居然也知道收敛,难得之极。
  在我们隔壁的公车司马刘屈氂并没有来,哼,象他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一定嗅到了什么味道,他不来很正常。
  过了两天,拜别陈夫人等尊长,他带着我去了乡下。走的时候,霍郎差人到东市里去买了些张氏鸡寒,说是带给我路上吃。我为了迎合他的胃口,都随着他吃,只偶尔派人去买这鸡寒吃。他如何知道我喜欢吃张氏鸡寒的?不管他从哪里知道的,都是对我的关心爱怜,手里捧着鸡寒,吃在嘴里,只觉这鸡寒从未有如此美味……有你陪着我,在哪里我都一般快活。
  这次时间仿佛充足,他难得地听从了我的意见,先去了一趟西新里,拜会了我的父母和留在那里的三兄三嫂。整个西新里的百姓们一起出动,想看看骠骑将军的风采。乡中三老乡啬夫里正等也都赶了来。阿翁让人在大堂摆下宴席,和霍郎一起招待父老乡亲。阿母和我则在内堂招待那些女客们,这倒真是衣锦还乡。嬗儿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这次到了乡下,更是兴致勃勃,和乡中的小伙伴们整天嬉戏玩耍,我让捐之和朱母好好地看着他,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我遇到了琴瑄和严孝君,严孝君就在我们家的田庄里帮着我们管理一些耕耘的事务。他和琴瑄从赵国回来,我三兄便雇请了他,严孝君是耕种酿酒的能手,有这门技术,正好对路。琴瑄的举止和言谈处处显示出端庄稳重的仪态,看得出,她努力屏去当年的风尘气,尽全力做好孝君的妻子,更令人惊喜的是,琴瑄已有妊在身。她一生受了无数的苦,甚至还曾飘泊异域,到了这时候总算是苦尽甘来。捐之和琴瑄久未见面,更是喜出望外,两人说了半天的话。
  很久没有回过西新里,这里确实比长安清静和凉爽得多,原野上的庄稼长得欣欣向荣,白天能听到蝉的高歌,夜晚能听到蛙类和昆虫的夏夜大合唱,这里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朝廷上的纷争,只有平静和谐。我们难得得享受了几天安宁的生活。

  很久没有回过西新里,这里确实比长安清静和凉爽得多,原野上的庄稼长得欣欣向荣,白天能听到蝉的高歌,夜晚能听到蛙类和昆虫的夏夜大合唱,这里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朝廷上的纷争,只有平静和谐。我们难得得享受了几天安宁的生活。
  我亲自到厨下去,就用当地的土产为他制作他喜欢吃的食物,他似乎已经放下了所有,胃口和睡眠都好,脸上的伤也早已好了。偶尔还有了闲情,和我三兄一起穿着平民的服饰到附近的集市上去买些器物,大汉官府有令,千石以上的高官不许入市,霍郎自从封了侯,好几年没有去过集市了,这次仗着乡下没人认识他,才敢到集市上一逛。霍郎对农事和物价一无所知,我三兄当官久了,又不缺钱,对物价也不敏感,他们又都不会讲价,甚至也没有耐烦听我们介绍。两人结伴去集市买些器物,花的钱比差人去买要多许多。嗯,没办法,他天生就是富贵命,要让他过穷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我三兄三嫂和我们一起,到我们家的庄园中去品尝一些时令瓜果,他们去猎了一些猎物,我和韩英烧炙野味。韩英一边切洗,一边叹息,说每次野炊,三兄从来不帮她一下,还说,在匈奴的时候,那些男子是要帮着女子切洗野味的。
  我忍不住好笑,君子远庖厨,你要指望着大汉的“君子”们帮着女子下厨,我看还是别做梦了。有时候我想,我真不知道霍郎除了打仗还能做什么?种地他一定是不干的,要让他去挑粪浇肥?这简直荒谬绝伦,平常在家,他连扫帚倒了都不会去扶起来的,倒不是说他懒,而是他认为这些事不该自己做。他怎么会愿意去做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肩挑粪尿扫畜栏的事?别说是从小生在金窝的他了,现代很多城里人都不会愿意去干的!他当然耕过田,毕竟我大汉有籍田之礼,在籍田礼上,从皇帝到三公九卿到普通官吏都会去耕几下地,但这就是一个形式,难道那些田真是他们耕种的?他那天和那么多人和耕了一亩地,回来他都叫苦连天,说比打仗还累,能指望他愿做农民?他根本不懂农牧业知识,优秀农牧民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出来的。我完全相信,要他去种田放牧,他一定会闹出用羊粪直接当肥料和大清早把牛羊赶出去吃草的笑话来。
  要让他做商人?算了吧,他从来就不知道物价多少,也不过问钱财问题。他家里的一切收入支出都由我这个做妻子的来支配。汉家对商人的诸般歧视性法规多的是,商人是四民中最卑贱的一类,直截了当地被称为末民,商人的子孙也是贱民,谁愿意当贱民?而且子孙都当贱民?商贾人家除少数人因为某种机缘能够入朝外,基本上与官吏无缘,即使真入了朝,也是为吏者多,为官者少。针对商人的车税船税脚税关税等杂税也多如牛毛,我们田庄虽说主营生产,但也兼营了一部分商业,但他都从不过问,就好像问了一下便塌了身价一样,能指望他愿意当个商人?陛下为了增加收入,实行了算缗法和告缗法,大小商人纷纷破产,有很多商人还因为隐匿财产被处死。在大汉当商人,除了钱可谓什么也没有,而这些钱也不一定保得住,钱命两空的商人在大汉多了。
  记得左谷蠡王说过,贵族们论到生存能力,只怕还不如平民。他只能做一个指点江山,横绝万里,叱咤风云的将军,其它职业都不适合他!他只属于祁连瀚海,大漠戈壁,长安皓月,大汉江河!他不属于任何人,当然更不属于我!我爱的正是这样的男人!如果他不再是为国为民征战沙场的将军而成了一个普通的人,我不会再爱他,也许我会去官府申请离婚。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太多,一个相妻教妇的守家男,谁爱去爱去爱好了,我凌惠才德兼备,普通男人也配不上我!
