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长安——穿越版

  我随云娜来到左谷蠡王的大帐中,帐中还有十余名侍卫,数名侍女及巫医等人,左谷蠡王的四阏氏仵女和六阏氏阿晕正在帐中陪他。自从他清醒之後,他的八名阏氏便轮流在帐中相陪,这也是左谷蠡王的意思,左谷蠡王不想让她们都来照顾他,太过劳累,毕竟,她们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要照看。虚闾鞮的烧吃药之後已经退了,左谷蠡王好了之後,这孩子又恢复了孩子的天性,和弟妹及小伙伴们高高兴兴地玩耍游戏去了。
  左谷蠡王身上披了件便袍,正站在帐中一角摆弄他的胡笳,云娜带我进帐,道:“兄长,上午吃的那顿牛肉汤好吃么?兄长要还想吃,我请赵王阏氏再为你做一次。”
  左谷蠡王放下胡笳,道:“如此劳烦季姜,实是不好意思。”
  我说:“这是小事,大王于我有恩,些许小事,何须挂怀?”
  仵女和阿晕在一旁看着我炖牛肉汤,说是要学习一些技艺,将来好做给左谷蠡王吃。仵女随口道:“赵王阏氏在未央宫中,吃到的美食一定很多。这样好吃的牛肉汤,大汉天子也爱吃吗?”
  我笑了笑,心想:“记得在宫中的时候,天子经常点鱁鮧吃,想必这就是天子所好。可我大汉天子喜欢吃什么,我怎能跟你说?天子的饮食爱好,是秘密,是绝不能外传的!”
  左谷蠡王道:“仵女真不懂事,大汉天子所好食物,季姜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我们的。季姜是大汉天子的女骑队率,是军人,绝不能将这种秘密的事泄露于外,何况,我听说汉家有律法,泄禁中事,是死罪,对吧?即使季姜不是军人,也不会把这事告诉我们。”
  我说:“多谢大王理解!”
  左谷蠡王淡淡一笑,道:“你一直在防范着我。”他一挥手,让仵女和阿晕退过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来匈奴本来目的就不纯,我一直没有追究。即使你知道我要为唉起复仇,如果你认为我就会因此帮助你,那你错了!我要做什么事,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我不想被人利用!”
  好像被当头一棒,左谷蠡王,你好,你够男人!我就不相信你这辈子真就不听女人言,就好像女人说的都是错的一样!
  左谷蠡王嘴边带着一丝似嘲似讽的笑意,看着炉火,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竭力把胸中的惊怒压下,嘴里同样用淡淡的语气道:“我从未利用过你。大王你自己想多了。何况,象大王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被一女子所利用?倒是被男人利用有可能。”
  左谷蠡王道:“你在讽刺我?讽刺我被单于利用?”
  我说:“没有!我哪里敢。在我看来,单于固然利用了大王,大王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单于!大王的心思哪里是贱妾可以知晓的。”
  左谷蠡王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和单于是互相利用。”他沉下脸来,道:“你是在暗示单于与我无恩?只有仇?”
  我说:“大王多心了。大王是个人才,难得的人才。单于需要大王的帮助,只有大王才能镇得住北方诸部。匈奴有一个稳定的後方,即使前面打输了,逃回漠北,也有复兴之机。对吧!单于从小到大就带着你,大王亲口说过,他带走你等于是救了你的命,他又教养了你十几年,多方培养,即使有些利用的成份,这份恩情也是有的。至于仇,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大王自己想必自有分寸,贱妾实不宜多说。”
  左谷蠡王道:“这是你个人的看法?”他打量了我几下,道:“看来,你还有点见识嘛。”
  我心想:那是我听你说的。不过,那次我是偷听,我可不能老实招供。嘴里道:“大王过誉了。”
  左谷蠡王道:“你提到单于对我有恩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就事论事,并无别意。”
  左谷蠡王的语气仿佛变得如刀一般凌厉,道:“若是你,你是报恩还是报仇?杀其母而驱其子,天下宁有是乎?”
  我说:“大王自有主张,问我何意?”
  左谷蠡王突然笑了,道:“曾听说季姜口齿犀利,果然不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时炉火突然一暗,我低下头,道:“哦,对了,这牛肉汤不是一时半会炖得好的,大王只怕得打起耐心,多等一会。”我低下头,拿扇子为火炉扇风。
  左谷蠡王蹲下身,低声道:“你在伊稚斜帐中东翻西找,是在找什么器物对吧?”他的声音很低,我们两人又都蹲在地上,其余的人都在帐中另一边,离着我们至少有好几步远,肯定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
  我也压低声音说:“没有,我只是好奇。”
  左谷蠡王道:“你的嘴还是这么紧!大汉天子真有识人之明。若是大汉天子真要你来取什么器物,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你聪明坚强,忠诚守秘,又是女儿之身,若是男人,私进单于大帐,早就宰了!可你偏偏是个女人,还是单于最心疼的小兄弟的妻子,听说赵王是在校场中直接向大汉天子要你为妻,显然是很喜欢你的,那就不便杀了,胥蒂莲已经被杀,要是再杀你,伊稚斜连杀赵王二妻,赵王在天之灵不知会如何难过。再说,你在赵王葬礼上泪流如雨,以你的年龄来说,很难说是装的,我看着都有点感动。你出身名门贵族,年少有才,聪明能干,温婉娴雅,知书识礼,品行端庄,你嫁给赵王,赵王一点不屈,只怕还是高攀了!大汉天子真没委屈赵王!颛渠阏氏一个劲地在伊稚斜面前夸你,说赵王看中你真有眼光,说到後来,连伊稚斜都有些被你感动了。女人,都是些感性生物,你一番痛哭,竟买到了颛渠阏氏的心,帮着你说话,你的眼泪也是值得的。”
  我心想:“我当时只是有些伤感,毕竟我和潦侯也是合法合礼的夫妻,大汉天子的指婚,六礼相聘的婚礼,匈奴单于也是承认的,无论在汉匈双方都是合法的。我虽对他没感情,可是他的死我多多少少要负些责,我是有一份愧疚。不知我这次回长安,刘授能否告诉我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其实我就算知道了,我难道要为他报仇?于理来说,应该;可是于情来说,我真不想去追究……
  左谷蠡王道:“季姜,你原本不必来匈奴的,你却偏要来塞外吃这一场苦。若说你是为了我那赵王兄,为了那一夜夫妻之情,你的贞烈我可要膜拜了。你虽然在我赵王兄葬礼上哭得那么伤心,甚至一度感动了我,但照我想来,还是伤己的成份更大吧!我说得对不?”
  我说:“大王聪明过人,洞悉人心。”
  左谷蠡王道:“季姜你很滑头,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和伊稚斜都不知你来匈奴到底为何,但都认为你肯定是另有目的,绝不仅是为了参加葬礼。後来在祭天仪式上,我注意到你心神不定。我便私下吩咐帛珠,盯紧你。後来你找借口离开帛珠,单独行动,我派人跟着你,看你进了单于寝帐,当时我心中的惊讶实非寻常,难道你想勾引伊稚斜?”
  我羞怒道:“你胡说!”
  左谷蠡王笑道:“是的,我知道我是在胡说。季姜素来端庄稳重,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听个情歌都要捂住耳朵,握个手都要躲避,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单独相处,怎么会有脸皮去勾引伊稚斜?”
  我知道我一定脸红了,我感觉到我的脸很烫,连手都好像烫了。
  左谷蠡王道:“我和伊稚斜看你进了他的大帐,单于当时就想跟进去,看你在做什么,我连忙加了一句,请单于手下留情。伊稚斜说,你放心,我不会杀她的。然後他就带着十七阏氏一块进去了。後来的事,你比我还清楚,我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呢,你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回了我的大帐。”我心想:原来那天和伊稚斜一块进帐的是他的什么十七阏氏,嘿,伊稚斜的女人也真不少。
  左谷蠡王道:“你是不是该感谢我?所以我说,若不是我,你脑袋掉了好几次了。”
  我说:“大王屡次相救的大恩,凌惠永志不忘。”
  左谷蠡王道:“忘不忘也不重要,反正你是要回长安的,你一回长安,你我永无再见之时,到时候,记得和忘记有何区别?你在单于帐中到处翻找,後来单于清点了一下帐中之物,并无缺失。你说是为了找你情人给你的当卢,你的眼泪居然说来就来,你的表演也挺到位,若不是我和单于都知道你别有用心,只怕真给你骗过。你吃了一次亏,居然还不死心,还想第二次进单于帐中寻找那器物,冒那么大的险,若不是我替你隐瞒,你以为你真能全身而退?後来,单于跟我说,这女人始终心怀汉家,我再对你有恩都没用,要我早些送你回去,大家干净!以免他有一天忍不住会杀了你。还是我劝住了他。”
  我说:“可大王却不肯让我走!”
  左谷蠡王幽幽道:“我不让你走,那是我真的想留住你,你在我身边生活了一年,我越来越了解你,刚认识的时候我只看到你的缺点,後来却发现你的优点越来越多。琴瑄和瑟瑟都比你漂亮,可我不会喜欢她们,美貌并不是爱的必要因素,你的高贵气质和娴雅神韵出众才学她们此生都不可能具备,我不是一个可以凭借姿色征服的男人!而且你还不象大多数和你一样出生和年龄的女人那么任性,不知天高地厚……”
  我心想:“我哪有任性的本钱?我一次任性就背景离乡,被扔到异国他乡,而且迟迟回不去。这里冷得象地狱一样,我实在受不了。我的故乡重庆是出名的火城,有四时不败之花,八节长青之草,下场小雪都是稀罕事,长安也不过是下些小雪,我也不觉得很冷,可这里呢?一到冬天就是冰天雪地,零下四五十度,我这辈子都习惯不了。我又没什么出众姿色,又没有任何外挂,遇上的所有人都个个智力正常,没一个比我笨,我犯个小错都要被从重处罚,说话都要打起一百二十倍小心,唯恐得罪人,我哪敢任性?唉,人总得有自知之明,我本来就是个寻常的女人,我既无野心也无雄心,只求平静地在这古老的时代平安过一生就是了。我在重庆平常得没几个人认识我,这里也一样。”
  只听左谷蠡王道:“一开始我只是有些欣赏你,喜欢看你做针线的样子,你的那个姿仪神态很象我唉起,我喜欢看,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我的心很宁静,很温馨……你精通音律,我也喜欢音律,我喜欢听你鼓琴,鼓筝,即使你的筝鼓得走了音,我也喜欢听……”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和潦侯都一样莫名其妙!潦侯把我当他前妻,你更出格,说我象你妈!我有这么老吗?我还不满十七呢!我凌惠就是凌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我鼓筝技艺不佳,到今日你总算说实话了。”
  左谷蠡王道:“我甚至一度想过若是我上书大汉天子,求娶你为妻,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嫁给我!可是理智告诉我,那不行!真的不行,那会涉及到许多问题,道德法律人情,问题太多了,我不是孩子了,我不能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害人害己……那就多留你一段时间,多留一些记忆吧。两年的时间,足够了!季姜,我留你太长了,害了你,这次我若死了,你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悲惨,我不可以害你的,是我留下你的,我必须让你平安回家!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我唉起复仇,也为我的责任活下去!”
  我情不自禁地说:“大王为人,季姜由衷钦佩!”心里也不由得有一丝丝甜蜜,一丝丝欢喜,他承认他喜欢我,想娶我为妻。而他,真的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啊!年少英俊,孝友天成,自强不息,勇敢坚强,明敏决断,恩怨分明,又识大体,顾大局,有责任,有担当,这样的男人,岂非正是女人的梦中情人?可惜,他终究是匈奴王,汉匈是敌国,他不能叛匈,我又岂能叛汉,我与他的鸿沟是天生的,是绝对不能跨越的,儿女之情岂能凌驾于家国大义之上?我与他,只能天南地北各一方,若是强求,只有徒增痛苦而已。
  左谷蠡王道:“季姜,你到单于帐中到底欲取何物?你几次冒险,都是为了这个器物吧?事情到了今日,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让我斟酌斟酌,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忙。只要你要的这器物不会影响到我大匈奴的利益,不会造成我大匈奴的损失,我也许可以去拿给你!伊稚斜对我有大恩,却又害了我唉起性命,恩须报,仇亦须报。可是他终究是恩人,是君王,人不可不知恩义,臣亦无弑君之理,我既难以杀他,难道我拿他一样器物也不行么?他多少应该受点报应!”
  我听他这般说法,比刚才那句话更让我震惊,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样,这是真的?他愿意去帮我拿?心甘情愿?我没做梦吧?一时之间,我脑中转了好几转,到底该不该说?
  左谷蠡王淡淡道:“季姜,你若信我,便说出来,若是不信,不提也罢。只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若再不肯说实话,以後你就再无机会!你放心,无论我是不是能办到,我会替你守住秘密的,若是我不能办到,也绝没人会知道这事。我挛鞮径路的为人你是了解的,我说到做到!”
  我说:“大王刚才才说过,你不会被人利用。”
  左谷蠡王道:“不错,有人要利用我,我肯定不干,但若是以诚相待,求我,也许我可以斟酌斟酌。”
  一时间,我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该不该信左谷蠡王?他说的话是真心?若说他是在诓我,我又岂能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他?他万一翻脸,我和三兄董憙都得人头落地!可若说他说的是真话呢?那么这个难得的机会我若错过,我哪里还能再有机会取得斩蛇剑?我来匈奴才真是空跑了一趟!辜负了大汉天子的信任,我吃这许多苦,出塞难道能空手而回?左谷蠡王并没有答应要帮我,只是说要斟酌斟酌,我即使说了,他也不一定要助我,我真能告诉他?
  左谷蠡王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缓缓道:“季姜,看你神情,你是承认了你是想取什么器物是吧?”
  我说:“大王聪明过人。可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大王以为去年会有水灾,岂料反遇旱灾。大王自己也说过,是自己失策。”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还不承认?你的嘴真太紧了。你在匈奴两年,我从你嘴里居然连大汉未央宫大门朝南朝北都问不出一句,佩服佩服。我这辈子没见过你这样嘴紧的女人。我从前一直不信女人也知道忠诚,只要敌人对她们稍微好一点,她们就可以背叛国家君主甚至父兄,还总能恬不知耻地找出很多理由来证明自己背叛有理。哼,其实,背叛就是背叛,还需要找什么理由吗?可是你,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女人也知道忠诚!无论怎么对你好,你也决不背叛大汉,谨守忠孝之道。你很不错,真的很不错,我更加欣赏你了。只有你这样奇女子才能吸引我!你还在顾虑什么?不相信我?这很正常,换了我我也不会轻易相信的。季姜,我希望能够碰触到你的真心!这么重大的事,要你立即做出决定也很难。好,你慢慢想好了再说吧。”
  我心想:我乃汉军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忠诚不二为天职!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也绝不会背叛大汉,背叛天子!何况,我家中之人还会因我而受诛!不是每个人都象李陵一样贪生怕死,丧尽天良,全家性命如粪土,淫恶狠毒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象李陵一样有个同样无耻同样下贱同样恶毒的司马迁来为他嚎叫的!司马迁可从来没有为被李家带去白白送死的近两万汉家将士说过一句话!好像他们都该为李家死一样!家国的大义,军人的荣誉,全家的性命比个人的生命远为重要,更何况那虚幻的爱情了!我要让你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懂得忠诚!在原则性问题上,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我已经死过三次,难道还怕死第四次!我绝不会辱国,绝不会辱家,绝不会辱身!嘴上说:“凌惠非常感谢大王。请大王小坐,等会我炖好了汤为大王端上。”
  左谷蠡王道:“季姜的庖厨之艺不错,做的菜让人垂涎。好,我再等会。”他起身坐到了帐角的椅子上,继续摆弄他的胡笳和胡笛等几件乐器。
  我一边为炉子煽火,一边想:你左谷蠡王口口声声要为母亲报仇,却没见一点行动,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难道真能忘记单于对你的恩情?我必须弄清楚你的真心实意再说。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可不能这般轻率。左谷蠡王为人虽好,毕竟我们立场不同。我得再看看,我希望你说的是真话。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去看了左谷蠡王一眼,他手里拿着胡笳,抬头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神情。
  突然,他转过头,我怕他发现我在看他,急忙低头,继续煽火。正在这时,突听稽留斯在帐外说:“大王,单于遣人前来,有事求见大王。大王身子不适,是否不忙召见?”
  左谷蠡王站起身,道:“不,立即召见他。你让他进城去,到——城中大厅等我。”云娜道:“兄长身体未曾复元,让他进大帐来就是了,何必你自己到城里去?”
  左谷蠡王道:“云娜,我让他去那里自有目的。你也知道,我并没有受什么伤,我的身体怎么样,我很清楚,不要紧。来人,为我更衣。”说完走到後帐,几名侍女跟着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左谷蠡王已经换好了一身礼服,头上戴王冠,腰中系弯刀,鹰视虎步,昂然而出。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却精神十足,他人本俊美绝伦,这身装扮益增风采。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蓦然间,他转过头来,我们二人目光相交,他微微一笑,我吓得赶快转过头,不由面热心跳,突然间,一个念头跳上心头:要是他肯跟我去长安……我刚想到这里,马上摒弃了这个想法,这是不可能的事,绝不可能,我想哪里去了?从我看过的历史书来看,世界历史上,不顾一切跟男人跑的女人的确有几个,但不顾一切跟女人跑的高贵男人真的还没有,虽然有很多女人意淫了很多类似这样的小说,但现实却总是无情地击碎她们的幻想,对某些女人来说,一个相爱的男子就是她们的全部,但对男人来说,他的全部绝对不是一个女人!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各种责任便会拖住他们的手足。左谷蠡王有一大家子人,有几十万臣民,这些都是他无法割舍的责任!他也有理想,也有抱负。一个真正的男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堪称疯狂的决定呢,只有没长大的男孩子才可能这么做,可惜,左谷蠡王不是孩子,而我,也不是孩子,陛下交给我的正事我还没办到,怎么做起这样不知廉耻的梦来了?一时不由得羞惭无地。
  左谷蠡王微笑道:“你继续熬汤,等我办完正事,我回来喝。”说完径直打开帐门走了。
  我心神不宁,只觉得时间特别慢长,云娜便拿了一匹绸缎和一张皮革,要我再为左谷蠡王做身衣服,那个帽子早就做好了。反正我也没事,做做衣服也自无妨,这两年来多亏左谷蠡王照料帮助,即使仅仅是出于感激,给他做身衣服也是应该的。我便按照云娜给的尺寸,一边裁剪一边跟云娜闲聊,不久,左谷蠡王的另几位阏氏也来到他的帐中,她们还带来了左谷蠡王的几个儿女,帐中一下子热闹起来。牛肉汤早就熬好,几个孩子都抢着去喝,八阏氏也拿起留犂舀了一勺吃,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虽为人妻,却仍然稚气未脱,不失率真,左谷蠡王向来怜惜她,也没人说她,七阏氏见状,也学她舀了一勺吃,她只比八阏氏大半岁,同样年少随意。吃完这两人都赞不绝口,齐声夸赞我的汤烧得好吃。
  阿瓫姬道:“阿昭姬(即八阏氏),卑杴女(七阏氏),这是赵王阏氏做给大王吃的,大王还没吃,你们抢什么?孩子们尝尝也就算了,可你们怎能这么不懂事?”
  我说:“这没什么。大王不会为此生气的。”
  瑟瑟淡淡道:“大王当然不会为这事生气。赵王阏氏,你真的很了解大王。等会大王回来,赵王阏氏要和我们一起吃吗?”
  云娜抢着道:“当然。赵王阏氏不是外人!”这不行,你们一家人都在这里,聚一起吃饭,我混在其中算什么?
  瑟瑟笑道:“嗯,赵王阏氏不是外人,我们应该叫声大姊姊是不是?”
  云娜道:“叫大姊姊有什么不可以?”
  瑟瑟道:“嗯,就等大王赐下名份了,对吧?”
  我说:“九阏氏,大王受了伤,为了大王的伤势早日康复,我特地炖了牛肉汤,并无别意。我有些不舒服,先行告辞。我失礼了。”说完行了一礼,走出帐去。耳听身後阿瓫姬道:“瑟瑟,你说话好没道理。”瑟瑟道:“等她做了大阏氏再说吧!”云娜道:“你太过份了!”
  我不欲再听,加快了脚步,两名侍女跟在我身後,帐外还在下雪,一阵寒意袭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急忙将身上的大氅裹紧,这件大氅是阿母亲手给我做的,穿在身上就好像是在阿母怀抱中一样,特别温暖……
  刚走到城门,左谷蠡王一行人正从中出来,我避过一边,他在马上看得清楚,停下马,低头看着我:“季姜怎么回房了?餔食吃了吗?”
  我说:“你的阏氏和王子公主们都在等你。”
  左谷蠡王道:“所以你走了,那也好。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说的话,你仔细想想。我想看到你的真心……”说完一催马,带人走了。
  那天晚上,云娜天黑尽了才回来,我已经睡了,只听云娜在向琴瑄和捐之说话:“我跟瑟瑟吵了一架,真是气死人,她老是用言语冷嘲热讽阏氏,我可受不了,别人怕她,我可不怕!我警告她,她是九阏氏,说话要小心!瑟瑟抱着孩子在我兄长肩头哭,我兄长说我不懂事,我气得自己跑回来了,饭也没吃好。我兄长的那几个阏氏,就瑟瑟最讨厌!我希望有一天,我兄长休了她!”
  琴瑄笑着说:“云娜啊,她是你兄长名正言顺的九阏氏,说几句也是正常的,哪能为这些小事休了她。以後啊,你嫁了人,你就明白了。”
  捐之也道:“别生气了,外面很冷,早些睡吧。别把阏氏惊醒了。”
  我想了很多,左谷蠡王说他想看到我的真心,其实我也想看到他的真心,他跟我说只要我求他,他可以斟酌,我始终不知是真是假,我想了半宿,决定再看些日子再说,毕竟,这事太过重大,陛下说过,出他之口,入我之耳,不能让别人知道。看左谷蠡王是不是真的要为母复仇,真的要对付伊稚斜。
  又过了几天,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更是大为好转,左谷蠡王自己说,他已经完全好了,他又忙碌起来,据云娜说,他亲自去慰问了这次去围剿地连猛略受伤的将士们,审问了那些被俘的地连猛略的手下,他说过,所有的事情,要彻底调查清楚!
  这些日子来,左谷蠡王对羽都居招待得很是细致,还送了两名女奴去给他侍寝,其中一个竟然是我身边的侍女虎瑟,虎瑟在女奴中算是长得比较漂亮的,也很是聪明伶俐。我暗暗为虎瑟难过,身为女奴,犹如货物,这般羞辱的事情竟然落到她头上。唯一的安慰是,羽都居总算还是大帅哥一枚,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是个糟老头子,虎瑟岂不更是悲哀?可这也是当时习俗,非但匈奴如此,我汉人也是一样,招待贵客的时候,主动送上几名女奴侍寝左右,再也正常不过,这些女奴运气好的话,可能被纳为妾,至少也是个御婢,运气不好,就又直接退给主人,白白被人玩弄一番。
  左谷蠡王又下令建了一个祭台,让雄驼草原上所有的巫师都去参加祭祀活动,他自己也亲自前往,为战死的鲜卑人祈祷,还把那些人的尸骨还给了羽都居,羽都居站在左谷蠡王身後,和他一起祭祀,愿所有战死人的魂灵有所归!举行祭祀仪式之後,左谷蠡王又为羽都居举行了一个送别会,隆重地为他送行。
  在宴会上,按习俗,羽都居和左谷蠡王都去跳舞,两人共舞一曲,随着由胡笛铃鼓胡笳等乐器合奏的音乐起舞,但见这二人体若游龙,轶态横出,盘旋踊跃,轻捷处似游雾飞扬,凝重处若崩云泻地,我暗暗喝彩,这两人的舞都跳得好棒!虽说与我汉舞全然不同,看着颇不习惯,但气韵神形,意境法技绝不在汉家贵族之下,堪称一流,这要到未央宫去跳,一定会博得满堂叫好。
  云娜站在我身边,道:“那个羽都居又在甩爪子,撅蹄子了。跳得这么难看。”
  我忍不住好笑,道:“云娜,羽都居跳得很好,不在你兄长之下,你小看他了!云娜,看来,我得好好教教你,以後你回了汉地,按我汉家习俗,万一有人请你去做客,她请你跳舞,你跳不好,那可真是丢脸。”
  云娜道:“我学过匈奴舞,兄长还说我跳得挺好的,他不会骗我。还有,我是女子,客人不会请我跳舞的。”
  我说:“匈奴舞和汉舞舞理不同,跳法也完全不同,匈奴舞的难度根本没法与汉舞相比,你跳得好匈奴舞也跳不好汉舞。你是女子,通常的确不会要你跳舞,但是如果邀请你去的也是女子,她就可能请你跳舞。到时候你要是不想惹起仇恨,就不能拒绝的。在我汉家宴会中,拒绝歌舞是失礼之极的行为!”
  云娜耸耸肩,吐了吐舌头,看着我,道:“这么多的规矩。”
  我说:“规矩多的是,走路说话笑容这都有规定,以後你不准这样笑,不准耸肩,更不准吐舌头!不能这样蹦蹦跳跳,懂吗?否则别人一看就认为你是个乡野村女,话都懒得跟你说!”我心想:冯郦说错了一句话,做了一件失礼之事,我兄长便看不起她,说她纳妾都不配。我心里其实很想你当我的三嫂,可是,你要是这个样子,我阿翁阿母兄姊怎能答应?
  云娜道:“那多拘束啊。”
  我说:“这是礼。笑不能露齿,你看你一笑就是四颗牙八颗牙什么的,这是最为失礼的行为!吐舌头的那是犬!没有任何一个有起码教养的汉家女子会吐舌头!不要盯着别人的脸看!这严重违背目礼!别人会认为你是在挑衅他!你总不能让人家议论你粗俗不堪,蛮夷野人!匈奴人不计较,汉人可很计较!你以後到了汉地,总不能嫁个村野之人,总得嫁给我汉家贵族,你绝对不能如此失礼。你要是这些起码的礼仪都不懂,贵族阶层是不可能接纳你的。你懂吗?我是为你好。我以後慢慢教你礼仪。还有,不懂不要乱说!人家的舞蹈跳得很好,你要是看不懂,就不要妄发议论。”
  云娜道:“阏氏,我错了,我会好好学习的。你教我。”
  我轻声道:“我是为你好。云娜,在任何时代,任何时空,你要融入主流,要别人接纳你,不是人家来将就你,是你去将就别人。要特立独行,你得有特立独行的权力,你没有这个权力,你就只有遵守规矩,否则,你绝对是头破血流,没有权力还想要任性,只有靠做梦。其实我也觉得那些礼仪很烦,我也不想去遵守。可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真的任性任情,除非你离群索居。可是人是社会的动物,人是不可能真正远离人群的。大漠荒原,一个人更是不可能长期活下去。你要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这样。”我拉起了云娜的手,云娜抬头看我,我看到她眼睛里有的是迷茫和无奈,突然间,我想起一句西方谚语:只有死亡和自由同时降临的时候,人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回头一看,只见我三兄正在看着我和云娜,见我注意到他,他微微一笑,转头继续看左谷蠡王他们跳舞。
  羽都居和左谷蠡王跳完舞,坐到一边。只听左谷蠡王道:“大人马上就要回去了,这次如愿以偿,心里很高兴吧?”
  羽都居道:“我是如愿以偿了,可大王的事才刚刚开始,希望大王也早一天如愿以偿。”
  左谷蠡王道:“你不恨我?”
  羽都居道:“恨!当然恨你!你是我杀父之仇!”
  左谷蠡王笑道:“可你却在这里和我把酒言欢,你比起叔珞来都不如啊!”
  羽都居道:“那是因为我和叔珞不一样。叔珞的事可以说仅代表个人,可我是一国之主,我的态度代表一个国家。我知道自己国家的实力,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让国家毁灭。私仇与国仇,这必须分清楚。我与你合作,对我的国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们的实力和内部的问题了。你呢,你杀母之仇,你准备如何?汉人也好,匈奴人也好,都认为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鲜卑人可以放过杀父之仇,也不能放过杀母之仇!地连猛略已死,可是老实说,我根本不相信就凭他,能够独立干出这种事来。你真正的仇人是谁?你如何也没动静?”
  左谷蠡王道:“我会把一切前因後果调查清楚。这是大事,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羽都居道:“那你我不是一样?每个人都有无奈的事情。汉人有句话说,主不可因怒兴兵。越是面临重大的抉择,越须谨慎,你我皆手握大权,一言之误,有多少人会人头落地,对吧?我们两人都不是小孩子,做事怎么可以如此不知轻重,但凭一己之喜怒?”
  左谷蠡王道:“羽都居,你也是个有头脑的人,你很精明,你胜过你父亲多矣。鲜卑人有你,是福气。请!”说完向他敬酒。
  我低声对云娜道:“问问羽都居,虎瑟他打算怎么办,是带走还是留下?”
  云娜道:“羽都居大人,有事请问。”
  羽都居道:“喀莎请说。”
  云娜道:“虎瑟呢,大人准备怎么对她?”
  羽都居笑道:“听你这么说,是想让我纳她为妾?行,我身边的妾侍也有几十个,多一个少一个没关系,我可以带她走。可是我看她那样子,好像不想跟我走似的,我原想把她还给大王。你确定她想跟我走?”
  左谷蠡王道:“云娜毋须多话,虎瑟是女奴,她无权决定她跟谁走!只有她的主人才有这权力!云娜,你记着一件事,虎瑟是奴隶,奴隶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不想遵命的奴隶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我抬头看着他,蓦然间,我觉得这个左谷蠡王也有那么可恶可恨的一面!
  云娜道:“兄长你真过份!”
  左谷蠡王道:“我不想因为一个女奴坏了规矩。云娜,若是一个君王随便更改法律规则,他将无法服众!懂吗?这不是在演戏,可以将法律规则视为无物,想改就改。云娜,你也长大了,你要懂些事!这事情理当由羽都居大人自己作主。”
  羽都居笑道:“喀莎是不是听了别人的话才问的?其实她要真这么想做主,不如跟我到大鲜卑山去吧,我们鲜卑人向来尊重女子,除了征伐大事外,一切事情都可以征求女子的主张。不象在大汉匈奴,除家事外都不准女子过问。”
  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指我,转头另顾,可不想跟他多话。
  左谷蠡王笑道:“那倒是,诸国之中,算是鲜卑人最为尊重女子了。有的人确实管得宽了点。她聪明能干是有的,优点也不少,不过说到见识就差了点。女人嘛,都这样。可她的心很高,非要为妻不可,这就有点伤脑筋了。”
  羽都居大笑道:“对我来说也不伤脑筋,我正好没了妻子。她若愿意,我让她当正妻!”
  左谷蠡王奇道:“你妻子呢?”
  羽都居道:“前年她跟人私通,我堂堂大人,岂能受此羞辱,我立即将她赶回了母家!现在我还没妻子,这位置空着。她出身教养才学都不错,当我鲜卑大人之妻没问题!你不是说她聪明能干吗?想必能替我管好我那一群小妾。”
  左谷蠡王大笑道:“这倒凑巧了!要管好你的诸妾,她应该没问题,我的那些侧阏氏好象个个喜欢她呢,她很会处事。不过她的嘴很厉害,大汉天子和我大匈奴单于都被她骂过,你不怕他骂你?”
  羽都居笑道:“那倒有趣。既然大汉天子和大匈奴单于被她骂过,加上我一个鲜卑大人也没关系。我汉语不好,只会说几句,未必听得懂她骂的是什么,她尽管骂就是了!能够当着面骂遍天下三国君主的奇女子,我很有兴趣听她骂!这是我的荣誉!”
  我气得简直要吐血,这两人联合起来调侃我!我恨恨地站起来,便想要离开。
  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慢行。我们说说笑话,别那么认真。坐下吃喝。羽都居大人象是要娶妻的样子吗?”
  羽都居也笑道:“象我这样的国主要娶一个妻子很郑重的!绝对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决定。只有收一个侍寝女奴才是一句话的事。”
  左谷蠡王也笑道:“大人,赵王阏氏,我们都犯不着为一个女奴伤脑筋,来,我敬大人一杯,赵王阏氏,我也敬你一杯。”
  这两人如此取笑人!真是气人。我憋着气,将左谷蠡王耳杯中的酒一口饮下,咳嗽连连!我真不该多此一问,也不想去看那两人的表情。好在,他们也没再继续说我了。
  送走了羽都居,我也没再见着虎瑟,虎瑟真跟羽都居走了?
  左谷蠡王每天照例召见手下各王各大臣,管理雄驼草原,始终不见他有什么动静。瑟瑟的兄长须訾不知为何,却一直没走,留在了左谷蠡王的帐下。我暗暗庆幸,没有把我的企图告诉左谷蠡王,他说要为母亲报仇,可他是想找单于呢还是想找左贤王?他要找单于报仇,是不是就得想法子杀了单于?可是,单于对他的恩情他真的就能忘了?我一直觉得左谷蠡王是个恩怨分明顾大局的人,他到底打算怎么报仇?可这事,又岂是我能够问的,我总不至于象个傻大妞那样,跑去问他嘛,雄驼草原上的人大都不知此事,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个左贤王收买了左谷蠡王手下的人,向他传递消息,虽然左谷蠡王收复了那个叛徒,但又怎么敢保证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叛徒?左贤王只怕已经知道了地连猛略被杀的事情,左贤王既然知道了,单于多半也知道,但大家都惊人地一致保持着沉默。鬼才知道这些男人心里怎么想的?
  云娜天天缠着我,要我教她举止礼仪歌舞乐器,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爱上了我的三兄,只有努力提高自身的修养,才能够让我三兄接纳她。当年范蠡在若耶溪旁找到美女西施,先後训练了三年,才将乡村美女西施训练成了一个外美内秀,举止礼仪才学无可挑剔的大美人。云娜的天生硬件很好,原本就是个美女,只要细心雕琢一番,这块璞玉必然会变成一块光彩四射的玉璧。
  我这才知道,那天单于派人来找左谷蠡王,是要他整顿兵马,赶到漠北,和单于诸王会合,据得到的情报说,我汉军要在今年夏天跨漠远征,和匈奴决战,单于要左谷蠡王赶去,大家商议对策。
  左谷蠡王下令雄驼草原上的每个部落都按比例抽出一批青壮年男子,组织军队,天天训练,到三月份天气转暖之後,再出发。左谷蠡王命令,在他的军队训练之时,我和三兄董憙还有须訾等人,都不得离开城中一步,哼,怕我们看到?还是在防着我们啊!谁相信你!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雪开始化了,春天的脚步终于到达了漠北。这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左谷蠡王突然派人来告诉我和三兄,他过两天要出发了,我们将跟他一起走,等遇到汉军,他会把我们交给汉军,让汉军带我们回长安!在此之前,他要去祭祀他的母亲,他说,要我和三兄一块儿跟着去祭祀!
  我和三兄都要去啊?董憙笑着对我三兄说:“王司马,大王是不是把你当妹婿看?这明明就是让你去祭祀外姑嘛。”他没说我,可他言下之意,我也猜得到,左谷蠡王是把我当什么?可是,算起来左谷蠡王是我的小叔,作为嫂子,去祭祀一下婶子也是正理。我忍不住看了看三兄,三兄道:“董郎中想多了,大王的母亲是汉人,是汉地良家子,她的遭遇令人同情,从季姜的关系来说,大王的母亲也是我的长辈,去祭祀祭祀也行。”
  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去就是。你是真的想当左谷蠡王的妹婿?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向大王提亲?云娜虽然还没热情奔放勇敢大胆到天天来缠你的地步,但有意无意地相遇,说上几句话也是隔三差五的事。云娜喜欢上了你,这雄驼草原简直就是人尽皆知,瞒也瞒不了。偏偏你的态度这么暧昧不明,若说你不接受,正大光明地拒绝就是了,若是你要接受,就该直接向左谷蠡王求婚才是,可你却也不肯明说,就这样给拖着。我汉家婚姻,必求之于女方的父兄尊长,直接求婚于女子是严重失礼的行为,在汉人看来,等于是要求和那女人私奔或者要那女人做妾,即使两情相悦也都得禀过尊长才行!前些年司马相如勾引卓王孙的寡妇女儿卓文君私奔,虽然陛下欣赏司马相如的才干,召他入朝为官,但朝中群臣却大都看不起司马相如,说他无行,很少有人跟他来往,司马相如也就只能够当个帮闲的大臣,可当不上真正帮忙的大臣。我们家人人恪守礼法,怎能做此违礼之事?这样拖下去,拖到我们离开漠北回长安那可糟了。
  偏偏我是做妹妹的,兄长不发话,我怎能去干涉兄长的私事?长幼有序,我应该听他的话而不是他听我的。看今日过後怎么说,无论如何,我不能亏了云娜,实在不行,我可要厚着脸皮要我三兄做个决断!
  左谷蠡王带了他的阏氏儿女们,加上云娜和我及我三兄,乘了几辆车,由稽留斯带一百名骑士保护,朝南而去。
  左谷蠡王的母亲葬在一处山峦之下的松林中,远远便看见享殿,我亲眼看到过伊稚斜为赵王修的陵墓和享殿,明显发觉,左谷蠡王为母亲修的陵墓和享殿的修筑规模和建筑的精致都胜过赵王陵。享殿的顶上盖的不是草,而是精致的瓦当,而享殿的柱子上的各类雕刻更是精美,还镶着金箔,显得富丽堂皇。
  阿瓫姬道:“赵王阏氏,母阏氏的陵墓是汉人工匠参合汉家建筑的风格修筑的,墓中还使用了黄肠题凑,又立了石碑,母阏氏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喜欢。”这黄肠题凑在我是帝王级的葬仪,向来不用于后妃,左谷蠡王却用在母阏氏身上,那是很出格的规格了。大汉除了皇帝,恐怕谁也不敢给母亲这样修。
  话虽如此,但左谷蠡王母亲墓前用石头铺就的魂灵之路却非我汉家习俗,而是匈奴葬俗。听说左谷蠡王还杀了不少牲畜为母亲陪葬,这也不是我汉家的习俗,这个陵墓看起来是汉匈两种风格夹杂在一起修筑的。
  左谷蠡王下了车,我一见他,不由得一怔,我看吃惊的人不仅是我,而是所有的人!他在上车的时候穿的是匈奴王服,但下车的时候却是一身汉家丧服!他人本俊美,此时一身素衣,益发显得俊逸不群,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倒与衣服的颜色分不出来了。
  左谷蠡王从我身边走过,进了享殿,我忙跟在他诸位阏氏身後进了享殿。左谷蠡王携了云娜,向一个约两尺高的石刻跪拜行礼,我和三兄在这群人的最後跟着行礼,我心想:你是汉人,而且始终未忘汉家,告诫儿子手上不沾汉人血,仅凭这一点,我也很尊重你。但愿你的魂灵能够回到汉地,回到故乡,见到你的亲人们。行过礼,左谷蠡王让人送上祭品,几名巫师在一旁念着什么,我们在一旁默默聆听。
  巫师念完了,左谷蠡王带我们进了林中,林中有两座并排的陵墓,一座好像要小一点,云娜低声道:“那是我阿爸的墓。”左谷蠡王带着众人在母亲墓前行跪拜礼,又到继父墓前躬身行礼,云娜却泫然欲滴,跪了下去,我正犹豫是不是也要跪下,却见三兄已跪下顿首,于是也跪下顿首。心想:兄长是打算要做左谷蠡王的妹婿了?否则,何必对云娜的亲生父母行这样的大礼?不由得暗暗欢喜。
  左谷蠡王道:“谢谢王司马,谢谢季姜。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在唉起墓前坐一会。”云娜道:“我陪陪兄长,在唉起和阿爸墓前守一会。”左谷蠡王道:“也好,也许你以後再也没机会祭祀父母的陵墓了。”
  众人退出林中,今日虽然有太阳,但是气温还是很低,又有风,站在风中,亦有寒意,几位阏氏带着左谷蠡王几个年幼的儿女都躲到车上去了。三兄对我说:“季姜,你也到车上去,小心别受凉。”
  我说:“我不冷,我在这里陪着兄长。”
  三兄道:“我有什么好陪的。”
  我说:“兄长在云娜的父母陵前行了大礼……”
  三兄道:“季姜不要乱说。云娜的父母都是汉人,而且云娜母亲的死跟她不忘汉家人有些关系,你说她是不是值得尊敬呢。再说,他们又是长辈,我跪一次他们也没关系的。”
  我笑道:“真是这样吗?”
  左谷蠡王带了他的阏氏儿女们,加上云娜和我及我三兄,乘了几辆车,由稽留斯带一百名骑士保护,朝南而去。
  左谷蠡王的母亲葬在一处山峦之下的松林中,远远便看见享殿,我亲眼看到过伊稚斜为赵王修的陵墓和享殿,明显发觉,左谷蠡王为母亲修的陵墓和享殿的修筑规模和建筑的精致都胜过赵王陵。享殿的顶上盖的不是草,而是精致的瓦当,而享殿的柱子上的各类雕刻更是精美,还镶着金箔,显得富丽堂皇。
  阿瓫姬道:“赵王阏氏,母阏氏的陵墓是汉人工匠参合汉家建筑的风格修筑的,墓中还使用了黄肠题凑,又立了石碑,母阏氏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喜欢。”这黄肠题凑在我是帝王级的葬仪,向来不用于后妃,左谷蠡王却用在母阏氏身上,那是很出格的规格了。大汉除了皇帝,恐怕谁也不敢给母亲这样修。
  话虽如此,但左谷蠡王母亲墓前用石头铺就的魂灵之路却非我汉家习俗,而是匈奴葬俗。听说左谷蠡王还杀了不少牲畜为母亲陪葬,这也不是我汉家的习俗,这个陵墓看起来是汉匈两种风格夹杂在一起修筑的。
  左谷蠡王下了车,我一见他,不由得一怔,我看吃惊的人不仅是我,而是所有的人!他在上车的时候穿的是匈奴王服,但下车的时候却是一身汉家丧服!他人本俊美,此时一身素衣,益发显得俊逸不群,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倒与衣服的颜色分不出来了。
  左谷蠡王从我身边走过,进了享殿,我忙跟在他诸位阏氏身後进了享殿。左谷蠡王携了云娜,向一个约两尺高的石刻跪拜行礼,我和三兄在这群人的最後跟着行礼,我心想:你是汉人,而且始终未忘汉家,告诫儿子手上不沾汉人血,仅凭这一点,我也很尊重你。但愿你的魂灵能够回到汉地,回到故乡,见到你的亲人们。行过礼,左谷蠡王让人送上祭品,几名巫师在一旁念着什么,我们在一旁默默聆听。
  巫师念完了,左谷蠡王带我们进了林中,林中有两座并排的陵墓,一座好像要小一点,云娜低声道:“那是我阿爸的墓。”左谷蠡王带着众人在母亲墓前行跪拜礼,又到继父墓前躬身行礼,云娜却泫然欲滴,跪了下去,我正犹豫是不是也要跪下,却见三兄已跪下顿首,于是也跪下顿首。心想:兄长是打算要做左谷蠡王的妹婿了?否则,何必对云娜的亲生父母行这样的大礼?不由得暗暗欢喜。
  左谷蠡王道:“谢谢王司马,谢谢季姜。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在唉起墓前坐一会。”云娜道:“我陪陪兄长,在唉起和阿爸墓前守一会。”左谷蠡王道:“也好,也许你以後再也没机会祭祀父母的陵墓了。”
  众人退出林中,今日虽然有太阳,但是气温还是很低,又有风,站在风中,亦有寒意,几位阏氏带着左谷蠡王几个年幼的儿女都躲到车上去了。三兄对我说:“季姜,你也到车上去,小心别受凉。”
  我说:“我不冷,我在这里陪着兄长。”
  三兄道:“我有什么好陪的。”
  我说:“兄长在云娜的父母陵前行了大礼……”
  三兄道:“季姜不要乱说。云娜的父母都是汉人,而且云娜母亲的死跟她不忘汉家人有些关系,你说她是不是值得尊敬呢。再说,他们又是长辈,我跪一次他们也没关系的。”
  我笑道:“真是这样吗?”
  三兄脸一沉,道:“季姜!你是妹妹,你不可以干涉兄长的私事!”
  我说:“兄长,你真生气了?妹妹不问就是了。”
  三兄道:“到车上去休息休息,在旷野里吹风,这滋味很好受?”
  我说:“多谢兄长关心。”走到车前,原本我应该踩在踵上上车的,可我偏偏去按了一下车辕,便跳上了车。只听三兄在身後说:“越来越野了!哪能这样跳上车!”
  我转头道:“我野给你看!”说完坐到茵上,一拉辔绳,驾车便行,没走几步,兄长便赶了上来:“不准驾车!这很危险。别说汉家女子了,即使匈奴女子也不会去驾车的。”
  我说:“谁叫你和四兄要教我,这要怪你们!”停住了车。
  三兄道:“我和四弟只是教你玩,谁教你到外面去炫耀的。”
  正在这时,云娜从林中走出,我说:“云娜,上车来。”云娜慢慢走过,走到我三兄面前,三兄道:“云娜,你先上车吧,以免受凉。”
  云娜脸上泪水未干,听了兄长这话,俏脸生春,低着头,道:“多谢王司马。”
  三兄道:“只是一句话,哪用得着谢。季姜,带云娜上车。”
  我伸手拉了拉云娜,把她拉上了车,关上车门。我问道:“你兄长还在林中?”
  云娜道:“兄长说,他要一个人静一静,让我不要陪他。我说天气很冷,他说他只待一会就出来。阏氏,兄长这次真奇怪,竟然穿了汉服来祭祀,以前他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穿汉服的,他不想惹人闲话。”
  我说:“单于和诸王这么对他,又害死了你们的唉起,他还顾忌什么?你唉起见他穿汉服,一定很高兴。”
  二十二 佳人有功报天子 胡儿无计别恩仇
  云娜道:“阏氏说得是。我原想多陪陪唉起和阿爸,这次兄长说要送我回汉地,我再也不能来父母坟上了。我取了他们坟上的一块土,以後到了汉地,按汉地风俗祭祀。兄长却不要我陪,每次来唉起陵前,他都会待很久,他有很多心事,只给唉起说。他心里很苦。不过今日他说他很欣慰,他原以为王司马不愿意叩拜我的父母,谁想王司马倒很痛快。”说到这里,脸上又是一红。
  我说:“我兄长心里也矛盾,云娜,你放心,我想他会做个决定的,你是个好女子。我们一起为你唉起和阿爸祈祷好吗?”
  云娜道:“多谢阏氏。”
  过了很久,侍卫送来了食物,我们人人都吃了一点,左谷蠡王却还在林中,他早有命令,他不出来,谁也不准进去。太阳已经偏西,左谷蠡王还没出来,几位阏氏从车上下来,七嘴八舌,瑟瑟走到我们的车前,对云娜道:“览雅,你去看看大王行不?只有你去,大王不会责怪。”
  云娜对我说:“阏氏,我害怕一个人进去,你陪我进林,可以吗?”说完不由我分说,拉了我的手,下了车,走进了那幽森的林中。
  说实话,现在这个时分,林中早就变得很是阴暗,路也看不太清楚了,一个人进来倒的确有些害怕。云娜和我手拉着手,踩着满地的枯枝败叶及未化完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林子。
  左谷蠡王的白衣很是醒目,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他,只见他伫立在母亲的坟前,好像纹丝不动,我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现在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却还是这个样子。他该不会冻僵了吧?现在的气温可也是很冷的。
  我急忙拉着云娜紧走了几步,这时候,却突然听到左谷蠡王在说话,只听左谷蠡王道:“唉起,我们掳掠了汉人多年,汉人终于要找我们报仇了!他们把战争带到了匈奴的本土。以前我们让汉人体会到了战争之苦,现在这个苦要我们自己来承受了。唉起,你说过,要你的儿子手上不沾汉人血,我一直遵守对你的承诺,我此生此世,绝对不会到汉地去杀一个汉人,也不会杀在我匈奴的任何一个汉人,但是汉军杀了来,单于让我组织军队去对抗,你说我是不是还是不能杀他们呢?平民百姓我可以不杀,难道军队我也不杀吗?我一直跟单于说,汉军的装备比我们好,汉军的将领卫青和霍去病不是从前那些无能的李广和公孙贺那样的将军,我们很可能打不过他们。我们不该与他们正面交锋,我们应该利用我们胡人灵活机动的优势,和汉军在大漠兜圈子,耗尽他们的粮食,这样,我们不战他们也会败退回去。可是没人听我的!这次他们分两路而来,分击左部和大单于本部,我跟大单于建议说,我们放弃左部,把所有的人都撤走,所有的牛羊和物资都带走,反正我们匈奴没什么城市让他们来抢,人员也可以很快散开,让霍去病部扑空,汉军的粮食是有限的,霍去病捕捉不到我们大军的主力,吃完了粮食只得回去。同时,我们集中大匈奴倾国之兵围歼卫青部,到时候我们的兵力将是卫青的五到八倍,卫青再厉害也得打败,即使霍去病得到消息,也赶不及来帮助卫青部了。管他几路来,我只集中一路打!只要打败卫青部,汉军以後便不敢轻易出塞,我们再找机会夺回阴山河南和敦薨,大匈奴还有复兴的机会。只要我们赢了,还是可以跟汉人和亲的。我想过了,这是我大匈奴唯一战胜汉军的方略…… ”

  我明知伊稚斜并未采用左谷蠡王的方略,可是听他说到这里时,却也忍不住为汉军捏了把汗,匈奴真要这么打,霍将军可能还能全身而退,可大将军危矣!历史都得改写了!这个左谷蠡王不知看没看过《孙子兵法》,但此人真有头脑,深得孙子用兵之道。他要真这么干,我汉军如何破解?霍将军星夜回援?可是千里奔袭,人困马乏,再精锐的士兵也成疲军,还能打吗?谢天谢地,伊稚斜没听左谷蠡王的。
  只听左谷蠡王道:“我还跟他们说,要是他们怕霍去病不上当,我可以亲自领一两万人去引诱他,即使我这只军队全军覆没,他们还是可以打败卫青的……可是,唉起,还是没人听我的!单于要我帮着左贤王对抗霍去病部,他自率本部和右谷蠡王部及右贤王的残部对抗卫青部。力分则弱,大单于是真不懂这个理吗?他们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是因为我的汉人血统?可是他们忘了,我的大父是谁,我的阿爸是谁,我姓挛鞮氏,我不姓林!我爱你,可我也爱我阿爸,爱我大父!我知道我是匈奴人!难道我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大匈奴败绩?唉起,我不愿意和汉人打仗,可我更不愿意大匈奴沉沦失败!我们几代君王的心血,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强大国家就这样眼睁睁地衰败吗?我更怕乌桓鲜卑丁零人他们墙倒众人推。为什么他们总是不相信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怀疑的事?因为我有一个汉人唉起?还是因为我喜欢学习汉人的学问?用汉人的器物?可是学汉人的学问,用汉人的器物,大匈奴诸王多的是,怎么独独针对我一个?他们杀了你,又防着我,唉起,孩儿这一生是不是个错误,是不是个不该出生的人?为什么,我的三个兄弟,偏偏就只有我活下来?你是我的唉起,是你给了我生命,我不可以怪你,唉起,我不该抱怨,我会伤了你的心,原谅我……人人都说大单于器重我,可是我说的话一点分量也没有,没有人听我的,我无力回天,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我雄驼草原上的大好男儿白白送死!”说到这里,他用手轻轻地按在坟头上,眼泪滚滚而下。
  只听他道:“单于对我的恩情很重,没有他,我肯定活不到今日。可是他是害死你的凶手啊,他对我再亲,也亲不过你,你是我的生身之母!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母子团聚,孩儿在心中不止一次地发誓,一定要做一个最孝顺的儿子,让你忘记痛苦,忘记耻辱,让你有一个安定幸福的晚年,儿孙绕膝,共聚天伦。你忘不了你的家,我就按照你说过的你老家的情形为你修筑了一座城,建了一套房屋,照你说的为你种了忍冬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努力反而害了你!我最崇拜最敬爱的人居然会害你!这谁会想到?我是不太幼稚了?我会亲自去质问伊稚斜!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他必须付出代价!可是,唉起,”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道:“现在这种情况,我能为你复仇吗?我若在这时候杀了伊稚斜,大匈奴一定大乱,这不是帮了汉军的大忙?和我亲自动手灭掉大匈奴有何两样?我真这么干了,我没脸见我的大父和阿爸!我很矛盾,我想等这次大战之後我再为你复仇,即使我杀不了伊稚斜,至少我也得杀了都隆奇!他是罪魁祸首!你觉得我这样做可以吗?”
  我们都不敢说话惊动他,一时之间,周围变得异样地阒寂。
  突然,左谷蠡王轻轻唱起歌来,我仔细听着,他唱的好像是首唱给母亲的歌,歌词是:
  亲爱的母亲,请听听孩儿的倾诉。
  苍天没有你的爱宽广,春日没有你的爱温暖。
  草原没有你的爱包容,鲜花没有你的爱灿烂。
  你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呼唤。
  你所在之处,就是世间最快乐的天堂。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的母亲,你在长安还好吗?我前生在重庆的母亲啊,你是不是也曾为女儿流尽了眼泪,操碎了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可爱!转头看去,只见云娜也是热泪盈眶。
  左谷蠡王一连唱了好几遍,低下头,低声饮泣,他说:“自从我们分别之後,孩儿天天都在想你,每个夜晚都梦到你。可是,孩儿寄人篱下,自身难保,怎能接你回来受苦?孩儿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最爱孩儿的人!我好容易得到了军臣单于的赏识,封了骑长,原想接你团聚,却又颠沛流离,没个安宁,你身体不好,我怎能让你随我过那动荡不安的生活?帛珠跟我一起吃了很多苦,我怎能让你也来受这苦?我做了小王,被左贤王差来遣去,整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也没法来接你。等到封了左谷蠡王,却又接手一个烂摊子,终于安定下来,我派人来接你,谁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我是不是个害人的祸根?你爱我,可我害死了你;帛珠爱我,我也害死了她。瑟瑟爱我,我担心她将来也不会有好结果……汉人送季姜到我身边来,真是奇怪,汉人怎么会知道我会喜欢季姜这样的女人?因为季姜象你吗?谁告诉他们的?我手下是不是有汉人的间谍?她当然不如你美貌,可是她的出身、气质、神韵、才学、心智样样都强过你,还和你一样的温柔婉嫕……(我听到这里,既羞怯欢喜又惶恐担心,转身就想逃走,云娜使劲拉着我不放)只是我始终摸不到她的心,她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大汉天子是个很厉害的人,一个忠于大汉天子的女人我也不敢喜欢……而且我若强行将她留在我身边,我相信她不会有好结果……我没有胆量再去爱人,也不敢尽心去获取她的爱,她也拒绝了我,她说菡萏本是南国种,难与旋花一处开……这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追求一个女人追求不到,唉起,她真的打击我的自信心……就这样吧,让她回长安……唉起,我这样做你喜欢吗?我不能强迫别人。强迫一个象你的汉家女子,你会生气的,对不?”
  “我记得当年阿爸和兄姊为了让你开心,都穿过汉服,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孩儿穿汉家衣冠,所以让人做了几套汉服,想要穿给你看。可你却一次也没看到。我怕人议论,也不敢穿了汉服来见你。可是他们那样对你,我又何必顾忌。今日我在你墓前穿了汉家的服饰,你心里高兴吗?以後,孩儿每次来看你,都穿汉家衣冠。唉起,孩儿连累了你,孩儿自负聪明,却不知人心险诈,是孩儿害了你的性命。你怪我吗?唉起,无论你是不是怪我,孩儿此生也不会原谅自己!你知道吗?你最疼爱的女儿云娜,她喜欢上了一个汉人,我也喜欢那个汉人,他的家世人品都好,我带他来看你,你同意吗?我想你一定会同意的。我希望他自己提出来最好,若是他不肯提出,我自己找机会说。在云娜归汉之前,这事一定要办妥,我不想委屈了云娜,让别人议论!”云娜听到这里,云娜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嘿,她一定很害羞,左谷蠡王真的是在选妹婿!
  左谷蠡王缓缓站起,凝视着母亲的墓,久久伫立。他没有再说话,我和云娜也不敢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说:“季姜,云娜,听够了吗?你们躲在一旁做什?”
