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大喜,看来琴瑄是以讹传讹,一时间也忘了跟左谷蠡王斗嘴,忙道:“她们现在在哪里?”
左谷蠡王看了我一眼,我自知失礼,向他报以歉然一笑,左谷蠡王也笑了,道:“既然如此,就把她们姊妹带回我帐中养伤吧。找巫医来看看她们,能不能好起来,就看她们自己的运气。这对姊妹也算是有骨气。”
稽留斯道:“遵命。大王,刚才我见到了单于和颛渠阏氏。单于说,大王身上有伤,明日不能参加祭天仪式,请大王子代替便是。赵王阏氏受惊过度,也可以不参加。颛渠阏氏说,请赵王阏氏就在帐中休息,烦劳大王好生抚慰。她还给赵王阏氏赐了一些器物,等会便送来。”
左谷蠡王道:“代我多谢单于,多谢颛渠阏氏。”
稽留斯道:“还有一件事,单于说,大王受了伤,身边更需要有一个人照顾。他已经为大王找到一个合适的大阏氏人选,就是前大阏氏帛珠的小妹口豆连(匈奴语:云),单于说她年方十五,容貌品行都与帛珠相似,大王从前也见过。明日就让口豆连来大王帐中,请大王看看她,此事由大王最终决定。”
单于这么快就为他物色了大阏氏?听起来倒是不错,左谷蠡王自己愿意否?只见左谷蠡王用手扶榻,似想坐起,显然也很是惊讶。
过了一会,左谷蠡王道:“口豆连我确实见过,可是当时她才十一岁,我怎么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单于这么快就决定将她嫁给我,她自己愿意么?再说,帛珠去世不到半年,我就另选妻子,我实是有愧。”
我心想:小妾都纳了,孩子都有了,怎么现在说起眷恋妻子了?脸皮真厚啊!
稽留斯道:“这么说来,大王不同意?”
左谷蠡王道:“也不是不同意,单于没说错,我家里确实不能没个人来管,阿瓫姬既无治事之才,也无驭下之能,还好妬成性,惹事生非。她给我理的帐目简直一塌糊涂,我都看不懂!她确实担不起大阏氏的责任。可现在我暂时还不想娶大阏氏。阿瓫姬实在不行,我暂时让窂绵陵(三阏氏的名字)来管管也还能凑和。一来帛珠去世不到半年,她是因我死的,我这么快就另娶妻子,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他;二来我的伤还没好,总不能在这时候去口豆连家里迎娶!娶个妻子礼节繁多,可不象纳个侧阏氏那么简单,这是想加重我的伤势?三来口豆连年少,我家里的事情也复杂,即使我娶了她,她短时间内也未必能够当好这个大阏氏。当年帛珠也学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做好了我的内主。单于又何必急在一时?”
稽留斯道:“那大王要我怎么回复单于?”
左谷蠡王道:“跟大单于说,我可以和口豆连先定亲,但再怎么也得等过得一年再娶不迟。明日,先让口豆连到我帐中来,我想看看她,四年不见,不知她变成什么样了。”
稽留斯道:“那我就去回复大单于了。”
左谷蠡王道:“好。”
稽留斯走後,左谷蠡王道:“季姜若是无事,也可以回去休息。等会跗利姊妹送回来,你若是想看看她们就去看,我会要最好的巫医去照顾她们的。看她们个人的运气。”
我说:“多谢大王。季姜还有一件事没想明白,想请教大王?”
左谷蠡王道:“什么事?”
我说:“既然扁阗已经被大王所掌控,他何以还要来刺杀大王?”
左谷蠡王道:“他若不来,叔珞怎么会有机会呢?他来制造混乱啊,这样也可以给他手下人一个交代。倒是跗利姊妹,白白地被他利用了,一看我离开帐中,赶紧去通知他,成了第一个怀疑对象。季姜,你那天一定要去集市,难道真的是凑巧了?你到集市是有什么目的么?”
我摇头道:“我只是想去玩玩。”
左谷蠡王道:“算我信你,反正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闷在帐中,想去散心也可理解。我故意带了一把普通的刀,借口因为微服,不能让人认出,所以不能带我随身弯刀。这种刀在大月氏国的宝刀面前,当然不堪一击,一劈就断。我事先穿了软甲,护住了前胸後背要害,扁阗带头进攻,他们几个人拿快刀攻击一个赤手空拳的我,如果不是扁阗有意维护,我哪里是仅受了点轻伤就完,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当真,居然杀了他们一人!我真正没有想到的是,他手下人居然敢挟持你!我想来,他自然是不敢真正伤害你,我回到帐中,叔珞来求见我,我就知道要有事了,我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她会用我的刀来刺我小腹!要是真的一刀捅穿,我怕也活不成。这一刀砍得很重,虽然我早有防备,却也伤得不轻,我忍着自己的伤痛,连夜派人去找你,甚至激得右贤王亲自去找,後来又让你兄长去找你。你不感谢我,还讽刺我?你对得起我?”
我说:“我怎么敢讽刺大王?我打不过大王,智慧不及大王,甚至斗嘴都比不上大王。我样样不及大王,在大王面前,我只有规规矩矩的份。”
左谷蠡王笑道:“斗嘴都比不上我?倒好像我很喜欢和你斗嘴一样。和一个女人斗嘴,我实在没兴趣,这话我还给你。希望你言行一致。你回去吧!”
我行礼告退,打算回自己寝帐,等会跗利姊妹送回来,去看看她们怎么样了。
迎面正遇上兄长,我急忙向他迎去。三兄道:“你去求见大王有什么事?”
我说:“我一是为跗利姊妹求情,二是求大王放我们回长安。”
三兄微笑道:“为跗利姊妹求情不难,要回长安可难了。大王一定没有同意你回长安是吧?”
我说:“兄长如何得知?”
三兄道:“有人告诉我,右贤王说要杀你!”
我大吃一惊,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三兄道:“右贤王说,他是中邪了,才会让这个鲜卑女人进了大王的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说:“怎么会是我呢?他中不中邪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兄道:“那是因为你给他绣了只发明在他的礼服上!”
我说:“他纯粹是在胡说,我给他衣服上绣了只发明,跟他中邪有何关系?”
三兄道:“他被削去封地,夺走部属,恨上了大王,他以为大王是真的喜欢上了你,所以想杀你泄愤。大王是担心你的安全。右贤王虽然不敢明着杀你,可是真要私底下暗箭伤人,我们还真的不好防备,你忘了今年那批来害大王的杀手么?从今日起,你不要再离开大王的营帐了。”
我说:“兄长你怎么知道?难道右贤王这话是公开说的?”
三兄微笑道:“公开倒不至于,不过,这事我知道。我想大王也应该知道。季姜一切小心。”
一时之间,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似是喜悦,又似是愁苦;似是伤感,又似是甜蜜;似是羞涩,又似是惭愧……
三兄低声道:“那个人一直没有离开过左日逐王的大帐,我们也一直没找到机会杀他。我们不走也好,这件大事还没办成。”
听了三兄的话,我突然感到汗颜,我竟然忘了我自己来匈奴的大事了,剑没取到,那个虻臼还没杀,我怎能急着回长安?既然还得留在匈奴,天子交给我的大事,我必须时时刻刻挂在心上,我自己是不敢再去单于寝帐了,但我可以想办法给廖宪或者那神秘的“第三个人”创造机会!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总有一天,我想他会来找我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在窥探我呢!我记得我对廖宪说过的话,总有一天,我要让左谷蠡王心甘情愿地帮我夺剑!我轻轻地握了握双手,暗暗发誓:只要我一天没有离开匈奴,我就一定要尽全力去完成天子的命令!
告别三兄,我回到自己的寝帐,没过多久,颛渠阏氏派人来赏赐了我很多器物,吃的穿的用的都有。我谢过颛渠阏氏,把那些器物取出与云娜琴瑄捐之共享。别的倒也罢了,那朹果(朹,山楂古名)脯酸甜可口,我忍不住多吃了几颗。
上林苑的果树众多,再加上四方所贡,未央宫中瓜果从来不缺。陛下向来慷慨,一有时鲜瓜果,往往便赐给臣子们共享。我在长安之时,经常吃到这些瓜果:樱桃(樱桃自古便名樱桃),杮,梨的种类尤其多,我记得的都有芳梨,紫梨,大谷梨,青梨,紫条梨,白梨,秋子梨,甘棠梨,楟奈等十来种,还有白柰(苹果,《本草纲目》释为频婆,《植物名实图考》释其为频果,《中国植物志》释为苹果属苹果),林擒(花红),杏,各种桃:秦桃,绮叶桃,紫文桃,霜桃,各种李:紫李,绿李,朱李,黄李,青绮李,金枝李,侯李;荔枝(汉时气候温和,上林苑亦种荔枝),胥余(椰子,上林苑有栽种),瓜(即甜瓜),橘……诸般佳果,一年四季,食之不尽。可现在远离长安,到了这漠北苦寒之地,想吃新鲜朹果是没指望了,只能吃些朹果脯,一时之间,遥念长安,手拿朹果脯,不由得痴了,眼泪在我眼眶里打了几转……
云娜在一旁道:“阏氏怎么啦?”
我说:“我想起长安,一时感慨。没什么。”
云娜道:“阏氏别难过,我兄长说过,他一定会送你回去的。”
我点头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再难过了。”心想:君子随遇而安,再说,我在匈奴也没受什么罪,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快。
又拿了些果脯与众人分享,直到有人通知我,跗利贝卿姊妹已经送了回来,我急忙到她们帐中去看。
这姊妹二人都已经换过衣服,身上盖着被子,脸上身上的血污也洗过了,除了她额头上的一条口子外,咋一看上去,似乎没受其它伤。但我握起跗利的双手之时,却见她手上全是伤痕,等我揭开她的衣襟之时,更是触目惊心,她前胸後背到处都是鞭痕,虽然已经上了药,止住了血,但这遍体鳞伤的悲惨情形亦让我暗暗切齿,这些匈奴人,竟然对两个弱女子下此毒手!太狠了!比起跗利,贝卿的伤势要轻些,但也是一身血迹斑斑,两个女子都昏迷未醒。
琴瑄和捐之云娜站在一旁,看到跗利贝卿的伤势,俱都面无人色,显然十分害怕。巫医要给她们重新洗伤换药,让我们暂时退下。
守在帐外,等巫医给跗利贝卿都换了药之後我又进帐去看了她们一次,巫医说看起来她们的情况还算稳定,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之忧,贝卿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应该无大碍,但跗利是伤在头部,若是跗利明日还醒不来,只怕她的伤情就堪忧了,看她的运气吧。现在她们需要安静,巫医让我们尽量不去打扰,每天去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左谷蠡王的帐中举行了一个送行仪式,送虚闾鞮一行去参加祭天仪式,我与三兄董憙琴瑄捐之云娜等人都在一旁相陪。除了左谷蠡王因伤无法亲去参加外,几位阏氏都去参加,包括瑟瑟。
左谷蠡王倚在榻上,给不到七岁的长子虚闾鞮穿戴礼服,他亲手给儿子戴上金冠,佩上弓刀,那孩子神情凛然,竭力装出一付大人样,但说什么也掩不住举手投足中的稚气,看着固然可爱,但也有些惹人发笑。左谷蠡王嘱咐了虚闾鞮几句,虚闾鞮用稚嫩的童音答道:“阿爸放心!孩儿一定不会丢人的!”
左谷蠡王笑道:“好,我的小勇士,可以出发了!”
虚闾鞮道:“是!”回头对众侍卫道:“出发!”稽留斯上前,将虚闾鞮抱上马背,自己坐在他身後,和他共骑,转过马头,虚闾鞮在马上向左谷蠡王挥了挥手,一转眼,看到我和云娜在一旁,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也向我们挥了挥手,道:“两位纳格,侄儿走了!”一行人出帐而去。
云娜笑着走上去,握住左谷蠡王的手,道:“虚闾鞮真可爱!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却装出一付大人样!”
左谷蠡王道:“我小时候也一样。虚闾鞮是我和帛珠的长子,是我的继承人。他能早日知事,自然是好事。可是我心里也很矛盾,我的童年结束得太早,我原本不希望我的儿子和我一样,过早的体会到世事艰险,他应该有个快乐的童年,可是帛珠死了,我自己又……”
云娜道:“对不起,兄长,我说错了。”
左谷蠡王微笑道:“你没有说错。我想休息一会,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我们告退回自己的寝帐,本来我们就住得很近,即使回来,掀开帐门也能够看见左谷蠡王,他倚在软榻上,仿佛睡着了。他毕竟刚受过伤,即使不是致命之伤,也一定使他很虚弱无力。他确实需要休息,事实上,他看起来精神虽然还不错,但脸色一直是苍白的。
远远传来音乐之声,若断若续,显然是祭天仪式已经开始。
现在不过东中之时,不如去看看跗利贝卿姊妹伤势如何。我们到了这对楼兰姊妹的帐中,只见跗利仍然处于昏迷之中,贝卿倒是已经醒了,一名侍女正在喂她喝水。贝卿看到我们,支撑着坐了起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云娜道:“我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却害我兄长。我本想不救你们,可是赵王阏氏却一心为你们求情。你们得感谢赵王阏氏!”
贝卿道:“云娜喀莎,我本来就没有让你收留我们姊妹,是你自己主动要收留我们的,难道我们姊妹还要承你这个情?我们确实应该感谢赵王阏氏,她是汉人,与我们楼兰与匈奴人的恩怨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救我们,当是纯属义愤,她的恩情,我们知道,不用你提醒!赵王阏氏,”她转过头,对我说:“大恩不言谢,你的恩义,我们姊妹自当铭记于心,永世不忘!若有用我姊妹之处,我姊妹二人愿以命相报!”
我说:“其实你们之间的仇恨,跟左谷蠡王无关,甚至也不能怪前右日逐王,是他手下的僮仆都尉作的恶,你们应该找那个僮仆都尉呀!”
贝卿道:“我们不知道那个僮仆都尉是谁,右日逐王是主人,我们不找狗主人找谁?他虽然不在了,左谷蠡王是他的儿子,父债子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赵王阏氏,你对我们的恩情我们永远记得,但这和仇恨是两回事。虽然我们没能力报仇,但我们尽了力,死後也有面目见父母双亲。”
我说:“你们的父母若是有知,一定希望你们平安过一生,而不会愿意你们去送命。你姊姊还没醒呢!”
贝卿道:“如果今日姊姊还不能醒,只怕就醒不过来了。匈奴人,又欠我们一笔血债!他们迟早会受报应的!即使我们报不了仇,但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会看到他们给赶得象丧家狗一样的时候!”这,这倒是真的,大汉很快就会把匈奴人狠揍一顿的,即是报了我们两国之间的恩怨,也等于是帮了你们。
云娜怒道:“我兄长宽宏,不追究你们的大罪,又救治你们。你们还这样!等你们伤一好,我马上把你们驱逐出去!阏氏,琴姊姊,捐之姊,我们走!我不想再看她们!”拉着我离开了帐。
其实跗利姊妹不过是别人利用的工具,扁阗为了妻儿的性命,出卖了她们,这对姊妹真可怜,但愿跗利吉人天相,能够醒来,云娜说她不想再看到她们,那下午我自己来看。
走到自己寝帐前,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了看左谷蠡王,他好像还在睡,今日的阳光很是明媚,微风习习,风中带着一丝泥土和草原的气息,我的心湖好像也被风吹得起了一层涟漪……
正在这时,只见一名侍卫走过,向左谷蠡王禀报。左谷蠡王站起身,走进了自己的寝帐,过了一阵,又走了出来,但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早上穿的是件白衣,现在却换了一件华贵的红衣,身上又配上了些金玉之饰,两名侍卫陪侍在侧。云娜道:“一定是新嫂嫂要来了。我去看看。”说完便向左谷蠡王跑了过去。我心想:这么近,即使不特意去看,也能看到那位口豆连到底长什么样。
不久,一名约三十余岁的中年华服男子带着群男女径向左谷蠡王走去。那些男女约有七八名,大部分服饰看起来像是侍卫侍女,其中有一女子,也身着一身淡红色的衣裙,腰系白色系腰,头戴金饰,容貌颇美,乍一看上去,与大阏氏帛珠甚是相似,体态不及帛珠丰满,显得纤弱了些,却似乎比帛珠高些,她低头缓缓行来,举手投足之间似是有些拘谨羞怯。我不用看第二眼,便猜到她肯定是伊稚斜单于为左谷蠡王选的继妻口豆连。那名男子多半是她和帛珠的亲兄长,听说帛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她兄长作为家长,理所当然地为妹妹的婚事奔波。
我一掀帐帘,走进自己的寝帐中,心想:左谷蠡王选新阏氏,与我又没关系,我去看什热闹,现在龙城祭天仪式应该结束了,那些人都快回来了,等会少不得还有一番热闹。不知左谷蠡王的那些“老阏氏”们怎么对待左谷蠡王这个才十五岁的新妻。毕竟名份在那里管着呢,口豆连再年少不更事,也是单于亲赐的正室,又出身高贵,料她们也不敢如何。
在帐中睡了午觉,倒也睡得很沉,外面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热闹……
黄昏时候,我用过餔食,自己去看了看跗利姊妹。跗利还在睡,难道她……贝卿看到我,显得很高兴,告诉我,跗利下午醒了,饮了些水又睡过去,巫医说,可能跗利能保住性命,至于贝卿自己,已经好得多了,吃了一些湩乳。我听到这里,也不禁为她姊妹高兴,可是她们的伤好了,日後回楼兰去,一样的孤苦无依,她们显然是不能留在匈奴的,我能带她们回大汉么?这事,怕也难,我去跟兄长商议商议……
找到三兄,跟他说起此事,三兄摇头道:“我们不知哪天才能回长安,现在我们自己都是多蒙左谷蠡王照顾,你想左谷蠡王把这两个仇人养着?再说,我们自己的事还没结束,那个虻臼还没杀,万一到时候引起匈奴人的怀疑,我们的麻烦也多。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你也管不了这么多的事。”
我低头不语,三兄道:“别难过了。今日下午,单于为大王选的新大阏氏来了,看来大王很满意。听云娜说,大王已经同意……”我猛然抬头,看着三兄,着实有些震惊。
三兄道:“看你这样。难道你真喜欢他不成?他是匈奴王,你是汉家女儿,他当然是要娶匈奴贵族女子为妻的,就象你,也只能够嫁我大汉王侯!即使你嫁的潦侯虽说曾是匈奴王,但也是我大汉天子亲封的汉家侯爵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大王说他与口豆连暂时定下婚事,等过了大阏氏的周年再迎娶!也就是明年春天迎娶。”
我咬了咬嘴唇,道:“三兄你多心了。季姜明白事理,自有分寸。”
三兄微笑道:“我相信我的季姜小妹懂事。”
月亮升上了树梢,我让侍女把我的琴拿来,拨动琴弦,一曲即罢,方悟我所奏的竟然是《高山流水》(注:古琴曲《高山流水》本是一曲,至唐时始分成两曲),不由有些暗自惭愧,我如何会奏此曲?
琴瑄笑道:“夫人眼中,知音是何人?莫不是大王?”她是倡伎出身,颇精音律歌舞。
我急忙摇头说不,捐之也在一旁抿嘴偷笑,我不由得大是窘迫。
云娜道:“我去叫我兄长来听琴。”说完不等我出声阻止,自行离去。过了一会,云娜果然拉了左谷蠡王来。
侍卫为左谷蠡王铺上软榻,他在榻上坐下,道:“难得季姜请我听琴,多谢了,刚才我在帐中,听了琴音,我的心都宁静了许多,巫医说,这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只是隔得远了,听得不是很清楚,季姜重鼓一次可否?”
我心想:我可没脸再鼓《高山流水》了。想了想,便奏了一曲《神人畅》,此曲传为帝尧所作,帝尧祭祀之时作此曲,神人降临,与民同乐。其音纯朴,曲风苍古,只用五弦,却用尽十三徽及徽外泛音,弹奏起来,清亮铿锵,宏远健逸,神妙无比。以前我虽学过,但一直不敢弹,但至那晚听左谷蠡王笳声之後,自觉琴艺有了进步,特意一试,弹奏起来,倒真得曲中三昧,不由得暗暗得意。
左谷蠡王闭目而听,一曲既罢,道:“季姜的琴艺好像又精进了。不过,季姜鼓此曲,清丽有余,古澹未足,似犹有可锤炼之处。”
我不禁脸上一热,清丽有余,古澹未足,正中我所鼓《神人畅》之弊,左谷蠡王竟然一语中的,不由更生钦佩之意,谁想这域外漠北竟然真有知音!口中道:“大王竟深通琴理,妾惠献丑。”左谷蠡王笑道:“这是我跟汉人学士所学。深通琴理是吹嘘,我自己根本不会鼓琴,但我喜欢吹胡笳,音律之道,琴笳亦有相通之处,听听别人的曲子还是行的。”
云娜道:“阏氏学吹胡笳也吹得不错,不如阏氏再吹一曲笳曲好吗?”
我忙道:“我初学胡笳,哪敢在大王面前逞能?云娜不要再说此事。”
突听三兄的声音道:“刚才是季姜在鼓琴?我和董郎中君本想早些休息,听到琴音,过来看看。”
左谷蠡王道:“令妹忠孝友义,才德兼备,琴音佳妙,我很是欣赏。王司马君有妹如此,阖门有光。”他这么称赞我吗?心里不由得暗暗欢喜。
只听三兄道:“多谢大王称赞。”
左谷蠡王道:“天色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云娜道:“兄长就不能多坐一会,我还想……”在左谷蠡王耳边说了几句。左谷蠡王笑道:“云娜,你今年下半年就十五岁了,按大汉的故事,十五岁无论如何也得许嫁!一年一年拖大了,那可不行。可你还这样不懂事,看将来我到哪里去找个愿意娶你的夫婿?你想一辈子跟着我?”
云娜脸红道:“兄长,你怕我嫁不出去啊。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完站起身,不知是我的错觉呢还是她真的有这样的眼神,我觉得她似有意似无意,眼光瞟了我三兄一眼,然後便急匆匆地跑开了,就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
左谷蠡王道:“我们回去吧。”我和三兄董憙等人向左谷蠡王行礼,他带人回帐。
在回去的路上,三兄对我说:“季姜的琴艺最近进步得很快,居然敢奏《神人畅》,且深得此曲三昧。难得难得。对了,是不是大王传授了你些什么?”
我说:“没有。我只是听大王吹奏过一次胡笳曲,领悟了些琴曲的道理。”
三兄道:“你也在学吹胡笳是不?”我说:“嗯。”便不敢再说,我怕说多了三兄会责怪我。
三兄看着我,我只觉我的心怦怦直跳,生怕他责怪我,过了一会,只听他叹道:“希望能早一点离开匈奴……”便没有再说了。
谢天谢地,他没怪我。我心想:左谷蠡王还说要带我回雄驼草原,去北海游玩呢,他根本就没有送我回去的意思……
过了几天,左谷蠡王的伤势已经明显好转,我常常见他跟他的几位阏氏在林中闲步。自从祭天仪式结束之後,匈奴王都陆续走了,从各地来龙城的商家也有些走了,虽然那个集市照开,但人少了,也没有那么热闹了。叔珞被交给了左谷蠡王暂时关押,按照他们匈奴的法律,让叔珞的兄长羽都居出钱来赎回妹妹。那群被抓去的大月氏人和楼兰商人在左谷蠡王的求情下,单于答应放了他们,不过扣留了他们所有的财物,仅让他们留下随身的马匹衣物,将他们全部驱逐出境。我没有见到扁阗那一家人,按左谷蠡王的说法是,他们是被左谷蠡王暗地放掉的,这一家人一直没有被单于捉去,由左谷蠡王自行看押。贝卿受的是外伤,伤势其实不算重,明显好了,吃饭骑马均无大碍,跗利的伤势虽未大好,但神智也算清醒,据巫医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左谷蠡王把她们姊妹交给楼兰商队,让商队带她们回楼兰,我让云娜把那队商人的首领召来见我,馈赠了些钱物药材,叮嘱他好好照顾跗利姊妹,那首领不住道谢。我怕那首领口是心非,又加了一句:我以後会派人去楼兰查问。其实我根本没有派人去楼兰的能力,但此人收了我的财物,若是不忠我之事,不吓唬吓唬他哪行?馈赠的这些财物也是左谷蠡王给我的,慷他人之慨,想想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转念一想:我这样做,也算是为左谷蠡王积些阴德。
跗利勉强能走,贝卿扶着她向我顿首道谢,我嘱咐贝卿好好照料跗利,又赠给她们姊妹一些珠玉,劝她们回楼兰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着报仇,她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她们姊妹平安一生。贝卿把她亲手做的一套楼兰衣裙送给我做纪念。
那个虻臼还没有杀,三兄说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左日逐王的营帐,我们总不能到左日逐王帐中去杀他,还是要等他离开之後再杀。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心焦,看左谷蠡王的伤势恢复情况,只怕再过三五天他就要让我们回雄驼草原了,别我们走了虻臼都还没走,那可糟了。
这天下午,我在坡上歇凉,突然看见虻臼带着四五个人骑马离开了左日逐王的大营,向南而去。他终于出来了!我急忙站起身,几乎是小跑地去告诉三兄,三兄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没你的事!”
当天晚上,我牵挂此事,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次日午後,我照例在坡上乘凉,云娜和两名侍女陪伴一旁,琴瑄和捐之则带了两名侍卫出帐到集市上去闲逛。自从上次的刺杀事件平息之後,琴瑄和捐之常去集市,我知道琴瑄不死心,还想找到她的叔父,毕竟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们出入营帐,左谷蠡王倒是没有阻止。
餔食都吃过了,黄昏,琴瑄和捐之还未回来,我担心起来,怕出什么事。云娜安慰我说,她们有侍卫陪着,不会出事的,我正想派人去看看,突然见琴瑄和捐之从远处向我跑来,捐之一脸惶恐,琴瑄的样子显得很是可怕,她的头发也散了,满脸都是泪痕,衣服上也沾满了草泥。我连忙站起来:“琴姊姊,你怎么了?”
琴瑄猛地跪到了我的脚下,道:“夫人,救救我叔父。我今日下午才见了他,跟他说了话。他真的是我叔父!他改了个姓名叫史汉强,混在那个商队里,所以商队里说没琴穉季这个人。我们刚刚说了些话,匈奴人突然闯了来,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杀人凶手,要杀死他!”
我说:“你先把话说清楚,怎么回事?”
琴瑄道:“那些匈奴人说,有一个汉地来的商人今早被一箭穿心射死。他们调查後发现,在那弓箭射程之内,只有我叔父一个人!所以他一定是凶手!要杀了他!可是商队的人说,那是匈奴人在胡说,在那弓箭的射程之内,明明有三个人!为什么说一定是他!”
我心里怦地一跳,忙道:“是哪个商人被杀了?”
琴瑄道:“他们说那个商人叫虻臼。长久以来,一直在和匈奴做用铁器换良马的生意。夫人,你去求求大王吧,只有大王才能救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哪!我好不容易和他团聚,转眼又要失去吗?夫人,求你了!”
你叔父在为大汉做间谍,这件事,只怕匈奴人没有冤枉他!如果虻臼真是他所杀,他是在为国除奸,即使你琴瑄不来求我,我也会尽全力营救他!他是我大汉的热血男儿,岂能不救!
我说:“我马上去找大王!”云娜道:“我陪你去。”反正这距离不算远,我很快到了左谷蠡王大帐前,对侍卫说:“劳烦禀报大王,凌惠求见!”
只听左谷蠡王的声音在帐中说:“赵王阏氏有事找我?请进!”他听见了我在外说话。侍卫一掀起帐帘,我走了进去。
帐中有两个人,左谷蠡王坐在桌後的椅上,面前摆放着几块木板,那上面刻了很多符号,我在匈奴一年,知道这是匈奴人用来记录统计人口牲畜的(匈奴无文字,但有很多符号,用以统计人口牛羊数目,一般记录在木板兽骨或皮革上)。二阏氏阿瓫姬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畏惧,看来刚才阿瓫姬正在向左谷蠡王禀报家里帐目,左谷蠡王的精神看起来倒是不差,脸色也不象以前几天那么苍白,伤势看来恢复得不错,神情之间却似有怒意,我估计是在生二阏氏的气,我记得他说过,阿瓫姬给他理的帐目一塌糊涂,他都看不懂。
看我进来,左谷蠡王站起身,我急忙行礼,左谷蠡王低头还礼。我说:“凌惠有急事求见大王。”
左谷蠡王笑道:“我原也知道,如果没有急事,你是不会来找我的。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琴瑄的叔父被人诬陷,说他杀了一个叫虻臼的商人。求大王相救!”
十八 故国关山家万里,风沙满眼空断魂
左谷蠡王道:“此事我已经知道。呼衍侯没抓错,他们没有诬陷他!对了,那个人不是叫史汉强么?他怎么是琴瑄的叔父?”
我说:“他原来叫琴穉季,史汉强是化名。他是琴瑄的叔父,多年不见了,他们今日下午才得相认。求大王相救!”
左谷蠡王淡淡一笑:“季姜,呼衍侯没有抓错他!确实是他杀了虻臼!虻臼与我大匈奴合作多年,在军臣单于在位的时候就向大匈奴贩卖铁器!为我匈奴立了不少功劳,他莫名其妙地给杀了,若是我们不给他个公道,以後哪个商人还敢再卖铁器给我们!我不会去求情的!因为他该死!”
我急道:“他是琴瑄的叔父啊!琴瑄说那附近有三个人,怎么就一定是他了!”
左谷蠡王笑道:“不好意思,在那附近的三个人,一个就是呼衍侯,一个是我的手下铸造都尉曹未央,还有一个是他。呼衍侯不会杀他,曹未央也不可能,不是他是谁?”
这,怎么曹未央也在那里?曹未央叛逃边关,人品卑下,投靠了你才讨得一口饭吃,自然是不会背叛你了。听左谷蠡王这么说,我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左谷蠡王道:“他竟然是琴瑄的叔父,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单于已经知道这事了,非常愤怒,要求一定严惩!我也觉得应该如此。不牵连琴瑄就已经不错了,我为何要为一个凶手求情?”
我说:“即使呼衍侯没有嫌疑,那曹未央呢?为什么他就一定没有嫌疑?”
左谷蠡王眼珠好像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因为曹未央是我派去的,若说曹未央有嫌,是不是说我有嫌?”
什么?你派去的?你派他去做什么?
左谷蠡王道:“看你神情,一定在想,我派他去干什么?这是我的事了,我是不是事事都要向你解释一下?我觉得我对你费了很多唇舌了。”
若不是此事事关琴瑄的叔父生死,他这般说法,我肯定要讥刺他几句,但现在有求于他,岂能惹他动怒?于是我说:“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你们只是认为他在弓箭的射程之内,但请问,有谁亲眼看到他射杀虻臼了?有人证物证么?既然没有确凿证据,仅凭他在弓箭射程之内就认定他是凶手,不太荒唐了?这又岂能让人心服口服?”
云娜道:“兄长,阏氏说得很有道理啊!兄长你想想吧。琴姊姊很可怜的。”
左谷蠡王道:“这样吧,听你说来也有些道理。我派人去问问具体的情况,看他们是否真冤枉他。至于其它的,等弄明白事情经过再说。”
我说:“多谢大王。”云娜也道:“多谢兄长。
左谷蠡王道:“你们先回去等等。对了,季姜,云娜,我们後天就回雄驼草原!我已经不想在这里多待了。你们准备一下。”
云娜喜道:“我早就不想待这里了,一点都不自在。”
我说:“这么快就走?”
左谷蠡王笑道:“你还想再在这里待么?我已经够了!再说,我新增加了封地和人畜,这也得去清点一下。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我迎面碰上三兄和董憙。看到我,三兄道:“琴瑄一直在哭,我们刚才才知道原来那个史汉强是琴瑄的叔父。你是不是去求了大王?”
我说:“大王说他再派人去问问,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云娜在我身後,三兄自然不便深谈,只道:“希望琴瑄的叔父吉人天相。”
那天晚上,我们陪着琴瑄,在帐中等消息,琴瑄满面是泪,坐着发呆,每个人的心都如火烧火燎一般,偏偏又都无能为力,时间慢得就象老牛拖车一样,焦虑化成一滴滴的水滴,一滴滴地击在众人的心房,每一滴都让人心痛,甚至心碎……
我知道匈奴人并无监狱,一旦判定案件,往往不过数日便即处决,可不象我大汉,若非谋逆大案,都只在冬季处决,有一定的时间可以继续申诉调查。但我对此事却是束手无策的,一来我根本不能出帐,不能亲自去为琴穉季辩护,再说,我身为女子,也没资格去过问这类事;二来我自己也心虚,因为我觉得十有八九虻臼真的是他杀的;三来我也不知具体过程如何,如何能够在其中找到漏洞?
月如水,风清凉,夜愈深,夜未央……
突然,外面有一个侍女说:“赵王阏氏,喀莎,大王要我通知你们,所有的证据都证明琴穉季确实射杀了虻臼,他自己也承认了,单于说明日处决他。如果琴瑄想再见琴徲季一面,他可以帮忙。”
琴瑄惨叫一声,冲出帐去,可没走几步,她一脚踩在一根树枝上,一头栽在地上。我连忙冲上去扶起她,云娜道:“我去找兄长再求求情。”说完便朝左谷蠡王的大帐跑去。
我和捐之把琴瑄扶进帐中,她人已昏迷过去。我说:“捐之,你看着琴瑄,我去找我兄长问问。”
三兄听到这边的动静,和董憙一起早就出了帐,我在帐外看到他,道:“兄长,他们要杀琴瑄的叔父,那怎么办?”
三兄压低声音道:“这事他们只怕真的没冤枉他。那个虻臼也许真的是他杀的。也怪他大意了一点,暴露了自己,我们也没办法。”
我说:“你们怎么会联系上他的?”
董憙道:“我联系的不是他!我也不知道谁是出手杀人的人。说穿了,我们只是把情况传出去,具体负责安排动手的人我也不知是谁。夫人,这些事情都是单线联系,到底谁找上他的,我和你一样糊里糊涂。”
我急道:“那我们就救不了他了?”