  在我家住了几天之後,他带着我去了他自己的田庄休养。次日晚上他让庾公虎召集了各庄中的鞠客到鞠城中蹴鞠玩,自己亲身上阵。庄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去看了,我坐了看得最清楚的主位,看他蹴鞠。以前看他蹴鞠,总是离得远远的,这一次是我第一次坐在主位看他蹴鞠。
  他腾跃奔驰,身形似猿猱一般灵活,又似凤舞九天,飘逸飞扬。那只圆圆的鞠就象粘在他的足下一样,任凭那些鞠客如何围追堵截,他都能够在间不容发机会里抽身而出,无论他在哪队中,他始终是队中的魂灵,所有的鞠客无论敌友都身不由己地被他带着走。在鞠城中,他纵横来去,所向披靡,无人可敌!和他在战场上一样勇不可挡!周围的观众不时爆发出欢呼之声。
  一场下来,他走到我身边。我拿出丝帕,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送上温水,这是他一上场我就令人准备的开水,放置了这么久,也凉了。他喝了水,坐着休息。鞠城中,其余鞠客又在进行另一场比赛,他凝神观看。那天晚上,直到夜色深重,繁星满天,我们才回去。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以後或许永远不会再来,我会永远记住今日的……
  次日一早醒来,却不见霍郎,捐之端水进来,我问道:“君侯呢?”捐之道:“君侯拿着剑站在塘边。”
  我到窗前看去,只见霍郎静立塘边,手中持剑,如渊之沉,似在眺望远方,他虽静止不动,但身边似乎有无穷云气缭绕,身前则似有千军万马,只要他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便会冲锋陷阵一样。捐之道:“君侯这是在做什么?”我笑了笑,道:“这叫养威仪!采天地宇宙之气,从礼也。”捐之摇头道:“不明白。”我也不想多加解释,心中默念:“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在长安时,官舍太小,没有足够的地方让他依礼养威仪,这里倒是很适合。
  此时却见他轻挥手中之剑,随意而为,纵横往复,潇洒飘逸,吞吐自如,圆游拧曲,行云流水,身剑似已合一,形若游龙,气如飞凤,动如惊天骇雷,静若云中之岳,天地万物,皆入握中,剑气似布于四方,霸气亦充盈于天地,令人不由自主地畏服!似这般意象,我只怕苦练一生亦无法达此境地!那是精神上的逍遥,魂灵深处的豪气!
  他收剑而立,注目远方,我不敢打扰他,不知我能否做得霍郎的知音?
  他抬起头,看到我,向我抬手作相邀之状,道:“季姜,来,与我共舞!”我又惊又喜,忙道:“待妾换一件衣服。”到内室换了戎装,拿了剑,到塘边与他共舞。我的剑舞虽不及他的神妙,但刚柔之际,吞吐之间亦颇得其中三昧。霍郎称赞道:“季姜的剑舞确是精妙!”我暗暗得意,道:“多谢君侯称赞!”舞毕,我依礼向他行礼,他扶起我,携我入室。
  原本以为到了乡下,可以过几天清静的日子。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招摇了,可是以霍郎的性子,要他收敛收敛,实在是太难了。到西新里宴请父老,又到他自己的田庄中召集鞠客蹴鞠,这要传到皇帝那里去……唉,他是不会听我的劝的,他肯陪我在田庄长住,已经是他难得的收敛了,要是偶尔张扬一次也不能,对他来说这怎么可能?反正我知道陛下不会惩罚他的,我又何必一定要劝?
  而且这段日子对我来说,也确实过得惬意,每天和他双宿双飞,玩遍诸如蹴鞠,六博,投壶,隐语(谜语),比剑,弋射,斗鸡,走马,驰驱,狩猎,鼓琴,歌舞等诸般游戏。他虽不会鼓琴,听我弹弹倒也兴致盎然,至于剑法,我当然不是他对手,不过,陪着他玩玩也完全可以,我用我从左谷蠡王那里学来的刀法和他比试,他深为赞扬,只是我使出来的威力实在不怎么的,他还是轻易地就制服了我。
  我有时想,不知他和左谷蠡王谁更厉害,我跟他们都交过手,我觉得霍郎明显比左谷蠡王更灵巧,左谷蠡王的力气胜过霍郎,两人论武艺只怕是在伯仲之间,谁胜都正常。不过我的感觉不一定正确,他们和我交手肯定都没出过全力,左谷蠡王从没把我当真正的对手,霍郎更不可能对他的妻子用全力,何况我这水准,哪里值得他们全力以赴?我四兄说我的刀法胜过他,只怕也是说着讨我欢心的,反正说几句让我开心的话大家都高兴,又不用去验证。女子有生理上的先天劣势,不经过极其艰苦的训练是打不过同样经过训练的男子的,而我参加的各类训练也实在称不上有多艰苦,练得也不够认真,诸如超距(跳远)、投石、据地起俯(俯卧撑)之类军事训练,咱们汉军女骑的训练标准连男兵一半都达不到,真实水准也就只能这样了,我打不过霍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先天不足,后天又不努力,就这样耍耍玩玩练几下就能打赢经过艰苦卓绝训练的骠骑将军?这种没半点逻辑情理的事大概只有傻子才会信吧!记得左谷蠡王曾经说过,真要交手,他一刀就能劈掉我半个脑袋,只怕霍郎也能做到这一点,我岂能当他们一击!唉,他们今生不会交手的,且别说他们不可能再碰面,即使碰上,哪有统帅直接单挑的事?一想到他们今生不可能交手,不由得又是黯然,这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而且这段日子对我来说,也确实过得惬意,每天和他双宿双飞,玩遍诸如蹴鞠,六博,投壶,隐语(谜语),比剑,弋射,斗鸡,走马,驰驱,狩猎,鼓琴,歌舞等诸般游戏。他虽不会鼓琴,听我弹弹倒也兴致盎然,至于剑法,我当然不是他对手,不过,陪着他玩玩也完全可以,我用我从左谷蠡王那里学来的刀法和他比试,他深为赞扬,只是我使出来的威力实在不怎么的,他还是轻易地就制服了我。
  我有时想,不知他和左谷蠡王谁更厉害,我跟他们都交过手,我觉得霍郎明显比左谷蠡王更灵巧,左谷蠡王的力气胜过霍郎,两人论武艺只怕是在伯仲之间,谁胜都正常。不过我的感觉不一定正确,他们和我交手肯定都没出过全力,左谷蠡王从没把我当真正的对手,霍郎更不可能对他的妻子用全力,何况我这水准,哪里值得他们全力以赴?我四兄说我的刀法胜过他,只怕也是说着讨我欢心的,反正说几句让我开心的话大家都高兴,又不用去验证。女子有生理上的先天劣势,不经过极其艰苦的训练是打不过同样经过训练的男子的,而我参加的各类训练也实在称不上有多艰苦,练得也不够认真,诸如超距(跳远)、投石、据地起俯(俯卧撑)之类军事训练,咱们汉军女骑的训练标准连男兵一半都达不到,真实水准也就只能这样了,我打不过霍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先天不足,后天又不努力,就这样耍耍玩玩练几下就能打赢经过艰苦卓绝训练的骠骑将军?这种没半点逻辑情理的事大概只有傻子才会信吧!记得左谷蠡王曾经说过,真要交手,他一刀就能劈掉我半个脑袋,只怕霍郎也能做到这一点,我岂能当他们一击!唉,他们今生不会交手的,且别说他们不可能再碰面,即使碰上,哪有统帅直接单挑的事?