  他发现了我们,我拉着云娜,走了出来,云娜道:“兄长,你发现我们了。”
  左谷蠡王也不回头,道:“我早看见了。我要如此大意,我只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季姜,我说的关于你的话,我给单于定的计策,你都听见了?”
  我说:“是的。”
  左谷蠡王笑道:“你怎么想?”
  我说:“从前我怎么说的,今天还是那句话!大王自己也已经做出了理智的决定。”
  左谷蠡王一笑:“是的,这样最好……关于汉匈战争的事,你会怎么办?想办法告诉汉军?你不怕我杀你?”
  我说:“是的,我会想办法告诉汉军。我怕大王杀我,可我想,如此重大的事,依大王的性子,本不会让我听到。大王既然容忍我听到,就必然不会杀我。”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季姜,你很勇敢,也很聪明。你的气节我也很佩服。汉家有女如此,是汉家的骄傲。我不会杀你,因为单于根本不会采用我的计谋,所以你也不用冒生命危险去告诉汉军了。我让你听到,就是我知道单于根本不会采纳我的计谋,所以你听不听都无所谓。不过,以後你可以回去告诉他们,并不是我匈奴没有人能打败他们,只是……天意啊!季姜,你们汉军赢了!”
  他取出胡笳,道:“我再为唉起吹一曲,我吹完了,我们就走。”他吹的那支曲子正是前年我曾与他合奏的那支思乡曲,随着乐韵,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滔滔黄河,滚滚长江,巍巍华山,壮美长城,雄伟汉关,明月升起,林中树木都被披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纱,聆听着那悠扬凄凉的笳声,令人神为之醉,心为之碎。
  一曲既罢,左谷蠡王跪下顿首,云娜和我也跟着跪下,左谷蠡王道:“唉起,孩儿走了。以後再来看你!云娜也许再也不会来了,她会归汉,你看到她幸福也会开心是吗?”
  他站起身,向林外走去,更不回头。我们跟在他的身後,云娜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一望,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走在林间路上,左谷蠡王道:“这次我去见单于之前,想转道匈奴水去,拜见我大父冒顿单于和大母屈兰阏氏的陵墓,季姜,你是我挛鞮氏之妇,我也要你去拜见,顺便去看看者总老母(即屈兰瑛慤的侍女弥姐者总),她也老了,再不见她,以後不知能否再见。你愿意去否?王司马若是有顾忌,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
  我说:“我是挛鞮氏之妇,拜见祖舅祖姑陵墓,是应有之义。”我心想:我愿意不愿意都得拜,这是家礼,即使陛下在此,也会命令我拜,我推脱不了。只是我兄长一定不愿意,你能体会就好。
  来时的悲哀,化为去时的伤感,人生若梦,世事变幻,谁也无法预知将来。左谷蠡王这次去见单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他真会直接质问单于吗?他说过,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单于闹翻的,万一单于和左贤王害他怎么办?他不愿意不顾大局,别人可不一定。而陛下交给我的任务,我是否真的该告诉左谷蠡王,求他相助?
  又过了两天,左谷蠡王让大军先走,到指定的地方去等待,自己则带着三千名精锐骑士次日再走,他让我和云娜好好收拾一下,因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到长安,见到父母兄姊,不由得煞是欢喜,可是在这里住了两年,也“野”了两年,这里的人从左谷蠡王以下,个个待我挺好,即使瑟瑟厌恶我,她也只是可恶在嘴上,从未对我做过真正称得上是伤害的恶事,又不由得有些依依惆怅之意。
  云娜更是哀伤,她此次归汉,将永别左谷蠡王,而左谷蠡王是她唯一的骨肉至亲,又对她怜爱呵护备至,兄妹分别,再不能相见,她又如何不伤心?与云娜相反,琴瑄和捐之则是兴高采烈,在匈奴的遭遇对她们来说就是一个恶梦,尤其是琴瑄,她从来不愿也不敢再提及她在匈奴被十几个胡人淫辱的事,如果不是有幸遇上左谷蠡王,她只怕早就被人凌辱死了。更悲剧的是,她还没有亲人可以投奔,但能回到故乡,同时把叔父的遗物带回祖坟去安葬,是她最大的愿望,至于以後的事,她走一步算一步了。对捐之来说,她幸运得多,至少聪明的她逃脱了被胡人凌辱的耻辱,再说她的父母兄弟虽然都被杀死了,但她一直认为她的伯父大父等亲属一定还活着,她自己说她的这些长辈还是疼爱她的,她可以去投奔他们。对于很多被掳掠到匈奴受尽凌辱而死的汉家姊妹来说,她们还能够回家,不至于埋骨异域,独剩孤魂望长城,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幸运。
  听人说,这里很多被抢到匈奴的汉人在临死之前,都有一个共同愿望,在安葬他们的时候,和左谷蠡王的母亲临终叮嘱一样:头向南,以望汉地,以慰永恒的故国之思……汉家之人,即使朝廷下令远徙,也大都安土难迁,不愿意离开,何况被北狄所掳,永无归期?当真是一步一回头,哭声上云天。凄凄离乡去,思之摧心肝!这亘古未结的兵戈,你到底造成了多少人间惨剧,到底让多少人做了他乡之鬼?可是,人类的文明就是一部战争史,想永无战争,那只是善良人们的幻想,你不打别人,别人会打你!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制止战争的只有战争!以战止战!和平只能够用战争才能够得到!用乞讨和金帛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和平!反而会加剧敌人的贪婪!只有虎狼才有资格说仁慈,兔子和鹿的所谓仁慈只能够让人发笑!
  左谷蠡王在城中的大厅中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宴会,为我们送行。他向我三兄和董憙敬酒。董憙和三兄都向他称谢。
  董憙道:“多谢大王,此一别你我只怕再难把酒言欢了。以後你我恐只能再见于沙场,思之不觉黯然。憙再敬大王一杯。”
  左谷蠡王笑道:“董郎中说话倒很坦诚。听闻董郎中的生母是匈奴人?”
  董憙道:“是,先妣早卒。可我是汉地良家子,是汉军军人!”
  左谷蠡王道:“那倒是。军人只服从军令!”
  三兄道:“大王若有机会,也可到长安一游。我会亲到长安酒肆为大王沽酒,与大王共醟一场。(注:古人称造酒为酿,酒铺为肆,纵酒狂饮为醟,主人向客人敬酒为酬,客人向主人敬酒为酢,君主赐酒给民众共饮为酺,各有说法)”
  左谷蠡王道:“我不会去长安,绝不会去!我此生只能埋骨漠北,来世再去长安吧。王司马,在漠北与我共醟一场便是!来,你我纵饮!”说完不住为三兄和董憙舀酒,几人痛釂(釂,指一饮而尽)尽意。
  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及左谷蠡王的几位阏氏儿女坐在一边,一边慢慢吃喝,一边看着他们痛饮。我可不敢象他们那样喝,这酒很烈,我根本没酒量,万一喝醉,那可糟了。在汉人看来,女子喝醉酒,荒唐透顶,只有蛮夷戎狄野妇村妪才会喝醉,即使是男人喝醉也很失体统,只是男人们不象女人那么受的约束多,喝醉酒的事难免发生,当然从主流来说,也认为这是失礼之行。汉时民间与贵族阶层大不相同,节日赐酺之时,有时男女杂坐,饮酒无度,有失风化,朝廷屡禁不止,也只得睁眼闭眼。
  酒酣饭足,左谷蠡王的几位阏氏都争着和左谷蠡王告别,尽管瑟瑟向左谷蠡王反复求恳,要随他同去,左谷蠡王也坚决不答应。
  阿瓫姬坐在一旁,看着瑟瑟和其它几名阏氏争着和左谷蠡王说话,脸上有依依之色,却一句话不说,只紧紧地将小女儿抱在怀中。
  左谷蠡王道:“阿瓫姬,你怎么了?”
  阿瓫姬道:“我等她们说完再说。”
  左谷蠡王笑道:“你这么小心干么?”
  阿瓫姬道:“我……大王,阿瓫姬只有一个愿望,只求大王一定平安归来!大王若有意外,阿瓫姬就跳到郅居水去!”说到此,眼泪滚滚而下。
  依我对阿瓫姬的了解来说,阿瓫姬的反应倒不觉得意外。我知道她一直将自己对左谷蠡王的一腔挚热的爱恋隐藏得很深,她因为出生微寒,受的教育又让她无法承担起管理後帐的责任,再加上无子,无法与众位阏氏相比,虽然因为一连串的意外从第四位升到第二位,但一直很是自卑,可是这次左谷蠡王征战,不知吉凶,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丈夫的热爱,吐露了心中的秘密。
  阿瓫姬显然从来没有这么不顾一切地说过这样炽烈的情话,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强烈感情惊住了,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左谷蠡王突然把身边的胡笳取出,交给阿瓫姬,道:“阿瓫姬,这只胡笳给你!”
  阿瓫姬显然很是惊讶道:“给我?大王这是何意?”
  左谷蠡王微笑道:“你心里难过,就把这只胡笳砸烂了吧。”
  阿瓫姬道:“我怎么敢把大王心爱的胡笳砸烂?大王会容忍这样泼辣的行为?”
  左谷蠡王微笑道:“不过就是一只胡笳,怎能与你相比?别说你要砸烂这只胡笳,即使你把我的那些胡笳都砸烂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吹不了胡笳,吹胡笛就行了,吹不了胡笛,我还可以去打鼓摇铃。”
  阿瓫姬喜极而泣:“大王……”
  左谷蠡王道:“阿瓫姬,你放心,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的阏氏。我们已经有了洛珎,我们还会有王子的。阿瓫姬,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家里的事都交给你,照顾好我们的家,我相信你。”
  阿瓫姬哭道:“大王!”抱着女儿,扑到他的怀中。左谷蠡王把她母女搂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只听洛珎稚嫩的童音道:“阿爸,我痛,你挤痛我了。”左谷蠡王笑着松开手,拉起女儿的小手哄她,众人都忍不住笑了,洛珎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脸茫然,显然不明白大人们在笑什么。
  左谷蠡王对诸位阏氏道:“你们大家要亲如姊妹,和睦相处,照顾好儿女们。千万别惹事端,知道吗?”几位阏氏俱都含笑答应。
  夜渐深,厅中烈火熊熊,笑语融融,温暖如春……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间永远不停地流逝,该结束的,终究会结束。
  第二天,阳光灿烂,今年漠北的冬天不是太冷,春天也来得早了些,现在是三月中旬,原野上的积雪大都融化,草原上已经展露出了春天的绿意,牛羊在草地上撒欢。雄驼草原上的人们集中到郅居水边为左谷蠡王送行,郅居水波光粼粼,映着金色的阳光,河风习习,别有一翻风光。全副武装的数千骑士早已经列好队,整装待发,我发现曹未央居然也在其中,他要跟我们一起去见单于,帮匈奴人打仗?岂有此理!他帮着左谷蠡王炼铁,炼了几年都没铸造出武器,尽造些农具锅具之类,我本来以为这是他故意为之,对他的映像还不太坏,没想到他竟然会帮着匈奴人和汉军战斗,对他的这点好感便消失了。
  为了照顾我和云娜琴瑄捐之等几名女子,左谷蠡王还挑选了卆姬阿猥等一共十名侍女随我们乘车同去。
  相邦带着留守的诸小王小侯都来了,左谷蠡王的阏氏和儿女们也都赶来,依依而别。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这郅居水风光,难免惆怅难舍。
  队伍终于出发了,送行的人们终于从眼前消失,远处的山岗上,一群野狼警惕地打量着我们这只队伍。我记得左谷蠡王王庭附近生活的这群狼,去年秋天看着好像有五六只小狼,经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好像只剩下二只了,其余几只大概都在漠北的冬天里死于冻饿疾病或者天敌。去年的冬天在我的印象中还不算是很冷,记得前年冬天中城附近生活的那群狼所养的小狼,一只都没有活过那个可怕的冬天。这些狼的生活也实在颇为艰难,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啊。我从未在匈奴人的传说中听到过大漠野狼收养人类婴儿的传说,以前在科学节目里看到的凡是收养人类婴儿的生物,无论狼还是猴熊,都是发生在热带丛林里的故事,一旦被动物收养,便无法回复人类的智力,即使回到人类社会,也因为肠道益生菌群习惯了动物的食物,无法消化人类的食物,健康状况会很快恶化而病死。
  这一路倒也顺利,左谷蠡王的大队人马在稽留斯的带领下已经先行去单于廷了,左谷蠡王自率的三千精骑由几名千骑长率领,统一归吐久伐指挥,等左谷蠡王祭完大父大母的陵墓,再去与稽留斯所率大队会合,一起去见伊稚斜。
  左谷蠡王的侍卫长阿乌突在围剿地连猛略的时候受了重伤,养了一个多月尚未痊愈,一直留在左城养伤,左谷蠡王去看过他几次,虽说左谷蠡王无论到哪里都带上他,但这次因为他的伤势,那是真的没法带他走了。
  走了十几天,四月初,赶到匈奴水河谷(今外蒙古呼尼河谷),那里在龙城西北方,距离龙城不到一千里。左谷蠡王说,这是匈奴人的故乡,历代单于有不少都葬在此处。这里的环境非常好,有山有水,森林也非常茂盛,主要由松树和桦树等树种构成(至今呼尼河附近犹自森林密布,两千多年前自是更好),现在天气已经转暖,草原上生机盎然,天蓝地绿,野花盛开,风清气爽。
  这附近散布着大大小小上千座陵墓,除了历代单于外,还有他们的阏氏近臣,死後都从葬,和我汉家的重要大臣陪葬帝陵的规矩差不多,这对臣妾来说,是一种荣耀。这些大墓除了封土外,四面还用石块砌上,用以保护。左谷蠡王在附近的林中驻有一队人马,负责管理墓地清洁,禁止人兽骚扰。
  远远的,左谷蠡王便令众骑士下马扎营,我三兄和董憙也留在营中,他仅带少许近臣及我与云娜,领一百骑士前去祭墓,以免人数过多,骚扰众先王安宁。
  对面有人迎了过来,走到面前,下马行礼。左谷蠡王道:“先王陵墓一切安好?”
  那人道:“禀告大王,这里一切安好。”
  左谷蠡王道:“弥姐者总怎么样了?我上次来祭拜,巫师说她病得不轻,不宜见她,这次如何?”
  那人道:“先王和大王都吩咐过,要我们妥为照顾。下臣一直谨遵令谕,不敢有违,一直安排有两位侍女昼夜服侍,者总老母病势已见大愈,想必可以与大王一见了。”
  左谷蠡王面露微笑,道:“那好。我还担心以後见不到她了,十八年了,十八年不见,她还认得我吗?季姜,”他回过头,对我说:“我们先去祭祀我大父和大母。祭祀完了才去见者总老母。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我说:“凌惠一切听从大王吩咐。”
  左谷蠡王跳下马,我和云娜及众人都随着下马,众人步行走入松林,松林先见一座享殿,在我看来,要论到富丽堂皇,还不如左谷蠡王给母亲修的那个享殿,那个享殿总算顶上盖的是瓦当,这个享殿盖的居然是草,这些草互相打结,极是牢固。我在雄驼草原的时候就知道,草顶只要做得恰如其法,还是能够抵挡住大风的侵袭的,只是看着总觉显得太过寒碜,一国之君的享殿还不如其诸侯王的母亲享殿看着顺眼。
  享殿中有人先就摆上了祭品,左谷蠡王带着我们行礼,我心想:你是我汉家的敌人,我稀里糊涂做了你的孙妇,尽管我是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甘,但这名份相关,不拜你是不行的了,再说人死为大,人死恨消,你总算也是一代英雄,我拜拜你也说得过去。不知你死後是否有知,我肚中向你申明,我向你行的是家礼,是看在左谷蠡王的面上。按汉家礼仪,只要为丈夫守足了三年之丧,就算是完贞了,以後我回了汉地,我和你再无相关,我也不会再拜你了。
  我老老实实地行礼上祭,心里突然想起,我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我为潦侯守的三年之丧已经满了,即使按礼,我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回母家,重获自由之身……
  左谷蠡王行完祭礼,带我们到享殿後的那座大墓面前再次行礼,冒顿单于就葬在这里吗?这座墓除了规模特别大,这周长得有好几十丈外,和其它的陵墓亦无太大的区别,墓前也没有什么石碑之类,墓上芳草萋萋,随风而舞,看着煞是苍凉。在这座大墓周围,散落着一些小墓。
  左谷蠡王带着我们围着墓转了好几圈,然後又拿起扫帚,把散落在墓上墓周的落叶轻轻扫掉,又走到离这座大墓不远的另一座墓旁,同样祭拜行礼,他说,这墓中葬的是他的亲大母屈兰阏氏。我知道她,那个美丽的羌族公主屈兰瑛慤,她才二十四岁青春年少的时候就死了,追随她的丈夫而去,能够生生死死与所爱的人葬在一起,对她来说也是种幸运吧。
  祭祀完屈兰阏氏,他又回到冒顿单于的陵墓前,伫立良久,在漠北的春风吹拂之下,我只觉阵阵寒意,我们汉家正在和匈奴开仗,我却在这里祭拜这个我们汉家的大仇人,以後要是回了汉地,我会不会觉得这一切经历像是在做梦?
  只听左谷蠡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再陪陪大父。我有很多话跟他说,我不出来,你们都不准进来,这次,我绝不允许有人来偷听!”我和云娜走出林外,到那些守陵人住的帐中去暂时休憩。
  刚坐下喝了点水,便听帐外有个老人的声音说:“大王来了吗?”
  阿猥道:“谁?”一个侍卫的声音在说:“哦,者总老母,你来了。你身体不好,大王说等会祭祀完了,他自己去见你。”
  者总道:“那我就等等大王。”
  外面没声音了。云娜道:“我去看看。”我忙说:“我陪你去看看。”我们两人掀开帐门,走了出去,只见一个老妇人站在外面,这老妇人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好几了,若说她有八十岁,我也不奇怪。她又瘦又小,站起来不到我的耳根高,皮肤就象风干了的老母鸡一样枯燥,头顶大部分已经秃了,只剩下了一小撮白毛,手上身上的污垢那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了,眯着一对小眼睛,那眼睛里倒还能够看到一丝丝神采。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是汉人?”
  我说:“是的。”
  她皱眉道:“大王和右日逐王一样,怎么会喜欢汉女。右日逐王惹的麻烦还小了吗?再说,大王还小,怎么也学他阿爸一样?看来,我得给他守着点。”
  云娜道:“你在说什么?她是赵王阏氏,我兄长的客人。我兄长也不小了,不用你来教训。”
  者总双手比划了一下,道:“我见过大王,他就这么高,不是还很小嘛。”
  这个者总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一名侍卫忙道:“者总老母脑子有点问题,有时候清楚,有时候犯糊涂。别跟她当真,我们都习惯了。”
  嗯,果然是老年痴呆症,懒得跟她计较。突听有人道:“大王回来了!”我们回头一看,果见左谷蠡王急步而来,云娜道:“者总老母,你不是要见我兄长嘛,他来了。”
  者总看到玉树临风般的左谷蠡王,反而摇了摇头,往後退了几步,道:“你是谁?”
  左谷蠡王道:“者总老母,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径路啊,我是冒顿单于和屈兰阏氏的孙子,伊屠伊伐斯的儿子挛鞮径路啊!我记得你当年还抱过我呢!”
  者总摇头道:“不对。径路才这么小,”她用手比划了一下,道:“不对!”又比划大了一些,道:“他应该有这么大了。我这辈子没见过比径路更漂亮更可爱的孩子。”
  左谷蠡王苦笑道:“者总老母,我上次和你相见,那已经是十八年前了。十八年,我已经长大了。”
  者总道:“不对,过了这么多年吗?我记得当年你的手上有一道疤痕,让我验看验看。”
  左谷蠡王笑道:“我手上那道小伤痕,早就好了,现在怎么还有?”
  者总突然道:“对了,我记得汉阏氏说过,径路身上象块玉一样,你的那几个兄姊身上都有胎记,就你没有!一个小痣都没有,你是个没有胎记的人。”
  左谷蠡王道:“这个你倒记得。”
  者总满脸喜色,道:“我记起来了。右日逐王和汉阏氏带着你和你的几个兄姊来看我,说明年含咨居次要出嫁,特意带来叩拜父母陵墓,右日逐王和我说话,把你的几位兄姊介绍给我,含咨居次说,径路呢,刚才还看到他,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两位王子都急着要去找你,汉阏氏捂着嘴笑,这时候我看见她身後有一个小脑袋伸出半个,又缩了回去。右日逐王说,径路还害羞呢,让他出来。我这辈子啊,真没见过比径路更美丽更可爱的孩子了,玉雪一般,眼睛象黑珍珠,头发眉毛象夜空,嘴象珠玑一样红,牙齿象编贝一样洁白整齐。好可爱的孩子,我这辈子都记得他。”
  左谷蠡王道:“那就是我啊!那年我才六岁,也就是那年我的噩运开始了,下半年,我二兄死了,第二年,我姊姊和我长兄都死了,我二姊在我未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五个兄弟姊妹只剩下了我一个……第三年,我阿爸也死了,唉起被送了人,天地间我最亲的人都不在了,我失去了家,成了孤儿,寄人篱下。我曾经想过,若是我姊姊还活着,阿爸去世的时候,我和唉起一定会被姊姊姊婿接走,後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大概这就是我的命……时间过得好快,都十八年了,一切都变了,当年那个腼腆害羞的小男孩早就不在了。我现在长大了。者总老母,阿爸说你是大母的贴身侍女,从十岁起就跟着她,一直跟了她十年。大母对你象姊妹一样,从来没把你看成侍女,什么话都跟你说。阿爸还说,大父大母刚去世那会,全靠你带着他,否则,他一定也病死了,没有你就没有他。你不肯出嫁,要终生陪伴女主人,他就依了你,送你来单于陵墓。到今年也有四十多年了吧。”
  者总突然流下泪来,道:“好像是。难为你还记得我。屈兰阏氏是我的主人,没有她我的天都塌了,只有陪着她,我的心才有所依靠。等我死了,我一定再去陪她。径路啊,我现在是不是又老又丑,她还认得我吗?屈兰阏氏很漂亮,如珠如玉,我这么难看……”突然举起鸡爪一般的两只手,哭道:“我的手好难看,我的脸更难看,她一定认不得我了!”
  左谷蠡王道:“她怎么可能认不得你呢!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是的。我和阿爸都很亲近你。”
  者总脸上泪还没干呢,马上换了一脸的喜色,拍着手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个老妇人,喜怒无常,简直象个老小孩。
  左谷蠡王道:“我特地给你带了些器物来。不知你喜欢不?”他身边的两名侍仆各人手上都捧着一大堆器物,者总走上前去,一件件地挑,左谷蠡王带的器物有貂皮衣,手炉,手衣,护膝等,还有一些比较松软可口的食物及一些延年益寿的药物,他知道者总年老,金银珠饰之类对她早就失去了意义,还是这些器物更切实用。
  者总满脸堆欢,一边拣看,一边说:“还是径路有心,这时间过得真快。真想不到,径路和右日逐王一样喜欢汉女。对了,这衣服颜色很好看,我穿不出去,给阏氏穿吧!”说完拿了一件貂皮大衣,递到我面前。
  这件貂皮大衣和我身上的那件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件衣服没什么装饰,很是朴素,不象我身上的衣服,镶满了各种饰物。只是,我比她高得多,这件衣服穿我身上大小不合适。
  我忙说:“多谢老母,这件衣服我穿着小了一点,还是你自己穿吧。”
  云娜道:“阏氏的衣服多的是,她天天换都穿不完。这是我兄长给你的,她要来做什么?”
  者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我来,我被她看得直发毛,浑身都不自在。左谷蠡王道:“者总老母,这些衣服是我送给你的,阏氏不用。”
  者总道:“她怎么会不喜欢?当年屈兰阏氏最喜欢穿这种没有装饰的衣服,单于说她一身素洁,体态象天鹅一样美,宠爱她得紧。阏氏虽然没有屈兰阏氏那么漂亮,可是却象汉阏氏一样温柔娴静,穿上了也一定很好看。你穿上好不好?”嘿,屈兰瑛慤喜欢我就得喜欢?她虽然是我名义上的妾祖姑,但我们一来没见过面,二来我们根本就分属不同的国家,所受的教育当然不一样,审美肯定也不同,怎么可能爱好一样?
  我说:“不是我不穿,而是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小了一点,我穿不下。”
  者总捧着貂皮衣,突然笑了,道:“你终是不肯穿。径路啊,你的汉阏氏和屈兰阏氏一样都不听话。你是不是很宠爱她?”
  我忙说:“我不是大王的阏氏,别弄错了。”
  者总笑道:“女人的嘴和心往往是不一样的。大王一表人材,阏氏你和大王非常相配。看大王对你的亲热劲,所有的阏氏都不带,就带你一人来,我就知道大王很喜欢你。当年哪,屈兰阏氏要嫁给单于的时候,也是边走边哭,不愿意嫁,还曾经想过要逃跑,可是被抓了回来。屈兰阏氏可比阏氏你美貌多了,是我们族中的第一美人。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还吵了起来,屈兰阏氏当着单于的面骂他弑父篡位,杀人盈城,是个大坏人。单于说,用好坏来判定一个君主的质量,太简单了,说这种话的人简直就是三岁孩子,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做过的事後悔过,即使时间回到从前,他也会再干一次,公主既然这么恨他,不愿意跟他,就回去吧,他不想跟一个稚气的女人一般见识,马上令人把我们送回帐去,说第二天送回去。屈兰阏氏在路上告诉我说,她是专捡单于的痛处踩他的,她倒希望单于一怒之下杀了她就一了百了了。乳母跟我说,她越想越不对,族长把公主嫁给单于,第二天就给退了回去,我们整个部族丢脸不说,还会产生许多流言蜚语,现在单于威震诸族,连一向压在我们头上的大月氏都被赶走了,公主得罪他,万一惹怒了他,我们的部族可完了,公主怎可任性如此?让我把她的话去转告公主,因为公主除了我,谁也不肯见。我就跟公主说了,公主想想也觉得很可怕,召乳母进来,问她怎么办?乳母就逼着公主前去道歉。当天晚上,公主还很不情愿地去向单于赔罪,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公主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我见到公主的时候,公主容光焕发,她说,单于是个英雄,她很喜欢,很崇拜他。我还很纳闷,怎么一夜之间公主就象变了个人?谁知道单于跟公主说了什么?我好奇去跟她打听,可公主每次一提那晚上的事就顾左右而言它,说什么也不告诉我。後来,他们就非常恩爱,单于立公主为屈兰阏氏,还跟公主生了两个孩子,到哪里都带着她,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单于宠爱她。阏氏啊,女人大都这样,口是心非,你心里真不喜欢大王?否认什么呢?”
  我说:“者总老母,我和屈兰阏氏不一样的。她和单于的名份是由她父亲指定的,早就定了,所以她跟着单于是很自然的。可我不是,我的君主,大汉天子只是让我来安葬我的丈夫,可没说要我嫁过来。”心想:羌人是匈奴的臣属,臣子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君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我汉人又不是匈奴人的臣属,从前献女求媚的屈辱已经受够了!我和左谷蠡王若有情若无情,若即若离,心灵上始终有一层隔膜,陛下交给我的大事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告诉左谷蠡王,左谷蠡王又想让我和我兄长照顾云娜,我们两个简直有些像是互相利用,各怀鬼胎。和屈兰阏氏完全不一样。
  者总转头笑道:“大王的心真奇怪,这位汉阏氏有什么好处?连说话都不着边际。”
  左谷蠡王道:“老母,有的事有的话,不说大家也知道,说又何益?季姜有季姜的思虑,我也有我的思虑。单于召我有大事,我不知何时再能见你,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你别缠着季姜了,你跟我说说我大母和大父的事好吗?我喜欢听。”
  者总喜道:“好极了。我跟你说……”她把左谷蠡王拉过一边,絮絮叨叨,全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屈兰瑛慤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怎么玩,怎么照顾孩子,和单于如何恩爱,诸如此类的,听着实在有些搞笑,她是屈兰瑛慤的侍女,一辈子都跟着主人,後来就在这里守墓,眼界也就只这样大小了。
  我和云娜都觉得有些无聊,却也不便就此离开,只得站在一边,看看天,看看树,低声聊上几句,左谷蠡王则一直含笑而听,突然,我听到者总在放声大哭,声震林野,惊起一群野鸟,她脑子有问题,喜怒无常,哭几声原也正常,但这么悲切无比的大哭也让我吃了一惊。
  云娜也吓了一跳,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忙向她报以微笑,低声安慰。
  只听者总哭道:“单于去了,屈兰阏氏在单于的葬礼上一个人在寒风中站了好久,直到我们把她拉回来为止,她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新单于找了几名巫医给她开了药,她都给偷偷倒掉了,本来她只是普通的受凉,她不肯吃药,病就越来越重,我求了阏氏好多次,求她吃药,她不理我,新单于说也没用,我们後来急了,强灌她吃,可她都给吐了,她咳嗽不止,还吐血,巫医说,她的热疾已经到了肺里,再也没救了。我害怕极了,她说,她只想早日见到单于,至于两个孩子,他们兄嫂会照顾的,她不担心,因为她觉得再活也没意思了。屈兰阏氏咽气的时候,她的两个孩子都扒在她身上哭,那样子好可怜好可怜,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没能劝回她,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她边哭边跺脚,边撞树,左谷蠡王急忙拉住她,道:“老母别这样,这样对你身体不好。”话虽如此,我却见到他的脸上也有了泪痕。
  者总道:“我就是要这样,我忍了很多年,上次我这样痛哭,还是在右日逐王来看我的时候,就好像在昨日。大王,别的事我犯糊涂,公主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糊涂。”
  她突然向我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粗砺冰冷,被她抓住很不舒服,她拉着我几步跑到左谷蠡王面前,又抓起左谷蠡王的手,将我的手放到左谷蠡王手中,左谷蠡王手一翻,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本能地一挣,没有挣脱,便任他握住,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原野。
  者总道:“大王,抓牢你心爱的女人,不要放弃!放弃之後你一定会很痛苦的!她虽然没有屈兰阏氏和汉阏氏那么美,可是另有一番韵味,我看得出你喜欢她。”
  左谷蠡王道:“者总老母,谢谢你。我和季姜不比我大父和大母,我和她之间有国仇家恨。大父大母在一起没有障碍,我和季姜在一起有道德法律很多阻碍,我不能娶季姜,不能害她。再说,季姜也从未想过要嫁给我,她另有心上人,她整天带着她心上人送的器物不肯离身,她想回长安,见她的父母亲人。”
  者总道:“她不是你的阏氏吗?”
  左谷蠡王道:“季姜真的不是我的阏氏!老母别弄错了,她是自由的,她有选择的权力。汉军很快就要来了,如果运气好,季姜今年六月便可以回到长安了。到时候,我们便无再见之时,何苦强求!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她,如果放弃对她更好,何妨放弃?”
  者总道:“你留她在你身边,好好待她,时间长了,她自然就会愿意了。”
  左谷蠡王微笑道:“我怕我没那么好的耐心……也许,在她还没回心转意之前,我就已经不耐烦了!我不是一个耐心很好的人,也许我从小的经历已让我变得不爱幻想。老母,我不想去幻想一个不确定的前景,何苦呢?强求何用?”
  者总道:“大王不喜欢她么?”
  左谷蠡王笑道:“我的感情是变化的,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有也好,没有也好,我无所谓,我不是个死钻牛角的人,我很随意。好了,者总老母,别说这些了,天色快晚了,我送你回帐,和你一块儿吃餔食。明日我就要去见单于了,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说完朝我淡淡一笑,放开了我的手,道:“你带云娜回去吧。”
  我低声道:“多谢大王。”
  左谷蠡王道:“你说了无数多个谢字了,听着都烦。以後我不想再听这个谢字。你还是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拖泥带水有何必要?”我向他和者总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只听者总道:“大王,此一别,只恐今生无再见之日。可我也很高兴,我很快就会见到屈兰阏氏了……”
  左谷蠡王道:“老母何必说这种话,只要你在一天,我们兄弟就会奉养你一天,我知道我的嫡兄右日逐王也曾经来看过你,送过你器物,还有句王也来过……”
  者总道:“你们都是屈兰阏氏的孙子,都还记得我这个老仆,屈兰阏氏有二十多个孙子吧?来看过我的连大王在内也有三四人,每次我想到这里都很开心。我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左谷蠡王道:“我先送你回去,我们边走边聊好吗?”话音渐渐远去。
  夜色朦胧,我携了云娜的手回自己的寝帐。女奴送上晚餐,我和云娜吃完,月已经上了树梢。
  这时候,晚风中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是左谷蠡王在吹吗?他为什么不吹笳要吹笛呢?以前我倒经常听到左谷蠡王吹笳,吹笛只是偶一为之。云娜道:“我兄长有时候也吹吹笛,他说,笳声太悲凉,他偶尔也想听听悠扬的笛声。我们过去听听好吗?”
  我说:“别去烦他,他心里一定有很多的思虑,我们在这里不也一样的听。”
  云娜道:“阏氏,你心里真的对我兄长没有一点眷恋?”
  我望着帐外那一抹月光,低声道:“云娜,你和我一样,是属于大汉,属于长安的。我们都不是草原上的人,有很多事,你还小,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两个人要在一起,不是你们俩想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的。大王没说错,大王想得比你我想的都深远得多,他是尘世中真正的君子,我永远都会敬重他!”
  云娜不说话了,我凝神细听,左谷蠡王真有音乐天赋,以前我只以为他吹笳吹得好听,不想他吹笛也吹得如此之好,颤音打音倚音垛音(颤单打音倚音垛音都是笛子演奏中的常用技巧)运用尤其自然,特别是用垛音模仿鸟鸣之声更是浑然天成,旋律清新活泼,听此笛声,仿佛看到一幅活生生的草原风景画,一个夏日的清晨,阳光灿烂,牧人赶着一群牛羊到了草原上,草原上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百鸟欢歌,牛羊欢畅,突然,牧羊犬发出了吠声,它看到了远处的狼群,牛羊也开始警惕起来,牧人手拿武器迎向狼群……勇敢的牧人赶走了狼群,牛羊再一次快乐地吃草,一只小羊羔远离了羊群,牧羊犬冲上去把它赶回……夕阳西下,牧人赶着年羊唱着欢乐的歌回到了自己的家……
  左谷蠡王吹的不是一段笛声,而是一副草原上的生活图景,其实,这也正是草原上千千万万个普通牧民的日常生活场景,这是夏天的景象,若是冬天,离了帐就是满眼的冰雪……我亲自经历过两个草原的寒冬,我希望我永远不要再经历这种可怕的冬天,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汉家的祖先留给我们一块温暖如春的土地,自古以来就被各族艳羡,“入主中原”成了他们最大的愿望,而且留下就不想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拼命要说我们汉人文弱,称赞他们的所谓的北方家园?如果他们真的那么爱他们的北方家园,为什么他们削尖脑袋要进入中原?而且要赖着不走?如果我们的祖先真的那么文弱,为什么我们能够占到整个星球上综合条件最好的一块土地?某些人还津津乐道所谓的狼性,说狼是多么的高傲多么的不可征服,难道他们忘了,所有的狗都是狼训练成的!而且由狼驯化出来的狗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狼当人的奴隶比所有的动物都早!说狼不能驯化,这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最荒唐的结论吗?谁知道有多少狼心里想当狗呢!最谄媚人类的不正是狗的其中一种哈巴狗吗?谁敢说哈巴狗不是狼的後代?倒是外表温柔的猫咪虽然做了人类的伴侣,但始终保持了一份独立和尊严!猫始终无法家畜化。打狗的主人多,打猫的主人少,因为大家都知道,再怎么打狗,狗也不会离开,而打了猫,高傲的猫却会一去不复返!
  过了一阵,笛声止歇,我听到左谷蠡王在唱歌:绿海一样的草原,流淌不息的匈奴水,英雄的身影回荡在眼前。神鹰飞过辽阔的苍天,弯刀划开前进的荆棘,马蹄踏过广袤的山川。牛羊遍地,穹庐连绵。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祖先。啊……这就是我的故乡,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家园!
  他一连唱了好几遍,歌声回荡在草原上,悠扬动听,我听着不由得流下泪来,我的故乡在长安,那里也有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祖先……我也一样对她魂牵梦绕,永不能忘……我会回到她的怀抱,我会陶醉她的气息,我会眷恋她的一切,千古乡思尽皆如此……有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它是割不断抛不去忘不掉的,或许你没有注意过它,但它永远存在于你的魂灵深处……
  取过瑶琴,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山顶挂着的一弯明月,抚琴而歌,与之相和:“山之高兮月出小,月出小兮何皎皎。我所思兮在长安,长安不见兮我心悄。昔我来兮雨雪霏,今我往兮柳絮飘。采薇采苦兮空烦劳,父母远兮愁远道……”昔我邂子,菡萏葳蕤。今我怀子,有蒲参差。日月疾迈,永矣我思……我一定会回到故乡,回到亲人和你的身边……
  相和歌舞,本是我汉家最流行的习俗,当时,不仅汉家如此,匈奴西羌鲜卑南越无不如此。
  一边和歌,眼前竟似出现了我与左谷蠡王在草原上共舞的情景,脸上一热,忙屏去此思。
  左谷蠡王出现在我面前,我忙站起行礼,左谷蠡王道:“季姜,陪我去骑骑马,唱唱歌。”
  我说:“天已经黑了。”
  左谷蠡王道:“不走远,就在附近。我会带一大群侍卫,离着我们几十步,你我必在他们视线之内。”
  云娜道:“阏氏,去吧。”说完推了我一把。
  我骑上侍卫牵来的马,和左谷蠡王一起骑着在附近闲逛。月亮渐高,照得草原上如同白昼,数十名侍卫骑着马离着我们几十步护卫着我们。
  我们一直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我根本不该陪他出来骑马。
  突然,左谷蠡王唱起歌来,他唱的歌词真是太过露白,曲调也太过古怪,不象是草原上的音乐,什么:月儿弯弯两头尖,两个星星挂两边。金钩挂在银钩上,郎心挂在妹心边。这山看见那山高,那山有树好樱桃。樱桃好吃树难栽,想缠情妹口难开。新修房子好盖楼,院坝里头栽石榴。石榴吃了树还在,妹妹死了情不丢。野鸡飞起叫咯咯,飞到山前不落窝。一天见了三回面,不得拢身莫奈何(这是羌人的民歌,采自《凤州羌歌》,歌词略有改动)。——尽是此类的。左谷蠡王唱歌虽然唱得挺动听,可是怎么总是唱这么露骨的歌词?而且这四周很静,他的歌声一定会传到很远的地方去的……他说过,他已经决定了,可为何还要在我面前唱这些歌,是他的心里还有矛盾?这……
  我越听越脸热,只想赶快逃走,却又不便离开,只得耐着性子陪在一旁。左谷蠡王一连唱了四支歌,这才止住歌声,回头朝我笑道:“季姜,好不好听?”
  我低首道:“好听……”
  左谷蠡王道:“这不是草原上的歌,是羌人的情歌。或许,当年我大母也唱过类似的歌给我大父听……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唱唱而已,图个痛快。季姜,你也唱支歌行不?”
  我嗫嚅半天,不知唱什么才好。
  左谷蠡王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有些伤感……你不会习惯听这些歌的。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谢谢你陪我骑马,天已晚了,我送你回去。”
  我说:“谢谢大王。”只在心里默唱:南山有鸟,不落雄常(雄常,传说中生于北方的一种异树)。南海有珠,不落鬼方(鬼方,商周时北方游牧部族,时常侵略商周,商周皆甚苦之。至周康王时,王遣民族英雄司戎盂带兵远征,两次大破鬼方,斩俘近两万人,从此鬼方散亡,不复见诸史册)。日月光明,霜雪将将……
  次日,我们离开了匈奴水河谷的单于陵,者总送了一程又一程,不肯离去,左谷蠡王劝了她好几次,又道:“以後我会再来看老母的。要不,我下半年就来看你。”者总这才露出笑容。左谷蠡王上了马,回首良久,这才带我们离开。
  行了几天,到达了单于驻地,我也不知这是哪里,这不像是龙城,不过附近也有河有林。匈奴诸王大都已经赶到,漫山遍野都是诸王扎下的营帐,看起来这阵仗起码得有二三十万人,大概单于将诸王的所有精兵都集中在这里,要与我大汉军队进行一场决战。
  左谷蠡王到达之时,单于派左右日逐王两个王前来迎接,显然是看得极为隆重。左日逐王是单于爱子,右日逐王是左谷蠡王的嫡兄,这几人关系一向不错,老远左右日逐王就都跳下马,步行前来迎接。
  稽留斯带着的大军已经先半日到达单于廷,扎好了营帐,左谷蠡王让我们去大帐休息,自己和两位大王一块儿去见单于。稽留斯把左谷蠡王拉过一边,道:“我怕单于他们对大王不利。万一……我就带军队回雄驼草原,拥立大王子为王。”
  左谷蠡王看了我一眼,道:“你先把季姜和云娜交给汉军,其它的,你看着办吧,我也管不了你了。我走了!”转身便走,我心里突地一跳,情不自禁地说:“大王小心!”左谷蠡王也不回头,道:“多谢!”云娜追上去,抱住左谷蠡王的腰,道:“兄长早些回来。”左谷蠡王抚摸着云娜的头发,道:“没事。别担心。”轻轻推开云娜,径直随着左右日逐王走了。
  云娜对站在一边的我三兄道:“王司马,我害怕。我怕单于……”声音发颤。
  三兄道:“云娜,你放心。单于不敢杀你兄长的,左贤王也不敢!”
  稽留斯道:“大王说了,请王司马看在这两年他对王司马兄妹的恩义份上,多多照顾喀莎。”
  三兄道:“我知道。”云娜低着头,脸上泛上一抹红晕。
  稽留斯向我使个眼色,我和董憙稽留斯三人都退过一旁,将我三兄和云娜留在原地。过了一会,我突然看到云娜朝远方跑去,三兄却站在原地不动,我忙道:“三兄,你还不快去追她。”三兄嗫嚅几句,欲行不行,我气坏了,道:“三兄,你太过份了!”撒腿便去追云娜,刚穿过树林,却见云娜在河中挣扎,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会掉到河中去了,我也顾不得想其它,一个猛子扎入河中,采用自由泳的泳姿迅速地游向云娜。只听董憙在後面叫道:“夫人,夫人!啊?夫人会游泳?!”
  我抓住载沉载浮的云娜,将她的头扶着露出水面,先让她喘几口气,镇定镇定,我说:“你怎么会掉河里?你想不通也不用跳河啊!”云娜道:“我没跳河,是有人猛推我下去的,我差点没浮起来!我也不知是谁推我的。”岂有此理!居然还有人想谋害你。我不及多想,扶着她游向岸边,这时候岸边已经聚了很多人,我们刚一接近岸边,我三兄便蹚着水,抢了过来,把我们拉上岸,一群士卒簇拥着我们去了左谷蠡王的大帐,我扶着云娜到了寝帐,换过了衣服,擦干头发上的水。云娜坐在榻上,身上裹了一件大氅,始终一言不发。
  我让阿猥照顾云娜,在帐中休息,走出去找我三兄。三兄一看到我,道:“云娜没事吧?”我说:“三兄,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气得她要到河边去?”
  三兄道:“我只是说,我这辈子当她是好妹妹,我没想到她会想不通。她没事就好。”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明知道她的心。不过,她不是自己跳河的,她是被人推到河里去的,但这都是因为你,要是她有什么意外,你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三兄道:“她没事就好。你的游泳技术挺不错嘛,看不出我妹妹还真有两下子,我都没你游得好!你到底在哪里学的?宫里会教你这个?不会是大王教你的吧?”
  我说:“大王怎么会教我游泳?大王说过他不会游泳的。我当然是在宫里学的!”我心想:这是我前世在长江里学的,我连波涌浪翻的长江都能游得过去,这条小河如何能跟长江相比,在这河里游,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三兄还想说话,突听远处传来喧哗之声,这正是单于大帐那边传来的!顿时心紧起来,难道左谷蠡王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忙对正走过来的稽留斯说:“发生什么事了,派人过去看看。”
  稽留斯道:“我马上派人去。阏氏和喀莎,都不要离开大帐,以免发生意外。哼!总是有人对大王居心不良。传令下去,各营准备,让他们看看我们雄驼草原儿郎的威风!”
  片刻之後,各营将士俱都披挂完毕,满山遍野,一望无际,人人精神抖擞,人似虎,马如龙,矫健剽悍,刀箭生辉,气势如虹,好一支威武之师!看起来比单于本部的军队更为兵强马壮。
  稽留斯道:“阿各头骑长,你带一百人先去看看!”阿各头应声而出,带了一百名骑士便向东而去,刚走到坡前,却见吐久伐带着一队人簇拥着左谷蠡王转了过来,我不禁松了口气,左谷蠡王远远驰来,奔到我们面前,道:“你们干什么?”
  稽留斯道:“大王,我以为……”
  左谷蠡王低声道:“稽留斯,单于是不会杀我的,你尽管放心,不用召集兄弟们,让他们回去休息吧。你带好军队就是了,今晚单于要宴请我和季姜,明日上午,送走老弱女眷,下午我们便带大军去左部,和左贤王合兵,对付汉军!你好好准备就行了。别的,不要多问,不要多想。”
  我暗地里吃了一惊,心想:单于和左贤王杀了他的母亲,他却还是要听从单于调遣?看了看三兄,他的脸上虽有惊讶之色,但更有钦佩之情。
  我说:“刚才,云娜被人推到河中去,差点淹死。”
  左谷蠡王剑眉一挑,道:“云娜没事吧?”
  稽留斯道:“喀莎没事,赵王阏氏跳到河里救了她!”
  左谷蠡王道:“季姜居然会游泳?难得,多谢你又救了云娜一次!”
  我说:“大王对我的恩情,我今生难报,若能略报一二,正求之不得之事,何敢当大王谢字。”
  左谷蠡王道:“尽搞这些动作,有意思吗?要想杀我,明着来又不敢,千方百计给我扣罪名!又杀我唉起,哼!大家先回去吧,我去看看云娜。”
  说完向我和三兄招招手,道:“季姜,王司马,你们也陪我一起去。”
  左谷蠡王伸手揭开帐门,云娜一看到他,从榻上站起,一头扑进他的怀抱,哭道:“兄长,我……”
  左谷蠡王一手搂着她,一手轻抚她的长发,道:“云娜,你不用担心,这一切都是我连累了你,这种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只要你遇到了汉军,他们会带你平安回长安的。到时候,不会再有人来害你,汉人会好好待你。”
  云娜道:“我舍不得兄长!”
  左谷蠡王道:“你归汉,是唉起的意思。你迟早得离开我,我不可能照顾你一生一世。王司马,在漠北两年,我待你如何?”
  三兄道:“若没有大王屡次相救,我和季姜都活不到今日。”
  左谷蠡王道:“你记得这份恩情就好。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报恩,施恩忘报,此是市恩,我不屑为之。我只想请你记得!”
  三兄道:“大王恩义,禹终生铭记!”
  左谷蠡王微笑道:“有你这话就好。我平生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览雅云娜,她年幼失怙,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我向来宠她,可能宠得她有些任性。关于大汉礼法之事,我不会教,帛珠也教不来,她是野气了些,望王司马多多包涵。我的身份,终归不能到汉地去照顾她,王司马,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她!”
  左谷蠡王这不就是在为云娜向我兄长提亲吗?云娜将脸藏在左谷蠡王的怀里,可我却看得清楚,她的身子好像在轻轻地发颤,脖子都红了……
  三兄迟疑半晌,道:“大王,不是我不答应,只是我担心……万一我父母已经为我盟定,那我岂不误了云娜?我着实难下决定。”
  左谷蠡王笑道:“这么说来,你心里是肯的了?你仔细想想,我不会强迫你,过几天你再答复也行。”云娜一直将头藏在左谷蠡王怀中,不让我们看到她的脸庞。
  左谷蠡王道:“你们下去吧,我跟云娜说两句。”
  我和三兄退出帐中,我笑着说:“三兄,大王是在暗示你,让你赶快提亲。你是真不喜欢云娜吗?云娜一定比你从前的那个冯郦强!”
  三兄道:“你没见过冯郦,你怎么知道云娜一定比冯郦强?”
  我说:“我只知道象云娜这样的美人儿,这个世界上不多,在我看来,云娜的容貌不输给二姊!别人想都想不到呢,我不相信冯郦会比云娜还要美。何况,云娜的品性纯良,身世又挺可怜的,她兄长对我们的恩情我们这辈子都还不了,只有报答在云娜身上了。无论是报恩还是还情,兄长,你都应当仔细想想,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云娜?”
  三兄道:“季姜,别逼我,你让我仔细想想。男儿不可轻许承诺,一旦承诺,终生决不可改!”
  我说:“三兄,我们在离开匈奴之前必须决定,这事情,你已经犹豫了一年多,真的不能再拖了。要接受,你就直接向大王提亲;要不,你直接拒绝也行!不能这样拖着,刚才云娜差点发生意外,你不担心吗?”
  三兄道:“我知道了。我的事好办,倒是你……”
  我说:“三兄,我的事既无开始,也无结束,这本来就是注定了的事,我反而可以轻松些。这本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三兄道:“你倒是想得开。季姜,你丧期已经满,回到汉地便是自由之身,父母当会为你另择佳偶,岂会让你孤苦一生?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单于还要宴请你。”
  回到自己的寝帐,琴瑄和捐之都问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事,大王已经回来了。今晚单于要请我去参加宴会,明日我们就走,大王说,汉军已经出塞,最多再过二十天,我们便可以遇到汉军了!今年六月,我们就可以回到长安。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没来由的感到烦燥,我告诉自己,如果今日晚上我再不能拿到斩蛇剑,我便是空跑一趟,白吃这两年的苦,可我怎么可能自己去单于的帐中?左谷蠡王倒是说过愿意助我,可是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过要报杀母之仇,却到现在还听从单于调遣,他到底想怎么办?是找单于还是找左贤王复仇?或者他只是嘴上说说?
  我拨动琴弦,反复弹奏幽兰操,却始终静不下心来,眼见黄昏已到,左谷蠡王派人来请我,要我随同他去参加单于的宴会。
  原本左谷蠡王应该带他的阏氏去,但左谷蠡王的阏氏一个都没有随来,我这个赵王阏氏成了他帐下唯一够身份能够参加宴会的女眷,单于便把我叫去参加。
  又要见到伊稚斜了,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见到他了。
  单于的大帐里面点着灯,灯光摇曳,帐中诸人的脸忽明忽暗。这大帐中男男女女有上百人,和上次龙城大会上的轻松娱悦相比,这次这些人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少了一些随意。
  伊稚斜带着颛渠阏氏并坐在上首,那个自次王陪伴一旁,四王各坐一桌,除左谷蠡王外,也都带了自己的妻子并坐。我则坐在左谷蠡王的下手,单独坐了一张桌子,我这人身份特殊,混在这一群匈奴人中,怎么安排都似不大妥当似的。
  女奴送上酒肉,单于道:“各位请!此次宴会之後,我们便要迎击汉军,也许有的人再不能相见,各位不妨尽情一醉!”乐队奏响了音乐,几名少女歌舞助兴。
  左谷蠡王低着头,不停地喝酒,对周围的一切仿佛视若不见。右贤王和右谷蠡王也都只顾低头吃喝,左贤王却似乎心神不定,我随便动了几箸,颛渠阏氏道:“赵王阏氏,你就要回去了,以後我们也再见不着,你虽未必喜欢吃我们匈奴的酒肉,但今日的离别宴会上,你还是多尝尝,也算是一段回忆。”
  我说:“多谢颛渠阏氏。”低头抿了几口酒,这酒并不是奶酒,好像是葡萄酒,并不是特别烈。颛渠阏氏又命女奴赐给我一些器物,都是些异域食品衣饰之类,说等会送到我帐中,让我带回汉地做个纪念。我不住称谢,她对我倒真不错。
  酒过三巡,只听单于道:“都隆奇,你还不快向霸给敬酒!”
  左贤王站起身,走到左谷蠡王桌前,端起酒尊,双手奉上,递给左谷蠡王,左谷蠡王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伸手去接酒尊,帐中本来喧闹,却突然安静下来,人人都注视着他们,看左谷蠡王是否会收下酒尊。莫非,左谷蠡王和都隆奇的恩怨大家都知道了?
  左谷蠡王突然拿起桌上的刀,刀刃朝着左贤王,轻轻切下一块肉,放入自己嘴中。我离他们很近,却见左贤王的脸蓦然变色,双手轻轻发抖,抬头看着单于和颛渠阏氏。所有帐中的人面面相觑,更无一人出声。
  我在匈奴两年,也知道了些匈奴人宴会的礼节,用来切肉的刀,在切肉的时候必须朝着自己,断不能朝着别人,以示对人的尊重。刀刃朝着别人便是宣示这人是仇人,不死不休!
  伊稚斜道:“径路啊,你,你不肯原谅都隆奇?他是诚心向你道歉的?”
  左谷蠡王道:“大单于,为了大匈奴,我带领我手下所有的将士听从你的调遣。可我此生,绝不能和都隆奇握手言和!我上午已经说过,现在依旧是同一句话!单于若是认为我违背了你的命令,可以现在就下令赐死我!只是,我和都隆奇的仇恨,断无和解的可能!”
  伊稚斜道:“径路,你在逼我啊!我怎么能够失去你的帮助?我也不能杀都隆奇啊!”
  左谷蠡王道:“我知道你不能杀都隆奇!我没要你杀他!你要我和都隆奇一起去抵御汉军,我会去的,这点大单于敬请放心,我会全力以赴。这些话上午我已经说得清楚,现在还是一样!”
  左贤王猛地扔掉酒尊,道:“单于,左谷蠡王太过份了!这是当场羞辱我!按我大匈奴的律法,他应该被诛全家!”
  左谷蠡王猛地站起,道:“你杀了我生身之母,又杀了我的阏氏芙利、阿茈奴(即从前的二阏氏,勾罗王子生母),逼我杀了白云,间接害死了我的结发之妻帛珠。这样的仇恨,谁能放下?大单于,你说我该不该报仇?”我心里一惊,心想:我一直以为芙利和阿茈奴是犁汙王所杀,难道我错了,杀这两个女人的是左贤王?或者是他指使的?一想到阿茈奴死状之惨,可怜的勾罗幼年失母之苦,不由对左贤王更是痛恨。
  左贤王冷笑道:“为几个女人要死要活,枉顾大义,你也配做男人!”
  左谷蠡王哈哈大笑,道:“都隆奇,若是你仅仅害死了我的几个阏氏,我也忍了!可你害死了我的唉起!我绝不能忍!我若置杀母之仇不顾,我枉为男儿,有何脸面为人之子,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左贤王冷笑道:“在我眼中,那女人不过是个卑微的汉人女奴!每年我们大匈奴杀死玩死的汉女多的是!多她一个也不算什么!”
  左谷蠡王脸胀得通红,咬牙切齿,双手紧握,青筋毕露,颇有狰狞之感。他突露冷笑,一伸手,重重一巴掌打在左贤王脸上:“她是什么人我不管,我只知道,她是我的亲母!当着儿子的面骂人之母,哼!我若不教训教训你这个恶毒的小辈你也不会长记心!我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次,我若不死,你迟早得死,有种你先杀我!”
  左贤王的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清晰可见,他眼中喷火,按住了刀柄,左谷蠡王脸泛冷笑,也伸手按住随身弯刀。帐中除了众人的呼吸之声之外,更无其它声响。伊稚斜赫地站起,喝道:“都隆奇住手!你还没闹够吗?你给我滚下去!径路是你的长辈!他打了你,你得受着!”
  左谷蠡王是公开和单于父子翻脸了?怎么单于就象个无辜者一样,所有的问题都给左贤王担了? 他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左贤王身上?左贤王肯定也不敢公开说他是同谋,左谷蠡王也不好直接指责他,这伊稚斜单于是不是太没担当了?以前我对伊稚斜还有那么一两分尊敬,到这时候剩下的只有鄙视!
  左贤王喘着气,恨恨地把手从佩刀上移开,走回自己的坐位。伊稚斜道:“径路啊,大敌当前,大匈奴生死存亡之机,你能否看在我大匈奴列祖列宗的份上,以大局为重?”
  众人纷纷随声附和,齐声劝左谷蠡王以大局为重。左谷蠡王道:“我若不以大局为重,我这次根本不会带人来!我也不会让我所修的诸城接收老弱妇孺。都隆奇,我会跟你一起去左部迎击霍去病军,你我一切恩怨,在大仗之後再算!”