董憙道:“我们要是真的不顾一切,事情反而闹大。我们大汉在匈奴苦心经营的情报网,只怕会给他们挖出来,这不得不偿失么?到这时候,我们只能舍弃他了!将来,我汉军将士会为他复仇的!”
三兄道:“季姜别难过,事有轻重缓急,你着急也没用。要报效国家,总得有牺牲的,他的牺牲不是毫无价值的,除了虻臼,便是为国家除去一个奸贼,减少我汉军将士的伤亡。陛下定会厚恤他的。”
我说:“他可是琴瑄唯一的亲人!琴姊姊太可怜了,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好不容易叔侄相认,转眼又是这样。”
三兄道:“他既然为国而死,琴瑄作为功臣之後,汉家自有制度,陛下绝不会亏待她!”
我说:“琴瑄还是贱民……”
三兄道:“她叔父为国而死,这贱籍一定可以除了,并且另有封赏。”这件事真是无法挽回了?我一想到琴瑄的伤心便不由得感同身受,可怜的琴瑄,她终究是孑然一身,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只见云娜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道:“王司马,董郎中,阏氏。我兄长说了,他派人再去打听过了,这件事没有可疑之处,虻臼就是他所杀!他为虻臼抵命,天经地义。昨日晚上,虻臼从左日逐王的帐中出来,回自己的商队。今日早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离开,经过一片树林之时,突然从林中飞来一箭,正中他的咽喉!他当场就毙命了。他的手下人一边呼救,一边四处搜查,那里离呼衍侯的营帐不远,呼衍侯每天早上都喜欢带人在附近闲逛,当时他和他的三名侍卫正在附近转悠,一听到呼喊就跑了过去,看见了那个叫史汉强的汉人正骑马离开,同时也看见了曹都尉朝另一个方向驰马离去,不过史汉强和曹都尉都没有看到呼衍侯。呼衍侯本来就是主管刑狱的,他立即派人搜查了附近,发现了扔在林中的弓箭,没见到别的人。他把这事上报了单于,单于震怒,下令彻底调查。他们先找了曹都尉,曹都尉说,我兄长派他去找呼衍侯交代一件事,他快要走到的时候想起有一件器物忘了,于是又回去拿,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我兄长也证实了,下午的时候他们便查到了史汉强身上,当时正是琴瑄和他闲话之时。他们抓了史汉强,史汉强解释不清他为何那个时候在那树林中,在弓附近发现的抉(古代射箭之时用来保护拇指的一种工具,今俗称扳指)又正好能够套在史汉强的指上,这便是证据了。後来史汉强承认虻臼是他所杀,虻臼本来贩铁,後来却又开始贩卖药材,抢了他们的利润,同行是冤家,严重影响史汉强行商的收入,而且那天相遇时,虻臼恃强凌弱,所以他才动了杀机。”
这史汉强把为国杀奸的事情解释成商业纠纷,普通仇杀事件,明显是想把事情独自揽下,以免惹起匈奴人的怀疑,查出我大汉在匈奴的情报网。看来,他本身就是想舍身为国!
云娜道:“我兄长说,这件事没什么可疑之处,虻臼就是史汉强所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史汉强是一定要抵命的,明日就杀。琴瑄若是想再见他叔父最後一面,他倒可以帮忙,其余的就别说了。阏氏若是不好跟琴姊姊说,我去告诉她去。”说完便回去我们的寝帐。
若不是那天我看到了虻臼和匈奴人的交易,告诉了三兄,便不会惹出这些事情来,琴瑄便不会遭此打击。可是我这么做是为国除奸,而琴穉季明知他杀了虻臼会有什么後果,也义无反顾,他也算是死得其所!若是我们不杀他,他的行为会害死更多的汉家将士!家国大义和朋友小义,我只能做一抉择,琴姊姊,你莫怪我!将来回到长安,我必全力完你心愿!为你脱籍为良人,让你堂堂正正做你所爱的人的正室!若我做不到此,誓不为人!一想到琴瑄的悲哀,我心中的伤痛不可抑制,眼泪一滴滴流了下来。
三兄道:“季姜别难过。我必将此事禀明天子,厚赏琴瑄!”
我掏出绢帕,拭去眼泪,抬头只见云娜和捐之扶着琴瑄正在朝左谷蠡王的大帐而去,想来琴瑄是想再见她叔父一面,左谷蠡王说这个他可以帮忙的……我向琴瑄去的方向躬身长揖,琴姊姊,你放心,你叔父的血不会白流的……
当晚琴瑄和捐之都没有回来,我和云娜在寝帐中也是迟迟无法入睡,直到天亮时才勉强睡着。
没睡多久,我觉得帐中有了动静,我翻身坐起,却见琴瑄和捐之已经回来了,琴瑄坐在床边,目光呆滞,看着前方。我说:“琴姊姊,你……”
琴瑄道:“我琴瑄这辈子终究还是天煞孤星的命……没有亲人……”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道:“琴姊姊,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姊姊!”
琴瑄道:“我是贱民,我不配!”
我说:“你配的!你和你叔父都是大汉的好儿女!我就是你的妹妹,你的亲人!”
琴瑄一把抱住我:“夫人!”我们彼此的眼泪都染湿了对方的衣襟……
我让人安排了早食,琴瑄却是食不下咽,只呆呆望着天边发愣。我们几人也都没有胃口,那天下午,左谷蠡王说琴穉季已被处决,让琴瑄去给她叔父收尸……琴瑄当时便昏倒了……
等琴瑄苏醒之後,捐之扶着琴瑄,在几名侍卫的陪同下离开了左谷蠡王的营帐。我本来想陪着琴瑄同去,可是左谷蠡王却不让我去陪同!他说明日就要拔营回雄驼草原了,我是赵王阏氏,这次来龙城,连丈夫坟上都没去看一次,实在荒唐失礼,所以我必须去祭祀祭祀赵王,而他,也要去看看他那死去的几名阏氏,琴瑄又不是我的什么亲人,她的事我犯不着管!我自己的事才是正事。
说句实话,我几乎已经把潦侯给忘了,我好像完全记不得我赵王阏氏的尴尬身份都是从他而来,若不是左谷蠡王提起,我把要祭祀他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不由有点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跟左谷蠡王一块儿去祭祀赵王。
左谷蠡王带了一群侍卫把我送到赵王墓前,巫师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我按照他们匈奴的规定,老老实实上祭品,行祭礼,想起这一年来在匈奴的遭遇,也不禁悲从中来,着实流了些眼泪,在外人看来我是在为赵王流泪,其实为他流泪确实有那么一点,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我自己,甚至为了琴瑄……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也实在没法骗自己说我的眼泪是为了他。
左谷蠡王也给赵王上了些祭品,行了礼,然後便送我回营,自己带着云娜南伐去看他那三位阏氏的墓,顺便让南伐去祭祀他的父亲。
我在帐中等了很久,琴瑄和捐之才回来。琴瑄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她将布包郑重地放在自己的衣柜中,便倒在床上,看着帐顶,一言不发。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神情呆滞,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
捐之偷偷告诉我,那布包里面装的是琴瑄叔父的一缕头发和一件衣服一双履袜,琴瑄没法把叔父遗体带回大汉,只得就地安葬,但将他的头发和衣冠带回大汉,也算是让叔父魂归故土了。
捐之还说,琴穉季很想葬在祖坟附近,琴瑄说即使她一路乞讨回家乡,也要办到。琴瑄是赵国堵山人,离邯郸不远,她一个弱女子,这千里迢迢,要回去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件事我会全力帮助她完成的。看她的样子,还是别打扰她,让她静一静。
当天晚上,残月清冷,夜风浸凉,树影婆娑,风动树枝,传来沙沙的轻响,我和云娜捐之陪着琴瑄坐在树下,任那漠北的夏夜之风吹过我们的鬓边,卷起我们的如墨青丝,我们都还年少,以後的日子还很长,无论如何悲痛也得放下……突然,我听到了左谷蠡王在吹胡笳,那笳声如此悲凉,如此凄婉,听之不由得令人泣下,云娜说,左谷蠡王在几位阏氏的墓上洒了很多花……
不管怎么样,这次来龙城经历的所有悲欢离合都过去了,去日如烟,时间如同流水一般,始终都会逝去的……
第二天一早,左谷蠡王的手下便开始拔营,不到中午,队伍就出发了。左谷蠡王的几名阏氏和我云娜捐之琴瑄等人分坐了几辆车,其余侍女都骑马随同。这次回雄驼草原,左谷蠡王的队伍中多了几辆载重车,据说装的都是单于赏赐及诸王的馈赠,有了这些累赘之物,只怕走路都要走得慢些。叔珞被单独关进一辆车中,一日只放她三次出来吃喝拉撒,看她容颜清减,着实可怜,消息送达鲜卑山,她兄长要带赎金赶到雄驼草原,来回总得几个月,她怕是得当几个月的囚徒,但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刚离开扎营地没多久,却见前面一支队伍迎了上来,我看得清楚,原来那人正是右贤王。队伍停了下来,左谷蠡王拨马上前相迎,两人在马上行礼。只听右贤王道:“贤侄走得倒急,也不多待两天。”
左谷蠡王道:“我雄驼草原上有事,我得赶回去。我已经禀明了单于,霸给想来应该知道。”
右贤王冷笑道:“新增一大笔收入,想赶着回去清点,是不是?”
左谷蠡王笑道:“霸给即然说是,侄儿怎么敢说不是?”
右贤王道:“你……算你厉害!你小心点,你这次虽然占了便宜,可下一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左贤王才是储君,你现在的实力与他不相上下,直逼单于,这可大违我大匈奴历来的法统,总会有些人不服气的。”
左谷蠡王道:“多谢霸给提醒,径路会小心的。多谢了,现在时间不早,我若走晚了,今日晚上可不能及时赶到宿营地了。径路告辞了,蹛林再见。”说完一施礼,招手示意队伍出发。
右贤王笑道:“贤侄啊,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你要知道,你得气死!”
左谷蠡王道:“什么事?”
右贤王道:“我可不能说的,我要说了,凭我现在的实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径路,你自以为聪明,可我觉得你很可怜,你给人卖了还在帮他数钱!”
左谷蠡王正色道:“霸给说的什么意思?”
右贤王道:“径路,你很能干,很会招揽人心,可你别忘了你的身世,你是汉女所生,大匈奴不服你的人多的是!你要起异心,那就准备开打吧!”
左谷蠡王道:“我的身世缺陷我自己明白,不用你提醒。还有,我起什么异心?”
右贤王冷笑道:“但愿明年今日,你还能笑得出来!”一挥手,道:“我们走!”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听右贤王的口气,难道左贤王不服气,单于心里也有疙瘩?他们会对左谷蠡王不利么?匈奴诸王内讧,对我汉家自然是好事,可我也不愿意左谷蠡王受到什么伤害,毕竟他对我有恩,再说,我们要回长安,也得靠他才行。
稽留斯纵马上前,道:“大王,右贤王说的什么意思?难道单于和左贤王……”
左谷蠡王道:“你不许乱说!我们走。”
他骑马走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也不知想些什么。
走了几天,离龙城已远,我发觉我们走的似乎不是上一次来的那条路,他们不可能迷路,不知道左谷蠡王让我们在草原上打转是何用意。
不过,草原上的景色真的美得让人惊叹。现在,正是夏天,无边的碧绿,一望无际,在蓝天和白云的辉映之下,显示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旷远和深邃,浑然博大,浩渺无边。繁花似锦,芳草传香,草原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湖泊,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七彩光晕,宛若一颗颗镶嵌在绿毯上的珍珠,不时有牧民赶着牛羊,唱着牧歌从我们身边经过,令人心旷神怡。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都似乎被这苍茫静谧的草原冲淡了,只想让人的心灵融入那碧绿的草原,纵情地欢歌,随着草原上的风遨游在这壮美的草原之上。
这天傍晚,左谷蠡王派去探水的人回来,禀报左谷蠡王,说附近未能找到合适的驻营地,要再行十余里才有合适的驻地,左谷蠡王命人加快行程,务必在天黑之前赶到宿地。不料瑟瑟和七阏氏八阏氏乘坐的车坏了,一时间又修不好,瑟瑟有身孕,不便骑马,天又快晚了,左谷蠡王让二阏氏下来骑马,让瑟瑟去坐她们那辆车。
二阏氏阿瓫姬道:“不是我不愿意骑马,而是我带着孩子,小孩子不方便骑马。”左谷蠡王剑眉一挑,道:“你把女儿交给窂绵陵,你自己下来骑马。”阿瓫姬极其勉强地从车上跳下,抱着女儿,迟迟不肯把孩子交给三阏氏窂绵陵。
我知她不愿意骑马,她不愿意我愿意,于是我说:“二阏氏,你来坐我这辆车吧,我去骑马。”
左谷蠡王道:“你是客人,怎么可以这样。”
我说:“那又什么不好,我很久没骑马了,正想骑骑。二阏氏带着孩子,原也不方便骑马。”
瑟瑟道:“既然赵王阏氏愿意骑马,我们也应该顺着她才是,对吧?大王?”
左谷蠡王道:“那也好。阿瓫姬,你带女儿去坐赵王阏氏那辆车。来人,给赵王阏氏备马。”云娜抢着道:“兄长,我不坐车了,我也要骑马。”左谷蠡王道:“你就会凑热闹。好好好,别嘟嘴,你也骑马。来人,再给云娜准备一匹马。”
我骑上马,三兄在一旁道:“这也是在草原上,要是在汉地,你这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我笑道:“兄长也知道这是在草原上,不要紧的。”
三兄苦笑了一下,道:“你在这里野惯了,等回了长安,我看你怎么受得了!”
我笑道:“怎么会受不了?你妹妹适应力很强的。”
左谷蠡王道:“准备好了吗?走吧!”纵马前行。
他的马原本就是千挑万选的良驹,整个队伍中没第二匹马及得上,稍一驰骋,便是一骑绝尘。几名侍卫用尽全力追了上去。云娜道:“阏氏,我们也追上去!”好久没有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了,我的骑术可别退步了,今日正好练练技术,于是我使劲催马,和云娜一起追了上去。
翻过一道山坡,但见晚霞满天,整个草原上似乎都披上了一层金纱,左谷蠡王和他的侍卫们已经放慢了脚步,我们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不用这么着急,离驻营地已经不远了。先派去的人已经在扎营了,你不用担心会野宿。”刚说到这里,突听天空中传来一声雕鸣,划破了草原的宁静。我抬头一看,但见一只金雕正振翅飞过头顶。云娜道:“兄长,把这只雕射下来行么?”
左谷蠡王道:“好!我现在就去射雕!”
他取下强弓,纵马急行,仰头向天,弯弓如月,箭去如风,但听得那金雕呱地一声惨叫,从空中直坠下来!我喜道:“大王真的射下了这只大雕,我去捡起来!”
左谷蠡王笑道:“捡起来?射下大雕要去捡?我们草原上的人才不会去捡呢!去捡的一定不是草原上的人!”
我说:“不去捡就让它掉那儿哪?”
左谷蠡王道:“这样。”他催马赶到金雕坠地之处,一躬身,用长弓一抄,便将死雕挑在弓上,复又催马回来,用弓将雕送到我的面前,道:“就这样!根本不需要去捡!季姜,这只雕送给你,你接受么?”
我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我哪里敢伸手去接,草原上的男子将自己猎物送给一个女子,这意味着向她示爱!他一直都很理智,为何要把这猎物给我?
云娜笑道:“阏氏接受啊!”我迟疑不决,云娜一伸手将金雕接过,道:“兄长,我替阏氏收下。”
左谷蠡王笑笑,道:“季姜的庖厨之技很好,我只是想吃季姜烧的雕肉汤,没,没别的意思,刚才我是一时失……失……”过了一会道:“对不起,刚才我没有想过别的,等会麻烦季姜为我,不,为我们烧一鍑雕肉汤。”
我忙说:“行,等会我去烧汤。”
那天扎营的时候,侍女将金雕拿去扒了毛,洗剥干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我架起铜鍑,守在一旁烧汤,其实我没有吃过雕肉,我这样加工亦不知是否好吃。
左谷蠡王坐在离我们数丈之外,一直看着火堆……我的雕肉汤烧好之後,所有吃过的人都说好吃,我自己尝尝亦觉不错,看来他们没有说假话。
那天晚上他喝了好几椀雕肉汤,又喝了很多酒,醉了,二阏氏和三阏氏服侍他休息,结果这二人都被他赶出了大帐,他说,他要一个人待着,不要任何人来服侍他。
稽留斯道:“大王心里很烦恼,行事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赵王阏氏,大王说,若他有失礼之处,请赵王阏氏多多包涵。”
两位公孙将军正面刚单于,故意给李广一个功劳李广都捡不了
我说:“这也没什么。他哪有什么失礼之处?”
稽留斯道:“赵王阏氏不怪他就好。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回到雄驼草原了,大王说,我们饶道贺述部,去看看大阏氏葬身的那条河,他想去凭吊一番。”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走的不是原来的那条路,左谷蠡王怎么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难道他真的会遇上什么不测事件?他赠我金雕,是真的一时思虑不周还是情不自禁?我一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发热,尽力摒去思绪。我们还得待在这里,待在这无边大漠,浩渺草原之上……
故国关山家万里,风沙满眼空断魂,长安在何处?
自从那天射雕相赠之後,左谷蠡王很少跟我说话,他避着我远远的,我更不敢主动去找他说话,兄长虽然无一句责怪于我,可我知道他心里的不悦。云娜虽然隔三差五地主动和他说两句话,兄长却用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她,饶是如此,云娜却依旧如故,并未有知难而退的意思。琴瑄和捐之都在我面前提起云娜对我兄长的爱慕之情,都说云娜美貌绝伦,纯真可爱,当真不错,她对我三兄的感情只怕傻瓜都能看得出来了,现在就差人捅开这层薄膜,不如我去说说。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我不想去说合,其实我觉得云娜做我嫂子没什么不好,左谷蠡王对我们兄妹有大恩,云娜能嫁我三兄也是我们对他的报答,但我知道这其中有很多的麻烦,我汉家儿女的婚姻,岂是自己说了算数的?万一我父母在长安为兄长订下婚约,兄长却在这里和云娜定亲,那云娜可怎么办?按礼按法,只有父母选中的女子才可为妻,儿女自行选中的只能为妾,在没有得到父母允可之前,依我们家现在在长安的地位,兄长怎能擅自定亲?再说云娜虽是汉女,但家世与我家不般配,又是匈奴左谷蠡王之妹,这样一个身份,兄长要和她定亲,这就不仅是违礼之事,还是违法之事!不知陛下和二姊会有何态度?三兄和那个冯郦的事已经扯不清楚,再缠上一个云娜,这对三兄来说可不更麻烦,另外,三兄自己是不是喜欢云娜呢?我没有看出来,只怕这仅仅是云娜的单相思,我怎能让兄长为难?
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出的事,左谷蠡王聪明绝顶,又那么爱他的妹妹,如何会看不出来?但他却一直保持沉默,显然,他的忧虑和我的差不多。
又走了几天,来到了大阏氏帛珠葬身的河边,我们在河边扎营。现在草原上的景色和冬天的茫茫冰原完全不同了,那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当天晚上,新月如钩,左谷蠡王不让别人跟着他,一个人带着大阏氏的两个儿子离开了营帐,到河边去祭祀大阏氏帛珠,很久才回来,他把两个儿子送去睡觉休息,一个人坐在一株树下,手里拿着胡笳,却没有吹,只痴痴地望着天边那钩新月。
我站在自己的帐前远远地看着他,他转过头,看到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走了过去。他站起来,道:“季姜,帛珠的遗体一直没找到……”
我说:“大王别难过。大阏氏要是知道大王为她这么难过,一定很欣慰的。”
左谷蠡王道:“那又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再大的权力也有无法办到的事。从前,我大父的素月阏氏死在沙漠里,当时,他还只是一个王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无法带走素月阏氏的尸体,只能够将她就地埋葬,他做了记号,打算以後迁葬。後来他做了大匈奴的单于,派了两百人,从夏天找到秋天,找了几个月,也没能找到素月阏氏的遗体,莽莽黄沙,浩浩渺渺,到哪儿找去?到最後,他只能够跪在地上,祈求心爱的素月阏氏原谅他,他已经尽力了……他终究也是一个人,又有谁能在瞬息万变的沙漠里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呢?”
我说:“祖舅已经尽了力,若是素月阏氏知道,也不会怪他的。”
左谷蠡王道:“素月阏氏是我大父的表妹,从小他们就在一起。她是大父的原配妻子,也是我大父最心爱的女人,大父每年举行祭天仪式的时候,都会单独祭祀她。可是她死得太早了,她二十岁都没活到,她留下的唯一孩子也不幸夭折了。如果那孩子活着,继承单于位子的就不一定是我伯父了。”
我说:“素月阏氏若知道祖舅这么怀念她,一定很开心……”
左谷蠡王道:“可她不会知道的……帛珠也不会知道我在怀念她,想不到我和大父的命运如此相似,自己最心爱的妻子都悲惨的死去,而且都找不到尸骨……”
我说:“大王也在这里找了很久,大王也尽了力了。大阏氏在天有灵,会原谅大王的。”
左谷蠡王道:“在天有灵,季姜,你说人死了真的有魂灵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是有的……”
左谷蠡王道:“希望是有的?哈!希望有……你知道么?”他的眼睛里似有泪光:“帛珠是我的原配妻子,她嫁给我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也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却象长姊似的照顾我这个十二岁的小丈夫,她总是在默默地为我付出,为我牺牲,我娶了很多女人,她从未有一句怨言,她照顾我的每个孩子,无论是不是她亲生的,她都一视同仁,她从来不让後帐的事来烦我,她给了我全部的爱,到头来还为我而死。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么?可我,完全忽略了她,就好像她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一样,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痛苦,她的伤心。是我害了她,我一直很後悔,我不该责备她,那根本不是她的错。”他紧紧握住双手,满面痛苦之色,眼中似有血丝。
我说:“大阏氏要是知道大王如此怀念她,她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她也一定不愿意大王这般痛苦……”
左谷蠡王道:“刚才我真傻,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回去吧,让我独自静一静。”
我说:“大王,有一件事,我知道我不该说,可我真的为大王担心……”
左谷蠡王道:“什么事?”
我说:“那天右贤王说的话……”
左谷蠡王打断我的话道:“这些事你不用过问,我知道该怎么做。季姜你担心这个,是何用意?你怕你回不了长安?你放心,你肯定能回长安的,哪怕我一命归天,你也能回去!”
我说:“大王误会了,我不是担心我回不了长安,是担心大王你!我总算也看了很多书,自古以来,功高震主,单于真会一心一意信任大王?右贤王的话不无道理,请大王小心为上!”
左谷蠡王笑道:“你真心也好,假意也好,不用多说了。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这事不用你担心。我谢谢你提醒,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行礼回帐。以前我一提这些事情,他马上把我顶回去,可这次,他却向我道谢,他心里只怕真对单于有了心结。我早就明白,他喜欢我也罢,不喜欢我也罢,他可爱也罢,不可爱也罢,我和他都注定要分手的,陷溺越深就越是痛苦,何不干脆利落一点?我不能忘记自己来匈奴所负的任务,他若对单于有怨恨之意,说不定就能够帮助我盗得斩蛇剑。他跟我说起对妻子的思念,便是在向我坦露心扉,至少是把我当作可亲信的友人,我岂能不援杆而上,抓住这个机会?
现在,他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好像有了一点指望……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有些羞惭,他用真心待我,我却用机心对他,这是不是有点小人之心,非君子所为?一时之间,又是惭愧又是自责,久久不能入眠……
又走了几天,距离雄驼草原也就有三四天的路程了,左谷蠡王派人先回雄驼草原报信。那天晚上,她们都出去歇凉去了,我一人在帐中用丝帕擦拭我的璇钟和胡笳,这些乐器的保养还是我亲自为之好,她们都不懂这其中的门道。
我的璇钟的琴弦所用之丝是齐地所产的细白生剿之丝所造,其打合煮弦等工艺十分繁复,对时间气候的要求也非常高,没有极高的技艺可造不出来的。
突然,帐门一挑,二阏氏阿瓫姬走进帐中,她看起来很着急,道:“赵王阏氏,求你帮帮我!”
我连忙站起,道:“有什么事?我能帮你什么?“
阿瓫姬从怀中取出几片木牍,递到我面前,道:“赵王阏氏,求你帮我清理一下帐目。大王说,我理的帐一塌糊涂,他说这次是最後一次机会,我若再理不好,他便不让我再主持後帐,交给窂绵陵去做。他要真这么做了,我太丢人了,我简直无法再做人!听云娜说,赵王阏氏能书会计,十岁就能够管理家务。我想赵王阏氏一定能把这帐目清理好。阿瓫姬求赵王阏氏一定答应我。”
荒唐!让我给左谷蠡王清理帐目?我是什么人啊?我有什么资格管理左谷蠡王的家务事?
我忙说:“二阏氏,这不行啊,大王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插手?再说了,雄驼草原的帐目,我也不便去探查。”
阿瓫姬道:“你哪里是外人了?大王一向很尊重你,从来没把你当外人。雄驼草原上的产出,自有比车耆和相邦他们去做,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女子去过问。我请你帮着清理的也不是雄驼草原上的帐目,只是大王个人名下的私产,这些事理当是我们这些阏氏做的。”
我忍不住笑了:“话虽如此,可我是赵王阏氏,不是大王的阏氏。作为嫂子,我怎么能管小叔的家务事呢!”
阿瓫姬道:“我求求你了,赵王阏氏,你帮我把帐目理清就是,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在帮我的。大王要是不让我管理後帐的事,我怎么还能做人?你上次就救过我一次,求你再救我一次。赵王阏氏,求求你了!”说完伸手握住我的手:“赵王阏氏,你救我一命吧!”
我煞是尴尬,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得道:“二阏氏,我又不认识你们匈奴的那些符号,想帮也帮不成啊。对了,你认得汉字么?”
阿瓫姬道:“我不认识。”
我说:“不是那些复杂的汉字,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百千万这些数目字。你若不认得,我马上就可以教你。”
阿瓫姬道:“我学了这些干么?”
我说:“我送你一件器物。你用它就不会算错了。”说完我到我的柜中去取了一卷竹册来,把它展开,放到阿瓫姬面前。
阿瓫姬道:“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我们大汉的算表,你看横列都有数字,从一到一百,我教你用法。有了它,你根本不需要用筭来帮助计算了。直接查找,很快就能够计算出准确的数目。我以前做帐都借助于它。”(算表,战国秦汉时代的一种运算工具,可称为中国古代的计算器。利用算表,可以准确且迅速地进行加减乘除。它显示了中国古代数学的高度成就)
阿瓫姬喜道:“多谢赵王阏氏。可是,有了它我怕还是算不好。”
我说:“怎么会呢?”
阿瓫姬道:“我短时间内怎么能认得这些汉字,再说,仅能够做到数字无误,却也不能做到帐目清晰有条理啊。”
这这这,这让我怎么办?
阿瓫姬道:“你帮我看看帐目,帮我清理清理行吗?我求你了,只这一次可以吗?”
我说:“我也不认识匈奴的这些符号啊。”
阿瓫姬嫣然道:“这些符号很简单的。你看这样代表羊,加一横是公羊,加一折是母羊,这是牛,这是人,这是老人,这是孩子,这样划是一,这是二……一共也没多少个,以赵王阏氏的聪明,半天就能认完。赵王阏氏,云娜说你能书会计,很能干,做这些帐目一点问题也没有。顺便看看我的人事安排哪里出了问题。帮帮我,只这一次,我求你了。只要渡过这次的难关,我不敢再来麻烦你。答应我,答应我!我给你跪下了……”说完便欲跪倒,这不是赖我吗?我连忙伸手扶住她,只得道:“好,我看看。”
阿瓫姬大喜,连忙把木牍递给我,给我解释那些符号的意思,其实我在匈奴待了一年,有很多符号原本就认得,她再这么细心细致地一解说,我很快就学会了。看看天色已晚,我让阿瓫姬先回去,我仔细看看。
阿瓫姬做的帐目确实乱七八糟,进出增减都不清楚,她全都给做到一起,看着很费劲,还有很多数位我凭心计(即心算,汉人称心计)就知她做错了。我这人的数学成绩虽不咋的,但算术成绩却是一流,记忆力也强,三位数以内的整数加减乘除,我凭心计都不会算错。算这些数字,自有窍门,根本不需要硬算的,比如说320乘125,我就是把这些数字直接拆成三部分来算,320乘100,即是32000,20乘320,即是6400,5乘320,即是1600,然後把32000和6400,1600加一块,马上就可以得到40000这个准确答案,前後只需要几秒钟,并不比计算器慢多少,如果是两位数的加减乘除,我更快,计算器往往都赶不上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新华书店买了四种书签,我心算都报出总价,那营业员用计算器都还没做出答案呢。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没事便和同学用四张纸牌加减乘除算24或者36,我这迅捷准确的心算能力便是这么慢慢给锻炼出来的。
我到了汉朝,也认真学过当时的算术,有我从前的数学功底,在当时人看来颇有些高深的合分(分数加法)乘分(分数乘法)衰分(比例问题)盈不足术等我也学得非常好,人家称赞我“能书会计”,我自觉我当之无愧。
做这些家庭帐目什么的,原本就是我的强项,我在西新里乡下的时候就在阿母的指导下整整实习了三年,在宫里也学过一些,二姊说过,将来我必定是诸侯王后或者侯夫人,这些男人都有庞大的产业,我作为家中女君,必定要管理这些事务,这既是贵族女子应会的教养,也是所有妻子应尽的义务,我若是不懂,必定会闹笑话,连着我家里人都没面子了。
左谷蠡王的个人财产虽然不少,但和我家里的帐目比起来,也就是多少大小的区别而已,把这些数目分清後,分别按总数,增多少,减多少,进多少,出多少各自列帐,这样自然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的,我做好了这次之後,下次让阿瓫姬照着做就行了。至于阿瓫姬所说的人事安排,实在搞笑,某事安排多少人,什么人做什么事,大阏氏帛珠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你阿瓫姬既然不明白,随便调动干啥呢?其实每个人居于什么位,该干什么事,你交给他就是了,就象左谷蠡王说的那样,只要不出事,具体他怎么干,你根本就不要干涉,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从,样样都要一把抓,你累得过来吗?阿瓫姬样样都去改动一下,简直就象小人得志,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偏偏又根本不懂,搞得一塌糊涂,不出事才是怪事。她今日如此低三下四,苦苦求我,是尝到了权力的好处,舍不得放了?哼,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善于使用权力的。左谷蠡王虽然明白你阿瓫姬并无治事之才和驭下之能,偏偏你的名位又是第二,大阏氏不在了,顺理成章就该派你上,要不让你上你的脸简直丢尽,无法做人,所以还是勉为其难让你上了,但你总是一付烂泥伏不上墙的样,你又怎么能怪左谷蠡王要撤掉你?
不知三阏氏窂绵陵是否有理事之才?我想,她应该比阿瓫姬要强些,否则仅凭位号上升,和阿瓫姬一样,又不称职,左谷蠡王连续换人,不是更伤脑筋?阿瓫姬知道我不会嫁给左谷蠡王,我再有本事,对她也无威胁,所以便来求我,反正我不可能把我替左谷蠡王理帐的事说出去,我做对了是她的功劳,即使我做错了,她也可以推给我,我是客人,左谷蠡王知道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真没想到,左谷蠡王名下有这么多的奴隶牛羊马骆甚至鸡犬,加上其它的各类珠宝器物,数目堪称庞大,这些都算是他个人的财物,我作为一个外人,居然在清理左谷蠡王的家底,想着实在有些搞笑。趁着云娜她们还没回来,我发挥出最高效率,调动我全部的脑力,迅速地将阿瓫姬混乱的帐目整理清楚,还时时注意帐外动静,简直象作贼一般。这事可一不可二,今日给阿瓫姬理好了,下次她再别找我,万一给左谷蠡王知道了,我还是挖个地洞钻进去好了。
等到我终于将阿瓫姬交的烫手事做好,夜已深了,谢天谢地她们还没回来,我忙把木牍收好,吩咐在帐外的侍女卆姬去打水,洗脸洗脚,上床睡觉。反正这里就近河边,打水容易。
我刚上床,云娜和琴瑄捐之便回来了,看来她们没看出破绽,以为我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各自到自己床上去睡。
半夜里,外面下起了大雨,水浸进了帐中,我们只得起来将水舀走,忙了半宿,觉也没睡好,到了次日出发之後,一个个都躺在车上补瞌睡。她们精神不好,我却精神特好,不好也不行啊,我得找机会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把木牍交给阿瓫姬才行,不把这事办好,我哪睡得着?
趁午休没人注意我,我偷偷地把木牍交给了阿瓫姬,告诉她照抄一遍即可,还有,那些人事安排不要乱动,恢复成大阏氏在时的原样就行了,不要多管。还有,我郑重地嘱咐了她:这事以後再也不要来找我!她一付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我恩惠的样子,信誓旦旦地答应了。
第二天,阿瓫姬兴奋地告诉我,左谷蠡王看了我帮她理的帐目之後,称赞她很有长进,帐目非常明晰,暂时还让她继续做下去,她还送了一串金花头饰给我,以示感谢,这头饰着实好看,我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了。我并非无功受禄,拿了也心安理得。
又走数日,离左谷蠡王的王庭业已不远,想到从此可不受颠沛之苦,能过几天宁静日子了,不由得热切盼望早日到达。明日便可到达王庭了,下午扎营之後,侍女们忙着准备餔食,肚中有些饿了,鼻中闻到奶香肉香,不由得暗自垂涎。
正在这时,远处有一骑飞来。我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赶到营前,大声道:“小臣奉直勒堂相邦之命,求见大王!雄驼草原发生了蝗灾,草原损失很大,我们种的黍都快被吃光了!相邦和屯田都尉请大王速归,请巫师设祭坛禳灾!”