一想到他们今生不可能交手,不由得又是黯然,这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早闻霍郎擅骑射,我也懂骑射,只是我的弓箭比起他差得太远,他有百步穿杨的技术,我能射中侯就算不错了。不过他对我的骑术倒是不止一次由衷称道,赞我的骑术不输给他手下将士,长安女子中无人及得上我,可惜我不是男儿,否则,他真的会将我召入军中的。我又陪着他驰驱,这五驭之术,我终于还是学全了,从前两位兄长没教的舞交衢逐禽左我终于在夫君亲切而又还算耐心的指导之下学完了,至于水平如何,也难以细说,反正我能陪着他在庄中空地中玩驰驱就是了,虽说十次九输,但也不是只输不赢,也许是他故意让我一次,毕竟次次都赢也没意思。每次我输了,便受罚为他做一桌好菜,如果他输了,他让我睡里床……(礼,女子应该睡在外床,以免起床之时从夫君身上跨过去),每次遇上这事,我都等他起身之後再起床,避免从他身上跨过去。而他输了让我睡里床的事,我严令身边的侍女包括捐之凌嬿等都不得外传,以免被人知晓,这本是夫妻间的嬉戏小事,若因此被御史奏上一本,说他惑于妇人,有失尊尊之序,有违礼数,处分于他,那就糟了。
  田庄中养着不少好马,他有时也带着我去相马,这点我和他完全有共同语言,我自小就跟父兄学过相马之法,读过《相马经》,在宫里又受过相关培训,在匈奴又被表兄左谷蠡王教习过,这相马之术,我相信绝少有女子胜过我,如何检查马头,马齿,马腹,马背,马股,马蹄,飞节等等,我说得头头是道,挑选了好几匹好马,令夫君由衷赞扬。我暗自得意。霍郎让人做了一席好菜奖励我,席上菜品有上百个,荤素冷热菜无不具备,复有各种香美水果饮料之类,一群奴婢轮流上菜,按规矩当面试毒之後,我和霍郎再行品尝,在饮食上,霍郎并不是个很奢侈的人,这种大宴,我们倒还真的少吃。当然,我们也吃不了那么多,不少菜品我们根本就没下箸。
  饭後,我缠着他教我剑法,他笑道:“难得我心情好,又有时间,就教你两手。现在就去。”
  我说:“明天吧,今天时间已不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在漠北,你召见我的时候,妾看到你脸色那么难看,妾当时就好心痛,真想上前帮你擦擦汗……”
  他淡然一笑:“若真如此,你猜我会怎么做?”
  我说:“妾怎么知道?”
  他正色道:“砍你四兄的脑袋!”
  我吓了一跳,道:“怎么迁怒到我四兄身上?”
  他说:“不是迁怒!你四兄身为我的亲卫队率,就任由一个外人轻易接近我,岂非严重失职?他不处刑谁处刑?他配当我的亲卫队率吗?别说你不是军队中的人,就算你是,他也不能任由旁人接近我!这不是严重失职是什么?若是这样,岂非谁都能刺杀我了?你是认为你四兄不能胜任还是我有眼无珠,挑人失误?”
  我忙说:“妾只是说说,你也知道,当时我什么也没做。”
  他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素来知道轻重,而且当时你还不是我的妻子,你怎么会这样做?所以你也只当我说说而已。”
  闲暇之余,我们还一起歌舞为乐,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霍郎居然是歌舞高手!以歌相和,以舞相属是汉人无论男女及贵族平民的共同习俗,不会歌舞者在汉人看来纯属蛮夷。我在这里多年训练,歌舞音律早就娴熟,完全和得上他,象七磐舞,踏鞠长袖折腰舞这类高难度舞蹈我也跳得好。其他的舞蹈也罢了,我的剑舞巴渝舞柔媚有余,刚健不足,明显不及他跳得好。巴渝舞本是武舞,粗犷剽悍,刚健雄浑,需要以兽皮鼓伴奏,这类舞本来就更适合男子跳。其实我表兄左谷蠡王的舞就跳得非常好,霍郎未必能胜过他,要是他们能共舞一曲,一定很好看,他们两人真要比舞,只怕比几天也分不出高下,恐怕累死他们也分不出胜负。想起来我又觉得好笑,这两人怎么可能比舞?要比也是比如何打仗。国家大事,不是比赛歌舞就能解决的。我常常想,若是霍郎能够参加全国舞蹈比赛,他也一定是冠军,那些人哪里跳得过他!汉人本就人人能歌善舞,霍郎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当代人想要在舞蹈上引起霍郎的注意,估计得去专门的古典舞学校刻苦学习五六年以上,还得加上一点天赋,再在他面前跳,可能他会多看两眼。
  我有意炫耀,吹胡笳胡笛给他听,又作了好几首新曲,编了好几只新舞,把匈奴舞融入汉舞之中,每次都看得他不停拊掌!赞我不愧才女之誉!我很是得意,我才不是那种没点内涵的女人呢,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我才德兼备!
  一天黄昏,我们两人一起在庄中林中闲步,我不小心被树枝拌住,差点摔倒。他伸手扶我起来,我一时情动,趁机搂住他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谁料他却推开我,正色道:“不许这样!”转身便走。这么严肃干么,这里没有别人看见的,我向我夫君撒娇也不行么?有人的时候,我可是世界上最端庄的妻子的!你在军中对将士们严肃,在家里对妻子也用得着这么严肃么?我在你面前可从来不敢放肆的,偶尔放肆一下就这结果,不由得沮丧之极,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後回家。当天晚上就寝之後,他也没有跟我说话,望着天上的月亮,总是无法入睡。突然,他伸手来挽住我的腰,在我耳边道:“不要难过,偶尔一次也没有关系,下次不许了。”我忍不住想要笑,转身搂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愿为足下履,愿为身上衣,愿为腰中带,愿为枕下席……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声道:“痴狂……”我说:“你不喜欢?”他说:“你越来越放肆!”话虽如此,从他的语气中,我知道他并没有生气,好像还有一丝喜悦,于是轻轻依偎到他的怀中,尽心尽力去感受他的气息……
  蹴鞠是他最爱玩的游戏,我也会些,没去召见鞠客时,我便陪他在院中蹴鞠,他也兴致勃勃,这日我再陪他蹴鞠之时,他失了足,那鞠一下子砸在我的脸上,我脸都肿了,他抱住我不住安慰,不趁着夫君心怀歉疚之时,向他撒撒娇简直是不会做女人,我半是疼痛,半是撒娇,在他怀里哭了很久。他向我道歉,亲自给我敷药,还让我睡里床,为我梳妆,给我端饭,我舒服地享受了一次夫君的服侍,心里暗暗得意,虽然脸肿了几天也值了。不料这事不知如何传到陈夫人耳朵里,她派人将霍郎训斥了一顿,说他太不懂爱惜妻子,霍郎低着头不说话,但从此之後,他便再也不肯陪我蹴鞠了……我後悔得又在他怀中伤伤心心哭了一场,他搂着我,却没有说话,我行事向来有分寸,这次真是撒娇撒过头了……