  伊稚斜道:“都隆奇,快谢过径路!”
  左贤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的霸给!但愿你言而有信!”
  左谷蠡王道:“你以为人人都象你这样?”
  左贤王道:“我怎么样?你是汉女所生,又整天把个汉女带在身边,谁都不会信你!”
  左谷蠡王冷笑道:“留下季姜,可不是我的意思!留个女人有何用?我和季姜都正当年华,把我们俩搁一块两年,没感情都有感情了,什么叫日久生情,你不知道吗?我喜欢聪明能干懂事有见识的女人,季姜就是我喜欢的那类女人!我还想娶季姜做大阏氏呢!那又如何?你敢说不可吗?哼!这可不是我的责任,这是你们的!当年我是一力主张赶快把她送回长安去的,要听我的,岂不什么事也没有?”
  右贤王笑道:“这倒是。径路和赵王阏氏看起来倒的确是一对,这可是……”
  左贤王道:“你少来凑趣好不好?你惹的事还少了?”
  右贤王脸色一变,张嘴欲说什么,右谷蠡王抢着道:“这些小事不值一提,反正这个女人也得送回去。再提也没意思,让她看到我们大匈奴诸王为个女人吵架,徒然惹笑!”
  左谷蠡王道:“大单于,你是君,也是兄,你对我的恩义我杀身难报,没有你我绝对没有今日,你的恩情我终生铭记。你的命令我绝不敢违,我也没有忘记我是挛鞮氏之後,当着众人的面,我向苍天祖先发誓,我会尽到我的身为匈奴王的责任!其余的,大战之前我不会再提!若是有人念念不忘,我也不会任其所为!我言尽于此,帐中众人都是见证!”
  伊稚斜苦笑点头,道:“好,就这样吧!等我们打败汉军再说!这事再不要提,大家坐下,尽酒纵欢。”打败汉军?做梦去吧。我的座位离伊稚斜并不远,伊稚斜的神情看得清楚,他似乎有些愤怒,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些迷惘,有些惆怅。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我第一眼看到他起,一直觉得他很精神,不仅没一根白须白发,举止也象三四十岁的壮年人,并不显老态,可此时却发现他眼角有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看起来也确实与他的真实年龄差不多了。心想:他用尽心机从侄儿手里抢到了王位,这个王位坐着可快活?这个世界上岂有只知享受不尽义务的国君?做国君就得象个国君的样,他不当这个单于只怕还能多活两年。
  没有人再多说话,大家都在默默地吃喝,时间在默默地流逝,它是任何人都无法留住的东西,无论你是喜欢还是厌恶,它都一样的流逝,它会带走一切人世间的悲欢,一切恩怨在时间的长河中都风流云散……我在匈奴两年的时光好像梦一样,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月上东山,我们回到了左谷蠡王的大帐,左谷蠡王喝了不少酒,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喝醉了,只觉得他浑身都是酒气,神情木然,回来的路上,恍若身魂分开一样。
  回到帐中,云娜迎上来问我:“我担了半天的心,单于没对兄长做什么事吧?”
  我摇头道:“单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害大王?单于又不是傻子,他能离了大王吗?无论前方後方都少不了大王,只有大王才能够镇得住雄驼草原上的人,才能够镇得住北方各部,大王若有故,单于不但失去数万雄兵,而且有可能腹背受敌,他伊稚斜压不住!”
  琴瑄道:“夫人也能看出来!夫人真有眼光。”
  我说:“我猜也猜得到。单于这叫投鼠忌器!只要大王还能够守住北方,而我汉军又能够威胁到匈奴,那么单于肯定不敢害大王。不过漠北之战後,情况也许会很难说,明着不敢,未必不会用阴招。云娜,你找个空,请大王一切小心。”
  云娜还未回答,捐之便笑道:“夫人能够想到的事情,大王又岂能不知,说也是白说。”
  漠北的四月,夜晚气温还是低到零度以下,颇有寒意,这时候,颛渠阏氏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些器物,我到帐外去接受,却见数十丈外的树下,左谷蠡王正倚在那里,遥望北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蓦然间,一个念头跳上心头:陛下给我的任务我还没有完成,今日晚上是我最後的机会!我一定要再试一试!
  我把颛渠阏氏的使者送走,竭力镇定了心神,直接去找左谷蠡王?这不行,这不明摆着要利用他吗?我怎么样才能使这相见自然一点?转念之间,走进帐中,取出璇钟,走到帐外的树下,轻抚琴弦,我特意弹了那天我在左谷蠡王母亲墓前听到的那只唱给母亲的歌,我知道,这一定会打动左谷蠡王的,只要他主动来搭讪,那就有希望。
  我弹了一遍,我想左谷蠡王应该已经听到,可是他并无动静,于是我又弹了一首我曾经与左谷蠡王合奏的思乡曲,这一曲还未弹完,突然,左谷蠡王冲了过来,一掌掀翻我的琴:“不要弹了!”
  他从未发这么大的火,我吃了一惊,忙低头去拣,却发现我的璇钟羽弦已断,我拾起琴,尽量用平静一点的语气道:“琴弦已断,我也不用弹了。”
  左谷蠡王道:“这……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态了,其实你弹得很好听。这弦,还能接上吗?”
  我说:“我拿回长安另外换一根弦。”
  左谷蠡王道:“你生气了?”
  我说:“没有。也许我不该鼓琴,打扰了大王。”
  左谷蠡王道:“季姜会鼓瑟吗?我阿爸曾经给我唉起找了一张瑟,唉起曾经鼓过,原来那张瑟早就不在了,我另外找了一张,用来做个纪念,经常带在身边看看,只是我这里没人会鼓瑟,带着也没用过。季姜的琴弦既然断了,不如鼓瑟听听。”
  我说:“我鼓瑟鼓得不好。不过,大王若是喜欢听,我也可以为大王鼓瑟一曲。”
  左谷蠡王道:“好,我让人拿来。”
  这张瑟状似琴,有弦二十五根,每弦粗细不同,通体髹漆,绘文如锦,当是锦瑟,瑟体用榉木斫成,瑟面稍隆,首端一长岳山,尾端三短岳山,右手弹中声,左手弹清声,和鼓琴禁小指一样,鼓瑟亦不用小指,唯以其余四指拨弦,指法与琴略有不同,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共为八种。瑟声如流水,如凤鸣,与琴声的古澹和静颇不相同。我对瑟其实只是略通之,水平真是不能与鼓琴相比。
  我拨动瑟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一边鼓瑟一边想:我倒是把他吸引过来了,但我如何开口?我这么一走神,指法稍乱,左谷蠡王道:“季姜在想什么?为何乐声乱了?你真的打算放弃你来匈奴所图?”
  我吓了一跳,他倒真是直接,不过,既然你已经提到,我岂能不援杆而上,便道:“我不过一弱女子,又能如何?只是……”
  左谷蠡王笑道:“只是什么?”
  我说:“这两年多蒙大王照顾,这次我回归长安,恐无再见之期,大王和单于左贤王已经翻脸,大王须多加小心才是。”
  左谷蠡王冷笑道:“你真的关心我?老实说,我不相信!”
  我说:“大王,我认识你已经两年,我为人如何,你多少也能看出一点,你真以为我是个会玩心机的女人?”
  左谷蠡王道:“你的心我从没触到过,我从你嘴里关于大汉的什么事都问不出,你不是一直在防备着我?”
  我说:“大王,你训练军队,管理雄驼草原,又何曾让我知道?你岂非也是在防备着我?”
  左谷蠡王道:“这些军国政事,原非女子所宜问者。即使在大汉,也不会让你看吧?汉人说牝鸡之晨,唯家之索,只怕更严。”
  我说:“军政之事也罢了,老实说,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大王自己的事我很多也不知道,我不打听大王的私事,不该管的事,我岂能问?我遵守的只是一种道德,怎能说我在防备大王?”
  左谷蠡王突然笑了:“季姜,你到现在还在跟我拐弯抹角。有的话,你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听着还舒服些。”
  我说:“大王以为我有什么话?”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季姜,你实话告诉我,你在汉地喜欢的人是谁?”
  你问这个干么?我已经决定要忘记他了,毕竟,我苦苦思念一个有妇之夫,实在是太没道德,我既然根本得不到他,又何苦痴恋不休?如果一段所谓的真情是建立在践踏道德和法律,伤害别人的基础上,那么这段所谓真情本身就值得怀疑!有违天道!我凌惠幼受圣人之教,怎能做此自私恶毒的事?我的人品还没那么卑劣!我还有点起码的自尊和傲气!我和他说话不超过一百句,见面的时间加起来没一天,根本谈不上有多了解他,我这段痴恋细想起来真有些莫名其妙,也许我爱上的只是他头上的英雄光环,而不是他本人,我对他的爱好兴趣平日为人的了解还不如对左谷蠡王甚至刘授的了解来得深,他对我近乎一个陌生人。也许二姊没说错,我和他都是性子刚毅的人,太相似了,未必合适。说也奇怪,最近这半年来,我的确不太想他了,也许我是真的想通了,淡忘了,我的初恋情节也未免太重,有的事情,该放下的还是应该放下。
  左谷蠡王道:“不想说?”
  我说:“他有妻子,我想有什么用?我总不能给他做妾!”
  左谷蠡王道:“他喜不喜欢你?”
  我说:“我怎么知道。”
  左谷蠡王笑道:“你居然不知道?那你纯粹是单相思?那他送你的当卢是怎么回事?莫不成是你偷的?不会的,你知书识礼,怎么会偷人家的器物?又怎么会接受一个男人的器物?用当卢当定情之物,也亏你们想得出!”
  我的脸开始烫了,我想我的脸一定胀红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是主动送我的,是我向他要的,他也不是赠给我,是扔,扔给我的。这只是做个念想,我怕我到了漠北回不去……你也知道,哪有用当卢做……”定情之物这四个字我是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他肯送你器物,就证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你也就不算是单相思。只是,你既然不能给他当妾,你回长安之後肯定是嫁不成他了,总不能让他休了妻子再娶你,这种事情我们胡人也不屑为。你父母必定会为你另外选择一个贵戚男儿为夫,你就这样认命了?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惆怅。”
  左谷蠡王说的是真的?霍将军心里是有我的?是吗?我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对我始终若即若离,未曾失了礼数,即使他心里真有我,又能如何?单嫤才是他的妻子,他应该一心一意对待的是她!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我怎么能够伤害她呢?我总不能去搞婚外恋,当外妇,坏他名声,自坏名节,我有这么不知自尊吗?这一切都是定数,我怎能做失礼之事?想到此,我眼前突然浮现了刘授的影子,看来,这辈子我终究还是和他有姻缘之份……
  除了我对刘授没有什么感觉外,我也实在找不到他有什么缺点。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我为什么要先入为主?等我们深入了解之后,我想我会喜欢他的。何况即使我嫁给霍将军,我怎么敢保证他就没有让我难以忍受的缺点?当然这些外人是看不到的,可是婚姻家庭是很隐私的事,在这个小圈子里,有多少难为人知的另一面?我为什么不想开一点?钻牛角尖干么?
  我说:“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我能恨他吗?如果我是女主角,他不一定是我的男主角啊。他是自由的,他可以选择,他选择的不是我!我岂能强求,圣人说过,君子成人之美。我应该寻求的,是另一段婚姻和幸福。不是强求他爱我,那不是爱,那是纠缠。”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季姜,你我很相似。你是自由的,我也不能勉强你。这样看来,你是准备接受父母之命了。”
  我说:“儿女婚姻,自当遵从父母尊长之命。大王娶大阏氏之前,认识大阏氏?和她有感情?”
  左谷蠡王道:“在我和帛珠定亲之前,我当然也不认识帛珠。不过,帛珠是个难得的贤妻。我们很幸福。”
  我说:“既然大王也是遵从尊长之命成的亲,而且大王的婚姻很幸福,那大王怎么知道我父母为我选择的夫婿,我就一定不喜欢,我就会不幸福?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有几个父母会如此轻率地将女儿许给一个品行不好的坏人?我阿翁阿母视我如掌上明珠,从来都对我疼爱有加。”
  左谷蠡王道:“你倒很听话,很看得开。季姜,我本不该继续打听你的私事,不过,你倒是引发了我的好奇心,忍不住还想多问一句,你能否告诉我,你所爱的到底是什么人?你放心,你不需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说说他是做什么的就行了。”
  我略一迟疑,说:“他是一个军人!”
  左谷蠡王微笑道:“你说过你喜欢英武少年,爱上一个军人倒是很正常。不过,一个真正的军人,定然爱惜军人的声名荣誉胜过一切,儿女情长对他来说必然置之于后。你有没有过被他冷落或者他与你中道而诀的思想准备……”
  我说:“你如何知道他爱惜声名荣誉胜过一切?”
  左谷蠡王一笑,道:“以你的身份和眼光,你所爱上的军人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士卒,应该是汉军中的军官吧。我在漠北也知道一些汉军内幕,汉军选拔素称严格,军法又严酷,绝不会选一个没有军人荣誉责任感的人去做军官,这样的人能让将士心服吗?不能让将士心服的人无法取得战斗的胜利!一个具有军人荣誉责任感的男人怎么可能将儿女之情置于国家利益和军人的声名荣誉之上?沉湎于儿女情长的男人绝对成不了大事!这样的人去当汉军军官,简直就是让人来看汉军笑话的!看你神情,我猜对了是不?”
  左谷蠡王确实猜对了,我离开长安的那天,他的言行已经证明了一切,军中的大事在他心中远胜过其它……我突然想起军中的一首歌:男儿身许国,纵马沙漠驰。父母尚不顾,何言子与妻?内顾诚羞惭,袍泽共仇忾!但求烽火灭,视死当如归!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左谷蠡王道:“这是汉军中的歌?”我说:“是的。”左谷蠡王轻叹道:“这歌唱的,正是军中男儿心声。季姜,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爱上他?”
  我低声道:“大王,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左谷蠡王一笑:“对。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很多人都这样。看你这样痴心,如果他没有娶妻,只怕他一招手,你就会跟他去,片刻也不会犹豫……”
  我摇头道:“不,我会让他立即来我家求亲……”心想:圣人说过,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他若真的爱我,难道这点起码的尊重都不给我吗?他难道想耍我?我又岂能如此自贱,辱家辱身!令他轻视于我。圣人说过,夫妇乃五伦之始!真君子岂能如此视婚姻如儿戏!君子不欺暗室,他是真君子,绝不会做这种事!再说,不能得到家人祝福的婚姻都是有伤天道的婚姻,绝不会有好结果!我之所求,乃是正大光明,六礼相聘的婚礼婚姻!不是私下宣淫私奔为天下人所弃之禽兽行!
  左谷蠡王一怔,随即又笑道:“季姜,你真是个庄重自爱的好女子。如果我能得到你这样的回答,我会立即放下一切,找媒人去你家的。我会用草原上最重的礼节,用一千头牛,一千匹马,一千只羊做聘礼,聘你为正室大阏氏!我一刻也不会等。”
  我脸上一热,道:“大王……”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左谷蠡王道:“季姜,他知不知道你爱上了他?”
  我说:“他知道的。”
  左谷蠡王笑道:“你怎么让他知道的?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事。”
  我说:“我跟他说,我想做他箕帚妾……”说到这里,脸更热了,我怎么跟左谷蠡王说了实话?
  左谷蠡王哈哈一笑:“季姜,你胆子真大!不管他是否喜欢你,你这么说,我想他一定对你印象深刻。”
  我说:“你怎么知道?”
  左谷蠡王笑道:“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象你这么大胆子的女人不多,只怕一个男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个。一个男子被一个年少聪慧的名门之女表白,他怎么可能印象不深?”
  他对我印象深刻又如何?他是真君子,不会失礼的。
  左谷蠡王又道:“你们汉人就是那么多礼法道德什么的,被你这样一个如此聪明可爱的女子所爱,他竟然还拒绝?真是愚人!如果是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既然你喜欢我,我肯定会娶你。对了,季姜,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嫁给我?我只问你有没有想过!”
  他竟然如此直接地问我!我吃惊之余又有一丝惶恐,一丝甜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左谷蠡王道:“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你若从来不想,为何要做大阏氏才该做的事?”
  难道他知道我管理他後帐事务的事了?我又慌又惊,冲口而出:“我做了什么?”
  左谷蠡王笑道:“这大半年来,我後帐中的事不是都是你在管吗?你很有才干,很会治家,把我後帐管理得比帛珠还好,你又识大体明大义,很懂事,从不僭越,任性妄为。你的确有做贤妻的能力。一个男人有你这样的妻子,家事无忧。”
  我说:“大王,这,这是谁告诉大王的?”
  左谷蠡王笑道:“这还用得着有人告诉我?你以为我挛鞮径路如此愚笨,我总算跟阿瓫姬做了五六年的夫妻,她的斤两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她突然把後帐的账目清理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就怀疑了。你觉得我挛鞮径路是傻子吗?我後来暗中观察,她经常跑你那儿去,不就是在向你请教吗?我们离开雄驼草原的前几天,她天天去你帐中,你是在跟她交代一些问题对不?我不用调查都知道。你明明不是我的阏氏,却做了大阏氏该做的事,在你心底深处,你是真的却不过阿瓫姬之情?你是在欺瞒你自己吧?”
  我突然一阵心疼,道:“大王,你也知道,你我是不可能的。我能帮你就尽量帮,我知道你心里很痛,很烦,你不应该再为家事烦恼,我想尽我之力报答你一二。”
  左谷蠡王道:“你仅仅是想报恩?”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不语。左谷蠡王道:“不敢回答,你就是默认?季姜,我很开心。我做过梦,梦见你我二人在草原上互相行礼……你汉家的婚礼是这样的吗?”
  我说:“我汉家婚礼,男女双方父母尊长必然在场。新妇不得拜舅姑,子婿不得拜外舅外姑,乃一大遗憾,甚至是忌讳……”
  左谷蠡王道:“我父母早就去世了……新妇不能拜舅姑,对于你们汉家,是不是很忌讳?”
  我笑了笑,道:“是父母尊长在场……”
  左谷蠡王恍然大悟,笑道:“我真傻。我叔伯兄姊多的是,我如何会无尊长主持?哈哈,做这种梦真可笑,有的话再说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大家知道就是了。你没说错,这个世界上想为之事未必可为,可为之事未必当为。我不是孩子,我理当对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恣性而为。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季姜放心,这件事,我永远也不再提,你就当我不知道吧。”
  左谷蠡王抬起头,望着远方,胸前起伏,夜风轻拂,我的头发掠过我的脸庞,有些痒痒的感觉,我的头发长了两年,已经披到肩上。我的心很乱,又是羞涩又是甜蜜又是难受又是惆怅,这所有的一切,都象梦一样。
  过了一会,左谷蠡王轻轻吟道:“心似昆仑雪,身若原上花。朔漠秋风起,飘零落谁家?”
  我说:“北有晶莹雪,南有不谢花。热血若依旧,何处不是家!大王!你想一想!单于如此待你,你为何……”
  左谷蠡王回头道:“季姜休要再提!这不可能!我要对得起的,不是单于,是大匈奴历代先祖,是我的臣民们。今日我很难过,很绝望,我实在没有想到,大单于竟然会将一切责任推给左贤王!我敢说,在战场上,只要我们大匈奴的军队略落下风,他一定第一时间逃跑!他绝对没有战死沙场的勇气!如果说他杀我唉起,还勉强能够说是从国家大事上思虑,那今日就是纯粹在推卸责任!他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我们大匈奴的单于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哈,这比什么都更让我心痛!我们大匈奴还有什么希望?他能承担起帝国的责任吗?这样的人,居然是我大匈奴最优秀的人材?大匈奴真无人矣!他要是直接承认,我还会更钦佩他的……”他满脸痛苦悲愤之色,双手紧握,他的神情绝对不可能是装的,他已经知道了单于是他的仇人,他公开说要找左贤王报仇,左贤王是单于的儿子,他虽然囿于大义,仍然听从单于的调遣,但对单于的为人显然已经不是信服而是轻蔑,何况他说过,他可以考虑帮助我,刚才也言语暗示过我,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赌上一赌,我岂能放过这最後的希望?有负陛下所托?
  想到这里,我道:“大王,凌惠有一事相求!”
  左谷蠡王冷笑道:“哈哈,你终于开口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想被人利用,有什么事要我办,直截了当地说,我斟酌斟酌,看能不能帮你。我有话说在先,要我杀人的事我不做,有损大匈奴利益的事我不做。”
  我说:“绝不会要大王杀人,更无损匈奴的利益。我只是要拿回我们大汉的器物,这器物本来就不是匈奴人的!”
  左谷蠡王道:“什么器物?”
  我说:“无论大王允是不允,请大王……”
  左谷蠡王道:“保守秘密?这个容易,这事除了你,你兄长似乎也不知道是吧?你的嘴一向很紧,我也不是会乱说的人!你放心,你既然信得过我,无论我是不是能够办到,这事绝对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我稽首行礼:“凌惠多谢大王!”
  左谷蠡王道:“说吧。这里四下无人!”
  我说:“大王,我只想拿回一把剑!”
  左谷蠡王道:“我明白了,你毋须再说。你要拿的是斩蛇剑是吧?这剑根本就不是单于让人去盗的,是你们的那边有人主动送来的,想用这器物来讨单于的信任!哼,伊稚斜拿着了也烫手,既不能公开,还得防着大汉天子派来的一波又一波的盗贼。大汉天子一定对你许下了诺言,你若得逞,重重封赏于你是吧?好吧,我去替你拿,让你风风光光地回长安!”
  我大喜过望,想不到左谷蠡王答应得如此爽快。可是他打算怎么去偷?我问道:“大王打算怎么去偷?”
  左谷蠡王冷笑道:“我去偷?我堂堂大匈奴的左谷蠡王,去做鼠摸狗盗之事?我要伊稚斜自己拿给我!我倒要看看,伊稚斜有没有胆量拿个假的给我!”
  我暗暗後悔,我怎么能说偷字呢?忙道:“凌惠说错了,请大王见谅!”
  左谷蠡王道:“说错就说错,无所谓。明日我们就要走了,今晚必须得办到,等会我就去找伊稚斜!”
  早知他会如此爽快的答应,我早就应该求他嘛,我迟疑多时,怎么到今日才开口。左谷蠡王看着我,似乎从我的脸上读出了我的心思,道:“如果不是伊稚斜杀了我唉起,不是伊稚斜推卸责任,我是不会帮你的,尽管这把剑不算什么事。要是你在我得知真相之前开口,我或许也不会杀你,但我绝无可能助你。现在,哼,我不相信,我唉起一条命比不上他伊稚斜一把剑!何况,你说得不错,这把剑原也不是大匈奴的器物!物归原主,理所当然。你拿了回去,最多不过是让伊稚斜丢面子。他伊稚斜丢面子,也正是我乐意看到的。哈哈,我们的目的好像奇妙地重合了。唉起要是知道了,也会欢喜我这么办的。你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大,隐瞒了两年,其实本无此必要。我还以为你想要大匈奴的地理军事图,如果你是要地图,我永不会给你!”
  我说:“我一直以为大王对单于敬爱有加。哪里敢说?”
  左谷蠡王道:“不错,我一直敬他如父。是他带大我的,没有他,我或许早就死了,他对我的恩我确是无法忘怀。他说过,我的眼神和从前赵王小时候很象,这种眼神打动了他的心灵,让他一辈子无法忘怀。”
  我说:“这就是他救你的原因?”
  左谷蠡王道:“赵王的唉起在生他之时难产,巫医问我伯父,只能保一个,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我伯父说要孩子,于是赵王活下来,他唉起死了,赵王的生日和他唉起的忌日是同一天……看你的神情,觉得很残忍是吧?我们匈奴的王室都这样,我想,大汉皇室也肯定一样。”
  我低头说不出话,因为我听我二姊说过,帝王的子嗣是很重要的,无论男女都是宝贝,至于后妃,天子一娶十二女,诸侯一娶九女,损失一个再补一个就是了,在母亲和孩子之间需要选择的时候,除非有政治原因或者君主特别喜欢,否则,被牺牲掉的肯定是母亲……世界各国的帝王之家,皆是如此。
  左谷蠡王道:“赵王被交给颛渠阏氏抚养。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足够的胸襟和博爱的,颛渠阏氏只是尽到了抚养的责任,但对他谈不上怜惜,更谈不上关爱。我伯父可怜他自幼失母,倒经常逗他玩玩。後来我伯父得了重病,痛得死去活来,赵王还不到三岁,话都说不清楚,却整天拉着伯父的手说,阿爸不痛,阿爸不痛。所有的人都挺感动的。小孩子不懂什么心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心灵的自然流露。伯父因此对他加倍怜惜,临死之时要我堂兄军臣单于尽心抚养。单于整天要做的事情多,哪有这么多的闲心照顾一个孩子,便把那些年幼的兄弟交给自己的阏氏照料,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那些年幼的兄弟姊妹们互相照看着。伊稚斜只比赵王大五岁,两个人一直睡一帐,整天形影不离,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这份感情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不过,伊稚斜记忆最深的一次却是,赵王和他一起被一群狼困在石头缝中。当时,伊稚斜十一岁,赵王才六岁。两个孩子出去玩,走失了,一群狼盯上了他们,伊稚斜赶快带着赵王爬上了一块大石头,把赵王塞进了石缝,自己在外守护。狼群在脚下徘徊,赵王在不停地哭,抬头看着他。伊稚斜说,赵王的眼神是那么无助,那么惹怜,那么动人,这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的目光,而他,是这个孩子唯一的依靠……这种目光深深地打动了他,勾起了他人性中的那一丝善念,这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从未忘记。每次看到有人露出这种眼光,他都会心软,对这人网开一面。你,我,其实都是沾了赵王的光。因为你我都无意中在伊稚斜面前流露出了这种无助惹怜的目光……伊稚斜只跟我一个人说过这秘密,他怕人知道他内心还有这一份柔弱,要我不对别人说,可事到今日,我说又何妨,你不是一个多嘴的女人,我知道你能守住秘密。能向人倾诉,这本身就是一种惬意。”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伊稚斜手里拿了根棍子,和狼群对峙,吓得半死,脚都在发抖了,可是他想到自己若是死了,赵王必死无疑,只有硬着头皮硬抗,他绷紧了神经,狼群每一个小动作,他都全神贯注地应付,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又饿又怕又紧张,浑身都快软了。他担心赵王在石缝里会不会有危险,可是当他好容易得空回头看赵王的时候,赵王却已经睡着了!”
  我不禁有些好笑:“赵王居然睡着了?他一点都不担心!”
  左谷蠡王道:“赵王是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把他当父亲一般的崇敬。和我对单于的感情没什么两样。可是伊稚斜却击碎了我们两人对他的敬服,多年来建立的感情瞬间就崩溃了,你说,这是不是伊稚斜做人的失败?後来,单于派人赶走了狼群,救了他们兄弟。过了两年,伊稚斜犯了个错,军臣单于随便封了他个官职,远远地离开了单于廷,赵王则依旧留在单于身边,两人就这么分开了。伊稚斜说,他们分手的时候,赵王还抱着他痛哭了一场,找单于吵过架。”
  我说:“伊稚斜犯了个错?”
  左谷蠡王笑道:“为了女人。”
  我道:“他为女人犯了个错?他才多大年纪,怎么会为女人犯错?”
  左谷蠡王道:“十三岁。就在半懂事不懂事的时候,情窦初开,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居然喜欢上了一个牧马人的女儿。军臣单于要为他选择妻子,他凭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要娶那个牧马人的女儿,不肯娶军臣单于为他选择的名门之女。结果惹恼了军臣单于,被赶出了单于廷,那个女人一家人也被流放了。”
  我好奇地问道:“後来怎么样?”
  左谷蠡王道:“也没怎么样,他还是遵从军臣单于的命令,娶了呼衍氏的女儿为妻,後来呼衍氏的女儿病死了,他说服军臣单于,另娶兰氏女为妻,就是现在的颛渠阏氏。十年之後他回到单于廷,被封了个小王。”
  我说:“那个女人一家呢?他做了单于,有没有……”
  左谷蠡王道:“重拾旧好?没有。单于只是下令将他们一家赦还,这时候这个女人早就嫁了人,生了四个孩子,丈夫已死,四十多岁了,又肥又老,象堆肉山,当年的风姿早就不知去向,看着简直让人倒胃口,单于一看到她,当时就没话说了。单于跟我说,其实过了两年他就已经把那个女人给忘了,他跟颛渠阏氏倒是挺恩爱的,若不是他偶然经过故地,他也想不起这个女人的一家还没赦还。他还跟我说,当年他怎么会看上这样粗俗的女人的,还是颛渠阏氏更适合做妻子,无论风度教养气质胸襟才有 风范!他让她一家回故乡就已经是念着旧情了。也是当年他年少,见识少,等年纪大了,想的就不一样了。我这点倒是赞同他的,只有年少无知的男孩才会被仅有美色的女人打动,而有过无数的女人的男人,女人仅凭容貌和一些小聪明是无法打动他的,没有内涵的女人,即使再漂亮,也是过眼烟云。当年,我唉起靠的不仅是貌美如花,更重要的,她柔情似水,娴静温恭,谨慎端庄,从来不恃宠而骄,和其余阏氏发生矛盾。和草原上的女人有完全不同的风仪,这样她才和我阿爸恩爱了一生。”
  月光如水,我们的影子越来越短,左谷蠡王道:“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找单于,今晚再不去,就永无机会。”
  我说:“我跟大王一起去!大王是因为我而蹈险地的,我不能置身事外,万一有什么风险,我凌惠愿能与大王同担!”
  左谷蠡王笑道:“好。季姜,我们一起去。”他伸手拉起我,道:“来人,把锦瑟收好。再准备两匹快马,带一队人马,我和季姜要到单于大帐去!”侍卫应命而去。
  单于大帐离此还有十余里地,数十名侍卫簇拥着我们二人,出了左谷蠡王的大帐,往东而去。草原上夜风清凉,沁人心扉,可我的手却忍不住冒汗,我确实有些害怕,我不知道左谷蠡王直接去向单于要剑,是不是能够成功,他是因为我的事甘冒大险的,我若逃避,人品也太卑劣了,硬着头皮也得去。
  眼看单于的大帐已在前面不远,左谷蠡王突然回过头,道:“季姜,这是你的器物,还给你。”递过一物,我伸手接过,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那对手镯,这其实是两把软剑,上次被左谷蠡王给收了去,一直未曾归还,我都快忘了,他居然在这时候还给了我。
  左谷蠡王道:“收好了,或许有用。”我说:“多谢大王。”将手镯戴到双手手腕上,手镯上似乎还有他身上的余温,不由得暗生羞涩,我真是想左了……
  单于大营转眼即至,左谷蠡王道:“请禀告单于,径路有事求见。”
  我们一行人下马相候,一会,有人走出营门,道:“单于请左谷蠡王觐见。”
  左谷蠡王轻轻招手,示意我和吐久伐乌洛头跟上他,其余的人便留在营外。身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黑暗之中还人影绰绰,也不知有多少人,简直象如临大敌一般,我们一行一共也才四个人,加上外面那群人也不到一百个,左谷蠡王的大军离此还有十几里地,单于真要翻脸,我们这群人还不够他一阵箭雨,何至于此?心里不由得对伊稚斜又多了三分鄙视,刚才的紧张竟然一扫而光。
  到了单于大帐前,侍卫向里通报,听到伊稚斜的声音在里面说请进的时候,取下兵器,在侍卫的带领下走进大帐。
  二十三 将军拔剑驱胡虏 壮士长歌入汉关
  伊稚斜坐在上面的桌後,身边有四名侍卫,左贤王都隆奇坐在下手,身边也有两名侍卫。他们父子居然在一块。地连猛略没说错,单于再喜欢左谷蠡王,再情同父子,左谷蠡王终究也不是他的儿子!帐中点着很多盏灯,可是却还是显得很昏暗,灯光摇曳,忽明忽暗,照得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明暗不定。
  伊稚斜看到我们,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道:“径路,这么晚了,急着找我有什么事?赵王阏氏也跟你一起来?”
  左谷蠡王道:“自然是有要事了,否则,我怎么敢打扰大单于的清梦?大单于,你从未央宫中得到的那柄斩蛇剑呢,我要它,请单于赐给我。”他这么直截了当,也吓了我一跳。
  伊稚斜道:“你要那把剑干什么?”
  左谷蠡王道:“大单于不愿意给我?我觉得大单于拿着那柄剑也就只是挂在帐中,没有什么用。可对我来说,它挺有用的。”
  左贤王冷笑道:“用来讨这个汉家女子的欢心?”
  左谷蠡王道:“你说对了,我就是要给季姜拿回去!”
  左贤王腾地站起,道:“你为了个女人就要背叛大匈奴?你被这个女人欺骗?”
  左谷蠡王道:“我没有背叛大匈奴!我更没有被季姜欺骗,所有因果,我清清楚楚,我是绝对自愿的!我只不过想拿一把汉人的剑而已。那把剑本来就不是大单于的,大单于拿着也没用!难道大单于可以向天下宣布,他偷了这把剑?大汉天子完全可以不承认,到时候没理的还是大单于!堂堂一国之主,遣人去偷器物?说出去都丢脸!”
  左贤王道:“大单于,你看看,径路的作所作为,怎能让人放心?”
  左谷蠡王也不理他,道:“大单于,不愿意把剑给我?那我走就是了!”说完转身欲走。伊稚斜道:“且慢!你就这样放弃?”
  左谷蠡王道:“我不放弃有什么办法?莫非我来抢来偷?”
  伊稚斜站起身,走到左谷蠡王面前,道:“径路,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那把剑?”
  左谷蠡王道:“我只是觉得,我唉起一条命,不至于连把剑都不如!”
  伊稚斜一把抓住左谷蠡王的手,道:“我说过,我是受了都隆奇的挑唆。我对不起你,在我心中,我一直把你当儿子一般看待,这些年来我怎么对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比起对都隆奇,有过之而无不及。”
  左谷蠡王道:“大单于,挑唆不挑唆不必说,这总是大单于自己的决定。地连猛略手里的单于金牌是真是假,我想我还是认得出,大单于不会说这是都隆奇偷的吧?大单于对我的恩,我这辈子都记得。别的女人我也罢了,可是,那是我的唉起!如果有人杀了你的唉起,你能忍吗?”
  伊稚斜道:“径路,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好吧,你一定要那把剑,我去拿给你!”说完转身欲走。
  左贤王突然拔出放在桌上的那把单于腰刀,指着左谷蠡王,道:“大单于,他身为臣子,居然逼迫君主,大逆不道,莫为之甚!单于凭什么要给他!”
  左谷蠡王笑道:“拔刀相向?在大单于面前动刀,你也一样的大逆不道!”
  左贤王一挥刀,将刀架在左谷蠡王的脖子上,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左谷蠡王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似嘲似讽的笑容,道:“你当然敢,你恨我入骨,你早就想将我置之死地而後快。其实,我仔细想想,我跟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该恨我的事真的挺多啊。大单于分水果的时候我比你多几个,赏赐马匹的时候我的马比你的高两分,练习箭术的时候大单于先教我,分奴隶的时候我的奴隶比你的奴隶更有用,颛渠阏氏给我们挑衣服的时候先让我挑,娶大阏氏的时候我的帛珠比你的大阏氏贤惠,选侧阏氏的时候我的阏氏又比你的阏氏漂亮,你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我听到这里,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左贤王要真是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怀恨左谷蠡王,实在是太没胸襟了,难怪左谷蠡王说他早忘了,换了是我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这个大男人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小女子有气度?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也配当一国之主?继任伊稚斜的匈奴单于是谁?不是这个人吧?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左贤王大怒,手一动,左谷蠡王的脖子上好像有鲜血流出,伊稚斜一把把刀夺下,道:“都隆奇,在我面前,你敢用刀!滚出去!”左贤王恨恨地看了左谷蠡王两眼,转身走了大帐。
  伊稚斜看了看左谷蠡王,又看了看我,道:“好,径路,你要那把剑,我去拿给你。你是为了你唉起也好,为了赵王阏氏也好,我都给你!”转身进了後帐。见他走了,我忙走上一步,道:“大王,左贤王伤了你吗?”
  左谷蠡王用手摸了摸颈子,道:“只是划破一道皮,不用担心。多谢关心。”
  伊稚斜手里捧了一柄长剑,从後帐中走出,交给左谷蠡王。这把剑长约三尺(斩蛇剑史书记载上有三尺或七尺两种说法,照理说刘邦当亭长之时,并无资格配带七尺长剑,此处暂以此剑长三尺),用丝绸缠得严实之极,左谷蠡王伸手接过,将丝绸解开,道:“季姜看看,这是真是假!”
  我伸手接过,剑鞘上有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我轻轻拔出数寸,一道寒光射出,我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见剑刃亮若霜雪,刺人眼目,浸人肌肤,陛下说过,真剑上有一个暗记,虽不甚明显,但仔细一看便知。我把剑凑到眼前,借着灯光和宝剑的反光,果然看见宝剑离剑柄二分处隐隐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血痕,这是蛇血还是人血?想当年,高祖皇帝提三尺之剑削平群雄,一统江山,就是现在在我手里的这把剑?我真的拿到了这把剑?我两年来所忍受的一切所为者何,岂非都是因为这把剑?它真的在我的手中,还是伊稚斜单于亲手拿来的?一时之间,恍然如梦,不由得痴了。
  左谷蠡王道:“这是真剑吧?”
  我定了定神,说:“是真的!”
  左谷蠡王道:“夜已深了,打扰了大单于休息,径路失礼。径路告辞。”
  伊稚斜拉着他的手,道:“径路,我们这么多年情同父子。我一念之差,做了错事,请径路你原谅。如果这把剑能够稍减你的怨怼,我会很高兴的。”
  左谷蠡王道:“大单于,径路为人,你想必很了解。你的恩情径路永不会忘,径路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什么出生,径路发誓,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大单于战胜汉军!径路告辞。”对我说:“我们走!”走出单于大帐,更不回头一顾。
  我将斩蛇剑负在身後(先秦秦汉之时,佩剑的方式是负在身後,而非佩在腰间),跟在他身後,走到帐门,我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却见伊稚斜痴痴地忘着他的背影,眼中好像泛着泪光,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离开了单于营帐,我们一行人急驰回营,单于大帐已经消失在眼中,转过一道山峦,前面是一片树林,大约走了一半的路了,月亮已经躲进了云层,草原越发显得黑暗。
  突然,林中飞箭如蝗般射出,众军士猝不及防,纷纷落马,我们这对人马转眼只剩下了二三十人,我在队伍中间,一时之间倒没能伤到我。左谷蠡王一策马,挡到我面前,一边为我拔打飞箭,一边道:“都隆奇,你出来!要杀我,明着来,暗箭伤人,算什么豪杰!”
  都隆奇带着一队人马从林中驰出,走到左谷蠡王面前,道:“你辱我过甚,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左谷蠡王冷笑道:“难道大单于没告诉你,现在杀我,有何後果?”
  都隆奇笑道:“我既然敢在现在杀你,自然是留有後着的!我来杀你,单于并不知道,我是瞒着他干的。我让你做个明白鬼,薪犁王子地连猛略是我故意找来的,而让他暴露在你面前,也是我故意的。我是有意让你知道,你的唉起是我和单于杀的!如果不这样,你怎么会如此愤怒,怎么会反叛单于,怎么会名正言顺地杀你?我一直想将你明正典刑!因为这样,你才会身败名裂,一无所有!那才算是我彻底地出气了。还有啊,有些事情还是那个鲜卑大人羽都居派人告诉我的,那个羽都居左右逢缘,两面讨好,既想为鲜卑人赢得好处,也想杀你报杀父之仇,这个人还真有两下子。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真不该想将你明正典刑,你的忍耐力实在非同一般的好,连杀母大仇也不肯反叛单于,你还是草原上的人吗?你这杂种的思想着实让人无法揣测!所有的真相你都差不多知道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使什么花样,我便自己出手!告诉你,从前我找犁汙王杀了你的阏氏芙利,是故意挑起你和右贤王的矛盾,我杀了阿茈奴,也是故意的。你和右贤王斗,我正好坐山观虎斗,你们谁输谁赢都和我没关系。”
  左谷蠡王道:“我明白了,你让犁汙王去杀芙利,本来是想嫁祸给右贤王,犁汙王不敢不听你的话,只好去杀了芙利,又做成她是自杀的样,其实是想既不违背你的命令,又不想让我和右贤王直接翻脸。我早就奇怪,既然杀芙利是你的故意,为何要做成她自杀的样,我要真以为她是自杀的,你的心岂不白用了?”
  都隆奇哈哈一笑,道:“正是如此,你这个兄弟心里还是有点向着你的。我本想让犁汙王去杀了芙利,让你以为是右贤王强逼不成,恼羞成怒,一怒杀死芙利,使你衔恨右贤王,一怒而去。却发现犁汙王做了这个手脚,便鼓动右贤王去抓芙利的阿爸兰骑长,火上浇油,原本我的计谋已经得逞了,不想你的忍耐功真不是一般的好,居然没有走。我狩猎回来,意外遇上了阿茈奴,这个貌美无脑的女人嘴不严,说出她知道了白云的秘密,我便略施小计,将她骗到我的临时帐中,那里只有我的几个心腹,没有多的人知道。我请她喝酒,她急着要回去,不肯喝。阿茈奴很有美色,灯下看美人,我很动心,你的阏氏都比我的阏氏漂亮,你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能够得到?我就强迫她喝,她不敢不喝,我们断断续续喝了半夜,我把她灌醉,想占有她再杀死她,谁料想阿茈奴居然要为你守身如玉,抵死不从,我一怒之下,痛打了她一顿,用绳子勒死了她!然後让人将她埋在树林里。你可真有些魅力,这许多美丽的女人都倾心于你,不惜为你而死,你也值了!对了,我告诉你,今日我杀了你之後,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我也要,不为别的,因为她是你喜欢的女人!你喜欢的女人我一定要先奸後杀,让你做鬼也不安生!”
  原来如此,我一直奇怪,为何要半夜三更杀阿茈奴,原来是左贤王邪念所致!这个人真是太恶心了!这样的人,怎配为一国之主?那个人模人样的羽都居怎么又跟左贤王暗通消息?这些人何以有如此之多的心计?我们这里才这么点人,怎能是他的对手,难道我要死在这里?我宁死也不能辱于此等伧夫鼠辈之手!想到这里,我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
  左谷蠡王咬牙道:“你想得倒美,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左贤王笑道:“我当然杀得了你!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怎么会动手杀你?我劝服了单于,动用了单于的金牌,调了薪犁王子地连猛略去杀了你的唉起,事後他跑掉,我又找到了他,帮助他组织军队,建立营寨都是为了对付你。其实,他是不是真的杀得了你,我从未在乎过,他不过就是我的一把刀,他杀了你,我会公布你的罪名;他杀不了你,我就让你知道一切。我最想的事不是暗杀你,而是将你明正典刑,这些事情迟早都得让你知道,既使你不查,我都会让你知道!我知道,你读汉人的书读多了,读成了白痴,顾什么大义,我再怎么做你都不会在这时候把我如何,所以我这时不杀你岂非傻瓜?哈哈,说完了,动手!等看到你尸体的时候,我会更高兴!”
  左谷蠡王低声道:“季姜,别紧张,等会朝大营冲!有机会你能跑就跑,跑回大营就没事了!”
  我说:“大王因我而身蹈险地,我岂能独自跑掉,我愿与大王共生死!”
  左谷蠡王道:“你这个傻瓜!你会成为我的累赘的!没你我还能跑,有你我连跑的机会都没有!听话!”
  话刚说到这里,对面的箭雨又飞了过来,左谷蠡王身後剩下的那几十名将士又倒下几个,但余下的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纵马往大营方向冲去,我被他们裹在中间,不跑也得跑,一时无暇去看左谷蠡王怎么样了,好吧,我想法子冲出去。
  但听得箭声四起,从我身边飞过,我急忙拿起刀,全神贯注,凭着本能去拨打飞来的箭矢,更没余暇去看别人,突然,我的马一声惨嘶,摔在地上,不好,那马中箭了,我手疾眼快,急忙跳下马!只听左贤王的声音道:“不许杀那个女人,我要活的!”嘿,你要活的,那就是不准向我射箭了,这不正好让我有逃跑的机会?马死了不要紧,这里到处都有空马,我另外找一匹马就是!
  我正这么想,有人飞马向我驰来,用鞭子来卷我手里的刀,我一低头闪过,回手一刀,砍在他的腿上,那人惨叫一声,一驰而过。两名骑士把我围在中间转圈子,这个伸手来抓,那个甩鞭来卷。我趁着两马一交错的机会,硬生生从圈子中挤了出去,我知道他们不会对我下杀手,我要是真的不顾性命冲过去,他们反而会退缩的。我撒腿就跑,奔向一匹空马,先上了马再说,我的腿再快也快不过四只蹄子啊,只有上马才有机会。
  谁料我刚奔到马前,背上突然不知被什么重重一击,虽然击在了我背负的斩蛇剑上,使我除了疼痛之外并未受伤,但这冲击之力也把我击得摔出去几尺远,跌在草丛中。
  我急忙爬起来,刚站起身,一骑冲到,用鞭子来卷我,我闪身让过,一刀捅向他的马屁股,那马嘶叫一声,将那人颠下马来,我跟上去一刀,砍向那人脖颈,那人一闪,我这一刀正砍在他肩头,他骂道:“小贱人手倒狠!”你要杀我,我不杀你行吗?我可不是什么装圣母的傻瓜,该下狠手的时候我的手一点也不会软!那人滚过一边,另一人纵马而来,我急忙应付,也就顾不得去追击那受伤的士卒了。
  我正忙着对付那骑士,不想那受伤倒地的士卒突然从旁跃起,一下扑在我身上,把我压在身下,死死按住,我使劲一挣,那人略微一动,又将我按住,那马上的骑士跟着跳下,两个人一起把我按住,夺去我手中的刀,拿出绳子要将我捆住。糟了,我要被左贤王活擒了去,这不比死都难?我情急之下,一转头,重重咬在按在我肩膀上的一只手上,那人大叫一声,手上一松,我的右手得出空来,我扯下腰间当卢,狠狠地砸在他脸上,那人哼也没哼,就倒了下去,另一人松了手,跳过一边,我急忙站起,一手将当卢放入怀中,一手拔出斩蛇剑,对着面前那人。
  那人恨恨道:“要不是大王要抓活的,我早宰了你!”我定了定神,往树上靠了靠,这才发现,我面前只有一个敌人,还有一个倒在地上,不用说,这些人并不怎么重视我,认为两个人对付我足够了,其余的人都去追杀左谷蠡王了,再加上左贤王说要活捉我,没到最後关头,他肯定不敢下死手,也许我有机会跑!我这么一想,立即挥动手中斩蛇剑,向他刺去。
  我们两人在一旁打斗,只听得林外传来阵阵杀声,看来他们还没得手,不由得精神大振,把一柄剑舞得如龙蛇一般,嘿,不知是我的剑术进步了还是那人的武功不行又或许是他不敢出全力,总之,我大占上风,杀得那人连连後退。突然,我听得有人在叫:“左谷蠡王,你想跑!快堵住他!”一道白光从我眼前划过,那不就是左谷蠡王骑的那匹白马吗,我叫了一声:“大王!”左谷蠡王向我一伸手,我连忙将斩蛇剑往背後一插,伸双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将我往背後一甩,我飞身而起,坐在了他身後,他道:“抱紧我!”往前直冲而去,身後跟着几名士卒。
  我和他同骑一马,本能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背上!背後只觉箭飞如雨之声,却尽被後面几名士卒格挡开去,我从未与任何男子如此亲近过,一时不由得心慌意乱,手上冒汗。我们很快便饶过一片树林,前面有几匹空马,左谷蠡王拉住我的手,道:“季姜,我们共骑跑不快的,我把你甩到那匹空马上去,注意!”说完将我一甩,我腾空而起,稳稳地坐到了那匹空马上,那马嘶叫了一声,我使劲勒住了缰,控制住马,和左谷蠡王及几名士卒一起往大营方向冲去。
  刚冲出几十米,山石之後又冲出一大群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为首那人道:“左贤王布下三道埋伏,你冲不出去的!上!”完了,前有敌人,後有追兵,今日多半要死在这里,我低声道:“大王,等会真的没希望了,请你先杀了我!”左谷蠡王道:“好!你守在中间就行,不用出手。”左谷蠡王身後的士卒不过十来人,我们这么点人,要对付前後两三百名士卒,能够获胜的希望显然渺茫。
  那群人蜂拥而上,这时候前後都有他们的人,他们不便再射箭,便挥舞长刀冲了上来,要群战我们。左谷蠡王和他的手下人把我围在中间,与敌人搏斗,不时听到惨呼之声,很快在他们面前已经倒下一片!

  左贤王从後面冲了上来,叫道:“你们这群废物!一起上啊!”士卒们被催得紧了,更是不顾性命地冲了上来,左谷蠡王的手下又有数人落马,在他身边只剩下七人了,但他们仍然把我围在中间,不让我与敌人交手,这样打下去,我们迟早得被杀死!
  左贤王骂道:“岂有此理,还解决不了他!”我在圈中看得清楚,只见左贤王拉开弓箭,对着正在酣战的左谷蠡王就是一箭,我叫道:“大王小心!”左谷蠡王被几名将士缠住,虽然听到了我的警示,但却无法闪开,只避过了要害,被这一箭射中左上臂!他身边的吐久伐红了眼,一刀将一名士卒劈下马,挡在了左谷蠡王面前。左谷蠡王一刀将箭杆劈去,道:“都隆奇,你有种就上来和我交手,暗箭伤人算什么东西!”
  左贤王冷笑道:“只要杀了你就行,你管我用什么手段!”弯弓搭剑,又是一箭,我一催马,欲待将箭劈落,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箭,将这箭射落。左贤王道:“谁?”
  树林中冲出了一只队伍,约有二三十人,为首的那人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人,看着有些眼熟,我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看他服饰,似乎地位不低。左贤王道:“乌维,是你?你来干什么?你快滚!”
  原来是左大都尉乌维,我记得上次在单于帐中看到过他,他是都隆奇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为什么要救左谷蠡王?
  乌维道:“长兄,我是来救霸给的!你不能杀霸给!”
  左贤王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乌维道:“大匈奴不能没有霸给!现在大敌当前,你怎么可以自相残杀,你所作所为,是汉人最想看到的事!”
  左贤王道:“你也跟径路一块长大,他给了你多少气受?”
  乌维笑道:“他给我气受?我从没觉得过。你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早忘了!就你还记得!长兄,身为左贤王,胸襟岂可如此之小?长兄,今日有我在,我绝不会容忍你杀霸给!”
  左贤王大怒,道:“你是故意跟我作对?”
  乌维道:“没有,小弟不敢。我只带了几十个人来,就是不想和你冲突。”
  左贤王冷笑道:“你胆子不小!”
  乌维道:“长兄,你这话是何意?该不会想连我一起杀吧?”
  左贤王道:“你让开就是。”
  乌维道:“我不让开。”
  左贤王怒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上,把左大都尉和他的人赶开!”他身边的一群士卒刚往前一冲,谁料林中又冲出一群人来,为首那人我认得,是左贤王的异母弟左日逐王句黎湖!
  左贤王惊道:“怎么你也来了?”
  左日逐王道:“长兄,阿爸还在,你就容不下霸给,将来阿爸百年之後,你又岂能容得下我们兄弟?霸给是长辈,你尚且如此对他,我们是你的亲兄弟,你只怕更忌讳吧?我很害怕,我年轻,不想死。所以我想,我还是和乌维兄长一块儿来救霸给比较合适。”
  左贤王怒道:“岂有此理,你们两人都来跟我做对!来人!先把他们驱开再说!”
  左日逐王笑道:“我可不是霸给,我也不是乌维兄,我的人很多的!都出来!”林中突然火光四起,有数百骑士奔驰而出,冲到左谷蠡王面前,把我们和左贤王一行人隔开。
  左日逐王道:“我的大营离这里最近,如果长兄真的不念兄弟之情,这里人手不够,我马上可以再调一些人来,我想还是来得及的。长兄,你帐下人数虽多,但在这里的人和我们的却差不太多,我们一定要打起来,你是占不到便宜的!你收买了霸给手下的两位万骑长,想一边自己动手杀害霸给,一边让这两位万骑长骗出稽留斯等忠于霸给的人害死,借单于的命令调开霸给的军队,可是稽留斯也不傻呀,他识破了你的计谋,捉住了两位万骑长,先派人通知我调人出来救霸给,他自己也带了大军随後而来。”
  乌维道:“长兄,现在汉军压境,大敌当前,我们兄弟实在不能再在此时起争端,你手下八万大军是抵抗霍去病部的中坚,阿爸说过,要我们兄弟和霸给一起统兵协助你作战,你还是带你的人走吧。只要你走了,我们兄弟都不会把今日的事去告诉阿爸,我想霸给也不会去说。是吧?”
  左贤王道:“你没听他说吗?他若不死,我迟早得死!我孤注一掷,也是为了自保!他不过是个汉女奴隶生的杂种,你们却是我的亲兄弟,他怎么能和你们比?两位兄弟,别阻止我!”
  左日逐王道:“长兄,你说这些话我不想听。你要不赶快带你的人溜掉,等稽留斯带着大队赶到,他们可是恨你入骨,比不得我们兄弟。你自己小心反而要成为砧板上的肉!”
  左贤王大怒,道:“句犁湖,你敢威胁我?”乌维道:“长兄误会了。我们只是想救走霸给,没有别的意思。兄长,大匈奴的儿郎,应该到战场上去对抗汉军,不是在这里自相残杀。兄长,你还是走吧!”
  左日逐王道:“长兄,你所图者,今日一定是不能成功了。你若是不想让阿爸知道,还是走快点好!”
  左贤王看看周围的士卒,他身边一名将领模样的人骑到他身边,低声给他说了些什么,左贤王抬头道:“好,看在乌维和句犁湖兄弟的面子上,今日这事就此为止!回营!”向左谷蠡王看了一眼,虽然因为光线的原因我没能看清楚他的目光到底含有什么,但我猜得到,他这一眼一定充满了恨意!他已经和左谷蠡王彻底抓破了脸,两人都无妥协的可能,他们没有打起来的唯一原因是汉军压境,只要汉军一撤离,他们之间的矛盾肯定会来个大爆发,不是左贤王死在左谷蠡王手里,就是左谷蠡王死在左贤王手里!
  象左贤王这样的人,若是他杀了左谷蠡王,继承匈奴王位,他一定会闹得诸王离心,各自为政,这样对我大汉自是好事;若是左谷蠡王杀了左贤王,那么继承左贤王位的人应该是左大都尉乌维或者左日逐王句犂湖,看样子,这两人都比左贤王更有头脑,更会做人,这两人继位,对匈奴当然是好事。从国家利益来说,我应该祝愿左贤王获胜;可是,从个人的感情道义上来说,我真的希望左谷蠡王能够报杀母之仇!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左右为难。唉,他们谁胜谁负,即使大汉天子说了都不能作数,何况我一个小女子?听天由命吧!
  左贤王带人走了,左大都尉和左日逐王骑马过来,左谷蠡王向他们行礼道谢。乌维道:“霸给的为人和才干,小侄一直很佩服。小侄一直认为只有听从霸给的意见,我们才有可能打败汉军。这次出兵,小侄唯霸给马首是瞻。”左日逐王道:“我和二兄一样。我们跟你一起,都听从霸给的安排。不知霸给伤势如何?”
  左谷蠡王道:“没伤要害,不要紧,过些日子会好的。”
  乌维道:“那就好。今日晚上的事,请霸给大肚包涵,明日一早当做没发生一样,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怕这件事阿爸知道了,会更加忧心。我也怕唉起知道了,会很难过。”
  左谷蠡王道:“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发生这么大的事,大单于真会一无所知?能瞒过去吗?”
  乌维苦笑道:“不管阿爸是不是知道,大家都装作什么事没发生就行。霸给,求你了。你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阿爸怎么做对大匈奴都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家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无论如何,无论你们有什么帐要算,都等到和汉军交战之後再说。求求你,忍一忍!”