我们一路行来,并没有见到多少蝗虫,是这些蝗虫还没飞过来呢还是没飞向我们来的方向,我们这次回雄驼草原,特意转了一圈的,没有走最近的路,居然没有发现蝗灾来袭。我们离开雄驼草原的时候,草原上就比较干旱,还听那些老人们在议论有可能发生蝗灾。结果真不幸而言中。去年冬天这么冷,居然也没冷死这些蝗虫(根据几千年来蝗灾情况统计,蝗灾的发生与头年冬天冷暖并无关系)。
他们的解决方式有点搞笑,发生蝗灾请巫师设坛禳灾,这有鬼的用处。我转念一想,在汉地,不也是这样吗?天旱时都是官府出面找人设坛求雨,有时候连皇帝都出面祭天求神,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没人可以超越时代。
发生蝗灾一定也有些天了,可到今日他们才派人来告知左谷蠡王。我记得前两天左谷蠡王才派人去通知雄驼草原上的留守人员他回来了,只怕雄驼草原上的人原也不知他走了另外一条路,直到确知他从哪条路回来之後,才急急忙忙地派人来通知他。
左谷蠡王从帐中奔出,迎向那名信使,问道:“怎么样,情况很严重吗?”
那信使道:“大王,已经有七八天了,相邦和屯田都尉天天请巫师祭祀,蝗灾却一直没见减轻。雄驼草原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领地受了灾,我们种的黍都快被吃光了。相邦已经束手无策,巫师说,只有请大王亲自祭天,可能天神会垂怜我们。”
胡说八道,即使左谷蠡王亲自去,甚至只怕伊稚斜单于亲自去,蝗虫该吃还是照吃,祭祀根本没有用。与其靠神,不如靠人,对了,靠鸡可能还更有效果些!左谷蠡王私人名下不是有大大小小四千五百六十四只鸡么。我一想到这个数目的时候,不由一惊,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左谷蠡王修了城,定居的人着实不少,雄驼草原上的其它人都养了鸡鸭之类的家禽,都加在一起,估计得有一两万只,这些鸡大都是关着养的,如果把这些鸡都放出去,要收拾那些蝗虫,比你请十个巫师还要有用!我记得不知哪年看到的新闻上说,一只鸡一天能吃掉1000只小蝗虫或者100只大蝗虫,两万只鸡一天能消灭两百万只小蝗虫和二十万只大蝗虫,即使这蝗虫群有一亿只,不到两个月也能给你们解决掉,何况,你还可以到附近的几个王那里去借些鸡来,对了,鸭子也会吃蝗虫的,你左谷蠡王养的两千多只鸭也都放出去啊,这又能增加一大群援军!另外,再组织人进行扑杀,很快就可以把蝗灾控制住的。
难道你们就这么笨,眼睁睁看着蝗虫吃牧草,吃稼穑?你种的庄稼都完了,牛羊也怕得饿死一大批,今年冬天如果还象去年那么冷,你不糟糕透了?你个人名下的粮食倒是不少,你全家肯定是吃不完的,不过公仓里面的粮食有多少我可不知,雄驼草原上的人很多,这些粮食不知够不够这么多人吃。若是不够,是不是又要去汉地抢我们汉家的血汗?左谷蠡王这里离汉地很远,还要跨过沙漠,要去汉地抢不大可能,但周围的部族,比如丁零鲜卑乌桓诸部,就不一定了,虽然左谷蠡王娶了丁零公主瑟瑟,别说瑟瑟不过是侧阏氏,即使是正室,在面临这些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左谷蠡王只怕也不会顾念这个侧阏氏的感受。要不我去跟左谷蠡王说说,别祭祀什么天神了,把鸡鸭都放出去,再让人都去扑杀,过不了多久就能够控制住蝗灾的。
我正这么想着,只听左谷蠡王道:“我连夜跟你回去,立即举行祭祀仪式。”他回过头,对稽留斯道:“我和铸造都尉带人先走,你和王司马留下来,保护诸位阏氏明日再回去。”说完便冲出营帐,上马带人象一阵风似的走了,我竟然来不及去跟他说话。
看来他非常着急,显然也知道情况有多不妙,他自己虽然不可能衣食不周,但他手下的那些人尤其是最底层的平民奴隶可惨了,雄驼草原上几十万口人的生计这可不是件小事。
我在草原上待了一年,知道草原上普通的平民奴隶日子过得非常惨,别看他们养了不少牲畜,但不敢轻易宰杀,很少吃肉的。他们饲养的牲畜数目都不会太多,因为草原的总面积和载畜量是有限的,一个家庭的劳动力也无力养殖过多的牲畜,而草原上灾害频繁,再加上疾病,牲畜很容易就会死亡,死亡的牲畜如果过多的话,人们也吃不完,只能够便宜了草原上的食腐生物。为了对抗草原上随时会来的各种天灾,保证在受灾之後仍然有足够的牲畜繁殖,普通牧人主要食用奶制品和采集草原上的各种野菜野果加上狩猎来维持生活。草原上那些可怜的下层牧民吃肉的机会还没我们汉地的百姓多。
等云娜和诸位阏氏都出帐来看的时候,左谷蠡王一行已经走远了。稽留斯上前行礼,请众人宽心。我兄长也过来宽慰我,要我不用担心,我们也就只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就回去了。
当晚,诸位阏氏聚在一起议论雄驼草原上的蝗灾,我忍不住说:“把雄驼草原上的鸡鸭都放出去吃蝗虫,再让人点起火堆,利用蝗虫的向光性连夜扑杀蝗虫,大家万众一心,用不了多少天就可以把蝗虫扑杀光。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马上补种夏黍,九月底就可收获,这样多少能够挽回一些损失。”
诸位阏氏包括云娜都面面相觑,似乎我说的话是匪夷所思,完全不可行一般。
我说:“怎么?这就是对付蝗灾最好的办法啊。鸡鸭吃了蝗虫,产的蛋肉都要好吃些。”
二阏氏道:“你们汉地发生蝗灾是这样做的么?”
我一时语塞,我们汉地,也是找人祭天,祈祷蝗虫赶快离开自己的土地就算完,听说以前也有官员组织捕杀的,但后来却被人弹劾了,如果不是文皇帝明事理,给他撑腰,这官员也够呛。可是这些蝗虫离开了左谷蠡王的领地,还会继续飞,只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右谷蠡王或者左贤王,左谷蠡王只顾自己脱身任由祸水流到别的王那里去?有点可笑。
云娜道:“蝗灾是天神的惩罚,若是扑杀,就会得罪天神,会给雄驼草原降下更大的灾难,自来都是不能扑杀的。每次发生蝗灾,大家都是祭祀天神,求蝗神带蝗虫们快些离开就是。阏氏放心,我兄长去举行祭祀仪式後,蝗虫会离开的。”
我心想:等吃掉雄驼草原上一大半的牧草和稼穑再离开?到那时,也晚了。跟这些人说不通,反正我也管不了他们的事,且在一边看着就是。
瑟瑟淡淡道:“赵王阏氏是汉女,我们匈奴人扑杀蝗虫,得罪上天,又跟她没关系,她自然是无所谓的。”
二阏氏道:“赵王阏氏不过是出个主意,什么都没做。再说了,这样的大事,得请大王决断。赵王阏氏说说何妨?”几位阏氏都随口附合,瑟瑟也就不再说话了。算了,我位轻人卑,说话没人听,不听就不听,反正倒霉的也不会是我。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回去。这次没走多远,便看到了草地上数不清的蝗虫,耳中听到的全是蝗虫啃食草叶的声音,听来毛骨悚然。本来夏季茂盛的青青草原有很多地方都呈现出一片枯黄衰败的秋冬景色,这看起来与其说是草原,不如说是戈壁。
到了王庭,我才得知,左谷蠡王亲自带着巫师们连夜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向天神奉献了大量牛羊作祭品,草原上的火一直都没熄,雄驼草原上的大巫师连续作法,搞了好几天,累得快虚脱了。我们这次回来,也没举行什么欢迎庆典,冷冷清清各人直接回各人的房间就是了。左谷蠡王直接安排我们去左城住那些汉式房子。
一连祭祀了好几天,大巫师已经累病了,左谷蠡王也脸色苍白,一付病容。他原来就受伤未愈,劳累过度,看起来情况颇为不妙。但蝗虫们依旧完全没一点要离开雄驼草原的意思,反而在雄驼草原飞来飞去,似乎要癞死在雄驼草原了,左谷蠡王种的庄稼已经颗粒无存,连种的一些蔬菜都被吃光。草原也被破坏大半,最倒霉的不仅是蝗虫成灾,而且天还没下一滴雨,土地也龟裂了,城里的井也干了,要取水只能派人去郅居水去取,郅居水边那广阔的葭苇滩面积也缩小了一半,完全没了去年的壮观和美丽。这样下去,即使蝗虫离开了雄驼草原,我们想补种夏黍都只怕不能成功。雄驼草原上已经饿死了牛羊,有不少人也病倒了。而蝗虫还在雄驼草原上啃食着草原,即使晚上睡着了,在梦中我似乎也听到了蝗虫啃食牧草的沙沙声,不知是真是幻……
左谷蠡王终于病倒了,几位阏氏和云娜轮流照顾着他。云娜说,他完全是累病的。但蝗灾没有一丁点减轻的迹象,无论作多少祭祀,献多少祭品依旧如故……
那天晚上,明月如水,好像是六月十五了,琴瑄捐之云娜三人白天帮着设置祭品,累了一天,都回去睡了。远处的草原上,祭坛上的圣火还在燃烧。我坐在院中,取了琴来,轻轻弹奏《清徵》一曲,此曲向来以悲切著称,从前师旷在晋平公面前演奏此曲,玄鹤舞于中庭,我自然没师旷的本事,但一曲悲音奏出,亦足以催人泪下。突然,不远处传来胡笳之声,我不用听第二段便知肯定是左谷蠡王在吹。我停止鼓琴,向左谷蠡王走去。
他正坐在那株忍冬旁的石桌边吹笳,看到我,左谷蠡王停止吹笳,抬头向我,他明显的消瘦了,脸色苍白,眼睛里还有血丝,一付病容,完全没了那意气风发的神韵。
我忍不住道:“大王,不能再祭祀了,已经祭祀了快半个月,一点用也没有!”
左谷蠡王苦笑道:“自来都是这样做的。这次蝗虫也怪,一直停留在雄驼草原,始终不肯飞离。”
我说:“这不怪,雄驼草原水草丰满,蝗群不用飞远便能吃饱,自然是不会轻易离开了。要是再这样下去,雄驼草原只怕会给吃光。草原上的牛羊和人怎么办?”
左谷蠡王抬头向天,半晌无语。
我说:“大王,下令吧,不能再耽误了!让雄驼草原上的人点起火,扑杀蝗虫,再把草原上的鸡和鸭全部放出去!大家万众一心,在我看来最多几天就可以把蝗虫全杀干净!然後从郅居水里抽水,重新重夏黍,现在还来得及!对了,最好到中城那边去种,那边离水更近些。”
左谷蠡王倏然回头,瞪视着我:“你要我这么做是何意?”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谷蠡王道:“你让我得罪天神,再为雄驼草原降更多的灾害?”
一听他这话,我惊得差点要昏倒了,在我的印象中,左谷蠡王不应该这么迷信啊?他向来自强自立,很多事情都显得非常有见识,怎么会这么说呢?这大概就是代差吧,时代差异啊,两千年的时代差异,没办法弥补。
我赌气道:“你不听算了。只有这样,蝗灾才能够平息下去,要是再熬半个月,蝗虫即使飞了,我们也来不及种夏黍了。今年你的农牧业都得完!你想要怎么解决雄驼草原上人畜的生计?你去年还有陈粮么?”
左谷蠡王没有接口,我说:“是不是打算去抢?又是抢我们汉人的?”
左谷蠡王猛然抬头,瞪着我,道:“我从来没有踏过长城一步!我绝不会去抢汉人!”
我笑道:“那就去抢鲜卑人,乌桓人甚至丁零人对吧?”
左谷蠡王道:“住嘴,这些事不用你过问!你马上回去睡觉!你个女人能有何见识?尽出些馊主意,你是让我获罪于天!”
我嘲笑道:“我汉家天子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如凶,朕自当之;如吉,普施天下黎民。大王这般胆小,没有一点王者的担当!看来,还是我大汉天子以天下黎民为重!夷……”说到这里,我突觉不妥,顿时住了口。
左谷蠡王冷笑道:“你还想说,夷狄之君,鄙愚可笑是不是?哼,你们汉人发生蝗灾,是不是也放鸡鸭去吃,组织人去扑?我看汉人也没这么做过,你怎么会向我出这种主意?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说:“随便大王怎么说,我走了!等着蝗虫吃光你雄驼草原上的每一棵小草吧。反正又不关我的事。你只要记得信守诺言,送我回汉地就是了。”我没忘记向左谷蠡王行个礼,转身欲走,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到他面前。我们两人面对面不过只隔一尺,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体臭,那混着草原气息和汗味的男人的体臭,这人有多长时间没洗澡了?臭死了!人长得再好看可也不能这么臭啊!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心事,突然使劲一握。他虽看起来一脸病容,可这力气似乎没见减小,我凌惠依旧不过是他的一碟小菜,这么一握,我痛得差点叫出声来,我只觉得我的手骨头只怕都给他捏碎了,我使劲咬住嘴唇,竭力忍住,尽量用平静一点的语气道:“大王松手!”
左谷蠡王缓缓放手,我赶快退後两步,离着他远远的。左谷蠡王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季姜,我倒有点佩服你了,这时候你居然还能这么斯文地跟我说话!要是我草原上的女儿,只怕早就顺手打了过去。那日你进单于帐中之时,我在帘后看你目不斜视,径直而入,走的差不多就是一条直线。那天你就令我对你另眼相看了,今日更是佩服。”
我控制住自己的愤怒,淡然道:“圣人云:目容端,步从容。造次必循于礼,举止必遵于法。妾自幼禀承母教,不敢有违圣人礼法!在言谈之际动手打人,礼法上更没教我这么做。”我心想:若是在前世重庆,我肯定会出手打你的,可是我学了好几年的汉家礼法,早就习惯成自然,哪个有教养的汉家女儿会这样,简直就象泼妇一样。
左谷蠡王哈哈一笑,道:“好个聪明能干有教养的汉家女儿!你插手我的……”他突然住口,我心里打了个突,难道我帮二阏氏给他清理帐目的事他知道了?好在他接下去说:“雄驼草原上的蝗灾事情,这是外事,女人插手外事,也是你们汉人最忌讳的对吧。所谓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这不是你们汉人说的吗?你刚才不还提到礼法,这就是礼法!你已经没有遵守礼法了!倒是我们胡人没这么多的忌讳。”
我说:“晏子云:君子无礼,是庶人也;庶人无礼,是禽兽也!蝗灾之事乃大王亲定,非贱妾所能言,岂谓贱妾不知礼?大王既然不听我言,又何必多言?贱妾告辞。”行礼而退。
那天晚上,我听到左谷蠡王又在吹笳,但这次的笳声很奇怪,明显吹的是我弹奏的《清徵》,《清徵》本来曲调就凄凉无比,他用胡笳吹奏,那是悲上加悲,即使是铁石心肠,听着也会泣下沾衣。他记忆力倒好,不过只听我奏过一次,吹出来便自合韵律。左谷蠡王的音乐天份可比我强,我和他合奏那首思乡曲,总算也听了几遍,他却只听过一次便能改编吹奏。想到刚才被他抓住时闻到他身上的那臭味儿又有些恨恨不已,真奇怪,以前从来没闻到他身上臭过,这一次他是怎么搞的?难道是为蝗灾忧心过度,忘了修饰沐浴?要是这样,我倒可以原谅他了。我突然想到他送给我的那些香料,我一直放在柜中,从没用过,我实在不好意思用。
第二天,我借口头痛,没去帮助他们安置祭品,心想:你把雄驼草原上的所有牛羊都送去祭祀,老天也不会保佑你。明明有这么多的鸡鸭,这么多人,就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蝗虫大肆破坏草原,我去了只怕得气死。
估计他们都走远了,我这才走到院中,侍女卆姬和阿猥在一旁陪侍。这院子中本来有不少花草,基本上都给蝗虫吃完了,只剩下左谷蠡王特意种的那一篱忍冬花还算完整,忍冬气息芳香,闻着很是舒坦,但可能不合蝗虫胃口,再加上草原上还有其它的花草供蝗虫消耗,它们一直没有受到蝗虫的过多侵扰,勉强还保住自己,听说,前几年雄驼草原雨水太多,这忍冬长得不好,没开几朵花就谢了,但今年天旱,忍冬有耐旱的天性,长得还不错,枝繁叶茂,此时忍冬已经开花了(忍冬花期长,夏秋均可开花),这是院中唯一剩下的绿色植物了。雄驼草原上的土壤不适合种忍冬,这些种忍冬的土都是左谷蠡王特意派人从汉地运来的,冬天还专门给它们搭屋烧火,遣奴隶照料,怕它们冻死,种活它们真是费了不少劲。
我闻了闻忍冬的芳香,轻抚它们的花叶,只觉浑身舒服了不少,但愿这些忍冬能蝗口余生,顺利开花结果。走到院门,抬头看着远处的圣火和忙碌祭祀的人群,突听一阵异响,回头一看,只见院中也飞来一大群蝗虫,扑向那篱盛开的忍冬花。忍冬虽不合蝗虫的胃口,但当蝗虫吃光了草原上的其它花草之後,也饥不择食起来,终于向忍冬伸出了魔爪,扑向了这院中唯一残存的绿色植物。那些娇嫩的花叶哪里能够承受蝗虫的蹂躏啊,很快就花萎叶落,尸骨无存,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眼看连我唯一的花朵都要被蝗虫夺走,我实在忍不住了,对阿猥道:“阿猥,你去拿扇子来,我要打烂这些蝗虫!”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对,打烂这些蝗虫!”
我回头一看,是左谷蠡王!他穿着一件白衣,披着一件红斗篷,就如同树桩一样立在地上。双手握得紧紧的,手指似乎已经抠进肉里,眼睛里尽是血丝,看着这被摧残的惨不忍睹的忍冬,他竟然象充满仇恨似的,每个吐字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
我不由一惊,道:“大王!”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左谷蠡王叫道:“来人哪,下令把雄驼草原上所有的鸡鸭都放到草原上去,所有能够站着的人,拿起所有能打的器物,都去打蝗虫!打得越多越好!我有重赏!不让任何一只蝗虫逃掉!全都打死!”左右齐声道:“遵命!”便向外奔去。
我说:“大王,你怎么……”
阿猥刚从房中拿出扇子,左谷蠡王便抢了过来,挥着扇子,就象猛虎扑向羊群,将军扑向敌人一般,挥扇乱打,很快,他面前便是一地蝗虫尸体。等我们醒悟过来,觉得应该帮他的时候,院子里的蝗虫已经死的死,逃的逃,一只也不剩了。
左谷蠡王跪了下去,痴痴地看着残存的忍冬,两行清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我走上一步,道:“大王,你……”他嘴唇动了动,道:“这些蝗虫,吃光了我的黍,我的蔬菜,我的草原,连忍冬也不放过。它们把忍冬也吃了,把忍冬也吃了……”蝗虫吃了忍冬也不是什么怪事,蝗虫根本不挑食,它们什么都吃的,熬到今日才吃忍冬已经是个奇迹了,他何以竟然愤怒悲伤如此?
阿猥在我耳边低声说:“这些忍冬是大王特意为母阏氏种的。这几年一直长得不好,今年难得长得这么好,开了这么多的花,谁想……”原来如此,左谷蠡王最爱他的母亲,在左谷蠡王眼中,这些忍冬花就是他献给母亲的爱,这些蝗虫摧残了忍冬,就是伤害了他的母亲,他不愤恨之极才怪。
我不敢再多话,只站在一旁。过了一阵,突听外面有人在吵嚷,左谷蠡王站起身,向外走去。我探头望去,只见一群巫师大臣们围住左谷蠡王。有人说道:“大王,怎么能下这样的命令!这样做会获罪于天的,必然会对大王不利!我为大王担心,请大王收回成命!”
左谷蠡王哈哈一笑:“不利我就不利我好了!直勒堂相邦,你关心我,我知道。但蝗虫不除,草原上的人还有活路吗?若是降罪我一人,而利于万民,降罪我又何妨!这命令是我下的!任何灾祸,我自当之就是!”
另一人道:“是不是赵王阏氏这个汉女出的主意?大王怎么能听一汉地妇人的诡言而惹祸于自身?”
左谷蠡王喝道:“关赵王阏氏何事!这是我的命令!下去执行!”
一名巫师打扮的人说:“大王不可一意孤行,除蝗不是雄驼草原一家之事,是所有匈奴人的大事。必须报告大单于才可施行!”
左谷蠡王道:“等报告了大单于,雄驼草原上只怕一株草都不剩了!大巫师,你也累了这么多天了,既然祭天无效,天不佑我,人当自救!谁是雄驼草原之主,是你还是我?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谁敢不执行我的命令?”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齐声道:“遵大王令谕!”
雄驼草原上本来人就不少,在左谷蠡王的严令之下,人们都去打蝗虫了。虽说还是有很多人担心这么做会获罪于天,但还是随了大流,一起出力出工。白天黑夜众人一起动手,蝗虫的尸体很快就堆积如山,左谷蠡王下令全部烧掉,埋土壤里当肥料,剩下的一些漏网之蝗被几万只鸡鸭连续不断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搜索,不过四五天,蝗虫已经不成气候,又努力了两三天,草原上的蝗虫已经成了希罕物,大概勉强留了一些种外,基本上都给杀了。
雄驼草原上的蝗灾终于控制住了,左谷蠡王下令立即在左城中城右城重新垦土,从郅居水中吸水,增加播种面积,立即播下夏黍的种子,又补种了一些蔬菜,今年的耕种面积是去年的三倍,他将几座城外的土全都利用起来,要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耕种的除了汉人外,还有那些失去牛羊的匈奴牧民。
更幸运的是,草原上下了一场透雨,久旱逢甘霖,对被旱灾和蝗灾摧残的草原是一场非常及时的喜雨,现在又正值夏季,草原上的青草“夏风吹又生”,迅速地重新长出了嫩叶,不久之後,雄驼草原又变得芳草茵茵,牛羊欢,马蹄疾,一片生机盎然。
我天天带着琴瑄捐之云娜和几名侍女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看着草原恢复了原来的秀美,不由得心花怒放,跟着云娜学了几支匈奴人的民歌,兴致勃勃地唱给三兄听,三兄却显得忧虑重重,叫我别这么开心,他担心我惹祸了!我惹什么祸?扑杀蝗虫这主意虽然是我出的,但听不听却在左谷蠡王,我可没本事让他听我的话,再说,杀了蝗虫等于救了雄驼草原上的万千生灵,我明明看到那些牧民的眼睛里对我充满了感激和尊敬,还尊称我为胥阏氏(吉祥阏氏),就差对我顶礼膜拜了,怎么会传出这种话来?草原上的人向来纯朴,恩怨分明,我确实是对他们有恩的,他们怎么可能反来害我呢。
三兄对我说:“你看你一脸不信的神情。季姜,说实话,扑杀蝗虫放鸡鸭出去吃,这主意是谁告诉你的,你的脑子里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我笑笑,说:“我平常看到鸡鸭吃蝗虫,就想起来了。我就不相信,苍天会把这些小虫子当宝贝而弃天下万民于不顾。”
三兄道:“你这脑子,尽出些怪怪的念头。要是在汉地啊,你这么做,我看他们也得当你是巫女。”
我说:“怎么会呢?我这主意是救了他们。”
三兄苦笑道:“季姜,你不懂,你毕竟年幼。你这么做有功,而巫师祭祀了大半个月都没用,实在有损巫师的尊严,动摇他的权势,他不从心里恨你才怪。对了,我很奇怪,你出这主意的事怎么会传到草原上去了,谁传出去的?除了大王,你还跟谁说过。我不相信大王会把你出主意的事说出去。”
我说:“我跟那几位阏氏说过。当时,只有瑟瑟说过我,难道是她……”
三兄道:“这个女人你小心点,不管怎么样,她毕竟也是左谷蠡王的侧阏氏。为了安全,你还是别再出去驰马好了。”三兄不提我也没注意,他提了之後,我才觉得,那些个大小巫师看我的神情的确有些——古怪。难道他们敢害我不成?有左谷蠡王在,料他们不敢,再说雄驼草原上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本人又是客人,不可能一直留在雄驼草原,他们何必一直扯着不忘?
我虽然这么想,但也真不敢再出去驰马了,我可不能把我自己的小命拿来开玩笑,便在院中帮着诸位阏氏做些纺织女工之技,这倒也是我的强项,未央宫最优秀的女工师,号称针神教出来的徒弟能差得到哪儿去?别说匈奴女子,我敢说,即使是汉家女子,在这纺织女工之技上,也没几个能与我并肩。
左谷蠡王整天忙来忙去,始终不得休息,他本来就病着,这么一折腾,病情进一步加重,到了七月初,便卧床不起,几位阏氏轮流照顾他,云娜更是急得什么似的,除了晚上,几乎整个白天都在一旁服侍他。他的病虽然没有恶化,但一时也未有起色。我也暗暗为他揪心,在心底为他祈祷,但愿他早日康复。
晚上,云娜回到房中,满脸的怒气,她告诉我,草原上在传说,左谷蠡王这么病倒都是因为扑杀了蝗虫,获罪于天而引起的,而他是被蛊惑的,我才是罪魁祸首!要左谷蠡王病好,得让我抵罪!左谷蠡王听了这种传说也很生气,他要我别离开院中,等他病好了,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可是,一连数日,左谷蠡王的病不见起色,反而更加重了,巫医们都束手无策。我心中忧虑难过,如油煎一般,欲待前去探病,却又不敢。我真的是没这胆子!名份上,我是左谷蠡王的嫂子,嫂子照顾小叔,在汉人看来,简直就是严重的失礼行为;在匈奴人看来,这就是小叔要收继嫂子的前兆,我怎能让人有这样的想法?左谷蠡王身边服侍的人多的是,多个我少个我一点影响也没有,而且我又不懂医术,去看了也没用,徒惹麻烦而已。想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敢去。礼啊礼,哪有这么多的礼!现代人根本不知道礼对人的约束和控制,可礼却是古人最看重的!不懂礼的人根本不可能跟古人一起生活。它象一条无形的锁链,在束缚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天下午,突然听到左谷蠡王的王帐那边传来喧哗和哭泣之声,一大群人从帐中拉出了一个人,远远向草原行去。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有人哭呢,难道左谷蠡王?我带上琴瑄捐之和侍女阿猥卆姬赶了过去。
三兄和董憙住在对间,几乎同时和我一起向左谷蠡王的王帐跑去,显然,他们也十分担心。远远看见云娜正在帐前跪拜祷告,边祷告边哭,她一看到我三兄,站起身来,双手抓住我三兄两手,哭道:“我兄长昏死了,吃了曹都尉的药。巫医说,曹都尉的药有毒,他要死了……”
我大吃一惊,三兄急问:“别哭,先把情况说清楚。”
云娜边哭边说,说了好一阵,我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因果。原来左谷蠡王的病迟迟未见起色,他自己也很烦躁。今日,曹未央向他献了一道药汤,那些巫医都劝他不要用,说曹未央是汉地降人,虽然在这里当了铸造都尉,炼了几年的铁,却只制造出些日用杂品农具之类,一件武器都没制造出来过,居心叵测。曹未央说左谷蠡王对他屡次相救,大恩不能忘,他想到了家乡的这道药方,相信会有用处,如果用了药无效,他愿意抵命!
几名大臣和巫师们都嘲笑曹未央算个什么东西,他的一条贱命怎能跟左谷蠡王相比?曹未央是真心要救左谷蠡王还是想害左谷蠡王,这只有曹未央自己才知道,这人不可信,请左谷蠡王千万不能服用。
左谷蠡王却说,他救过曹未央不止一次,曹未央虽是汉人,但他不相信曹未央会卑鄙如此,乘人之危,恩将仇报不说,还使用这样的下流手段,他相信以曹未央的性格,即使真要杀他,也不可能用这样的手段!至于制造不出武器,那更不能怪曹未央,毕竟,炼出来的铁就只适宜做日用杂品农具,不适宜铸造武器,这大概是雄驼草原上的矿石质量不好,怎么能怪曹未央?他下令他吃药之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杀曹未央。说完便接过了曹未央递来的药椀,曹未央自己倒吓坏了,不敢再请左谷蠡王服药,左谷蠡王只说了四个字:“我相信你!”便喝下了那椀药,那些大臣和诸阏氏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不料,他喝了药之後,浑身冒汗,两眼翻白,昏死过去。那些大臣和巫医便捆了曹未央要把他烧死,为左谷蠡王抵命。
三兄道:“你兄长还没死,怎么就要先烧死曹未央?”
董憙道:“我们去看看大王怎么样了,可以吗?我也粗通医术,也许可以帮得上一点忙。”云娜喜道:“那请董郎中进去看看。”
我正想也进去看看,三兄道:“你不准进去!你在外守着!”说完便和董憙云娜一起进了大帐。我握着双手,站在帐外,头昏心慌,满手都是汗水……
帐中还没有消息,而远处却是火光腾起,不好了,他们真的要烧死曹未央,我对曹未央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不知为什么,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他和琴瑄的叔父为何会同时出现在杀死虻臼的现场?真是奉了左谷蠡王之命?他和左谷蠡王都说左谷蠡王不止救过他一次,可据我所知,左谷蠡王除了收留他在帐下之外,又哪里对他还有其它恩惠?他和左谷蠡王之间只怕还有隐情。再说了,他是铸铁工师,又誓死报效左谷蠡王,却一直制不出武器来,这难道真的是他无能?
我忙说:“阿猥,卆姬,你们去备马,我们去看看!”
琴瑄道:“夫人,我们去一点用处也没有!你自己也会有危险的!你忘了大王怎么提醒你的?”
难道就不去阻止了吗?这不行的,我正在这么想,左谷蠡王的大帐门一挑,几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左谷蠡王,他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衣,身上披了一件黑色斗篷,脸色苍白,汗水未干,但看起来精神却还不错。看到我,他微微一笑。
我喜道:“大王好了?曹未央他……”
左谷蠡王道:“你放心,有我在,他没事!倒是你自己,还有麻烦。”他道:“来人,备马,派人先去阻止,我接着就去!”
我还有什么麻烦,你是雄驼草原上的大王,什么事你说了算,你护着我,还能有什么麻烦?
看来曹未央真的没什么危险了,左谷蠡王的病似乎也无大碍,我也不需要再为他担心,他其实就是累了,虚弱了,他年青力壮,没什么凶险的。我不由真的为自己担心起来了。三兄说,其实曹未央献的药倒是对症,就是太猛了,董憙用针灸帮他放散了阳亢之气,他很快就好了,就算没董憙的针灸,他也会好,最多不过时间长些而已。左谷蠡王显然料定曹未央不敢害他,遂用饮药表示对曹未央的信任,曹未央从此一定感激涕零,誓死报效,看不出他夷狄之君,却也如此擅长权术。
直到第二天,从云娜口中,我才知道,雄驼草原上的大巫师没办法说服左谷蠡王惩戒我,就私下把我“蛊惑”左谷蠡王的事报告给了伊稚斜单于,这些巫师的势力很大,左谷蠡王也不能把他们怎样。不知伊稚斜会怎么批示,若是伊稚斜要处置我,左谷蠡王怎能公然违背单于的意思?我见过伊稚斜,他不像是个没脑子的人,我就不相信身为一国之君,会心甘情愿受巫人的挟制。算时间,伊稚斜应该已经收到了报告,派来回复的人也差不多快到雄驼草原了。
我开始提心吊胆起来,现在我真成了砧板上的肉,等人宰割了。三兄安慰我,别担心,他料伊稚斜也不会杀我,最多给我一点惩罚,而无论什么惩罚,在左谷蠡王那里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大巫师应该知道他这么做用处不大,说穿了,他是在闹存在感,左谷蠡王本来大事小事都征求他的意见,即使左谷蠡王不听,这个外表还是装下去了的,现在这么一搞,大巫师面目扫地,只怕这样下去更没有人听他的话了。
事情果然是如此,过了两天,伊稚斜单于派来的人真到了雄驼草原,传语左谷蠡王,要左谷蠡王向大巫师陪罪祭天,求天神赎罪,还要我为大巫师亲手制作衣服谢罪,这算什么惩罚?简直轻得不能再轻了!汉家女儿,做件衣服,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就象让我煮顿饭一样。把大巫师的衣服尺寸告诉我就行,我几天就可以给他缝件衣服。至于左谷蠡王向大巫师陪罪,不过就是些嘴上小事,更加简单。看来伊稚斜单于也是站在左谷蠡王一边的。可等左谷蠡王回来之後仔细一说,我才知道这事真的还没那么简单。
原来是那大巫师要我为他制作的衣服并不是一般的衣服,而是要用来敬谢天神的,所以大巫师要我在这衣服上绣上五彩云霞。云好办,霞怎么绣?这不是有意刁难我么?在未央宫的时候,刺绣可称汉家第一的女工师就曾经跟我说过:“霞不可绣!”绣风绣雪绣云的都见过,可还真没看到过绣霞的,即使我硬着头皮绣了,绣出来的也一定是云。若是我绣不出来,那就是谩神之罪,那我才是真的倒霉了,即使大巫师不敢杀我,我只怕也得真真实实地去当段时间的女奴,左谷蠡王也不好说话,他总不能和大巫师正面冲突。以前他们没有绣过这类器物吧?要是绣过,不妨我来借鉴借鉴。谁知左谷蠡王一句话,就打破了我借鉴的幻想。
左谷蠡王道:“这也奇怪,怎么会叫你绣这样的衣服?我经常看到云纹,却从未看见霞纹。季姜绣得出来么?”这不是明说你以前也没绣过霞纹吗?