  这日下午,他带着我去庄中林中去狩猎,想猎些小猎物。因为没有离开庄子,也就没有带仆从。不料猎物没打着,却遇上大雨,他急忙拉着我往家里跑,幸好我二人穿的都是戎装,便于奔跑,但雨却越下越大,再跑下去,我二人只怕浑身都得淋透,只得暂且躲在一株树下,那树也遮不了多少雨,我们还是淋得够呛。他脱下外衣,将我和他的头一起裹住,在我耳边说:“季姜,早知会遇上大雨,我绝不令你来受罪。对不起。”他的身体很烫,他的气息令我如痴如醉,我说:“这不是受罪,我很快活。”他笑道:“淋雨还快活?我在军中训练之时,要骑马蹚水,常常弄得浑身湿透,我早就习惯。你是女骑,不会接受这种训练,会很难受的……”刚说到这里,却见捐之凌嬿拿着伞向我们跑了来,捐之给我们撑住伞,道:“我一看到下雨,就和凌嬿拿着伞到处找君侯和夫人。君侯和夫人快回去,用热水浴身,千万别受凉。”回到房中,我二人各以热水沐浴,换了干净衣服,此时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天地间全是水幕,他叹气道:“出门也得看天,下次找人测测天气再出去。”我说:“你带我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跟着你淋雨我也欢喜。”他摇了摇头:“你粘我那么紧我可不喜欢……”我说:“可我喜欢!”伸臂抱住了他,道:“霍郎放心,妾自有分寸……”凡事须当适可而止,再撒娇下去他定会真的生气的,我可不能这样不知轻重。他将我揽入怀中,道:“我知道。”闭上眼睛,享受他的温存,要是时间凝固一会儿多好……
  雨停之後,太阳一出来又热了,他把外衣扔到一边,坐到一边,道:“真不想穿衣服,太热了。”我说:“还是穿上吧,奴婢看到不好。”他笑道:“问题是没有奴婢来啊,哪个奴婢不经通报直接就进来,这点规矩都不清楚还能做我家的奴婢?这是在我自己家里,你是我的夫人,我怕什么?我不相信那个制礼的周公在薛任(薛任,周公正妻,见《左传》哀公二十四年)面前也时刻衣冠楚楚,不累啊!”我忍不住一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你不想穿不穿就是了!”他笑道:“还是夫人理解我!”霍郎有时候——也真有趣。
  有时他到园中去看看田奴们种地,甚至自作高明地“指点”一番,他原本不懂农事,在我看来,有些话我听着想笑,他也太——外行了!作农民可也不是谁脑袋一拍就能作好了。在我看来,农学知识一点也不比军事知识来得浅!他只能作将军,作不了农民。
  他还经常去和庄客们蹴鞠狩猎,有时我到吃饭之时还得让人去找他,唉,他象个大孩子,玩到连吃饭都忘了。
  婚姻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吧,无论他是英雄也好,凡人也好,在家中,也都是吃饭睡觉。幻想婚姻生活如何轰轰烈烈的,不用问也是些小孩子。
  闲来无事之时,他又带我去附近名山一游,他素来孝顺,原本派人去请陈夫人一块去游玩,但陈夫人却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愿同行,他便带我去看了骊山始皇陵,游览了终南山和华山。
  在电视里见过华山的险峻。等到亲自见到的时候更觉险峻,而且要命的是,电视里那些铁链栏杆,咱们大汉可都没有!要爬上去,脚都有些软了,可是我不愿意在霍郎面前丢脸,说什么也要硬着头皮往上走。霍郎好像看出了我的恐惧,让人拿根绳子,把他和我拴在一起,笑道:“小心,现在我可是和你同生共死了。这里这么险,你若摔下,我也未必拉得住你!我们一起赴黄泉!”我说:“胡说八道!我才不会摔下去呢!”捐之一行跟在后面,她胆子还大些,还能跟在我们身後,凌嬿则脚都软了,不敢上路。我只得让几个胆小的侍仆和她一起留在山下。
  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句话真是真理!山顶上太美了。云卷云舒,变幻无穷,山峰簇立,时隐时现,空气清新,鸟鸣声声,恍若仙境。从人在地上铺上席子,奉上食水,便自退过一边。
  我坐在他身边,依偎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看远处的风景。他身上怎么这么香?好像是安息香的气息,他从哪里得到这安息香的,不是已经用完了吗?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道:“霍郎,你身上好像是安息香的气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我从匈奴带回来的,不是已经用完了么?”
  他微微一笑,道:“这是陛下赐给我的,是从胡商处得到。我本想带回来给你,可是后来事多就忘了。你若喜欢,我给你一些便是。不过此事,你别出去向各夫人炫耀,我不想令人觉得我有多么与众不同。嗯?”
  我点头道:“你放心就是。”他从来就不喜欢多事,越平静越好。褪去将军的光环,他也只是一个平常的人。
  此时云雾散去,看到远处山下的农田,他兴致勃勃地问起我一些农业知识,他说他一直没想通为什么要把瓠先长出来的一二三个瓜打掉,只保留四五六三个瓜,旋麦(春小麦)宿麦(冬小麦)的忌讳。这些我随父亲学过,倒也知晓一些皮毛,便跟他玄吹,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反正我跟他说的农业知识,他一概照单全收,其实,这里面有的,我也是在——胡说!
  华山顶上的天气变幻无穷,刚才还是晴天,突然一片云飘来,居然下起雨来,幸好,山顶上还有不知是谁修的一个小亭,可以避雨,他带我进去避雨,谁料还没走拢,云又散去,雨也停了。
  他说:“这天气!”
  我笑道:“这天气很好,我喜欢。华山峻岭,壮美无比,我喜欢。世上不会有多少山比华山更美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觉得狼居胥山更美,可惜我不能带你去。那时候,千军万马都一样的欢乐。在狼居胥山之时,我令人作了一篇祭文,读给山神听。这是我们整个大汉的辉煌时刻。只可惜我没能和单于交锋,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但愿我还能有机会,击溃单于大军,活捉伊稚斜,为我大汉彻底血耻。”
  我心里一痛,他的理想终究未能实现,命运无常,造化弄人。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差点又想哭……他似乎并未注意,望着远方的如画风光……
  上山用了两天,下山用了一天半,下山比上山还要惊险,好在我终于还是走到了山脚,回望暮色之中的华山,只觉近日之事,恍然一梦。
  这段日子真过得如神仙一般,我天天祈祷陛下晚些回来。
  天气越来越热,到了八月上旬,他身上突然长了很多红痘,痛痒交集,尤其是前胸和手臂上长得最多,腿上和背上倒要少些。我心急火燎地要找医工来开药给他,他却笑着说这是他的老毛病,自小就有,几乎隔一两年就要犯一次,有时候是七月复发,有时候是八月复发,吃了不少药,总是断不了根,只能吃药减轻痛痒。有的时候他药也不吃,天气一凉自然也就好了。陛下也知道他这毛病,军中有不少将士也都知道。也不算什么大病,唯一要小心的是不能让这些红痘溃烂发炎,侍医说过,要是这些红痘溃烂了,情况就严重了。每次他都尽量忍着不去搔挠,以免弄破。
  我急道:“你既然有这毛病,怎么还要驰骋沙场,那多危险!”