  左谷蠡王抬起头,望着天空的那一轮明月,四周,只听到风吹树叶的那沙沙之声,过了好一阵,左谷蠡王道:“好吧,为了大匈奴,我就再忍一次。明日出发的时候,他走前我走後,两军相隔几十里。单于已经说过了,这次与汉军交战,他是主力,我只是协助他的。”
  左日逐王道:“行。我和二兄和你一起在後面策应他,原来也是这么安排的。”
  左谷蠡王道:“天意,天意!走吧!明日我们一起去左部!”
  告别乌维和左日逐王,吐久伐为左谷蠡王裹好伤,我们一行回营而去,没走多远便遇上了稽留斯的大队人马,云娜和三兄董憙也和他们一起来了。云娜看到左谷蠡王,远远地便催马上来,就在马上拉着左谷蠡王的手大哭。左谷蠡王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云娜别担心,这种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三兄迎上来,问我:“季姜,刚才稽留斯捉了两个万骑长,带大队人马出营,我很担心,特地来看你。”
  我说:“三兄放心,什么事也没有。我们等着和汉军相会就是了。”
  董憙在马上向我一礼,道:“恭喜夫人完成使命!”
  我心想:难道他知道陛下派我来所为何事?嘴里说:“也恭喜董郎中可以夫妻父子家人团聚!”
  董憙微笑道:“夫人也一样!”
  三兄笑笑,不再多说。左谷蠡王的目光向我们兄妹飘来,他并没有说一个字。
  稽留斯道:“那两个万骑长背叛大王,大王说怎么处置?”
  左谷蠡王冷冷道:“立即处决!派人回雄驼草原,收他们的家眷,无论长少,男子处决,女子尽皆没为奴隶!”
  稽留斯道:“遵命!”
  左谷蠡王,真想不到,你也这么狠,我得偿夙愿,原本很是兴奋,可是接下来这一连串的事故,却让我突然意兴萧索,好像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我回到帐中,云娜还在左谷蠡王帐中,我支走琴瑄和捐之,将斩蛇剑收在我的衣箱之中,沐浴更衣,躺到床上去休息,有些兴奋,有些难过,既归心似箭,又依依难舍,我不辱使命,得剑而归,我很快就可以见到霍将军,见到父母亲人,见到陛下,见到雄伟长城,汉关江河,闻到家乡的泥土清香,听到熟悉的乡音,从此再不见这塞北苍茫大草原,再不见万里滚滚瀚海沙,再不见那个对我有恩有情有义,似乎亲近却又始终防范,明明近在咫尺,却似又远隔天涯,曾经与他同乘一骑,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把我们真真切切地划在两边……我知道汉军会大获全胜,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或许不会死,但也许会象丧家之犬一样奔逃,一想到这里,心里真的隐隐生痛,我能怎样?一切都是天注定,如同他说的那样:天意!我不能违!我永远感激他的恩义,但我永远是汉家女儿!
  汉军获胜不也正是我所盼望的吗?不错,这两年来我在匈奴总算还是过得不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却更多的是对我汉家儿女的屈辱和杀戮,远的不说,我身边的琴瑄就是一个例子!不将匈奴驱走,怎能还我汉家儿女一个澄清自由的江山?
  云娜终于回帐,她低低地啜泣着,我说:“云娜,怎么了?”
  云娜道:“王司马他……”
  我说:“云娜放心,我一定会去向他问个清楚。他必须作个决断!”我心想:左谷蠡王对我的大恩,我今生无法报答,我只能够报答在你的身上,我一定要完成你的心愿!何况,我看得出,我兄长对你也挺有好感的。如果阿翁阿母真的为三兄在汉地定下婚约,我去求陛下和二姊,把这边的事解释清楚,求陛下为你和三兄指婚,我相信陛下会同意的!
  云娜低下头,娇羞无限。我低声道:“我的未来三嫂,快休息!”
  云娜道:“阏氏在说什么笑话?”
  我说:“我没说笑话。我很认真!”
  次日,伊稚斜单于送走了老弱妇孺,举行了一个祭天仪式,各王各率军队出发。伊稚斜拉着左谷蠡王的手,不知在跟他说什么。我赶上三兄,单刀直入地问:“三兄,你真的拒绝娶云娜?是怕阿翁阿母为你定了亲?”
  三兄道:“我的事不用你问!”
  我说:“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我一定要问!没有大王绝对没有你我今日,大王的恩情我们唯有报答在云娜身上,兄长想必知道。求兄长告诉我原因!”
  三兄缓缓道:“也许真该告诉你了。阿翁阿母很疼你我兄妹,也都是知恩报恩之人,我想过,即使阿翁阿母真为我定了亲,我把事情说清楚,要退掉婚约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怕的是另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三兄道:“我是罪人!我犯下了死罪!我要向陛下请罪!你知道陛下执法严格,不避亲信,万一陛下将我明正典刑,我岂能累了云娜?”
  我这才是真的大吃一惊:“三兄,你犯了什么死罪?”
  三兄道:“你记得冯郦兄妹吗?四弟说过她兄妹很奇怪,可我一直没当回事,我曾经痴迷于冯郦,一心要娶她为妻,我无意中向她泄露了一些汉军的秘密。”
  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我汉军军法极其严酷,泄漏军中之事,轻了说,会杀了泄密者和知道这秘密的人,重了说,泄密者和知情者都得族诛!所以我从来不敢乱讲乱问。我忙说:“难道冯郦兄妹是匈奴人的间谍?”
  三兄道:“我来匈奴,除了照顾你之外,也是想探查清楚冯郦兄妹是不是匈奴间谍。我在匈奴生活了两年,他们兄妹的很多习惯的确是匈奴人的,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已经可以肯定,冯郦接近我,不是因为爱我,而是想从我这里探出大汉军队的秘密,我犯了大罪!我是霍将军麾下的爱将,也是他的好友,冯郦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霍将军是军方要人,无论什么人要接近他都很难,明里暗里保护他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心想:我接近霍将军没人来打探我,显然是因为我的根底太清楚的原因。天幸我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只听三兄道:“接近我就容易得多了。所以他们在我身上打主意,我居然就上当了……我恨这个女人,欺骗了我的感情,引诱我出卖了国家机密,我会向陛下请罪,向霍将军请罪!在我接受国法惩处之前,我非杀了冯郦不可!”
  现在我好像没那么恐惧了,头脑也清醒了些,我想了想,说:“三兄,你会没事的。第一,你已经用行动在赎罪了!你向陛下自首,这本身就可以减罪;第二,你忘了,我大汉律令,除大逆之罪外,死刑可以用钱赎的。”
  三兄苦笑道:“我们家的底难道你不知道,按我大汉律令,赎死罪至少五十万钱!我们家哪有这么多的现钱,除非是卖奴卖地,我有脸向阿翁阿母提这事吗?三位兄弟都曾经劝过我,二妹也劝过,连你都劝过,我都没听你们的。所有的罪过,我一人去担吧。”
  我说:“三兄不好意思向父母要钱,没关系,你根本不需要向父母要钱。你忘了小妹是潦侯夫人哪。陛下把潦侯的财产全赐给了我,我用这笔钱来为你赎罪绰绰有余!即使你赎了死罪被贬成庶人,但你日後也可以从头做起!陛下按法律办事,我们这也是在按大汉律令办啊!另外,如果你杀了冯郦,别说冯郦是匈奴间谍,即使她真是大汉人,她也是优倡,是贱民,你身为良人,杀一个有罪的贱民,依汉律,这也根本不是死罪,用二斤黄金就可以赎罪,何况你还没杀她呢。三兄,在我看来,你再恨她,也不用自己动手杀她,把她的事禀告长安令,自然会有人去抓她,按律办事就是了,我们家不做违法之事。你不用担心那么多,你已经不再痴迷冯郦,你可以开始你新的生活。兄长,云娜是个好女人,她兄长,她自己都救过你,她的身世很可怜,她这么美丽纯洁,你真一点都不喜欢她?”
  三兄抬头看着远方的云霞,久久没有说话。
  我说:“兄长,你……”
  三兄道:“多谢季姜为我破费。”
  我说:“兄长说笑了,你是我的亲兄长,我为你花点钱算什么。何况,这些钱……”我心想:我和潦侯的婚姻虽然合礼合法,但我不过顶了个潦侯夫人的头衔,有名无实,我根本就把他忘得干净了,却要继承他的全部财产,我自己拿着都有愧。等我回到长安,出钱为兄长赎了死罪,剩下的钱全捐给汉军做军费吧,反正潦侯的这些财产也是陛下所赐,再还给陛下也理所当然。
  三兄道:“我再想一想。季姜,我要为我说的话负责一辈子!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我说:“时间不多了,你不要始终不下决断。你总不能违反礼数,向云娜直接求婚吧。”
  三兄道:“这个我知道,我要求婚,只能向大王求。”
  正在此时,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欢呼,我抬头望去,只见左谷蠡王和伊稚斜单于已经上了马,正在马上互相行礼道别。
  队伍终于出发了,我们一行人被夹在中间一队前行。按照左谷蠡王的吩咐,他手下的军队分成三段,每段隔个数里前行。我们这队里面并不都是士卒,居然还夹杂了一些老弱妇孺。我虽然在雄驼草原上生活了两年,但一直不知左谷蠡王手下具体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人能打仗,他的实力既然不输左贤王,左贤王有八万大军,估计左谷蠡王也相差无几。照我估计,这个左部大约也有十几万人吧,可是这十几万人不可能都是打仗的,伊稚斜送走了一批老弱妇孺,但这些能够被送去安置的应该是一些有些地位的贵族阶层,普通百姓只能够靠自己,现在看起来,跟着大队走反而会安全些。听他们议论说,等跟着过了沙漠,他们便自行散去,以免遇上汉军,虽然汉军并不掠杀平民,但乱军之中,怕有误伤,还是远离战场好。最让我吃惊的是,我居然在队伍中看到了廖宪,显然,他找了个借口跟随来了左部,也想趁机随汉军一同回长安。一看到他,我便想到了那柄斩蛇剑。自从我得到这柄剑之後,我几乎就没有让自己的眼光离开过那口箱子,每天都要检视一下它是不是还在,还要拔出来细看,我怕给人调了包。好在这是在左谷蠡王的大军环绕之中,无人前来骚扰。
  一连走了十来天,我们已经渡过了沙漠,前面是青青的草原,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同坐在一辆车中,每天欣赏着这单调却也别致的风光,我知道,回了长安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风光了,不由有些不舍之意,但心底深处,却也有抑制不住地兴奋,我很快就会见到汉军了,见到他,他会跟我说什么呢?
  这期间,我很少见到左谷蠡王,偶尔他也来看看云娜,跟他说说话,晚上扎营之时,更不曾过来一晤。听人说,他每天只是不停地派斥候去探听汉军的消息,跟帐下诸将商议军事,也跟左贤王保持着联系。左日逐王和左大都尉的队伍还在他队伍之後,三军前後相隔约数十里。也不知这样安排,是左贤王的意思还是左谷蠡王的意思。
  这日黄昏,左谷蠡王派人请我们去参加宴会。这宴会上的客人只有我和三兄董憙琴瑄捐之云娜等人,基本上等于是一个家宴。左谷蠡王端起酒尊,告诉我们,据斥候所报,汉军离我们已不足四百里,如果他们脚程够快,最迟明日下午就能够和我们相遇!到时候,他将我们留下,汉军自然会带我们回长安。从此我们永无再见之日,即使真的再见,也必然是敌人,不可能再把酒言欢了,真到战场相见之时,他不会再念今日之情。
  我本来从不喝这样的烈酒,此时却不由得柔肠寸断,只想借酒消愁,端起卮来,使劲喝了两口,只觉喉咙和胃如火灼一般难受,连头都有些昏了。这个世界上虽然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今日之别即是永决,两年的恩义,七百多个日子就这样随风而逝,虽然两年在人生中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但这塞北的两年却足以成为我一生的回忆。三兄和董憙与左谷蠡王大卮喝酒,相约不醉无归。云娜端起卮,喝了两口,满眼都是泪水,就连琴瑄和捐之都忍不住喝了不少酒。
  左谷蠡王又让人奏乐歌舞,以助酒兴,但闻胡笳、胡笛、胡角、胡铃、胡箎、口弦、鞞鼓等全套匈奴乐队演奏的胡乐,令我如痴如醉,以後回到汉地,恐再不能闻此乐矣!一时伤感莫名。
  我兄长和董憙和左谷蠡王好像都喝醉了,跟着他们歌舞,我自己的头也昏昏欲裂。
  突然,我听三兄道:“季姜,你也来跳舞,跳七磐舞给我们大家看看,让大家记住这美好的一晚!”
  左谷蠡王道:“听闻七磐舞是汉宫中的绝技,季姜也会跳?”
  三兄道:“我二妹教过她!”
  左谷蠡王道:“季姜有兴趣跳吗?”
  我脑子本来也有点昏,随口道:“好。拿七只磐鼓来,排成北斗七星状。”
  左谷蠡王挥手让歌舞者退下,让人拿来七只磐鼓,排好,亲自拿来竹笛,和乐队一起为我伴奏。
  我纵身跃上鼓盘,随着音乐,飞旋飘荡,折腰飞袖,在磐鼓上蹬踏旋转,跳出千百舞姿,缓时如轻烟袅袅,迅急时如烈风骤雨,柔似风拂弱柳,刚若惊雷骇电,集纤细柔媚,清刚豪迈于一体,将这七磐舞的精髓尽力展现。我边歌边舞:青青绿竹,荫我宫墙。馥馥幽兰,发我堂厢。安得觏子,荐以兕觥。曰污印手,于彼清水。丹鱼群游,衎衎其体,彼何修斯,天祐之址。历观重门,以眺元里。杨柳方方,仓庚啭止。愿乘行云,言觏君子。此乃一首思见友人之诗,暗合此情。我的舞技虽不及宫中之人,但在这漠北之地,却也无人能及!何况我自己觉得我这次跳得比我在汉宫学习之时跳得更好!我今天真是超水平发挥,或者跟我饮过酒有关。
  但听旁观者彩声雷动,我心中伤感,亦不觉流下泪水……
  待一曲舞毕,我行礼退下,左谷蠡王叹道:“季姜歌舞,美仑美奂,确是难得一见!”我兄长谦虚了几句。
  左谷蠡王又令歌舞者继续歌舞,我心中惆怅依依,迷迷糊糊,时不知过了多久,人不知做了何事,只知道我完全清醒的时候已身处自己的帐中,头还是有点昏,月光从帐外透进来,夜已经深了。
  琴瑄捐之和云娜都已经睡着了。耳边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胡笳之声,这音乐好像就是我在赵王葬礼上听到的那只曲子,这肯定是左谷蠡王在吹,乐声悲凉,如诉如泣,四周很安静,这曲子显得异常的清晰。
  我突然很想再见见他,穿好衣服,走出帐中。却见左谷蠡王一个人坐在小河边的一株树下,正在吹笳,他一抬头间,看到了我,挥手叫我过去。
  他放下笳,道:“季姜,你明日就可以见到汉军,回你的长安去了。”
  我一阵激动,道:“大王,单于这般待你,你何苦再为他卖命?这次战斗,汉军必胜!你会有危险的。你跟……汉军回长安吧!”
  左谷蠡王嘴边露出一丝似嘲似讽的笑容,在明月的照耀之下,很清晰,今日是五月十几日?
  左谷蠡王道:“我跟汉军回长安,不是跟你回长安?”
  我咬了咬牙,道:“也是一样的!”
  左谷蠡王哈哈一笑:“你要我为一妇人弃家人君主国家于不顾,降敌卖国?我这般卑劣的人品,你都看得上吗?要是这样卑劣的人你都看得上,你是把自己都看低了!你要我降汉,然後带着汉军来打我自己的同胞?”
  我说:“陛下不会强人所难的,大王若是不愿意,陛下不会勉强。浑邪王在大匈奴的地位远不如大王,降汉尚且能当万户侯,陛下可也没让他来打匈奴啊。凭大王在匈奴的地位,你当万户侯不在话下的!大王要是舍不得家人,可以象浑邪王一样,带所部全部归汉!”
  左谷蠡王侧着脑袋看着我,道:“你想说这话有些日子了吧?”
  我说:“是!大王,我知道我这话很荒唐,可是,这也不是没有前例的,大王你……”
  左谷蠡王打断我的话,道:“住嘴!浑邪王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大匈奴的左谷蠡王,大匈奴四角之一,我带所部降汉,大匈奴的天岂不垮了一半?三只脚的桌子岂能不垮?这和我亲手灭掉大匈奴有何两样?我不肯杀我的杀母之仇伊稚斜,又岂能如此伤大匈奴的筋骨?再说了,我所部数十万人,可不象浑邪王,他号称十万,其实最多三四万人,我太清楚他的底细了!我带几十万人跨越沙漠去投降汉朝?让他们永远远离故乡,你也想得出!即使我孤身降汉,对大匈奴人心的打击也可想而知!我的妻子儿女还能活吗?季姜认为我有这样的恶毒?我真要这么做,我有脸再见我大匈奴历代先王?女人,哼!可笑!”
  我说:“我早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我一直没说。”说到这里,差点要哭出来了。我知道我刚才的话很没脸皮,本来就不该说,我是一时冲动才说了出来,被他一顿抢白,真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左谷蠡王道:“看你样子,对不起,我说话过了。别哭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道:“季姜,我是挺喜欢你,两年的时间,我也很了解你,你出生名门,聪明善良,温婉端庄,忠孝两全,识大体明大义,没有一点贵戚女儿的娇骄之气,为人谨慎,从不任性,兼之知书识礼,擅女工,通音律,能书会计,很会理家,又擅庖厨之技,有你这样的妻子,既家事无忧,又不缺情趣,简直无可挑剔,可以说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谁能娶到你,都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说:“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左谷蠡王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随你,不是你不好!或许,每个性格刚烈的男子都需要你这样一位温柔婉约的妻子在身边,这样他躁动的心灵才会获得安宁和抚慰……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很讨厌么?”
  我低头道:“我兄长说过,大王风采,令人倾倒;大王为人,令人钦佩!”
  左谷蠡王道:“那你为何不随我?你若随我,你要放弃的比我要放弃的要少许多是吧?你父母虽在,可是女子出嫁终归得离开父母的,对不?”
  我说:“这……我是大汉天子派来的,我不能叛国叛君。”
  左谷蠡王道:“那你我不一样?季姜,我曾经想过,若是我上书大汉天子,求娶你为妻,大汉天子多半会同意,可是我终究没这么做。伊稚斜单于更不是个问题,我和他离别之时,他曾经跟我说过,若是我真的喜欢你,他同意我立你为大阏氏。我还是拒绝了,我不能害你!”
  他轻轻拉起我的手,道:“我不想委屈你,我若要娶你,我不会让你当侧阏氏,若是你做了我的大阏氏,那将是我大匈奴开国以来从来没有的事。就象我以汉女之子的身份能够做到左谷蠡王一样,也是大匈奴从来没有的事。一个人如果太与众不同,总是难免吃亏的,即使大多数人都可以平静相待,总有少数人会另眼相看。只要有几个人另眼相看,这底下的阴谋便不会少,我中的暗箭还少了么?我怎能将你也拖下水?再说,我是要找左贤王报仇的!我要为我的唉起,我的阏氏帛珠、阿茈奴、白云、芙利报仇!我和他左贤王已经彻底翻脸,我不知道是不是能斗得过他,我留下你,万一我失败,我必死无疑,你不用想象也知道下场如何,我的诸位阏氏和子女本来就和我拴一条线,荣辱与共,你却不同,我何苦拉你陪葬?左贤王一直想将我明正典刑,我的实力却不逊于他,他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够打败我,能够将我处刑?这让我思咐多时不得其解。那天稽留斯抓了两个出卖我的万骑长,可是我真不敢保证他在我手下是否还有人。他从前是不会派人刺杀我的,以後却难说了。我与他的输赢胜败,还未可知,我的前途很险恶。另外,你若做了我的大阏氏,还将涉及到继承权的问题。为了你的将来,我势必要让你的儿子做继承人,只有你的亲生骨肉登上王位,你的晚年才能够得到保障!我大匈奴可没有汉人那么多的嫡庶规矩,嫡母不能比生母更尊贵。我这王位只有一个,我要立你的儿子为继承人,就得废了虚闾鞮,而他并无过错,他母亲更因我而死,我若这么做,我良心难安!愧对帛珠!我因为溺爱後妻就要废无过前妻之子,这不和头曼单于和我大父的情况一样?诸王也不能答应,即使我真办到了,你母子更加孤立,你的儿子是不是能够压住堂谁也不知道。我无论怎么做都难以保障你的安全,我若死,你必得成为我的殉葬品!”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前,道:“这个世界上,有的事情可以想,但永不能做!以前,我也曾经想过,把我唉起接来,带她远走天边,抛下一切。可後来我发现,我这样的想法多么的幼稚无知。”
  我轻声道:“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抛弃一切,只带心爱的人走,去过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
  左谷蠡王道:“人没有长大之前是会这么想的,甚至有可能会这么做。可是,天有多高,海有多远,你知道吗?我根本不会放牧,在草原上放牧,水草丰满的草原早就有了主人,外来者很难融入他们。贫瘠的草原无法放牧。草原上的人都是编入部落的,很少有人能够脱离部落,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凡是没有部落的人,谁抓到是谁的奴隶,我一个人再厉害,如何是成群结队的人的对手?再厉害的老虎也怕群狼,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乱拳。你也知道,游牧中的知识和学问也多的是,防病配种接羔,我可从来没有操作过,冬天更是可怕,你亲身经历过大漠的冬天,你是知道的。我也不会耕地,别看我学了一些农业知识,但要我开垦种植,积肥收藏,我还是不行。要我经营商业,我更不是那块料,看准市场办货,和气生财,与当地官府税务部门周旋,也非我所长,你在哪里经营商业不交税?人家要你在他们的土地上经商,你不交税怎么行?天下诸国皆是如此。要我当个猎人,狩猎的收入从来不是稳定的,也许你等上几天都无法捕获一只猎物。没有谋生之道,你要我如何养活这一家人?我养活我一个人也许不难,要养活一家老小,我怕我担不起这担子。我明白我做不好牧民,做不好农民,做不好猎人,做不好商人。何况,我要抛下一切就等于是背叛,我在匈奴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也不能够暴露我的身份,我得远走高飞,即使我能够带走一些财物,但财物总有一天会花尽的,我总不能坐吃山空,再说,做了平民,很多宝贵器物你不敢用啊!哪个等级该用什么,世界各国都差不多。违反了就是罪!官府稍一认真,你就得倒霉,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有钱就可以摆平的。另外,到所有的国家都有通关证明,所有的国家都得有名数,我要如何申报名数?我总不能做个黑口,这样我一家人岂非注定在社会最底层?谁愿意子子孙孙都沦落于社会底层?象我这样的出身的贵族,要讲生存之道为人处事之道只怕还不如一个庶民。当年我年少无知这样想过,现在嘛,我已经不敢这样想了。最基本的生存都得不到解决,还能谈其它吗?季姜,这些问题,你身为女人,你不需要去想,幻想是女人的特点,你们哪,根本不知道实际操作起来有多么难,总觉得非常容易似的,看贬世界上一切人头脑,唯我最聪明。女人负责幻想,男人负责实践,可是幻想容易,实践困难。你幻想有一座宫殿,我却要建造一座宫殿,这其中的难易可想而知。你只需要提出一个想法,具体如何实施都是我的事了。你不需要知道实施起来有多困难是吧?”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我的头脑是不是太简单了,我真不该这样提。
  左谷蠡王用手轻拂我鬓角的头发,道:“季姜,这辈子你我都不可能,有句话说,人忠诚于生他养他的土地,狗忠诚于给他骨头的人,我此生只能属于草原,无法属于你,如同你也只能属于长安一样,这是你我的宿命。我即使不是一出生就被注定了命运,也是在封王的时候就被注定了命运。来世吧。来世我做一个汉人或者你做一个匈奴人,没有障碍。我到你家求亲。”
  我低声道:“我是汉人。”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那我也做汉人好了。”
  我说:“我生生世世,誓不为人做妾!来世若真能相遇,请大王持大汉官府的婚书,带媒人到我家向我父兄求婚。我不做违礼违法之事,我不会私定终生,私相授受。”
  左谷蠡王笑道:“如果我在你窗外求你相见呢?”
  我低声道:“出门告父兄,使君着媒聘……”
  左谷蠡王道:“季姜庄重知礼,佩服。我原该知晓,季姜对挚爱之人尚且谨守礼法,何况于我?若你是匈奴人,你可得赶早。”
  我说:“赶早?”
  左谷蠡王道:“我们胡人通常十二三岁便即成婚,你若晚了,便只能够做我侧室继室,注定做不成我的元配。哈,这些虚妄之事,提又何用?”
  我心想:“我比你小八岁,你十二岁的时候我才四岁,我父母素来怜爱我,我们家又不是穷得没饭吃,怎么可能让我四岁成婚?疯了差不多!”
  左谷蠡王道:“季姜,跟我说说你的家世家里人吧,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打听过你的根底,我对你的了解都是粗线的。我想听你亲口说说,多了解你一些。”
  我说:“我父亲告诉我,我家是周成王的后裔。”
  左谷蠡王笑道:“圣王之裔。这是真是假?”
  我说:“我……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当年成王娶杞国之女为王后,是为王姒,我先祖母为王姒从嫁之媵,受成王宠爱,为三夫人之一。诞生王子,为成王庶子。后裔做了周室的凌人,遂以凌为氏,随平王东迁,遂为雒阳人。晋悼公本周女所生,他一直留居雒阳。后归晋为君,我先祖因受悼公赏识,携之归晋,遂为晋人。十一世祖成为赵简子家臣。赵国建立,因世为赵氏之臣,遂为历代赵君亲厚,世为赵国显宦,至五世祖起,皆为赵国将军,孝成王令尚赵公主。高祖曾为李牧将军手下大将,打过胡人,后战死于邯郸之役……”左谷蠡王只是笑笑,也不多说。我继续说:“赵亡之後,曾祖父不愿降秦,流落齐国,秦末天下大乱,曾参加反秦之战,齐楚相争,我曾祖死于项羽之手。大父时年方十二,齐王田横悯之,妻以从女,当年她仅只十岁。她是我亲大母,她先後生有子女十人,却只有三子一女长成。我父亲本于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诸兄姊俱夭之后,便成长子。齐王败逃于东海,高祖皇帝召之,齐王自杀,手下五百义士俱自杀殉主,想必大王亦知此事。大父得齐王旧部之助,逃回赵国故土务农为业,颇有家资。姑妹为胡人所掳,大父大母年将半百,方得幼女,爱如掌珠,失姑妹之後不过数月,大母便即病逝,大父亦长年病榻。先帝建霸陵邑,徙天下富民实之,大父遂迁于霸陵邑西新里,我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左谷蠡王笑道:“我唉起说过,她母亲也姓田,和齐国王室有些亲缘关系。你大母是齐王的从女,想不到我们倒真有些血缘关系……难怪我觉得你很亲近……你外家是什么人?”

  我说:“我阿母是独女,她姓鲍,亦士人之家,幼时家中亦有奴婢,她由外王母亲自教养。十岁时外王母去世。年十四即嫁与我前父,次年外王父去世,家中财物都归她继承,她诸从伯从兄弟均无人与她争夺财物,相反,倒相助她不少。”左谷蠡王道:“照此说来,她家也是颇有教养之家族。”我说:“陛下查过阿母家谱,说阿母是鲍子(鲍叔牙)后裔。”
  左谷蠡王一笑,道:“无论真假,看你母亲把你教养得这么好,她也肯定是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早就猜到,你家先世绝不会是闾阎平民,果如我想。”
  我说:“我有四兄三姊,我三兄大王很了解他的是吧?几位兄姊都向来爱我怜我,兄弟姊妹之间向来友爱,少有芥蒂。长安城的人都称赞我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风很好……”我心想:霍将军也称赞过我家家风……
  左谷蠡王道:“这我知晓。王司马也说过。听闻你与你四兄最为亲近友爱……”
  我说:“是的。他是我同父同母的至亲兄长。我兄妹二人几乎无话不谈,他向来最疼爱我,我也最想他……”心想:“过不了多久我就能见到他了……”
  左谷蠡王道:“我很羡慕你的家庭,有这样互相亲爱的家真是件幸福的事。难怪你那么可爱,因为你一直在爱中长大……但愿我来生能生在这样的家里……我记得我曾经说过,等我们分离之时,要季姜为我歌舞一曲,你也同意了,我不小心把你的琴弦弄断了,我拿锦瑟给你弹,可以吗?”
  我说:“当然可以。”
  左谷蠡王让人拿来锦瑟,自己在一旁吹胡笳,我心里默唱:
  “纵马飞驰草原上,跨过去一道道河。
  年少时光容易逝,谁能与我同放歌?
  天似穹庐地似毯,抬头只见山巍峨。
  唯念此生最无常,欢乐稀少哀情多。”
  人生如白驹过隙,数十载光阴一晃即逝,何况仅只两年?待他一曲吹毕,我走到锦瑟前,拨动瑟弦,所弹之乐即胡笳之音,这曲子我听得多了,要即兴改编并非难事。
  我边谈边唱:“驰马于原兮跨越几河?芳华易逝兮谁伴我歌?天地苍茫兮群山巍峨,生死无常兮乐少哀多!”瑟声清越,曲词哀伤,听在耳中,另有一番韵味。左谷蠡王道:“季姜当真聪慧,草原上的歌词略加更改便暗合楚音。可惜以後我再也不能听到了,这瑟我这里也没人弹过,送给你吧。”
  我说:“大王已经送过我一只胡笳,我不敢再要大王的锦瑟。”
  左谷蠡王道:“我留着这瑟也没有用。我又不会鼓琴鼓瑟,汉人说,琴瑟和谐,照我观之,瑟的音域远广于琴,何以琴瑟相和?”
  我说:“瑟有二十五弦,以散音发声,一弦一音。两器弦序不同,但相同音名的弦及音高完全相同,故此琴瑟相和。”
  左谷蠡王道:“这些事也只有季姜知道……季姜,适才你在帐中舞蹈,观者甚众,现在我来吹笳,你且只为我歌舞一曲送别如何?”
  我说:“你等会。我去拿些器物!”说完走进帐中,云娜她们犹自熟睡,毕竟我和左谷蠡王谈话的树木离帐还是有大约百步远,她们白天太累,又喝了酒,都睡得很熟。我打开箱子,拿出我为左谷蠡王做的那套衣服,多蒙他两年的照顾,我也不知如何报答,只能为他做套外衣,从帽子衣服裤子到臂衣手衣袜子鞋子都有。尺寸大小是二阏氏和云娜告诉我的,现在也该拿来给他了。
  我双手捧着来到树下,递给他,道:“大王,两年时光多蒙照料,我身为女儿,不知如何报答。这是我亲手为大王缝制的一身衣物,望大王收下。”
  左谷蠡王伸手接过,随手检视,道:“多谢季姜。季姜女工之技,冠于雄驼草原,确是做得极好。我也没为你做什么,受之有愧。”
  我说:“大王为我取了宝剑,怎说没为我做什么?”
  左谷蠡王道:“我那也是为了自己的怨气,并非为你!左贤王恨我已非一日,那些小事不过是火上浇油,单于对我的器重才是真正引他的仇恨原因。女人的妬忌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男人的妬忌气魄可要大得多,动不动就是血流成河!嘿,为了义气之争,全然不顾家人情谊,国家大义!如此心胸,怎配为人之主?这些事情多半会传到大汉天子耳里,他会很高兴的!季姜,你带着剑去见他,他一定会重赏于你,你回了长安,风光无限。可是,天有阴晴,月有盈亏,盛极而衰,本是常理。季姜聪慧,想必明白。”
  我低声道:“季姜明白,阿翁阿母常常教我,虽蒙盛宠,谨慎畏言,遵礼守法,不可僭越,此自全之道。吕氏以僭越而诛,窦氏以谦和得存,前车之鉴,可不慎哉?太庙中有欹器,中则正,而水满必覆,正是此理,先贤之智,季姜深为佩服。”
  左谷蠡王道:“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无意中得罪了人。现在我懂了,要是我当年不是那么意气风发,雄视天下,而是对别人的眼光多在意一点,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季姜你年纪尚轻,处事却比我谨慎得多,令尊令堂果是教女有方。我若有你为妻,一定会少犯很多错误。只是,我是真不能害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放弃就是最大的爱惜……”
  他将我送他的衣物置于一旁,拿起笳,道:“季姜,这只曲子是我专门为你作的,你听听。”他吹起笳,那音乐如清风流水,皓月霜雪,清丽雅致,悠扬悦耳,少用胡笳所长者商羽之音,多采仙吕宫调,令人如痴如醉。
  我随乐起舞,以远望天穹式起手,丹凤回头,承接甘露……穿摆盘绕,悠提移转(以上皆古典舞蹈术语),越舞越是妙缦婆娑。左谷蠡王一边吹笳,一边点首称赞。
  我曼声而歌:“南国有嘉树,岁寒枝犹绿。立身存正气,何惧霜与露?”这是取自屈大夫的橘颂所作之歌,暗合此乐此景此情,我变幻舞姿,反复唱了几遍。
  汉舞极难,动作虽看似简单,但特别讲究神韵,要求跳得行云流水,气韵生动,翥凤翔鸾,集刚健古拙和柔媚清丽为一体,此即古人所谓之“汉魏风骨”,要真正学到家非长期苦练不可,我虽曾经在这上面下过苦功,但自认比起宫中高手来,着实有所不及,不过,比起普通人来说,我也是跳得相当好的。我此时跳来,在举手投足之间又加入了匈奴舞的劲律,看起来理应别有韵味。
  左谷蠡王吹罢一曲,放下笳,示意我鼓瑟,我便将他所吹奏的曲子改成瑟曲,在锦瑟上演奏,左谷蠡王低声唱道:“悲欢离合苦,不以南北殊。身随瀚海风,死葬漠北土。”
  我轻声道:“大王,你……”
  左谷蠡王道:“我听说你们大汉于道别之时,有作歌相和的风俗,刚才我所唱就当是我的送别歌吧,略表我心。季姜精通音律歌舞,适才歌舞真是一绝,可惜此生我再也看不到了,不无遗憾。季姜,明日汉军就要来了,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们会赢,当单于把一切都推给左贤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伊稚斜绝对没有战死沙场的勇气,如果大匈奴的军队稍显败像,他会第一时间逃离战场!(我突然想到那句唐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不由由衷为汉军感到骄傲,打得敌国的君主抛下大军逃命,难道不值得骄傲?我历史虽然不怎么好,但当年看《汉武大帝》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我,伊稚斜根本没有战死沙场,他是抛下大军独自逃命去了)他只关心他自己的安危,他只会推卸责任!有这样的君主,你还能想象能够战胜汉军么?差别就在于怎么个败法!按我们大匈奴历代律法,左部的事归左部诸王,他伊稚斜没有勇气突破这历来的惯例!即使他再知道我和左贤王不合,也只得要我配合左贤王。现在这个关键时期,他更不敢更改惯例。左贤王是主我是从,他在前我在後,左贤王到现在还在防我,他怕我比怕汉军还厉害,他太小瞧我了。由得他去吧,一切都注定了,我只能做一件事,保存我大匈奴的实力。也许明日晚上,我就是在大漠草原上奔逃……”他抬头望天,默默无语,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是在哭什么,自伤身世还是在为自己无力回天而难过?
  我不敢再增他伤感,正想岔开话题,却见云娜从帐中向我们走来,我说:“云娜,你怎么来了?”
  云娜道:“明日就要和兄长分别了,我很难过,一直想和兄长说些话。只是我多喝了点酒,所以睡着了。刚才听阏氏鼓瑟醒了,我再来见见兄长。”
  左谷蠡王道:“那些事我不都已经跟你说了吗?你回了大汉,季姜会照顾你的。这次你到了大汉,你不要再叫云娜,恢复你阿翁为你取的汉名,韩英。”
  云娜——韩英道:“兄长,我知道了。”说完拉着左谷蠡王的手,又流下泪来。左谷蠡王拍着她的肩膀,道:“别难过,你我兄妹今日一别,日後未必没有再见之日。你归汉,是唉起遗愿,以後你在你的同胞中生活,不会再受歧视,也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你记着父母忌日,遥祭他们便是。若你能找到舅父一家,可派人告知我,我到父母陵前告诉他们。”韩英含泪点头。
  我突然想起一事,道:“大王,韩英年已及笄,按我大汉习俗,可以为她取字了,以後也便于称呼。韩英父母俱没,理应由大王取字。”
  左谷蠡王道:“这也好,我倒也读过汉人的书,汉人取名字规矩也多。待我好好想想。”
  我说:“礼,凡名,不以天地,不以日月,不以山川。我汉人取名字,不能以天地日月风霜雨雪为名,从先秦至此,皆是如此。汉家贵族都遵守此礼,大王最好不要以日月霜雪为韩英取字,以免那些贵族以为韩英是不知礼数的……”(以天地日月霜雪为名,自魏晋之後方始泛滥,先秦两汉之时,礼乐影响未衰,皆忌以天地日月霜雪为名,本书为文中男女取名之时,均参照古书及汉简,以求符合时代背景)
  左谷蠡王道:“贱民蛮夷?你们这些忌讳我听说过,好,我不会为韩英取这些贱名的。我大匈奴乃大禹苗裔,英儿之母是我大匈奴的阏氏,你也是我挛鞮氏的继女。大禹姓姒氏,令乃美好之意,英儿,你以後可以令姒为字!”
  韩英道:“多谢兄长赐字。我以後便名韩英,字令姒。回到长安,便到有司登记。”
  左谷蠡王道:“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季姜一切小心,乱军之中,恐有意外。”拿起我送他的衣物,抬首望了我一眼,又向我和韩英低首行礼,转身便走,更不回头。
  我和韩英都心中伤感,遥望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不由流下泪来,夜风清凉,颇有寒意,我对韩英说:“我们回去吧。”拿起锦瑟,扶着她进了帐,琴瑄和捐之还在睡觉。我和韩英上了自己的床,她辗转了好一阵才睡着,我却始终无法入睡,伤与君永别,盼与亲相聚,悲喜同浸骨,徒剩断肠曲。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悲喜交织,柔肠寸断。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令我钦佩敬重的男子,但我明日便可以见到那个令我念兹在兹的汉家将军,尽管我知道,他对我永远是在水一方的伊人,可望不可及,但内心深处,实在是盼望见到他,他当日一怒之下,扔给我的当卢救了我多少次,这都是天意么?
  过了好久,我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想左谷蠡王说乱军之中,恐有意外,对啊,万一左谷蠡王略有疏忽,那个左贤王又派人把剑抢回去怎么办?这剑不能放我身边,太不安全,我花了两年的时光,到最後关头功亏一篑,我真是没脸见陛下!对,我得先把剑藏起来,等明日见到霍将军,把陛下给我秘诏和兵符拿给他,让他派一只汉军保护我,再把剑取出来,要安全得多。想到这里,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偷偷取了那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斩蛇剑,把它埋到了我和左谷蠡王说过话的那株河边树下……
  月亮这时早就躲入了云层,我穿的又是红衣,夜晚看来和黑色亦无两样,左谷蠡王为了让我们安宁,不受骚扰,命令士卒们的营帐离我们须得百步之外,在夜色的掩护下,料也无人看到我做手脚。这附近的土地又曾经被那些扎营的士卒们翻过,我再去掘动也不会引起怀疑。
  我埋好剑,偷偷溜回帐中,疲累交织,居然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侍女阿猥送来早食,我们吃了。我想这也许是在匈奴吃的最後一顿胡饭,阿猥眼泪汪汪道:“大王说请诸位用完早食,就在这里等着,等汉军过来,带你们走,他说大军没法管我们了,要我们跟着民众撤退,汉军不会伤害我们这些普通人。”
  我说:“很多人都一起走?”
  阿猥道:“是的。赵王阏氏,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在哪里都是奴婢,你带我去汉地吧,让我继续服侍你。”
  我说:“你是匈奴人哪。”
  阿猥道:“不是的,我的大父是云中的汉人,被掠到了匈奴,三代在匈奴为奴,我想回汉地,你带我回去吧。”
  韩英道:“阏氏,阿猥说的是真话。”
  我说:“你会说汉话吗?”
  阿猥道:“会的。有好些被掠而来的汉人和他们的後代都想留在原地,等汉军来带他们一起回去。”
  我说:“那好吧。我们都换上汉服,在这里等汉军。”阿猥大喜,帮着我们换衣,我比她们都要高些,琴瑄的身材倒和阿猥差不多,琴瑄便把自己的一套汉服给了阿猥穿。我想了想,从箱中找了一套男装穿起来,又拿了把剑负在身後,腰上又系上一把弯刀。我怕万一会有打斗,穿男装可比女装方便。摸着那只从未离身的当卢,又喜又羞,今日,我可以见到这当卢的真正主人了,两年不见,他怎么样了……
  我们走出帐,却见三兄董憙正在外和廖宪说话,他们知道廖宪“降匈”的真相了?我走上前,向廖宪行礼:“廖校尉,恭喜你!”
  廖宪微笑道:“也恭喜夫人不辱使命。”
  三兄笑笑道:“季姜你瞒得我好苦。你们几个都知道你来匈奴的目的是什么,就我不知道,你真够嘴紧的。”
  我说:“兄长,军中自有法令,任何人都不得违,兄长不知也不应问。”
  三兄道:“这我知道,你放心,我终生不会问你一句,我难道不怕军正(汉军中的执法官)依军法处理我么?对了,你换上男装干什么?你以为你穿上男装我们就认不出你是女儿身了?”
  我笑道:“你们当然认得出,男女区别很大,我换上男装你们也不可能认不得。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方便一些,万一遇上意外,便于自保。”
  三兄点头道:“那倒也是。哦,大王来了!”
  左谷蠡王带着稽留斯和曹未央缓步而来,太阳已经升起,左谷蠡王一身戎装,鹰视虎步,在阳光的辉映之下,益发衬得他风姿不凡。韩英一见到他,便向他跑去,握住他的手,左谷蠡王搂住她肩头,对我兄长道:“我本不想再与诸位相见,徒增伤感,但有一件大事,非我亲来不可。”
  三兄道:“我知道!”他跨上一步,向左谷蠡王长揖行礼,道:“大王,我王禹请董郎中为媒,廖校尉为证,向大王求婚,求大王将令妹云娜许配与我为妻!”
  韩英的身子一抖,将脸埋进左谷蠡王的怀中,左谷蠡王笑道:“好!我将爱妹许你为妻!以後云娜这名字不用了,她到了汉地,恢复汉名,名韩英,字令姒。”
  三兄道:“多谢妻兄!”再次行礼。
  董憙笑道:“我这媒人马上去拿绢和笔墨来,写下婚书,请二位签名,廖校尉盖上私印。所有的程序都不能少,这是大事,必须慎重。”(使用私印乃是当时习俗,所有郑重的事务皆须加盖私印)
  董憙问了我兄长和韩英的生辰八字,写好婚书,签名盖印,我兄长也签上了自己名字,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左谷蠡王道:“我大匈奴无文字,我没有私印,我的印章是匈奴左谷蠡王的符凭,不能用在这里。我现在只是英儿的兄长,不是什么左谷蠡王。我用汉字签吧,盖个指纹就是了。”说完拿过笔,用汉字在白绢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韩英曾经说过,左谷蠡王的字写得很好,但我从未见过,此时我扫了一眼,暗暗佩服,他的字笔法筋骨都胜过我兄长,我的字娟秀有余,看着虽好看,但笔力不足,实是不能与他相比。随後廖宪也签名盖印。媒证俱全,大体皆合于礼数,只占卜等环节省去了。我兄长以身在外,无有长物,以随身佩剑为聘,左谷蠡王收下佩剑,笑道:“英儿的嫁妆等会我差人送来。这些器物准备了好几年,今日终于用上。我总算是不负唉起所托。王司马,英儿终身托付于你,你好好待她!”
  三兄道:“妻兄放心,禹终身不负贤妻!”
  左谷蠡王道:“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谢谢!英儿,你过来。”
  韩英躲在左谷蠡王身後,不好意思出来,听到左谷蠡王叫她,低着头走了过来,满脸红晕,左谷蠡王伸手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交给我三兄握着,道:“英儿,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无法送你出门,现在我就把你交给王司马。此事虽有违礼数,但事有权宜,请见谅。”
  三兄道:“夫人,我与你名份已定,回长安便择吉成婚。”
  韩英低声道:“一切听凭良人安排。”(良人,汉时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说到良人二字之时,声音略有些颤抖,显然还有些不习惯。我轻轻拉起韩英的手,笑道:“三嫂!”琴瑄和捐之都笑道:“我们也该叫你王夫人了。”韩英道:“你们别取笑我。”我说:“什么叫取笑,你名份都定了。”
  左谷蠡王道:“我有军事要办,今日便与诸君决别。希望以後不要再见,以免大家为难。”
  我和韩英都心中伤感,遥望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不由流下泪来,夜风清凉,颇有寒意,我对韩英说:“我们回去吧。”拿起锦瑟,扶着她进了帐,琴瑄和捐之还在睡觉。我和韩英上了自己的床,她辗转了好一阵才睡着,我却始终无法入睡,伤与君永别,盼与亲相聚,悲喜同浸骨,徒剩断肠曲。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悲喜交织,柔肠寸断。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令我钦佩敬重的男子,但我明日便可以见到那个令我念兹在兹的汉家将军,尽管我知道,他对我永远是在水一方的伊人,可望不可及,但内心深处,实在是盼望见到他,他当日一怒之下,扔给我的当卢救了我多少次,这都是天意么?
  过了好久,我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想左谷蠡王说乱军之中,恐有意外,对啊,万一左谷蠡王略有疏忽,那个左贤王又派人把剑抢回去怎么办?这剑不能放我身边,太不安全,我花了两年的时光,到最後关头功亏一篑,我真是没脸见陛下!对,我得先把剑藏起来,等明日见到霍将军,把陛下给我秘诏和兵符拿给他,让他派一只汉军保护我,再把剑取出来,要安全得多。想到这里,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偷偷取了那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斩蛇剑,把它埋到了我和左谷蠡王说过话的那株河边树下……
  月亮这时早就躲入了云层,我穿的又是红衣,夜晚看来和黑色亦无两样,左谷蠡王为了让我们安宁,不受骚扰,命令士卒们的营帐离我们须得百步之外,在夜色的掩护下,料也无人看到我做手脚。这附近的土地又曾经被那些扎营的士卒们翻过,我再去掘动也不会引起怀疑。
  我埋好剑,偷偷溜回帐中,疲累交织,居然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侍女阿猥送来早食,我们吃了。我想这也许是在匈奴吃的最後一顿胡饭,阿猥眼泪汪汪道:“大王说请诸位用完早食,就在这里等着,等汉军过来,带你们走,他说大军没法管我们了,要我们跟着民众撤退,汉军不会伤害我们这些普通人。”
  我说:“很多人都一起走?”
  阿猥道:“是的。赵王阏氏,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在哪里都是奴婢,你带我去汉地吧,让我继续服侍你。”
  我说:“你是匈奴人哪。”
  阿猥道:“不是的,我的大父是云中的汉人,被掠到了匈奴,三代在匈奴为奴,我想回汉地,你带我回去吧。”
  韩英道:“阏氏,阿猥说的是真话。”
  我说:“你会说汉话吗?”
  阿猥道:“会的。有好些被掠而来的汉人和他们的後代都想留在原地,等汉军来带他们一起回去。”
  我说:“那好吧。我们都换上汉服,在这里等汉军。”阿猥大喜,帮着我们换衣,我比她们都要高些,琴瑄的身材倒和阿猥差不多,琴瑄便把自己的一套汉服给了阿猥穿。我想了想,从箱中找了一套男装穿起来,又拿了把剑负在身後,腰上又系上一把弯刀。我怕万一会有打斗,穿男装可比女装方便。摸着那只从未离身的当卢,又喜又羞,今日,我可以见到这当卢的真正主人了,两年不见,他怎么样了……
  我们走出帐,却见三兄董憙正在外和廖宪说话,他们知道廖宪“降匈”的真相了?我走上前,向廖宪行礼:“廖校尉,恭喜你!”
  廖宪微笑道:“也恭喜夫人不辱使命。”
  三兄笑笑道:“季姜你瞒得我好苦。你们几个都知道你来匈奴的目的是什么,就我不知道,你真够嘴紧的。”
  我说:“兄长,军中自有法令,任何人都不得违,兄长不知也不应问。”
  三兄道:“这我知道,你放心,我终生不会问你一句,我难道不怕军正(汉军中的执法官)依军法处理我么?对了,你换上男装干什么?你以为你穿上男装我们就认不出你是女儿身了?”
  我笑道:“你们当然认得出,男女区别很大,我换上男装你们也不可能认不得。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方便一些,万一遇上意外,便于自保。”
  三兄点头道:“那倒也是。哦,大王来了!”
  左谷蠡王带着稽留斯和曹未央缓步而来,太阳已经升起,左谷蠡王一身戎装,鹰视虎步,在阳光的辉映之下,益发衬得他风姿不凡。韩英一见到他,便向他跑去,握住他的手,左谷蠡王搂住她肩头,对我兄长道:“我本不想再与诸位相见,徒增伤感,但有一件大事,非我亲来不可。”
  三兄道:“我知道!”他跨上一步,向左谷蠡王长揖行礼,道:“大王,我王禹请董郎中为媒,廖校尉为证,向大王求婚,求大王将令妹云娜许配与我为妻!”
  韩英的身子一抖,将脸埋进左谷蠡王的怀中,左谷蠡王笑道:“好!我将爱妹许你为妻!以後云娜这名字不用了,她到了汉地,恢复汉名,名韩英,字令姒。”
  三兄道:“多谢妻兄!”再次行礼。
  董憙笑道:“我这媒人马上去拿绢和笔墨来,写下婚书,请二位签名,廖校尉盖上私印。所有的程序都不能少,这是大事,必须慎重。”(使用私印乃是当时习俗,所有郑重的事务皆须加盖私印)
  董憙问了我兄长和韩英的生辰八字,写好婚书,签名盖印,我兄长也签上了自己名字,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左谷蠡王道:“我大匈奴无文字,我没有私印,我的印章是匈奴左谷蠡王的符凭,不能用在这里。我现在只是英儿的兄长,不是什么左谷蠡王。我用汉字签吧,盖个指纹就是了。”说完拿过笔,用汉字在白绢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韩英曾经说过,左谷蠡王的字写得很好,但我从未见过,此时我扫了一眼,暗暗佩服,他的字笔法筋骨都胜过我兄长,我的字娟秀有余,看着虽好看,但笔力不足,实是不能与他相比。随後廖宪也签名盖印。媒证俱全,大体皆合于礼数,只占卜等环节省去了。我兄长以身在外,无有长物,以随身佩剑为聘,左谷蠡王收下佩剑,笑道:“英儿的嫁妆等会我差人送来。这些器物准备了好几年,今日终于用上。我总算是不负唉起所托。王司马,英儿终身托付于你,你好好待她!”
  三兄道:“妻兄放心,禹终身不负贤妻!”
  左谷蠡王道:“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谢谢!英儿,你过来。”
  韩英躲在左谷蠡王身後,不好意思出来,听到左谷蠡王叫她,低着头走了过来,满脸红晕,左谷蠡王伸手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交给我三兄握着,道:“英儿,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无法送你出门,现在我就把你交给王司马。此事虽有违礼数,但事有权宜,请见谅。”
  三兄道:“夫人,我与你名份已定,回长安便择吉成婚。”
  韩英低声道:“一切听凭良人安排。”(良人,汉时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说到良人二字之时,声音略有些颤抖,显然还有些不习惯。我轻轻拉起韩英的手,笑道:“三嫂!”琴瑄和捐之都笑道:“我们也该叫你王夫人了。”韩英道:“你们别取笑我。”我说:“什么叫取笑,你名份都定了。”
  左谷蠡王道:“我有军事要办,今日便与诸君决别。希望以後不要再见,以免大家为难。”
  董憙廖宪都向他行礼,左谷蠡王突然道:“曹都尉,你为何还不跟他们一起走?”
  曹未央吃了一惊,道:“大王,我是你属下之臣,当大王危难之时,怎能离去?”
  左谷蠡王道:“曹未央,你说你是长安偷长,却从未见你窃过一物;你炼了几年的铁,却铸造不出一把兵刃;你闲聊之时,竟然说到未央宫前殿的丹墀,绘声绘色,非亲见不可能作如此细致的描述,我听季姜说,她在未央宫一年多,也从未到前殿去过,你一个长安偷长,如何能到未央宫前殿去?还有,虻臼被杀之时,你何以也出现在树林附近?你头晚向我讨令要去左日逐王营中送还礼,何以如此凑巧?你到底什么人?你跟我说清楚。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你,这几年你跟着我也帮了我不少忙,还救过我,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不想被人欺骗!”
  曹未央道:“原来大王都知道了。大王,未央原本名瑜,曾任天子郎中之职,乃曹相国庶孽之後,父母俱没,不愿享繁华,投身期门,愿以身报国。受陛下指派,在真正的长安偷长落网之後发配边疆之时,顶了他的名,潜入匈奴,协助廖校尉完成一件使命。此时,陛下所命,吾已完成。未央若非大王知遇之恩,数次救命之德,早就埋骨异域,怎有今日?君恩国事既已完成,私恩亦当须报,未央感念大王厚恩,终大王一生,誓死报效!只是未央无法为大王铸造武器,攻击汉军。乞大王见谅。”
  左谷蠡王道:“好,你甘愿放弃荣华富贵,来漠北受苦,难得。你虽未铸造出武器,但那些农具家具也很有用处,我终究还是感谢你的。”
  曹未央道:“未央愿追随大王身侧,以报大王大恩。未央绝不离开大王,愿随大王终老漠北!”
  左谷蠡王道:“如果汉军来追杀我,你当如何?”
  曹未央道:“未央愿以死保护大王。求大王成全。”
  左谷蠡王道:“我们或许根本就不会跟汉军交锋,你也不用为难了。难得你有此心,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相信你!”
  曹未央跪下顿首,左谷蠡王拉起他,道:“好,曹都尉,我们一起走。”
  琴瑄突然道:“曹都尉,氓臼究竟是谁所杀?我叔父武艺平平,岂能有一箭中喉的本事?我当时未曾想起这件事,事后越想越犯疑。曹都尉身为期门骑兵,乃我汉军骑兵精锐,骑射精熟,想必一箭射杀氓臼不难!”
  曹未央缓缓道:“令叔为国捐躯,实出无奈。谁所杀都不重要,这结果是他自愿的!”
  琴瑄慢慢闭上眼睛,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道:“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问都尉君。”
  我心里怦然一动:难道氓臼真不是琴穉季所杀?真正杀氓臼的是曹未央?他身为期门骑兵,百步穿杨也能办到,一箭中喉自非难事!可是琴穉季自己承认了这事……众人一时俱都沉默。
  董憙道:“大王为人着实令人钦佩。可惜匈奴无有文字,不记历史,後世必然无知。”
  左谷蠡王冷冷一笑,道:“没有文字最好!我一生荣辱,不想被文人史官乱记,不让後人知正可一身轻松,顾什身後之名。”
  三兄道:“史官秉笔直书,不会乱记。”
  左谷蠡王冷笑道:“秉笔直书?敢问哪一个史官记史不带自己的感情?我倒不是说这些史官说假话。其实在我看来,史官要褒贬一个人很容易,他根本不需要记假的,他的笔只要写出一面就行,比如说他只写你好的一面,而不写你坏的一面,後人看见,一定以为你好。打个比方说,他如果不喜欢卫霍,就把他们的胜迹老老实实写下来就行了,对具体过程不需要提,他如果喜欢另一个总是打败仗的笨蛋,他完全可以具体说他如何英勇,如何奋战,但对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只字不提或者轻描淡写,只怕後人还会认为这笨蛋是英雄。他这也不算是写假的,但却能够造成那种效果,对吧?这就是史官的高明和卑鄙之处!我不想被这类带着鲜明个人感受的文人评论,不记录最好!”
  我从来没有听有人这样评论过史官,仔细想想,其实左谷蠡王很有道理,记得我父亲说过,年青时喜欢《史记》,年长後喜欢《汉书》,原因是一个带着鲜明的个人爱憎,一个基本上看不出作者的爱憎,难道记史书的人不应该学班固吗?客观才是一个史官最基本的素质!
  三兄道:“大王说得确实有道理……”
  左谷蠡王抬头望着一直在一旁一句话都不多说的廖宪道:“你打算和汉军一起回长安?”