我只得说:“让我仔细想想。”
左谷蠡王冷笑道:“绣不出来也没关系,这明明就是大巫师故意刁难,是丢了面子找你出气,实际上就是针对我的。自己没本事,祭祀了大半个月,眼看着草原都要给吃光了,怎能怪我另想办法?我去跟大巫师说,就说你绣好之後给天雷烧了,要找问题找天雷去!我料他不敢如何!”
这不行啊,这不是要你为我和巫师们公然冲突么?草原上的巫师和汉地的巫师不同,汉地的巫师一向都是官府认定的贱民,巫医百工优倡商贾之类,在我大汉,都是属于贱民的,巫师通常不敢对士民们做得过份,如果他们敢敲诈士民的话,到官府去告,这些巫师就得下狱重处,他们的行事得不到法律的认可,所以不用畏惧;但草原上的巫师却不同,他们管理着祭祀大事,甚至插手国家大事,牧民们对他们十分尊重,各王甚至单于也不敢轻易开罪他们,要你和巫师为我起正面冲突,你就不怕那些巫师在私底下拆你的台?
于是我说:“大王先别急,让我想想。实在绣不出来,再请大王设法。”
十九 骏足谁堪游 乡关恋北辰
左谷蠡王道:“你能绣出来自然是最好,就是绣不出来也没什么大事,要罚你为奴,做梦去!我雄驼草原上的事,为何要告诉大单于去?这明明就是我的决定,借惩罚你来警告我,哼!别担心!有我在呢!”朝我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仔细看过左谷蠡王了,这些日子来他一直病着,就前日他病好的时候匆匆见了一面,也没留下印象,今日看到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他俊美依旧,而且眼神清澈,神情凛然,言谈之间充满了自信和坦然,仿佛即使面前有千难万险,他也可以毫不介意地闯过去!他的脚步是那么地坚定,他的背影如山岳般雄伟,我凝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由有些发痴,心中似乎有些奇异的感觉,很想很想握住他的手,让他带着我一起走向草原深处……一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发烫,我咬了咬嘴唇,告诉自己:我要回长安去的,我要嫁给我汉家的王侯,他注定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这时,几位阏氏和云娜琴瑄走了过来,瑟瑟也在其中。二阏氏说,她们得到这消息,急忙赶来,七嘴八舌,都说大巫师是有意刁难,从来没见人绣过霞,还问我这霞怎么绣?你们问我,我也不知,既然题目出下了,总会有解题的方法的,且待我回去仔细想一想。瑟瑟和以前不同,也显得很是热心,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我随口敷衍了她几句,心想:这不就是你出的主意么?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麻烦了!你心里不定多么幸灾乐祸呢!
要不先把大巫师在祭天时献给神祇的衣服做好再说,一连几天,我把左谷蠡王送来的丝绸和皮革按尺寸裁剪好,一针针缝好,做衣服不难,要绣这云霞可就难了。
我的针衣上有各种大小用途不同的针十来支,尤其是刺绣的针,都是工师专门挑选的,每一支针都具有绣针四妙(即绣针的四个标准):光、直、细、锐,这些针匈奴人还做不出来,也只有我大汉巧匠能制。用来刺绣的各色丝线左谷蠡王提供了很多,绷架和顶针也都是最好的,各类用具准备充分。
我拿着针线反复在白绸上试验,要是用不同的颜色深浅交错绣一下是不是……试了一下,这样绣出来看起来还是五彩云,根本没有霞的效果。天将黄昏,远处晚霞满天,我盯着看了好久,要是用相机来照倒是可以照下来,用画就不太好画了,要绣,怎么绣这彩霞啊?这真是出了个大难题!工师都跟我说过的,霞不可绣,绣出来也是云!她没说错,霞要怎么绣?我水平再高也绣不出霞来,古往今来,也没听人说绣过霞呀?脑袋痛了一晚上。
晚上,琴瑄捐之和云娜帮着我想办法,试验了无数多次,用尽各种刺绣方法,花了大半夜时间,最後绣出来看看,还是云!我就不相信,我绣不出霞来,这个世界上,哪有绣不出来的器物?那些画家不是连光都能够画出来吗,人家能画出来,为什么我不能绣出来?对,能画光……我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好像有了眉目,似乎抓住了一个什么救命稻草,但我想了半天,想得脑袋痛,也没想通这个理在哪里。夜已经深了,帐外有一轮圆月为草原披上一层光晕,这层光晕我只怕也是绣不出来的。可我也许能画出来,画出来就能够绣出来,这问题出在哪里呢?
云娜劝我还是先睡了吧,睡吧,头这么痛,不睡也不行。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仿佛觉得我手里拿着一片云霞,在绿色的草原上驰马,绿色的草原,五彩的云霞,我突然惊醒,我明白了!这霞可以绣!我多傻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我立即坐起,穿戴整齐,走出帐外,天已经亮了,初升的太阳射出万道霞光,照亮了草原,草原上的大小穹庐欢快的牛羊都沐浴在这万道朝霞之下,空气是那么的清新,草原上弥漫着泥土和花儿的芳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注定是美好的一天。
我让云娜拿了几块粉红浅红大红颜色的丝绸,把它们连缀在一起,又在丝绸上面绣了朝阳云彩及绿色的草原,我没有用针绣一针霞,但是,在各色丝绸及朝阳云彩草原的映衬之下,任何人看起来,那就是云霞满天!
云娜把我绣的云霞衣献给左谷蠡王,一边不停地称赞我的巧思,左谷蠡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笑道:“季姜怎么会想到利用丝绸本身的颜色?我也想了很久,却总想不出这霞如何绣法。”
我说:“一般刺绣都是用的白色绣地,这样才不会干扰秀样。我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丝绸本身的颜色和光泽来展现彩霞,再绣上云彩和青山草原,掩盖拼接的痕迹,营造出彩霞满天的效果。我也想了很久的,我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的无法绣出的器物。”
左谷蠡王微笑道:“季姜真是蕙质兰心,别具巧思。我也不想跟大巫师正面冲突,这样解决了最好,要是他以後知难而退,不再起事端,就再好不过了。要是他还是不依不饶……”
我说:“他不会的。大王不想让事情不可收拾,他也一定不想。他只是想找回面子,现在,我绣了云霞衣,大王也向他倒了歉,他也就正好借机下台。怎么会不依不饶呢。”
左谷蠡王道:“希望是这样。”他把云霞衣放在一边,微笑道:“季姜,记得我在龙城跟你说过的话么?等我们回了雄驼草原,我得了空,带你去北海游玩,你兄长和董郎中也一块儿去,让於靬王作东道招待我们,来回也就二十来天。你是否愿意去?”
这,我当然愿意去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苏武在北海牧羊的故事,我重庆家里还有本《苏武牧羊》的连环画呢。我也早就听说北海夏天风光很美,冬季难熬的事实。不过,苏武是被流放,在北海那漫漫严冬里受苦,我却是去游玩,又是在盛夏之时,前呼後拥,情形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他肯定没有心情欣赏北海风光,我却有的是心情来慢慢欣赏。来了趟匈奴,有机会去北海游玩怎能不去。上次在龙城,我知道左谷蠡王利用了我,心里生气,说出不想去北海的话,其实我心底深处是很想去的。
只是上次我断然拒绝,这次却说我很想去,出尔反尔,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没有接口。我还没回答,云娜便抢着答道:“阏氏当然愿意去了。琴姊姊和石姊姊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对吧?”
左谷蠡王笑道:“当然可以的。我们在一路上一来一回也就七八天,玩十来天,前後一共二十来天。等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可以准备去参加蹛林大会了。这次,”他顿了顿,道:“我想把南伐也带去玩,他毕竟是芙利的兄弟,少年人肯定喜欢游玩,这次去北海,带着他去,他肯定高兴。他快活,我想芙利也会高兴的。”
我说:“大王说得是。”这一年来南伐一直在左谷蠡王的帐下受到特别照顾,虽然有人看着他,但除了不让他离开王庭外,实际上他是相当的自由,吃穿用度就更不用说了,仅比左谷蠡王略逊而已,和云娜差不多,甚至比左谷蠡王的诸位阏氏更好。二阏氏阿瓫姬给我看过左谷蠡王的私人帐目,左谷蠡王专门从自己名下特地拨了一些用度给他。左谷蠡王哪里是将他看作囚徒,完全是以亲兄弟在对他啊,这次带他去龙城祭祀他的父亲和姊姊回来,我看得出,他对左谷蠡王的敌意降低了,有时候也会跟他说说话。芙利若是死而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大巫师收了我的云霞衣之後,只是说了一些客气的话,然後就乖乖地退了下去,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希望这事就此平息,这对大家都好。
曹未央死里逃生之後,左谷蠡王对他更见亲信,这次去北海,也指定他跟随同去。
几天之後,左谷蠡王安排妥当,带着云娜,我,琴瑄,捐之,三兄,董郎中,南伐,曹未央及三阏氏,四阏氏,八阏氏等三位阏氏,由稽留斯领两百名亲信侍卫作护卫,往北海而去。
瑟瑟跟左谷蠡王哭闹了几次,想要跟着去,左谷蠡王只是好言好语地安慰她,说她有了身孕,跟着一路颠簸对孩子不利,无论她怎么说,就是不带她去,瑟瑟也无可奈何。
队伍中有十来辆车,大部分装的都是辎重,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同乘了一辆车,三位阏氏另行乘了一辆车,再加上几名同去服侍的侍女也乘了辆车,只有三辆车乘人。这个年代,要旅行一次,尤其是贵族旅行一次,真是不容易,明明我们这里离北海也就只有几百里地,但一路行来,也得走好几天。
一路行来,但见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草原上散落的大小湖泊宛若一粒粒珍珠点缀在翡翠盘中,牛羊安详地在草原上吃草,只有偶尔飞起的野鸟惊破这宁静的草原美景图。现在正是七月,虽已初秋,但依旧是草原上的黄金季节,草原并没有现出枯黄的衰败景色,这还得再过一些日子草才会枯。
坐在车上,欣赏着草原的美景,呼吸着草原上那混着青草和泥土味道的空气,听着云娜捐之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有趣或者无聊的闲话,这真是一份难得的悠闲。暂时抛去一切烦恼,放下所有的伤感,享受这难得的闲适。
每天晚上扎营之後,左谷蠡王便会派侍女给我送来一些当天在草原上得到的特产,三兄跟我说,左谷蠡王对我越来越好,问我如何感想,我嘛,我又是窃喜又是害怕,一时觉得这样是好事,也许我能够找个机会说服他,帮我盗出斩蛇剑,我也好有脸回去见陛下;一时又觉得这实在是不好意思,人家一片真心对我,我却以机心待人,实在是太过份,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三兄也不知道陛下派我来的真实目的,这事情太过重大,我怎么可能不知轻重地跟任何人说?
走了几天,离北海已经不远,这天扎下营寨。天气非常好,满天繁星镶嵌在黑色的天幕上。我坐在离我的帐篷不远的小丘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那是北辰(北极星),在我大汉,北辰是皇帝的象征!陛下信任我,给我这样一个孱弱女子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在胡地一年多,仍然不能完成任务,反而跟敌王有些莫名情愫,岂非是不忠不孝?我还是汉军的军人,我真是太丢脸、太无耻!我违反了国法军法,犯下的是双重罪行!以后我该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却听左谷蠡王的声音:“季姜在看星星?”
我随口道:“我在看北辰。”一边站了起来,转过身,与左谷蠡王面对面。
左谷蠡王停了一下,突然道:“季姜在想大汉天子?”
我吃了一惊,道:“大王如何会这样说?”
左谷蠡王道:“北辰在大汉,是皇帝的象征!你在漠北,不想亲人,不想情人,却想着大汉天子!这不是人之常情!”
我定了定神,说:“大王想多了。我看北辰,是在想着方位,我想锻炼我在草原上认路的能力。”
左谷蠡王道:“是吗?”
我说:“大王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所言是实。”
左谷蠡王突然道:“难道你所爱之人是大汉天子?听闻大汉天子有龙凤之姿,又正当盛年,你在未央宫中,想必经常见到他。少女情怀,爱上他也很正常。姊妹共事一夫也是佳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左谷蠡王的联想真好。象秦皇汉武这样的皇帝,只能仰慕,不能爱慕,这个道理我可是懂的。我很崇拜大汉天子不假,但要说爱他,我可不会!嘴里道:“大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大汉天子,贱妾高攀不上!”
左谷蠡王道:“谁说的?你的出身品行教养才学见识胸襟,做大汉皇后都够!”
我说:“你这话也就只能在这里说,在大汉说,那是大逆不道之罪!我家从不犯法!皇后对家姊,对我全家恩礼备至,做人得知恩图报!告辞!”转身欲走。
左谷蠡王道:“别走。这么说来,你爱上的真不是大汉天子了?”
我说:“大王,当然不是!”
左谷蠡王道:“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我说:“不能!告辞!”行了一礼,不理左谷蠡王,自行走下小丘。
次日又走了一天,黄昏,刚刚扎营,还来不及准备晚餐,却见远远驰来一队人马,约有三四十人,那群人很快驰到面前,领头的那人我在龙城大会上见过,正是於靬王!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健硕中年人,略显发胖,五官倒是端正,蓄着两撇我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小胡子,穿了一件黑色斗篷,戴着顶圆帽子。他居然亲自来迎接左谷蠡王了!
左谷蠡王向他迎了上去,两人同时从马上跃下,落在地下,彼此拥抱。只听左谷蠡王道:“王兄怎么亲自来迎我!我这次带人来可是准备来游玩的,还要王兄破费招待我和我的从人。”
於靬王笑道:“我们自家兄弟,说这些见外的话干么?你我除了一年的几次见面之外,平常就没有来往过。这次你难得到我领地来游玩,做兄长的怎么能够不尽尽地主之谊,尽力招待。听说你们快到我的王庭了,我就赶着来接你。大阏氏一定又开始抱怨了。”
左谷蠡王笑道:“径路连累兄长耳根不净了。”
於靬王道:“女人都这样,她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唠叨两句也就完了。来,我带了些美酒好肉来,我们今日晚上先吃喝一顿!免得明日回了王庭,她又来说三道四。”
当天晚上,众人点起篝火,围着火堆吃喝。这种场面,我前世在重庆的时候,也参加过,但自从来了长安,便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女混杂在一起吃喝,在汉人看来,严重违礼,即使是民间都不多见,更何况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坐在三兄旁边,被他监督着,保持着风仪端庄,吃喝都尽量少尽量慢,着实不过瘾。我三兄自己倒是和那些匈奴人一块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尽显男儿豪迈,看他们这般自由自在,酣畅淋漓,暗地里甚是羡慕,唉,我怎么会是女儿身呢!男人可以这样随便,女人为什么偏要斯文!
於靬王喝得多了,话也多了,说来说去,不知怎么的,突然说到了叔珞身上:“那个鲜卑女子呢?还在你帐下?”
左谷蠡王道:“是啊。”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於靬王道:“算时间羽都居也该派人来了,难道他一点没有兄妹之情,如此轻视叔珞的生命?我们不是已经传过信去了,如果他到时候不派人来,我们就杀了叔珞。”
左谷蠡王道:“这事我也不知原因,不过,说实话,我没有打算杀了叔珞。我等上半年,如果羽都居还不派人来,我打算把叔珞送回去,这赎金不要也罢。”
於靬王笑道:“径路年少风流,叔珞美貌,径路是不是动了怜香之心?舍不得了?”
左谷蠡王道:“兄长取笑了,我只是很敬重她。她一弱女子,矢志为父报仇,意志坚强,男儿所不及也。羽都居若是不救其妹,实乃禽兽不如。我想也许羽都居遇上了什么意外,我等些时日再说不迟。”
於靬王道:“你说得倒也有理。且再等等。径路,你的胡笳一向吹得很好听,吹给兄长听听。我想籍此高歌一曲。”
左谷蠡王道:“那我就给兄长吹一曲。”说完拿出胡笳,吹了一曲,另外几位乐人也拿着胡笛鼓铃等为他伴奏,他吹的曲调此前我从未听过,於靬王放开嗓子,唱起歌来:
“长天阔,鹰啸传,万里草原是我家。
牛羊欢,马蹄疾,风驰电掣追彩霞。
黄沙扬,弓弦响,飞箭射雕苍穹下。
雪花飞,朔风卷,天地萧萧醉悲笳。”
我在心里暗暗赞道:“好一个飞箭射雕苍穹下!真有豪气!”那些匈奴人都跟着他唱起此歌,左谷蠡王放下胡笳,让乐人吹奏,自己也跟着放声而歌,我三兄和董憙也都跟着他们唱。听见几位阏氏侍女和云娜琴瑄捐之也在唱,我也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火光把人们的脸庞映照得红彤彤的,歌声响彻草原,在草原上回荡,经久不散……
其实我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氛围,这些匈奴人的歌也很好听。匈奴人的民歌应该还有很多,但他们没有文字,全都失传了,真是可惜,即使我把我所听到的记下来,也不一定能够传之後世,中国古代的典籍失传的多了去,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即使留下著作,也不会有人重视,十有八九也一样的失传。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强势的女人,更没有让男人们完全无视出身品行才学教养,人见人爱,猪见猪追的神奇魅力,我一切都很平常,说话又没有份量,非但没人看我的眼神行事,反而我处处要看别人的脸色。大概除了我父母兄姊,谁也没有重视过我,即使我父母兄姊,我说的话他们都未必听,听我话的大概就是那些奴婢了,能让奴婢听话也算本事吗?奴婢换哪个主人都会听话。我更不敢去战场上,虽然我很想能够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可人得有自知之明啊,我知道以我的军事素养,在战场上多半第一时间被敌人宰掉,我连如何自保的功夫都没有学好。我从来没有编导保佑,在战场上,所有人死的机会完全一样,绝无主角配角之分。唉,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幻想的世界总是很美,也许离别人很近,却离我太远……
唱了一会歌,人们又去跳舞,左谷蠡王和於靬王兄弟带着头跳,以前经常听到左谷蠡王吹笳唱歌,跳舞却看得不多,说实话,他跳舞还真跳得不错,洒爽矫健,若翔若行,拧倾圆屈,神韵超然,我暗暗喝彩。
跳了好一阵,左谷蠡王兄弟又坐下来,看着别人表演。
只听於靬王道:“这几年要不是兄弟你多方接济,我的日子可难过之极。去年的雪灾,死了这么多的人和牛羊。兄弟你的损失在诸王中最小,有好多人都佩服你。”
左谷蠡王道:“佩服我?这几年我的雄驼草原多灾多难,前年是水灾,我种的地给冲走一大半;去年是雪灾,损失惨重;今年又是蝗灾旱灾,我年年都为这些事而焦头烂额。也不知道明年怎么样。我手下的人地增加了,以後伤脑筋的事只怕更多。”
於靬王道:“兄弟你这么聪明,自然不会少了办法。就说这次蝗灾吧,”他转头向我笑了笑,道:“草原上每次遇上蝗灾都是举行祭祀,祭祀无效也没办法。可是偏偏你收留了赵王阏氏,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到了没饭吃的时候,谩天不谩天只怕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打了蝗虫就打了蝗虫。大巫师还去大单于那里告你和赵王阏氏的状,诸王都觉得这个大巫师简直不知趣。在我看来,他作为大巫师,既然解决不了问题,这大巫师就应该别当了,另外换一个有用的人。他还不如赵王阏氏一个女人呢!”
左谷蠡王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巫师也为雄驼草原做了不少事,一事无效便即撤换,也未免太过。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起。兄长,我就是想在兄长这里散散心,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
於靬王笑道:“你想散心,现在倒是个好时机,我新造了一艘船,我们一块到北海上去泛舟。”
左谷蠡王道:“哦,兄长新造了艘船?”
於靬王道:“我用马皮充了气,绑在木头上,就这么造了艘船(匈奴人用马皮充气为船,见《後汉书》)。这船自然是不能够跟汉地的船相比了。不过,北海风光旖旎,波澜不惊,水极清澈,用这种船也够了。”说句实话,我这辈子还没坐过如此简单的马皮船,一时不由得有些好奇。
当天晚上,很多人都喝醉了,我虽然喝得少,却也觉得头有些昏,等到回自己帐中休息的时候,那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谁想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上半夜吃喝的时候,明明就是月光如水,下半夜却下起大雨来,幸好没打雷,我只怕一打雷,左谷蠡王又会到草原上去陪伴他的母亲,那可糟了。
次日一早,雨停了,草原上又是阳光明媚,队伍出发。天边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虹霓俱全,七彩绚烂,伴着朝阳的光晕,我们一行人身上似乎都披上了一层彩纱。
行到中午,终于看见了那一片蓝色的海水,这里也是郅居水的最终归宿地。这“海水”其实是淡水,异常的清澈,站在海边,海水轻轻荡漾,扑击着岸边。海风吹来,清凉怡情,令人神清气爽。北海的一边群山巍峨,遍布着美丽繁茂的松、云杉、白桦和白杨各类树种,松树的姿态尤其优美,我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这些松树都是欧洲赤松的後代,别称美人松,非常漂亮,是优秀的园林树种。北海的另一边则是平原,生长着茂盛的草原。
这里的有些树长得真是奇怪,树的根竟然生在地表之外,非常高拱,既使是成年人也可以自由地从根下穿来穿去。於靬王说,这是因为这里的土很是贫瘠,根下的土被风吹散了,树木为了生存,就拼命地把根往更深的土壤里扎,天长日久就形成了这样的情景。
北海边上一直有人居住,也不知居住了多少年代了,这些人依靠狩猎,捕鱼,采集为生,主要饲养的牲畜是鹿,而不是牛羊。
於靬王道:“我们先休息一天,明日就来这里坐船去游海。”他又笑道:“大家小心,别掉海里去了。”
我说:“我会游泳的,而且游泳技术还很好。”
三兄道:“你会游泳?你在哪里学会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是在重庆的长江里学会的,我在小学时还曾经代表过学校跟别的学校进行过游泳比赛,虽然我最後只得了小学组第五名,但在这平静的湖里游泳也是小菜一碟,我一直就知道,虽然北海号称是海,其实是个湖,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只是,我总不能跟三兄说,我是在长江里学会的吧?我只得说:“我在宫里学习过。”
三兄道:“你在宫里做女骑,他们会教你游泳?我看你是偷偷地到沧池里学的吧,胆子真大。”你这样替我解释也行,我正愁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呢。
左谷蠡王道:“真没想到,季姜居然会游泳,我都不会游泳。你会的花样还挺多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所会的都和你的剑法一样,中看不中用。”
我不禁脸上一热,我这半罐水的剑法根本只能够舞给人看,要真上阵杀敌,的确一点不管用,左谷蠡王教我的刀法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练习了,看来,我这人真是没长性,左谷蠡王这么说是不是想点醒我,要我继续练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能练出一身真本事?
於靬王的王庭设在离北海岸边不过几十里的地方,绕过一片森林,草原上的牛羊越来越多,牧民们正在照料着他们,一些牛羊还在互相追逐,我转过头,不敢去看,牛羊四季都可发情交配,一般春秋各一季,羊怀孕期大约五个月左右,牛和人差不多,十个月左右,这次交配成功,明年就可以接春羔了。
左谷蠡王在一旁笑道:“季姜怎么不敢看,这本来很正常的事。”
我脸上一热,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左谷蠡王笑道:“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牛羊配种,很是正常啊,不这样,怎么能够生产後代?我们草原上的人都看惯了。我记得当年我成亲的时候,我堂兄军臣单于还把我叫一边去,教我如何做丈夫,其实他哪用得着教,我自小都看惯了牛羊交配,人不也这样么,当我这么笨,还要人教?”
我说:“大王,你能不说这些么?”
左谷蠡王道:“对不起,季姜,我忘了,你们汉人和我们不一样。在我们草原上人看来,男欢女爱,这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害羞的?人和这些牛羊唯一的区别就是,人的婚姻所受的约束太多,没有办法尽其所想,爱我所爱!”
这时好像有人在唱歌,粗略一听,唱的好像是一首情歌,我觉得我的脸开始发烫,这些歌在我们汉家哪里听得到?也太露骨了些。草原上的人,说是率情还是放纵?我以前听到的匈奴民歌不是这样的。
只听左谷蠡王道:“季姜没听过这样的歌吧?其实,季姜所听过的歌只是我们胡人民歌的一小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流传最不广的那一部分。”
我好奇心起,道:“那你们匈奴流传最广的民歌是什么?”
左谷蠡王笑道:“情歌啊,所有的匈奴人都会唱的。我听过汉人的歌,一部《诗》大部分也是情歌,这点所有的国家都一样。要不要我唱两首给你听?”
我忙道:“大王的歌我听过了,这次就不听了。谢谢。”
左谷蠡王哈哈一笑,漫声歌道:“你的爱让我激动,你的眼睛有魔力,我为你擦去眼泪,我的心为你而破碎。日夜思念,日夜哭泣,请你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愿永远护持你身旁,伴你一起走向天际……”
他的歌声高亢,在草原上传出很远。於靬王在一旁听着,嘴角含笑,却不多言。兄长轻轻摇了摇头,我看到他这个表情,很是尴尬,真恨不得赶紧钻到地下去,急忙把车门给关上,外面,传来左谷蠡王和於靬王的笑声。只听左谷蠡王道:“不过是唱首情歌,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谁没唱过?汉人的情歌也不少嘛。唱唱又如何?”
下午到达於靬王的王庭,队伍刚停下来,却见一人上前向於靬王行礼,道:“大王,鲜卑的使团到了。”
左谷蠡王道:“奇怪了,羽都居要赎回他的妹妹,不来找我,却来找你?难道他们知道我来了你这儿?”
於靬王道:“他们应该不知道的,你要来我这里游玩,虽然在龙城大会上就已经禀告过单于(匈奴诸王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领地,若要离开,必须得到单于批准),但具体时间因为蝗灾之事改了两次了,我都是几天前才知道你已经上路的消息,从大鲜卑山到这里,总算也有这么长的一段路,你上路的时候,算起来这些鲜卑人早就上路了,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以前鲜卑的使臣求见单于,偶尔也从我这里经过。也许他们遇上了什么事,暂时来我这里一下。好吧,告诉使者,我和左谷蠡王刚回来,先去休息一下,晚上请他们赴宴。”
於靬王的大阏氏心倒细,安排得很周到,给我在帐中准备了热水,让我洗去了这些日子的身上的污垢,我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只觉浑身舒坦。这帐中的陈设和我在左谷蠡王王庭住的寝帐差不多,唯一特别之处就是帐中的桌上有一个漆瓶,瓶中插着几枝旋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在几名侍女的帮助下,仔细修饰了一番,自觉又添了几分容色。可惜我的头发还是没长得足够长,要是现在我回了长安,我只怕得用些髢发(音迪,指假发)才能够挽髻。我在匈奴待了一年多,晒了这漠北的太阳,又吃多了他们的乳制品,好像脸庞越来越象匈奴人的那种红色泛油光的皮肤了,我兄长和董憙也是如此。要是我回到汉地,不知我的皮肤能否重新变得水润而不是泛油光?
我在腰间系上一个银铃,因为我觉得银铃的声音比金铃听起来好听。把装了当卢的容臭小心地系在身上,这个容臭我从来就没有离身过,不知现在长安怎么样了?我的父亲母兄长和姊姊,还有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啊,你们现在在做什么?想过我吗?阿翁阿母是不是老了,阿母会不会因为思念儿女而病倒?而他,现在又怎么样了?轻抚容臭,浮想联翩……
北海的黄昏,远远望去,天边还有一抹金色的晚霞,四周却已经变成了幽暗的蓝黑色,海水闪烁着淡淡的幽光,四周是那么的安静,虽然到处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穹庐,却总有一种难言的空寂感。
篝火点了起来,天完全黑了。於靬王设宴宴请我们,他带着他的十几个阏氏和十几个儿女坐在主位,左谷蠡王则和他带的三名阏氏坐在客座首位,我和云娜同桌,兄长和董憙在我们下手。
面前桌上的食物很是别致,有海螺,龙虾,蟃鱼,鲈鱼,鲟鱼等北海特产,尤其是一种小鱼,据说这鱼是胎生的,直接生出小鱼来,要捕捞着实不易,因为这鱼在海岸边是没有的,只有北海中间才有,不架船是无法捕到这种鱼的。不过,他们的烹制方法也太简单了,不是炙就是煮的,但吃着还是挺好吃的,就是酒烈了些,我只呷了一小口,不敢多喝。唉,吃这些食物虽说新奇,可是我更想吃豆饧(甜豆浆),狗䐲(切狗肉片),羊淹(腌羊肉),蹇膊,鸡寒等等汉家食品,长安东市里的那家张氏鸡寒更是我最爱吃的,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垂涎,什么时候我能重新吃到我汉家食物?
於靬王一边请我们吃喝,一边指着左谷蠡王身边的三位阏氏笑道:“我说径路啊,你也太检点了吧。我们大匈奴诸王就数你的阏氏最少!你怎么不多娶两个?”说完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吓得赶快低下头,心想:“他该不会想把我和左谷蠡王拉一块吧?这可万万使不得。”
於靬王大阏氏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啊!一娶就娶十六个。象径路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容貌,草原上有多少女人都想嫁他!径路还这么稳重,更是难得,我们说起来都佩服得不得了。”
於靬王笑道:“女人懂什么?子嗣那是最要紧的,越多越好。没有很多女人怎么会有很多子嗣!你要是一昧地妬忌,我就让你回母家去!身为王者之妃,这点度量都没有。要不你就别做阏氏,要不你就大度点。”
大阏氏怒道:“你要赶我回家?你敢!我又没犯错,我去大单于那里告你!”
左谷蠡王道:“嫂子别生气,兄长只是说了醉话。兄长,你是知道我身世的,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事情在我的儿子们身上再发生一次。我应该对我的女人和孩子负责。你也知道我们大匈奴别部那些事(所谓匈奴别部,皆是匈奴人俘虏或者掳掠女子所生之子,因无名份,不编为匈奴本部,只以别部视之,素受歧视),我可不想我的任何一个孩子给编入别部。”
於靬王笑道:“儿子多了,也就不在乎了。当年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我那个激动啊,到了第六个第七个的时候,我连看都懒得去看了,第九个第十个出生的时候,我连名字都懒得去想,交给阏氏去取名好了。反正都差不多。”
左谷蠡王笑笑:“兄长,那是你,不是我。我会重视我的每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一样。”
於靬王道:“那是你儿子少,你只有五个儿子,如果你是十五个二十五个你就不会这么心痛了。”火光映照之下,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左谷蠡王道:“兄长,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鲜卑的使团你派人去请了么?怎么他们还不来?”
於靬王道:“我早就派人去请了。怪了,他们如何还不来?快来人再去看看。”
不一会,一名侍卫走来,禀告道:“鲜卑使者颓头禀告大王,因副使落侯摔伤了头和脸,无法再前来。他本人需要耽搁一会,请大王见谅。”
於靬王道:“嘿,这副使下午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这么倒霉。”
那侍卫道:“我见过了落侯,他满头都给包着,确实受伤不轻。”
於靬王道:“那也就罢了,正使颓头还是要来的,对吧。”
那侍卫道:“是的,他耽搁一会就来。”
於靬王道:“其实他不来也行。来,我们继续吃喝。命人歌舞助兴,别让这事扫我们的兴。”
几名女子在乐队的伴奏之下,歌舞助兴,刚跳毕一舞,有人报告:“鲜卑使者颓头前来拜见大王。”
於靬王道:“有请。”
一名身材高大的髡发男子带着几名随从走来。这男子约三十余岁,脸庞团圆,浓眉大眼,唇上有须,身穿红色小袖袍,小口裤,腰系郭洛带(郭洛,神兽,一说是指三,又说是指两两对称的饰牌)穿着皮靴,身形矫健,鹰视虎步。这还是我头一次离这么近看到穿鲜卑服饰的鲜卑人,看他们头上髡发结辫,突然想起史书上对鲜卑人的斥语:索虏,看来,这都是从他们头上的辫发来的。我想,北魏那些皇帝在魏孝文帝汉化之前,是不是也应该是辫发的?影视剧中的北魏太武帝的形象是不是不太对?
他几步走到於靬王面前,行礼用匈奴语道:“外臣颓头,拜见大王。”
於靬王道:“不用多礼。你再拜见我兄弟径路吧。”
颓头好像一惊,道:“左谷蠡王也在这里?”
於靬王道:“正是。你们大人(鲜卑和乌桓习俗大略相同,亦有大人小帅之称。羽都居时为鲜卑王,诸部按惯例尊称大人)不要览雅的命了?怎么一直不派人到雄驼草原去赎人?”
颓头道:“大人知道公主被擒的消息就病了,休养了一段时间。他病一好,就亲自备下重金,令我和落侯前来赎人。我们在路上遇上马贼,损失了一些人马和财物,所以先到了大王帐下,想请大王相助,派人相送,以免再遇事故。”
於靬王笑道:“看来你们的运气不好。不过,你们运气也算好,左谷蠡王也在这里,你们直接把赎金给他,跟他一块儿回雄驼草原去赎人就是了,我就不派人送了。径路,我这样安排,你同意么。”
左谷蠡王笑道:“我们按规矩办,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到时候你们跟我们一起走就是了。”
颓头大喜,向左谷蠡王行礼,於靬王令他和他的随从入席,一起吃喝。
宴会举行到半夜才结束。北海的夜晚很静,只听到海水扑击岸边的声音。天上有一轮圆月,我和云娜几人回了自己的寝帐。凌晨,我因内急轻轻出帐,溜到附近石头後面去处理。
终于一身轻松了,正想回帐,恍惚间似乎有一人从不远处的帐中溜出,那人脑後拖一条辫子,虽然脸貌如何不太清楚,但看身材分明就是那个鲜卑正使颓头。只见树林中又走出一人,两人都奔向一块石头後面,似乎都十分小心,左顾右盼,一付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赶快在石後藏好身子,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刚才我出帐他们看到我们没有?这两人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跑到外面来交谈,准没好事,我好奇心起,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嘿,他们一定想不到,隔石有耳!