  他笑道:“又不是每年都发。我打仗的时候通常是在春夏,那时候我又没有长痘。象去年我也没有长,不知怎么今年又长。这老毛病没什么要紧的,要不了命,就是痒着不舒服。”
  难道他有过敏体质?自小就这病?怪不得叫去病呢。看来这种皮肤上的毛病确实不算严重,但不管严重还是不严重,我都不能掉以轻心,让他再去做驰驱骑射这样危险的游戏了,还是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养病,无论如何,都得先养好了病再说,当然我不能这样跟他说话,还是得委婉一点的。
  找了医工开了药,一半是内服,一半是用来洗澡。运气好的是,他用药的几天正好下了几天的雨,天气比较凉快,他身上的红痘很快就消失了。
  他这病虽好了,马鞍之疾却又惹得他坐卧不宁,汉军骑兵长期超强度训练,股腿大都有马鞍之疾,他也不例外,据他说,大将军亦有此疾,若是发作,往往连日疼痛,此疾虽非大病,更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却也很难根治,他身上还有多处受伤的痕迹,手臂上的伤更是明显,他从未说过他的伤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也不说。有时天气不好,他的手臂会隐隐作痛,我想,这也大概是他不愿意写什么东西的原因之一。
  我找来骆酥,加药熬治,亲自为他敷药,这就是长期军旅生活的代价,别人只看见他纵横朔漠的风光,又有几人知道他的身体为之所受的伤害?
  伤势发作的时候,他一定很痛,我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忍受着痛苦,尽管如此,他却是非常安静地,只是静静地躺着,从不呻吟,哪怕是低低的一声也没有。无论我如何问他感觉如何,他只是淡然地说:“我无事。”我又是钦佩又是感动,他不愿意让我为他担心吗?换了我如果身受他一样的痛苦,会不会翻来覆去大叫大嚷呢?我也在军中练习过,知道军中的练习很苦很累,也容易受伤,霍郎天生富贵,却没有像那些纨绔贵族子弟一样,只会斗鸡走马,虚度年华,远的不说,咱家大姨母的儿子公孙敬声表弟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最擅长的就是吃喝玩赌,其它啥都不行。霍郎虽然也擅长长安贵戚男子皆会的那些游戏,但玩乐一向很有分寸,从不误却大事,甘愿投身军旅,吃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他如此努力自律,大概都是因为他心中那个理想吧?若说他会为了任何原因,放弃这个理想,在我看来,都如同说狮子吃了恐龙一样荒唐。
  我与他成婚已经快一年了,这些时日我们算得是如胶似膝,我努力了解他,关心他,我们的家庭非常和睦幸福,可在这表面的掩盖下,却是我时常的心痛,因为我知道,这一切会很快地消逝……我奋力逃避着那可怕的思绪,尽量不去想它。
  真是奇怪,我自己的精神也不好,整天恹恹的,除了关心他的病情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也许跟这天气有关。毕竟前段时间实在热得厉害。
  他生病之时,家丞怕他无聊,便召来家伎为他歌舞娱乐。汉家贵族,几乎家家蓄养家伎以为娱乐,他也不例外。这些家伎个个年轻漂亮,言谈举止,体态礼仪,可以说随便挑一个,都远胜咱们当代中国的所谓明星们,十分吸引人眼球,可他在看着她们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付欣赏歌舞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们人长什么样。他从小见过的美女多了,仅凭美貌姿仪,可以说完全吸引不住他。
  过得数日,他的身体复原了,又出去庄中与诸人“考察”农事去了。那日到餔食之时,我派了两批人去叫他吃饭,他仍然迟迟不归,我气坏了,让人把准备好的食案从食室撤到侧室去,自己到院中去荡秋千,荡了一会,看到他走过来,我趁着一鼓气,在秋千荡到高处的时候,突然从空中向他扑了过去,一边道:“我来了!”他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抱住了我,往後退了好几步,直到靠到了一株树上才止住身形,那树犹自不住摇晃。他怒道:“你如何这样?如果我抱不住你,你摔伤了怎么办?”我说:“你怎么会接不住我?上次在泬水边上,你不也接住了我?我摔得昏头转向,想死也想不起你抱住我什么滋味!”他忍不住一笑,道:“我也一样啊,就一瞬我俩就已经摔在地上,哪知抱你什么滋味!”现实可不是马桶剧,地球引力是无法抗衡的,哪有时间让人在空中转圈子还充分体验啥“爱情”滋味。
  我说:“你如何迟迟不回?”他说:“我是在看他们调节稻田水温。田庄中没有多少稻田,我也一直未太注意。没想到今天去看他们调节稻田水温,居然看入迷了。听他们说,水温太高对稻田不利,所以要搞水错道,将渠水引入。我多看了一会。我在想,天下道理相通,农学的知识不比军事少,我如何能将农学知识借鉴到军事中。越想越入神,便忘了回来。回去吃饭吧。”(关于调节稻田水温的水错道法,见于西汉农书《汜胜之书》,足证关中地区其时亦种有稻田)
  他携着我手,进入食室,看着空荡荡的几案,道:“饭呢?”
  我说:“还没做好。”
  他说:“不会吧,我满鼻子闻到饭菜香味。”
  我说:“那是你鼻子有问题。”
  他笑了:“夫人,饿坏了我,你不心疼啊?”
  我忍不住一笑,道:“来人,将食案端上来。”
  这次出来一直住在他的田庄里,我很想到我自己的田庄去看看,换个环境,看我的精神是不是要好些。趁他病好了心情好,跟他说了,他同意带我去看看。我的田庄在茂陵附近,离他的田庄有近一百里路,早上出发,天黑时才赶到。
  一路上闷在车里,又不敢大张车门去看外面的风景,真是无趣。缠着他跟我多说话,他说:“我知道你闷,可女子不得随意抛头露面,是礼法定的。你忍忍吧。”我说:“那是因为礼法是周公定的,周公可是男人。如果是薛任定的,那一定不是这样。”他笑道:“对,你说得真对。只怕朝中公卿也得称赞你说得有理。”
  我说:“那你呢?”
  他说:“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承认我辩不过你。”我忍不住笑了,若要斗嘴,霍郎向来不是我对手,他也不会和我争。
  公冶胜带着人迎出来,把我们迎入庄内阁楼里。我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这份产业,很是新鲜。其实这田庄除了规模比霍郎的田庄小些,其它的一切也是五脏俱全,该有的应有尽有。和霍郎的田庄一样,我的田庄也有阙,以象征身份地位。楼阁台榭,建筑华丽,仓廪充实。除了耕地外,鸡猪羊鱼都养了许多,还养了不少马,桑田的面积尤其大,我的田庄主要副业就是丝绸和酿酒漆器,这些需要技术人员,所以用的雇工有二十多人,让他们带领奴婢进行生产。
  公冶胜显然是个心很细的人,他把我们居住的卧房置于池塘边的二楼上,而池塘边上种了不少蒹苇,塘中有荷花。紧邻的是花园和竹园树林,花园中种了千岁子(石山苏铁)、流夷(芍药)、戎葵(蜀葵)、江离、兰花、菊花、蘘荷、射干等诸般花草。此时园中各色鲜花开得正艳,娇艳欲滴,花香四溢,令人流连。树林中有桃槐枫桂杨柳梅栌等树,为了讨口彩,还特意种了几株千年长生树(冬青)。这里可比霍郎的田庄更幽静,更合我意。
  夜幕降临,那一汪塘水映着一轮明月,闪着幽光,塘水清澈,塘边居然还系着一条小船,想起泬水那晚发生的事,那时候我曾想若是能与霍郎一起去泛舟那多美,忍不住求道:“霍郎,你陪我去泛舟行不?”