  廖宪脸一红,道:“臣多谢大王相救。若非大王,臣岂能脱身,臣本当亦如曹君一般,报效大王一生,只是,臣受命天子,必当回长安向天子复命,加以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俱在长安,臣不能……”
  左谷蠡王淡淡地说:“我猜得到,你说你全族被诛,故此降匈,单于也信了你。听你说来,你家人尚存,并未被诛。此乃大汉天子之策?”
  廖宪道:“天子所诛者不过几个死囚,并非臣之家人。臣家人皆被天子接到一别宫厚加待遇……大王之恩,臣来世再报。”
  左谷蠡王道:“你也没有欠我什么。我把你带走,更是一句话之事,谈不上什么恩情。你要走便走,不必担什么歉意。”
  廖宪向左谷蠡王叩首下拜,左谷蠡王伸手扶起他,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是为了向单于泄愤!你大可忘了此事!”
  廖宪是左谷蠡王救的?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事?难怪廖宪本单于帐下之人,却跟着左谷蠡王走,而且要随汉军回长安,竟如此容易,无人阻止。
  正在这时,却见一骑飞马而来,不及勒马,便大声叫道:“大王,汉军前锋已经到达,和左贤王的军队正在交战!”
  左谷蠡王一怔,道:“汉军来得这么快!不是说汉军最早日中才能够赶到么?”
  那骑士道:“那是汉军前锋,大队尚在後面。只是这队前锋勇猛异常,虽然不过三四千人,左贤王派一万大军,尚且拦他们不住!我军阵形都被他们冲乱了。好像,好像霍去病就在这队军中!他亲自指挥。”
  左谷蠡王道:“什么?霍去病自任前锋?他胆子倒大。左贤王为何不多派些军队上去?即使擒不住他,挫折一下他的锐气,也能让汉军丧失士气?”
  那骑士嗫嚅不答,左谷蠡王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骑士道:“我离开的时候,左贤王让大王赶快去增援他!”
  左谷蠡王道:“稽留斯,立即下令诸将士开拔。同时派人去通知左日逐王和左大都尉,让他们来与我会合!”
  稽留斯道:“前去增援?”
  左谷蠡王看了看我们,笑了笑,走下山坡,对稽留斯说了两句,稽留斯应命而去。曹未央一直跟在他身後,寸步不离。隔得远了,我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廖宪道:“左谷蠡王还在防着我们。”
  董憙道:“这样也好。若是汉军问我们匈奴军的部署,我们知而不言,是为叛军;若是告知汉军,有违大王恩义。我们原本就不知道,也就不会为难。”
  三兄道:“想不到汉军来得这样快。霍将军用兵,一向如此!宛若电光雷闪,击得敌人措手不及。”他来得这么快,竟然自任前锋?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了?这是真的吗?我双手握拳,微微发抖,我祖国的军队,我终于要见到你们了,我也是汉军的一份子啊!
  我们都在山坡上,却见左谷蠡王的军队一队队往西南而去。汉军现在在西南方?汉军离此到底有多远?我伸长脖子向远处看去,只看到远方有烟尘,却听不见喊杀之声,看来双方的战场离我们还有几十里。左谷蠡王自己并没有走,站在坡下和其余将士在说着什么。
  时间仿佛变得特别慢,今日虽然不热,可是我的汗水却浸透了我的衣服,琴瑄拉起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上也都是汗水。谁也不知道前方的战场上发生了什么,远处的天边黄沙漫天,太阳已经过了天顶,我心里急得如火烧一般,虽然我知道汉军一定会获胜,但怎么个胜法我却真的一无所知,算起来汉军和匈奴的军队已经打了快三个时了!也该分出个输赢胜负了吧?霍将军自任前锋,那後面的大部队呢?他身为主帅,会有危险吗?我知道他的生命倒是无事,但会不会受什么伤?
  左谷蠡王的军队看样子调出去了不少,但仍然有很多的人留在这里,粗粗看来,这里还有数万人之众。谁也不知左谷蠡王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一直站在坡下,韩英开始还不敢去打扰他,但见他久在坡下,便向他走了去,毕竟兄妹离别就在今日,能多见一刻就是好了。
  左谷蠡王握住韩英的手,跟她说了好一阵,韩英又走了回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身後,渐渐聚集了一些民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有汉人也有匈奴人,这些匈奴人和汉人一样,都是想跟着汉军一起去汉地的,反正我汉关每于战斗之後便大开方便之门,想降汉的匈奴人往往来者不拒,一到汉地,经有司审查之後,往往便可编入大汉名数,分到土地财产,就此在汉地定居,当然也得遵守汉家的律法,尽汉人应尽的义务:纳税和服役,我汉人总不能白养着你们。
  这时,两辆车在约二三十名士卒的护卫之下来到了我们面前,为首那人我认识,正是南伐,平常服侍我的另一名匈奴侍女卆姬也和他一块儿来了,阿猥见到她,急忙迎了上去。
  南伐道:“大王要我带这些士卒,待汉军来了一起降汉,随同喀莎去长安。卆姬和阿猥的先祖原本都是汉人,正好跟着阏氏和喀莎走,以後随喀莎同嫁,继续服侍喀莎。”这种做法也是我大汉习俗,一般贵族女儿出嫁,要自带媵臣从嫁,人数一般在几人到几十人之间。左谷蠡王让这二三十人都做韩英的陪嫁,陪韩英到我家去,再也正常不过,至于经济上的问题,向来不在贵族考虑之例,总不成养几个奴婢都养不起,这还算什么贵族。那两辆车上装的是什么,看样子有点重。
  韩英道:“你也跟我一块儿去?”
  南伐道:“大王说,他要为我姊姊报仇,万一失败,左贤王必然杀我。我在匈奴已无近亲,他让我随同阏氏和喀莎归汉,日後便在汉地娶妻生子,终其一生,传我兰氏血脉。如此,他纵死,也对得起我姊姊。”
  我说:“这两辆车上装的是什么?”
  南伐道:“都是些箱子。大王说,里面装的是喀莎的嫁妆!各种器物应有尽有。大王对众人向来大方,对喀莎更无吝啬之理,这批器物只怕价值不菲,我们在这里保护这两辆车,等汉军来,向汉军投降。听闻汉军军纪严整,料来不至于掠夺。”
  三兄道:“当然不会!只要一遇汉军,我们说明身份,都能得到汉军的保护。我汉军军法,劫掠是死罪。霍将军治军极严,没人敢违反军法!”
  南伐道:“赵王阏氏,你的器物要我们帮你收拾一下吗?你在匈奴两年,所用的器物还是带回去吧。”
  我说:“那也好。琴瑄和捐之的器物一块收拾一下。”
  南伐道:“好,我再向大王要一辆车。”带了几名士卒和两名侍女进了我们的帐,收拾了我们所用的器物置于车上。
  我扫了一下车中,每辆车中都装了好几口大箱子,心想:兄长这下还担心赎死刑没钱了吗?你遇上了这么个大方的妻兄,还怕拿不出钱来给你赎死罪?
  突然之间,远处又飞来一骑,大叫道:“不好了!左贤王军被汉军分割包围杀戮,几乎全军覆没!他求大王赶快发兵支援!”
  左谷蠡王在坡下骂道:“混帐,你全军覆没,叫得这么大声干么?想扰乱我的军心吗?”
  话声刚落,却见一身是血的左贤王带着几百名士卒风驰般赶了过来,来到近处,他猛地勒住了马,跳了下来,急行几步,跪到左谷蠡王面前,抱住他双腿,叫道:“霸给救我!”
  左谷蠡王恨恨道:“我让你暂时顶住!按我们的既定方略作战,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已经派人绕到汉军後队,我们前後夹击,待汉军腹背受敌军心慌乱疲乏之後,再自以大军总攻,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可你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左贤王站起身,道:“我没料到汉军来得如此之快,仓促布阵。你知道的,汉军昨日离这里还有几百里,他们一夜之间急驰了三四百里,应该是很累了,可是,汉军一到,居然连停都不停,每个人都不知疲累似的,立即向我军攻来,以强弩射乱了我军阵形,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原想先让我的一个万人队先消灭汉军前锋,不料霍去病本人就在这队前锋之中,汉军象疯了一样,我的万人队根本压不住他们,我又派了两个万人队去,汉军每一百骑为一个单位,互相配合,穿插来去,总能在局部形成优势,将我的军队一寸寸撕裂。他们的战马就是他们的箭,每个汉军将士本身就是刀。他们好像根本就不知疲惫,不惧生死,简直就是一群机器,就象风暴雷霆一般,每过之处都留下残尸一片,他们连看都不看,继续冲锋,我一看不好,便命令所有的军队都冲上去,谁料,他们的大部队已经赶了上来,我军锐气尽失,拼死抵抗之後,全军崩溃……”
  我听到这里,脑子里跳出几个字:“汉军威武!”这就是古书上说的视胡如芥,杀敌如草?
  左谷蠡王道:“傻瓜!既然霍去病本人就在这队前锋之中,你一开始就该下令全军攻击,趁汉军的大队还未上来的时候,击杀霍去病!即使不能消灭他,只要让这只汉军败退,也能让汉军士气受挫!现在,汉军的大队赶了上来,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的那只军队呢?”
  左贤王道:“霸给的军队从後进攻,听说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是,我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我们得不偿失啊!霸给,你快下令你的军队迎上去吧!”
  左谷蠡王冷笑道:“你在这里大叫大喊,你全军覆没,你是在动摇我的军心!我军士气已丧,还打什么?你要我把大匈奴的本钱都陪上去吗?你马上带你的残兵败将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我来断後!”
  左贤王道:“往哪儿跑?”
  左谷蠡王哈哈大笑:“都隆奇,你连逃跑都要我教你吗?当然是往汉军追不上的地方跑!蠢货!一着之失,满盘皆输!还不带你的人快滚!”
  左贤王跳上马,怨毒地向我看了一眼,狠狠地唾了一口,带着他的人飞驰而去。左谷蠡王道:“走!”走到马前,似欲上马,却略一停顿,回头向我和韩英看了来,我和韩英都不约而同地从坡上跑了下去,韩英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左谷蠡王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英儿别难过,或许你我兄妹日後尚有相见之时也未可知。”
  我说:“大王……”左谷蠡王道:“季姜,你我今日一别,即是永诀,再无相见之日,愿你回到汉地,得配佳婿,琴瑟和谐!”
  我的眼泪顺着双颊流下,道:“大王一切小心!诸事险恶,务请多多自爱。”
  左谷蠡王道:“这我知道。季姜,我有些器物送你,便在那车上,专门有一口箱子,上有记号。季姜,你做的衣服我试过了,很舒服,很合身,云纹绣得尤其好看,我很感谢你。”
  我说:“大王……”
  左谷蠡王道:“我走了。时间会让一切消失的,我会忘记你,你也会忘记我的。来世,”他压低声音道:“愿我能做个汉人……”轻轻握住我的左手,他的手是粗糙的,可也是温暖的,我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抱住他的手,道:“大王……”他的手似乎轻轻地颤抖着,也许他的心也在颤抖……
  左谷蠡王笑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拉我的手……你拉着我不放,是想让我做汉军的俘虏?”我脸上一热,急忙松开他的手,左谷蠡王几步跨到马前,一按马背,飞身上马,在马上回头对我说:“季姜,让一切都过去吧!把一切都忘掉!忘干净!”又对走上来的三兄一揖,道:“兄弟,英儿终身托付于你!”三兄道:“大王,禹宁死不负英儿!”左谷蠡王道:“好!”长鞭响处,那马飞一般向远处驰去,更不曾回首一顾!他手下的人紧紧地跟着他而去。黄沙扬起,他的背影很快地模糊,又很快地隐没在了天际,他走了,真的走远了,我再也见不到他,我只觉浑身无力,跌坐于地,眼泪洒在了草地上,一切一切,都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是的,他没有说错,我必须忘掉他,我只能忘掉他,突然之间,我眼前晃过了刘授的影子,此生,莫非我真的只有和他才有姻缘之份?……
  兄长扶起我和韩英,我们重新回到坡上。他低声道:“前几天你还说你看得开,看你。你原本就该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低头道:“兄长说的是……”哭了一场,心里似乎好受得多,取出绢帕擦去泪水,是的,哭有什么用,忘记,忘记,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也是我唯一应该做的。韩英向左谷蠡王远去的方向久久眺望着,三兄又去安慰她。坡下的匈奴士卒如潮水般地涌过,很快便走得干净。他们走了没多久,南方天边出现了一抹红云,坡上的人群欢呼起来:“汉军!汉军!”他们终于来了!霍将军在这队伍中吗?
  汉军将士如同风云一般,倏忽便即卷至,继续追击前面的敌军。这些将士们人马大都身染血污,几乎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而且个个脸上都戴了面衣,他们千里而来,越过风沙扑面的沙漠和戈壁,不戴面衣可真的不行。汉军将士的面衣基本上都是麻布所制,只有少数高级将官用的是丝绸面衣,普通士卒戴丝绸面衣的不多,即使有,也基本上都是自备的,绝非军队配备。丝绸面衣戴着虽舒服,但太贵了,要给十几万将士都配备上,不知要多花多少钱,大农令(即大司农,类似于现在的财政部长,汉初为治粟内史,景帝更名为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一定叫苦连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些事看着虽简单,实际做起来麻烦可多了去了。记得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大农令是郑当时,不知现在的大农令是不是还是他。反正我知道肯定不是桑弘羊,虽然桑弘羊名气大,总是被各类网文影视剧拉着早当大农令,就象李夫人总是被拉着早产一样,但元狩间桑弘羊不过一个侍中,一介侍中一步登天做国家财政一把手,陛下虽然喜欢破格用人,也没这么大胆的。他应该是陛下晚年才当的大农令。
  坡上离着汉军大约也有百步,他们又都戴了面衣,衣服又都是血污一片,分不出高低等级,我汉军中前後左中右各部曲旃胡(有色旗帜下面的锯齿状边饰)颜色各不相同,以便区别辩认,我看见这只军队的旃胡是黄色,正是中军标志,旗手又挑了霍字大旗,那他在不在这只军中?下面的将士有好些人抬头看了看我们,但没一人理我们,继续追击敌军。我好像凭着本能地感觉到他就在这队军士之中。我情不自禁地大叫道:“霍将军!霍将军!”不知他们听到没有,可是这只队伍还是向远处驰去。
  汉军军法,干行队列者斩,霍将军可能不在这只队伍中,这队中即使有我的熟人,即使有人认出了我,也绝对不敢离开队伍来看我。退一步说,霍将军在这只队伍中,依他的性格,他也绝对不可能为我抛下追击匈奴军队的大事赶来看我,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不知轻重的小孩子?那些在行军途中任意离开军队和情人说话的情节一般都只能够出现在影视剧中,如果现实中出现了,那这只军队也基本上等于匪军烂军了。我大汉远征军团怎能是这种目无军法的烂杆军队,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
  汉军的第一支队伍追击过去之後,不久第二支,第三支也接连追了上去,照我估计可能过去的有上万人了,汉军的大队还没有过来。此时已经过了下餔,早上吃了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个时,坡上的人都饿得厉害,各自忙着弄些食物来吃。南伐给我们拿来了些肉干湩乳,我胡乱吃了一些。
  突然,我耳边听到了利箭呼啸之声,不好,有暗箭,我往下一扑,躲过了这箭,我迅速起身,只听有人叫道:“不相干的人快滚,我们是来找赵王阏氏的!”周围的庶民惊呼四起,四散奔逃,南伐和我兄长他们聚在一起,手持兵器,与一群士卒斗在一起。
  这群士卒大约七八十人,人数是我们的三倍,看服饰倒像是左贤王的军队。廖宪道:“左贤王恨死你了!派了一队人来杀你!夫人躲开!”我拔出剑,道:“我也是汉军中的一份,现在遇上敌人,正是我该尽军人本份的时刻到了!躲什么躲?”冲了上去,和他们一起并肩御敌。
  我们的人比他们少,虽然他们一时奈何我们不得,但却把我们围在中间,为首一人道:“赵王阏氏,只要你交出剑来,我们就放过你!”我叫道:“没有!”为首那人冷笑道:“把这些人围起来,派几个人去车上搜!”
  我们皆奋力与那群士卒作战,哪里顾得了车上?几名士卒冲到车上,翻看我们的器物,车上收拾得好好的每口箱子都被他们打开了,他们在里面乱翻乱找。我一边奋力抵抗,一边暗暗庆幸昨日晚上我多了个心眼,要是我没把斩蛇剑埋起来,他们这么一翻,哪有找不到之理?
  士卒们道:“没有找到!”
  为首那人道:“一定是被赵王阏氏藏起来了!把这女人带走!”
  他们要带走我,可也没这么容易。毕竟我们这里总有几十个人,廖宪身为校尉,亲自指挥过战斗,他让士卒们三人一组,互相配合,协力抵御,现在近身肉搏,左贤王的人又不敢使用弓箭,他们一时非但攻不进来,反而被我们杀了几人。我们虽分不出人手看顾车上,但自保一时却也无碍。
  为首那人怒道:“撤下去,用乱箭射死他们。”
  那些人纷纷後退,弯弓搭箭,三兄笑道:“汉军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自己很快就会成为砧板上的肉,居然还来找我们的麻烦。笑死人了!”
  为首那人道:“哼,我奉命来这里,原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射!”话音刚落,却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只见他的背心端端正正插着一支羽箭。这只箭箭杆是竹制的,有三条尾羽,我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这是汉军所用之箭。匈奴人的箭箭杆是木制的,即使有少许竹制,所用竹材也是一种叫做“奇材木”的怪竹(据後人考证,疑此所谓的奇材木是指一种叫做沙竹靡子的草本植物,其实不是真正的竹类),与我汉军箭矢所用的竹材完全不同,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汉军来救我们了?那些匈奴人纷纷堕马,剩下的再也不敢侵袭我们,纷纷狼狈逃命,汉军追杀了上去。我抬头望去,只见坡下驰来一队汉军,大约一两百人,一部分人去追击匈奴人,另一部分人向山坡上走来。我们这群人都穿着汉服,急忙争先恐後地迎了上去。
  一名为首者向我驰来,他脸上戴着面衣,我认不出他是谁,但看着身形眼熟,我一时间没想起,这是谁,在汉军中我还有熟人?
  那人却似乎一眼看到了我,叫道:“季姜!季姜!”一边从马上跳了下来,向我奔来。一听声音我立即认了出来:“四兄,四兄!是你!”急忙也向他跑了过去,我居然能在这里遇上了和我最要好,最亲近的四兄,我有两年没见到他了,我是真的很想他啊!
  四兄一把揭去脸上的面衣,两年不见,他明显的高了一截,而且壮实了许多,唇上竟然蓄了些胡须,脚步沉稳,当年的童嗓也消失不闻,颇有了些男子气概。看他的穿着,并非普通士卒,至少也得是个队率之类。嘿,他果然从了军,而且似乎还混得不错,算起来,他只有十八岁,没到正傅的年龄,显然和霍将军一样,也是陛下缓引特例从的军,他立了功,肯定另有封赏。陛下向来照顾外戚,这也算是陛下的一些私心。
  他一把抓住我的双肩,道:“季姜,我终于见到你了。阿翁阿母天天都在念叨你。尤其是阿母,经常以泪洗面,怕你受凉,怕你受气,怕你受苦。我们走的时候,阿母跟我说了好久。看你的样子,好像长得不错,又高又壮的,看来你没受什么罪,父母看见,一定高兴极了!你怎么穿男装?对了,三兄呢?”
  我说:“穿男装方便。三兄三嫂在後面!”
  四兄道:“三嫂?怎么又来一个三嫂?”
  我吓了一跳,难道我最担心的事真发生了,父母真为三兄在长安定了一门亲事?忙道:“阿翁阿母为三兄定了亲吗?”
  四兄道:“还没最後定下来。你忘了,二姊说要为三兄找一位皇室的翁主,陛下同意了,後来陛下亲自看中了当今楚王的傅阳翁主。听说这位翁主美而贤淑,很有教养。陛下和二姊都说好了,等三兄一回去,就马上遣媒下聘礼!”
  我说:“这不行。三兄已经和三嫂定了亲,有媒有证有婚书的。既然还没有最後确定,无论如何也得推掉什么傅阳翁主。三兄不能负了三嫂!没有三嫂的兄长,我兄妹二人早就死了,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要报的!对了,三嫂你是见过的。”
  四兄道:“是吗?这些事慢慢说。”他神秘地一笑,道:“你也一样,你一回去,陛下说要重重地赏你,还要亲自为你赐婚呢!我们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给我和刘授赐婚?算了吧。全家高兴,我除外,看来,我只得认命了,一刹那间,左谷蠡王的影子在我眼前转了几转,唉……虽然我早知会这样,但真正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却也忍不住难过。我的命怎么总是捏在别人手上?
  只听四兄又道:“你知道陛下是要把你赐婚给谁吗?你要知道,一定……”什么,难道不是刘授?谁呀?我吓了一大跳,正想再问,却听三兄的声音说:“四弟!”
  二十五 归来故乡拜尊亲
  四兄急忙道:“等会跟你说。”放开我,迎着三兄跑了过去。我回头一看,只见我两位兄长抱在一起,欢喜无限。
  韩英站在三兄身後,低头揉弄着腰带,显然有些局促不安,她听到了我和四兄的谈话?这可怎么办?
  三兄问道:“你怎么会这么凑巧地赶来救我们?”四兄道:“霍将军刚才从坡下经过,看到了你们,虽然他没看清楚,不过他不放心,走过去之後又派我回来看,果然是你们。真是来得及时。”
  三兄道:“你是奉霍将军之命来的?”
  四兄道:“当然是了,没有将军之命,我怎么敢擅自离开队伍,我不要命了?将军治军极严,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他的命令,别说是你,就算是陛下和阿翁在侧,我也不敢离开队伍。三兄,我现在可是霍将军的亲卫队队率!”
  我说:“那你责任很大啊!”汉军军法,如果主帅阵亡,亲卫队不死战者,全体处决!主帅受伤,亲卫队也要受处分。平常亲卫队还要护卫主帅的安全,凡是他吃的食物喝的水亲卫队卒必须先尝而进,以防主帅中毒或染病,负责传达主帅的命令等等。这是先秦时代就传下来的军法,我汉军承袭不改,责任既多又重,总之这不是个好差事。
  四兄笑道:“我跟着霍将军,会有什么大事。他战无不胜,而且深得上天眷顾,这次战况这么激烈,他亲冒弓矢,却连皮都没擦掉一块。你说当他的亲卫队率,不是世界上最安全亲卫队率才怪呢!”
  三兄道:“恭喜你了。这是廖校尉,这是董郎中,你想必是认得的。”
  四兄道:“廖宪,不是说他降敌卖国么?”
  三兄道:“你误会了,廖校尉来匈奴,是负有一件使命的,他那么做也是陛下安排的。他并未叛国。”
  四兄道:“原来如此!”上前行礼,廖董二人还礼。
  三兄又道:“这是你的三嫂,四弟你来见过。”
  四兄道:“这……”
  三兄道:“具体事情以後我慢慢告诉你。快来拜见三嫂!”
  四兄看了看韩英,道:“她,她好像是……”他认出韩英了?在长安的时候,韩英跟我在我们家住了好些天,四兄是见过她的。
  三兄道:“四弟,你见过三嫂。”
  四兄顿脚道:“三兄,你麻烦了!暂时就别拜她了吧,你不要让我为难。等会我跟你说。”
  他说:“我们先去营地休息吧。霍将军带着人去追击左贤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再引你们去见他。这些人和车……”
  我说:“他们都是要跟我们去汉地的,他们是三嫂的陪嫁媵臣。”
  四兄道:“啊,哎呀!这,这……好好好,先都带回营去说,回营再说。”
  我跟上去问阿翁阿母身体怎么样了,兄姊好么,家里的人又如何如何,两年不见,着实挂念,四兄笑盈盈地回答都好,还说大嫂生了一个男孩,都快周岁了,阿翁阿母已经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阿母整天思念我们,念叨三兄的婚事。我们平安回家,她不知如何高兴呢?四兄问我:“想不想吃阿母做的菜?”当然想吃了,我在匈奴吃了两年的乳肉,真的很想吃阿母做的菜,阿翁阿母是不是老了?以後女儿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南伐带着士卒们,将被扰乱的箱子收拾好了。捐之和琴瑄上来拜见,我向四兄介绍了她们,随口说了两句。随後我们一行连同山上的那些百姓,在四兄的带领下,骑的骑马,走的走路,一起去汉军的大营。我心想: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我去掘出斩蛇剑可不好,还是等见了霍将军,请他专门派一支汉军保护我来取。人多了,走得也慢,我骑着马,跟在两位兄长身後,再往後是韩英琴瑄等人,後面有汉军保护,他们已经将左贤王的军队驱散,还抓了几个俘虏,押着跟在後面。他们看到我,眼睛里充满笑意,我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是因为我穿了男装?
  四兄道:“我们都累坏了,我们已经六天六夜都没好生休息了。将军说,兵贵神速,一定要在匈奴人猝不及防之时给他们一个致命的打击!这六天来,我们加在一块儿睡觉的时间也没到十个时。等回营之後,让我先去睡会,不知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等将军回来我带你们去见他!”我刚才太过兴奋,一直没有注意到四兄脸色有些苍白,虽然刚才兄妹相见之时,他精神很好,但说话神情之间确实有一股掩不住的疲惫之感。
  我说:“他也六天六夜没睡好吗?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四兄回头低声笑道:“你这么关心你的未来夫婿,霍将军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四兄道:“陛下说,你回了长安,要为你和霍将军赐婚!”
  这一句话,惊得我差点从马上摔下去,韩英从後面扶住了我。我颤声说:“四兄,你,你刚才说什么?”
  四兄道:“你看你高兴成这个样子。我是说,陛下要为你和霍将军赐婚!”
  我说:“那,那单夫人呢?”
  四兄道:“她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你上次见过她,她瘦成那样子,就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又熬了一年,全靠宫中侍医多方设法。可是命数如此,谁可违抗。全长安人都知道,单夫人既然不在了,你肯定是霍将军的新夫人!你心悦将军的事,军中知道的人都多,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你看做将军夫人了。”
  我又惊又喜,恍若梦中,难道我真的有这么幸运,可以做名正言顺的霍夫人?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将军自己愿意吗?”难怪那些将士们这样看我,他们是把我当将军夫人看了,真是的,我脸不由得热了……
  四兄笑道:“我跟你说件事,这次霍将军出兵击匈奴,经过平阳,去看他的亲生父亲,买了很多田地奴婢去侍奉他。将军自己又去买了一个铜镜,我看他是为你买的。”
  我说:“他买铜镜与我有何关系?”
  四兄道:“这铜镜後面有首诗,我偷偷翻来看了:相思若缠丝,何日着纯衣(汉人的婚服称纯衣)?愿为比翼鸟,他日共双飞。你说,他若不是冲着这首诗去的,何必买这个普通的铜镜?他两年前不是说过他愿意聘你吗?是你自己不愿意的。现在单夫人不在了,你们两人之间已无障碍。你嫁他不是顺理成章?皇后和陈夫人都跟阿母说,你一定是家中难得的贤妻!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还有啊,季姜,你有哪点配不上他?我们两家都是外戚,门当户对,我家人又是世世孝悌有行仁义者,你本人忠孝两全,识大体,明大义,再加上四德皆备,聪明有才学,他要挑剔你什么?娶妻又不是纳妾,颜色第一。娶妻可是家世德行最为重要的,霍将军岂能不知?”
  我握紧缰绳,心怦怦直跳,好像出气也急促了,我轻轻咬了咬嘴唇,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可不能让人看出我心中的狂喜,太好了!太好了!你放心,我一定做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三兄在前面笑道:“季姜,你总算是如愿以偿。我看今日,你比哪一天都要高兴吧?”你听到了?
  四兄笑道:“你看季姜高兴那个样。等到季姜真正出嫁的时候,你别高兴过头,上车的时候满脸笑容就出丑了(汉代婚礼,有哭嫁之礼,出嫁之女上车时应哭而不是笑)。”我脸上一热,低着头不敢让他们看见我的表情,我心想:日後一定要问问他,是不是想过我……唉,他的心思都是在军中,一定没时间想我的。按我汉军军法,内顾(汉人指思妻妾),是军人的大罪,就这一条,军正便可上书陛下处分他了,何况我还不是他的妻子,即使他偶尔想起我,也绝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回去之时,又有两队汉军从我们身边经过去追击匈奴军队。我们跟着四兄先回汉军的大营。
  转过一过坡,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了,这里的战斗已经完全结束,汉军正在打扫战场。眼前简直象一片地狱的影像,无数的死尸散乱在原野上,姿式各异,有的还保持着打斗的姿式,有的仰天而躺,更多的是匍匐在地,有汉人也有匈奴人,匈奴人明显更多,还有马尸骡尸驴尸,能保持完整的尸体都算是运气,到处都是断肢残体,还有的已经被人马踩成了肉泥,胡乱抛弃的残损武器到处都是,一些无主的空马茫然站在其中,鼻中闻到的是一股让人说不出的恶臭味,一些没有死的人混在其中,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声,天空中有群鸦乱飞。
  汉军检视着那些死尸,凡是死去的人,无论汉人匈奴人,汉军都就地埋葬,天气已热,如果不就地埋葬,容易传播瘟疫,如果遇上还活着的士卒,无论是汉是匈,汉军都收去救治,至于救不救得活,也只得听天由命。在埋葬每个汉军将士遗骨的时候,他的战友们都截下他的一络头发或者一片衣角,记下他们的名字,收入小布袋之中,带回长安交给他们的亲人作为纪念……汉军还把那些武器都收拾起来,能修补的都拿去修补。
  我的眼睛早就泪水盈眶,我们汉军终于胜利了!胡人再也不敢南下牧马!百年耻辱,今日而雪!大家各守其土不好吗?干么总是三天两头来掠夺我们?不是我们爱打仗,我们进行战争,正是为了和平!这场战争,是你们胡人强加给我们的!这个世界上,战争是人类永恒的经历,没有任何民族能够不经历战争而崛起,我们珍爱和平,我们不惧战争!那些被胡人杀戮凌辱而死的汉家儿女啊,你们可以安息了!因为我们的敌人我们已经让他们付出了代价!让他们知道,我们汉人是不可以辱的!我们用鲜血捍卫了我们的尊严!倾尽男儿血,休流女儿泪!但求九州宁,江河同一醉!
  四兄凄然道:“我们的很多好兄弟都战死了……”眼泪流了下来。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胜利了,将士们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这一仗打下来,匈奴人再也没有力量犯我边疆,杀我吏民,掠我财富了。”
  四兄道:“是的!朝中还有人在反对陛下投入这么巨大的牺牲反击匈奴呢!哼!被杀的不是他们的儿子,被辱的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当然不心痛了!可是,陛下心痛,将军心痛!我们全体汉军将士心痛……没有将士们的浴血牺牲,真以为送几个女人去陪睡,送些金银去能够买到和平?”他说这话时眼望北方,神色坚定,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似乎有些坐立不稳。
  三兄道:“我看你们都是太累了,快先去休息。”四兄点头道:“我确实快站不起了……”行了礼,带将士们去休息。
  我汉军还在扎营,他们已经累了好几天,今日总算可以休息了,营帐还有很多没有扎好,一些士卒就地而卧,呼呼大睡,他们都太累了,不知明日是不是还有新的任务,抓紧时间睡一会也是好的。我们这些女眷暂时被安排在一个帐中休息,南伐等人也安排到另一帐中,其余跟随来的百姓就地休息,等汉军安顿下来,再一一安置。
  霍将军选择的营地在离河不远的一个坡地上,周围有些树林,但没有草丛,视野开阔,按兵书上的说法,正是非常适宜扎营的所在。我换回了女装。我身为女儿身,虽然不方便去帮助军中的军医去医治伤员和伤马,但至少能够帮助军队制作食物。汉军的後勤保障车还落在後面,还没能赶上大部队,这些日子汉军一直用糒粮充饥。但汉军大胜之後夺取了匈奴军队不及带走的大量牛羊及粮食,正好用来饱餐一顿。
  按我汉军的军粮标准,每日提供六升口粮(约相当于0.75公斤),菜肉盐另计,如果特别劳累,还要加大供给,肚子再大的大肚汉吃饱都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和韩英琴瑄捐之阿猥卆姬等人及那些想随汉军归汉的汉匈百姓都去帮着军中的伙头垒灶,拾柴,打水,烧火,烧水,为汉军准备食物,到河边清洗汉军将士们带着血汗的衣物,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韩英一边默默地做着这些事,一边低头流泪,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她虽然是汉人,却是在匈奴长大的,她的兄长现在被汉军不知追哪里去了,她一定担心她兄长的安全,我倒是完全不担心,因为我知道在几十年的汉匈战争中,汉军击杀的匈奴地位最高的人名单中并没有左谷蠡王,他和左贤王都逃脱了,也没有做我们汉军的俘虏,于是我低声安慰了韩英几句。
  月亮升起的时候,汉军将士的营帐已经搭建完毕,今日晚上便不用露宿苍穹下。将士们围着篝火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谈笑风生,他们劳累多日,今日总算可以暂且放松一下。草原上的夜晚,夜风清凉。我喝了两椀羊肉汤,也差不多饱了,久未吃汉地滋味,真是别有一番感慨。
  正在这时,四兄带着几个士卒走了过来,对我说:“霍将军已经回来了。他让你们都去见他。”
  我说:“他也不休息一下就立即召见我们?”
  四兄笑道:“他只是换了件衣服,洗了脸就下令召见你们了,饭都没来得及吃。他也很想见你嘛!你可是他未来的夫人,他怎么能不小心看顾?对了,”四兄敛去笑容,道:“将军性格严正,执法无情,你是知道的。军中执法,他从来只按军法,不讲情面,我千般小心,万般谨慎,都被他处罚过两次了,你现在还是军人,你小心点,千万别违反了军法。”
  我心想:“这个不劳你提醒,上次我挨了一顿棍子还没打出记心吗?”点头称是。跟随四兄向大帐走去,一边在心里默默回忆着汉军军法。
  来到帐外,士卒们用细木棍在我身上从头到脚包括手臂都拍了拍,这是我汉军中的军法,任何被宣进将军帐中的人都必须进行搜身,但因我是女子,士卒们不便直接碰触我的身体,便用木棍进行检查。即使这些人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同样也会严格地按照军法从事,以为自己和某人关系特殊就应该得到特殊照顾,这是标准的没见过市面的市井底层小妇人的想法,正因为我是他的未婚妻,就更应该遵守军法!
  四兄道:“亲卫队率凌谊携女骑队率凌惠求见将军。”
  里面有人在说:“进!”这好像不是他的声音,应该是传令官在回答。我心里好像云翻雾卷一般,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我终于能见到你了!我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我双手轻轻握拳,汗水浸透了内衣,我怎么紧张如此……
  四兄道:“凌谊告进!”带着我走进大帐。
  帐中点着灯,霍将军站在上首,几名将士包括我三兄廖宪董憙都站在他的身边。我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站在四兄身後。按规矩,上级没说话,下级不能先说,更不能直视他,这是很失礼的行为,我既已回到汉军中,自当遵守汉地礼仪,虽然我很想看到他的面容……
  这时,霍将军开口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两年不见,他与我相见的头一句话居然是:“凌惠,你知罪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清朗,既无特别激动,也无特别平静,就象在说很平常的一句话似的。一听这话,我差点昏倒,脑中一凛,突然明白我犯了什么错了,唉呀,我刚才是紧张过度还是欢喜过度,居然忘了这件大事,我怎么一来就违背军法?霍将军身为一军之长,当然要按照军法从事!
  我忙道:“下妾知罪?”
  他淡淡道:“罪在何处?”
  我说:“军中律令,凡宣进帐者,必自报名而入。下妾以兄长已经通报过,一时疏忽,忘了报名。下妾愿受军法惩处!”
  他说:“好!田军正,你记下了,回到长安,令凌队率交罚金四两。”
  四兄道:“将军,季姜犯了军法,自然是该处罚的。只是,你,你是季姜的任者啊,她去交罚金,你……”
  霍将军道:“军法无二,没有人可以违背,我不例外!我既然是季姜的任者,自然会为她的错误负责!田军正,你也记下,按军法,我也应当罚金二两。到长安我自会去交!”
  田军正道:“诺!”耳中听到田军正拿笔和简的声音。我不由得汗水直冒,幸好我想起我犯了何事,我要是想不起,加倍处罚!他于军中,从来不讲情面,连自己“犯法”都一样处罚,难怪将士们都对他又敬又怕,令出如山,无人敢违,三军效命,岂能不胜?我心想:“只怕正因为我与你的关系,你更要不徇私情,授人以柄!”
  霍将军道:“我处罚于你,你服不服?”
  我说:“军令如山!法不徇私!将军为人,如皓月青松,光明磊落,妾心服口服!仰之敬之!”
  霍将军道:“好。你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我们两人的目光蓦然交接在一起,他眼中仿佛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欢喜。我心里猛地一跳,不由得又低下头去。我忙了一下午,刚才四兄奉命来召见我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化了一下淡妆,身上穿的是我做女骑时的戎装,虽然四兄称赞我这样打扮很好看,有英气,别有一番气度。但我实在不知道我这外表效果如何,他看着喜欢吗?看他嘴边露出笑意,不由得暗暗欢喜。
  在这一瞬间,我已经看得明白。他一身的戎装,五官如同浮雕一般,线条极其明晰,令人一见难忘,他的身形如青松一般挺拔,虽然站着不动,却仿佛有一种逼人的气魄向人压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心。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在灯光的照耀之下,看得出他的脸色很苍白,神情虽然欢娱,却始终掩盖不住一股疲态。
  我心想:他六天六夜未曾好生休息,必然疲累之极,他的身体只怕吃不消,我快些把大事禀报,好让他能快点去休息。以後,再要相见说话的时间多的是……想到这里,不由脸上一热,忙道:“将军,妾受陛下旨令,来漠北取一器物,妾已取得。那器物现在埋在一个稳妥的所在,请将军遣三百汉军助妾取回此物,完成陛下旨令。这是陛下赐妾的玺书和虎符,请将军验看。”说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玺书和虎符,躬身双手呈上。
  一名亲兵上前,取过我手里的玺书和虎符,再交给他验看。过了一会,只听他道:“凌谊,你带我的三百亲卫队随凌队率去取那器物。听从凌队率的命令!”
  四兄道:“诺!”
  我说:“下妾告退。将军多日征尘,务请自爱,早些休息吧!”
  霍将军道:“我知道。你们可以告退了!”
  我行了礼,缓缓退下,临出帐时,忍不住又偷偷地抬头去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低头看着面前的木板舆地图,似乎并无去睡的打算。唉,他这么做,简直就是“拼命三郎”,他的身体怎能受得了,难怪他会……一想到此,不由得一阵心酸,差点流下泪来。
  我们离开大账,四兄道:“你以前不肯说你来漠北到底为何,原来你是受陛下之命来取一件器物,难怪你说什么都要来漠北。我们真是错怪你了。”
  我说:“四兄不要多问,更不要到处去说。请为我准备一个大箱子,长有五尺,宽有三尺,再给我一把镃基(大锄头)。等会我自己去拿,你们在坡下守着就是,不能过来,更不能让闲杂人等靠近。等拿回来,放到大帐中去,不准任何人打开。包括将军。”
  四兄笑道:“这么一个大箱子,这器物得多重多大才行。好,你要谨守秘密,我保证不多问。连将军也不能看,一定是很重要的器物。陛下的秘密,我才不会那么傻的去打听呢。你放心好了!你是我的妹妹,我这做兄长的却要听你调遣,回去说朋友一定取笑我。”
  我说:“不会的!他们应该知道轻重。你虽然是我的兄长,但是将军有令,你要听我的命令。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要遵守。”
  四兄道:“你放心!军令如山,我才不会犯傻呢!”他下令组织队伍,随我前往。
  我心想:“我特意拿一个大号箱子,就是不想让人猜到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器物。等会我在里面放些石头,加大重量,让士卒们更猜不到这里面是什么。不过,我料这些士兵也不敢乱说,谁敢拿军法当儿戏!这又不是在演戏!谁会跟自己的脑袋和全家人的性命过不去?
  我们这队人马离开大营,去昨日晚上左谷蠡王扎营的那个土坡,经过战场的时候,汉军将士还在埋葬战死人员的尸骨,只怕到明日他们才能够把所有的人都埋下去,在月光的照耀下,地上的那些曾经刺眼烧心的鲜血都变成了黑血,我不敢多看,带着人从旁边绕了过去。
  四兄在我身边,兴致勃勃地说,当时他们与匈奴大军相遇之时,他们才三千人,看到匈奴人的军队如此之多,都吓了一大跳,霍将军却命令立即用强弩射乱匈奴的军队,带人迅速突破了匈奴人的防线,冲进阵中,那个万人队很快就被他们冲乱了。左贤王又下令压上几万军队,匈奴人的乱军和新来的援军互相交接在一起,阵形混乱,将军当机立断,命令他们的军队分成三个千人队,趁他们混乱之时,将匈奴的军队分成三截!就象剪草一样,互相穿插来去,让他们首尾不得相顾,杀得那些匈奴人鬼哭狼嚎!他一个劲地称赞霍将军,说他智勇双全,特别善于抓住那稍纵既逝的战机,匈奴人这么一个小疏忽都被他抓住了,换了其它的将军,恐怕还没能看到匈奴人这个破绽,匈奴人就把它补好了,即使看出匈奴人的这个破绽,也不一定能抓住,即使抓住了,也没他这个胆识勇气!敢令军队如此穿插!匈奴人可是他们的十倍!双方激战正酣时,大队跟了上来,左贤王就把所有的军队都押了上来,两军杀在一起,霍将军岂能给匈奴军布置的机会?汉军强行突破,匈奴军阵形很快就被冲乱,各自为战,互相不能配合。被他们击杀无数,後来匈奴人的军队从後杀来,汉军腹背受敌,吃了一个大亏,损失不小,霍将军亲自带军,将匈奴左贤王的军队死死压住,匈奴军完全崩溃了,後军虽然厉害,前军已覆,後军独木难支,也狼狈逃走了。
  四兄不停地夸霍将军就是了不起,如何神勇,如何有胆有识,难怪他战无不胜!语气之中,充满崇拜仰慕。他眉飞色舞,连比带划,说他们怎么怎么冲进,怎么怎么杀出,越说越得意!他下午睡了会,精神头倒养足了!他还说,汉军的一只军队现在还在追杀匈奴败兵,听说左谷蠡王的军队大致保存完好,只要他们追上左谷蠡王的军队,只怕还有一场激战!霍将军令军队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出发去支持前军,继续追击匈奴残军,希望一鼓作气,全歼他们。军中不能带女子,我们就在此地等他们回来,他们会留下一支队伍保护我们,等回军时再带我们走。
  我原想跟着他去看他如何封狼居胥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我可不是无知无礼,无法无天的神奇女子,无视礼仪倒也罢了,或许只不过让别人视你为粗鄙无礼的化外蛮夷,远远避着你,但无视法律,尤其是军法,我可没这胆量!我更没有她们那种违法犯罪如儿戏的本事,就象生活在空气中,随便犯多少死罪都无人追究。我犯一个小错误都要被人抓住处分。现代影视剧中演的古代女子,绝少有没犯死罪的,仅仅是犯些普通罪的女子都是一流货色了。人家一举手能让全部司法系统都为她瘫痪,我只能在梦中享有这待遇。她们也只能够在戏剧中臆淫一下,真来到真实世界中,非但自己必死无疑,夷三族诛九族也够了!就好像中国古代没有法律一样!我太普通了,没外挂,没主角光环,遇上的男人女人又个个正常,没一个肯冒着灭族的危险来帮我,我只能够遵守律法!谁叫我是女儿身?汉军军法,军中不得有女子,他身为统帅,岂能带头违反?我虽然也算是军人,但女军和男军的任务不同,绝对不可能混一起使用的。
  我汉军在召募人员入伍的时候都会查验名数,往往一个乡里有很多人入伍,这些人彼此都互相认识,而且在入伍时还要进行身体检查,对此人的身高体态都有要求,甚至还要查验身上的伤疤,入伍後还有些裸上身的训练,其他朝代我不清楚是否也如此,反正在我大汉,女扮男装混入汉军中是根本不可能的!再说一个能够女扮男装而不被认出的女人真不知得长什么样才行。退一步说,在召募的时候混过去,身体检查和入伍後的训练也混不过去,一旦发现,这女人即使幸运地不被宰掉也得立即驱出,还会连累家属,汉军军法严酷,远过今日,而欺诈入伍,到今天也是各国军法中的大罪。我虽入军中,但是是直接以女子的身份从军的,属于女军编制,我的训练和男军的训练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学的大部分我都没学。
  四兄又说,都怪陛下上了匈奴间谍的当,本来是准备霍将军在西,大将军在东,由霍将军去对付伊稚斜单于本部,谁料陛下误信匈奴间谍的话,临时更改了主攻方向,等出塞才知道,伊稚斜在西,左贤王在东,已经无法再调整方向了。霍将军说,如果这次没能和伊稚斜交手,下次再去打他也一样。
  下次,可是你知道吗?你已经没有下次了。我与你的姻缘,最长也只两年,我会珍惜每一天,我会尽我的全力去做你最温柔,最可爱的妻子,我会尽我的全力让你的每天都快快乐乐。本来的热血激动却被这最後一句话勾起伤感,只想放声一哭,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天妬英才……
  四兄道:“现在我们还没接到大将军那边的战况,不知大将军怎么样了,希望大将军也能获胜。”
  我说:“你放心,匈奴人遇上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单于,伊稚斜会在匈奴人稍显劣势的时候就抛下大军逃走的。三军失帅,不败何为?”
  四兄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左谷蠡王跟我说的。他伊稚斜就是这样的人!”
  四兄道:“左谷蠡王?听说这两年来你一直在他帐下生活,匈奴人说这人挺厉害。你既然经常看到他,必然对他有所了解,你跟我们说说。”
  我说:“你去问三兄吧。我不想多说什么。哦,到了,你们下马。围住山坡,着两个人把箱子抬上山坡,然後就下去,我一个人在坡上,待取了器物,再叫你们。”
  我取了镃基,开始掘土,汉人的镃基是用炒铁的技术制作的,比匈奴制作的坚韧得多,很好用,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掘开了土壤,取出包裹紧密的斩蛇剑,把几块石头垫在箱底,放了一些杂草隔开石头,最後将剑置于上层,用草将箱子塞得满满的,以免晃动之时,伤了剑。然後把箱子捆好,轻轻摇了摇,很沉,这样士卒们在搬运的时候一定以为是什么重物,不会知道这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做完这一切,我松了口气。站在坡上树下,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月光依旧,夜风拂面,吹得我的心也一样的缭乱。昨日晚上,我和左谷蠡王曾在此做最後的道别,我庆幸他拒绝了我,否则,我岂非进退两难?他的抉择对我和他都是最好的!这是一段既无开始也无结束的朦胧情愫,忘记,忘记那过去的两年岁月,那本来就是一个梦。他说,他有器物送给我,我还没打开看呢,不知他送了什么给我,等明日送走将军他们,我慢慢看看吧。左谷蠡王他有他的生活,他要为母报仇,他还要娶口豆连为妻,而我的根在长安,我会很快回到长安,回到我亲人的身边,开始我一段新的生活,与我挚爱的人在一起,他让我忘掉,忘干净,我也只能如此。就让过去的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我伫立半晌,回想起两年的点点滴滴,一时不由得柔肠百转,泪水盈眶。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来,我蓦然惊醒,我既然已经决定忘掉一切,还这么蝎蝎螫螫干么?我不要再去想,我不会再去想,想有何益?今生至此,情缘已绝!
  我咬了咬牙,收起情思,抬头望去,月亮已快上中天,时间不早了,这些汉军将士们累了好几天,也该早些让他们回去休息,我怎能为我个人的小事而不顾他们?我何时也变得如此自私?一想到这里,不由大是惭愧,立即转身呼唤将士上来,帮我把大箱子抬上车,带回营去,放到霍将军的大帐里,那里昼夜有人看守,汉军将士从来不敢懈怠,不用担心剑的安全。
  想跟随汉军回汉地的人似乎越来越多,我们回去之时,看着又增加了不少人,场面着实有些混乱,汉军也没那么多的帐篷来安置他们,老弱妇孺勉强还能住到帐中,其余人便在树林里随便找地方休息,好在天气很好,没有下雨,现在又正值五月天,已是盛夏,夜晚并不是很冷,露宿也问题不大。只是营地附近卫生好像不太好,没办法,一切都只能够将就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很多野狗,在营地外游荡。嗯,这些野狗来了也好,正好帮助清理卫生,可问题是,有些没领到食物的人开始打这些野狗的主意,腿不够快的野狗着实被他们宰了不少,幸好,源源不断有新的野狗赶来,补充了数量,人狗之间大致还能和平相处。
  我自然是不用担心没地方住,我带着韩英她们住进了一个帐中,两位兄长和董憙廖宪在外说话,现在还早,我让她们先睡,出去跟他们说话。
  四兄看到我,招手叫我过去,道:“三兄把什么都跟我说了,其实,韩英确实很美丽,我们也确实该报答左谷蠡王的恩情,我去帮你向父母求情,家里的事好办,陛下那边可怎么办?”
  我说:“总会想出办法来的。阿翁阿母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果阿母同意,先求二姊,再请二姊求陛下收回为三兄赐婚的想法,也不是没可能。毕竟,陛下只是有赐婚之意,并未付诸实行。”
  董憙道:“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可以效法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先将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王司马回说已经有妻,也就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推辞陛下的赐婚。陛下总不能逼王司马休妻另娶!”
  三兄道:“难道要我私奔?这算什么主意?这不行!”
  董憙道:“谁要你私奔了?你和韩英有媒有证有婚书,这怎能叫私奔?各位还记得当年司马相如拐了卓文君之後,为什么卓王孙不去把女儿抢回来么?按我大汉律法,拐带女子,其父有权力把这女子夺回!”
  四兄道:“听说他们找王县令登了记,盖了印。从礼法上,他们的行为虽不合礼;但法律上,他们确实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卓王孙怎能再去抢?”(中国的婚姻登记制度至少从周代便已有之,历代法律虽有变化,但无论成婚离婚都须通过官府认可才是合法,以为中国的婚姻登记制度我朝才有,古代成婚不经官府,由本人或父母说了算的相当荒唐。没有法律认可,即相当于现在的非法同居,其夫妻关系不被承认,子女亦无任何继承权,属于私生子,从先秦一直到五代都无任何继承资格,从宋朝起,法律才开始承认私生子的有限继承权。至于具体是由哪些人负责婚姻登记的,各朝不同,汉长安人的婚姻登记是否由长安令负责,此说概出作者想象,或许是由各里里正或亭长啬夫负责也不一定)
  三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一回长安就去找长安令登记盖印?”
  董憙道:“正是如此。到时候我和廖校尉跟你一起去,媒证俱全,长安令岂能不盖印?只要大汉官府承认你们是合法夫妻,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
  四兄道:“万一陛下知道了,会不会有事?”
  董憙道:“有什么好糟的,这些私人小事,陛下怎么会抓住不放?陛下哪有这闲心管这些。到时候你只回说你已经成婚,事先不知陛下有赐婚之意即可,反正也的确没人向你正式传达,对不对。这不算是欺君吧?”
  我说:“三兄,这倒是个办法。不妨一试。”
  四兄道:“嗯。三兄,我可没跟你说过,谁也没说过。你受了左谷蠡王的大恩,他的妹妹是汉人,你礼聘另一个汉地良家女儿为妻,理所当然,又有媒有证有婚书,还有长安令的印证,自然是不能再接受陛下的赐婚了。父母面前,解说清楚就行了,阿翁阿母不会这么不通情理的。”
  我说:“我一直怀疑一件事,到时候我会找阿翁问个清楚。”四兄道:“你怀疑什么事?”
  我说:“到时候我跟阿翁说。”我心想:左谷蠡王的母亲到底是姓林还是姓凌,她会不会真的是我的亲姑妹?若是如此,阿翁便是韩英和左谷蠡王的舅父,三兄是阿翁继子,名虽表兄,其实和韩英并无血缘。要是这事能够得到证实,阿翁阿母肯定会接受韩英的。
  离我们不远处的树林里人影绰绰,突然腾起一团火光,不知是些什么人在里面点火。四兄道:“晚上我们会在这里戒严,现在情况未定,不知道这些百姓里面是否混有匈奴间谍。必须小心为上。”
  我说:“那倒是。”正在这时,却见一名士卒向我们走来,那士卒看着好像有些眼熟,四兄道:“严队率君,你有什么事?”我一听四兄的召唤,顿时想起:这人不是严孝君吗?他不正是琴瑄日夜思念的情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你是严孝君?”
  严孝君道:“正是。见过夫人。”
  我说:“你还记得琴瑄吗?她天天想你。”
  严孝君身子一抖,道:“她在哪里?”声音发颤。
  我说:“我去叫她!”转身跑去帐中,琴瑄和捐之正在整理床铺,准备休息,我说:“琴姊姊,别睡了。有一个人,你快去见他!”
  琴瑄道:“谁?”我说:“严孝君!他也在将军麾下!我带你去见他。”说完拉起琴瑄的手便往外走。琴瑄突然挣脱了我的手,道:“不用了!我没脸见他!我不敢见他!”
  我说:“为什么?你好不容易见到他,怎么可以放弃这个机会!跟我走。”拉着她便走,琴瑄略一挣扎,我使劲握住她手,硬把她拉了出去。
  刚到土坡,却发现霍将军居然也在,正和两位兄长说话,严孝君和几名士卒站在他的身後。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是来看我的么?我又惊又喜,忙向他行礼,琴瑄愣了一下,顿首行礼,道:“贱倡琴瑄,拜见骠骑将军!”
  霍将军道:“你是倡伎?你起来。严队率,她便是你日夜思念的琴女?”
  严孝君道:“正是!瑄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没看错吧?”
  霍将军道:“严队率,这样吧,你带她到一边去细细述话。你们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去吧。”
  严孝君道:“多谢将军!”
  霍将军道:“不用谢。我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带她去细述吧,你晚些回来没关系,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严孝君再次向霍将军道谢,又对琴瑄道:“瑄儿,我们到一边去说话。”琴瑄满脸是泪,身体微微发抖,显然激动之极,跟着严孝君走下坡。
  四兄道:“三兄,我们也退下吧。”他想让我和霍将军单独说话?
  只听霍将军道:“不用了。我只是来看看,并无别意。王司马,你和令妹来漠北两年,一定吃了不少苦。辛苦了。”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色似乎越发显得苍白,人看着也清瘦,那股疲累之态更是溢于外表。我暗暗心痛,你怎么还不去休息?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原因前来,我都希望你快些回去休息。你好好爱惜自己才是正理!我确实很想见你,可现在真不是叙话之时。
  三兄道:“多谢将军关心。我与季姜蒙左谷蠡王多方照顾,其实有惊无险,也没受什么罪。”
  霍将军道:“这些经历,你且慢慢说来。”
  我说:“将军,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你很累了,明日又要出征,我们在漠北的经历,以後有时间说的。何况,这里离树林太近,人很复杂,万一混进了匈奴间谍,那事情就大了。”
  他淡淡一笑:“我自己知道我该做什么。既使有间谍,也不需你担心。”
  我心想:“你嘴上倒硬。”我说:“我担心的不是你,我担心的是我四兄。他是你的亲卫队率,必须为你的安全负责。”
  他唇边挂上一丝笑意:“是么?”
  我说:“现在不在军营中,你不是将军,我也不是你的麾下。按私义来说,陛下叫我小妹。”
  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应该叫你一声姨母?”
  我忍住笑,嘴上说:“按私义来说,好像正该如此!”
  两位兄长都差点想笑,廖宪和董憙也竭力忍住,霍将军道:“那你想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听你这位长辈的话?”
  我说:“请将军多多自爱,早些休息。贱妾感激不尽。”
  霍将军看着我,点了点头,道:“好!甥儿告辞,姨母!”转身便走,几名士卒跟了上去。我说:“请将军体谅!”
  他什么也没说,身形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我心想:对不起,我是为你好!四兄眼见他去远了,笑得打跌,道:“季姜,我怎么没想到过这一层?论私义,霍将军好像的确矮了我一辈!哈哈!”
  三兄道:“你还笑呢!季姜,将军是特地来看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说:“我是想让他快些去休息!他太累了!”
  三兄道:“你不该这样说!”
  我说:“将军不会这么小心眼吧?”