两人在石头後压低声音讲话,我每个音节都听得清楚,可惜,我这个耳根本就是有耳聋,因为他们不知道说的什么语言,反正不是匈奴语,我估计十有八九就是鲜卑语。我听了半天,没听懂他们说的啥!我原以为能够听到什么秘密,谁料他们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商议!我想当小人听壁角都当不成。
我正觉无趣,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我听得懂的词:左谷蠡王!这个词他们是用匈奴语说的。我肃然一惊,难道他们对左谷蠡王有何图谋?
我正在这么想,却见两人分开了,一人回了树林,颓头则回了自己寝帐。我怕被他们发现,又等了一会,四周很黑,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耳边不时听到虫兽的叫声,我害怕起来,急忙溜进了自己的寝帐,再也无法睡着,打定主意,把看到的事跟左谷蠡王说说。
晨光微露,我很想看看这北海的日出是何等壮观,看她们都还在睡,也不便打扰,便轻轻起来,小梳妆,着新裳,走出寝帐。
天边有一抹黯淡的晨曦,渐渐地,这晨曦益发明晰,颜色也从灰色变成了淡黄,天边的云彩也被染上了一层颜色,这颜色越来越深,淡黄又逐渐成了金黄,金红。北海的水闪烁着粼光,映衬着这片彩光,恍若彩色泛光的地衣,太阳从云後探出她的笑脸,将万道霞光遍洒天地之间,六合之内,遍染光华。如此美景,令人陶醉,海风清爽,竟似有沧池之风的韵味,一时不由得痴了。如果这是在长安,父母兄姊家人还有“他”与我共赏日出,那才是生平至福。我轻声吟道:“霞光润物,天海光明。谁有骏足,与游太清。唯期有日,夷夏各宁。妾归长安,永奉慈亲。”我刚刚吟完,听到有人在一旁拊掌,回头一看,却是左谷蠡王,他笑道:“季姜心情倒好,这么早就在这里吟诗。”他的寝帐离我们的寝帐不过数十步,离得很近。
我不禁脸上一热,道:“有感而发,谈不上什么吟诗。大王起得这么早……”
左谷蠡王道:“我也想看看北海的日出,谁想你也在这里。我们倒是心意相通啊。北海从前我也来过,空气特别清凉,令人神清气爽。我想让自己静静心,这些日子出的事太多了,我想理一理。”
什么我们心意相通,我觉得我的脸有些热,再说此事可不成,想起昨日晚上的事,道:“大王,那个鲜卑使者颓头,昨日晚上我看见他和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谈事,提到了大王。”
左谷蠡王道:“他们说了什么事?”
我说:“我听不懂鲜卑语,只约略听到了他们提到大王,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他们就一定是对大王不利。只是这些日子来,大王遇上的事太多了,大王小心。”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多谢季姜提醒,我会小心的,颓头倒没什么,我也不会在乎他,另外一个人才值得重视。对了,等会用过朝食,於靬王会请我们去北海上泛舟,他造的船和一般北海渔民用的小船不一样,汉地也没有,样式挺别致。待会你看看。”
我说:“多谢大王。季姜告退。”左谷蠡王道:“请便。”我施礼回帐。
用完朝食,我们一行人到了北海边上,延途见到了当地人造的一些木头房子,做工粗劣,无一例外全是尖顶的,门窗也修得很厚实,还有人在房外晒网劈柴,那些人看到我们这群人,脸露微笑,挥手招呼,却不上来见礼。
於靬王道:“北海边上一直有人住,他们不是我们胡人,是肃慎人,他们放牧驯鹿,打鱼为生(我心想:苏武牧羊于北海的时候,只怕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孤寂吧,这里一直有人住的。嗯,北海挺大,他遇不上人也是有可能的。看於靬王手下男女老少大约也只一两万人,绝不能与左谷蠡王相比。)。这里冬天半年封冻,呵气成冰,冻死人很正常。我们一到冬季就搬到山谷中去过冬,哪敢在这里。夏天在这里倒是很凉爽,适宜避暑。那边山谷中有个冰窟,终年冰雪不化,夏天我就让人去取冰降暑。听说汉人专门修了凌室以藏冰,我这里却有个天然的冰库。”
他伸手一指,道:“你们看我建的那艘船。”
我定睛一看,第一个感觉是这船好像是条泡眼金鱼。这船大约有三丈余长,基本上是用杉木制作的,船的颜色灰扑扑的,映在蓝色的北海之上,颇不协调。船周却挂着几个挺大的气囊,於靬王说过,那是用马皮充气而成的。船上有船仓,船仓上还挂着一面绣有飞鹰的红旗,但并没有帆。
於靬王道:“北海平常平静,但也有风暴,一旦风暴来临,渔民们那些小船简直不堪一击,他们也不敢轻易划进北海深处,我造的这艘船,浮力特强,可以划向北海深处,捞些大鱼,一般的风暴也对它无可奈何。”他抓住左谷蠡王的手,道:“我们兄弟先上。”
於靬王造的这艘船虽然也算大了,但最多也只能够装二十来个人,我和三兄董憙云娜琴瑄捐之等人再加上於靬王和左谷蠡王的几名阏氏,都占了十几个,另外加上几个划桨的,侍卫只有四人。於靬王的侍卫长不放心,特意另行派了几艘小船,安排了二三十名护卫,跟在我们这艘大船後。其实我这个倒不担心,有人在水上害人就必须得备船,但北海视野开阔,有船来远远就能看见,总不可能在这广阔的海域游泳,谁也没这体力,这简直就是找死的,再说人游泳也追不上船的。在海上害人比在河里害人更不可能。
大船驶向北海深处,很是平稳。海风习习,浪花翻卷,只听到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海面上不时有鸟儿掠过,一块岩石上趴着几只海豹,抬头看向我们。水清如璧,可以看到水下很深之处,那下面有鱼儿在嬉戏在追逐,有水草在随波飘荡,於靬王和左谷蠡王站在船头,不时地向他介绍北海的风物。船到海中,於靬王下令撒网,一网下去,各种大小鱼儿满网都是,在网中跳跃,其中竟有一条与人差不多大小,着实吓人。於靬王笑道:“那条最大的是鲟鱼。今日居然捞到条这么大的,真是不虚此行。晚上又有好吃的了。来,把网中的小鱼都扔回海中,只带那些大的回去。”几名侍卫依令而行。左谷蠡王突然道:“季姜肯为我们炙那条大鱼么?”於靬王道:“听说赵王阏氏善于庖厨,能够亲炙这北海鲟鱼,正是大众口福。”我道:“这又何难。等会回去之後,我亲自去炙鱼。”我在北海上泛舟吃鱼,以後我回了长安,可有的是话题跟伙伴们聊了。
远处飘来一片乌云,於靬王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我们赶快往回划。”桨手奋力划桨,等船快靠岸的时候,真的下起雨来,虽是初秋,但却颇有了些寒意。於靬王骂道:“这鬼天气。”
这雨断断续续一下就是三四天,於靬王事先准备的进林打猎,采菌,赛马等一系列游玩节目都落了空,还有点冷了,只得待在帐中,於靬王的阏氏们从左谷蠡王的几位阏氏那里知道我精于女工织纴之术,天天到帐中请教我,只要不让我泄露国家机密,教你们几手女工倒是无妨,这种针法叫平针,这叫索针,这是十字针,这种看起来像是小颗粒的绣法叫做䋛,主要的绣品是长寿绣,信期绣,乘云绣……
给我拿来的乱丝我也又快又好地将之织成了布匹,那些匈奴女子没一个赶得上我。耳中听到的都是赞誉之声,夸我汉家女儿确是灵秀聪慧。听得多了,也就烦了,这雨什么时候停啊?要是一直这样,还不如快回雄驼草原呢,还没这么多的应酬。
到第五天晚上,雨终于停了,白耽误了这么多天。次日早上,於靬王派人来带我们去森林里打猎,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打猎的,那些血腥的场面我见了有些心悸,不过没关系,不喜欢打猎可以采菌,雨过天晴,森林里的菌类长得异常繁盛,几乎每株树下都长有各类菌。我大都不识,好在有於靬王的几名阏氏作伴,她们是认得的。於靬王大阏氏跟我说,有一种草菌,放在羊肉中一块儿煮,味道特别鲜美,我们多采一些,还可以带一些回雄驼草原慢慢吃。
我三兄和董憙和左谷蠡王於靬王带了几名侍卫在一旁搜寻猎物,我提了一个竹篮,和云娜於靬王的诸位阏氏带着几名侍女在一旁采菌,突然,有什么器物落在我面前,捐之道:“鸟屎。”真脏,我急忙避开,抬头一看,恍然间只见一只喙红脚红的鸟倏地飞走了。只听琴瑄道:“那是一只鸭子。什么鸭子会在树上?”
我突然想起《动物世界》,随口道:“我知道,那是中华秋沙鸭。”电视里面说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和熊猫朱鹮华南虎一样,是国宝级生物,喜欢在树上活动。
於靬王阏氏道:“中华秋沙鸭?我们叫它鳞胁鸭。”糟了,我怎么会说出这个名字来,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哪年才定的。我忙道:“我弄错了,我以为是。对不起。”差点又泄了底。仔细看去,看来这林中这种鸭子不少,两千年前它们肯定也不算是什么濒危动物,数量多了去。等会,说不定那些男人会猎取一些拿回来吃了。简直就是焚琴煮鹤,唐突佳人。
我边走边采菌,只见一丛草中露出一片黑革,好奇心起,指着那片黑革,云娜道:“我去看看。”云娜走上前去,突然,她大叫起来:“死人,这是个死人!”
大概此人刚死不久,我们这么多人竟然都没闻到一丝尸臭,几名侍卫跑过去验看,左谷蠡王和於靬王我三兄董憙也带人赶了过来。
我哪敢多看,也不敢再在这片林子里待了,和那些女人一起,带着采来的野菌急急忙忙地赶了回去。云娜吓得够呛,说那具尸体只剩一半脑袋,多半是被野兽吃了,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尸体,她这么一说,把琴瑄捐之也吓得不轻,我忙让她不要再说,再说,只怕我也会吐出来了。
当天晚上,听侍卫说起,那具尸体不知道是什么人,於靬王帐下一个人都没少,左谷蠡王带来的人也都在,死者也不是附近的肃慎人,据说是被虎或者熊咬死的。怪了,无名尸体?有的人便怀疑到那群鲜卑人身上,可是那些鲜卑人也坚持说他们没少人,这人是哪里来的呢?怎么会死在这里,难道真是给野兽吃了?
三兄说此事与我们无关,查不出来就算了,要我不可多问。那具恐怖的尸体我是一提就害怕,不问就不问。
天气晴好之後,於靬王天天带着我们在北海附近转悠,欣赏风景,在外野餐,打猎,赛马,摔跤,歌舞,顿顿都好吃好喝地招待我们,我天天都喝橐驼奶做早食。我在匈奴一年多,牛奶羊奶吃得不少,橐驼奶偶尔也吃,听说橐驼奶营养价值是牛奶的十倍,但产量稀少,人要吃了,小橐驼便不够吃了,即使是匈奴贵族也很少吃,而且给橐驼挤奶也是个技术活,一般人不能胜任,得有专业人士才能操作(蒙古人把这类专给橐驼挤奶的人叫娥姐,匈奴人叫什么不可考)。於靬王对我们实在太大方,简直就是奢侈。
我每天早上都在北海边看日出,还找到一个看日出的好地方,一座小山,我爬上了山腰,这里有一个瀑布,在瀑布的映照之下,日出的景色更美。要是这里有一座小桥就好了,倚在这座桥上看日出,背后是瀑布,前面是北海,有大自然的天籁,有造化之天工,真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有一天云娜和琴瑄捐之陪着我看日出,我随口向她们说出了我的构想,没想到等到次日去看的时候,那座山腰上真的出现了一座简易但颇为精巧的木桥,还有可以倚靠的桥栏……轻倚在桥栏上,望着远处慢慢升起的朝阳,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用问,这是左谷蠡王让人为我修的,这座木桥虽然简易,可是要在一日之间建起,想必还是费了不少心力人力的,而作用仅仅是为了让我看几天日出,这也太过奢侈了吧?他这么费心费力讨我欢心,这……
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喜欢吗?”
我回过头,看到了他。我说:“多谢大王,大王费心了!”
他说:“你喜欢就行。”侧身看着升起的朝阳,道:“世事多风浪,能得一日之安谧亦是我辈之福。季姜,明年今日,你多半已归长安,能多留些记忆也好。”
我不敢多说,缓缓低下了头。这几个月来,我偶然一想到他都用最快的速度尽力去岔开思维,屏去那些不该想的事,我不能忘记我的使命,不能忘记我对大汉天子的承诺,不能忘记我的父母兄姊,我的好友,我更不能忘记我对霍将军的承诺,我说过,我誓不为失节之妇!可是真奇怪,我固然没怎么想左谷蠡王,好像也不怎么想霍将军了,我是怎么啦?是长大了还是成熟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比爱情重要的事多的是!
左谷蠡王突然又道:“季姜,北海的风景如你意吗?”
我说:“我很喜欢看。”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倒是无所谓。
我与左谷蠡王说了半天的闲话,不,基本是废话,等到下人请我们去吃早食才离开。
第二天我去看日出之时,特意带上了琴瑄捐之,云娜还没睡醒,不愿早起。不过,左谷蠡王并没有再来……
三天後辞别殷勤招待的於靬王回雄驼草原,离别之时,於靬王又送了我们一些用橐驼奶做的奶干,大量的北海特产。坐在车上,看着逐渐远去的北海,竟然有一种难言的依依之情,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来了……
曹未央骑着马,从我车边飞驰而过,这匹马是於靬王特意赠他的,用以表彰他对左谷蠡王的忠诚。自从他献药之後,他在左谷蠡王的眼中地位直线上升,颇受重视,那些匈奴人对他也多了三分尊敬,他看起来意气风发,显然甚是得意。哼!
鲜卑使团和我们一块上路,到左谷蠡王王庭去赎回他们的公主。那个副使侯落的伤据说一直没好,整天待在车中,我一次都没见过他,不仅我没见过,左谷蠡王云娜和我三兄也都没见过,这个神秘的侯落难道想一直不露面?
几天之後,风尘仆仆的我们一行回到了雄驼草原,左谷蠡王的相邦和几名阏氏带了几百人迎接,虽然离开北海的时候我有些依依不舍,但真回了雄驼草原,居然也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第二天,鲜卑使团向左谷蠡王交纳了赎金,要赎回他们的公主叔珞,但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叔珞听说鲜卑使团来了,高兴地出来相见,一见使者颓头,叔珞竟然大惊失色,坚决拒绝跟他们走!无论颓头如何恳求她也不愿意。问到原因,她却只说了一句:求大王收留!
云娜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已是晚间,云娜说当时左谷蠡王和她一样吃惊,叔珞居然不愿意跟自己家里的人一起走,又不肯说原因。她宁肯当左谷蠡王的囚徒也不愿意跟家里人回家?天下岂有这等怪事?颓头又求左谷蠡王劝服叔珞,左谷蠡王笑道:“我是叔珞的仇人,她是来杀我的,她给了我一刀,砍得我半死。叔珞的亲人劝不了她,倒让我这仇人去劝。你不觉得好笑么?你自己想办法吧。我暂时让你们在这里住几天。要是再过几天,你们还劝服不了她,她就继续做我的阶下囚,你们怎么来的就怎么给我滚回去!让你们的大人再备赎金来赎!”
颓头显得很是着急,把叔珞带到一边,劝了她半天,叔珞还是不肯跟他走,最後叔珞说了一句话:“只有我兄长亲来我才走!”羽都居真要赶来,即使昼夜兼程,也断不是十天半月能够赶到雄驼草原的。云娜笑道:“这个叔珞想赖在我兄长这里了?是不是我兄长对她太好?其实,凭她的容貌家世,可以给我兄长做个侧阏氏的。”
我忍不住好笑,左谷蠡王怎么会要叔珞,叔珞也断不可能嫁给仇人。这种事情在任何国家都是大忌讳,我们汉家仇人之间也绝无通婚的可能。
更奇怪的事还在後面,到了第三天,颓头带着那个满头包着布的副使侯落和两名侍卫再去求见了叔珞一次之後,叔珞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兴高采烈地答应跟鲜卑使者回大鲜卑山。这一次,不答应放人的居然是左谷蠡王!左谷蠡王要鲜卑人追加赎金,否则他便不放人!
颓头不服,找上帐去,我的寝帐与左谷蠡王的大帐隔得不远,听到颓头的吵闹声,不由很是好奇,云娜拉着我一块儿去左谷蠡王的大帐,侍卫并未阻止。进了大帐,却见十几名侍卫分列两旁,阿乌突和稽留斯吐久伐等熟人都在,阿乌突和吐久伐一边一个,分侍左谷蠡王两侧。左谷蠡王坐在上首虎皮椅上,看到我们进来,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云娜拉着我站在帐角。颓头大声道:“大王,赎金的事,早就说定了,大王如何会食言背信?大王乃是一国之王,怎能如此!”
左谷蠡王笑道:“因为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你们欺骗了我!你们要赎回的,并不只叔珞一人,而另外一个人,比叔珞还要值钱!”他突然站起,道:“你们还要欺骗我!当我是傻瓜!要不这样也行,你们把那人留下,带叔珞走,然後再拿钱来赎那人!”
颓头脸色一变,道:“大王说的什么意思?”
左谷蠡王笑道:“我的意思你自己清楚!把那人留下,你带走叔珞!”
颓头道:“这不可能!”
左谷蠡王正色道:“既然如此,你就带那人走,把叔珞留下。那人比叔珞更值钱,你的赎金只能够赎一个。”
颓头双手握挙,脸上冒汗,显然很是为难。正在这时,突听有人道:“鲜卑副使求见!”
左谷蠡王笑道:“他终于露面了,我以为他要一直装下去。让他进来。”
帐门一掀,进来一人,我还从来没有在鲜卑使团中看到此人,显然就是那个副使侯落。这人约三十来岁,白面微须,乍看便觉甚是英俊,身材魁梧,发饰装束和那正使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胸前带有双鹿金饰。左谷蠡王看到他,从座上走下,向他施礼。侯落面露微笑,道:“大王何必对我一个副使行此大礼?”
左谷蠡王道:“你是一国之主,我理应行此大礼!”
我吃了一惊,这个副使是羽都居?叔珞的亲兄长?他亲自来赎他的妹妹,难怪他见了叔珞一次,叔珞的态度马上就来个大转弯,立即愿意跟他走了。
羽都居笑了笑,道:“你居然知道我是谁。”
左谷蠡王道:“大人到於靬王那里去,没想到会碰到我是不是?因为我自己虽然没见过大人,於靬王手下的人也没人见过大人,但我身边有一个人是认得大人的,大人发现他也在,怕被认出。仓促之间,只得装作头脸受伤。大人身为一国之主,轻易离开国境,乃是大忌,违礼违法,大人也怕後方不稳,不敢让人知晓,对不?还有死在森林中的那个人,是大人的手下对不?”
羽都居道:“我不敢让人知道我已经离开大鲜卑山,也不敢见大王,都是事实。但死在森林中的那个人,是鲜卑人不错,却不是我的手下。大王何以知道?”
左谷蠡王道:“那死人既不是当地人,也不是我和於靬王的手下,只能够是你们带来的人,这茫茫荒野,孤身一人,他从哪里跑来的?而且这人的面目和衣服虽然都被毁坏,但腰带却还是完整的,正是你们鲜卑人用的。你当我们真的一无所知,你既然要瞒,我当时也不想揭穿你。羽都居,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亲自来赎叔珞,到底为了何事?颓头,你和谁在密谋,要怎么对付我?我自认对叔珞已是手下留情,并无过份之处。以钱赎人,也是草原上的惯例!我一直都在按照惯例办事。”
羽都居笑道:“这些事你以後会知道。现在,我请求你,放我和叔珞回大鲜卑山。”
左谷蠡王微笑道:“赎金呢?”
羽都居道:“你放我兄妹回去,我知道一个人的下落,你一定很想得到他。这个人比任何赎金都更珍贵!”
左谷蠡王神情一凛,道:“谁?”
羽都居笑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唉起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杀了她?”
左谷蠡王一把抓住羽都居的肩头,双手青筋直暴,只听羽都居肩头骨头裂开的声音,道:“狗楚?你知道狗楚的下落?”
羽都居脸色惨白,显然很痛,嘴里道:“我不知道谁是狗楚,我只认识一个叫地连猛略的人!他亲口给我说过,他知道你唉起之死的所有前因後果!”
地连猛略?这是狗楚的真名还是一个知情人的名字?左谷蠡王毕生最大的愿望可不就是查到母亲之死的真相,为母报仇!
左谷蠡王咬牙道:“你说的都是真话?”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都有一股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羽都居道:“大王松手!我又不是大王的杀母仇人,大王何必把气出在我头上?”
左谷蠡王缓缓放开手,坐到椅上,苦笑道:“对不起。我是失态了。大人若是知晓,请详告,我感激不尽。令妹和你的事,都好说。”
羽都居道:“大王可否答应我三事?”
左谷蠡王道:“我答应!”他竟然如此干净爽快,连问都不问羽都居到底有什么条件便即答应,显然,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事情比为母复仇更为重要。
羽都居道:“第一,千万别让人知道我离开了大鲜卑山。今日在大帐中的人都看到了我,请大王保证他们都能够守口如瓶。”
左谷蠡王冷冷一笑,道:“好!帐中之人,你们对谁都不准说在我雄驼草原看到过羽都居大人!如果我听到一点风声,别怪我按军法从事!云娜,季姜,你们也一样!”左右齐声答应。
左谷蠡王看了我一眼,我忙说:“季姜绝不对任何人说。”左谷蠡王笑道:“你的嘴向来就紧,你本来就不是长舌妇人,你的话我相信,云娜,别以为你是我最爱的览雅就可例外。军法面前,没有兄妹之情!”云娜耸耸肩膀,道:“兄长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绝不会乱说一个字。”
羽都居道:“多谢大王。第二,放我兄妹一起回大鲜卑山,以後你我各不相干。”
左谷蠡王道:“容易。只要你把地连猛略交给我,助我查到我唉起死因,我非但放你们兄妹,还另有重酬。”
羽都居道:“第三,你杀了我父亲,虽然是在战场上杀的,但你和我终究有杀父之仇……”
左谷蠡王冷冷一笑,道:“那你要如何?要我抵命?这我可不会答应。再说,叔珞已经砍过我一刀了,没砍死我,算是我们扯平。”
羽都居道:“我没有要你抵命!我要说的是,等大王找到杀母仇人,报仇雪恨之时,设祭坛祭祀我的父亲和所有被你杀死的鲜卑人,祭典他们的亡魂,使他们能够魂归赤山(鲜卑人信奉的鬼魂归所,犹如汉人所说的魂归泰山),勿做荒野孤魂!”
左谷蠡王道:“好,这个我也可以答应!
羽都居道:“大王先放我兄妹回大鲜卑山,明年初,我必然将地连猛略送到大王帐下。”
左谷蠡王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羽都居从腰间取下佩刀,向天而拜,肃然道:“天地祖先神灵在上,羽都居与左谷蠡王所约,若不能守约,愿死于万箭之下,魂魄不得归于赤山!”
左谷蠡王道:“好!我相信你!你继续当你的侯落吧,明日我就放你兄妹回大鲜卑山!”
羽都居道:“多谢大王!羽都居告退。”
左谷蠡王突然道:“且慢!大人亲自来雄驼草原,不仅仅是为了令妹吧?大人从前因为父亲战死,诸小帅悯之,共推为主,登上大人之位非是出于军功及服众之能,当这个大人着实有些勉强,大人亲自来雄驼草原是不是大人之位要改选了(鲜卑习俗,大人为选举产生,不得世袭。羽都居虽为前任之子,在继承之时并无优势)?”
我心想:鲜卑人居然这么“民主”,国家元首居然是选举产生的。这可比大汉和匈奴更符合现代潮流,他们什么时候改成世袭了?这不是倒退了么?(鲜卑自大人檀石槐之後,改为世袭制,时为东汉末年)
羽都居嘴边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道:“大王既然知道,何必多问?”
左谷蠡王道:“我只是猜测。看来果是如此。颓头小帅在外人看来不是大人心腹,处处与大王作对,叔珞一见颓头来迎接她,误以为你已经不是大人,只怕已遭不测,她杀我不成,得罪大邦,被带回去,恐受酷刑而死,还不如留在我的帐下,所以坚决不肯回去。而你,却又必须带她回去,所以只得亲自去劝她。事实上,颓头和你不和,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其实是你的心腹,对不?大王最怕诸小帅知道你已经离开大鲜卑山,于是对外宣传派的是颓头和侯落二人……我真正没想通的是那天晚上和颓头密谋的人是谁?到底是谁死在森林中?还有,那个地连猛略的事,你又是怎么获知的?你离此这么远!”
羽都居笑道:“这些事情,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答案。地连猛略的事,你见到他自然会明白一切前因後果。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你做到就行,我用不着向你解释。这个世界上想不通的事情多的是,你是聪明人,不会刨根问底吧,这对我们都不好。在你我的约定在没有完成之前,你我皆当谨守约定,不可违约!我回去之後,立即安排地连猛略来雄驼草原,最迟明年开春,我定然将此人送到!到时候,所有的谜团都会解开。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想通,你怎么会猜到我就是羽都居?我原想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找机会单独求见你,和你商议。”
左谷蠡王道:“好,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再等半年也无所谓。我有耐心!至于你所说的我为什么会猜到你就是羽都居,原因简单,因为你一直不敢露面,我心下狐疑,派人一直监视着你们。我发现那个正使对你这个副使太恭敬了,那是臣子对君主的礼节,再加上你一见叔珞,叔珞的表现,我还能猜不到么?”
羽都居微微一笑,道:“大王真是聪明人,绝顶聪明!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也要心照不宣。你我皆为人主,应该明白人主的难处。”他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适才听大王所言,你便是赵王阏氏?(我点了点头)你是汉女,你与此事本无关联,倒是可以做个见证。”
在史书中隐隐约约地好像看到过,鲜卑人多俊男美女,这个记载可能还是有些夸张的,至少我就没觉得颓头有多英俊,但羽都居和叔珞这对兄妹的确有龙凤之姿,俊美秀丽,这时羽都居正面对我,我益发有此感觉,此人的确是帅哥,不,大帅哥一枚,也不比左谷蠡王差,在我眼中,一直认为左谷蠡王俊美非凡的。可眼前这大帅哥羽都居那是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气度有气度,以前我在电视里看惯了不留胡子的男人,可自从到了大汉,除了宦官和男孩们,无论汉匈鲜卑乌桓,甚至包括南越西域,却几乎没看到不留胡子的男人,看得多了,从心底认同男人的确要留胡子才好看!左谷蠡王的胡子就挺好看,这羽都居也是如此。电视剧中那些穿男装象女人,穿女装象男人的雌雄未辨的所谓帅哥跟这些人相比,连提鞋都不配!简直就是一群伪娘,哪有半点男儿气度?
我这么想着,一时倒忘了回话,羽都居道:“赵王阏氏,怎么了?我说错了?”
我惊觉失态,忙道:“妾是大王的客人,不敢牵涉大王家事。大人所言,妾恐无法从命。”羽都居唇边浮上一丝笑意,仿佛是轻蔑,又仿佛是嘲笑,嘲笑我的失态。我更觉窘迫,唉,难道女人天生就喜欢看帅哥,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礼仪教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还不能遵守?没来由的被这帅哥嘲笑,可真不是滋味。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被一群帅哥不计一切地追求,却是被那个帅哥忽略,被这个帅哥嘲笑?我做女人真是失败!
左谷蠡王道:“这事跟赵王阏氏没关系。是我的事,你回去吧!你所说的三件事,我会遵守的,你也一定要遵守诺言,如果明年春,我见不到地连猛略,或者他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我的约定就此取消,到时候无论我做什么,都不算违约。”
羽都居道:“大王是要起兵来报复?主不可因怒兴兵,大王要仔细思量。大鲜卑山离此甚远,大王要提兵远征,就象上次我父亲远征一样,到别人的地盘上去,问题多多,要胜利很难,大王要好好斟酌一番才行。大王放心,我们的约定对你我都是有利的,我绝不会违约。大王已经等了几年,再等半年又如何?”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主不可因怒兴兵,但对付你的方法不一定要用武力!你私下到我雄驼草原,要是我公开此事,你说你会怎么样?国主不可私自离境,这可是所有国家都遵守的外交准则!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杀母仇人的一丝线索,绝不可以放弃!”
羽都居道:“大王高明,既然各有所忌。大王尽管放心便是!告辞!”行礼退下。
左谷蠡王一挥手,道:“你们也下去吧。”云娜见那些侍卫都退下了,便走上前,双手握住左谷蠡王的双手,道:“兄长,你相信这个羽都居真的是唉起被害的知情人?”
左谷蠡王道:“我料羽都居不敢骗我。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且又有所忌,若是他骗了我,我一定会让他摔下来,而且连命都保不住!我不一定要使用武力!他不傻,知道其中的轻重!我已经等了几年,再等半年又如何?云娜,我一定要为唉起复仇,我不能让唉起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能为唉起报仇,我枉为人子,枉生天地之间!”
云娜道:“对,我们兄妹一定要为唉起报仇。我一想起唉起死去那天的情形都象被刀捅穿身体一样痛,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说完眼泪流了下来。
左谷蠡王为她拭去眼泪,道:“我始终查不到狗楚的下落,我想原因不外有三,一是他离开了匈奴境内;二是有人在庇护他;三是他已经不在人间了。如果是第三个原因,那么一定是那个幕後真凶杀了他灭口!这个人是我真正的仇人,无论他是谁,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我一定要找出他来!我在明,他在暗,他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却不知他下一步要如何,所以我一定要小心。我一直是在暗中调查,没让人知道,就是为此。云娜,既然羽都居能告诉我前因後果,我愿意等,我已经等了四年多,再等半年也无所谓!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总之,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为母复仇!”
我们离开左谷蠡王的大帐,那些侍卫们都散在大帐之外,并没有走远。
我心里怅然,久久不能释怀,左谷蠡王的仇人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他能不能斗得过他?他想的是杀母之仇,而我想的是却是如何完成天子使命,我们两人都在彷徨,倒真是同病相怜了。张骞被囚十余年仍不忘天子使命,我在这里不过一年岂能就忘了!抬头望着天上的北辰,大汉天子,妾必誓死完成君命!我在心中再一次发誓!
这次我们随左谷蠡王回雄驼草原,一直住在右城。右城是座小城,在左谷蠡王建的三座城中最小。上次蝗灾右城附近的草原被吃了个精光,损失最惨,左谷蠡王让人在右城附近开垦了耕地,重新种上了夏黍,又种了些蔬菜。在梁玮组织人员的精心管理之下,这些黍看起来长得还不错。左谷蠡王之所以要来这里,是要看看这些庄稼的长势,监督这些人的工作。
右城小,城里建的房屋也不多,主要由那些汉人农民和工人住了,所以我们都和左谷蠡王一样,住在城外的穹庐中,现在是秋天,并不太冷,住在城外也不觉不便。草原上的草已经开始发黄,今年的雨水一直不是太多,好在也没有酿成秋旱,这些庄稼并没有受影响。左谷蠡王说过,过得几天就带我们回左城去住,还是让我住那个小院。
左谷蠡王的几名阏氏也都聚在右城等着他,尤其是那个瑟瑟,她整天都在缠着左谷蠡王。她没能随左谷蠡王去北海,一直不高兴,左谷蠡王说等她生了孩子,身体复元了,明年再带她去,好容易才把她哄得破涕为笑。我和云娜前脚离开左谷蠡王的大帐,没有走出十步,瑟瑟便急匆匆地进了左谷蠡王的大帐,我和云娜对望一眼,也不知她有什么事。过了一会,瑟瑟又跑了出来,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帐。云娜道:“阏氏先走,我去看看。”过了好一阵,云娜走了出来,笑笑道:“没有什么,我们回去吧。”
当天黄昏,用过晚餐之後,我和云娜琴瑄捐之骑着马带了几名侍女到郅居水边闲逛,竟然意外地遇上了那个满头包着布只露两只眼睛半个鼻孔的鲜卑大人羽都居和叔珞兄妹,还有那个正使颓头和几名鲜卑人,他们正急着赶回去,两拨人相遇,各自在马上行礼而别。羽都居的眼光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我几眼,我赶快躲开他的目光,他看我是什么意思?我向来不自恋,他看我一定不是因为看上了我,多半不怀好意,两人错马而过,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令我对羽都居的好印象直线下降,从六七十度跌到几度。羽都居这人正面和侧面看着都不错,但不幸让我看到了他的背影,这背影实在不敢恭维,那条辫子实在煞风景,我一直觉得男人扎辫子十分难看,猪尾巴一条,这种发式比匈奴男子的椎发还要难看。和鲜卑人的这种发式一比,我觉得匈奴男子简直要文雅十倍。估计要鲜卑人不再扎辫而束发,得到孝文帝改革之後了。(据史书记载,北魏道武帝时便已束发,凌惠的猜想是错的)
云娜笑道:“我兄长明日就要放他们了,他们现在是自由之身,一定是待帐中气闷,和我们一样,出来散散心。来了雄驼草原一趟,连这里的风景也不看看,不是白来了么?”
琴瑄道:“那个副使怎么满头包着?”
我说:“他摔伤了头脸,一时半会好不了,就包上了。我们再走走,天黑之前必须得回去。”
捐之道:“在北海玩了这么些天,没听到夫人你的琴声,今晚我们回去,夫人鼓琴我们听听好么?”
我说:“好啊。我也有些手痒了。等会我们回去,我鼓琴给大家听。听完了就睡觉去。”
捐之和琴瑄对望一眼,唇边露出笑容。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们要我鼓琴,另有用意?
我这么想着,一直不太释然,等到回帐我去取琴,铺席,置桌,端坐,做好了全部准备工作,看她们几个人都在看着我,我却不知该弹什么曲子,随手拨动琴弦,索性自度一曲,一边鼓琴一边低声而歌:“漠北草黄兮北风急,河水浩荡兮行有日。曰归曰归兮道迟迟。” 琴瑄道:“夫人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此曲乃夫人自度?”