  他笑道:“可我不会划船!我怕掉水里去。”
  我说:“这很简单,一学就会的。在战场上冲杀你不怕,却怕掉水塘里,真丢人!”
  他微微一笑,道:“激我?我从来不会被人一激就妄作决断。你这种激将法对我没有用。”
  糟,我夫君一代名将,绝不会轻易受人所激,我这种策略对夫君无效。我忙道:“妾求你陪妾去泛舟,行不?就当是你怜惜我好了。”
  他笑道:“这还差不多。行,我陪你去泛舟!”
  我突然想起跗利的幻术对左谷蠡王并无效果一事,只怕跗利玩的那套对霍郎也同样没有效果。以前霍郎曾经说过,我最大的弱点就是遇事慌乱,我在漠北被“鬼”一吓就只想着逃跑,就算我真想学将,我这弱点也是大忌。当时只左谷蠡王冷静自若,我夫君和我表兄一样,自有决断,不会受人左右,也不会头脑一热就妄作决断,他这辈子大概唯一的一次冲动就是射杀李敢了!这样的男儿确是真男儿,不由由衷钦佩,情不自禁地赞道:“霍郎真将帅之才!”他淡然一笑:“自夸自!惹人笑柄!”
  在这平静的池塘中,我们很轻易就摸索出了划船的方法,把船划到荷花丛中,任它在塘中荡漾,凉风习习,花香袭人,甚是清凉舒适,躺在霍郎怀中,享受着小船的轻摇韵律,看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如痴如醉,真疑身在梦中,想起泬水之畔的那晚,当时我就曾想着能与霍郎一起泛舟,几年过去了,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不由感慨,道:“若是这一生一世这么快乐平静就好了!”
  他微笑道:“这段时日过得太舒服了是不是?季姜,我答应你,你若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等我完成毕生之志,擒单于献阙下,令胡人再不敢近我汉关,还我大汉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到那时候,我就天天陪你来泛舟看明月!”
  我心情激荡,只想放声一哭,我们只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握住他的手,差点流下泪来,他皱眉道:“你怎么老爱哭?你若是不喜欢,我不陪你看明月就是了!”
  我忙说:“霍郎,妾不是这个意思。妾是太高兴了!”
  他微笑道:“即是如此,就别伤感了。人生苦短,及时为乐。动辄就哭算什么?你曾经是军人,要是你军中也这样,那太丢军人的脸了!”
  我说:“你是我夫君啊,在夫君面前,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哭泣流泪撒娇求注意理所当然,若是在军中,打死我也不哭,这就叫内外有别!”他瞪着我,脸上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我说:“你这样看我干吗?你不也一样吗?你在外一付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在家里连吃饭都要我叫你,换衣服也要我提醒你,坐不象坐,躺不象躺,衣冠不整!这不也是内外有别?你会让外人看到你这样子啊?”
  他道:“嗯嗯嗯,对对对,说得对!你说话总是令我无从反驳!夫人厉害,我甘拜下风!”
  我怕他真生气,忙道:“别生气啊。我不说就是,你不爱我哭,我不哭也就是了。”
  他一笑,道:“阿母吩咐我,多抽点时间好好陪着你,对你温柔一点,要我哄着你!她说,她是女人,知道女人需要什么。我一向都是孝顺儿子,很听话的。你看,这段时间我整日陪着你,对你多温柔?你就领我的情,让我做个孝子贤夫,别煞风景了。现在,陪我好好赏月。”
  我忍不住一笑,道:“只愿今生今世,长乐未央。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他说:“不错,今生今世,长乐未央。凤凰于飞,和鸣铿锵。愿与你相依一世。”
  我差点又流下泪来,怕引起他伤感,岔开话说:“其实妾很想去看看江州(重庆在汉朝时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笑道:“江州?你怎么会想到去看这个小地方?(我心想:那是我真正的故乡)如果你想去巴蜀,我带你去成都。听说成都很繁华。”
  我笑了笑,说:“这只是妾偶然的想法。霍郎,你想去什么地方玩?”
  他说:“我这辈子,除了打仗,就没有离开过长安。我想去看看雒阳,我还想去看海。听人说,北海的浩淼宽广远不及东海,更不及涨海,真想去海边看看。”
  我说:“妾陪你去。妾会骑马,会驾车,还会游泳。”
  他皱眉道:“你到底跟谁学的游泳?你三兄说他没教过你,你父亲更不会教,你其余几位兄长都不会游。我都不会游。”
  我握住他的手,笑道:“那是妾出生时就带来的本事。看样子,在这点上,妾胜过霍郎。”
  他笑道:“胡说!不肯说实话就算了。”
  我想起那句唐诗:“汉家将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问道:“霍郎,你能带多少军队?”
  他笑道:“你怎么问这个。你猜呢?”
  我说:“三十万行吗?”
  他说:“完全可以!”
  我说:“五十万呢?”
  他笑道:“也行!”
  我吓了一跳,道:“一百万行不行?”
  他忍不住一笑,道:“如果陛下能给我一百万大军,我也能带。人再多,分数安排,各置其位即可。可我想,陛下只怕凑不够一百万大军吧!季姜,一百万人马的装备武器粮食,一天的消耗,你知道是多少吗?国家只怕承受不起。军队并不是越多越好。在我看来,出击漠北,最多十万即可!再多,徒然浪费,无此必要。”
  我问道:“将军相信孤虚(汉人的一种迷信,是时日数术的一种,属兵阴阳家,战国秦汉时影响很大)日吗?我觉得我兄长好像很信,陛下也信。”
  他微微一笑,道:“纣以甲子灭,武王亦以甲子兴。成败在我,不在天!”
  我更是钦佩,正想再说,他说:“好了,季姜,这些事你用不着知道。陪我看月亮即可。”
  我轻轻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说:“妾作北斗星,君是北极星。环绕不相离,万年无转移。”
  他轻轻推开我,道:“环绕不相离,万年无转移,我可做不到。你别怪我。”
  我心想:你真是不解风情,暗暗有些气恼。嘴上却说:“只不过是妾一时的感慨愿望,妾从来没有奢望过。你有很多大事要做,我知道的。我得到就得付出,我愿意为你付出。想得到很多,却不肯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那是不可能的……”我可不能惹他生气,他原本就不是马桶男,我也从来没有指望他能象马桶男那样,当然,马桶男估计世界上也不可能真有,即使真有,也是凤毛麟角。
  他低声道:“季姜,你很明事理,真是难得的贤妻。谢谢你。”
  我说:“我现在还不想睡,月亮已经下山了,满天都是星星了。你陪我看会儿星星再睡行不?在泬水之畔那次我就想和你一起看星星。我可认识很多星星。”
  他笑了笑:“满天星斗,我不认识的恐怕少。”
  我吃了一惊,道:“你认识那么多星星干吗?”