  四兄笑道:“这个可难说啰!你说错话,以後啊,自己想办法补救!”
  我说:“我相信他不会的!他应该明白我的心……”
  廖宪笑道:“你们没看见我看见了,将军脸上有笑容。他一定明白夫人是为他好,也一定很感动。将军聪明绝顶,如何这点都不能领会?夫人放心便是!夫人还未嫁就如此关心将军,是将军之福……”
  他还想说下去,我脸都被他说烫了,忙道:“对了,严孝君怎么会在将军的麾下?”廖宪也不再说了。
  四兄道:“他本来就是军人嘛,这次将军到军中挑选军士,听说他是我们家的邻居,便将他召入军中为队率。他就这么跟着来了,他这次可立了不少功,回去後一定有封赏。他经常思念琴瑄,这我们都知道。”
  我说:“不管怎么样,等回了长安,我立即出钱先给琴瑄脱了贱籍,无论为妻为妾,都得先脱籍再说。”
  四兄道:“你好像很有钱似的。一会要出钱为三兄赎罪,一会又要出钱为琴瑄脱籍。”
  我说:“我的钱来得光明正大,可没使什么歪手段,我爱怎么用都行。等严队率和琴瑄回来,我跟他们说。”
  过了一会,琴瑄和严孝君还没回来,四兄道:“你们先回去睡吧,我也要回去了,累死了,明日不知将军带不带我走,要是带我走的话,劳累的日子还在後头。我们一出发就得拼死追击,不能後退。我大汉军法,纵敌者腰斩,这罪名我承担不起。”
  三兄道:“那也好。我们各自回去睡吧。”
  我回到自己的帐中,韩英道:“琴姊姊还没回来。”
  我说:“她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自然是不会这么早回来了,我们先睡吧。”
  捐之道:“你说琴姊姊能嫁给严孝君吗?”
  我说:“我们会为他们想办法的。她叔父为国捐躯,她自己也不曾失去汉家女儿的气节,这些事我会禀报天子,只要天子开了金口,这事就能办到。大家都累了,先睡吧。”
  今日确实很累了,一切等到明日吧。希望今晚他能够好生休息,爱惜自己的身体。迷糊中,我似乎见到大漠飞雪,长安朗月,胡骑隐隐,汉军大纛,穹庐映血,未央红日……
  琴瑄何时回来我竟不知,只是一早起床的时候看见她睡在帐中……
  外面有军乐在奏响,汉军大队出发了?我赶快赶出帐中,却见四兄和三兄站在外面坡上,正眺望着远方。我急忙走上去,却见汉军将士早已列队整齐,正准备出发。霍将军手持长剑,缓缓拔起,直指苍穹,倏然划下,如天河水倾,刚劲坚毅,汉军将士万马齐纵,气势如山,大地为之颤抖,天地亦为之惊心,铁骑雄师,盔明甲亮,兵器熠熠生光,如风卷残云一般,呼啸而过,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四兄道:“将军让我带一只队伍留在这里,保护你们。等他们回来再带你们回长安,大约需要十几天吧。”
  我说:“但愿他早日凯旋而归。”
  三兄道:“这是自然的,他怎么会败呢!在我们汉军将士看来,跟着将军,胜利就象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就是不知道追不追得上匈奴残军。”
  四兄道:“将军说回来的时候在这里举行祭祀仪式,祭祀这些阵亡的将士们,希望他们的魂灵安息!”他又道:“严孝君跟着将军走了,他希望再立军功。这样回长安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他说要用这钱给琴瑄赎身,现在他的母亲已经不在,长兄又已经分居,他的婚姻可以自己作主,虽然他不能违背国法,可是他娶了琴瑄之後,终身不再娶妻,琴瑄名虽是妾,其实也就是妻了,他也只能这样做了。我跟他说,季姜你已经决定出钱为琴瑄脱籍了,这钱你可以省了,拿了钱带琴瑄回家好好过日子吧。他很是感谢。”
  我说:“我会尽力帮助他们的。琴姊姊受的苦太多了,也该苦尽甘来了。”
  汉军大队走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汉匈百姓便在当地等着,汉军留有一队人马,大约数千人,维持秩序。
  我们几人吃了早食,在帐中休息。说句实话,汉军搭建的帐篷可比不上匈奴人搭建的帐篷坚固实用,汉人造屋子是第一流的,搭帐篷真还得向匈奴人学习学习,博采众家之长才行。韩英出去了一会,抱了一个小箱子来,她告诉我她刚才想去看左谷蠡王给她的嫁妆,看到了这个小箱子,这是左谷蠡王送我的,昨日曾经被左贤王的人打开过,幸好没伤到什么,这箱子很轻,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要我打开看看。
  我轻轻打开,箱子里空荡荡的,只装了三样器物,一卷帛画,一只胡笛,一串铃,除了那帛画以外,都是乐器。左谷蠡王倒是了解我,其实有很多话,他不方便说,用音乐告诉我就行了,我总算也通晓音律,音乐无国界,音乐也不受语言的障碍,左谷蠡王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吹过胡笳和胡笛,而这两样乐器我都学过,只是那串银铃……我可不会振铃……
  韩英道:“这胡笛是我兄长亲手做的,用的就是昆仑山上的籦龙竹,走性(制笛术语,刚伐下的竹子,必须置于阴凉之地存放两年以上,才能用以制笛,这个过程叫走性)都用了三年,烤直捅节打孔校音都是他亲自为之。夫人,他送了胡笳和锦瑟给你,再给一只胡笛,你要是没事,不妨吹来听听。”
  我说:“我会的……这串银铃怎么回事?”
  韩英道:“兄长说,你每次走近他,他不用看都知道是你。”
  我奇道:“难道在草原上我有脚步声?”
  韩英道:“不是的。兄长说,你走路之时,身上的铃铛响动的声音好像有一种韵律,像是音乐,他一听就知道是你。不象我们走路时身上的铃铛声乱七八糟,简直就是噪声。”
  我忍不住一笑,道:“我教你怎么走。以後你走路的时候也能听到这种有韵律的声音。”
  韩英道:“兄长说,以後你不会再穿胡服,这串银铃留给你做纪念。还有这幅画,这是我兄长画的。”
  我吃了一惊:“大王会画画?”
  韩英道:“会的。我兄长找了很多人来给我唉起画像,可是他们画出来的他都不满意,于是他就自己学,自己画。他画了很多唉起的画像。这卷帛画打开看看,画的是谁?”
  难怪他要问我会不会画画,我是真的不会,没办法装。他真的为我画像?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抖,我轻轻展开画卷,这不是我的画像,也不是任何人的画像,这只是一幅雄驼草原上的风景图,清粼粼的郅居水,河边随风起伏的葭苇,青青的草原,草原上正在吃草的牛羊,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这是我在匈奴生活了两年的地方,他给我这幅画是要让我永远记住雄驼草原?他又要我忘记这一切,难道他心里很矛盾吗?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永远地过去了,过去了……人总要面对的是将来,不是过去。你是匈奴人,我是汉人,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永远忠诚于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永不背叛!割弃,忘记,这是最好的做法,对谁都好,你也会忘记我的,时间会让一切都消逝。
  韩英道:“我还以为我兄长为你画了一幅肖像呢,谁想是一幅风景画。”
  我说:“这也好,我拿回长安,可以挂在我的房间里。”
  韩英道:“我真舍不得雄驼草原,舍不得我兄长。夫人,你舍得?”
  我说:“舍不得也要舍得。有很多事,不是你个人能够左右的,人毕竟不是真正的生活在空气中。该放下的就得放下,我们一起回长安。”
  捐之在一旁道:“一到汉地,我不敢一个人回上谷去。”
  我说:“那你就先跟我们回长安,等我们找到你的家人,我派人送你回去。总之,我不会不管你的,我们一起在匈奴待了两年,两年的情义,就象姊妹一样。”
  捐之喜道:“多谢夫人!”
  正在这时,听见外面人们在欢呼。我们急忙出去一看,原来是汉军的辎重车队到了,那些没领到食物的人可以领到一份属于他们的食物了。
  霍将军带骑士长途奔袭,取食于敌,主力军队比他们快了一天,这些辎重落在後面,千里而来,路况又差,又受到匈奴人的侵扰,一路上人员牛马车辆的损失很是严重,汉军将士忙着清理损失情况,人手不足,我因也是军人,又能书会计,在我的主动要求下,军吏同意我去帮忙。
  每辆车都有编号,什么河间第一车,馆陶第二车,冠军第五车,元城第八车,贝丘第二十五车,等等等等,来自全国各地的车都有,不一而足,看来,这次陛下真是倾全国之力来支持这次战争了。
  各位驾车的车父(汉军中对驾车士卒的称呼)名字,随车物品,车马损坏情况,我都一一登记,马匹车辆的损失简直惊人,贝丘登记在册的车一共是五十四辆,我统计下来,只余下了二十三辆,几乎损失一多半,而且这些车辆还多半有伤,什么佐爰折,杙轴折之类的,不知登记了多少。查实之後,能修补的都由军中的巧匠拿去修补,不能修补的就拆掉当柴烧,反正这么多人在这里,衣食住的补给都是个大问题。
  我每天都在做这些事,早出晚归,闲暇之时,便和两位兄长带着人骑马在附近溜溜,日子倒也充实,居然很少伤感,很少去想别的事。四兄不住地赞我的骑术胜过他,在匈奴的两年没白住,我的骑术非但早就远超和我一起做女骑的那些女子,只怕整个大汉也没几个女子能比我骑得更好,我做这个女骑队率真是屈才了,凭我这骑术,置于男子之中也有好多人及不上我,只是以後回了长安,我这骑术就没用了,真是可惜了。我汉家贵族男女出门皆是坐车,哪个有事没事去骑马?四兄还说,我能够坐上黑幡黑丝绸装饰的列侯级别的安车,又何必再去骑马。
  我汉家规矩多多,礼法森严,即使我真做了冠军侯夫人,不是朝中大典,我也不能去坐他的安车,我随便乱坐,出去招摇,这不是给他惹祸吗?御史一句:惑于妇人,唯妇言是听,失尊尊之义,他就要受处分。象影视剧中那所谓的夫妻调笑,大秀恩爱,关起门来无人知晓倒好,偏偏又传得尽人皆知,荒唐异常,根本就是故意给老公惹祸的!这样的老婆可真是娶不得!汉地不象匈奴这边,我哪敢如此无法无天?只怕以後要出门一次也不容易了,每天我要做的事就是出入厨房卧室织房,最多加上书房……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这塞北苍茫的大草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以後,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的机会肯定是没有了,那自由自在的感觉只怕永远不会再回来……
  三兄微笑道:“季姜不仅骑术进步了,刀法也不错,只怕你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
  四兄道:“哦。是左谷蠡王教的?”
  三兄道:“当然是的。不是大王,又能有谁?”
  四兄道:“是吗?季姜是个识大义的女子,处事自有分寸,对吧?”
  我说:“兄长放心。季姜从未忘记自己是汉家女儿。”是的,我曾经在霍将军面前说过,季姜誓不为失节之妇,我做到了,我对左谷蠡王始终未曾失了礼数,这分寸我也算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无愧于心!从此之後,我会忘掉那些过往,我发誓,我会尽全力做你最好的妻子,我要让你生活惬意,每天都快快乐乐!
  四兄笑道:“我对季姜很放心!我难道还不了解我亲妹妹的为人?走,回去!”
  韩英琴瑄捐之和那些准备跟汉军一起回汉地的匈奴汉人百姓在附近为汉军收集一些柴薪,包括马粪。
  听说左谷蠡王撤退之时,下令带走所有能够带走的粮食牛羊等,实在带不走的就全部杀掉烧掉,不给汉军留下一粒粮食,一头牛羊,他这坚壁清野之策着实厉害,汉军起先还能夺得一些匈奴人的补给品,後来就完全没有了,只能够使用自己带来的粮食,再也无法取粮于敌。这样汉军便不能穷追猛打,追到後来,追不上敌军,加上补给困难,只得撤军而回。在撤回之前,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犒赏大军,这才撤退。
  他们遇上的问题我们这些在这里留守的人员同样遇上了,汉军的辎重使用和损失都大,虽然汉军的战斗减员不少,但伤病人员需要医治照顾,这要抽出人来照顾他们,又增加了这么多想跟我们一起回汉地的百姓,加上俘获的匈奴士卒,粮食短缺这实在成了一件大事。没有办法,军需官除了让人们自行想办法去弄一些野味外,只得减少每天的供应量,本来每人每天的六升供应量减少为四升,女子由四升减少为三升,对男子们来说,只能勉强吃饱,不过对我们这些女子来说,三升足够了。
  大将军那边的战况传了过来,果不出所料,伊稚斜在匈奴军队稍显劣势,胜负未分之时,吓破了胆,趁黄沙漫天的机会抛下大军,骑着几匹骡子,只带几百名士卒逃走了,起先汉匈双方大军都不知道单于已经跑了,等到汉军俘虏了单于的近卫这才知道,大将军命令将单于已经逃跑的消息大声告诉还在死战的匈奴军队,这一下匈奴军军心顿丧,全军崩溃,各自散走。右谷蠡王带右部诸王本来和单于在一起,找不到单于下落,索性自立为单于,几天後又找到了伊稚斜,右谷蠡王赶快请罪,重新回去当他的右谷蠡王。这位伊稚斜大单于别的本事不咋的,逃跑功确实厉害,汉军找不到他也就罢了,连他们自己人都找不到。大将军比我们这边幸运多了,我们遇上了个厉害的左谷蠡王,根本不给我们留下任何物资,伊稚斜枉自身为一国之主,还不及左谷蠡王冷静沉着,进行有步骤的撤退,他是真的吓破了胆乱跑,根本来不及处理粮食牛羊,被汉军掳获无数,虽然那边也有很多百姓随同归汉,大将军他们也完全不存在乏食的困扰。陛下可真是失误了,若是让霍将军攻单于本部,大将军攻左部,也许情况就完全相反了,只怕伊稚斜也已经被活捉,以我两年来对伊稚斜的了解来说,我完全不相信伊稚斜有战死沙场的勇气。我突然想:只怕左谷蠡王才有这宁死不逃的刚烈和勇气,但若是他指挥,汉军恐也没这么容易获胜……
  十几天後,五月下旬,汉军的大队终于陆续到达营地。霍将军是随着最後一队归营的将士们回来的,当天回来时已经很晚,我也没有能够见到他。第二天,汉军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阵亡的汉军将士们,祝他们魂归泰山,同时也祭祀那些战死的匈奴士卒,祝他们的魂魄得归昆仑。双方虽是敌人,但人死为大,也毋须忌恨了。
  我远远地站在坡上看着他们,毕竟,我虽属汉军,但位卑职轻,又是女儿之身,军中有女子,向来是军队之忌,这种神圣的祭祀仪式,我是不能参加的。汉军用土堆了一个临时祭坛,在祭坛上点火,举行仪式,他穿上了白色的祭服,在祭坛上举行仪式,向死去的双方士卒们行礼,全体将士和所有在场的百姓包括我也都跟他一块儿行礼。血与火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我突然想起左谷蠡王送我的那只笛子,胡笳声悲,笛声悠扬,胡笳悲音不需闻,干戈从此化牧笛,
  仪式举行完之後,霍将军下令赐将士们和全体百姓饱餐一顿,尽欢纵饮,明日启程入塞!
  当天晚上,残月在天,军中的军乐队奏起军乐,但听汉军将士们齐唱汉军军歌:操铁戟兮披玄甲,与子同仇!终刚强兮不可凌,魂为鬼雄!与子征战兮,心不惩!生有命兮死无何,歌无畏!
  歌声刚劲,随风远飘,直上云霄,他们反复唱了好几遍,本来是男子们的合唱,到後来随着我们这些女子和诸百姓的加入,变成了男女大合唱,刚烈雄健的战歌多了一些温柔和婉约,听着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谁不愿亲人团聚,谁不愿平静生活,但愿从此之後干戈零落,夷夏各宁,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奢望……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就会有战争,当进行一场战争的收益大于战争的损失的时候,所有的民族都会选择战争,这是人类的天性,只有具备绝大智慧的人才能够带领他的民族避免战争,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这谁能做到,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歌声乐声终于飘散在那浩渺的长空之中,草原上只听到人们欢声谈论嘈杂的声音,四兄拿着酒到我的面前,笑道:“季姜,霍将军一个人站在坡上。你去跟他说说话。看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心怦怦直跳,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上次劳累不堪,我不想多打扰他,这次……他一个人在坡上想什么?
  四兄是霍将军的亲卫队率,他让我去见霍将军,守卫的士卒们也都没有阻拦,我轻易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依旧穿着那身祭祀的白衣,静静地站着,向着天穹,不知在想什么。他虽未回头,不知为何,我却隐隐感到一股凛然之气逼迫而来,竟不由自主一阵肃然。脑中突然出现了那些著名的句子:军旅之志,怫然愠然精以厉,军旅之容,湢然肃然固以猛,军旅之视,固植虎张,军旅之言,屏气折声……他天生就应该是千军万马的统帅吧!一时不由得有些痴了。
  过了一会,我轻声道:“将军……”
  他没有回头,道:“是你?我原也知道,如果不是你,士卒们至少会来报告我一声。”
  我说:“将军不要怪他们。”
  他说:“不会,现在也不是在军中。没那么多的规矩。”
  我道:“马上就要回长安了,你不高兴吗?”
  他说:“都是我的失误,我害了这些将士们。我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料到匈奴人会从後进攻,他们原本不必死的!我愧对他们!愧对他们的家人!”
  我说:“这不能怪你!无论多么有才智的将军,总会有失误的时候,我们虽然牺牲很大,但我们始终是胜利者!你不必自责的!”
  他说:“你特意来安慰我?”
  我说:“将军为此自责,更显将军皓月霜雪之志,贱妾钦佩无比。有的人,不止一次,成建制地带我汉军士卒去送死,终生没有什么胜迹,却只会纠结于自己未得封赏,为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他从来不会为那些因他的无能而死的士卒们流一滴泪……”
  他说:“你说的这人是谁?这话又是何意?”
  我说:“将军不必知这人是谁,这些只顾自己功名利禄的鼠辈小人,世上多的是,不一定是专指某人。我的意思是说,将军为人高洁,生死有定数,难过也是无宜!世人不解,不必为此纠结难过。他们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他说:“你说的也是!”抬头望天,道:“苍天在上,将士英魂不远!我霍去病在此发誓,如我还有机会再征漠北,必击斩伊稚斜,扫灭匈奴,为诸军士雪仇,为我汉家雪耻!”紧紧握住双手!我心一痛:你有志如此,可惜上苍没有再给你机会……
  只听四兄的声音道:“将军若是不开心,不妨让季姜为将军舞一曲剑舞助兴,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他缓缓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但唇边却有一丝笑意,道:“姨母有兴趣作剑舞么?”
  三兄道:“将军还在生气?对不起,那天季姜只是耍孩子脾气,说错了话……”
  他说:“我不生气。我知道季姜是为我好,我岂是这般心胸?”他解下佩剑,交给我四兄,道:“季姜当年在宫中学剑之时,陛下便夸过你的剑舞刚劲柔婉,兼而有之。听说你在匈奴两年,又学过刀法,这剑舞想必更见精妙。”
  四兄喜道:“那就是将军愿意看季姜舞剑了?好极了,我叫乐队来伴奏!我们几个看看季姜的剑舞!”这里没有什么外人,我在这里歌舞也不算失礼。
  我伸手从四兄手中接过他的佩剑,向他行礼,随着音乐,右手剑指,左手持剑,大掖步顺风拉旗,射雁持剑,大蟒翻身,俯拧视下,踏步盘剑,连绵不绝,流畅刚劲,将刀法的劲律用到剑舞之中,霍将军赞道:“好!”
  我一边舞剑,一边唱道:
  “长歌当哭兮慰我英灵!
  拔剑向天兮腰斩雷霆!
  煌煌华夏兮炎黄我祖!
  烈烈豪士兮横扫虏庭!
  雪我国耻兮碧血丹心!
  扬汉国威兮血肉成城!
  狂飙万里兮封狼居胥!
  千秋扬名兮铭刻汗青!”
  一曲舞毕,霍将军和三兄都拊掌称赞我歌舞俱妙,四兄拍手道:“季姜歌唱得好,舞得更好!以後回家呀,有这房夫人,自娱自乐,一定不缺情趣!”
  我不禁脸上一热,偷眼看他,却见他的唇边有一丝微笑……我的心就如同吃了蜜糖一般甜蜜……心想:我已经跳过三次舞给你看了,你什么时候跳舞给我看?我还要你陪我一起跳……想到这里,脸上又热辣辣地好不羞涩……
  各人散去之後,我久无睡意,站在坡上远眺汉军的大营。大营里安安静静,只闻刁斗之声;各部曲各居其位,除寻夜的将士外,没见任何人乱行。而这边百姓所居之处却是乱七八糟,即使夜半,也有人进进出出,说话呼叫,宛若群蜂炸窝。
  我极是佩服霍将军治军之才,我在未央宫曾看过《吴子》,吴起说:若其众讙哗,旌旗烦乱,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纵或横,其追北恐不及,见利恐不得,此为愚将,虽众可获。我汉军军法规定,趋讙(指在军中奔跑呼叫)乃是死罪,四兄说过,每次出征,除军中原有军法外,霍将军又自定约束(将领在军中自行制定的命令),全军将士人人凛遵,他军令一下,如心使臂,如臂使手,数万人戮力同心,无坚不摧,故战无不胜!他从不看兵书,可是用兵之道,竟与古之兵法大家不谋而合,真是天才!
  第二天,大军出发,霍将军让我跟在军队之後,百姓们之前,坐车随大军一同入塞。汉军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减少,不时加入汉军大队的人却越来越多,没奈何,只得再一次减少供给,每人每天只吃一顿,不免人人半饥半饱,面有菜色。一切只等先进了长城再说。四兄却不在乎一天一顿饭,他跟我说,在长安将军麾下训练之时,他们经常挨饿,有时候饿一天,有时候饿两天,他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当回事,就算现在遇上敌人,他也照样有精力杀敌。遇上这种缺粮的事,他总算明白了将军的苦心。我心想:真军人都会明白的,不明白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多解释也没有用。饥饿训练至今仍然是各国精锐军队的必修课,可能霍将军便是饥饿训练鼻祖吧。
  这一天,远远地看到了长城!终于到了汉地了!两年了,我回来了!祖国,故乡,亲人,你们无恙否?你们的女儿回来了!
  随军的百姓全都跑了出去,蜂涌到长城边上,去抚摸长城,亲吻汉地的泥土,又哭又笑的,家呀家,我们终于回来了!汉军将士虽然个个脸露激动之色,有的人已经热泪盈眶,但却保持着原来的行径队形,没一个乱动。
  韩英她们也都跟着那些百姓冲向了长城,我略一迟疑,留在车上,没敢下车。霍将军纵马驰来,对我说:“你见了长城岂不激动,为何不随百姓前去?”
  我说:“将军,下妾是军人,知道我汉军军法,干行队列者斩!没有将军的命令,下妾岂敢擅自离队?”
  他笑道:“季姜,季姜!好个季姜!下令,散队!将士们若要到长城边上一哭,尽可自便!”
  这道命令一下,汉军将士们发出一声欢呼,纷纷向长城奔去。他们多日征战,疲累伤病交集,马匹损失更是严重,很多骑兵士卒都成了步兵,不得不用脚一步步走回汉地,再加上粮食不足,每天一餐吊命,士气着实低落,霍将军为了提振士气,便命令在军中临时修一个简易鞠城,让士兵们蹴鞠,他自己也亲自上阵,胜队奖励一餐。那些随军百姓也准许去观看,我每次都远远站一边看着,可不敢跟那些男男女女混一块去,唉,一进汉地,礼数便多,看得也不是很清楚。
  这法子倒是不错,汉军将士大都年青,年青人哪有不好玩之理,何况蹴鞠是汉人最流行的游乐方式,男女都会,看到鞠城中士卒们奔跑驱驰,拼抢争夺,努力求胜,无不精神大振,欢呼拊掌,暂扫颓风。奇怪的是,霍将军所在的队往往十场九输,我曾经在长安亲眼看到过他的蹴鞠之技,我相信以他的技术,不至于输得如此之惨,难道是他故意的吗?用意便是奖励更多的士卒?
  此时汉军将士眼见已到长城,辛苦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很快便能解甲归田,与亲人团聚,个个激动万分,一得散队的命令,也都效法诸百姓,奔向长城,抛下无数欢笑无数眼泪,有的人将黄沙扬起,彼此手拉着手,一起跳舞,有的跪在地上,不住地向南顿首。流落胡地的人,大都受尽屈辱,受尽苦难,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今生还能再回故国,不管以後的生活如何,至少不用做异乡之鬼了!
  我低声道:“多谢将军!”从车上下来,向他行礼。
  左谷蠡王本来给我们了三辆车,两辆车里装的是韩英的嫁妆,另一辆装的是我们在匈奴两年所用的器物。汉军的车辆马匹都损失严重,没这么多的车给我们坐,毕竟伤病的士卒百姓都得乘车,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南伐便命将那些箱子都硬塞进一辆车中,装得满满的,改装了一下车箱车顶才勉强塞进去。另外一辆车让我和韩英琴瑄捐之坐了,我们的器物也塞进了这辆车中,侍女阿猥卆姬只能下车步行。腾出一辆车来给汉军用,这些日子来汉军将士们饥一顿饱一顿,霍将军自己和我三兄四兄董憙廖宪他们都一样,他却命令尽量保证我们这些女子一天吃饱饭,我们倒是没有挨饿,我自己觉得不好意思,韩英她们倒也罢了,我却是汉军的军人,所有将士都一体吃不饱饭,我却吃得饱饱的,真是不好意思,我通过三兄跟霍将军说,我希望能与众将士同甘共苦,每天我也只吃一顿饭好了,可是他却说这是命令,我必须遵守,随军的女子都尽量保证供应,并非只对我一人,我若和众将士一样,反而将我显得特别突出,这事我不可再提。原来你是这样安排的,我的确不应该再提。
  阿猥取出席子,铺在地上,我跪在席上,向南稽首行礼!两年之前,我忍悲情,噙热泪,出汉关,赴漠北,望长安,不知前程生死;两年之後,我随汉军胜利之师重回汉关,鸳梦将圆,情丝长系,亲人团聚,细细思来,真有隔世之感,一时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忍不住去亲吻面前泥土,我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抬起头,却见霍将军正在看着我,见我看他,他微微一笑,我脸上一热,低下了头。
  两位兄长和董憙严孝君走了过来,严孝君问:“琴瑄在哪里?”
  我说:“她跟韩英她们一起去长城边上了。”这些日子来,但有休息之时,严孝君便和琴瑄一起出去说两句话,我暗暗羡慕他们,霍将军从来没有和我单独见过面,即使偶然跟我说两句话,身边也总是有一大群人围着,我与他的事并没有定,我现在还是什么潦侯夫人,这些礼数可不能失了,要跟贵族说自由恋爱这四个字,做梦去吧。别人不需要顾忌这些礼数,他身为一军之长,岂可失礼如此?这要被军正抓住,可又是一条罪名,即使他想跟我多说些话,我也得主动避着他,以免落人话柄。树大招风,越是位高权重,越要注意这些事情,旁若无人,我可没这胆量,毕竟这又不是武侠小说奇幻小说。
  韩英琴瑄他们在长城边上好久才回来,随我们同进汉关。百姓们是不能随我们一起入汉关的,他们需要边关将士审核身份之後才能放行,只能暂时住在汉关之外,慢慢等待。随我和韩英一起进关的南伐阿猥卆姬等人由霍将军出具了军中的证明,由我三兄董憙等人签名盖印做了任者之後,边关将士们放行,让他们随同我们一起入关,但仍然仔细检查了他们携带的器物,怕有违禁之物。这种做法虽是汉律允许,但是有风险的,如果这中间真的有匈奴人的间谍,那么霍将军和我三兄董憙等人,人人脱不了干系。大汉的律法以现在的眼光看,无论如何也是太严厉,太没人性了。南伐等人似乎也自知不妥,人人发下毒誓,日後遵守汉家律法,安心做我中国之民,既入中国地,即是中国民,亦是自古以来的习俗使然。
  我从匈奴带回来的那口装了斩蛇剑的大箱子,一直由霍将军的亲卫队保护看守,他们虽不知箱中装了何物,但知此物非常重要,谁也不敢懈怠,看得紧紧的,汉军军法严整,出了事这些人都活不了,没人会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的。
  汉军将士军容严整,列队入关,我们跟在大队後面,随同进关。远远地,我看到霍将军骑在马上,回望长城,久久没有离去,他是在悼念那些战殁的将士们吗?他是否还想跃马大漠,擒敌酋献阙下?我一阵心痛,不由潸然泣下……
  当天进入边关之後,却仍然得不到补给,边关将士们的粮仓我们是不能去动的,地方上的官仓没有陛下的命令更是无人敢动,甚至没有办法去住边关将士们的房子(当然也是住不下的),霍将军令将士们自己想办法,去买一些当地百姓的食物,除了不准饮酒闹事,按时归营之外,悉听自便。
  我们因是女子,被安排进传舍中居住。虽然我在雄驼草原也是住在房中,但毕竟与汉地的房子不同,许久没有住汉地的房舍,也不由得感慨良多,在匈奴的两年经历终于过去了,我以後还是汉家女儿。看到屋中的朱雀灯,更是备感亲切。
  休息一晚之後,军队继续出发回长安,虽然军中少了很多百姓,但粮食短缺问题依旧严重,为了支持到长安,每人每天仍然只吃一顿饭,只是略略增加了份量。一路上,我轻轻拨开车窗帘一道缝,见车外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小桥流水,风光旖旎,这是和塞外草原完全不同的风光。草原苍茫,汉地柔媚,另有一种风情,这里才是我的家呀,我不由得热泪盈眶,长安,离我一天天地近了,阿母一定会做我最喜欢吃的菜给我吃,好久没有吃到阿母的菜,我只怕会狼吞虎咽,尽失淑女之态了。
  汉军入关没两天,居然遇上了暴雨,那路泥泞难行,前方桥梁也给冲垮,不得不暂时停止行军,扎营等待军司空组织人员去抢修。
  汉军这次出塞,运气着实不错,几乎没遇上什么大雨的天气,便是偶然有小雨也不影响军队的征战,但一入汉关,没走两天便遇上大雨,虽说五六月天有大雨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冲垮桥梁的事却也不多,好运气都在塞外用完了,这大概是苍天要给汉军的考验吧。
  耽误了两天之後,雨过天晴,前面的桥梁也修好了,汉军一大早拔营出发。长天如洗,彩霞满天,清风送爽,每个人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许多,连拉车的马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兴奋。
  一路平安,这天傍晚到达平阳,霍将军下令扎营休息,士卒们可以到城中花钱去买些食物。我们这一群“特殊人物”其实从来没有住过汉军的大营,所住的营帐离汉军将士们的大营少说也有一两里,军中不得有女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话。而一入汉关之後,汉军都把我们送去住当地的传舍,更与大军离得远远的。
  刚休息了一会,只听四兄在外说:“季姜在吗?”
  我忙走出房间,道:“兄长有何事?”
  四兄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有大事!”
  我说:“什么大事?”
  四兄道:“霍将军要去见他的父亲,还要带他的兄弟一块儿回长安。你要不要也去拜见?”
  我脸上一热,道:“我去干么?”
  四兄道:“新妇见过君舅,这也是礼数,你干么不一块儿去?”
  我忙道:“别胡说,此事尚未定下。我以什么身份跟着一块儿去?他带一个没名份的女子去见他父亲?这般违礼,传出去御史会找他麻烦的!”
  四兄道:“那你就穿上士卒的装束,和我们一块儿去好了。反正天色将晚,外人也不知他到底带的是些什么人去。”
  我说:“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四兄道:“将军没说。不过我看,他一定会愿意你去拜见的,这是迟早的事。”
  我说:“他这么做,陈夫人和陈詹事会怎么想呢?他再私带我去,陈夫人不会高兴的,万一说上什么,他会很难做人的。”
  四兄道:“你想得倒多!难道你不愿意做他们霍家妇啊?霍公才是将军的生父!依礼你也应该拜见!将来你在长安,只怕很难再来了。这事不会传出去的!我是将军的亲卫队率,我挑的几个人都是我很亲近的人,他们的嘴都紧,不会到处乱说,霍公也不会传出去的。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没人知道的。”
  我轻声道:“这事我不能擅自决定,你最好跟将军说明白,他同意我再去,如果他不同意,我便不去。”
  四兄道:“就你这么多的顾虑,难怪二姊一直称赞你谨慎小心。好吧,这样,你送点什么器物去,这总可以吧?”
  我说:“这也行。”我到了房中,拿了我在匈奴买的西域异香交给四兄,这异香为汉地所无,用了令人神清气爽,延年益寿,也算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四兄拿着我给的西域异香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四兄又独自回来了,他满面堆欢,低声笑道:“你不用顾忌了,快换件衣服随我走吧。将军说,要你跟他一块去拜见霍公!你说,这是不是他带着新妇去见君舅?他心里,一定是把你当成他的妻子了!”
  我心花怒放,忙道:“好,等会!”转念一想,又问道:“将军怎么说的?他是说要和我一块去拜见霍公吗?”四兄道:“将军说的是,霍公想见见你,你去一见无妨。”我暗暗好笑:明明是你想带我去,却把父亲抬出来挡箭。对四兄道:“这事,你嘴可要紧!”
  四兄道:“你谨慎过度了!保管没事。”
  我回到自己房间,对韩英说:“我和兄长出去会,你们先睡,不用等我回来了。”一面换了一件新装,淡淡画了一下妆,想了想,取了一匹从匈奴带回的革丝,自己亲手做的一个容臭,跟着四兄出了传舍後门,门前停着一辆看上去很普通的軿车,我上了车,四兄亲自驾车而行,我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可不敢让人看到我。我要被人认出,于霍将军清名有损,越少人看到我越好。
  坐在车上,我只觉得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怎么激动如此,其实这本是很正常的事,这个世界上哪有新妇不见舅姑之礼?我一想到新妇,舅姑便脸热心慌,手上冒汗,车上只我一人,我却一直低着头,好像生怕别人看到我一样……这世上,任何一个真君子,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他都会带她去见父母的,本无需遮掩,他若不带去见父母,很难相信他是真爱这个女子的。他带我来,他心中……
  不知坐了多久,四兄道:“到了,季姜下车吧!”说完拉开了车门,我从车上下来,见自己置身于一庄园之外,大门颇为气派,金铺衔环,门楣门柱上都雕饰着四灵的图案。在平阳这地方,大概除了平阳侯第外就得属霍公第了,这宅第原来一定没这么豪华,霍公既然住进去,岂能不装饰修缮?霍公原来住在平阳白燕里,这宅第是霍将军上次出塞之前为霍公买的,皆花砖铺地,瓦当为顶,纹饰优美,这样的宅第若是在长安,霍公只怕还不敢住,但在平阳,也无人过问。
  门开着,前有树有灯,汾水正从门前绕过,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已上了柳梢头,河风吹拂,非常清凉。
  门前有两名卫卒,一见我们,立即迎了上来,把车拉过一边。霍将军穿着便衣带着一名约十一二岁的男童站在阶上,几名士卒和一名白衣监奴(监奴,指管理家务的奴仆,汉时官吏皆着黑衣,白色为贱役者之色)几名奴仆跟在身後。他微笑道:“请进。”将我和四兄迎入门内。我向他行礼,他也向我还礼(礼,女子行礼不在门外,必入门而行)。那男童眉目甚是清秀,身形瘦削,看着却很有灵气,和霍将军面貌倒有几分相似。霍将军道:“光弟,见过凌队率君。”我心想:这孩子便是日後的一代权臣霍光?
  霍光打量着我,笑道:“凌队率君,小弟霍光有礼。”说完向我一个长揖。
  我连忙还礼,道:“小弟不必多礼。”取过一个置有西域异香的容臭,递给他身边一名女奴(礼,男女不相授受,若有物相授受,由女婢转达),道:“仓促不及备礼,这容臭是我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的是西域异香,与汉地诸香不同,希望小弟喜欢。”
  那女奴急忙向霍光奉上容臭,霍光伸手接过,道:“好香啊。凌队率君初次相见,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我很感谢。我阿翁在堂上等着见你。请进!”说完向霍将军笑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霍将军和霍光头前领路,我和四兄跟在他身後。只听霍光低声笑道:“兄长,凌队率君是我未来的嫂嫂么?”听到这里,我不禁脸上一热。
  霍将军道:“光弟不要多问,日後自知。”
  霍光笑道:“我不说便是。”
  刚到堂前,霍公已经走到阶前相迎,我和四兄躬身行礼,我口中道:“下妾惠拜见霍公。”我现在可不敢称他为君舅。霍公道:“不用如此多礼,进屋来吧。”我们各自在一桌坐下,我向霍公奉上革丝,霍公收下,打量了我几眼,我注意到他始终脸露笑容,似乎对我颇为满意,我暗暗高兴。霍公令人送上食物,招待我们吃餔食。
  我一举一动刻意小心,注意礼数,生怕失了子妇之礼,他带我来见他父亲,是心中已经认我是他未来的妻子?我一直不敢看他父子脸色,依照目礼要求,卑者直视尊长的脸容,极其失礼。我心中虽然欢喜异常,却不敢溢于颜色。
  显然霍公对我极其满意,话虽不多,却赞我温淑娴雅,进退有序,甚得妇道。那霍光更是频频劝我多食,老实说,在匈奴两年,我真是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确实很想多吃一些,但初见君舅,如此失仪,那可不行,我勉强抑制住食欲,浅尝即止。
  吃罢餔食,我起身告辞,毕竟我和将军名份未定,我留在这里,万一被人知道,多有不便,霍公起身相送,另行送了我一些榛子、肉干、枣之类作为礼物,送于女子的礼物正应是这些。他虽出生不高,但在平阳侯家服役多年,自然是知道这些礼数的。
  霍将军送我出门。四兄道:“将军请回,我自行送季姜回传舍便了。”
  霍光嘻嘻笑道:“凌队率君于我家可还满意吗?”
  我说:“令尊殷殷待客,妾感激之极。”
  霍光笑道:“听说有好几家贵人都到队率君家求过婚。不知队率君有无心仪之人?”一边说一边看着霍将军。
  霍将军道:“光弟无礼,请队率君包涵。上车吧。”
  霍光道:“有人说,凌队率君要做河间太子妃的。我真的想问清楚。”
  霍将军道:“别人婚姻之事,光弟怎可无礼多问。”
  霍光道:“真的有好几家人求婚哪!队率君也不说清楚,我都替兄长着急。”
  四兄笑着说:“季姜,你已经拜过霍公了。说清楚也好。”说完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只觉面热心跳,不敢抬头看他们,低声道:“二子求中馈,令妹当户看。子晳诚美矣,妾愿适子南!”
  霍光道:“什么子晳,子南?”
  我说:“将军自知之。”说完赶快登上车,拉上车门,再也不敢去看他们了。
  耳中听到四兄跳上车的声音,隔着车门,只听霍将军在说:“队率君一路顺风!”四兄笑道:“将军放心,我会把她看好的!”
  马车启动,却听四兄在外笑道:“季姜,你吟的什么诗?我可没听懂。子晳子南是谁?”
  我说:“你不懂算了。将军知道的。”
  四兄道:“你出口成诗,也算敏慧了。有你这么个妹妹啊,我脸上都有光!哈哈!我今日真是很高兴。”
  回到传舍,韩英她们已经睡了,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好容易才睡着,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吧,其实他应该早就明白我的心思,只是这事必须他找我父母来提……迷糊中,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穿上了纯衣,登上安车……
  第二天,军队再次出发,霍将军把霍光也带走了,听说这是霍公的意思,他不想霍光在平阳庸碌一生,让霍将军带他去长安谋个出生。
  平阳是河东大邑,全盛之时户口达四万户,我大汉规定,县户满万者,置县令,不满万者,置县长。军中一直乏食,每到一处城邑,霍将军都令将士们自行去买些食物,以补军粮之不足,到小邑之时,有钱还买不到食物,但平阳是大邑,将士们一定能够在这里饱餐一顿,只怕能出营的都出营了,昨日在城中的军卒一定不少。我一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昨日有这么多的士卒在城里,会不会有人看到我到霍公宅第去,乱说一通?
  军队出发之後,又遇上了几场雨,耽误了些时日,行得也慢,虽然如此,离长安也越来越近了。这天听闻天子知道我军中乏食,派人送来了几十车的食物,军中将士都很是高兴。谁知那天吃饭的时候,伙食也并没有什么改善,将士们照例只吃一顿。次日出发之时,却见那些食物都被弃在路边,散发着一股臭气,铺满了苍蝇和各种昆虫。
  我暗暗奇怪,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怎么好好的食物都丢在路边,将士们还得饿肚子?晚上到了一小邑,我在传舍中休息之时,见两位兄长和董憙等人及一些士卒匆匆经过,似欲进城。我对阿猥说,去请四兄过来一叙。
  不等我开口,四兄便抱怨道:“天子派人送来的食物全是腐坏的,根本不能吃!一定要吃大家都得闹肚子了!使者不住道歉,说想来是因为下雨受潮的原因。霍将军一怒之下,令人都扔在路边了!硬着头皮再忍两天,後天就到长安了,到时候,陛下总不至于还让我们饿肚子。”
  啊,天子送来的食物都腐坏了?我们怎么这么倒霉?现在是六月天,天气热,又受潮,食物腐坏倒是正常的。四兄又道:“大将军今日已经回到长安了,许多大臣都到城外迎接呢。每次进城的时候,都是你兄长最紧张的时刻,那些人个个激动得要死,争先恐後要来一睹将军的风采,鬼才知道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什么心怀叵测的人,我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防备。我现在进城去买些食物来吃,你好好休息吧。”
  次日又走了一天,离长安已不过四十余里。想到明日便要见到我的父母亲人了,我激动得睡不着觉,韩英却是一脸忧色,琴瑄也是悲喜交集,这两人各怀心事。韩英难道担心我父母不接纳她吗?
  我们住在传舍,兄长他们在军中,没有出来找我们我们倒还真不方便去军中找他们商量,我相信我兄长不是一个说话不负责任的人,韩英做我三嫂一定没有问题,我父母岂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何况,我一直怀疑韩英是我姑妹的女儿,那日左谷蠡王说他外王母是齐国王室之女,而我之王母乃齐王田横之从女,亦齐国王室之女,当时离别在即,我心绪激荡,并未去多问,事后想起,真是失策,若是能够证实,阿翁阿母怜惜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答应?要是万一不是,凭左谷蠡王对我们兄妹的恩惠,我父母又岂是不知报恩的人?他们要真不答应,我便晓之以理,撒娇献媚,死缠烂打,非要他们答应不可!以阿翁阿母对我的万般疼爱,我这办法十有八九有效,再说还有三兄四兄的努力呢。这个关口倒好过,只是陛下那里……我先去求二姊想办法吧。至于琴瑄,到我家里住上几天,我先帮她脱了贱籍再说,没这条手续,她连当妾都是不行的。
  本来董憙的法子是不错的,只是我兄长是使者,他必须先公後私,先得去典属国交还使节,然後才能说得上去长安令那里盖印,不知时间来不来得及,我自己也一样,我先得向陛下交上我从匈奴带回来的斩蛇剑才说得上别的事。另外,我被霍将军处分过,回长安之後得去廷尉寺交罚金,按我大汉军法,这种小额罚金,一回长安,三天之内我就得去交。要是数目大的倒可以宽延半个月的时间。嗯,好像他也得去?他做了我的任者,算是倒霉了,一而再地被我连累去交罚金,第二次还是他自找的,只要我一天没有罢卒,就还是汉军的军人,按照军法,他便得为我负责,即使我罢卒了,我做了他的妻子,他这辈子都得对我负责。一想到此,不由觉得有些羞涩,有些甜蜜,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韩英道:“你还笑呢。”
  我说:“我有十成把握,你能当成我三嫂!我不笑才怪呢!”
  韩英道:“我好想我兄长,在他身边我才什么都不怕的。我担心他,我现在有些害怕。”
  她提到左谷蠡王,我也不禁有些黯然,这场大仗匈奴大败,各王的兵力都损失惨重,左谷蠡王的所部倒是大致保存完好,他实际上已经成了匈奴最有势力的人!他说过,什么事情都得靠实力来说话。他若趁势夺权,伊稚斜只怕没有能力对付他,只是,以他为人,他会这么做吗?再说了,他的身世有重大缺陷,他要做单于,只怕有一半的匈奴王不会同意,到时非打起来不可。他不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只怕还会倾尽全力支持伊稚斜安定匈奴。
  我安慰韩英说:“大王的兵力几乎完好,没有谁敢动他!伊稚斜也不敢的。你放心便是。大王要是能在匈奴做主,他一定会促进汉匈和好,也许你还能再见他也说不定的。你不用害怕,你是汉家女儿,我们大汉官府也会保护你。先回我家住着,等大事一定,你就和我三兄成亲,我派人告诉大王。这样吧,我吹段曲子给你听听。”
  韩英喜道:“夫人吹我兄长送你的那只笛子行吗?我很少听到夫人吹笛的。”
  我说:“当然可以。”拿了那只笛子吹,看着远处汉军的营帐灯火闪闪,好像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情在我胸中激荡,本来我吹的是那首思乡曲,可是吹着吹着,不知怎么的,竟然吹成了《重回汉唐》,现在我面对的正是那只铁血雄师,扬国威于万里之外,雪国耻于旦夕之间的铁血雄师!这只军队的统帅又是我最为钦慕的人,不知道我在这里吹这曲子,他能听到吗?我心里默默念道:我愿重回汉唐,再谱角徵宫商,着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明日,我就要回到长安了,我穿的正是汉家女儿的装束,我也会严守汉家礼仪……哦,对了,我汉军大胜而归,明日陛下一定会告于郊庙,长安令也一定会出城行郊迎之礼,说不定陛下还会遣百官出城迎接呢,明日,那盛况一定空前……
  韩英道:“夫人……这曲子真好听,我从来没听你吹过。”
  我说:“我临时想起来吹的。对了,以後,你不要再叫我夫人了,叫我季姜吧,以後我可是你的叔妹(汉人称夫之妹为叔妹),你再叫我夫人可不成的。”
  韩英脸上一红,低声道:“季姜。”
  我说:“哎,三嫂!”
  韩英道:“季姜,你一直都在教我如何走路,如何说话,教我跳舞,教我礼仪,我有的都忘了,明日就要到长安了,你再教教我吧,我怕忘了。”
  我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见了我的父母,你不要太拘谨,自然一点就行,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他们怎么吩咐你,你照做便是。记着,你走路的时候,要以微磬的姿式行走,手臂不要乱晃,进堂之时,不要站到西南角去,那是尊长者应居的位置。请你坐的时候,你不要掀动衣裳,脚步也不要慌张,态度不要羞惭。坐的时候尽量往後坐,如果是请你吃饭,你就尽量往前坐。坐一定要安稳,不要左顾右盼。父母尊长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态度谦恭地听着,没问你,你别胡乱插嘴,他们问你的时候,你要有问必答。即使他们说的你不以为然,你也不能公然顶撞!当着众人的面你听着就是,下来再向他们私下陈述。吃饭的时候,你别边吃边说,你的勺中若是有饭,一定要吃完,别没吃完往饭笥里倒,不要把咬过的鱼肉再放回去,别吃得叭哒叭哒,不要只取一种菜吃,即使你不喜欢吃这菜,你也得象征性地吃两块,不要剔牙,千万不要狼吞虎咽,如果我父母兄嫂亲自给你送来菜,你一定要先道谢再吃,别接过来就吃……如果他们亲自来找你,你要立即到门外迎接,即使他们只派一个奴仆来,你也要立即急趋而迎……”
  韩英道:“什么叫急趋而迎?”
  我说:“上身以微磬的姿式,走得快些,脚步象射箭一样,衣袂象飘然起翼一样。”
  韩英道:“对一个奴仆也要这样?奴仆需要这样尊重?”
  我说:“不是对一个奴仆尊重,是孝道!这是为了尊敬尊长!”
  捐之在一旁说:“这么多的规矩。”
  我说:“这还只是一小部分,以後你要做了我三嫂,规矩更多,如何扫地,如何行路,还有昏定晨省,出入必告,不积私财,怎么敬奉舅姑,尊重兄嫂,都有讲究的。这些事啊,两位嫂嫂会慢慢教你的。你要是我和兄长一起出门走路啊,在别人看见的时候,你记着,千万别走到我兄长前面去,也不能跟他并行,必须跟在他身後走,天尊地卑,男尊女卑,这个礼法上最为看重,否则,别人会说我兄长不能齐家,会影响他的仕途的。不过,要是没人看见,”我笑道:“你怎么走都行的,还有,若是遇上过节的时候,他也会拉着你的手一块儿出去,这也不会有人说……对了,你以後说不定还会去朝觐陛下和皇后,要跟着我兄长一块儿进宫,真到了那个时候,还会有宫中的傅姆来教你,如何走,如何说,如何行礼,需要遵守的礼节更多了。”
  韩英道:“我都有点害怕了。”捐之道:“我们家从来没这么多的规矩。”
  我说:“别怕,习惯了就好,我也是这么学会的。我们家的奴婢也都教过礼仪,怕有贵客上门的时候失礼。捐之,越是贵族之家规矩越多,以前我们家在西新里的时候,也没那么多的规矩,有句话说,礼不下庶人,有些事也没办法。你到了我家,要是怕礼节多,少出门就是,对客人,谁也不会那么挑剔的。”
  二十五 燕燕往飞乐未央
  琴瑄突然道:“夫人,令姒什么礼数都不懂,会不会影响到你和骠骑将军的婚事,他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嫂子?即使他不在乎,他家里的人都不在乎?”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略一迟疑,说:“他不会在乎的,那天他见你的时候不什么也没说吗?卫皇后出身寒微,怎么会歧视同样出生寒微的人呢?何况,礼数是可以慢慢学的,谁天生就会了?”
  琴瑄道:“但愿如此吧。夫人,我不随你回你家了,我这样一个卑贱之人,怎么敢住到你家去?你家是外戚贵族,是陛下的宠臣,即使在戚里,也是一等一的人家。你这么高贵,却屈尊和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倡伎结交,会被人议论的,我会连累你的声名。”
  我说:“你想多了。你和我在匈奴两年不都一样好好地过了,怎么到了汉地,眼看苦尽甘来,你却如此顾虑多多。我说行就行的!人最要紧的是品行,不是出生。你别想多了!我说你能住我家就能住我家!明日一到长安,我见了陛下,完成任务,後天我就带你去有司为你脱籍。”
  琴瑄眼中含泪,道:“谢谢你!”我和捐之韩英都安慰了她几句,我拿起笛子,吹了一曲欢乐的曲子,让琴瑄和捐之韩英一块儿跳舞,聊以相慰。
  第二天一早,大军出发。我请求把那口大箱子送回了我的车上,等陛下召见的时候,可以立即送去。
  马上就要到长安了,所有的士卒们受过的苦立即就可以结束,陛下一定会重重地赏赐他们的,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那么的轻快。我坐的车在队伍的最後面,和大队隔了一段路,我三兄和董憙带了一队人保护着我们。快到长安,我更不敢放肆,坐于车中,连窗帘的一道缝都不敢去挑开看。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我听到外面暴发出震天价的欢呼之声,接着响起了动听的军乐之声,他们来接我们来了?我勉强抑制住打开门窗往外看的冲动,伸手抓住自己衣襟,三兄在外说:“长安令来接我们了!他们迎出十里之外!”几个女子挤在一处,都和我一样,没人敢开门窗去看。
  听到外面的欢呼声和乐声不绝于耳,车也渐行渐慢了,过了好一阵,又停了下来。三兄在车外说:“他们在举行仪式了,一会就要进长安城了!我看到长兄和二兄了!他们也来了!”我差点站了起来,听四兄说过,我离开长安这两年,二姊又为陛下生了一位漂亮的小公主,陛下对二姊和她的一双儿女都非常喜爱,对我们家屡加赏赐,我阿翁进爵中更,因阿翁年长不愿为官,仍然只进爵,而保留大夫的荣誉散职官位不变。我长兄被封为少内啬夫,爵左庶长,管理掖庭府藏,二兄为车府令,爵左更,管理陛下的舆马,四兄说长兄当了官之後,收敛了许多,倒也没惹出什么麻烦。
  三兄在外笑道:“好多民众争着想一睹骠骑将军的风采,可把你四兄紧张坏了。他怎么敢让这些民众靠近将军?万一这些民众中有刺客,他的脑袋可保不住了,那些亲卫队卒和他一样紧张,手持长戟,不准任何民众靠近。”
  听到外面人声嘈杂,音乐和欢呼杂在一起,车虽然起步了,但行得很慢,简直就像是老牛在拖车,一步三停。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车轮上了木桥的声音……

  我突然一阵激动,再也抑制不住,用手轻轻拨开了车门的一道缝,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隔得远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身上那件镶着金银饰甲的玄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整个人似乎都被一圈光晕笼罩着,似梦似幻。很多人围着他,但这些人被他的亲卫队隔在离他数步之外,面对无数人对他的欢呼,他却始终举止如仪,没有半点得意忘形之相,如祁连之雪,大漠之霜一般冷静……这便是我心中的战神,我狂热爱慕的人?一时之间,我好像有些痴了。
  只听捐之说:“夫人,外面有人在看我们。”
  我猛然清醒,忙把车门拉紧,隔绝了内外,无论外面有多热闹,这车箱之内始终是宁静的,唯一无法宁静的,是我的那颗炽热的心……
  马车还是在走,而那些欢呼的人群和动听的音乐却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闻。过了一阵,马车停了下来。只听三兄道:“宫里有人来了,陛下要在校场召见全体将士,特旨要你先到飞翔殿去见二姊,她很想见你,你在那里等待陛下。韩英他们不能进宫,先让他们回我家吧。”
  我说:“我还没有沐浴更衣,怎能入宫?”虽然我入了汉关之後经常洗澡,并且加倍注意举止仪容,但陛下召见入宫,那是要刻意修饰的,可不能就这样进去,这太过失礼了。
  三兄道:“陛下既然要你立即进宫,自然会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这也好,韩英琴瑄捐之南伐这么多的人,怎么可能随我进宫?我让车上的人都先下去,自己打开了那口箱子,取出剑来,将弄脏了的包布换下,将剑仔细擦拭了一下,另外取了一块丝布,裹好了,将它置于一只长匣之中,这是我一入汉关就让人备好了的。我双手捧着长匣下了车,却见我们的车停在未央宫的司马门之外,我跟三兄等人匆匆道别,请他回家向父母兄嫂问好,随中官进宫,我的门籍合符从未收回过,进未央宫倒也方便。
  两年没有来过未央宫,这座宏伟的皇宫壮美依旧,再见画屋朱梁,金戺玉阶,曲廊回还,真如隔世。我以後,只怕终生不会再离开大长安了,前路如何,我虽无法预知,但此生终老于此,亦是我平生大愿,有时候我想,我真的到过塞北么?这经历到底是真是梦?
  飞翔殿华贵依旧,清凉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我这个人,我已经不是当年的稚女了,我莫名其妙地做了潦侯夫人,赵王阏氏,大汉天子是我的姊婿,匈奴单于是我的兄公,这两个敌对的国家的元首居然都是我的亲人,想起来着实令人哭笑不得,以後,我和匈奴人再无干系,不是的,只要韩英还是我的嫂子,那么左谷蠡王就永远是我们家的亲人,一想到他,不由黯然……
  二姊早就在殿中坐定,几名宫婢侍立一旁。两年不见,她美貌依旧,身材却多了一些丰腴,神情之间,悲喜交集,我放下长匣,稽首行礼,二姊道:“快起来,你是我的爱妹,这里又没有外人,哪有这么多的礼节。快来二姊身边坐着,让二姊好好看看你。”
  我依言坐到她身边,闻到殿中和她身上的香气,好熟悉好亲切的气息,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得眼中含泪,二姊笑道:“看你,高兴得哭了?你在匈奴,听说他们对你还是挺有礼貌的,看样子,你也长高了长壮了,真没有受什么罪。你和三兄迟迟不归,我几次跟陛下说派人去要你们回来,陛下说你和三兄另有要事,暂时你们还得留在匈奴。我就不敢再说了。你已经完成了陛下交派的任务吗?”