我点了点头,琴瑄抬头望向远方,道:“不知为什么大王还不放我们回去。现在马上就是冬天了,冬天更无远行的可能。”
云娜道:“阏氏和琴姊姊,别怨我兄长,我兄长跟我说过了,他不愿意在这时候送你们回去,是因为我……”是因为你,为什么?云娜却似不想再说,只催我再鼓琴,我便把那首自度曲鼓了一遍又一遍。正在此时,却听到了一阵音乐响起,听音乐传来的方向,好像是左谷蠡王在吹,却不是胡笳之音,倒像是胡笛,听起来好像就是我自度的那首曲子。咦,左谷蠡王为何不吹胡笳了?
左谷蠡王边吹边走了过来,捐之和琴瑄云娜三人相视而笑,不好,我被她们给算计了,她们明明就是想要我引起左谷蠡王的注意。看左谷蠡王走近,我忙停止了鼓琴,起身行礼。左谷蠡王放下笛子,还礼道:“季姜,你的琴歌很好听,这琴歌我从未听过。”琴瑄道:“这曲子歌词皆是夫人自度的。”
左谷蠡王道:“哦,我忘了季姜精通音律诗歌,自度一曲乃是小事。”
我说:“大王,你今日怎么不吹笳了?”
左谷蠡王笑了笑,道:“我的笛声可好听?”
我说:“好听。”
左谷蠡王道:“我这支笛子不是一般的笛,乃是用昆仑山上籦龙竹制作而成。籦龙竹季姜想必知道。”
我微微一笑,心想:我在宫中学习音律,岂会不知这籦龙竹笛的来历。要考我,得出些更难的题目来。嘴里说:“昔年黄帝令乐官伶伦制音律,伶伦在昆仑山阴嶰溪谷中得到籦龙竹,制为笛,定十二律。籦龙竹为制笛之神物,不意大王竟能得之,难得。”
左谷蠡王笑道:“我原也知道,这笛子的来历只有你能说得出。季姜,对不起,我没有答应送你回长安。你放心,我会找机会送你们回去的。等明日我们送走鲜卑使团,後天便回左城去,过几天你随我去参加蹛林大会吧。无论有多少事,这些大事我也不能忘了。”
我说:“大王是一国之王,理当以国事为重,此正男儿本色。”
左谷蠡王笑道:“你休恭维我。回去休息吧。”
我们几人刚回寝帐,外面有人在说话:“赵王阏氏睡了吗?”好像是二阏氏阿瓫姬的声音,她这时候来找我干么?我回答道:“二阏氏吗?”阿瓫姬道:“请赵王阏氏出帐一会,我有事要与赵王阏氏说。”
又有什么事,该不会又让我帮你做账吧!你怎么这么笨哪!不幸的是,我的感觉还真对了,我出了帐,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照在草原穹庐之上。阿瓫姬把我拉过一边,突然跪了下来,道:“赵王阏氏,你再救救我。”我一听就明白了,道:“要我给你做账?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找我了……”
阿瓫姬道:“我知道这是我言而无信,可是,我不知该去求谁。大王个人名下的人和财物增加了很多,不仅仅是数目,还有各种的类别都多了,我头都大了,完全一片混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也不敢让人知道我根本不会做这个,我怕大王撤了我,我的脸都丢尽了。赵王阏氏,现在只有你能救我!”
我说:“我是大王的嫂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小叔的家务,这要大王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哪?”
阿瓫姬道:“大王不会知道的。你救我阿瓫姬一命吧!我阿瓫姬的父亲不过是个百骑长,家世一点不显赫,自小也没受到什么良好的教育,象我这样的家世,最多也只能够给诸王为侧室,教不教都一样,我根本无法与诸位阏氏相比。今日那个瑟瑟到大王帐中去和大王吵了起来,她一生气,砸烂了大王心爱的胡笳,大王居然什么都没说,要是我这么做的话,大王一定赶我走了(我心想:怪不得左谷蠡王要吹胡笛,他原来那只笳烂了,仓促之间,找不到一支合适的胡笳,瑟瑟又是为了什么事和左谷蠡王吵架?不会是因为我吧?)。我好容易获得为大王主後帐的机会,正是我扬眉吐气之时,要是被大王撤掉,我无地自容,只能够自杀了!赵王阏氏,求你救我,你可以一边帮我做,一边教我,我一定好好学习。我出生卑微,从小就受歧视,我自己又不争气,没能为大王生下王子,沾不了母以子贵的光,女儿无法抬高我的地位……我不能摔下去的。你同情同情我,救救我。”
哎呀,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我非得帮你不可了。以死来威胁我啊!何况,听她的说辞,她也挺值得同情的,任何一个从卑微地位爬上去的人都不会愿意给摔下来的。只是左谷蠡王帐下的人物何以大量增加,他从哪里得到这些的?他这么增加下去,不是要与左贤王比肩而是要胜过左贤王了,只怕他的地位以後在匈奴更加微妙。我不由有些好奇。于是我说:“好,我帮你。你一定要守口如瓶。我们回了左城之後,你偷偷拿来给我,我装着和你切磋女工,帮你做账!”
阿瓫姬大喜,不住向我道谢,我知道,我是被她缠上了,她这么搞下去,我不成了事实上左谷蠡王的後帐大管家?做了大阏氏才该做的事?万一左谷蠡王知道了,我尴尬无比,他会怎么想呢?我兄长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我是真的想嫁左谷蠡王了?只求阿瓫姬真能守口如瓶,别让任何人知道,再求左谷蠡王早日送我回长安,到时即使左谷蠡王知道了,也不要紧。等左谷蠡王娶了口豆连为大阏氏,到时候,後帐的事就名正言顺地交给口豆连管,这时候让阿瓫姬交权也不算是罢免,阿瓫姬也就不丢脸了。
第二天,左谷蠡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送行仪式,带着几十个人去送别那群鲜卑人,羽都居满头包着,站在颓头身後,向众人行礼。我带着云娜站在坡上远远地看着他们,过了好一阵,才见那群鲜卑人骑马的骑马,登车的登车,向远处行去。
左谷蠡王骑马回来,看到我和云娜,招呼我们过去,他跳下马来,挥手让手下侍卫退下,云娜道:“羽都居跟兄长说什么了?”左谷蠡王道:“羽都居跟我说,他和我会再见面的。看来,他还想再来一次雄驼草原。”
我说:“他还来雄驼草原做什么?”
左谷蠡王道:“鲜卑习俗,大人是选举产生的,这个大人应该有军功和服众之能,羽都居当年是因为他父亲被我杀了,诸小帅为了稳固人心而暂时扶他上台的,他固然有一定的威望和能力,但要想让所有的小帅都服他,也很困难。他们鲜卑诸小帅各有各的势力,他同意叔珞来刺杀我,也是迫不得已,并不仅是为了报什么杀父之仇,他也知道成功率不高,但他做出这个姿态,至少可以让诸小帅看到他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但他却说什么也不能让叔珞死,叔珞是因为为父报仇而死,他这做兄长的若是袖手旁观,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他这个大人非被掀下台不可。而且他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大匈奴的报复,若是他能够处理得当,他这个大人就一定可以继续做,而且名正言顺地做!如果他能够让我祭祀他的父亲和那些战死的鲜卑人,这就算是我表示追悔,表示绝不报复,这不仅是给他们一个偌大的面子,同时也是一种承诺。他的威望一定会直线上升,即使改选,这个大人也是非他莫属。所以我想,也许下一次,他会亲自来!亲自参加祭祀大典,这对于提高他的威望,助他坐稳大人之位非常有利。他是聪明人!”
我说:“他不在乎杀父之仇,更在乎自己的地位?”
左谷蠡王道:“他父亲自己点兵前来草原挑衅,被我杀了,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拼杀,谁杀谁都正常,即使事情重来一次,我也会杀他!我不杀他难道让他来杀我?这种仇要报就应该同样光明正大地点兵来打!鲜卑大败之後,根本没这实力。一国之主对自己家底如何是最清楚的。没这本钱,能打吗?当年大汉和匈奴都有长期忍受屈辱的时期,以待时机。羽都居不傻!不能报仇就得保存实力,懂吗?”
我说:“鲜卑人迟早会复兴,会复仇的!你们匈奴也迟早会被别人所取代。”
左谷蠡王笑道:“有可能,但绝不是现在,也许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三百年之後了。家国兴亡,本是常态,我们匈奴也许真有被人取代的一天,说不定还真就是给鲜卑取代,但是,鲜卑同样也会被别人取代,那又是多少年之後?(我心想:八百年之後,匈奴鲜卑都是汉人了)你们汉人呢?被谁取代?你知道吗?”
我说:“汉人不会被取代的!汉人会世世代代延绵不绝!”
左谷蠡王笑道:“是吗?你真够自信的!跟女人谈国家大事,没有这个必要。季姜,你会画画吗?”
我脸上一热,道:“不会!”
左谷蠡王道:“那你描的绣样是谁帮你的?”
我说:“是我自己。我只会描些简单的绣样,画画我是真的不成的。我没有画画的天赋,曾经学过,可是,我画不好。大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画画?”
左谷蠡王道:“不是突然,我早就想问你了。我猜你也不会画画,因为我看你鼓过琴,唱过歌跳过舞,甚至吹过笛,舞过剑,就是从来没看你画过画。”
我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会,问我这个干么?
左谷蠡王道:“我想知道,季姜到底有多少才艺?书计,你还精通书计对么?”
我说:“能书会计,是汉家贵戚女儿必备的才学。”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可是季姜的书计之学我手下的比车耆们都很佩服,据说你不但精通普通的算术,还精通合分乘分衰分郓都(一种体积计算术)术。难怪你算得这么好。季姜,你会是个难得的好妻子!”他行了一礼,转身而去。我心里怦怦直跳,难道左谷蠡王知道我在帮二阏氏做账?他是个很精明的人!
次日回到左城,我和三兄和董憙按照左谷蠡王的安排,还是住在那个小院里,云娜琴瑄捐之和两名侍女陪着我们住在一起。左谷蠡王却依旧住在城外,二阏氏几乎每天都带着左谷蠡王的甫满周岁的女儿洛珎,手里拿着皮革和丝绸,到我的小院来和我切磋“女工”,但实际上,她却是拿了木牍过来,向我求教账目。这时候,琴瑄捐之和云娜一般都在午睡,侍女们被二阏氏打发到一边去照顾小居次洛珎。
到目前为止,洛珎还是左谷蠡王的独生女,左谷蠡王一向都疼爱这个女儿,经常来抱抱她,逗逗她,她也与父亲特别亲热,一看到父亲就伸手让他抱。这孩子长得很漂亮,皮肤白晰,眉目清秀,脸蛋上集中了父母的优点。尤其那对大大的眼睛,几乎跟左谷蠡王一模一样,清澈明亮,看起来非常聪明,事实上她也的确聪明,才半岁就会叫阿爸和唉起了,她又特别健康,特别好动爱笑,经常一个人咕噜咕噜地说着不知是些什么话,做些让人忍俊不住的事,左谷蠡王不疼才怪。
奇怪的是,洛珎每次被她母亲带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总是精神特别好,在院子连爬带滚,到处游嬉,没片刻安静,搞得那几名侍女全神贯注,把全付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她是左谷蠡王最心爱的女儿,雄驼草原唯一的公主,要是出了什么事,这几位侍女没一个还有活的机会,她们不全力照顾好她才怪。这孩子小小年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母亲?她这么小,能懂得母亲的忧虑?难道真是母子连心?
正因为小居次吸引了侍女们的全部注意,我和二阏氏才能够在一边好好地研究左谷蠡王的账目,没人干涉,没人发现。有时候,也有其他阏氏和二阏氏同来,这时候,二阏氏便不会向我请教账目,小居次也显得特别调皮,搞得其他的阏氏没片刻安宁,一来而去,只要二阏氏带小居次来我这里,其他阏氏便不会跟来,这更便宜了我和二阏氏。这个可爱聪明的女儿,真是天赐给二阏氏的宝贝。
十来天後,左谷蠡王准备好了,带我们去参加蹛林大会。这一次,我因为已经恢复了赵王阏氏的身份,除了一些由男人管理的国事我不得参与外,宴会祭天仪式,样样都有我的份儿,几天时间我没一天的日程不是排得满满的,真是累人,好在时间短,事情多,日子混得也快,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在单于的宴会上,右贤王显得可真是落寞,连话都很少说。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却显得和左谷蠡王特别的亲密,尤其是右谷蠡王,跟左谷蠡王说了很久的话,说的却都是关于城池和庄稼的事,听说他也在向左谷蠡王学习,招募汉人筑城种地,以期增加收入。单于对左谷蠡王大加表扬,说他今年所缴的贡赋又是全匈奴第一,赐了他珠玉皮革,简直就是把他捧成了诸王“学习标兵”,各王都向左谷蠡王道喜,左谷蠡王风光无限。道别之时,右贤王依旧只一句话:“明年龙城之会时,但愿你还能笑得出!”左谷蠡王笑道:“我当然能笑,不笑还哭?”
回雄驼草原也是一路顺风。去年雪下得早,今年却恰恰相反,到九月还不见下雪,天气也不是特别冷,冬天似乎推迟了她的脚步,这对左谷蠡王的庄稼是件好事。直到九月中旬才下了第一场雪,这时候,左谷蠡王的庄稼也快成熟了。
虽然下了雪,但雪下得不大,对庄稼亦无太大的影响。等到庄稼成熟的时候,左谷蠡王命令和去年一样,所有能够拿得动镰刀的男人都去收割,将所有的粮食入库收藏,以备冬天取用。左谷蠡王今年所种的粮食面积虽然比去年增加了,但夏黍的收成没有春黍好,总量比去年也没增产多少。左谷蠡王组织人进行了大规模的狩猎,猎得各种大小猎物数千头,大家分了带回家去。人人兴高采烈,都说今年冬天肯定比去年好过。
看来左谷蠡王的确是个很会管理家族的家长,雄驼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我是不知道的,我给二阏氏做的账目都是左谷蠡王个人名下的私产,公产由左谷蠡王的相邦比车耆去管理,轮不到女人过问。他个人的私产那是明显增加了,属于他个人的奴隶数目已经升到二千多人,各种财物更是不计其数,要理清这一切,还真的不容易,二阏氏已经完全混乱,所有的账目增减,人员进出,事务安排完全都交给我了!如果不是我在汉地学过并且实践过,要管理这么大的一个“家”还真是不容易。二阏氏经常告诉我,左谷蠡王对她的工作很满意,说她做得非常好,进步之大,犹如神助。左谷蠡王夸她,其实不就是在夸奖我的工作成效吗?我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常常在想:我做了这些事,岂不成了雄驼草原事实上的女主人?这样下去,迟早被左谷蠡王发现,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怎么说?
好在左谷蠡王整天操心雄驼草原上的大事,对这些家里面的小事似乎并不在意,只要二阏氏没出什么事故他也就不过问了,二阏氏说,他除了夸奖她之外,从没多问过她一句,其实她最怕左谷蠡王问她,她是根本答不上来的。我也不由暗暗庆幸。
农作物收割後,轮到畜牧业的事情了,现在正是畜群的转场时刻,必须在九月底之前将畜群转入冬季牧场,左谷蠡王正在忙着这件大事,他肯定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管家务小事。
冬季牧场其实离这里也不远,也就一百多里,不过要经过一条险峻的山路,左谷蠡王的王庭所在地,四周全是山。为了尽量减少畜群损失,左谷蠡王制定了严密的计划,要求人人遵守。大多数牧民都跟着去了冬季牧场,左城这边留下的除了少数牧民看管余下的畜群外,主要人员便是左谷蠡王手下的各级官员和卫队及那些住在城中的汉人,人数大大减少,只有最盛时的大约四分之一。
天气虽一天比一天冷,但比起去年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到了十一月才开始下大雪,也远不及去年的那几场大雪,看来,今年的天气比去年好得太多。
去年是大阏氏在安排各人的冬衣,今年名义上是二阏氏在安排配发各人的冬衣,实际上是我在分派,我特意给瑟瑟多增加了一些冬衣和用度,还亲手给瑟瑟的孩子做了两双用狐皮制作的小手衣。我们汉家的手衣和匈奴人的手衣不太一样,汉式手衣五个手指头有一截是要露出来的,不需要缝合,便于做事。而匈奴人的手衣则是全部缝合的,五根手指都必须严密保护,这跟他们这边的天气有关,漠北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是正常的,即使零下五六十度也不是什么特别希罕的事,这种天气,谁敢把手指头露出来?
瑟瑟就快要分娩了,因为这是头一胎,巫医又说这胎的胎位不太正,分娩可能不会顺利,左谷蠡王和她自己都非常担心,左谷蠡王派人去向她家里的人说明情况,让她母家派个人来看她,不久,消息传回来,她父亲伊乌决定派她的母亲和长兄长嫂前来照顾陪护她,保护她平安生下孩子。
转眼到了十二月,天气越发冷了,几乎天天下雪,虽然每次下的雪都不算很大,但天天积雪,所以草原上的雪还是一天比一天厚,积了一两尺。这天得到消息,说瑟瑟的母亲和长兄长嫂明日就能够到达左城了。次日一早,左谷蠡王派稽留斯带人去接,谁料他们刚走,就开始下大雪,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为他们担心。当天天黑之後,稽留斯一行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他们等了很久,都没有能够接到瑟瑟的母亲和兄嫂,只得冒雪而归,一路上,差点掉落山谷。这雪这么大,这附近山峦纵横,难道瑟瑟的母亲和兄嫂迷了路,陷进了雪谷?众人都这么想,瑟瑟更是牵挂伤心,左谷蠡王一边安慰她,一边赶快又派了四路人马,带上火把,连夜去找。
找了一夜,次日上午,四路人马回来了三路,有一路没回来,这次连左谷蠡王都坐不住了,不顾众人劝阻,决定亲自带人去找,稽留斯吐久伐等人都跟着他出去了,天快黑了,左谷蠡王一行也没有回来!直勒堂相邦召集众人,连夜去找,那天晚上,我和云娜是一夜无眠,担足了心,等到第二天,去寻找的人回来了,个个灰溜溜的,显然是没有能够找到左谷蠡王!直勒堂相邦让人封锁消息,不能让人知道左谷蠡王失踪了。尤其不能让瑟瑟知道,以免影响她的胎气,算起来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云娜说什么也要亲自去找左谷蠡王,相邦和诸位阏氏都劝不住她,我三兄和董憙决定和她一块儿去找左谷蠡王,我不放心,既然你们都要去,我也是可以去的,于是我要求和他们一块儿去,直勒堂相邦很担心左谷蠡王,既然我们坚持要去,他也就没有再阻止,几位阏氏也争着要去寻找,直勒堂拦着不让她们去,他的意思是左谷蠡王没有在,如果几位阏氏也都不在了,万一瑟瑟见不到她们,会更生疑心的,她产期将近,若是有何意外,那便糟了。最後,几位阏氏没有与我们同去,我和三兄董憙云娜带了三十名熟悉地形的健儿,以阿乌突为首,带了可以使用三天的粮食和一应所需,穿戴了厚厚的衣帽,离开了驻地,去寻找左谷蠡王。直勒堂相邦千叮万嘱,无论找没找到左谷蠡王,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我们骑着马在山谷中一路寻来,天虽然没有下雪,太阳也出来了,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回来,映得我们的眼睛都痛。我们一行人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搜寻雪地上的痕迹,在空旷地带,我们才敢出声呼唤左谷蠡王,希望他能够听到,在山林,我们是不敢出声呼唤左谷蠡王的,山上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这天气又不是特别冷,雪冻得不紧,要是我们大声呼唤,引发雪崩,我们这些人没一个还能活着。
直到走进山林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迷路,且别说这里树林茂密,而且四面八方的群山景致差不多,雪又映得众人的眼睛都痛,有太阳的时候,我们还能分清方向,太阳一旦被云层遮住,我们都不知道东南西北是哪方。找了一上午,中午就在一个背风的山坡後面胡乱架起鍑,在树林里找了些枯枝,生起火,将雪直接融化在鍑里,把带来的肉和奶加热吃了,下午继续寻找,找到餔时,既没有找到左谷蠡王,也没有找到其它人,阿乌突认为不能再找了,再找天就要黑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否则,连我们都要迷失在山里。云娜扒在山坡上放声呼唤左谷蠡王,她边叫边哭,悲痛欲绝,却只听见群山的回声……
左谷蠡王是迷路了还是被雪困住了?他又不是一个人出去的,他身边有一百多名侍卫啊,他们怎么会一个人都没逃出?另外那一批没有回来的人呢?又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遇上雪灾,会不会是人为的,就象上一次我们被突袭一样?如果是人为的,那他岂不是更加危险?他现在在哪里?我第一次发现,我竟然是如此地牵挂着他,那仿佛是一种在魂灵深处便有的感情,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没有一点勉强……
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我们认清了方向,准备回城。突然,山林中的鸟儿群起飞起,同时有一些野兽从山中奔出,马儿们也都骚动起来,竟然不听骑手的招呼,狠命地往林外窜去,仿佛极其害怕,阿乌突道:“怎么回事?大家小心!喀莎,握紧马缰,不要慌……”下面的声音我已经听不到了,因为我的眼和耳已经被翻卷的雪和坡上滚下的树和石发出的巨响全遮掩了,我只觉得天悬地转,不好,雪崩!不对,是地震!雪崩怎么可能让群山的树石都滚落?我的脑子刚刚反应过来,我跨下的那匹马已经怕得发了疯,箭一般地窜了出去,我使劲抱住那马的脖子,任它载着我在山林中乱跑……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我好像凌空飞了起来,然後是急速下坠,耳边好像听到了那马的惨叫声和云娜的哭声、三兄的呼唤,也不知是真是幻,就象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飘渺……突然,这一切好像都结束了,我连人带马似乎陷进了深深的雪地,震得我眼冒金星,眼睛耳朵脑子全都没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片光亮,太阳早就下山了,今日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是下弦月,月亮要到下半夜才升起,哪来的光亮?我凝神细看,是火光!有火光就有人!我这才发现,我跨下的那匹马早就已经死了!不用问,刚才地震的时候,那马受了惊吓,驮着我乱窜,坠入山谷之中摔死了,我幸好骑在马上,那巨大的震力都由马受了去,我不过被震晕。地震的时候,所有的马都不听控制,不知他们怎么了?我既然能够逃脱,他们也一定能够逃脱!我真倒霉,来匈奴一年多,什么天灾都让我遇上了!今日居然遇上地震,瞧那些乱七八糟的石块树木坠落情况,只怕这场地震震级得有七级左右,山林里地震破坏大,草原上反而不要紧,不知左谷蠡王修的那几座城墙是否经受住了地震的考验?今晚他们也一定十分恐慌,只怕会一夜无眠。
在这寒冬腊月,山林深谷之中,耳边听到的是猛兽的嚎叫之声,不知它们在哪里,离我有多远。这种恐惧感比上一次我独处雪原还要厉害。我还是赶快去找点起那片火光的人吧!我从死马上跳下,陷进雪中,深已及膝,如果不是我穿了长长的革靴,雪一定会浸进靴子,那我非把脚冻烂不可。我摸索着从马上取下食物和武器火燧等物,戴着手衣拿这些东西可着实费劲,好一阵才全都拿出,放进口袋,挂在胸前。我又将弯刀拿紧,把狐皮帽子压下,拉紧了我的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片火光走去。看着那房子离我不过一两里,也不远,但我这么走法,足足走了大约近两刻钟才走到。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片火光竟然是从一座木头房子里透出来的。那木头房子的建筑形式显然是供打猎的猎人们居住的,猎人在森林里打猎,有时候会在林中过夜,就修了这种简易的房子,临时居住,这种房子虽然简陋,但为了防备野兽和大雪,都修得非常坚固,地震也没把它震垮。谢天谢地,今晚居然能够住在房子里,我顾不得多想这房间里面是什么人,赶快上去敲门,一边问:“打扰了,有人吗?”
房里的人似乎没料到在这种时候会有人敲门,没有发出声音,我又问了一声:“有人吗?”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借着火光我看得清楚,是你!我又惊又喜……
原来出现在门口的人竟然是稽留斯!他一看到我,一脸惊喜,道:“赵王阏氏,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进来。”我跨进了房门,他关上了门,把外面的黑暗和风雪隔断。
我这才看清,房间的角落里,烧着火盆,两个人盘腿坐着,其中一个正是左谷蠡王!我不由得大喜,道:“大王,你在这里!”
左谷蠡王看到我,也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情:“我听起来好像是你的声音,可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你会一人出现在这里。快过来。”
我几步走到火盆边,我和左谷蠡王几乎同时说:“大王(季姜),你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两人都觉好笑,我闭上嘴,等他先说。
左谷蠡王道:“我的腿上受了点伤,没法站起来。吐久伐和阿各头出去探路了,稽留斯和除渠堂留在这里照顾我,到现在还没回来。天色晚了,我也不敢再随便出去,只有让稽留斯点起火,给他们照亮归途,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我说:“大王不是带了一百多人吗?”
左谷蠡王道:“都死了!只剩下四个。”
我惊道:“什么,都死了?”
左谷蠡王道:“我们遇上了雪崩,就逃出了我和稽留斯,吐久伐,阿各头,除渠堂五个人,四周都是悬崖,来时的路又被雪堵上了,没法上去。我们不敢大声呼唤,这样说不定会引起新的雪崩,就在山谷中烧火,希望他们能够看见。我们找到了这个木屋,我想,这里既然有人能够进来建起木屋,出去的路或许不止一条,所以,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找路。不想,今日又发生了地动(汉人称地震为地动),地动之後,吐久伐带了阿各头出去探路,希望地动能够把路震开。”
我苦笑道:“地动把路震开?没把路堵住就不错了。我一路上都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树和石头堆砌在山谷中。”
左谷蠡王道:“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说:“大王失踪了两天,我们都着急得要命,云娜一定要来找你,我就陪她来了。结果遇上地动,我的马驮着我乱窜,坠入山谷。我看到了火光就走来了。”
左谷蠡王急道:“云娜呢?云娜在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兄长和董憙阿乌突都是一起来的,我们还有二十多个人,她不会没人照应的。地动来的时候,天悬地转,我什么也看不清。大王放心,当时我们是在山林边上,我的马带我乱窜,才会坠入雪谷,他们应该能够逃脱。我被马驮走的时候,曾听到了云娜的声音,她不会有事的。”
左谷蠡王搓着手,道:“但愿如此。稽留斯,要不,你再去看看。”
稽留斯道:“好。”起身欲走,除渠堂道:“大王,现在已经夜深了,半夜一个人出去,会很危险的。我陪稽留斯去吧,留赵王阏氏照顾大王就行。”把我一个女子留在这里陪左谷蠡王?有你们在,还不要紧,只我一人,孤男寡女,暗夜相处,那怎么行?
左谷蠡王看了我一眼,大约看出了我的局促,道:“这……”他略一犹豫,道:“算了,还是等他们回来。稽留斯,你不用去了。晚上出去的确很危险,现在地动刚过,不知是否还会新的地动。等天亮再找吧。”
我松了口气,道:“大王的腿伤怎么样?”
左谷蠡王道:“我检查过,大概是肌肉拉伤,没有伤到骨头,虽然很痛,应该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其实现在一定要走也能行的。稽留斯他们都担心我,要我在这里好好休息。直勒堂他们现在一定急得要命,我不在王庭,又遇上地动,我的臣民们一定慌乱不堪,他们需要我的安抚,云娜又在哪里?还有,瑟瑟的家人在哪里,她的产期就是在这几天,万一她受了惊吓,出现意外,那怎么办?我一想到这些事,真是心急火燎。”
稽留斯道:“大王不用着急,吉人自有天相,喀莎不会有事。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去找。赵王阏氏,你饿了渴了吗?先吃点食物吧。”说完递上几块肉干和水壶。
我伸手接过,吃了几块,喝了几口水,觉得浑身舒坦。我穿着厚厚的皮衣,在火盆边没坐几分钟就开始冒汗,左谷蠡王微笑道:“季姜到隔壁房间里把皮衣脱了吧,看你热成这样。稽留斯,等会你再给赵王阏氏烧一个火盆,让她在隔壁休息。无论如何,等到明日天亮再说。”
我说:“谢谢大王。”站起身,到隔壁房间里脱下皮衣,只穿革衣,重新坐到火盆边。这是猎人临时居住的房间,除了用厚厚的干草和动物毛皮搭了一张简陋的床,房间角落里还放了一个火盆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床上扔了一件斗篷,那是左谷蠡王的,我认得,看来,昨日晚上,他便在这床上睡过,今日晚上,他要我这里睡,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羞涩,不过,这荒郊野外,一切都只能够凑和着。我在这里睡了,他们只好在大堂将就一晚了。其实这房子算是不小,连堂屋在内,一共三间,睡上十来个人是没有问题的。但另一间房子里关了他们的几匹马,这荒林雪原,马在外面会冻死或者被野兽袭击的,没奈何也只得拉进来,暂时关在另一间房子里,人就只能够睡另外两间房子了。
稽留斯看我出来,便走进隔壁,要为我再烧一个火盆。
左谷蠡王看了看我,道:“这好像不是你我第一次夜话吧?上次我们被人追杀的时候,我们也在山洞里说话。”
我说:“难道大王喜欢这样?”
左谷蠡王一笑,道:“其实这种气氛也不错。”除渠堂一边往火盆里加柴,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再说。稽留斯一会就从隔壁走了出来,道:“赵王阏氏,火盆已经烧起来了,赵王阏氏若是要休息,现在就可以了。”我站起来,道:“大王,季姜……”
左谷蠡王道:“你先去睡吧,我的斗篷你可以用来当被子盖。今日你受了惊,好好休息。”
我进了房间,把皮衣盖在身上,借着火盆的火光,我看到左谷蠡王的那件斗篷,不由得脸上一热,轻轻拉过,盖在皮衣之上,他的这件斗篷很大,足以将我整个人都包起来,这上面有他的味道,以前我闻着不舒服,可是今日,我恍惚觉得有一股难言的亲切,甚至令我有些陶醉,似乎很想再闻闻,我咬了咬嘴唇,将我自己的皮衣裹住头,把他的斗篷隔在外面。眼前脑中,似乎全是他的影子,不,我不能这样想他,我和他根本不可能,我要回长安,我要嫁的是我汉家的王侯……我甚至不能去想我所挚爱所心悦的霍将军,毕竟,我对一个有妇之夫念念不忘,太无礼太过份,我应该去想的是那个最有可能成为我丈夫的刘授,这也是陛下和姊姊的意思……
迷糊之中,我好像在草原之上飞驰,远远的,一人飞骑而来,是左谷蠡王吗?我迎了上去,欢叫道:“大王!”不,那人竟是霍将军!我勒住了马,道:“将军!”他冷冷地看着我,道:“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誓不为失节之妇……你做到了吗?”一瞬间,我羞惭无地,叫道:“贱妾错了,贱妾大错!请将军惩罚!”他缓缓地道:“你是我大汉的军人,军人降敌,依军法从事!”我说:“贱妾愿受军法!”他苦笑道:“我是你的任者,你降敌,当处弃市之刑,我,免职下狱。将相不辱,我岂能入狱受辱!当自刭以谢天下!”抽出宝剑。我叫道:“不,不能这样!我没有降敌,我没有!”冲上去抓住他的手!他说:“放手!”轻轻一甩,我跌在草原之上,我叫道:“将军,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的!”……我猛然清醒过来,坐了起来,只觉一身是汗,房间角落里火盆中的火还在幽幽地燃烧……
我使劲咬着嘴唇,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只听外间左谷蠡王问道:“季姜怎么了?做恶梦了?”我说:“没,没什么。”
突然,我听见有人在敲门:“请问,有人吗?”
窗外有月光,应该是下半夜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
只听那人又道:“有人吗?”是个女子的声音,好像是云娜!我叫道:“云娜!”赶快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走到大堂之中,稽留斯已经跑去开门了,门一开,一阵寒风刮了进来。门口站着一个人,果然是云娜!她头发散乱,神情疲乏狼狈,眼神也有些呆滞,看起来精疲力竭。
稽留斯惊道:“喀莎!快进来。”
云娜一看到他,也是一付惊喜交集的神情,我和左谷蠡王都道:“云娜!”除渠堂扶起左谷蠡王,云娜看到我们,欢叫一声,好像突然有了精神,一步跨进房中,扑到左谷蠡王的怀中:“兄长!”
左谷蠡王抱着她,道:“云娜,你没事就好,我担了半夜的心。就你一个人?”
云娜道:“不是的,还有王司马!他为了救我,被碎石打伤,昏迷不醒。我拖了他半夜,不敢停下来,累得半死,我怕停下来,我们会冻死。我看到这里有火光,就来敲门了。快,快帮我把他扶进来,救救他。”
我兄长受了伤,我大是担心,急忙走出房门,一出门顿时感到一股浸人心肺的寒意,虽然天气晴朗有月,但漠北的冬天,仍然冷得够呛。我兄长坐着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头垂着,看情形是昏迷过去了。我赶快和稽留斯两人把他抬进了房间,放在火盆边,云娜赶快把自己的斗篷盖在他的身上,拉起他的手,轻轻揉搓,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即使傻子也能看出她对我兄长的情意,偏偏我兄长昏迷不醒,没能体会到她的一腔柔情。
左谷蠡王低头检视我兄长的伤势,道:“不要紧,他被碎石打中,却未伤肺腑,他会醒过来的。来,让他烤烤火,搓搓他的手足。”
除渠堂为我三兄脱下靴子,揉搓他的双足,云娜则帮着我兄长搓手,我拿了水壶,喂我三兄喝水,他双唇紧闭,这水灌不进去,我便将水倒在手中,涂在他的唇上。
左谷蠡王道:“云娜,地动发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其它的人呢?”