  他说:“为将者,必须懂天文,识地理。在草原上征战,不懂天文怎么行?每颗星星都有用处。你说你认得很多星,我且考考你。”他指着天上的一颗星道:“那是什么星?”我说:“婺女星(即织女星,汉人称婺女星,音务,即天琴座α星)。这太简单了。”
  他说:“哦,那那颗星呢?认识吗?”他指向南方天际,这颗星比织女星还要亮,我却认不出来了。我认识的就那几颗星,北极星北斗星当然是认识的,牛郎织女也认得,天狼天津星我也认识,可这颗亮星是啥星?他一说起,我才想起,我认得的星星也就只十几颗,我怎么就敢跟他说我认识很多星星?
  他说:“认不出来了?你怎么还说你认得多呢?告诉你,这是南门星(即半人马座α,南门二,绝对星等为-0.1,比织女星的0.04还要亮,但不容易看到,所以“我”不认识这颗亮星也不稀奇)。”
  我嗫嚅道:“那就不用认星星了……看……看星星就行了。想不到霍郎认识的星星这么多。”
  他说:“季姜,我很认真地学过天文。你呀,有时未免浮……”他不再说我,却兴致勃勃地给我解说天上的星宿,想不到霍郎居然是此道高手。这大概也是将军的必修课吧。
  次日蚤食之时,我见霍郎吃得津津有味,那是我亲手为他做的鱼羹,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的感觉,道:“妾一生之中,只有看霍郎吃饭时最开心。”
  他说:“我说你不吃饭,看我吃干吗?看我吃饭也开心?难道我吃饭的姿势与众不同?很好看?”
  我笑道:“就是。霍郎吃饭的姿势最好看,妾爱看。一生也看不够!”
  他笑道:“我喜欢你这么阿谀我!你奉承的本事越来越进步了,听得我全身都舒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这个优点呢!来,”他用我的箸在我的食笥中挟了一块肉,递到我唇边,道:“我亲自喂你吃饭,这是对你阿谀功的表扬。我向来赏罚分明!你让我此开心,我岂能不赏!”
  我忍不住也笑了,张嘴吃下那块肉,他将箸递给我,笑道:“礼,吃饭时不可说话!阿谀也好,奉承也好都不要说了!”
  我伸手接过箸,朝他一笑,开始吃饭。我两人吃了几口,似乎都觉得自己吃饭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忍不住又都相视一笑……
  这才是家的感觉,即使是普通的一饮一食,也充满了温馨和柔情。
  饭后我陪他玩投壶游戏,我跟他说,如果他输了,我不要睡里床了,要来点新花样。他说如果跟我比造饭女红,他当然输,也不用比了,他直接认输就行。可比投壶他不大会输的,他跟我玩过多少次投壶,互有胜负,怎么此次我如此自信,还没比就说他要输?
  我心里早就想好了计策,笑道:“先说定就是。如果你赢了,你也可以不让我造一桌好菜,换点别的。”
  他笑道:“行。你输了,到时候我再想怎么惩罚你。如果我输了,你要我做什么?”
  我说:“我拔你一根头发。”
  他正色道:“不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而且这会很痛。”
  我说:“一根头发算什么毁伤?你晚上睡觉,枕头上都会掉很多头发!痛就更不用提了,被刀砍伤你不叫痛,拔一根头发你要叫痛?错了没有?何况,我就是想让你小痛一下。”
  他唇边浮上一丝笑意,道:“想让我小痛一下?好,我答应你。看你这样兴致勃勃,想必有什么新花样,我和你比投壶。我输了我让你拔我一根头发,你输了我到时再想如何罚你。你准备怎么投?”
  我说:“跟平时一样,十枚矢,谁多谁赢。如果一样多,算平局。”
  他看着我,微笑道:“可以。”
  投壶本是汉家贵族必会的游戏,霍郎向来是此道高手,可我也不差呀,我从小跟父兄学习,深明投壶之道,在这个游戏上,我向来和霍郎互有胜负,咱们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敢说一定会赢的,不过今天,我知道我一定会赢。
  本来依礼,投壶需要司宾,还需要音乐伴奏,可这是夫妇之间的游戏,这些复杂的礼仪便省去了。按照规则,我和霍郎互行揖礼,然后各拿十矢,对壶而投。按规矩,顺投(指矢头先入壶)为佳。霍郎拿的是红矢,我拿的则是绿矢,以便区分。按礼他先投,只听他道:“中!”一矢而入。我笑了笑,也拿起一矢,道:“中!”照样入壶。他笑道:“季姜不错!”继续投壶,我二人皆十发十中,皆为顺投。
  他说:“算是平局吧?”我说:“不,你输了!”他说:“大家都投入一样多,如何是我输了?”我说:“我中了十一矢!不信你看!”他奇道:“我们都是十矢,如何你多了一矢?”我说:“你一看便知!”他把矢从壶中取出,一一数过,绿矢当真是十一矢!
  他道:“如何你多了一矢?”我说:“我把二矢捆在一起,所投者也是十次,投时自开,中者自是十一矢!”他怒道:“岂有此理!你使诈,岂能算赢?”我说:“你没有说我不能这样投啊?岂能算我使诈?我也只投了十次,并未投十一次!你输了就得认输!”投壶之矢本较细,如果不是仔细看,倒真看不出来。霍郎以前也和我玩过,如何会料到这次我会使用这种手法?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道:“你输了。让我拔你一根头发!让你痛一次!”