  我说:“二姊,我已经完成任务。”
  二姊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了。看你的神情,不想让我多问是不?你既然平安归来,事情牵涉陛下,我岂当多问?二姊怎能这般不懂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季姜,阿母看到你,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你的婚事啊,二姊可要让你如愿以偿,再不让你受苦了。”
  我脸上一热,说:“二姊,我现在还是汉军的军人,可不能违背军法,在没有罢卒之前,怎能论婚嫁?”
  二姊笑道:“你还是那么谨慎懂事。今年九月,你的役期就满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议婚了。你高不高兴?”
  我说:“二姊别取笑我。陛下说要召见我,可我一身风尘,如何能见陛下?”
  二姊道:“那你就到我的浴室去沐浴更衣,等会吃饭,陪姊姊说说话,安心等着陛下召见。”
  我说:“二姊,我怎能用你的浴室沐浴?我还是去我从前做女骑的营房沐浴更衣好,以免别人说我僭越之罪。”
  二姊道:“你呀,还是这么谨慎。好吧,你也去看看你的伙伴们,她们也很想你的。陛下没有撤你的职,你的房间我让人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直让人打扫着,你已为潦侯守足三年之丧,你现在和他已经没有干系,在没有罢卒之前,你依旧是宫中女骑队率。”
  我在宫中做女骑的时候,所有的伙伴都在同一营房里睡大铺,我因是队率,单独有一间小房子,我离开这两年,卫士丞另行任命萧嫘担任女骑队率,却另外拨了一间营房给她住,我的房间并没有人住。我请求二姊看好木匣,自行回营房,各位伙伴见了我,自有一番热情。等和她们相见已毕,我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换上一件新衣,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镜中看了看自己,因在匈奴两年,晒够了漠北的太阳,我的皮肤挺象匈奴人的红黑皮肤,两颊还泛着油光,吃了汉军一个月的饭,晒了汉地一个月的阳光也没有能够恢复从前的水润,我刻意地修饰化妆也掩盖不下去,唉,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在长安住一段时间或许就能恢复了。
  回到飞翔殿,陪二姊吃过饭,吃了两年的乳肉,再重吃这宫中美食,我差点连舌头都吞了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克制住食欲,保持了起码的礼仪风度,二姊见我如此,掩口而笑,倒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饭毕,她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和她叙话。看来我的请求,二姊很是在心,我请她保存的那个木匣她一直放在自己的房中几上,这是大事,可疏忽不得。
  二姊问起我这两年在漠北的遭遇,我趁机跟她聊到了左谷蠡王对我们兄妹的恩惠,对我几次的救命之恩,还刻意说到韩英对兄长的情义和救护,有些地方我故意说得凶险万分,显示对左谷蠡王感恩之意。
  我问二姊:“如果没有左谷蠡王,我和三兄早就死在漠北,哪有机会回来?你说,我们家是不是该好好报答他?”
  二姊笑道:“他是匈奴的大王,我们家怎么报答他?”
  我说:“云娜啊,云娜跟我们一块儿回了汉地。云娜是汉人,是汉地的良家女儿,她在汉地的亲人也找不到,只能够住我们家去。”
  二姊道:“那倒是,有恩不报枉为人。不管左谷蠡王是不是匈奴人,但他对我们家的大恩,我们是一定要记得报答的。我等会派人给云娜送些礼物去。”
  我说:“多谢二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云娜已经恢复了她的汉名韩英,三兄向左谷蠡王求过婚,由大王作主,将韩英许给我三兄为妻,求二姊恳求陛下,收回成命,不要再为三兄赐婚了。”
  二姊一惊,道:“我们有恩当报是应该的,可是,三兄怎么能够私自定亲?不告而娶?”
  我说:“没有啊!三兄是依礼向大王求婚的,有媒有证有婚书的。这是事急从权,我们总不能回了大汉再千里迢迢地派人向大王求婚,求二姊向陛下求情。我们不能忘记大王恩义的!再说了,韩英美丽纯真,人品也是很好的,堪配三兄。”
  二姊道:“这……我们这样的人家,娶个匈奴王的妹妹为妻,只怕不好……”
  我说:“有何不好?浑邪王降汉,天子不也为他儿子娶了汉地贵人的女儿为妻,韩英还不是胡女,她是左谷蠡王同母异父的妹妹,她的父母都是汉人。哦,对了,我怀疑韩英是我们的表妹!那我们就更应该照顾她了。”
  二姊说:“你越说我越糊涂,她跟我们怎么会是亲戚呢?好了,这事,我们慢慢再说,你放心,我会跟陛下说,三兄的婚事不急着提就是了。反正陛下的大事多,一时半会也未必记得起这件事。”
  我喜道:“这样最好,多谢姊姊。”只要陛下暂时不提这事。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设法,务必要韩英风风光光地嫁进我们家,我可不能委屈她,这样对不起左谷蠡王的大恩!
  和二姊聊了一下午,说起在匈奴所见的一些汉地所无的异域风情,辽阔无比的苍茫草原,黄沙滚滚苍凉凄美的大漠戈壁,冷浸入骨的朔漠冰原,落日孤烟,穹庐悲笳,牛羊成群,万马奔腾,骑着马自由自在地奔驰,听得二姊悠然神往,似乎不无羡慕,她虽为天子宠妃,荣华之极,可此生注定老死宫闱,外面的一切繁华都与她无缘,更不用说亲睹草原风光了。
  按汉宫的规矩,二姊的两个孩子都是陛下的金枝玉叶,自有专人照顾,她自己是不会亲自带孩子的,什么时候召见自己的孩子,汉宫自有规定,二姊自己都不能够做主,我虽然很想见见这两个外甥,但更却不能随便召他们来见,按礼法,我虽然是他们的姨母,却是臣妾,和他们是君臣关系,臣岂能召君?
  现在陛下一定还在忙着接见霍将军和他手下的将士们,按我汉家制度,每次派将,必遣符节郎授节钺于朝堂,举行一个遣将仪式,待诸将战罢归来即收回节钺,也就是出征时授予兵权,战争结束就立即收回兵权,史书明确记载,我大汉军权“非有事不统属于将军”。这其实就是兵无常帅,帅无常兵,便不会出现骄兵捍将,便于皇帝控制,无论是大将军还是霍将军都没有常兵的权力,平常也不能调动任何军队。终我大汉(西汉)一代,也确实没有出现过权倾一时的将领,显然这种方式是很有效的。看时间,陛下只怕已经将霍将军的兵权收了回去。没有兵权的将帅和普通人也无区别,说陛下会因为卫霍两位将军立功太大而猜忌动杀机,也只有完全不懂我大汉军制的人才说得出来。再说,动用一只军队哪有这么容易的,後勤保障,武器装备哪一样不需要调动整个国家机器才能办到?调用武备和辎重粮草,只有皇帝才有这个权力!
  直到下餔之後,陛下这才来到飞翔殿中,我和二姊出殿迎接,这也是汉宫礼节,陛下驾到,宫妃必须迎出殿外,不能在殿中迎接,上一次陛下在飞翔殿中召见我们,二姊和我们没有出殿相迎,那是因为当时二姊有身孕在身,陛下又说过以家人之礼召见,故此在殿中相候,这次可不同了,必须按照汉家礼仪迎接。
  我只来得及扫了一眼陛下,便再也不敢抬头衡视,但就这一眼,我已经看到皇帝穿的是黑色正装,头戴冠冕,并非便装,看来皇帝从校场一回来,便来召见我了,显然他也很想早点收回那把剑。我忙稽首行礼,口称:“女骑队率下妾惠拜见皇帝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我为潦侯守的丧期已经满了,按汉人的观点,我已经算是守贞完节了,很多贵族妇女根本就没有遵守这条古礼,老老实实守足三年呢,我已经是佼佼者了!我早就不想当什么潦侯夫人了,既然我还未罢卒,我也没有被撤职,我还是大汉天子的女骑队率,这样报头衔最好。
  皇帝道:“夫人,凌队率君,起!进殿。”大步走进殿中,我和二姊随着他进了大殿。皇帝直接进了二姊的寝室,示意我也跟了进去,侍立一旁。
  皇帝和二姊说了几句闲话,便令二姊到侧室休息。二姊退下,皇帝对我说:“小妹,抬起头来,你已经取得了斩蛇剑,此剑在何处?”我这才抬头看了看皇帝的面容,两年不见,陛下风采依旧,虽然面带微笑,显得很是开心,但仪容举止之间,自有威仪,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心。
  我忙将放在桌上的木匣双手奉上,皇帝伸手接过,拉开木匣,举出宝剑,轻轻拉开剑鞘,仔细看了半晌,面露喜色,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斩蛇剑!此剑失而复得,朕终于可以给高祖皇帝一个交代了!”他郑重地剑重新放回木匣中,对我说:“凌队率君,你立下大功!朕自会重重封赏于你!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得到此剑的?”
  我不敢隐瞒,便将左谷蠡王带我去伊稚斜帐中取剑之事仔细禀告,皇帝又问:“你是如何令左谷蠡王助你的?”
  我只得从头说起,说到云娜和左谷蠡王的兄妹之情,皇帝微笑道:“潦侯初来降汉之时,对云娜便不以奴婢待之,特见亲厚,朕便知云娜这女子必有来历。派人一查,知她为左谷蠡王母妹,而你和云娜情义甚笃,左谷蠡王为人性孝友,恩怨分明,你与云娜同去,左谷蠡王自会看在云娜面上,护你一二,你更可以通过云娜接近左谷蠡王,到时候就看你的手段了。你是女儿之身,又是伊稚斜最爱的兄弟之妻,即使露出破绽,他们也自会宽待一两分,朕思你必然有惊无险。果不出朕所料,你果然通过他获得此剑。对了,凭左谷蠡王的为人和同单于的关系,你要说服他很是不易,你到底是如何说服他的?”
  我心想:陛下果然知道云娜和左谷蠡王的关系,左谷蠡王可没猜错。嘴里说:“单于杀了左谷蠡王的母亲,和他有杀母之仇。左谷蠡王心怀恨意,要借下妾取剑之事报复单于。”
  皇帝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左谷蠡王之母是汉人,可左谷蠡王终究是冒顿单于之孙,右日逐王伊屠伊伐师之子,他岂能忘了自己出身?伊稚斜夷狄之君,气魄终究太小,必若是朕,朕会加倍厚待左谷蠡王之母,不用他派人去接,朕就已经派人去接了,朕要亲自召见这个女人,给予她最高的礼遇!不管她出生如何,她为国家养育了一位重臣,都是一功!朕也相信,左谷蠡王身为男儿,绝不会听信妇人之言而忘国家大义!即使这妇人是他的亲母他也不会!更何况,世界上有哪一个母亲不疼自己的骨肉?她又怎么会轻易让她的儿子冒生命之险?她最多只能够让左谷蠡王厚待手下汉人,免与汉人为敌而已,这又岂关大计,岂是朕不能容者?”
  我由衷敬佩,道:“陛下胸襟气度,正是天下人主也!伊稚斜与陛下一比,判若天地!下妾实难理解,伊稚斜竟然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皇帝笑道:“小妹素来就会说话。倒不是伊稚斜容不下一个弱女子,而是这个女子是异族奴隶!他们胡人,等级森严,如左谷蠡王之母这般异类,要他们接受实在太难。小妹也知道,我汉家妾婢所生庶孽之子还是会养在家中抚养成人,可是胡人与异族女子所生之子却往往编入别部,受尽歧视。这些观念根深蒂固,伊稚斜自小身处其中,再开明也很难不带有这样的观念,伊稚斜对左谷蠡王破格提拔已是异数,再要厚待左谷蠡王之母只怕会惹来无数非议,伊稚斜没有厚待左谷蠡王之母也不难理解。如果左谷蠡王之母是你这样贵族出生的汉女,伊稚斜对她的待遇就会不同了。对了,小妹见过伊稚斜,此人如何?”
  我说:“伊稚斜也称得上是一代枭雄,人中俊杰!对手下人亦有统御权术,醉心于匈奴帝国旧日荣光。只是此人没有担当,推卸责任,贪生怕死,眼光能力,远逊陛下,匈奴之败,必然从此人开始!”
  皇帝道:“说得是,小妹很有见识。匈奴虽大败,左谷蠡王所部保存尚完,伊稚斜部众虽散,犹可重聚,匈奴人还有实力。要令匈奴称臣,胡人不敢南下,侵我汉疆,只怕还任重道远!愿朕有生之年,能完此心愿!”
  我说:“陛下雄才大略,我汉家儿女上下一心,陛下宏愿,必然能达到!陛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下妾在匈奴龙城,遇到一个叫氓臼的商人,他竟然将成品的弩带到了匈奴,还说要将制作工艺传给匈奴人。这件事一定不简单,下妾怀疑朝中有人与匈奴勾结,否则以我大汉对武库兵器管理之严,这么重要的武器如何会落到一个商人之手?”
  皇帝道:“朕知道,朕自会彻底调查的!你可打听到我这剑是怎么落到伊稚斜手上的?”
  我说:“左谷蠡王说,这是汉宫中有人向伊稚斜敬献的投诚礼物。下妾怀疑,这个奸阑禁兵之人和盗窃宝剑之人是同一人!”
  皇帝缓缓道:“有可能。朕迟早必会查出此人!朕绝不能容此人逍遥法外!”(多年以後,陛下诈以他事故,将此人夷三族!)
  我不敢接口,此件大事已了,以後的事,也非我所能说得上话的了。
  皇帝道:“小妹嘴紧,一如在宫中之时,此剑之事除廖宪外竟然到此时还是无人知晓,董憙令兄甚至骠骑将军都仅知你奉朕之命去漠北取一器物,朕真是没有看错人!朕一直相信,盖有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小妹虽是女子,其忠诚谨慎,义烈胸襟,不输丈夫,若是男子,必然位列公卿,朕不惜赏!可惜小妹……以後此事,小妹更不可提!”
  我忙说:“陛下放心,此事下妾已忘矣!”
  皇帝笑道:“忘了最好!”我又把早就包裹整齐的陛下赐给我的软剑和毒药等物奉还,这些器物已经没有用处,也不该再留在我身边了,理当还给陛下。刚才我进宫的时候,宫卫知这些器物是陛下所赐,必须我亲自奉还陛下,所以并未收缴。陛下令宦者将这些器物尽皆取走。
  宦者走後,皇帝对我说:“公事已毕,小妹且与朕说些私事。听说你从匈奴把左谷蠡王的妹妹也带了回来,还带了好几十个人回来。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我心中一动,道:“有的是左谷蠡王派来侍奉韩英的臣婢,有的是下妾的朋友。”
  皇帝道:“你的朋友?”
  我说:“是的。一个叫琴瑄,一个叫石捐之,她们在匈奴表现得很有气节,怒斥奸贼,不肯迎逢,我很是钦佩她们,就一直带她们在身边了。”
  皇帝微笑道:“琴瑄是个倡伎吧?”
  我吓了一跳,这个陛下也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忙道:“琴瑄性子刚烈,不辱大汉,虽然身份卑贱,却人品贵重,下妾很是佩服敬重,再说了,她的叔父为国捐躯,她也是功臣之後,下妾想先给她脱籍。然後……”我略一迟疑,不知该不该说。
  皇帝笑道:“让她和严孝君完婚?”
  我又惊又喜说:“陛下都知道了?”
  皇帝道:“骠骑将军已经禀告过朕了。朕既然敢立一个歌女为皇后,又岂能容不得手下将士娶一倡伎为妻?更何况,这倡伎人品贵重,又是功臣之後,嘉奖功臣,朕不吝惜!小妹,告诉琴瑄,朕赦她为良家子,令与严孝君为妻!”
  我大喜过望,对陛下的胸襟气度又多了一份敬重!他不愧是大汉天子,天下之主也!这件事我回了家赶快去告诉琴瑄,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我还一直难过琴瑄只能够当妾,不能当妻,现在可好了,她可以堂堂正正以妻子的身份走进严家!进家庙拜严家的祖先!不至于给赶到家庙外行妾礼。唉呀,我真傻,怎么就没想过霍将军呢,他一句话比我说十句都顶用的!他居然会帮着琴瑄说话,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严孝君向来畏惧他,可从来不敢去求他的,事实上,军中的人有几个不是对他又敬又怕的?我也不例外,我在他面前也从来不敢放肆!那他向陛下提过三兄和韩英的婚事吗?琴瑄还担心他不愿意韩英做他嫂子,这根本就是多余的事!我一想到韩英做他嫂子,不由脸上一热,我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皇帝道:“小妹先回家去吧。想必令尊令堂早就望眼欲穿了。朕且想想,如何封赏于你!过些日子,朕在宫中举行家宴,小妹到时再入宫吧。”他脸露微笑,这微笑好像有些调侃之意,难道到时陛下……想到此,我不由得手热心跳,欢喜无限。
  告退之後,离开未央宫,坐了中官安排的车回到家中,已是黄昏了,家奴报了进去,长兄和二兄迎了出来,两年不见他们,百感交集,差点流下泪来,二兄眼中噙泪,道:“季姜,哭什么啊,已经到家了。快进门!阿翁阿母早就安排下了宴席,就等着你回来呢!”长兄道:“我们一家,总算是团聚了!”
  走进内堂,却见阿翁阿母都站在上首,几位兄嫂侍立一旁。阿翁满脸激动之色,阿母眼中含泪,一看到我,便招手让我过去,我急趋几步,上前稽首行礼:“不孝女儿拜见父母大人!”
  我一直对父母心存感恩之心,如果不是他们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清白的身世,对我怜爱备至,我活下去只怕都难,哪有今天?我是当真完全把他们视为生身父母般的敬重亲近了。
  阿母拉起我,一手抚摸着我的肩,一手抚摸着我的脸:“孩子,你受苦了,让阿母好好看看你……”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
  阿母看着看着,一把将我抱入怀中,我也忍不住回臂抱住母亲的肩头:“阿母!”百感交集,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润湿了阿母的肩衣……
  让泪尽情流,两年的飘泊,两年离家的岁月,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翁说:“你看你,这么激动,女儿已经回来了,以後慢慢再说也不迟。你亲手为他们兄妹做了菜,再不快吃,都要凉了。”
  阿母道:“姎实在太激动了。先吃饭,吃完了我们再慢慢聊。”
  闻到案上阿母亲手做的菜香味,看看周围都是自己家的亲人,连侍婢都被打发到了门外,这是在自己家里,管他呢,放任一些,抛下礼数,我可要多吃一点,我下箸如飞,只差一点就是狼吞虎咽了!
  案上的菜都是我爱吃的,其中居然还有我最爱吃的长安东市的张氏鸡寒,阿母,还是你了解我。终于可以再吃这长安味道了!我曾经以为再也没命吃这长安味道了。如果不是我竭力抑制,我真的会边吃边流泪。
  吃完了一椀,我又让再添一椀,我看看三兄,他和我一样,一付饿相,比我吃得可多多了,还是阿母的菜合我们的口味。父母和几位兄嫂只是随意下箸,都带笑而视,谁也没有说我半个不字。我突然想起我跟韩英说的那些礼仪,不由有些羞惭,我自己也没有能够完全遵守的。原来我在内心深处还是很渴望抛弃那些束缚人的礼仪,一瞬间,我好像感觉到我骑着马,在塞北的草原上尽情地驰骋,而身边相伴的,却是那个我不敢去爱也不能去爱,必须放弃也只能够放弃的人……那一份自由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永远也不要再去想,我是属于长安的,即使这里的规矩再多也是我的祖国,我从来不属于草原,我必须收拾起那份哀思,面对我的将来,以後,我再也不做任何失礼之事,即使在我父母面前也不做!我不能因为我的过失影响到家人,更不能因此影响到他!
  吃完饭,撤去餐具,婢女送上洗漱用具,我漱完口,用绢帕擦干净了嘴和手,再次向父母兄嫂见礼。父母把所有的奴婢都打发了出去,堂上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阿翁问道:“你三兄说他在匈奴定了一门亲事,他是为了报恩,求我们成全,你四兄也说了那女子很多好话。可是他说的话我有很多疑问,你来给我们说说。”
  我说:“阿翁,既然两位兄长已经禀明过,女儿求父母大人答应这门婚事!”
  阿母道:“那女子是从前潦侯的那个侍女,又是左谷蠡王的妹妹,跟匈奴有这样的关联,虽说她兄长于我们有恩,可是不知礼数,我们要是娶她,长安城的贵戚一定会议论纷纷,影响你兄长的仕途。再说了,陛下万一赐婚,我们又该怎么办?”
  我说:“阿母放心,女儿已经禀告过二姊,她说陛下暂时不会赐婚。我们是有时间的。至于礼数问题,女儿会慢慢教她的,她虽是左谷蠡王之妹,却是汉人,还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很快就会学会。三兄是亲自向她兄长求的婚,有媒有证有婚书,一如礼数,并非私下定情,又有何议论?我们家岂能有恩不报?”
  阿翁道:“此事还是有些为难的,恩我们肯定要报,只是……”他沉吟不语。
  我说:“阿翁,请问一件事,我的姑妹小名叫什么?”
  阿翁道:“你问这个干么?”
  我说:“女儿怀疑,左谷蠡王和韩英是姑妹的孩子,阿翁是他们的亲舅父!”我心想:只要这一点能证实,所有的什么门第、法律障碍都不存在了,表妹为妻,天经地义。
  阿翁用手一抚几案,似欲站起来,整个堂中之人,人人面露惊讶之色。
  阿翁道:“这慢慢说,慢慢说。”
  我说:“阿翁,姑妹的小名是不是叫寅儿,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乙亥丙寅壬寅壬寅?”
  阿翁道:“你,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我顿时激动起来,道:“那么她左手腕上是不是有一颗朱砂红痣?”
  阿翁摇了摇头,啊?不是啊。我好像被泼了一头凉水,只听阿翁道:“你姑妹手腕上确实有一颗红痣,却是在右手的!”
  我顿时想起,刚才我是说错了,我记得左谷蠡王曾经说过他母亲的确是右手腕上有一颗红痣,我忙说:“阿翁,是我刚才说错了,大王说的确实是她母亲在右手腕上有一颗朱砂红痣。”
  阿翁看着我,道:“你是不是为了让韩英进我们家的门,故意说谎?”
  三兄道:“阿翁,季姜没有说谎,她怎么会知道姑妹的小名?”
  阿翁道:“说得也是。”
  二兄道:“阿翁,不如把韩英叫来问清楚吧。”
  阿翁道:“那倒是。来人,去客房请韩英。”
  三兄抬头望着门口,一脸焦急之色,四兄向我眨眨眼,我也向他点点头。阿母道:“你们三个在干什么?”
  我笑说:“众目睽睽之下,我们能干什么?”
  此时韩英在门口说话:“贱妾韩英,拜见凌公。”阿翁道:“你快进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上次云娜在我们家住的时候,家里人都挺讨厌她,父母更是不愿意多见她,除了我,几乎无人跟她说话,她长什么样其实家里人都没怎么注意,此次可不同了。当韩英从门外走进之时,几乎人人都仔细看她了。
  韩英今日上身穿的是一件浅红色袿衣,下穿同色长襦,脚上穿的是锦履,款款而来,她眉目很是秀气,身形修长婀娜,一举一动刻意地小心,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
  长兄道:“三弟,你真有福气。韩英可真是个美人。”
  阿翁道:“娶妻以德,纳妾以色。妻子的美貌不是最要紧的,如果三郎以色求妻,必成长安笑柄!”
  长兄忙道:“阿翁,孩儿说错了。请阿翁原谅。”
  阿翁道:“韩英,你说说你的家世,我想听听。”
  韩英怯生生地道:“贱妾生于匈奴,父母都是被掳匈奴的赵地良家子。母亲在嫁我父亲之前,曾是匈奴右日逐王的十二阏氏,生有子女五人,只是诸位兄姊大都夭殇,只余幼兄径路一人,他现在是匈奴的左谷蠡王。右日逐王死後,大阏氏容她不得,将她给了我的阿翁。贱妾九岁那年,兄长派人接我们去他的领地团聚,路上遇上单于和左贤王派来的杀手,害死了贱妾的父母。贱妾身受重伤,全靠兄长令人全力施救才逃得性命。”
  阿母道:“你也挺可怜的。”我说:“请阿母多加怜惜。”阿母道:“你呀!”我心想:你同情她,我不赶快援杆而上,难道还装着没听见?
  韩英珠泪欲滴,阿翁也不觉动容,道:“後来如何?”
  韩英道:“後来,兄长带我到他领地,多方照顾,怜惜倍至。诸王对我多加刁难,甚至欲害死贱妾,兄长为了贱妾的安全,又因阿母留有遗嘱,必欲令贱妾归汉地,嫁汉人,故此他趁赵王降汉之时,将妾托付于赵王。不意赵王遇害,贱妾失去依靠,只得趁夫人赴匈之时随同出塞,再依兄长。此次夫人随汉军归汉之时,蒙王司马不弃,向我兄长求聘贱妾,兄长依允……”说到後来,声音渐低。
  三兄道:“求阿翁阿母成全!”说完起身,于堂中下拜,四兄看见,也赶快起身拜倒,韩英也急忙跪下。我站起身,跟在二位兄长身後,跪在韩英身边,道:“求阿翁阿母成全!”
  阿翁道:“你们都起来。韩英,我也很想知道你阿母是不是我的亲妹,你再说说,你阿母说过你外王父和你舅父吗?”
  我们都站起身,却谁也没有归坐。韩英道:“阿母说过,她的家离鸡泽不远,是三尺草堂数顷田,门前一篱忍冬花。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她有三位兄长。自幼受父母兄长钟爱。她还说,我的外曾王父原来是赵国的将军,曾在武安君帐下为将,赵国灭亡之後,归乡务农。外王父母最是爱她,她小时候贪玩好耍,不爱读书,也不喜女工庖厨,父母宠着她,从来不强迫她学。结果家里人人都识字,会读书,她却大字不识几个,做针线也做得不好,菜也做得不好吃,她想着很是羞愧。”
  阿翁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她有没有说过她被抢走时候的情景?”
  韩英道:“阿母说,她被抢走的那一天,原来是和几个小伙伴在池塘边戏水,不料匈奴人突然杀到,所有人都吓得四散奔逃,她跑慢了一步,被几个匈奴士卒拉到了马上。她迷糊中看到她的两位兄长骑马在追,後来匈奴人射了几箭,两位兄长其中一人好像受了伤,然後就没有见到他们了……她後来做了右日逐王的阏氏,右日逐王挺宠爱她,曾经派人去找过她的家人,可是去的人回来说,她的老家早就没有人了,朝廷把他们全部迁走了,具体到了哪儿,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发现了外王母的坟墓,阿母当时哭了很久……”
  阿翁道:“你阿母说过她的姓氏吗?你外王母姓什么?”
  韩英道:“阿母说她辱于胡人,丢尽了他们全家的脸,没脸提及外王父的名字,他们一定当她死了。她从来不提她的姓名。不过我听我兄长说过,她说过外王母姓田,别人都叫她田母,还说田母是齐国王族的後裔……”
  阿翁面色大变,几步走了下来,拉起韩英的手,对三兄道:“三郎,韩英确是你的表妹。她是你的妻子,你好好待她!”他又对韩英道:“我是你亲舅父,我妻是你亲舅母!叫我舅父!”
  韩英一时不知所措,我急忙道:“表妹,快叫舅父,叫舅母!”
  韩英这才反应过来,忙行礼道:“甥女韩英,拜见舅父!拜见舅母!”
  四兄笑道:“阿翁,表妹作我三嫂,阿翁阿母没意见了吧?表妹为妻,这也是习俗。”
  阿母道:“这,这太让人震惊了……姎完全没有想到。”
  阿翁道:“寅儿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她的女儿我如果不好生照顾,我怎么有脸去见先父先母!孩子,难得你兄长作主将你许给了三郎,也许是你的母亲在天之灵眷顾,要把你托给我照顾,我不能辜负她。你先住在我家,过些日子,我择吉为你们完婚,这礼仪一样都不会缺!我这个做舅父的一定加倍怜惜你!明日我们就请董郎中和廖校尉前来,一起去长安令那里请长安令盖印!这样,陛下便不会再赐婚了。”
  我听在耳里,顿时大喜,忙跪下顿首,道:“恭喜阿翁舅甥相认,也恭喜阿翁选得佳妇!”阿翁笑道:“你呀!就会凑趣!”三兄也跪下顿首称谢。长兄二兄和两位嫂子四兄也急忙跪下恭喜阿翁阿母。
  三兄道:“儿子有一事禀告大人,明日这事我们不用做了。我和董郎中廖校尉在今日下午就已经找了长安令……”
  阿翁一怔,随即笑骂:“孺子可恨,居然敢做出这种先斩後奏的事来!”
  四兄道:“阿翁别骂三兄,这事,孩儿也知道的。”
  阿翁道:“你们俩长大了,出息了。来人哪,取家法来,每人打十杖!以儆效尤!”
  我说:“阿翁,这事,女儿也知道!”
  阿翁把脸一沉,道:“好好好,你也打十杖!”
  二兄笑道:“从小到大,阿翁什么时候杖打过季姜,你不心疼?”
  阿母微笑道:“打什么打?你舅甥团聚,又得佳妇,姎总算也是了了一桩心事。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别做这么煞风景的事好否?”
  阿翁笑道:“即是如此,这家法就免了。起来吧!夫人,你令人另外为韩英安排房间,让她住後院,别住客房了。她是我们家的人,怎能当外人,住客房?”
  我们几兄妹谢过父母,各回自己坐位,阿翁又细细地向韩英打听姑妹的事情,韩英说到母亲对自己兄妹的怜爱,以及她的惨死,兄妹二人如何相依为命,对母亲的怀念。阿翁叹息道:“不想左谷蠡王身为一国之王,竟然有这等孝性。寅儿有子如此,死亦瞑目啊。”
  韩英道:“我兄长说,即使找到舅父,或许你也不会认他这个甥儿,他和我不一样,他身上流的是匈奴王族的血,和我们汉家是仇人。”
  阿翁道:“那不是他的错。”
  我说:“我请他归汉,可是他不肯!”
  阿翁道:“我若是他,也不肯!男儿处事,忠孝为先,他若随你归汉,岂非不忠不孝?毕竟,冒顿是他的亲大父,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他不肯做不孝之人,又岂能做不忠之人?我有这样一个甥儿,也是值得骄傲的。但愿以後两国不再有战争,他就不会两难了。”
  韩英道:“我兄长若是知道舅父愿意认他这个甥儿,不知会有多高兴!”
  阿翁道:“我会找机会告诉他的。明日,夫人,你去申请进宫见寄女,把这事告诉她去,求她向陛下说明情况,千万不能赐婚了。”
  我说:“我去吧。我有未央宫的门籍合符,进宫不需要预先申请,要容易得多。我还得去趟廷尉寺,然後女儿便不再出门了,专心在家陪着阿翁阿母,孩儿从匈奴带了些希罕物来,要孝敬阿翁阿母。”
  阿翁道:“你去廷尉寺干什么?难道你又犯了什么军法?”
  阿母道:“处理重吗?你又要挨打?”我摇头道:“不重,不会挨打,霍将军宣女儿进帐,女儿忘了报名,所以被他罚金四两,请阿翁阿母放心。这事,我必须得亲自去,否则,便是藐视军法,罪加一等。”
  三兄突道:“明日,我也要陪季姜一块儿去,只怕孩儿要坐几天牢。请阿翁阿母不要担心。”
  阿母惊道:“你又犯了什么罪?”
  三兄道:“孩儿犯的罪比季姜严重多了。孩儿误将汉军的机密泄露给了匈奴人的间谍,这是——死罪!”
  阿母差点昏过去,阿翁连忙扶住他,韩英道:“王司马,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阿翁道:“你怎么会犯这样的大罪?你现在才说,不是误了韩英?你犯了这样的罪,怎么能娶她?”四兄道:“你怎么也不跟我说?我连找霍将军通融通融的机会都没有!”长兄和二兄也都说三兄不该如此。
  三兄道:“我和季姜已经商量过了。我虽犯下死罪,但依我大汉律法,非谋逆大罪,自告(即自首)者罪减一等,我又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员,按律廷尉不能单独处罚,必须得上报天子,由天子处罚。天子定会令我以钱赎罪,到时候我就用钱赎罪,免为庶人。以後还可以再重新做起。这都是按我大汉律令办,我想我是不会真被处死的。”
  阿母急道:“啊,对对对。你给姎说说,你怎么犯的罪?钱不是问题,五十万钱(历代法律都有用钱赎死一说,流传至今的唐律宋律明律都有明文的规定。汉代赎死罪的赎金更改过多次,汉初是以金二斤八两,惠帝时为六万钱,後期越来越高,武帝天汉年间改为五十万钱,元狩年间是多少,史料无载,本书暂以五十万钱为准)我们家短时间内哪有这么多的现钱?不,姎一定会想法子去凑够的,对了,我们乡下的那几十顷田找人卖了吧……还有姎阿翁留给姎的那……”
  阿母还没说完,三兄道:“阿母放心,不用你出一文钱。季姜说,她出钱!”韩英道:“我有钱的,兄长给了我这么多的嫁妆,一定够五十万钱的。”
  阿翁道:“季姜,你出钱?”
  我说:“阿翁忘了,我是潦侯夫人,潦侯的财产都在我的名下。这些钱远不止五十万,我原想先拿钱去给琴瑄脱籍,现在蒙陛下隆恩,直接赦了琴瑄为良家子,这脱籍钱都不用出了。我想过了,用这些钱先给兄长赎罪,然後把剩下的全都捐给陛下做军费,陛下一高兴,兄长肯定没事的。也许很快就会起复(指被贬後重新任职)他的。表妹的嫁妆,我们也不需要用。”
  阿翁道:“你们也不早说,倒是让我们二老担心了!”
  我说:“对不起,我们本来没有想到现在就告诉二老的。请父母原谅!”
  阿母道:“姎不放心,这样,明日姎还是去申请入宫吧,和季姜一块去找你二姊。”
  我说:“阿母,后妃不得御外事,再说了,三兄是二姊的胞兄,二姊必须避嫌,这事,二姊根本不能开口!她一开口,不仅违反宫规也违反法度。求陛下不赐婚,那不过是我们家的私事,二姊说说可以,但三兄的事是涉及国家律法的大事。以陛下的性子,阿母你这样做不是要害二姊吗?”
  阿翁道:“还是季姜说得有理,夫人,别去。好吧,让三郎去自告吧,自告已经减死一等了,再加上赎 郎会没事的,最多受几天牢狱之苦。三郎,你且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诉我们。”
  当天晚上,家宴散去之後,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禀报过了父母,原本阿翁阿母还为我带琴瑄回家有些不快,我把琴瑄的遭遇告诉了他们,又说天子已经同意琴瑄和严孝君的婚事,父母倒赞许我成人之美。我说:“君子成人之美,圣人之言也!”倒引来堂中一阵欢笑。其实,我希望每个人都幸福快乐,能够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力而为。这事还真得感谢他,他居然会为了琴瑄向陛下求情,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没有想到,我和他竟然如此不谋而合,对他的人品,我又多了一份敬重,光明磊落,气度恢宏,有仁爱之心……
  阿翁阿母为韩英另行安排了房间,就在我楼上的隔壁,原来那是我的一间书房,其实也没放多少书,阿母让人把那些书都移到了我的房间,给她安排了床榻,在韩英的要求下,还让那两个匈奴侍女阿猥和卆姬在她的房间服侍她。
  两年没回自己的房间,再闻到房中的香气,真想陶醉一番,不过,我心里想的却是要把陛下同意琴瑄嫁给严孝君为妻的事赶紧告诉她,她和捐之同住一室,住在客房里,我身为贵戚女儿,怎能半夜到客房去找她?于是我叫过在一旁服侍的婢青,让她赶快去告诉琴瑄,叫琴瑄今日晚上能够带着笑意入眠。
  次日一早,我和三兄一起去了廷尉寺,我穿着女骑的戎装求见廷尉赵禹,老老实实地交上了罚金,他笑着让我回去,说我没事了。可是三兄的罪过比我严重多了,廷尉让他暂且回家待诏,等他上报天子,待天子批复,这期间不得出门一步!
  三兄把我送到未央宫门前,我进宫求见二姊,将韩英确实是我们表妹的事告诉了她,还说,三兄和韩英已经在长安令那里盖了婚书,求二姊劝说陛下,别再为三兄赐婚了。二姊细细问了前因後果,为韩英洒了不少眼泪,又嘱咐我好好待她,有空奏请陛下,召她入宫一见。随後又赐了我一些器物,让中官带着回家,赠给韩英作礼物。
  回到家中,琴瑄和捐之来求见我,琴瑄泪流满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我告诉捐之,我现在就派人去她老家看看,有什么亲人,等找到他们再遣人送她回去,她和琴瑄一样,激动泪下。
  在家住了几天,陛下一直没有下诏说过要如何处理三兄。四兄每天在家进出,这天,他高高兴兴地告诉我,陛下下令重赏了骠骑将军和他手下的将士,还晋封他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增加他的食户五千八百户,加上他从前的封户,他的封户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多户,大将军却没有益封,霍将军的封户已经超过了大将军的封户数,陛下又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他手下的诸将也各有封赏,还说他自己也被封为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屯兵,二千石的俸禄!他如此青云直上,都是托霍将军的福。他又笑道:“这么多的户,霍将军的收入一定不少,以後要算起账来都会头痛的。好在呀,我们家的季姜是出了名的能书会计,你在匈奴不是帮左谷蠡王算过账,他名下的账目估计也差不多,你都清理得一清二楚,你算起霍将军家的账目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又羞又喜,道:“你胡说什么?”
  四兄笑道:“我可没胡说。今日我回来的时候,那些官员们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还有人向我恭喜呢!显然他们知道了将军迟早是我妹婿的事。只是……”
  我忙说:“只是什么?”难道又有什么意外?
  四兄道:“那些官员们议论说,陛下是不是要给大将军脸色,大将军那边的将士除战死受伤者应领的赏额外,其它什么赏都没有!我听到这话可真是要气死了,我差点跟那些人吵了起来!这些无聊的人,根本不知我汉军军法就来乱议论!”
  我说:“你不是说过大将军那边战死受伤失踪的人马超过五分之二吗?他又走脱了单于,按汉军军法,他本来就不该赏!(汉军军法,亡士超五分之二以上的将士,虽胜无赏。单于又未能捕获,得大于失。汉武帝是法家信徒,法家规定,壹刑!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这又什么好议论的?大将军一定很坦然吧?”
  四兄道:“大将军一向淡泊,陛下按军法办事,他当然不会说什么。你要知道,霍将军这边战死的将士不过五分之一,按军法,他就是该赏。霍将军还一直自责,如果不是他没料到匈奴人从後袭击,或许将士们战死的还会少一些。陛下要在北阙第一区赏他一座大第,说是让他新婚时用,可他一口拒绝,宁肯继续住官舍。你猜他说了什么?”
  我想也没想,冲口而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四兄一怔:“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俩真是心意相通?”
  我心想:他这句话流传千古,我怎会不知?只是我实在不该在这时说出这句话的。
  四兄道:“嘻嘻,他才说没一个时,你在家里大门不出居然就能知道,简直神了?有人告诉你了?(我摇了摇头)难道你们的婚姻是天定的?以後我去跟他说,看他什么表情。”
  我暗暗羞涩,只想把这事岔开,想起一事,便说:“四兄,有一件要事,请兄长恕小妹直言。”
  四兄笑道:“你我兄妹无话不谈,有什么恕不恕的?”
  我说:“兄长,有的话实不该小妹说,小妹只是想提醒兄长一句。”
  四兄道:“什么话,你尽管说。”
  我说:“到底是哪些人在议论?”
  四兄道:“这,其实有些我也不认识,他们议论得也很小声,我是无意中听到的。”
  我说:“你没有和他们争论吧?”
  四兄道:“没有。我只是说,你们再乱说,被我听到,我可不客气。”
  我说:“也没有别人看见?”
  四兄道:“应该没有。”
  我说:“这就好。兄长,你知道我大汉的腹诽罪,这些话不应该说的。万一被陛下知道,是要掉脑袋的,不管是谁在说这些话,你千万别牵涉在其中!你就当不知道好了,请不要把这些话传出去,更不要和他们争论。小妹相信,这些无聊愚蠢的话迟早会传到陛下耳朵里,那些鼠辈小人自会得报应。但小妹不希望是由你传去的!我怕你一旦真的和他们争吵,将来事发,你便无法置身事外,陛下会怪你知而不告,而那些人又会认为你去告密,只怕会暗中算计你。你两头不是人。我们家起自寒微,骤得富贵,小心为上!”
  四兄道:“你说得对。我承认你比我有见识,我其实只跟你说过,你放心,我绝不再说就是。对了,季姜,你要嫁霍将军,住不成大房子,难受不难受?阿母还说要给你多陪几个奴婢过去,现在看来,多了只怕没地方可住,总不能在外租房子!”
  我脸上一热,说:“此事还未曾定,兄长何以如此说法?何况,季姜本是农家女,岂能吃不得苦,跟着一位君侯又能吃什么苦?再说,女子出嫁从夫,他在哪里,妻子自然应该随到哪里,有何难受之有?我跟着他又不是为了享受!”
  四兄哈哈一笑:“你还说我,此事既然还没定,你就这么为他着想?你放心,等这些大事一了,陛下自然会考虑你的事!陛下不是说过要封赏你吗?这诏书就这两天就会到了。再过些时日,陛下还会召我们一家进宫,两位将军也会去,陛下说那是家宴,只请诸位外戚进宫。对了,听说陛下也要召表妹进宫,你这几天不一直在教她礼数,她学得怎么样?”
  我说:“她学得很好。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我找了一串组佩,在教她走路呢。她一直说我穿胡服走路身上的铃铛声音很好听,我就天天带着她在後院里教她如何走。”
  四兄道:“你就不用再教了,我想陛下会派人来教她的。估计对三兄的处分和对你的赏赐这两天就有消息了。三兄真要被免为庶人,只怕至少得在家闲住一段时间。阿翁说,这样也好,他择吉日为三兄和表妹完婚。然後再说我的婚事……”
  我笑道:“小妹预先恭喜你了!”
  四兄道:“我也恭喜你啊!你的夙愿终会得偿,可别高兴过头!哈哈!”我含羞低头,四兄道:“我走了,你休息吧。哦,这个给你……”送完递过一块尺五长的木简,我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原来是兄长给捐之讨的一份关传:“元狩四年七月戊子朔壬辰,长安令延,卫尉玄,敢言之,戚里凌中更君家借住女子石捐之,本上谷居庸敬上里良家子,元狩二年为匈奴所掳,今为骠骑将军携入长安。欲归乡里,取检(即审核)毕,移上谷,如律令,敢言之。”背面写的是捐之的形貌特征:年十七,长七尺二寸,色白,唇下有红痣。最後是放行二字。上有长安官府的印章。(此文格式大略以出土汉简拟就,作者有所更改)我急忙叫过在一旁服侍的婢青,让她赶快去叫琴瑄和捐之来。
  我坐在院中的树下,望着天上的白云,鼻中闻到醉人的花香,清风吹拂,只觉浑身舒坦,我心里真的做好了做他妻子的准备吗?主祭祀,奉舅姑,理中馈,管好他家中的一切,还有他的孩子,我必须承担起照顾嬗儿的责任,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一想到这里,我的脸又有些热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左谷蠡王的儿子勾罗,那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他一直都同我很亲近,记得离别的那天,他抱着我哭了很久,还问我为什么要走了,问我想不想他,不知这孩子怎么样了?他自幼失母,很是可怜,左谷蠡王虽然疼他,可是男人哪有女人细心,照顾孩子男人总是不行的,再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看顾他。其实只要左谷蠡王活着,便是这孩子最大的幸运了,左谷蠡王若不是幼年丧父,怎么会历尽坎坷?若是左谷蠡王和单于左贤王斗争失败,他自己肯定是活不成,勾罗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勾罗若是长大了,会不会成为我汉人的敌人?希望不会,左谷蠡王不愿意和汉人打仗,他自己从未越过长城一步,他也会这样教育儿子的。
  琴瑄和捐之还没有来,韩英却又来找我了,她要我教她礼仪,我跟她说陛下过几天要召她进宫,宫里会来人教她礼仪的,她们比我专业,就不用我教了,说说闲话吧。此时琴瑄和捐之来了後院,她们同南伐等人一样,很少出客房,生怕有失礼数,一定很闷,在院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最好不过。她们看到我,都很是快乐。几人在树下坐定,我拿出捐之的关传,道:“这是我兄长为你向长安令求来的关传,你收好了。算起来,我派去上谷找你家人的家奴大概七月底才能回来,到时候你马上就可以启程回家了。你走的时候,我会跟父母说,派四五个人送你,这样安全些。”
  捐之接过关传,看了又看,放入怀中,道:“多谢夫人,我太高兴了,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八月我就可以到家了。我好想念我的家人,我父母已经遇害,我大父他们不知怎么样了?我有些害怕,我大父一向疼我,他肯定很想见我的,可是他年纪已老,和我伯父在一起生活,伯父会收留我吗?”
  我说:“会的,毕竟你是他的亲侄女。再说,你也不会就这样空手回去,我一定赠送你一批财物,到时候,”我笑道:“给你做嫁妆!”
  捐之站起身,向我顿首行礼,我连忙扶起她:“你何必向我行这样的大礼?”
  捐之道:“夫人对我有救命大恩,若非夫人在匈奴相救,左谷蠡王也不能收留我,我即使留得性命,也必然受尽凌辱。捐之还能清清白白回到汉地,又蒙你收留在家,派人送归,如此大恩,捐之誓死不忘。大恩不言谢,日後若有用我之处,捐之万死不辞!”
  我说:“看你说得这么重,以後别这样说了。你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就行了。”
  捐之道:“这是捐之的心里话,捐之岂是知恩不报之人!”
  我说:“你再说我可不高兴了。坐下,吃点果脯,喝点水。这水可是用冰镇过的,吃着很清凉。”说完递过一卮冰水。
  捐之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叹道:“真清凉。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享受,夏天居然能够喝到冰水。夫人,你们家这样的富贵气象,食案饭笥箸都用漆器,洗澡沫面用铜杅,沐发用铜鉴,浴身用沐盆,分得这么细,还用米潘(即古人用来清洗身体的一种器物,用米汤掺合油膏制成,高档一点的还加了香料,类似于後世的香皂)清洁,洒这么多的兰花在水里,还有两个婢女服侍我,我真的好不习惯。”
  我笑道:“住惯了就习惯了。这些冰是宫里的凌室冬天储存起来的,夏天陛下会赐给各位大臣。我们家经常蒙陛下赐冰,所以能喝到冰水。琴姊姊,你呢,孝君什么时候娶你?”
  琴瑄脸一红,道:“严郎说,等陛下封赏已毕,大事定了,他回家去先把房子修饰一新,然後找个媒人,选个吉日,用六礼来聘我,他说要把婚礼办得热闹一些,把乡中三老,左邻右舍都请来庆贺,他要我堂堂正正做他的妻子……”
  我忙说:“恭喜你。终于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到时候要不要我替你寻一合适车子(赶车人)?。”
  琴瑄脸一红,道:“谢谢。我和严郎商量好,等成婚之後。我们一起回赵国堵山,把我叔父的遗物送去埋在祖坟边,然後再回来。以後,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平平静静地生活……我要告诉先父先母,我再也不是贱民了,我是良人之妻。我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良家子,再不会受人歧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我在百戏班子中的姊妹们我也想去见见,她们一定很羡慕我,千千万万个贱民,能有几个象我这样幸运得为良人妻?”她说到动情处,眼中已经有了眼泪。
  捐之道:“以後,琴姊姊,你就可以馌彼南亩,为你的良人送饭了。我好生羡慕你,我怎么就没有好的运气,有这样一个对我痴心不二的如意郎君?”
  琴瑄微笑道:“其实捐之你长得也挺漂亮的,怎么可能没有男子追求呢?等你回了家,你大父伯父也会为你挑选一个如意郎君的。说实话,你已经十七岁了,如果不是那年你被匈奴人抢了去,你只怕已经是人妻了。”
  捐之道:“琴姊姊在说笑话呢。我才不嫁人呢,我现在倒有些怀念雄驼草原了,那里往四周一看,辽阔无边。也没人让我嫁人。”我笑着说:“那我找人送你回雄驼草原行不?大王一定会收留你的!”韩英道:“那是肯定的,这不是什么问题。我兄长本来就认识你。”
  捐之忙道:“我只是说说的。我好容易回了汉地,可不想再回匈奴去,大王对我好,是看在你们的面上,你们不在,我一个人回去干么?”
  韩英笑斥道:“口是心非!”
  韩英道:“其实我倒是真的想我兄长。我和舅父相认的事也得赶快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请他去跟我父母说一说。还有,我既然已经找到了舅父,我也想找到我阿翁家的亲人,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在人间。”
  我说:“那倒是,你毕竟是韩氏之女,你要出嫁,要是你大父叔伯还活着,他们也应该来参加你的婚礼。这事是我们一时思虑不周,居然忘了派人去查,现在去查还来得及,今晚吃饭的时候禀告阿翁阿母,派个人去查一查。对了,姑父的名讳是什么?”
  韩英道:“我阿翁讳敖,是赵国易阳宦里人,世以务农,当年为了挣些钱,给人当雇工前往边关贩运货物,谁想被掳入匈奴为奴。我的王父讳重,平时务农,因通歧黄之术,闲时便为乡人诊病,乡中之人皆尊称他为韩公。王母周氏,讳子姕,人称韩媪。阿翁兄弟二人,他居次,伯父讳嵩,是宦里的街卒(汉代管理一里治安问题的小吏,有时也管治滞——可能是指交通堵塞,後人推测,街卒可能起着一些现代交警的作用),比他年长十余岁。阿翁被掳之时才刚满十七,本来已经定下昌武里女子叶氏为妻。他在匈奴赵王手下做了几年奴隶,因为他有制陶的技术,便为赵王制作陶器,待遇比普通奴隶稍好一点。那天赵王突然把他召去,说要给他配一个妻子,也是汉女,虽然比他大了些,又嫁过人,但却美貌绝伦,他一定中意。阿翁跟我说,他第一次见到阿母之时,阿母衣着粗陋,却仍然让他惊为天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赵王竟然会配给他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惊喜交集,好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说:“姑父容貌应该也不错的。”
  韩英笑道:“他们都说,我阿翁是赵王手下汉人奴隶中最好看的一个。右日逐王的大阏氏之所以要把我阿母给赵王的奴隶,因为她发现赵王帐下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奴隶,她要羞辱我的阿母,就决定把阿母给这个男奴,赵王不忍,和大阏氏一分手,就挑了最英俊的阿翁娶我阿母,把生米做成熟饭,大阏氏知道了也没办法。这还要感谢赵王,第二年我出世了,阿翁阿母更是恩爱。赵王一直对我们一家很是照顾,不以奴隶待之,从来没有让我们挨饿受冻过,也没有给阿母安排什么活儿。小时候,阿母就在家里带着我放羊,挤奶,制革,阿翁继续帮着赵王制陶。阿母说,她以为她後半生完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幸福的生活,她两个女儿都夭折了,我是上天派来替补姊姊的,我就是她的心肝宝贝。我一直都知道我还有一个兄长,但直到我七岁多的时候,他才派人来给我们送信,说等到他安定下来,派人来接我们,一家团聚。”
  她神情突然变得黯然起来,道:“小时候,我父母是那么的爱我怜我,阿母还说,她的两任丈夫都疼她,她有一个世界上最孝顺最可爱的儿子,还有一个最惹怜最可爱的女儿,她很满足……兄长派人来接我们的时候,我帮着阿翁阿母收拾行李,阿母说从此之後,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她还说,我兄长也一定会非常疼爱我这个小妹妹的,一路上我都在问我这位兄长怎么样,阿母说他十年不见他,她也不知他长得怎么样。谁想到……那个地连猛略带了很多人要杀我们,他们先杀了护送的人,阿翁拿着刀护着我们,他们几个人打他一个,把他也杀了……我吓得大哭,阿母抱着我躲到车中,那个地连猛略说我哭得太讨厌,一刀向我砍过来,阿母扑在我身上,用她的身体给我挡了这一刀!地连猛略砍得太狠了,那刀穿过了阿母的身体,刺到我身上,到处都是血,我阿翁阿母和我的血流在一起……我当时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守着我的是我的兄长,而我的父母已经收敛了……兄长让巫医全力以赴,务必要救活我,从此之後,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兄长了……”说到这里,眼泪一滴一滴流了下来,我说:“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韩英道:“後来我跟着赵王归汉,他和胥蒂莲阏氏一直对我很好,他们没有孩子,他说,我就象她的女儿一般,要不是从我兄长的关系上看,我其实和他同辈,他或许已经收养我做女儿了。他突然死了,我在汉地失去依靠,正好你要去匈奴,我只好跟你一块儿回去找我兄长……”她提到赵王,我突然一阵惭愧,我总算跟他做了一天的合法夫妻,还为他守了三年丧,亲自送灵回塞北安葬,这夫妻之义我是尽足了的。这次回长安,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他,更没有想到要查清楚他的死因,刘授不是说他一定查清楚告诉我吗?只是刘授今年似乎没有来长安朝拜陛下,要问也无从问起。在我的内心深处,是真的完全忘了那个潦侯?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的,他一夜之间把我变成了人妻,寡妇,潦侯夫人,赵王阏氏,明明身为汉家女儿,却去拜匈奴人的祖庙,去拜那个什么冒顿老上……不拜不是气节,居然还是我没理,我是真的不想去追究他的死因,我只想这件事快点消逝……
  捐之道:“有名有姓有住址,令姒的家应该很好查的。”
  琴瑄道:“我也这么认为。”
  我说:“待会吃饭的时候我去禀告父母兄长,马上着人去查。然後把他们接来长安,让他们为表妹和我三兄主持婚礼……”
  我刚说到这里,婢青从外面走了进来,道:“见过公子。廷尉拿了陛下的诏书,把三公子召去廷尉寺,下了狱……”
  我说:“什么,我三兄被抓了起来?”
  韩英一把抓住我的衣袖,道:“季姜,怎么办?”
  我说:“我去问问。”
  除了四兄外,长兄次兄还没有回家,我一出门就碰到了四兄,忙问:“廷尉寺把三兄给抓去了?怎么办?”
  四兄道:“怎么办?按律办嘛。我正想来告诉你,去安慰安慰表妹,别紧张,廷尉寺的人已经抓了冯氏兄妹,讯问清楚,那冯氏兄妹倒也有骨气,承认三兄的确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三兄也没有铸成大错,又有自告的情节,只要他凑足罚金,也坐不了几天牢的,不用担心。”
  我松了口气,道:“赎金我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只要处罚的鞠书(鞠书,汉代对判决书的称呼)一到,我马上让人带去交。”
  四兄又道:“其实廷尉寺已经在查冯氏兄妹了。你想想,一介优倡,却喜欢与军人接交,打听军事,这岂是当为之事?不引人怀疑才是怪事,廷尉寺那些人负责国家安全情报,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有责任。军中军官他们要保护,岂能容许来历不明之人接近?三兄之告,证实了廷尉寺的怀疑,查到了证据,自然是一抓一准。三兄在此事上还是有功的,廷尉寺在量刑之时自会斟酌。”
  我点头称是,再次庆幸我的家庭背景,若非我乃王夫人王司马之妹,祖宗十八代清清楚楚,家世履历全无可疑,接近霍将军岂有如此容易?无人探查?想到那些黑口胡女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婆娘们幻想自己与霍将军的“爱情”,事实上,你能靠近霍将军都算运气。最搞笑的是,她们不仅幻想自己卑微黑口他国异族,还总是幻想自己有一身的好武艺,也不想想,正常人对一个来历不清又有一身武艺,努力接近军方要人的人,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此人恐是刺客!先下手为强!廷尉寺的人可不是吃素的!要出了事,他们可要掉脑袋!岂敢不全力以赴?我大汉法律不仅残酷,而且和现代法律完全不同,是“疑罪从有”而不是“疑罪从无”,既使没证据,只要怀疑就可以定罪!说不定这些女人哪天就进了我大汉长安三十六所监狱(《汉书•宣帝纪》神爵元年注:“《汉仪注》,长安诸官狱三十六所。”《张汤传》注:“《汉仪注》,狱二十六所。”《後汉书•续百官志》“廷尉卿”本注曰:“孝武帝以置中都官狱,二十六所,各令长名。”《三辅黄图》:“长安城中有狱二十四所。”此处采《汉仪注》)中的一所,甚至会神秘的“化作春泥更护花”,不留下一圈涟漪。更要命的是,因为霍将军不仅是国家军方重臣,还是正牌外戚,不仅廷尉要查,宗正寺也要查!能让廷尉寺与宗正寺这两个互不统属的国家机构同时为一妇人失职,也只有现代各种自以为发情天下无敌的鬼婆相信。
  回到後院,把事情告诉了心急火燎的韩英,告诉她,不用担心。
  阿翁阿母听到了韩英想找到她大父一家人,也很是赞同,立即派人去查找了。韩英的父亲韩敖被掠到匈奴不过十几年,当时相关的文书和证人都比姑妹的好找,很快有司便查到了,可惜的是,他们家五年之前就已经销了户,韩重已经在十年前去世,其妻周子姕也已病故八年,韩嵩也因为一场意外在五年前死去,其妻改适他人。韩英得知,不免又痛哭一场。现在她的亲人也只有舅家了。
  第二天,陛下的旨意下到我家,这次却是封赏于我,陛下封我为新成君,赐实封五百户!另赐黄金百斤,奴婢五十人。按汉家律令,女子封君,视同男子封侯!诏书中称赞我以孱弱之躯,负重任于身,舍生忘死,全君命以归,不失气节,不输男儿,合当重赏。还称赞我父亲教女有方,赐爵少上造。家里人人高兴,当晚为我设宴庆贺。
  阿母拉着我的手说:“现在呀,我们可要尊称季姜一声邑君(邑君,对有封邑的女子的尊称)了。”
  我说:“阿母,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叫什么邑君?”