云娜道:“不知道啊。当时那些马都不听控制,各跑各的,谁也管不了谁。我的头上身边都有雪和碎石飞树砸下来,可把我吓坏了,只能够抱紧马脖子,它爱带我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後来我的马腿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头砸伤了,把我扔下来,我一个人在雪原里,我很害怕,就拼命叫人,这时候我看到了王司马,他的马早就给砸死了,他的腿也受了伤,只能自己慢慢地爬过来,他看到我,也很高兴。我扶着他,和他一起走,天快黑了,我们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只是天很冷,我的斗篷又烂了,王司马说不能停留,若是不能找到避风的地方,在雪地里我们会给冻死的。所以我们一直都在走,我听到了虎啸声,怕得要死,他说要找地方先躲一躲,谁想这个时候地又在动了,山坡上滚了石头,王司马为了救我,被飞石砸到背上,昏了过去。我又冷又饿又害怕,远远看到火光,就拖着他走过来了。”
左谷蠡王道:“这么说来,云娜,你们是走到这里来的?而且是地动之後走下来的?”
我说:“对啊,云娜他们既然能够下来,那么这雪谷中肯定有能够上去的道路!而且没有被地动堵住,我们明日天亮再去找找,一定能够找到出去的路!”
除渠堂道:“等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去找。喀莎和赵王阏氏你们就陪着王司马和大王。”
左谷蠡王道:“这样最好。吐久伐和阿各头怎么还不回来?我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地动造成的飞石砸伤,这就糟了。”
稽留斯道:“大王,我们再着急也没有用,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天很快就会亮了,等天亮再去找找吧。”
左谷蠡王道:“也只能如此了。云娜,你也累了,喝点水,吃点食物,和赵王阏氏到隔壁去睡会,王司马由我们来照顾就行。不用担心王司马,他的伤不是很重,他会醒过来的。”
云娜疲累之极,见到亲人,放心下来,随便吃了点食物,喝了点水,我带到她到隔壁去睡,我握起她的手,她轻轻地叫了声:“哎哟!”我借着火光一看,却见她那双娇嫩的手上起了无数个血泡!不用问,这肯定是拖着我兄长在雪地上走的时候磨破了的,她年少力弱,又养尊处优,要克服恐惧,拖着我兄长在深夜森林的雪地上走,这得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才行!一瞬间,我大是感动,把她的手放到嘴边,吹了吹,道:“云娜,多谢你救了我兄长!”云娜道:“王司马也救过我,现在正是我报答的时候!”我抱住她,道:“云娜!我这辈子都感谢你,感谢你兄长!”云娜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他的……”轻轻闭上眼睛,道:“我想好好睡一觉。”她真的是太累了,我还是别多打扰她才是。
看到我三兄和云娜无恙,我担了半夜的心也放回了肚子,这一松懈下来,这觉也睡得特别沉,等到一觉醒来,窗外已是大亮,我急忙坐起,推门出去,却见我三兄和左谷蠡王坐在火盆边,左谷蠡王正在炙烤着一块肉,稽留斯和除渠堂已经不在,看来他们出去找人了。我说:“兄长,大王!”
三兄微笑道:“季姜醒了,云娜还在睡吧?”
我说:“你可要多谢云娜,如果昨晚不是她,你受了伤,一个人荒林雪原中,岂不糟糕透了。她因为你累得半死,手都起了血泡,你打算怎么报答她?”
三兄嗫嚅半晌,道:“我会带云娜回汉地的,我会好好待她……季姜,你来炙肉!你怎么能让大王亲自炙肉呢,这是女子份内的事!”
二十 寒飞万里胡天雪
我坐到火盆边,伸手向左谷蠡王拿肉。左谷蠡王笑道:“季姜是客人,要客人亲自动手炙肉,那不好。”
我说:“圣人云:君子远庖厨!炙肉这些事,乃是女子份内的事!何况,我又不是没给大王炙过肉。大王还是请休息吧,我来。”
左谷蠡王一边笑,一边把肉递给我:“你们汉人的规矩可真不少,怪不得你兄长要你来。我们胡人,男人炙炙肉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说实话,季姜的庖厨之技的确不是我能比的,我炙出来的肉一定不合王司马的口味。”
三兄道:“在长安的时候,季姜经常做菜。季姜女工庖厨之技堪称女中翘楚,在长安贵戚之中很有美名。”
左谷蠡王道:“我亲自尝过季姜的厨艺,名不虚传!长安繁华,漠北荒凉,季姜待不惯,也是常情。情报上说,汉军今年一定会再次出塞追击我们,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场大战。等汉军出塞之时,我会把你们交给汉军,劳烦你们把云娜一块儿带回汉地。最多五六月份,你们就可以回去了。王司马兄妹在漠北住了两年,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什么,我们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我曾天天盼望能够早些回长安,可是今日听左谷蠡王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依依之情,心里竟然有一丝悲苦,就好像有些舍不得,不知是不舍这山水还是不舍这人……那茫茫雪原,巍巍群山,萋萋芳草,浩浩林海,滚滚黄沙,成群的牛羊,万马的奔腾,草原上一个个散落的穹庐,刹那间在我眼前转了几转。
三兄道:“我们兄妹给大王添了不少麻烦,大王不怪我们就好,怎么能说招待不周?”
左谷蠡王道:“客气话就不用说了。王司马,请你好好待云娜吧!我只求她能有个好归宿,这样方不负唉起所托。”
我不禁心中一动,左谷蠡王是在说要把云娜许给我兄长?兄长脸色微变,道:“好好待云娜,我义不容辞!请大王放心。待回了长安,我会将云娜视为亲妹,为云娜选一佳婿!”
左谷蠡王笑了笑,也不再说。这时,我听到了声响,回头一看,却见云娜站在门口,伸手扶住门框,脸色惨白,珠泪欲滴,云娜容颜秀雅,身材娇小,愈增楚楚之致,看着惹怜之极。三兄道:“云娜,你醒了,昨晚多谢你相救之恩……”
云娜道:“王司马也救过我,我能报答王司马一二,正是当为之事,何需言谢。阏氏,我来帮你炙肉。”几步走到火盆前,帮着我翻转手中的肉块。
一时之间,谁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左谷蠡王道:“云娜,今年若你能回到汉地,以後要找机会,到赵地去找寻我们的外王父和舅父他们,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消息,然後派人告诉我一声。这是唉起一生的心愿。”
云娜道:“兄长放心。”
我心里一动,道:“三兄,请问一件事,姑妹(汉人称姑母为姑姊或姑妹,年长于父则称姑姊,年幼于父则称姑妹)的小名你知道吗?”
三兄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和你一样,是在霸陵出生的,阿翁很少提到赵国老家的事。阿母说过,姑妹被掳走是他一生的痛楚,他不愿意再提起。”
听三兄这个回答,我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三兄是阿翁的继子,并不是亲子,他们虽然父子感情不错,但毕竟不是姓凌,又何必跟他说这些呢?大汉最重血脉关系,我阿翁是二姊的继父,陛下只追赠二姊的亲父和阿母,对阿翁这个继父只封赠爵位,却不加赠官位,这也是大汉的风俗之所然。
左谷蠡王道:“这事不提也罢,这也是我的同胞造的孽。不知道有多少汉家女儿有我唉起这样的遭遇,比起她们,我唉起算是幸运的了,很多人更悲惨。难怪我唉起永远忘不了汉家,她在匈奴的遭遇,只怕在我外王父和舅父看来,是奇耻大辱。即使他们还活着,也未必肯认我这个外孙。但云娜,她不应该没有亲人的,她是纯正的汉人,她的亲人一定会接纳她的。她还有大父,大母和伯父,他们也应该还在汉地。希望云娜能够找到他们,回到亲人的怀抱。”
云娜道:“我宁愿留在兄长身边。”
左谷蠡王道:“说什么孩子话。这个世界上哪有不谢的花,不长大的小羊。”他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我以前也曾和你一样天真!说我是在金窝长大也不过份,自小在父母兄姊身边备受宠爱,谁想到後来的一切都变成这个样子,要是时光能够回到从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做个世界上最听话的儿子,我不会再让阿爸和唉起为我担心一次!”
云娜道:“兄长,我说错了。对不起!”左谷蠡王拭去眼泪,道:“你也没说错,你尚年幼,有的事情你这个年纪也体会不到。等你长大一些,你就明白了。”
三兄道:“大王的事我也知道一二,大王为何不早一点把母阏氏接回来?要是早一年,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不幸了。”
我说:“当时雄驼草原并不安定,大王不愿意让母亲和妹妹来和自己受罪。大王想用自己的力量,为母亲和妹妹撑起一片天空,为她们造一个挡风遮雨的家!”
三兄道:“哦,大王这么做是对的。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母亲和妹妹!”
左谷蠡王道:“我会送你兄妹回到汉地去与家人团聚。到时候,季姜是否愿意为我奏一曲骊歌,跳一支汉舞?”
我使劲点了点头,道:“大王放心,我会的!我愿意为大王歌舞一曲,只是季姜笨拙,只怕徒贻大王之笑。”
左谷蠡王道:“季姜何必谦虚,季姜琴歌,实是珠玉之声,季姜之舞,翩若游龙惊鸿,实在难得一见。”
三兄笑道:“大王何必这么称赞季姜。倒让我们兄妹不好意思了。”
左谷蠡王道:“我说的是真话。对了,季姜,肉炙好了吗?”
我说:“好了,拿刀来切吧。”
左谷蠡王一边递刀给我,一边道:“你们大汉也是这样炙肉的吗?”
我说:“不是的,我们大汉炙肉从来不是一整块一整块地炙,而是切成一条一条地,用丳(音产,烤肉用的铁扦)贯串在一起炙。大王请先尝。”说完先将切好的肉双手奉给左谷蠡王,然後再给我三兄和云娜,最後留给自己。
云娜低头咬着熟肉,仿佛有一滴水落在火盆中,哧地一声化为水气……
左谷蠡王道:“汉人这么多的规矩。”伸手接过,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我,道:“我每次吃季姜做的食物都觉特别好吃,季姜若是回了长安,我想,我一定会怀念的。”他的眼光里仿佛有一团火,不知是火盆里的火呢,还是他心里的火……
我脸上一热,低下头,心想:“你干么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受陛下之托,到匈奴取回斩蛇剑,却灰溜溜地空手而归,真是丢脸之极!你要真的舍不得我,干么不帮帮我?”想是这么想,可我还真是没胆量把这件大事跟他说,我还没有疯!这么隐秘的事,我连兄长都没说过,又如何能跟他说?他对我再好,即使真的喜欢上了我,毕竟,我们俩的立场不同,我怎能指望他因为我出卖国家利益?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听女人的话的!同样,一个真正的女人也不会听男人的话!我不会依从他,又怎能指望他依从我?《孝经》云:子事父,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而妇之事夫,虽务以恭顺,但亦有规谏之义,哪有事事顺从之理?这些书我读得多了,左谷蠡王的为人,我跟他相处了一年多,我也算是了解了,他是不可能听我的话的!即使是他母亲复生,也未必能够说得动他助我!我看我是不能完成陛下交给我的任务了,陛下说过,我完不成任务也可以回去……
火盆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干柴爆裂的声音,我虽然低着头,但不知怎么的,总感觉到他目光灼灼,令我慌乱,令我忧喜……耳边仿佛响起那首千古流传的骊歌: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回长安,固我所愿;永别漠北,亦我所伤……
过了会,只听三兄道:“他们也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没消息?”
左谷蠡王道:“我跟他们说了,到中午的时候,无论找没找到路,都必须回来!今日天气还不错,有太阳,他们不可能迷路的。”
刚吃完了肉,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左谷蠡王道:“嘿,又有人来了,这雪谷里人还很多嘛!”我说:“我去看看!”急忙站到窗前,掀起遮住窗户的干草,往外看去。
只见大约十几人在离我们约半里的雪地上,那些人有的牵着马,边走边说,走得很是匆忙。看他们的服装倒像是左谷蠡王的手下,我喜道:“大王,是你的手下!他们来找我们来了。”
左谷蠡王道:“我的手下?云娜,扶我去看看!”走到窗前,往外一看,道:“是唯犁当户他们!我就是来找他们的!他们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了?”看那群人走的方向却不是朝着这间木屋,也不是南方,就是左谷蠡王修的左城所在地,他们竟然是朝着北方走的!今日天气晴朗,太阳一直高挂天空,要分辨出方向并不难,显然他们并非走错了路。
左谷蠡王道:“我还以为他们遭遇了不测,看来,他们好好的!看样子,他们并非是来找我的,而仅仅是从这里经过。怪了,这些人在野外几日,又遭遇地动,难道一点都不想回家?”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刺耳的响声划破了雪地上的宁静:“鸣镝!”我差点叫出声来,那群人急忙加快了脚步,似乎在逃避什么,但地上积雪甚厚,虽然连日太阳,加以地动,积雪松散,但要在此雪地上奔跑,显然也是件难度非常大的事,再快也快不起来。
只听有人在後面叫道:“站住,再跑,我就下令把你们全部射死!”
唯犁当户带来的人听到威胁之语,纷纷散开,避入树林之中,一群人从後面追了上来,大约有二三十人。他们踩在前面人留下的足印之上,行走起来省力得多,很快便赶了上来。只听唯犁当户道:“你们为什么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後面那群人道:“我也不想杀你们!你们若是不逃,等明日我也放你们,可你们要逃,我就不能放过你们了,问那么多干么?放箭!”那群人的人数是唯犁当户的人两倍多,弓箭又都是强弓利箭,唯犁当户的人显然不是对手,虽然反击,却无法抵挡,很快便被杀伤了五六人。
左谷蠡王急道:“不能这样,我得救他们!”
三兄这时候也站到了窗後,看到了这情景,道:“他们这么多的人,我们怎么救?”
左谷蠡王道:“我们偷偷绕到他们背後,来个两面夹击……”
他刚说到这里,突听那群人发出一阵阵惊呼,原来,他们真的受到了两面夹击!有人在他们的背後放了冷箭,他们刹那间死了好几人。
左谷蠡王喜道:“是稽留斯他们!他们回来了!”
那群人边骂边打,稽留斯等四人躲在树後,并不正面交锋,却不时发冷箭攻击,而唯犁当户带来的人见来了救兵,精神大振,冲上去和那群人缠斗,那群人一连被杀数人!眼看不能占得上风,那群人中有人喝呼一声,齐齐往东跑去。
稽留斯带着吐久伐,除渠堂、阿各头走上来和唯犁当户的人会合,总共有十二三人,勉强象只队伍了。他们顾不得地下死尸,径向左谷蠡王的小屋走来。左谷蠡王打开门,云娜扶着他走了出去。
门一开,我便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气,这天气还是这么冷啊。
那群人见到了左谷蠡王,躬身行礼,显见欢喜无限。左谷蠡王道:“唯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唯犁当户道:“大王让我来接九阏氏的家人,我们没接到,准备回去,却遇上了这伙强人,他们把我们困到雪谷中。我想派人回去求救,却冲不破他们设立的障碍。在雪谷中耗了两天,我们带来的食物都快吃完了,我就想这么耗下去,我们非给饿死不可,决定硬冲。正巧发生了地动,把他们设立的障碍给震垮了,我们趁机逃走了,他们却穷追不舍。昨日晚上我们和他们追追打打,闹了一晚,慌不择路,哪儿能跑就往哪儿跑。可把大家累坏了!大王怎么会在这里?”
稽留斯道:“大王就是来找你们的。”
左谷蠡王道:“这么说来,你们也没有看到瑟瑟的家人?”
唯犁道:“是啊。大王,我觉得这些人似乎并不想杀我们,就是想困住我们,他刚才还说,如果我们不跑,等明日他就放我们。”
吐久伐道:“这些人,难道只想把大王诱出来?”
除渠堂道:“很有可能。他们的目的是大王!”
左谷蠡王道:“你没说错,他们困住唯犁,甚至有可能困住了九阏氏的家人,根本目的应该是针对我的。说不定他们已经设好了陷阱,要诱我入坑!谁料我还没和他们相遇就遇上了雪崩,从人死伤殆尽,我躲入了雪谷之中。他们因此没找到我,或许他们以为我已经死在雪中了。你们找到了出谷的路吗?我们必须马上走,不能在这里停留。也许这些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的。”
吐久伐道:“我们昨日就已经找到了出谷的路,却找不到回来的路,只好在山洞中夜宿了一晚,到早上才被稽留斯他们找到。我在一路上留下的记号,我们马上走!唯犁当户,你和你手下的人马累不累,能行走吗?”
唯犁道:“人说什么也得坚持下来,至于马,我们的马哪有这么娇气的。我们还有七八匹马呢,两个人骑一匹,应该没问题。等离开了雪谷,到了雪原之上,我们便能走得快些了。”
吐久伐笑道:“我们也有四匹马!两人一马,马上走!”
众人七手八脚,把马匹备好,左谷蠡王和我兄长因身上有伤,我和云娜又是女子,都骑在左谷蠡王带来的几匹马上。唯犁带来的几匹马因跑了一夜,疲累不堪,雪谷中骑不骑马都走不快,为了节省马力,其余的人便拉着马,步行跟随离开雪谷。左谷蠡王命把我们炙好的肉分给众人,边走边吃。
走了好久,跟着吐久伐做的记号,好容易才走出雪谷,望着茫茫冰原,阳光反映过来,映得我的眼睛都痛,昨日地动之後留下的痕迹都清晰可见,树木乱石到处堆砌在一起,夹杂着一些未能逃掉的动物尸体,触目惊心。不知左城怎么样了,我暗暗担心。
左谷蠡王让我和云娜骑他那匹赤焰,他和我兄长稽留斯吐久伐都各骑了一匹马,其余的人或两人一骑,或一人一骑,辨明方向,回转左城。除了左谷蠡王的那四匹马外,其余的马都很是疲累,有几匹马还驮了两人,虽然冰雪上的积雪不厚,不影响驰骋,但走得也不快。
冰原茫茫,很远就能够看到远处的景色,天气又好,不利于伏击。这一路上竟然是异常的顺利,远远看见了左城的城墙,哈,左城的城墙竟然经受住了地动的考验,并未坍塌,上次左谷蠡王修的城墙被水冲垮之後,左谷蠡王吸取了教训,对各城城墙都进行了加固。这番辛苦果然没白费!至于普通牧民所住的帐篷,要逃出很容易,即使塌了,也不会伤害到多少人,看来,这场地动应该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快到左城的时候,左谷蠡王派阿各头去报信,很快,直勒堂相邦带着几名小王诸臣及几名阏氏迎了出来,琴瑄和捐之董憙也赶了来。看到左谷蠡王和我们,每个人都欣喜若狂,二阏氏跑上来,在马上握住左谷蠡王的手,道:“大王,瑟瑟快死了!她快死了!”
左谷蠡王道:“她怎么了?”
二阏氏哭道:“昨日地动,她受了惊,动了胎气,临产了。她见不到家人,又见不到大王,焦虑惊吓,孩子迟迟不能落生……她挣扎了一晚上了,巫医说,孩子再生不下来,她母子都活不成……”
左谷蠡王急道:“她在哪里?我去看看她!”他从马上跳下,身子一歪,左右急忙扶住。他的腿伤未愈,这般急着行走,着实痛楚,左右扶住他,他一瘸一拐地向瑟瑟的寝帐走去。
我们被其余的人带回帐中休息。我这才知道,左城城墙虽然貌似完好,其实却裂开了很多缝,成了危墙,城里的许多房子也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损伤,虽然没有伤害到多少人,但牲畜及鸡鸭圈却倒塌不少,压死不少牲畜,好在现在是冬天,天气寒冷,这些动物尸体不易腐烂,倒也不至于传播瘟疫。相邦让所有的人,包括奴隶都领了些牲畜尸体回去,快些吃掉,以免浪费。
城里的房子暂时不能住人,天气又冷,相邦派人新搭了些帐篷,让住在城里的汉人先住帐篷,等房子修补好了,再搬进去。右城和中城的情况也差不多,各人忙着自救,谁也顾不得别人。有一些在冬季牧场放牧的牧人也赶了回来,左城一下子热闹了很多,每个人都忙着修补房子或者抢救人员财产,人人都忙得昏头转向,疲累之极。只是,牧民们见不到左谷蠡王,不免人心惶惶。左谷蠡王无恙归来,人人精神大振,干起活来,个个干劲十足,一扫颓风。
我们刚回来不久,好像地又在动了,发生了余震,大家都跑出帐中,草原上,有一些新搭起来的帐篷倒了,城中本已经受损的房子也倒了一些,等余震过去,众人又开始抢救伤员和财产,虽然人人惊惶未定,但左谷蠡王已经归来,众人好像吃了定心丸,虽惊不乱,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自救。
我一边帮着众人扶起倒塌的帐篷,从里面清理出一些器物,一面担心瑟瑟的生死。我兄长董憙云娜琴瑄和捐之都在一边相助,尽力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直到那天下午,才得到消息,瑟瑟为左谷蠡王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看起来很虚弱,她自己耗尽精力,晕死了过去,又流了不少血,很是危急,左谷蠡王命令巫医全力抢救,一定要救她的性命。
几位阏氏都赶到帐中去看左谷蠡王瑟瑟母女,云娜也赶了去。黄昏,她回来了,告诉我,瑟瑟的女儿长得很象左谷蠡王,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就是一直精神不很好,也不大哭,看起来好像有病似的,瑟瑟的情况更糟,一直没有醒,左谷蠡王不顾忌讳,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希望能够支持着她挺过这一关。
当天晚上,帐外北风呼啸,下雪了……这几天的天气一直不错,但这次的降雪,成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远处,传来了饿狼悲凉尖利的嚎叫,让人背上发凉,云娜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安慰了她几句……次日一早,我们穿得厚厚的,到帐外除雪,天上还在下雪,虽然比晚上小得多了,但仍然影响人的视线,稍远一点便看不清楚了。没有风,只有雪,牧民们把牛羊从圈中放出,在冰原上啃食雪下的枯草,人们也纷纷走出,继续着昨日没有完成的工作。
雪时大时小,一连下了三天,气温明显下降,很多自救的工作也不得不停止,现在防寒保暖成了第一项首要任务,我们帐中烧了四个火盆,才保得帐中的温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瑟瑟终于保住了性命,醒了过来,她看到左谷蠡王在她身边,扑到他的怀中,饮泣多时,左谷蠡王和她的孩子倒是无恙了,可是她的母亲和兄嫂仍然没有下落,她岂能不担心。巫医说她的身体很虚弱,至少得静养两个月以上。左谷蠡王安慰她,等天气一好,再派人去找她的母亲和兄嫂。
这事也怪,瑟瑟的母亲和兄嫂是和将近一百人一起来的,怎么会全都没了下落,是遇险了还是被人扣留?若说是被人扣为人质,何以没人来找左谷蠡王要赎金?转过年的正月,左谷蠡王又得去见单于,今年的时间是正月八日,左谷蠡王离开雄驼草原的日期最迟也得是正月二日,否则便赶不上日子了,真要有人扣留了瑟瑟的亲人,必须得在这个时间之前来找左谷蠡王,左谷蠡王也是这样安慰瑟瑟的,可是,一直等到除夕,都没有人来找。天气又不好,几乎天天下雪,瑟瑟的女儿也生了病,这么小的孩子生病,做母亲的岂能不担心?瑟瑟既担心孩子又担心母兄,病情加重,左谷蠡王每天除了召集众臣商议国事外,其余时间都陪在她的身边。
那天晚上,左谷蠡王把我们都召去他的大帐,告诉我们,今年的天气不好,房子也没有修好,瑟瑟又病倒了,他决定将云娜和我们所有的女眷都留在左城,他会速去速回。如果一切顺利,最迟到一月底他便能够赶回。
过了年,左谷蠡王带人走了,把我们都留在雄驼草原,他走的那天,还在下雪,他让我们都不要去送他。自从来了匈奴,我还没有和他分别这么久的,站在帐前,远远看着他带着人消逝在天地交界之处,竟然有一份依依之情,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祝你一路平安,早日归来。一想到这里,不由又有点脸热……
左谷蠡王走後的第三天,天气放晴了,城墙和城里的房子也大体修补好了,相邦说,大王早有命令,等房子修好了,我们还是搬到城里去住,于是我们一行人又搬进了左城,照例住我们的从前的房间。
自从回了雄驼草原,左谷蠡王后帐的那些事二阏氏还是找我帮忙,不过不是二阏氏来找我,是我到她帐中去找她。我找的借口不是去切磋女工之艺就是去找洛珎玩,但我不是每天都去,而是隔个一两天再去。左谷蠡王的每一个阏氏都有独立的帐篷居住,每次我去二阏氏帐,二阏氏便将所有侍女打发出去,和我商议。地动之後,雄驼草原上财产损失不小,很多需要重新整理,我帮着阿瓫姬,将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左谷蠡王的心全在雄驼草原的大事上,後帐的事都放在瑟瑟身上了,哪管这些小事?所以一直无人过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正月十六日,算起来,左谷蠡王也该回来了,天气也没那么冷了,不大下雪了,这天下午,瑟瑟怀抱她的女儿,被两名侍女扶着,走到房外晒太阳,她明显的消瘦了,下巴尖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上去真是楚楚可怜。左谷蠡王的其余几名阏氏,还有我和云娜琴瑄都围着她,想看看她的女儿,我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她的孩子。
瑟瑟把孩子交给云娜抱着,云娜轻轻打开襁褓,我正打算看看,突听远处一传来一阵阵鼙鼓之声,六阏氏道:“不好了,有敌人来了!”二阏氏忙道:“快,快把九阏氏和小居次先送回房间。”几名侍女将瑟瑟和她的女儿送回房中,二阏氏派人去打听消息。
董憙和我三兄赶了来。这时,一名侍卫跑了过来,行礼道:“诸位阏氏,不是敌人,不用担心。是鲜卑大人羽都居带人来了!”
这个羽都居这次怎么会直接以真实的名字前来雄驼草原?他不遮掩身份了?啊,对,这次他来找左谷蠡王,是要让左谷蠡王公开设祭坛祭祀所有死去的鲜卑人的,以国主的身份亲来,正可提升他的威望,他又何必遮掩?不知他们鲜卑大人是不是改选了?
云娜看了我兄长一眼,低头道:“他来了也只能够暂时住着,这事自有相邦去安排,轮不到我们过问。阏氏,我们回去吧。”自从回了雄驼草原,云娜和以前一样,处处回避着我兄长,并不前来纠缠,她毕竟是少女,有着少女的羞涩。其实草原上很多人都看出了她对我兄长的情意,有好几位阏氏都跟我说过,很多人都知道云娜是要嫁汉人的,都觉得云娜和我三兄无论哪个方面都挺相配,也乐于玉成其事。
董憙偷偷地问我,我把云娜和我兄长互相救护的事告诉了他,还说左谷蠡王有意把云娜许给我兄长,偏偏我兄长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答应。董憙道:“其实云娜很好,美貌纯洁,又是汉人良家子出生,她和你兄长配得上的。王司马为何不答应?难道是因为云娜有左谷蠡王这个兄长?”
我说:“应该不是的。云娜虽然是左谷蠡王的妹妹,但她确实是汉人啊!我猜他是怕我父母已经在汉地为他订了亲,到时候,他怎么跟云娜交代?”董憙道:“这也有理。要不,等我们回了长安再说。”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至于以前担心的违法之事,我现在倒不想了,我觉得只要陛下一句话,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何能得到陛下的同意,可以去求二姊,这又不是什么国家大事,乃是我家中私事,二姊求求陛下也是可以的。
话虽如此,我自己的事更头痛。我曾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可是到头来却仍然空手而归,我真是没脸见陛下,就这么走了,我可真是不甘心!
看得出,左谷蠡王越来越喜欢我,日久生情,毕竟,我与他相识也快两年了,近七百个日子,已长得足够让我们彼此了解。但他却仍然说要送我回长安,显然,在他心中,情感和理智他分得清,兄长说,他这个人,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自制力,要让他为我不顾一切,我可真没这么大的魅力,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被女人所迷惑的。
羽都居来了雄驼草原,相邦为他举行了一个欢迎仪式,安排他也住在左城中。按照匈奴人以东为贵的观念,左城的贵族居住区都集中在东城,为羽都居一行安排的起居之处离我们住的院子不远,大约也就一里多,他们在房前屋後做些什么事,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估计他们看我们也是如此,我便很少出院门,只要把院门一关,他也看不到什么了。
随同羽都居来的一共有百多人,正副使还是颓头和侯落,估计这个侯落是正宗的侯落了,另外看起来像是贵族的还有七八人,不知那个神秘的关键人物地连猛略到底是谁。云娜很是心焦,那天羽都居在帐中说到他知道有个叫地连猛略的人了解她母亲被杀的内情的时候,云娜也在,左谷蠡王不在,云娜想早一点见过地连猛略。
左谷蠡王还没回来,羽都居就算有什么话也不会跟相邦说,云娜要我陪着她先去找羽都居。可是先派人去跟羽都居一说,羽都居却说,他的事,只有见了左谷蠡王本人才会说,请阏氏和喀莎勿需多问。
云娜很是生气,可是羽都居如此做法,于礼于法并无不妥,她也找不到什么指责之词,只得暂时放上一放。
过了几天,左谷蠡王却还没有回来,这天是瑟瑟的女儿满月之喜,按照他们匈奴人的习俗,举行了一个庆祝仪式,孩子父亲没有赶回,不免美中不足。到了晚间,二阏氏命人歌舞助兴,因左谷蠡王未能赶回,所以只请了一些地位较高的贵人来参加,羽都居和颓头和侯落是客人,也被邀请。这也是当地的风俗。
趁时间还没到,云娜兴致勃勃地向我请教汉舞,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情绪低落,难得今日有些兴致,我便细心指点,我在乡下是学不到这些本事的,这都是在未央宫中所学。歌舞是大汉贵族必备的技能,女子也不例外,只是贵戚女子是不会到大厅广众之中去表演的,那是倡伎歌舞者才该做的事,但家中宴会之时,女子歌舞娱乐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头势有正位侧位旁位,眼神讲究垂放收,手到眼神就要到,手势更多,这样做是兰花手,这是花手,这是散花手……腰上是抻腰,拧腰,弯腰,腿上则是直腿盘腿弯腿……我们汉舞要求跳得转似回波,行云流水,形神俱备,神贵于形,气韵生动。很难学的,要跳好,绝对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的功夫,所谓乐舞之美,下则乐人,中则乐治,上则乐天地,大多数人学一辈子都达不到乐天地的境界,即使是乐人都未必能够达到。以为汉舞很好学的完全是门外汉,不具备起码的舞蹈常识。
我正在教云娜学衣带当风式,突然听见有人在拊掌,我停下舞蹈,抬头看去,却是羽都居,他和两名使臣正在门前看着。今日他穿的是一件红色的长袍,胸前配着黄金鹿饰,腰系黄金腰带,显得很是华贵,他人长得又漂亮,加上这一身行头,愈发衬得他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转眼间,不知怎么又想到他那条“猪尾巴”上去了,顿时意兴萧索,但愿他别转身就好。
他笑道:“我来早了,不意看见赵王阏氏舞蹈。赵王阏氏之舞果然婀娜多姿,难得一见。”
云娜道:“你是外人,偷看我们女子歌舞,依汉人的礼仪来说,很失礼的。”
羽都居笑道:“那有人偷听别人的谈论,算不算失礼?”
我吓了一跳,我偷听了颓头和那个不知名的人的谈话,他怎么知道的。
云娜道:“谁偷听了?”
羽都居道:“自然是有人偷听了的,偷听了倒也罢了,还到处乱说。我是鲜卑的羊真,偶然看见二位歌舞,在我们鲜卑和匈奴人看来,不算什么失礼,对吧。何况,赵王阏氏虽然是汉女,却是匈奴王的阏氏,女子出嫁从夫,理当遵守匈奴礼仪!”
我说:“云娜,大人说得是有理的。”我自己心虚,不敢多说。
云娜道:“有理?你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这叫有理?对了,什么是羊真?”
羽都居道:“羊真就是鲜卑语中贵族的意思。有的人根本不懂鲜卑语,却凭借一言片语就指责别人会对大王不利,这算是挑拨离间呢还是算是用心险恶?”
云娜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两家有仇,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对我兄长会安好心?”
羽都居微微一笑,道:“我们两家各怀鬼胎是真的。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一国之主,该怎么做,我很清楚!赵王阏氏,你来到匈奴,接近左谷蠡王,只怕也是不怀好意吧!要骗人,你还嫩了点!”
云娜道:“阏氏的事,与你没关系,不用你多说。你来我们院中不敲门,就是失礼!”
羽都居笑道:“第一,我没来你们院中,我不过是站在门口,你们的门又没关,怎么能说我是失礼?要失礼,是你们失礼在先吧,你们在院中歌舞,连门都不关,这怕也不合礼吧?第二,我是鲜卑人,不是汉人,汉人的那一套,请不要硬加在我身上!我只是看了看你们学习歌舞,这不算什么!”
云娜还想说下去,我忙说:“大人说得也有道理。请大人进来,略事休息!”
羽都居道:“多谢赵王阏氏!”带人进入院中,我让侍女为他们安置座位,左右奉上牛乳。云娜小声道:“大人,请问地连猛略呢?”
羽都居道:“他又不在我身边。”
云娜急道:“你不是说过你会送他来吗?”
羽都居道:“我是说过,不过,我不可以在大王的眼皮地下去抓人的。喀莎,这样重大的事情,你说不算数,雄驼草原上的人也不会听你的,对吧?还是等你兄长回来了再说吧。有人来了,你别再说。”
几名侍女走来,请我们一行人去参加歌舞晚会,为左谷蠡王的小居次庆贺满月之喜。这件大事,是在左城中的广场上举行。
当晚点起篝火,众人围着篝火歌舞,向瑟瑟道贺,倒也其乐融融。羽都居带着他的人,也跳了几支舞蹈,云娜小声对我说:“这个羽都居哪里是在跳舞,分明是在甩爪子,撅蹄子。”我暗暗好笑,云娜这话也未免刻薄,只能够说鲜卑的舞蹈和汉舞匈奴舞有所区别,你看着不习惯而已,怎能说人家在甩爪子,撅蹄子?