  他瞪着我,半晌才说:“好,十矢你投出十一矢,是我输了,我上了你的当。好,我让你拔我一根头发。对了,你为什么要我痛一次?”我说:“我想让你记得牢些,你爱惜自己,这会痛的。你痛,我也会痛。”低下了头。
  只听他轻声道:“我知道了。我会爱惜自己的。季姜,今天我不想拔头发。我已经认输了,就暂且记下吧,以後你再拔我一根头发?可不可以?”我说:“当然可以。”伸臂抱住了他。我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反正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拔他一根头发……
  本想午后到庄中看看, 不料长安传来了消息,说陛下已经回了长安,因为今年没有往年热,避暑也就不用避到八月下旬了。我们也不敢再耽搁,急忙收拾行礼,赶回了长安。毕竟,陛下要他回长安待罪,他却带着夫人在乡下闲住,这胆子也够大的了,陛下到了长安,要是宣不到他,只怕更会怒火中烧,如何不赶快回长安去?再不注意也不能这样。
  天黑才回到家中,却一切平静,陛下带着百官回长安也不过一天,并没有召他的意思。他自己也不在乎,吃好睡好,象没事一样。
  第二天,他去了未央宫。我赶着去看了陈夫人,尽新妇之责。陈夫人忧形于色,我安慰了她几句。
  回到家,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偏偏欲下不下,让人心烦。中午,我哄着嬗儿午睡,自己到了织房中,把缂丝机的脚踏板上好,开始缂丝,这事已经放了一个多月了,虽然我只想缂一小块,但缂丝的工艺太复杂,即使一小块都够我干上几个月的。
  自从虞婠走了之後,我们带嬗儿去了乡下,嬗儿玩得痛快,倒是没有想过她,不料一回长安,嬗儿便问起庶母哪儿去了,我随口搪塞了两句,好在这孩子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自行去睡了。我心想:若是这件事平息了,我到底是不是派人去接虞婠?我心里当然是不想去的,可是他们父子的态度呢?妻妾不和,互相争讦这种小说戏曲出现得最多的故事偏偏我们家没有发生,虞婠老实得过度,对我的恭敬也没得说,执婢妾之礼甚谨,更没有争过宠,看她离开之时的痛苦之情,我倒是有点同情她了,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捐之和凌嬿陪伴在一侧,捐之道:“夫人,陛下会不会惩罚君侯?夫人好像一点不担心!”
  我道:“我相信陛下不会惩罚他的。他是谁呀,他是大汉第一将军,李家又是谁呀?常败之将,匹夫之辈而已。何况这件事李敢没理在先。君侯若有错,也不过是为亲复仇而已。真要按大汉律法,君侯可能会下狱,可是李敢击伤大将军,以下犯上,那叫恶逆罪,即使是在民法中,也得处死全家,军法比民法为重,理应夷三族!陛下既不想惩罚君侯,也不想夷李家三族,自然是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心想:“霍郎说过,将相不辱,如若真的将他下狱,那就是让他死!陛下千古英主,怎么会舍得为一个常败家族损失自己的第一将领,别说陛下了,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君王都不会这么做的。难道陛下能指望每战必败尽给匈奴送汉军人头的李家去替他征伐匈奴?要是陛下事先就知道他保李家的结果是保出汉军最无耻最恶毒的叛徒李陵,会不会后悔啊?”
  捐之道:“这么说来君侯一定没事了?”
  我点头道:“我想今日晚上……”
  刚说到这里,门奴来报:“夫人,外面如君的嫂子孙氏求见。”
  我心里一跳:“嘿,我们才回来你就来了,是想把虞婠送回来?”只是,不见也不行,我便吩咐带她到客厅中去。
  孙氏年约三十多岁,略显发福,眉目倒是秀气,看得出,她有些拘谨。
  行过礼,我尚未开口,孙氏便道:“夫人,求求你,迎回我们家的小妹吧。她,她快死了……”
  我这才是真的大吃一惊,若是虞婠就此死了,我一定良心难安。我可从未想过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我忙道:“你且细说。”
  孙氏道:“小妹上次回来,哭了很久,整天郁郁寡欢。上次天气突然变了,她就受了凉,姎想找医工给她看病,她却说没事,这样拖了几天,她天天咳嗽,前两天竟然咳出血来,姎和她兄长都慌了,连忙找了医工来看,医工说她得了肺病,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道:“你说的是真的?”肺病,在青霉素发明以前,死亡率相当高,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有可能治愈,怎么虞婠会得了这个病?
  孙氏道:“姎知道小妹的心思,她不愿意离开君侯,即使死了,也希望能够保住这个名份。她向来老实,在夫人面前执婢妾之礼甚谨,从来没有非份之想。夫人,求你,将她接回来,或许,她还有希望。”
  这,我这该怎么办,好容易虞婠走了,我又把她迎回来?自己制造情敌?可是若是不把她迎回,她死了怎么办?而且即使迎回了她,她都不一定能够养好的。如果不迎回她,万一她真死了,霍郎知道了,会不会也很难过?
  孙氏长跪而起,向我行礼:“夫人,求你……”
  我心一软,道:“好,我派人去接她回来!”话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可是已经无法收回。我怎么就这么倒霉,遇上一个既可怜又本份的侧室,要收拾她我竟然下不了手……
  孙氏大喜,不住向我顿首。我没精打采地道:“孙延年,周来,婢迎,你们去接如君回来,顺便去请个医工来看她。”送走他们,一阵阵的翻胃,很不舒服,难道这就是贤惠的代价?突然想呕,凌嬿连忙递来唾壶,可是我呕了半天,却呕不出什么来,心中一动,难道我……方才的沮丧顿时变成了狂喜!
  捐之道:“夫人怎么了?”
  我忙道:“去替我找个乳医来。”
  凌嬿喜道:“恭喜夫人!”
  我说:“还不知是真是假呢!我不放心,找个乳医来看看确定一下。”
  乳医看过我,确定我确实有妊,大约也就一个多月。记得霍郎六月初从甘泉宫赶回,陪了我两个月了,他一直想我能再为他诞育嫡子。这次总算是如愿以偿!能够有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我最大的幸福!希望孩子是男孩!
  我沉浸在无限的欢乐之中,重赏了乳医和家中的奴婢们。这事必须得第一时间告诉他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可是奇怪得很,他迟迟不归。我只好先带上嬗儿去拜过陈夫人,把我有妊和我派人去接虞婠的事告诉了她。陈夫人本来一直担着心,这时却变成了大喜。她抱着嬗儿道:“嬗儿和他母亲一样,体弱多病。惠儿你身体健康,你要吃好一点,注意将养,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又赐给我一些食物和丝绸,细心细致地跟我说注意事项,就好像我明日就能够为她添个孙子似的。对于我派人去迎回虞婠的事,她只是说了句:“虞婠固然是个好孩子,惠儿的心也真是太善良了。”
  回到家,虞婠已经被接回,送到了她原来的房间,嬗儿听说她回来了,先就跑进门去看她。虞婠从门中走出,跪在阶前,向我行礼:“婢子虞婠,多谢女君大恩!”我看到她,真是吓了一大跳!
  本来虞婠是个美人儿,可是眼前的虞婠,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脸色灰白,即使是厚厚的化妆也掩盖不了。她跟我只说了几个字,却不住喘气,似乎非常吃力。
  我忙说:“你怎么出来了,来人,扶如君回房。千万别让她受凉。”
  虞婠道:“多谢女君关心,婢子……”说到这里,不住咳嗽。我忙让婢迎婢端两人将她送回房中。她挣扎着道:“别让小公子再靠近婢子,婢子怕传染给他……”我说:“肺病不会传染人的。”心想:“你又不是得的肺结核,普通的肺病虽然凶险,怎么会传染人?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只是看她这么关心嬗儿,不由有些感动。
  婢迎从虞婠的房间走了出来,向我行礼,道:“夫人,医工说,如君的病很重,只怕凶多吉少,要我们要有所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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