  汉家侯爵,往往以各种原因被废除爵位或者到他们的後世被除爵,连续数代者不多,但封为君爵的女子除汉初的吕氏诸女因全族被诛而获罪外,其余女爵从未有获罪者,因女子不治事,且不能传国于後,数目又少,于国家大事关系不大,皇帝一般都不会去追究女爵,以免别人说他刻薄寡恩,刑于妇人,所以女爵一般都是终生制,都是善终。我被陛下封为新成君大概也就是终生的荣誉了。新成是地名,也就是我的封地,只不过这新成君注定只我一人而已,即使我有後代,他们也不能继承我的封地,最多只能够继承我的财产,只有父亲的封爵才能够由子女继承,新成在南阳郡,离长安很远,我这新成君这辈子只怕也没机会去我封地看看。
  又过了些时日,宫里派来了傅姆,教韩英学习礼仪。三兄坐了十天牢,陛下诏令其以金赎死,我赶快将早就准备好的赎金送到廷尉寺,陛下下令免三兄为庶人,赦免归家。全家为三兄庆贺,庶人就庶人吧,只要自己平安无事就行了,以後再从头做起。按照大汉律法,冯氏兄妹犯间谍罪,当处腰斩之刑,因腰斩要掀去上衣露体受刑,景皇帝以女子腰斩有伤风化,改女子之刑为弃市。这对兄妹肯定是活不成了。那天晚上,却见三兄在院中堆起土,做了一个小小的祭台,把什么器物埋了进去,也埋进了那段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的感情,不管怎么样,他也曾经爱过她,只是,她却欺骗了他,难道她对他真的全然没有一点感情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在儿女私情和家国大义之间,她唯一能够做的选择就是取义断情!冯郦其实并没有错……他因为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也为此付出代价,从今之後,他将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我向陛下捐赠了潦侯留给我的所有财产,陛下又下诏嘉奖我一番,赞我深明大义。从此之後,我凌惠不再是什么潦侯夫人赵王阏氏了……
  时光流逝,到了七月下旬,陛下下诏让我们全家进宫,他要在沧池中的渐台举行家宴,参加的只有卫皇后和我二姊两家外戚。
  阿翁对我说:“陛下多半会在家宴中提到你和霍将军的婚事,要是他不提,我就来提。今日,务必要把你的事定下来!”
  我又惊又羞:“阿翁何必这么着急?”
  阿翁道:“你倒不着急了?我可急坏了。现在霍将军如日中天,天天都有人上他们家的门求亲,陈夫人头都要大了。你要不赶快一点,万一哪天陈夫人扛不住,我这到手的佳婿就飞了,到时候看你嫁给谁!”
  我嗔道:“这世界上又不只他一个!阿翁这么着急,倒好像女儿嫁不出去似的……”
  阿翁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另外替你选一个好了。反正现在你的名气在长安也不小,有好几家诸侯都提过你了。我随便挑一个,把你嫁出去就行!”
  我说:“女儿不相信阿翁会这么急着嫁女儿!”
  阿翁说:“那就把你再留两年好了。”
  我赌气说:“女儿婚姻但凭阿翁做主就是!”阿母接口道:“生你父亲的气了?”我说:“女儿哪敢!”阿翁笑道:“你当然敢,你是邑君!大不了回自己封地去!难道你会走投无路?”
  只听四兄说:“咦,我说季姜和霍将军是天生一对,连说话的口气都差不多。你猜陈夫人问到霍将军要娶谁家女公子为妻的时候,霍将军怎么说?他说的是,孩儿婚姻,但凭父母作主就是了!你居然也来这一句!你说你们事先商量过吗?”啊,他怎么也这么说?难道他也在跟他母亲赌气?
  阿母笑道:“这怎么可能?季姜自从归家就只去了两次廷尉寺,哪里都没去的。”
  四兄道:“霍将军说了一句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才不到一个时,季姜在家里,居然马上就能知道。我跟霍将军说起这事,他一脸讶色,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阿翁阿母,你们说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几位兄嫂互相看着,人人都露惊异之色。我不敢再说下去,只怕再说下去我无法圆谎,我学习了七年,用全力融入主流,我现在要回重庆,我父母绝对认不出我来了!不是说长相,而是说性格和才艺,从前那个说话象打机关枪的周晓蔷竟然会变得这么温柔斯文,那个做事风风火火的周晓蔷会变得这般端庄高雅,连口琴都不会吹的周晓蔷竟然会弹琴,吹笛,能歌善舞,会织布,女工居然足以扬名异国……我才不会傻得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特立独行呢,那种人根本不可能象影视剧里吹的那样被各类人去追求,飞黄腾达什么的,一个粗俗不堪的人贵族怎么可能看得上?再说了,大汉的法律是现代人想象不到的严酷,那种人唯一的结果就是——惨死,不是死,而是惨死,或许是腰斩,或许是磔刑!大汉处死刑可不是枪毙一种,花样多着呢,我是汉军军人,知道军法比民法还要恐怖严酷,“轻罪重罚”是军法的特点,“趋讙”这类在民法中根本不是罪的在军法中都要被处死。古人说:“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就是指军法和民法各论各,实行两种处罚,而军法从重原则,不仅是秦汉军法,还是世界各国至今未改的立法原则!文皇帝虽然废了肉刑,但那仅只民法,军法一直保留肉刑!我还小,我可还想多活两年!我不想死,也不想残废,我不会去学那类自以为聪明的傻子,要捕到狼,最好自己装成狼,要赢得老虎的畏惧,先把自己变成老虎。这种道理我从小就知道,这全靠我喜欢看纪录片而不是看电视剧,再怎么纪录片也比电视剧真实得多。
  我急忙向父母行了礼,上了自己的那辆用黑色丝绸装饰的安车,自从我被封为新成君之後,陛下赐了这辆用黑丝绸装饰的安车,我也有资格身着紫绶组佩,戴玉印,头插金步摇,饰白珠,戴簪珥,身着黄金辟邪了,什么等级穿什么衣服,这是礼法所定,谁敢僭越就是大罪!至于那件礼服,那是宫中织室专门负责制作礼服的巧工织成的,黑如墨漆,图案精巧,华贵异常,美伦美奂,我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华贵的礼服,我拿到这件礼服的时候还仔细研究了一下上面的绣工,我自负女工精绝,可比起这位不知名的绣工似乎尚有不及,我足足学习了整整一个下午。陛下这次召见说好了是家宴,穿这么严肃的礼服不太合适,我虽穿着礼服,按照礼仪头上插了金步摇,身着紫绶,但组佩和玉印就没有戴。
  未央宫的沧池闪烁着粼粼波光,雾气还没有散去,四周的宫阙在雾中若隐若陷,宛若天宫一般壮美神秘。我跟在父母诸位兄嫂身後走上渐台,雾气渐散,太阳散出万道霞光,今日天气很热,不过,身在渐台,清风习习,却也很凉爽,这大概就是陛下要在渐台召见我们的原因。我身後是两位嫂嫂和韩英,本来按照朝廷礼法,我的地位是最高的,我应该走最前面,但因为是家宴,必须按尊长大小来行路,只能够走在母亲身後,嫂嫂和韩英都是外姓,理应走在我身後。我四位兄长则跟在阿翁身後,男左女右,规规矩矩地按礼入席,一人一桌,互不干扰。看得出,韩英很是紧张,在汉宫中赴宴,对她来说,还是头一次。
  卫皇后的家人业已先行入席,按家礼,霍将军因为年最幼,又不姓卫,坐在左手最後一位,他的继父陈詹事坐在他上面一桌。我的座位在右手面,比他还要高几桌,我们这边最後一桌是韩英。他今日也穿的是黑色礼服,和我一样,因为不是正式的场合,没有带紫绶和玉印,他神情庄重,目光凝定,举止从容,仪容目容,无可挑剔,分明一守礼君子,一扫那日在战场上看到的飞扬骠捷之态,他似乎并没有注意我,我也不敢多看他,这虽然是家宴,目礼也不可违,我左顾右盼,刘姥姥进大观园,乡巴佬进城吗?
  大将军的位置最高,仅靠着陛下和皇后的位置坐。他看着我,微笑着点头,我低首行礼。目礼,尊长者可以打量卑幼者,但卑幼者不能用同样的目光去看尊长者。只听陈夫人跟阿母在说些什么,她们声音小,我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我的事吗?我好像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难道今日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谒者在外呼:“陛下,皇后驾到!王夫人到!”台上的人都避席行礼,口称:“臣(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拜见皇后,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拜见夫人,愿夫人千秋万岁,安乐如意。”声音居然颇为整齐。皇帝道:“起!归座!”和皇后径直走到上首坐下,我二姊坐在侧座,众人皆对:“谢陛下。”各归其位。二姊看到我,微笑示意,我也向她报以微笑。
  皇帝的兴致似乎很高,就象在拉家常似的,问起诸人的家里情况,并没有一句涉及国事,这是家宴,有这么多的女眷,自然是不会谈及国事了。过了一会,只听皇帝说:“那位小女子就是凌大夫君的外甥女韩英?”我阿翁道:“正是!”
  皇帝道:“韩英,你起来,让朕看看你。”
  韩英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她容貌本极美艳,此时小作梳妆,华服金饰,楚楚动人,益发令人怜爱。皇帝笑道:“不错,果然美丽动人。这小女子比皇后年轻时还要美艳!凌大夫君,恭喜你们舅甥相认。王禹,有妻如此,你可有福气了!祝你们一生一世,琴瑟和谐,白首不相离。”
  阿翁和三兄都道:“多谢陛下吉言。”
  皇帝又道:“韩英,听说你幼历坎坷,父母双亡,只依兄长成人,你可思念他?”
  韩英道:“贱妾日夜思念兄长,长兄如父,当年父母被害之时,若不是兄长照顾,贱妾岂有今日。只是不知他如今如何?”
  皇帝笑道:“不用担心。令兄如今已是匈奴最有权力的人,伊稚斜也得让他三分,没人敢动他。令兄见识才干,皆是人中俊杰,可惜不肯归朕为臣,亦朕一憾。韩英,你终归是汉家女儿,自当在我大汉生活。你且歌舞一曲,为众人助兴如何?”
  韩英有些拘谨道:“陛下,贱妾只会跳匈奴舞,汉舞跳得不好。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皇帝微笑道:“不用紧张,你汉舞跳得不好,就跳匈奴舞吧。朕想看看。这里都是家人,没有外人,你跳跳无妨。这样,听说小妹会吹胡笳,让小妹为你伴奏,你舞一曲令众人一观如何?”
  韩英道:“陛下,容贱妾换过胡服再跳如何?”
  皇帝道:“好,来人,带韩英去换衣。再给小妹一只胡笳。”
  我从侍中手里接过胡笳,不知如何,竟然想到那个夜晚,左谷蠡王吹的那只笳曲,他曾说我象他的母亲,原来我们本有血缘之亲,他母亲便是我嫡亲姑母,我长得像他母亲倒也不是怪事,我若见了他,还得叫他一声表兄,只是这辈子,他只怕也听不到我这么叫他了……我想那些干么?我应该忘记那些过往的,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我需要面对的是未来,而今日,也许更是改变我命数的一天……
  韩英的匈奴舞跳得挺不错,可是大家更称赞的却是我的笳声,我吹的就是左谷蠡王曾经吹过的那只曲子,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从前流传下来的,我肯定没有他吹得那么神妙动人,但这只曲子的神韵倒也奏出三分,只是这首曲子是不是太凄美了,我一开始吹就觉得有些不合适,我也不知我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吹这只曲子,总不能临时改曲,这样更是失礼,今日我好像有些走神,陛下到底会不会在宴会上给我和将军赐婚?他要是不说,又是何意?皇帝的心思我可揣摩不到……
  跳完一曲,皇帝令韩英换装归座,命令开席,精美的食笥,青铜酒具,精致的食物,甚至上食的姿式,各种摆放皆有礼数,人人一丝不苟。陛下令宫中乐队奏乐,歌舞者起舞以为宴乐。
  宴会结束,陛下和众人闲聊半日,称赞我聪明勇敢,忠孝两全,是世间奇女子,还说理应为我求佳婿,可是说了这句就没有下句了。他又称赞霍将军英勇绝伦,扫敌酋于万里,雪大汉国耻,慰我华夏先祖英灵,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霍将军听到陛下如此称赞,只是向陛下谦虚了几句,却也不提别的,我都有点着急了。
  陈夫人道:“去病啊,单氏物故已有一年,你家中无妻,也不是办法,就不想续娶?”
  霍将军道:“儿女婚姻,自当由父母作主。阿母看着谁,阿母提出便是!”
  陈夫人道:“你就没有一句意见?”
  霍将军道:“尊长们早有商议,我说又何用?”
  陈夫人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不合适?”
  霍将军道:“没有。孩儿婚姻,听从父母作主便是。”
  陈夫人道:“你这孩子,到底什么意思?”
  霍将军并不说话,只向陈夫人施了一礼。难道他不愿意娶我?他不是带我去见了他父亲吗?怎么会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
  阿翁道:“骠骑将军,大丈夫家中无妻,有若房中无梁。今将军夫人去世已期年,正当此时续娶。臣有息女惠,具伯姬之德,庄姜之才,愿以奉将军,备将军箕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阿翁终于忍不住要替我向将军求亲了。他这么说我干什么,也不谦虚点,我哪敢比伯姬庄姜?
  陈夫人喜道:“那正好。”皇后也道:“此是美事。去病快些应承。”
  霍将军缓缓道:“凌邑君身为邑君,我岂能委屈她为我执巾栉?”
  你哪里委屈我了?你愿意聘我为妻,能让我为你执巾栉,这是我一生一世最盼望的事,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心,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即使我知道我们的缘份最多不过只两年,可我还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应该不是因为我封了君爵而不高兴的,你的心眼应该不会这么小,难道是……这都怪四兄,谁叫他多管闲事。没关系,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圆满的说法来解释。一想明白了这件事,我反而放下心,这事没那么严重。
  阿翁道:“女子出嫁侍奉丈夫,本是正理,岂有委屈之说?将军此语,颇令人不解。”
  皇帝道:“去病未免想多了,小妹深明大义,温淑知礼。且女子出嫁从夫,小妹为你执巾栉,何委屈之有?小妹你说是否?”
  我定了定神,道:“陛下,季姜自由熟读内则,知为妇之道,自当恭顺无违,事夫以礼,岂敢更有他想?”
  皇帝笑道:“去病放心了吧!朕的冠军侯迎娶朕的新成君,也是一段佳话!凌大夫君说得不错,大丈夫家中岂可无妻,今日,朕便将小妹赐你为妻,选吉日完婚。朕相信,小妹必是家中贤妻!”
  霍将军道:“谢陛下赐婚!”起身向皇帝行礼,他答应了!我可以明正言顺,堂堂正正地走进他家,做冠军侯夫人!我暗暗在心中发誓,无论缘份长短,我一定尽我全力,做好你的妻子!承担起妻子的责任!爱一个人,便是要为他付出多少,而不是要他为我付出多少!我会让你後顾无忧,让你可以用你的全力去实践你的理想,而不是拖你的後腿!我需要你的爱,但我不需要你的全部!我没有那么自私,我想你也不会是那么自私的人!你有你的家人,我也有。每个人都是有自我的,我也一样,我可以全心去爱你,但我也不可能将我的全部都给你!
  陈夫人笑道:“好了,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去病啊,你可要好好对待季姜,否则,姎可不答应!”
  霍将军道:“阿母敬请放心。”
  皇后和我姊姊也都含笑说了几句祝福之辞。按照汉家律法,我最快也得九月份才能够出嫁,因为那个时候便是我罢卒之时,当我已经不是汉军军人之後,才可以论婚嫁。但在此之间,定下婚约却是无妨。
  宴会上一片喜气洋洋,我勉强抑制住心中的喜悦,尽量保持着仪容不变。怒不变色,喜不失仪,得誉无喜,闻恶无怒,此圣人之言也,我以後会加倍的小心,因为我既然与他名份已定,那么从此以後,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牵连到他,我绝不能给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以机会。
  大事已定,我内心深处却有了隐隐一丝丝惶恐,因为我明白,其实我真的不很了解霍将军,他的兴趣,他的爱好,他的为人我都只是听人言而已,在家里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不是真的能够与他琴瑟和谐?婚姻永远都是平淡的,和爱情的幻想是两回事!有句话说,仆人眼中无伟人,自古英雄有很多都与妻子不谐,当我真正得到的时候,我会後悔吗?不,一切一切都是人改变的,无论他怎么样,我一定要做出最大的努力,去获取我应得的幸福!我表兄左谷蠡王说过,一个性格刚烈的男子是不可能喜欢同样刚烈的女子的,他会更喜欢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才会给他一个温暖的港湾。我在汉家学过多年,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信命!既然命运已经让我走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得靠自己!我一定会让我自己幸福!光想是没用的,必须立即采取行动!
  等到陛下下令散去宴会,众人齐身行礼告别之时,我刻意落在後面,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向陛下求个人情。
  皇帝道:“小妹留在後面,尚有何事?”
  我行礼道:“陛下,下妾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应允。”
  皇帝道:“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我说:“这事,天下除陛下之外,也没有人能答应。”
  皇帝道:“既是如此,朕更要知道什么事再说了。你且说说,你要朕应允何事?”
  我说:“陛下,下妾想向庖人丞公良君学习庖厨之艺。求陛下应允。”
  皇帝顿时笑了起来:“朕明白了,小妹想学好了庖厨,为冠军侯做合他口味的饭菜。冠军侯家里有庖人,何需小妹亲自下厨?”
  我说:“妇理中馈,为夫造食乃为人妻份内之事。下妾岂敢推之庖人?”
  皇帝笑道:“好个有情有心的小妹。小妹的饭菜本来就做得不错,还想做得更好?当年朕怎么没遇上一个象小妹这样的女子?朕好生羡慕去病啊。这也是件美事,朕岂能不允。好,朕令公良蜚到你家教你学习五天,依小妹的聪明,想必能学到不少。”
  皇后也道:“小妹如此有心,去病真有福气啊。多谢小妹。”
  我大喜之下,急忙拜谢,道:“此妾份内之事,何须言谢。求陛下皇后为贱妾保守秘密,不要令冠军侯知道。”
  皇帝笑道:“好!朕答应你。过两天朕就令公良蜚到你家教你学习厨艺。”
  皇后道:“小妹,要不要我把去病的口味告诉你?”
  我说:“多谢皇后。只是这事也请皇后别告诉他。”
  皇后拉起我的手,道:“告诉他们,我要单独留下小妹一会说话,让他们先回去,不用等。宫里自会派车送新成君回家。”
  天色将晚,我回到了家,家里人问皇后留下我有什么话说,我只是说她说了一些家常琐事,支吾过去,我家里的人也没有多问,毕竟,宫里的事,少说为妙,泄禁中事,可是死罪。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什么时候派媒人来我们家?皇后没说,只是听她口气,好像也希望这事快点定下来。也许,也许就是这几天,媒人就会来了,汉家娶妻,必备六礼,无媒苟合,乃是丑行,人所不齿!两位将军都是奸生子,朝中群臣虽不曾当面提及,但私下里什么脏话都说得出来,他们岂可再蹈覆辙?自从被陛下携为贵戚之後,卫家人都加倍小心,卫霍两位将军更是如此。这礼数一定不会少的,现在不过是七月下旬,时间还是挺充足。
  严孝君找来了媒人,要聘琴瑄为妻,经我父母商议之後,暂时让琴瑄以二嫂葭莩亲的名义住到我二兄的官舍之中,到时候严孝君到那里去接琴瑄回西新里完婚。父母的顾虑是,我们家是戚里人家,周围住的都是皇亲国戚,琴瑄虽然获得了良家子的身份,毕竟是倡伎贱民出生,严孝君到我们家来娶她,有些不合适。我私下给了琴瑄黄金五十斤作为她的嫁妆,愿她和严孝君从此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她流着泪,推辞了很久,实在推辞不掉才收下黄金,随我二嫂派来的车走了。
  我汉家成婚,男女双方尊长之辈不在场乃是忌讳,双方商量之後,严孝君决定把自己的伯父舅父兄嫂姊姊姊婿都请来,而琴瑄实在没有亲人,既然二嫂是琴瑄的葭莩亲,那么二兄二嫂便代表琴瑄家的尊长出席她的婚礼,琴瑄更是感激不尽。
  过了两天,陛下果然派了公良蜚来我家教我学习庖厨之技,从前我在未央宫的时候,他也教过我厨艺,但只是口头传授,没有亲手实际教过,我所学的实在有限,这次可不同了,他是奉陛下之命教我的,理论实践都对我进行了细细指导。我带着捐之和几个心腹侍婢天天在我家的小厨房里跟他学习。我请求家里人为我保守秘密,向他诚心请教,仔细钻研,等他走後,又在厨房里实际操作了很久,家里人都说我实在太过用心。我要做霍将军的妻子,连他的饮食生活都照顾不好,我配做妻子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七年,岂能不认真,再说,我知道我和他的姻缘最多两年,每一天对我来说都珍贵无比,我必须加倍珍惜才对。
  什么动不动就幻想诈死逃走,我在汉家这么多年,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越是贵族可能性越小到无穷。且别说以他的性格,高傲之极,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做这种丑事,再说,实施起来也困难重重,潦侯死的时候,为他验尸的都是四个令使,四个人签字出爰书才可以下葬,要瞒过这么多人的眼睛,除非天下人都是傻瓜。身为妻子,依礼连为他浴尸的资格都没有,更勿论助他逃走。什么丈夫死了,妻子为他浴尸换衣,除非这人是除妻子之外任何男性亲属都没有的乡村野人,奴隶贱民,否则这按礼按法都是严格禁止的行为,他们家的男性亲属只怕当场就要和这妻子闹起来。要做这种事,妻子必须得有同谋,知道的人越多,泄露的可能性也越大,汉家律法,诈死如果被查出来,整个家属都要受累。曾听说卫将军的一名下属犯法怕死,装作被淹死在河中,尸体未曾捞到,以死亡论,隐藏在民间,不料没两年就被人认了出来,全家下狱,夷族。他是一军统帅,陛下爱臣,认得他的人更多,真要诈死离开,怎么搞到死亡爰书?怎么隐慝?怎么出关?关传合符哪里去搞?这津关和边关将士都是猪吗?再说,他有什么理由不顾全族性命去装死?他是军人哪!按我汉军军法,将士逃亡,谓之亡军,不但自己要被处死,父母妻子也要处死!大汉将领绝无任何人做过如此贪生怕死、丧尽天良的事!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他这么重要的人物做这事能够瞒尽天下人耳目!如果一人品行如此自私冷酷,他值得爱吗?以我对他的了解来说,他即使真要离开,也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向陛下提出去职,效法留侯!而不可能搞这种只有阴毒小人才做得出的勾当!(历代亡军都是死罪,即使当代中国,将士逃亡也有可能不经军事法庭,立即处决,想必当过兵的人都明白)
  至于所谓的拐到现代,一来我不知道如何穿越时空,二来我们现代中国也有户口啊!我怎么替他搞个户口,没户口他岂不成了见不得光的黑人?怎么找工作?他能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依他的脾气,商人肯定是做不下来的了,做农民,他只怕连地怎么耕都不知道,更无论浴种施肥等技术了,牧民也别提,逐草配种防病接羔,技术也不比农民少。要他去挑粪浇水打扫牲畜的圈舍,依他的脾气,只怕死也不肯做这些事!真以为做一个合格的农牧民有影视小说那么简单了?倒是我总算跟父兄种过几年地,在匈奴放过两年牛羊,学过一点点农牧知识,难道由我养他?再说他还有许多观念与现代人格格不入,无论如何也是习惯不了。别的不说,单是他听到那些女子告诉他:她爱他,她想嫁给他,只怕当场就得昏倒。能够说出这样话的女人得多粗俗无礼啊,汉家女子永远不会这么说话的。这些现实的事一落到头上来,再热切的爱情也得让位。毕竟,生存是第一要务,其余的都得靠後。这些荒唐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一切必须面对现实。我只是一个无力回天的普通女子,我只能够用全力去做好我能够做到的事。
  二十六 愿为比翼鸟,此生共双飞
  又过了两天,霍将军家果然差了媒人来我家向我父母求婚,阿翁阿母自然急忙答应。随後是纳采问名,送来玄帛鹿皮,以雁为挚。复行占卜,大吉大利。按大汉律令,如若这时候男女双方有一方反悔,反悔者就要按律罚金,严重者还可能被髡後徒千里。
  下面的两个程序是纳征请期,霍将军家往我家送聘金和婚书礼书,陛下说我是新成君,这聘金一定不能少,霍将军便加了一倍的黄金,上次我出嫁潦侯,潦侯送来千金,这次我出嫁,霍将军送的却是两千金,我虽然高兴,有时候也觉得这些礼仪有些荒唐,这简直就象他在花钱买妻。这种程序在当时却是必须的,如果没有这种程序,这个女人就等于在自贬身价,会被人看不起!这个男人也会被人说是非礼遭到嘲笑。上一次潦侯的婚书我看都不想看,这一次我却主动向母亲讨来看,还受了父母兄姊的揶揄取笑,可我不在乎,我就是要看!
  大皂囊外面,用篆字写着大司马骠骑将军去病谒箧凌大夫君门下,打开大皂囊,是皂衣箧,打开皂衣箧,里面还有一个皂囊,打开了这才看到婚书。那上面写着他的父母继父兄弟姊妹的名字,他的生辰八字,媒人的名字,我父母兄弟姊妹的名字,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写在一起,盖有长安官府的印章。另有一版,上面写的是聘礼清单,有酒、羊、雁、缯、采、钱、米、嘉禾、长命缕、胶、漆、合欢铃、九子墨、蒲、苇、卷柏、香草等,每一聘礼都单独注明并各有祝福语,还有标明用黄金制作的凤凰、鸳鸯、鱼、鹿、乌、阳遂等等,这是作为官员诸侯能给我的最郑重的礼仪啊!
  我心如蜜,拿着翻来覆去不愿放下,有了这道婚书,从法律上来说,虽然婚礼尚未完成,但我已经就是他的合法妻子了!
  四兄在一旁拿起胶漆,说:“季姜,将军要和你如胶似漆呢!哈哈,还有合欢铃,要不要去振两下……”我低下头,又羞又喜,不敢回答:若得与君如胶似漆,恩爱缱绻,今生更无憾事矣!合欢铃,合欢铃,我……
  我派去替捐之找亲属的家奴回来了,告诉了捐之一个不幸的消息,她的王父患了老年痴愚病,伯父一家照顾她王父已经吃力万分,表示无力收留她,让她不用回上谷了,就在长安找个归宿吧。捐之痛哭一场,茫茫天涯,她已经无路可走。我禀过父母,告诉捐之,她既然走不了,就不用走了,留在我家里吧,其实我和她相处了两年,已经习惯了和她在一起,她若真的走了,我也很是舍不得。她不是我家的奴婢,是我家的雇工,吃住穿我都包,我每个月另外给她开工钱。捐之跪下道:“夫人对我好,愿意收留我,我感激不尽。夫人让我做你的媵妾,追随服侍你一辈子。捐之一定忠心耿耿,全力报答你。工钱我就不要了。”我急忙拉起她,说:“这好办,反正阿母还正在给我挑选合适的人呢,我和你一起生活了两年,我们彼此很了解,你聪明能干,你跟我一块儿过去我正求之不得。你干么不要工钱?你不要工钱岂不成了奴婢?我说过我是雇佣你,你是自由人,这工钱必须得给,你也必须要,不准再说推辞的话。大汉官府雇人修城每个月给钱两千文,我也给你这么多好了。”
  捐之破涕为笑,道:“夫人既然这么说,我就收工钱好了。只是你给得太高了,人家修城才给两千,我做的活儿哪里值得两千钱?”
  我笑着说:“我说值得就值得了!”
  阿翁阿母替我挑选从嫁媵臣妾,本来想多挑几个人,这既是礼法也是凸显贵族排场的惯例,上次我嫁潦侯的时候还挑了十几个人呢,媵臣妾带少了母家的脸上都无光。但霍将军拒绝了豪第,只住在官舍中,按现代人的说法,官舍就是官府对官吏们的福利分房,这种官舍有好几档,最低档是几个合住一间房,和现代的宿舍差不多,好一点的有几间甚至十来间房的,可以和家人住一起。霍将军蒙陛下所赐的官舍虽然也算宽敞,但与豪第相比,是无法比拟的,四兄说得不错,人多了还住不下。没办法,只好先选上四个。早先曾经做过我傅姆的朱母陛下又把她给了我,看样子,陛下显然是想让朱母跟我一起去霍家的,阿母便首先挑了她,另两个是捐之和婢青,还有一个家奴则是万年。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阿母说:“阿母,婢青不能叫青了,这名字必须得改!”
  阿母说:“为何要改?”
  我说:“霍将军对大将军敬重如父,家里的奴婢怎么能犯大将军名讳?我带个叫青的奴婢过去,岂非是对大将军的不敬。即使他口中不说,心里也一定不快。阿母,我不可以这样做的。”
  阿母道:“季姜心细,想得周到。那你就给婢青改个名字吧。”
  我说:“给婢青改名的事,请阿母改好了。婢青是我们家的奴产子,一直都在我们家服侍,从无过错,也该给她赐个姓了吧。”
  阿母说:“好,我跟你父亲说说,就让她姓凌好了。这样,让婢青改名凌嬿,为你的媵妾从嫁。”
  我谢道:“多谢阿母。”
  阿母笑道:“我的亲奴果然聪明,想得这样周到。就凭你这份心,铁石心肠也会被你感动的。霍将军一定会很疼爱你。”
  我脸一热,道:“阿母,什么叫亲奴?”
  阿母笑道:“你刚生下时的乳名啊,你满周岁的时候就没用了,所以你不清楚,你三姊四兄也记不得,其余几位兄姊纵然记得,不过你这名字既然不用,他们自然也不会提。”
  我说:“为什么给我取乳名叫亲奴。干么叫我奴?”
  阿母微笑道:“亲,自然是亲爱之意,奴字叫取贱名,好养活。你生时瘦弱多病,所以你父亲为你取乳名叫亲奴,到周岁的时候就换了小名叫季姜,亲奴也就没人叫了。不过叫亲奴叫着多亲热啊。我几乎都忘了,但你刚才那付模样啊,又让我想起你幼时,就又叫你亲奴了。喜欢不喜欢?”
  我低下头,说实话,我倒真有点喜欢这个乳名,亲奴……亲奴……越少有人知道的名字越亲热……要是他也这么叫我……
  四礼既毕,便是请期,也就是定下婚姻的日期,这必须得由占卜来决定。陛下和皇后亲自挑选了宫里的卜人来占卜,他们的意思是一定要定在九月,因为九月我已经罢卒,正可以在那时成婚,而成婚之後,十月初一元旦之时我便可以以冠军侯夫人的身份入宫觐见皇后了。只是这婚期要避开血忌日,避开反支日,忌讳多的是,卜人挑选了好久,最後选在九月丙午(二十日)日那天,还有近两个月。居然还要等这么长的时间,我心里着实有些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和上一次和潦侯的那次婚姻相反,这次我是热切地盼望婚期早到……一想到这里,不由得面热心跳,看着镜中的自己,脸红到脖子根……可是我确实很盼望那天早日到来,我真的无法抑制……
  陛下再次下诏褒扬我的父母,连我早已去世的外王父都追赠了一个爵位,陛下在诏书中还说我父亲乃圣王苗裔,先赵良将之後,母亲则是鲍叔之後,母道隆备,教养子女有方,着实把我们家夸了一遍。我凌家在先秦之时确是贵族士人之家,这个倒是有案可查,没说假话。可说我外家是鲍叔牙的後代?此事是真是假我阿母自己都不清楚,反正大家都姓了个鲍,五百年前或许真是一家也未可知。攀附先贤,也是古人爱干的事。
  比如说唐朝李氏自称陇西李,自称是李广后代,又自称老子后代,人人都知道是在胡说,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认了两个祖宗?李粉司马迁的《史记》可把老子的后代列得一清二楚: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这就证明老子的正宗后代已经到了齐国,理应为山东人而不是陇西人。李假与李广同为汉文帝汉景帝的大臣,无论是《史记》《汉书》还是李广本人,从来没有一句话提到他们有任何关系,司马迁都没敢说李广是老子后代,公然造假。毕竟李姓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夏商时代就有,李广的李姓怎么得来的可说不清楚。既然李广不是老子后代,如果唐朝又自称是李广后代,岂非有了两个祖宗?老子这牌子就象名牌产品,可比大汉第一逃跑将军叛徒祖宗李广这品牌响得多,不用说也更值钱,所以最后他们便把李广扫地出门,自称老子后代,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这种搞笑的事自古以来都当笑话看。
  我们这样的家庭成婚,首要的要求就是门当户对,门户不当根本就不可能成婚。卫后出身卑微之极,立后诏书居然说她是卫康叔之後,鬼都知道其中有猫腻。
  萧相国亲自制定大汉《九章律》,其中有《户律》一篇(户律,规定婚姻家庭财产继承的法律),明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门户不当者不得通婚,不经媒聘者,不已官(即到官府登记)者不承认是夫妻,不得以妾为妻(除非你手中的权力足以藐视法律)。我家若不是有幸成为贵戚,我根本没资格嫁给霍将军为妻,能当妾都是运气。再说了,按大汉法律,外戚之家婚姻是由宗正负责的,属于皇族事务,我与他成婚,作为正室,我的名字是要被记录在案的。宗正一向管理严格,随便找个人宗正这关都过不去的,没人敢想象宗正下属的各个官员会集体枉法。
  以前我是一点不知道古代的法律,依现代人的观念去看古代社会,真是幼稚之极。别说汉代了,中国所有的朝代都用法律的形式规定良贱不得通婚,身份不明的所谓穿越女黑口哪里有可能成为贵族的妻子啊,最搞笑的这些人明明都是无媒苟合,私定终身,居然还想当元配,受独宠,其实能当上侍寝御婢就是你天大的福气了!事实上,不经媒聘,未官者历朝历代法律从不承认的!
  大汉律法,良人杀了你一个贱民黑口都不算什么大事,贱民与良人相奸,本身就足以弃市了,杀一个犯了奸罪的贱民,明文规定可以赎死!你这黑口穿越女的一条命最多也就只值几两金子而已!古代的法律从来就不是平等的。从中国建立起良贱制度到清末废除良贱制度,都没有一例贵族礼聘贱民为妻的例子,最好不过是放良纳妾,纳妾之後,再为继室,即使是这样,例子也不多。我大汉那几位出身卑微的皇后,无一例外是这个程序。很多人真以为秦法平等,可是我大汉律令承袭前秦,秦汉法律都明文规定卑幼不得告尊长(即子女不得告父母,大父母等),奴婢非大逆不得告主,坚持要告者,秦律规定是不听,汉律规定更严:弃市!同罪不同刑,历代法律都一样,有的朝代的法律还明确规定有官身者可以用爵位官位赎罪。总之,凡是有点地位的人犯法无一不可商量,只有小老百姓犯法最不可商量。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只不过是一句哄人的宣传词,真要偶然发生了,不是皇帝沽名钓誉,就是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现实就是——做梦去吧。
  我让捐之在我的房间里陪着我,也许我的心思,只有她最为清楚,她有时候也会对我报以会心一笑,每次看到她这个笑容,我都会脸上一热。哼,你暗地里取笑我盼嫁心切?我先让你跟着我,以後再找机会把你给嫁出去!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在这一两年这事就必须得办妥。
  父母说时间还早,先给三兄完婚。只是韩英一直住在我们家,这个亲迎之礼难道从前院到後院?三兄反正已经是庶民了,也没那么多的规矩,父母商量後,让三兄和韩英到我们西新里的乡下去完婚,韩英携来的媵臣也都一块儿跟着到乡下去,他们夫妻暂且在乡下住上一段时间,过些日子再回长安。这聘礼什么的,也就只好做一个形式了,左谷蠡王太大方,他陪给韩英的嫁妆比我们家的家产都值钱得多,我们家连奴婢在内几百口子人,只怕一百年也花不完这些钱。经济方面,完全不是一个问题。三兄自己受了一番教训也想回乡下过段清静的日子,韩英更是不习惯长安的各种规矩,能在乡下过日子更是求之不得。
  阿翁请来了董憙和廖宪,他们两位都受到了陛下的重赏,董憙封越骑将军,廖宪封为关内侯,也都已经与家人团聚。只是韩英父母俱亡,兄长又远离,无法禀告尊长完婚,便请董憙和廖宪禀告其父母先灵。又找来了卜人,照样依足了礼数。三兄先回乡下将我们的房子修葺一新,及期来长安迎韩英到西新里去完婚。他们在长安行了大礼,拜过舅姑,韩英恳求多加一礼,他们夫妇一起向北对左谷蠡王遥向行礼。阿母把家中的管钥(钥匙)给了她,送他们回西新里。
  此件大事一了,已经是八月底了,秋风起,天气渐凉。父母为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我是新成君,这嫁妆绝对不能差的,我特意将他给我的当卢置于箱匣之中,他或许不会去看,但到时候我会打开让他看的。左谷蠡王送的瑟和胡笳笛子,还有刘授送给我的璇钟琴,我都要带过去。我一直以为我和将军今生无缘,以为刘授才是我的归宿,没有想到峰回路转,我终究还是能成霍氏妇。那天左谷蠡王把璇钟的羽弦弄断了,我回了汉地,找巧匠已经修补好,这张琴又能弹了。那些诸侯王大都来长安朝觐陛下,但河间王父子今年都没有来,听说是河间王的亲母也就是刘授的亲大母去世,大汉以孝治天下,陛下特诏他们留在河间处理後事,所以他们才没有来长安。
  严孝君辞去封官,仍归庶民,和琴瑄缔结良缘。陛下按律追赠了琴瑄的叔父琴穉季,另赐葬仪,琴瑄和严孝君完婚後,仍旧住在西新里中,我三兄和韩英都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乡中三老乡啬夫等也都去捧场,恭贺二人苦尽甘来。他们打算在新年之後便起程去赵国堵山,完成叔父遗愿,然後回长安居住。
  到了九月份,新年将至,长安人都忙着准备过年。这时候却来了件煞风景的事,那个丢下大军逃命的逃跑国君伊稚斜单于居然派了人来长安请求和亲。什么,给打成这样还想要我们汉家的女儿啊?陛下当场就给驳了回去,不过,出于礼节,却还是打算派人回访。这些事情本来和我们无关,可有关的是,匈奴人的使团中有稽留斯!韩英和三兄得到消息,赶紧带着南伐等人从西新里回了长安。
  那种做子女的叫着嚷着要去告父母的神奇事件,不用问,都是当代底层斗鸡们干的事,在它们眼中,一个簪缨世族整天就是几只雌性在斗鸡,几条母的在争地位,男人们整天就是忙着调节女人之间的争纷,这种家族能活得下去吗?一个能纵容家中母鸡斗的家族,根本就不可能崛起!

  为了苏斗母鸡,所有礼仪法律都得给斗鸡们让路,也一定会有各类舔狗为了当舔狗的感觉甘愿赔上前途甚至生命,一个家族选媳妇,连这都不会选?这种智商,不用问也是底层自恋婆的独家自淫
  稽留斯到我家来拜访,我父亲母亲在大厅中见他。韩英和三兄和我都赶到厅中,虽然我见这个外臣有些失礼,但我真的关心左谷蠡王的消息,再说,左谷蠡王是我的表兄,亲戚之间,问问也不算太过。
  稽留斯向我们行过礼,奉上礼物,阿翁请他坐下。他已经知道阿翁便是左谷蠡王舅父的事,非常高兴,表示要回去禀过大王,让他也高兴高兴。阿翁仔细地问过左谷蠡王现在如何,生活怎么样,家里人又如何,稽留斯一一禀过。
  原来自从漠北大战之後,伊稚斜收拾了残兵败将,远遁漠北,再也不敢到漠南来。地盘小了,重新分配了诸王的领地和收益,左谷蠡王的领地也给割去一片,补给左贤王,但左贤王所部大军全军覆没,说话已无份量。各王的情况都差不多,单于本部的实力也大为缩小,只有左谷蠡王的军队大致保存完整,单于对他加意笼络。左谷蠡王虽然念念不忘杀母之仇,但此时匈奴新败,实不能再起内争,便暂时忍耐,以待时机。单于为左谷蠡王安排,迎娶了口豆连为大阏氏,又赐给他六名新阏氏。他娶了口豆连?又选了这么多小妾?我正想问口豆连怎么样,韩英道:“我这位新嫂嫂怎么样?”
  稽留斯道:“新大阏氏和前大阏氏一样,美丽善良宽厚,对大王恩爱体贴,对诸位阏氏亲如姊妹,对下人宽厚仁爱,大王对她很喜欢。只是,”他对我说:“她的才干可远不如阏氏你。你在漠北之时,大王从不为後帐之事烦恼,新大阏氏至今还不能处理好大王后帐之事。听说阏氏将要嫁冠军侯为妻,恭喜阏氏。”
  我说:“你怎么还叫我阏氏。”
  稽留斯微笑道:“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们胡人的阏氏。阏氏你聪明能干,善良温柔,大王虽然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是牵挂着你的。雄驼草原上的人都怀念阏氏你呢。”
  我说:“口豆连是个好女人,她年纪还小,以後慢慢学习,她会肩负起雄驼草原女主的重任的。大王有她,我也放心了。稽留斯,我是汉家女儿,以後请你不要再叫我阏氏。叫我夫人就是了。”
  稽留斯道:“听说大汉天子封了你为新成君,那我叫你邑君吧。”
  我说:“随你,别叫我阏氏就行了。”
  稽留斯跟我们说了很多话,送了很多礼物过来,韩英请他把自己的事回去跟左谷蠡王细说。他已经娶了口豆连,夫妻感情还这么好,我暗暗祈祷,祝愿他以後平安快乐,完成夙愿,报得杀母之仇。
  有时候想起,我凌惠即使出身再高,再有才德也是严重魅力不够,人家总有成群男人爱不说,而且其中定然有一两个刻骨铭心的,那个男人不和已和别的女人结婚后,一定和别的女人合不拢,甚至根本不愿做夫妻,可是,我遇上的每个男子,即使他们都明确觉得我可爱,但不能和我结婚之后都很快另娶他女不说,还都跟他女感情很好,生儿育女,完全把我扔一边。唉,我真是毫无魅力啊。
  稽留斯不久便随匈奴使团回了漠北,临走那天,再次来我们家拜谢。阿翁阿母和诸位兄弟都送了些礼物,阿翁还给左谷蠡王带去 ,并给姑妹送了一些祭品,我也挑了一些自己织的锦帛,让稽留斯带回漠北送给他。
  九月五日,正是我罢卒之期,皇后在宫中召见我们这一队女骑全体队员,为我们举行宴会,赠送我们每人一份礼物,从此之後,我不再是汉军军人,我也不会再受军法处罚。这也是汉军的规矩,南北军士卒罢卒之时,皇帝召见他们,举行宴会,赠送路费和给予奖励,让他们回家,而女骑们罢卒之时,则由皇后召见,同样举行宴会,只是我们都是京中贵族之女,这路费就免了,只是送些礼物而已。
  罢卒之後,我的未央宫门籍合符便要收回,以後我是外命妇,非宣诏不得入宫,要进宫看二姊便不方便了,宴会结束後,皇后让我去飞翔殿看看二姊,谢过皇后,我来到飞翔殿中。
  二姊坐在凭几之後,半倚在凭几上,她看上去神情颇为欢悦,却也掩不住一丝黯然。她一见到我,便招呼我过去,我行过礼,这才走到二姊身边坐下。二姊轻声道:“妹妹就快要成婚了,姊姊祝福你,你比姊姊更幸运。冠军侯的脾气,皇后跟我说过,你只怕要多多忍耐才行。妹妹,这个世界上,想象永远比现实更美。”
  我说:“季姜已经有所准备。季姜知道该怎么办。”我心想:无论多么刚强的男人,他心里总有柔弱的一面。用针尖对麦芒那肯定是不行的。以柔婉之术驭豺狼之心,这道理我从小就知道。我会用我的温柔和聪慧获得他的尊重和爱的,我相信我能做得到这点。他以前是否爱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爱情是要自己去争取的,总不能等着他来讨好我,是我想获得他的爱,不是他想获得我的,我不主动出击难道等他来主动?要是他一辈子不主动讨好我,难道我这一辈子就不能得到他的爱情了?我们的时间太短,我耗不起。我必须自己去争取!我也不相信他有什么不得了的脾气,最多不过是大男子主义严重,这是古代社会男人的通病,幻想他象个大学生般地去讨一个女人的欢心肯定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些荒唐小说中的所谓霍去病其实都是霍有病,不忠不孝,违礼违法,饥不择食,没见过女人似的,象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般去包一个搁哪儿都讨人嫌的外加又脏又蠢又淫无知无礼还自以为聪明乱发脾气的见不得光的死刑犯小女人当情妇,笑死人了,包情妇也不能包这种女人啊!这个世界上有这样荒唐的男人吗?更无论他了!我早就知道,他性子光明磊落,高傲自负,直来直去,他整天忙于国政军事,有空就去玩驰驱蹴鞠,斗鸡走马等这些长安贵族子弟最爱玩的游戏,根本没时间在外闲逛,更不会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大汉律法,官吏有包外妇行为的,免职,耐为鬼薪,此外妇没为隶妾,如果有私生子,母子一块儿当隶臣妾,终身为奴,私生子居然想继承父亲爵位,真是笑掉大牙!卫霍二位将军是私生子不假,但他们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父母根本不是什么官吏,二来他们的地位是自己挣的,可没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一丁点。霍将军要真有这样哪怕类似的行为,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史官不大肆夸大才对,笔下不知会记些什么。从商朝开始,历朝历代对官吏包外妇的行为都在打击,都认为是丑事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合礼合法,又不是什么外妇情人,我会尽到为人妻的责任,我也有权力光明正大地去获取我应得的那份感情!我也会剑术,会骑马,会六搏,会投壶,会斗鸡,会蹴鞠,兼且知书识礼,能书会计,熟读圣贤书,我自己就能陪你玩,要斗嘴我也能引经据典,一定驳得你哑口无言。女子不得御外事,我一定遵守,以免给你惹麻烦,但关起门来,且看我的手段!
  二姊微笑道:“季姜从小就聪明,会察言观色,心又细,又能干,会为别人着想,又识大体,行事谨慎知礼。父母兄姊,见过你的人都赞你懂事。二姊也相信你们能幸福的,你罢卒之後,门籍合符要收回,入宫不便,二姊也不容易见到你了。二姊赐你一些器物,让中官送到家里去。二姊还有一些话要跟你说。季姜,女人的心要宽容一点,要容得人,妬忌可会害人害己。二姊在宫里,从不妬忌,后妃以不妬为义。哪个男人不这样,想开一点,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快,更何况,你是嫡妻,是女君,你应该向皇后学习,凡事依礼依法便了,不必跟贱婢一般见识。”
  我心里一惊,说:“二姊,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将军他有侧室?难道我一嫁过去就得二女侍一夫?怎么没人告诉我?是大家都认为这事太正常了,不值一提?
  二姊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意思,你想开一点就是了。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暗暗着急,心想:这事从来没有人提起过,难道他真的有妾?不管是不是真的,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赶出家门,我可不愿意跟人共侍一夫。虽说朝中官员蓄妾是很正常的事,没妾的才不正常,但我可不能接受一个小妾在旁碍我眼睛。
  二姊伸手拿了一支步摇,插在我的头上,道:“你头发剪之後长了两年,倒也能挽髻了,把这金步摇插在头上,这是二姊送你的。你戴着很好看,让我好好看看你。二姊不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今日就权且先行祝福了吧。大姊和三妹还有两位姊妹婿二叔他们是不是也要来长安了?”
  我说:“二姊也知道,两位姊婿和两位堂兄现在蒙陛下恩宠,已经不是庶民,而乡中官吏,要来参加婚礼得向官府请假。时间没那么长,据说是要等到我成婚的前几天才赶来。”
  二姊跟我说了一下午,待天色将晚之时才让我回家。走出司马门,上了车,不由得回头一看,从此之後,要再进入这座辉煌的皇宫可不容易了,难免有些惆怅,可是以後用不着再担心军法从事,也觉得一身轻松。回想着二姊的那番话,总觉得有些不大放心,只是我却不大好意思去问阿母和几位兄长,即使他真的有个妾,本来也再正常不过,谁也没当作一回事,我急着去问,反而显得我毫无教养,没出门就犯妬忌,好吧,车到山前自有路,到时候再说。
  回到家中,我整天待在楼上,织布刺绣看书,不再下楼一步。朱母又对我进行了一番德容言工四德教育,在我出嫁的前三天,又在家庙用鱼为我举行了祭祀仪式,表示我“四德学习”结业,成绩合格,准予毕业,可以出嫁,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为我做这样的事了,只是学习者两次的心情判若天渊,一次是恨嫁,一次是盼嫁,一次是敷衍,一次是认真……
  大姊三姊和两位姊婿还有二叔一家赶了来,准备参加我的婚礼。两位姊姊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三姊知道我和潦侯有名无实,其实这次才是我的头一遭,她跟我说的有些话听得我脸热。两年不见,大姊和三姊都已为人母,大姊为夫家生下一子,已近周岁,很得舅姑喜欢,她在夫家的地位更加巩固。三姊则生了一个女儿,也已经半岁了。
  陛下正式下诏,册我为冠军侯夫人。诏书曰:夫妇之义,合二姓之好,正婚姻之纲,礼之道也!今凌氏季女,先王之裔,灵远悠长,外出鲍氏,世以称贤。秉质柔嘉,温恭婉嫕,冰清玉洁,兰馨蕙芬。四德不违,六行俱备,幼习《诗》《书》,长娴礼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策为冠军侯夫人,赀双雁以聘,驱百辆以迎,成五伦之始也。
  虽说这类诏书都是官样文章,大都差不多,但是,给我如此高的赞誉,也是少见之事。这故然是在抬我,可也是在抬他啊!我家里人莫不欢欣得意,我也暗暗羞喜交集。
  陛下和皇后又赐下无数珍玩,还让朝中大臣都来庆贺,各王公大臣除了几个自命清高的大臣外,都到我们家送礼表示祝福,父亲叔父和四位兄长两位堂兄忙里忙外,着实辛苦。
  明日就是丙午日,我一夜无眠,幻想着他走到我面前,伸手迎我上车的时刻,梦已圆,而这梦是美梦还是幻梦,需要我自己去争取!
  时间在流逝,它为什么不能流逝得快一点呢!我有近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我天天都在想他,想得那么热切,那么炽烈,他也在想我吗?
  次日,我沐浴更衣,阿母和朱母亲自为我上装装扮,穿上黑红色的镶着华美金玉之饰的婚礼礼服,头上插了金步摇,快到黄昏时,到家庙拜别祖先神灵。站在房中面南而立,朱母站在我右边,捐之凌嬿站在我後面,万年因是男奴,等我上车的时候自行跟随。听着外面好像很热闹,不知有多少客人。
  四兄在门口露出头,笑道:“季姜急不急呀?”
  我脸上一热,心想:我快要急死了。他怎么还不来?
  四兄道:“日没之後二刻半,新婿上门,现在还差一刻。季姜放心,将军是聘你为妻,怎能不亲自来迎?他若不亲迎,你不上车就是!到时候你哭不哭得出来?”
  我感觉到我的心好像有节奏地在跳着,手上好像也在冒汗,虽已经秋天,但今日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我脸上的化妆可别被汗水冲走了才是,我一张五花脸上车,那可没脸见人。四兄还问我哭不哭得出呢,其实我只想开怀大笑一场……
  四兄又道:“其实我也很急!比你还急。我天天盼这天呢!”
  我奇道:“你急什么?”
  四兄笑道:“我在军中,受够他的各类要求,把你兄长练得要死要活,而且每次都是我向他恭敬行礼,这次,终于轮到他向我恭敬行礼了。我天天盼的就是这天!你以後帮我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就算是为你兄长出口气了。”
  我忍不住一笑,四兄真是的……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新婿到……”我差点立即就想往外跨出一步,却看到朱母在旁,那一步便没敢跨出去。
  现在,我父亲一定迎了出去,迎他进门。我偷眼往外一瞧,果然看见我父亲在阼阶上面西而立,母亲在房外朝南而立。霍将军穿着一身同样华贵的以黑红色为主,锦绮罗穀缯采十二色的重缘礼服,正在朝我父亲行顿首之礼,口称:“子婿去病拜见外舅!”站起身,复又向我母亲行拜见外姑之礼。我的眼光一步也没离开过他,他的脸庞犹如浮雕一般俊美明晰,他的身形犹如苍松一般挺直,他的气质宛若飞龙一般灵逸高贵,他缓步而来,满天的明月光似乎都落在他身上,其余人和他一比,似乎突然都显得微不足道,我这目光若是被人注意到,真是太失礼了。
  他真的是我的新婿,这不是梦吧?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确定这是真的。我父母满脸堆欢,急忙搀扶。他回过头,向我二叔二婶兄嫂姊姊姊婿堂兄等人行礼。我的每位亲人都笑脸相迎,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非常高兴。这和潦侯那次完全不同,上次他们人人可都是绷着脸,一看就知道他们心里都不痛快。行完礼,一抬头间,我们双目相交,虽然天色已昏,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眼中的笑意,他也很高兴!那一瞬间,我的心差点就要跳出喉咙,我使劲抓住了我的衣袖,抑制住我几乎失态的狂喜。
  他微微一笑,转过身,依礼这时候我就可以跟着他走了。我尽量镇定,迈着从容的步伐跟着他下了阶。这时,我父亲开口了,我和他都站住,聆听父亲的教诲。只听我父亲说:“季姜,昔为凌氏女,今为霍氏妇。孝奉舅姑,敦睦九族,不违夫命,与邻为善,一心事夫,不御外事。切记切记!”说完递过一匣,内装衣服和簪钗等物,我说:“女儿谨记!”躬身行礼,双手接过,转身交给捐之拿着。
  我母亲道:“季姜,恪尽妇道,谨守妇德,抚前妻子当如所生。努力谨慎,事夫以礼。”说完从婢女手上拿了一只容臭,替我系上,又拿了一卷包裹好的书,交到我手上,道:“孩子,这卷书待会你在车上看看。”我行礼接过,好奇心起,母亲给我的是什么书?等会在车上看?母亲又道:“季姜,事舅姑如事父母,切勿忘记父母告诫。记住,不被任何人提到的女人才是好女人。”我说:“女儿谨记!阿母放心,没有任何人会提到我。”把书交给身後的凌嬿拿着。上次我嫁潦侯之时,父母一句话也没有,今日可是按足了礼数,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记得两位姊姊出嫁的时候,说的话跟今日的差不多。
  我跟在霍将军的身後走出了大门,他伸出手,要扶我登车。我把手交到他的手上,他的手是那么的温暖,那一瞬间,我好像被箭射中一般,身体略微抖了一下,从我对他倾心的那一刻起,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人……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