又过了两天,左谷蠡王还未回来,众人都有些担心起来。本来按照左谷蠡王的要求,我和云娜等人都不得离城一步,以保证安全,可是左谷蠡王迟迟未归,怎能不让人担心?在云娜的强烈要求下,征得相邦同意,我和云娜带了二十来个人,到城边去看看。
现在是黄昏,天气又好,虽然仍然是冰雪遍地,但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天地间仍然充满了各种奇妙的色彩,显出别样的美景。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到後来大家都看得清楚,那是一支队伍啊!
云娜喜道:“一定是我兄长回来了!”急忙一催马,迎了上去,嘿,我们还没看清楚是谁呢,你就这么迎上去?万一是敌人,那不糟了?大王不是让你不要乱走吗?我来不及阻止,只得跟了上去,一边吩咐从人道:“等会你们反应快些,万一不对,立即回去求救。”从人齐声答应。
等那只队伍近了,云娜勒住马,我和云娜面面相觑,这是些什么人?这群人约有百十来号人,他们的服装看起来和匈奴人差不多,我却没一个认识的,但看起来他们也不象有恶意,因为这群人中男女都有,还有几辆车,却很少有人拿武器。
云娜远远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队伍中有一人纵马前行,那人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着狐皮外袍,鼻直口方,满脸虬髯,状甚威武。那人道:“我叫须訾,乃是左谷蠡王九阏氏之兄。我受父命,前来探望吾妹。”云娜大喜,道:“太好了,我们到处找你们,你们怎么今日才到。九阏氏生了孩子都一个多月了!”
须訾道:“瑟瑟母子平安?”
云娜道:“是母女平安。”
须訾道:“她生的是女孩?”
云娜道:“你们快进城去看她们母女吧。来人,你们去通知相邦,就说九阏氏的家人赶来了。”说完和我一起向须訾行礼,先行退下,回自己住的小院。
直勒堂相邦带人相迎,那人向直勒堂奉上丁零王的信符,以证明自己的身份,直勒堂验看无误之後,把这队人马迎入城中,并派人通知瑟瑟。我和云娜站在瑟瑟居住的小院门前和左谷蠡王的几位阏氏一起迎客。只见那个羽都居带着几名侍卫,也站在他们的院前看着。
瑟瑟满脸春风,带着几名侍女走出相迎,须訾从马上跳下。瑟瑟看到须訾,好像愣了一下,道:“怎么只有你啊,母亲和嫂子呢?”
须訾道:“你母亲和嫂子都已经回去了!”
瑟瑟道:“好不容易来了这里,怎么又回去了?”
须訾道:“我们来的路被雪阻住,等了好几天都无法通过,母亲病倒了,我就先送她们回去了,然後再来看你!”
瑟瑟道:“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你也不找个人来通知我们,我担心死了。大王为了找你们,差点被人暗害。兄长,你这么做太过份。”
须訾走上一步,道:“我过份了吗?你是我的妹妹,我岂能不担心,可是我更担心母亲的病情!如果是你,也不能置母亲的安危于不顾对吧?我一送回母亲,就急着赶来看你了,我可跑了两次了。看来你恢复得不错,脸色也红润了。对了,我的妹婿呢?还有我的外甥女,抱来让我这个做舅舅的看看。”
瑟瑟道:“因为你的行为,害了大王啊!你连一点歉意都没有?”
须訾道:“他不好好的吗?对了,他在哪里?我这个私兄弟(汉人称妻妾的兄弟为私兄弟)跑了这么远的路,他连面都不露?也太瞧不起人了!即使你不是大阏氏,也是我们丁零的公主。”
瑟瑟道:“大王去朝见单于,还没有回来!”
直勒堂相邦道:“王子大远赶来,不巧大王又不在。请王子先住上两天,等大王回来再与王子相述如何?”瑟瑟道:“相邦看着办吧!”说完便欲回房。
须訾道:“把外甥女抱来让我看看!”
瑟瑟道:“等你吃完饭再看也不迟。反正你也不是马上就走。”
云娜小声跟我说:“这个须訾真讨厌,他们兄妹都讨厌。”我说:“好了,只要大家都没事就行,这事已经过去了,他是客人,住段时间就要走的。你不喜欢他少跟他见面就是。”
须訾被安顿在羽都居一行所住小院的隔壁,和左谷蠡王的诸位阏氏们居住的小院隔得不远,那天晚上,他们那边闹腾到半夜才消停,听说除了各位禆王诸侯诸都尉当户等人外,羽都居也去拜访了须訾,两人还一见如故,在宴席中斗起酒来,都喝得不省人事才被人送回各自的房间。
第二天,我们得到消息,说左谷蠡王明日就会赶回来,相邦组织了人,准备前去迎接。左城整个城中常住的人包括一些驻军,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余人,现在是冬天,不少牧民都去了冬季牧场,周围留守的牧民和城中的居民加一块,总共也没达到二万人,当然,夏天人要多些。这种规模,在漠北,算是最大的城池,却连我大汉长安的一个零头都及不上。左谷蠡王所部据云娜说,有数十万人,真要动员到一起,可以组织起一支好几万人的雄师,但散居各地,要全都召集到一起,最快也得十天半月,他真正随时都能够调动的常备军不过数千人,这些军队又分别护卫各城,左谷蠡王本人在哪一座城,那座城的拱卫力量就是最雄厚的。左谷蠡王去觐见单于,带去了精选的一千人作护卫队,留守在左城的护卫也不过三千人,不过,凭借左城的城墙及城中的物资储备和周围的地理优势,这些人要扼守此城那是足足有余了。
到了第三天,我和云娜都早早起来,云娜特意换了一身新衣去迎接,她还要我也穿上新衣,我们跟着相邦,到城外去迎接左谷蠡王一行。
今日的天气特别的好,一大早,太阳便展露了她的笑颜,喷射出万道金光,照在被冰雪穿上白衣的草原之上,映出霞光万道,分外妖娆。说实话,一个多月没见到他,我心里确实有些挂念,虽然不象我对霍将军那样魂牵梦萦,但几乎每一天我都会想到他,只是,每次我想到他的时候,我都尽力摒去思绪,去想别的……我必须保持理智,保持距离。
快中午的时候,相邦安排的欢迎队伍已经组织好,除了左谷蠡王手下的各小王大臣,他的诸位阏氏,加上我和云娜,我兄长和董憙须訾和羽都居也都跟着去迎接,城中居民几乎倾城出动,到河边去欢迎。
河边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就等着左谷蠡王回来了。大家的脖子都望穿了,只盼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突然之间,远处有一骑如流星般急驰而来,冲到直勒堂相邦面前,不等马停住,马上骑士便跳了下来,道:“相邦,大王在离此二十余里的山谷中中伏,大王受了点伤,阿乌突侍卫长请相邦赶快派援兵相助。”
直勒堂忙道:“北地王,你立即带你属下一千骑士前去救援大王!”北地王一挥手,带着自己属下的骑士立即飞驰而行。云娜叫道:“我跟你一块去!”一催马,跟了上去,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云娜加入了北地王的队伍。只听直勒堂在後面叫:“喀莎,赵王阏氏,别去!”又听我三兄说:“季姜,我也去!”我回首一看,我三兄和董憙及随侍他们的几名侍卫也都跟了上来,好吧,大家一起去。
没奔驰多久,便到了山谷中,眼前所见,有不少死马死人,还有一些正在呻吟的人和空马,另外还有数十名狼狈不堪站在雪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的士卒,却没见到左谷蠡王,甚至没见到一个敌人!北地王叫道:“大王呢?”云娜也叫道:“兄长,你在哪里?”
一名骑长上前向北地王行礼,道:“大王在单于庭和左贤王比武,他已经打败了左贤王,谁想左贤王却不依不饶,突然一刀伤了他。单于非常生气,要重罚左贤王,左贤王不住地向大王道歉,解释他只是一时失手,请大王原谅,大王便没有再追究,反向单于为左贤王求情。他在单于庭养了几天的伤,看看好了些,便急着赶回来。大单于亲自送给了大王一辆温凉车和四匹拉车的好马,让他好好养伤,一路上都很顺利。谁想到居然会有贼子在雪谷上设下埋伏,我们猝不及防,损失不小,阿乌突让我们赶快回去求援。”
北地王道:“什么贼子,大王在哪里?”
骑长道:“他们在山坡上,向雪谷中射箭和撒雪,我们根本看不清楚。等我们冷静下来,组织反抗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没看清是哪里来的贼子,有多少人。替大王拉车的那四匹马没有经历过战阵,受到惊吓,撒蹄乱跑,稽留斯怎么也控制不住,把大王给拉得不知去向。这次大王走的路都是仔细勘察过的,我们从这雪谷回来,是昨日才定下来报告给相邦的,这些贼子怎么会知道呢?”
北地王道:“不管贼子是怎么知道的,那辆车是往哪里跑的,我们赶快去找!”
那骑长道:“是朝东边跑过去的,我们大队已经去追了!”
北地王道:“四面八方都派人去,谁知道惊马会把大王拉哪里。你,带两百人朝南方;你,带两百人去西方……你们跟我一起追,你们留在这里四处找找。喀莎,赵王阏氏,你们先回去吧,万一你再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跟大王交代?”
三兄道:“北地王说得不错,我们就别跟去了,尤其是你,云娜!你若有事,大王怎么受得了?”
云娜道:“不,找不到我兄长,我不回去,我要跟着一起去!”说完一催马,向东而去,她去了,我也只好跟着,三兄和董憙只得也跟了上来。北地王没办法,带着大队人马簇拥着我们,跟着雪地下那散乱的马蹄车痕追了下去。
天黑了,众人点起火把,继续寻找!我暗暗诅咒,今日是农历二十七,没有月亮,星光又黯淡,草原上漆黑一片,火光只能够照亮周围一片地方,而且若是有敌人在暗处,这火光岂不让我们成了活靶子?
还好,我们所经过的这一带都是冰原,并无适宜伏击之地,茫茫冰原,又是夜晚,冷得要命,真要伏击他们自己怕也受不了,我和云娜又被夹在队伍中间,倒也安全。糟糕的是,追了一阵,连星星都没了,下起雪来,而且雪好像还越下越大,骑在马上,尽管我全身“武装”也觉得寒气逼人,手足冰凉。
追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腾起一片火光,队伍停了下来,北地王派人上去询问,却听见前面发出一阵欢呼,我喜道:“他们找到大王了!”云娜赶快催马追了上去,我也跟着追上。
只见稽留斯坐在车子的位置,驾着一辆由四匹马拉的大车,车门却关得紧紧的,一群人围着那辆车,显然是先出发去找的那支队伍,北地王的人正和他们叙话,见云娜和我赶来,他们都让开了一条道。
云娜扑到车前,道:“兄长,你在里面吗?”
左谷蠡王的声音在里面说:“云娜,怎么是你?快,快上车来,外面很冷。”
云娜道:“赵王阏氏也在这里。”
左谷蠡王道:“那你们两人都上来,别冻着。”云娜拉着我,不容我推辞,我们两人都爬上了车,车门开了,云娜拉着我钻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借着火光,我才勉强看清,车上只左谷蠡王一人,他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几层被褥,人好像瘦了,但看起来却颇有精神。云娜扑上去握住他的手,道:“兄长,我接不到你,担心死了。”左谷蠡王道:“没事,我经历过这么多风浪,几匹惊马也算不了什么。快把这床被子拿去裹住自己,以免受凉。”说完从旁边拿了一床被褥给云娜。
我低声道:“大王的伤怎么样?”左谷蠡王道:“多谢季姜关心,伤本不重,可也不知为何,迟迟无法痊愈。我想,再将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云娜接过被,坐在车内的另一角,把我和她都裹住。
北地王道:“大王没事吧?”
左谷蠡王笑道:“没什么事,看把大家急得。先回城去吧。”
马车起步了,摇摇晃晃地行径在草原之上,夜里很静,我仿佛听到了左谷蠡王的呼吸之声,虽然这车上还有一个云娜,但不知为何,我却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倒好像车上只我两人一样。云娜依偎在我的怀中,好像已经睡着了。
只听左谷蠡王道:“季姜跑了半夜,睡睡吧。”我说:“多谢大王。”缩在车中一角,紧紧抱住云娜,好像只有抱住她,我的心才能有个依靠一样……迷迷糊糊,不知时间……
马车一直在走,突然,车子震动了一下,我顿时清醒了,急忙坐起,却见天已经大亮,雪好像也停了。左谷蠡王和云娜正在说着什么,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睡醒了?大概还有半个时就能够回左城了,你可以再睡会。”
我说:“多谢大王,天亮了,我下去骑马吧。”
云娜道:“坐车多舒服啊,何必骑马。对了,兄长,你的帽子怎么破了,我现在才看见。”
左谷蠡王道:“昨日晚上马受惊的时候,我的帽子被钩住,扯烂了。”
云娜道:“等会你下车的时候有这么多的臣民们看着呢,要不换新帽子吧。”
左谷蠡王道:“这是我见大臣所用的帽子,只有这一顶。”
云娜突道:“阏氏,你帮着我兄长补一补,可以吗?”
我说:“当然行。”
云娜把左谷蠡王的帽子递给我,我从怀中取出针线,准备缝补。马车摇晃,还真是不好补,何况我自己也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定,我轻轻咬了咬嘴唇,尽力拿稳针,闻到帽子上他的气息,这是一种由草原泥土的气息奶味儿膻味儿甚至有一点男人的体臭味儿混在一起的味道,对于这种味道我一直是排斥的,从来就没觉得好闻过,到今日还是不例外,尽管我对左谷蠡王有一种难言的牵挂……车中的窗子为了防寒,被封得严实,在秘闭的车厢中,这种味道更浓,我甚至有一种头昏的感觉。我低下头,一针一线缝补帽子。
左谷蠡王突然道:“有女同车,颜如舜英。”
我一边补,一边随口道:“大王错了,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话一出口,便知说错,顿时脸上发热。
左谷蠡王低声道:“多日不见,季姜颇思我否?”
我忍不住想笑:“大王怎么说话如此文绉绉的?”
左谷蠡王笑了笑,道:“我想学学汉人的。谁料一说就说错,季姜不会笑话我吧?”
我说:“凌惠不敢!”
左谷蠡王道:“老实说,我倒是有些挂念季姜,你若走了,我一定会怀念的。”
我心里一跳,一针刺歪,我急忙凝定心神,不敢接口,全心缝制,别越说越过头。真是奇怪,我向来伶牙俐齿,可是在他面前,我一句也不敢多说,我怕说错一句话,那可糟了。
左谷蠡王道:“季姜每次做针线的时候,我都很喜欢看。你在这个时候很象我唉起,那么温柔,那么娴静,总是带给我一些美丽的回忆,那再也无法回去的年少光阴。”他低声吟唱:“年少时光容易逝,谁能与我同放歌?”
云娜道:“兄长既然喜欢阏氏,干么不娶了她?其实雄驼草原上的人都这么看,口豆连毕竟年少,又不熟悉这里,兄长真的喜欢她?真的要在今年春天去迎娶她?”
左谷蠡王道:“我新近受伤,单于说,可以把迎娶口豆连的事推迟到今年秋天。云娜,我不能娶季姜,那会害了季姜的。”
云娜道:“怎么会呢,你娶不成口豆连最好。兄长喜欢阏氏,我看得出来的。阏氏温柔善良,又聪明又能干,兄长真的不想她?要是兄长不想,怎么会问阏氏想不想你?”
左谷蠡王轻轻摇头,道:“我曾经想过,要是我上书给大汉天子,求娶季姜做我的大阏氏,大汉天子是否会同意?如果大汉天子同意,季姜就不算背叛,就和历朝和亲公主一样,是奉旨出塞,为国和亲。”
这次吃惊比上次还厉害,我猛然抬头,他不会真这么做吧?他要真这么做,我估计十有八九,皇帝会同意的!左谷蠡王真要这么做,皇帝一定会想,左谷蠡王肯定是很看重我,我说的话多多少少能够影响到他,牺牲我一个女人就能够达到分化匈奴各王的目的,皇帝岂不是赚大了?他怎么可能舍不得一个我?牺牲一个我总比牺牲千千万万个汉家将士的性命划算,就象在长安,他只凭潦侯一句话,就把我指婚给潦侯一样,他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感受,而且在家国大义面前,也的确不需要在意我的感受!我不过是个汉家小女子,算什么?我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半点与众不同的主脚光环!总不成我个人的意愿比整个大汉江山,华夏兆民还重要,这样想的人一定是疯了!
我与左谷蠡王的双目相交,我想,我眼中的惊骇他一定给看了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成的。若是我真这么做,季姜从此就会远离故乡亲人,与父母兄姊再无相见之日,老死漠北,她不会愿意的。再说了,我匈奴诸王必当与诸贵族联姻,岂能娶异族之女为正室?我这么做,会害她的,她将来必成众矢之的,说不定还会害了无辜的孩子,我自己就是个例子,我怎么能重蹈覆辙?而我若有何意外,季姜更会成为我的殉葬品……我是真的不能害她。季姜,单于说,从得到的情报分析,今年汉军一定会跨过大漠,到漠北和我匈奴大军决战,他让我整合精兵。其实我们两国也该决战一次了!我们两国的恩怨也该有个总结了!今年四月我就得到龙城去,他统一安排,等汉军出塞,我把你兄妹和云娜一起,都交给汉军,让你的同胞带你回长安,与亲人团聚!回了长安,你便可以按照你们汉家的礼仪,再嫁汉家王侯,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忠孝友爱,温柔婉淑,品行端正,深明大义,你会是个好妻子的,汉家的男儿不会负你,你会快乐一生的,祝福你。”
我听他如此说法,又是喜悦又是惆怅,喜的是我汉军终于要出塞了,我回长安有望,惆怅的是,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大漠草原,见不到眼前这人……我偷眼去看他,他的面容就象浮雕一样,清晰而明亮,他的目光更是那么清澈那么坦然。他的双目好像有一汪很深很浓的水,那是泪光吗?我的心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样,很痛,很痛……
云娜道:“阏氏,你怎么了?”
我忙凝神道:“多谢大王成全。”双手奉上已经补好的帽子。
左谷蠡王伸手接过,盖在自己头上,道:“多谢季姜为我缝帽。你要谢我成全,就不必了,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而已。这个世界上,想为之事未必可为,可为之事未必当为。有的事情,想是可以想的,但永远不能做。对了,我离开雄驼草原之後,这里有什么事发生么?”
云娜道:“羽都居还有瑟瑟的兄长须訾,他们都来了,说要来见你。”
左谷蠡王一怔,道:“瑟瑟的兄长也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出事了,他们没出事最好。那群袭击唯犁当户的人我派人去搜寻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这次我又被人伏击,我的身边好像一直都有人在千方百计地想暗算我。暗箭难防,这次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云娜道:“我问过羽都居,他说有的话他要亲口告诉你,他还说,那个地连猛略,要和你一块去抓!”
左谷蠡王道:“去抓?到哪里去抓?”
云娜道:“我也不知道。兄长,你先养好伤再说吧。”
左谷蠡王道:“我的伤已无大碍。既然羽都居已经来了,我一定要尽快抓到地连猛略,查到唉起的死因,为母报仇!我一回城,立即召羽都居来见!”
马车继续前行,翻过这道坡,便能看到左城了,我还坐在车上,实在不妥,我对云娜说:“云娜,我们下去骑马好吗?”
云娜道:“坐车多舒服,何必……”
左谷蠡王打断她的话,道:“云娜,你和赵王阏氏下车去骑马。”
我低声道:“多谢大王。”
左谷蠡王示意马车停下,我和云娜跳出车厢,稽留斯微笑道:“赵王阏氏和喀莎睡了一觉,可还舒服?”
我怎么觉得这味道有点怪怪的?嘴里道:“我们很好,多谢了。”实在不愿多话。
我骑上马,和云娜一起,跟在三兄和董憙的身後,和大队人马一起回城。三兄的脸色颇有些不好看,他既然没有责骂我,我更不会傻得故意去惹他,他不说,我就当没看见他的脸色。
左城的人都赶到郅居水边来迎接左谷蠡王,此时已近东中,太阳当空,霞光万道,映在冰原之上,耀人眼目。人群向着从车中走出的左谷蠡王欢呼,我看见羽都居和须訾都在其中,几位阏氏和王子更是激动,勾罗跑得最快,冲在几位阏氏前面,跑上去抱住左谷蠡王。左谷蠡王抱起儿子,亲了亲他,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将他交给二阏氏,瑟瑟紧紧握住左谷蠡王的手,舍不得放开。左谷蠡王向众人挥手致谢,又走到羽都居和须訾身边,几人说了几句话,便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城。
云娜道:“等会我去问问那两人跟我兄长说了什么。”
我说:“不要了。你兄长远道而归,又受伤未愈,需要休息,你让他下午睡会,要问什么,晚上去问也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
云娜说:“我很想早日抓到那个地连猛略,查到是谁害我唉起的!我也想为母亲复仇!”
我说:“既然有了线索就不急在这一时!大王会找出这个人的!”
云娜道:“阏氏,我兄长去抓地连猛略的时候,我也要去,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说:“当然愿意!”
三兄在我身後说:“我和董郎中陪你们一起去。大家都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云娜低声道:“多谢王司马。”
三兄道:“这两年多亏大王照顾,我兄妹感激不尽,自当效劳一二。”
当天晚上,云娜去找左谷蠡王,可是却很快就回来了,她说,羽都居还没跟左谷蠡王说上话,那个须訾一直留在左谷蠡王那里,他跟左谷蠡王说,要把瑟瑟和她的女儿接回丁零!说是暂住一段时间,原因是瑟瑟的母亲病了。左谷蠡王同意瑟瑟回去,只是女儿太小,身体又不太好,左谷蠡王不放心孩子,不同意让瑟瑟带走。奇怪的是,瑟瑟自己却不愿意回去,她母亲生病,她这个做女儿的却似乎没一点挂念,连云娜都觉得不可思议。
云娜道:“这个瑟瑟,简直没一点人情味儿,连我兄长都劝她回去看看,她却一昧地哭泣!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我兄长!听须訾的口气,瑟瑟不愿意回去,就像是我兄长指使的一样。搞得我兄长很尴尬,只得向须訾道歉。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说。”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乱七八糟,不合情理的地方太多了。该揭晓的事,终有一天会揭晓的,没到时候,我又何必刨根问底?我对云娜说:“瑟瑟不是那种没有孝心的女人,她不愿意离开大王,定有原因。你就别怪她了。我们先睡吧,一切等明日再说不迟。”
次日,左谷蠡王把羽都居请去,二人谈了大半天。那天下午,云娜带我去看瑟瑟母女,刚走近瑟瑟居住的小院,却听到须訾和瑟瑟兄妹好像在争吵,仔细一听,两人说的却是我们听不懂的话,估计是说的丁零话,这跟那个鲜卑正使颓头用鲜卑话议论一样,我们听了也没用,反倒落个偷听壁角没有教养的口实。
我用手轻轻地触了一下云娜,低声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云娜点头同意,她让我先回家,自己去找左谷蠡王,她说她估计左谷蠡王和羽都居也谈完了。
用过晚餐没多久,云娜双目红肿,走进院中。我正在和琴瑄捐之及侍女卆姬阿猥闲话,见她如此,急忙站起,道:“云娜,出什么事了?”
云娜挥手道:“你们都走,我只和阏氏一个人说。”琴瑄捐之及两名侍女都走了,云娜扑到我的怀中,不停地饮泣。
我说:“云娜,到底出了什么事?”
云娜道:“羽都居说,地连猛略就是杀害我唉起的凶手,他就在我兄长的眼皮底下,他带着一帮子人,在离王庭不远的山中。时刻想着法子要害他。”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隔墙有耳。
我吃了一惊,也低声问道:“他怎么在王庭附近?羽都居又怎么知道的?”
云娜道:“地连猛略几年前曾经跑到过大鲜卑山,投靠了羽都居手下的一个小帅,说是要在他那里苟且一生,可是前年,匈奴那边有人找到了他,说左谷蠡王杀了他整个部族的人,问他要不要复仇?地连猛略就带了两个心腹回了匈奴,羽都居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帮助地连猛略,只听说这人在匈奴地位很高,有权有势,即使左谷蠡王也拿他无可奈何,所以地连猛略信了。地连猛略在那个人的帮助下,组织人袭击了左谷蠡王,偏偏功亏一篑,更糟糕的是又被我认了出来。地连猛略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杀他灭口,便昼夜兼程,偷偷地潜回大鲜卑山,找到了小帅,暂求庇护。可是後来那个人却又让人找到地连猛略,告诉他,他不会杀他的,他继续出钱支持他,让他招募当年被屠的薪犁部落里的遗孤,向我兄长复仇,还说,兄长这里有内奸,会定时向他通报我兄长的一举一动……”
我吓了一跳:“大王身边谁是内奸?谁出卖了他?”
第二十一章 寒飞万里胡天雪
云娜道:“我不知道,羽都居说,他也不知此人是谁,就是听说这个人对大王很不满,说大王对他不公,所以被那个帮助地连猛略的人给拉过去了。”
我说:“大王对他不公?我觉得大王对手下人很好的,怎么会对他不公?”
云娜道:“我兄长说,他尽力做到对手下人公平公正,他也想不出他到底对谁不公了。这个世界上,尽有小心眼的人,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足以让他们不快,进尔做出背叛的恶行,他真的没本事让所有的手下个个尽忠于他。”
这大概就是人性吧,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什么样的人都有,再精明再会收揽人心的人也都没办法让手下人个个效忠于他,所有小弟奴仆都死忠,这种事情只能出现在最荒诞的故事之中!左谷蠡王再精明,再能干,毕竟不是神仙,也有考虑不到之处。
我说:“这就对了,须訾他们从哪来的,来的时间,还有大王派了几路人去找,自己亲自出去找他们,这次回来被伏击的路线,一定是这个内奸透露出去的!否则,大王的一举一动,地连猛略怎么会知道?”
云娜道:“我兄长也这么说。”
我说:“那地连猛略最开始怎么会去害你唉起呢?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那个人指使的?他在匈奴有这么大的权势,甚至不怕你的兄长,他会不会就是匈奴四王之一甚至是单于本人?否则,他说的话地连猛略怎么会听?怎么会信?”
云娜道:“我兄长没跟我说,这事,羽都居也没提,只怕只有地连猛略自己才知道!羽都居说,匈奴内部的事情,他不想过问,他本来不打算跟我兄长说这些事的。不过,叔珞的事败露,他们鲜卑人都怕大王报复,人心惶惶,他是一国之主,必须为国家利益思虑。鲜卑前几年吃了个大败仗,损失惨重,二十年之内都没有实力再和匈奴一战。他觉得,如果把地连猛略的事告诉我兄长,我兄长会专意于杀母之仇,当不会再找鲜卑的麻烦。”
我心里想:“这个羽都居,只怕用心更险恶!他若能说服大王不再追究叔珞砍伤大王的行为,同时为鲜卑战死的人举行祭祀仪式,他在鲜卑人中的威望一定会大增,这次大人之位改选,他肯定能够继续坐稳这个位子!再说了,那个撺掇地连猛略找大王复仇的人在匈奴势力既然如此之大,至少都得是匈奴诸王之一,大王要报杀母之仇,只怕得动用军队!即使打不起来,也会损害匈奴内部的团结,要是各匈奴王内战火并,对鲜卑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匈奴内战,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大王要报杀母之仇,就得损害国家利益,大王这么做,使得么?使得么?”我突然觉得,这是件非常为难之事,国事,家仇,孰轻?孰重?
云娜道:“颓头表面上和羽都居争抢大人之位,其实是羽都居的心腹,他早就被羽都居拉到自己这边。这次派使臣带赎金前来赎回叔珞,羽都居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正好亲自前来和左谷蠡王谈判。只是,他当时知道地连猛略已经不在小帅那里,赶回了匈奴,至于到底去了哪儿,他并不清楚,他找了他好几天,却无消息,後来他认为地连猛略为了退路,一定会和小帅联系的,暂时找不到应该也不要紧。于是便随着鲜卑使臣一起上路,这便是他们上路迟了的原因。後来他们在原野里遇上风暴,走错方向,等到分辨出方向的时候,离於靬王的王庭已经不远,便暂且到於靬王处去小住,却意外遇上了我兄长。於靬王手下有人认得羽都居,他怕他离开大鲜卑山的事传出去,後方发生不测事件,便冒充副使,不敢露面。谁料他却还是被人认了出来,这人是正是和他竞争大人之位的一个小帅的手下,当时这人准备找於靬王谈一笔买卖,巧遇鲜卑使团,便跟着使团一起走。颓头半夜召他说话,要那人保守秘密,因为他来雄驼草原的目的是要让左谷蠡王不对鲜卑实施报复,这对他们鲜卑是有利的。这人当时是答应了的。(我心想:我断章取义,真的会错了意)不料,侯落後来发现,这人想把羽都居离开大鲜卑山的事传回去,不得已出手杀了他。不巧,我们到森林中采菌,侯落只得匆匆毁去那人的面目,便即逃走。好在,我兄长和於靬王都没有继续追究。”
我心想:你兄长是故意不追究的,於靬王想来也是如此。
云娜道:“上次他来匈奴,跟我兄长说地连猛略只是个知情人,那是说了谎话,他其实并没有见过地连猛略,他怕万一他失了地连猛略的踪迹,这样说也好推搪,再说他带着叔珞,也不方便助我兄长,便让我兄长给他半年时间,等他查到了地连猛略的下落再说。”
我说:“结果他真的查到了?”
云娜道:“是啊,他从那个小帅那里得知了地连猛略的下落。地连猛略和那小帅一直交好,他也想留个退路,所以会和小帅联络。他手下的有的是薪犁人部落里的逃脱的人,有的是他出钱召募的。想复仇的人自然就下手比较狠些,出钱雇的人就无所谓了。地连猛略叫他们怎么做就怎么做,做砸了最多不过是少拿点钱。”
我心想:上次围住唯犁当户的多半是地连猛略出钱雇佣的人,只要他们把唯犁当户困住就行,他们当然不会拼命去杀人,一遇逆境便想要跑。前日袭击大王的多半是地连猛略亲自带的人,这些人一心要害死大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王的马惊了,把大王带离了雪谷,这些人想来一是追不上,二是不知往何处去追,三是看到大王的援兵赶到,所以赶快溜之大吉。只是说地连猛略在附近山中,可是这附近的山峦纵横,连绵数百里,左谷蠡王虽然熟悉地理环境,只怕也不容易找到。
云娜道:“我兄长说,他身边有奸细,他得先找出这人来,否则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我说:“你兄长准备怎么做?”
云娜道:“他没有告诉我,可是他说,最多七天,他一定能够找出这人!以前他是从来没有注意,太相信身边的人,现在,他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阏氏,我们等着,兄长说过,他要先找到这个奸细才能够放心地去抓地连猛略!”
我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个人如果不抓出来,大王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地连猛略还有那个幕後黑手所掌握,那大王还怎么能有所作为?”我心想:左谷蠡王真要找出那个幕後者来,是想要和他摊牌?这个人到底是谁?大王真要找到了他,他会怎么办呢?我突然感觉到有些害怕,不知是为左谷蠡王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
今年漠北的冬天比起去年冬天,温暖太多,整个冬天虽然也下了几场大雪,但比起去年那几场暴风雪来,那是温柔多了,到了二月份,连着几天出太阳,有些地方的雪已经开始化了,气温更是明显回升。
按照左谷蠡王的嘱咐,我和云娜象没事一样,天天该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这期间,只出了一件事,就是有部落给左谷蠡王送来了一些当地的特产,足有好几大箱,左谷蠡王让二阏氏看着分给众人,阿瓫姬怕分错了,又来找我,我也不明白她是小心过度呢还是放不开手脚,其实分这些器物,按照各人的品级资历,贡献大小,分了便是,这些事情,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就算是有人心存不满,那又如何?没有任何一种制度一种方法是完美无缺的,也没有任何一位君主的施政能让所有的人满意,你只要做到大致公平便可。
阿瓫姬道:“我只是怕有人心眼小,我分少了,人家耿耿于怀,怪到我的头上。”
我心里一动,道:“谁心眼小?”
阿瓫姬道:“我也是听三阏氏说的,她说,上一次,大王身边有一位亲信的夫人就向她抱怨大王提拔汉人,害得他侄儿始终谋不到一个合适的差事。所以我怕得罪人,你也知道,我出身寒微,名份又不正,又不能母以子贵,除了大王的支持,我一无所恃,而大王的支持……”她幽幽地说:“君王的宠爱最不可靠,何况,大王还并不宠爱我。我跟了大王五年,得到大王的宠幸加起来还不如瑟瑟半年得到的,大王想你的时候只怕都比想我的时候多……瑟瑟踩烂了大王心爱的胡笳,什么事也没有,若是我踩烂了胡笳,只怕我当天就得被赶回母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踩下去。上次,大王仅仅因为我和瑟瑟的一些口角就不念几年夫妻之情要赶我走,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恐怕比他那匹赤焰还不如。我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我已经不能出错,不能再得罪人。赵王阏氏,你是个善良能干的女人,你帮着我,即使……”她突然打了个顿,我心想:你是想说,即使我帮着你的事被戳穿了,左谷蠡王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大王还不好意思追究你我。是吧?
只听阿瓫姬道:“赵王阏氏,人和人是不能比的。你帮帮我吧!”说完流下泪来。
我说:“二阏氏,别难过,我帮你就是。”
那天下午,我对云娜说,天气好,你这几天都在家中,也闷了,不如到草原上去骑骑马,琴瑄和捐之也陪着你去,至于我,我头天受了风寒,想休息休息。云娜同意了,带着琴瑄和捐之离开了小院,我听云娜小声说,阏氏一定是病了不舒服,想一个人静静,我们别去打扰。接着听琴瑄和捐之小声称是的声音,然後几人便走了。小院里,只有阿猥和卆姬在陪着我。要打发走这两名侍女更是容易,我让她们在後院里去清理那些积雪,轻松地把她们调开了。
我帮着二阏氏理好了各人分配的事宜,但我心里却始终只想着一件事,我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是谁对大王重用汉人不满?谁知二阏氏却说,雄驼草原上有这样心思的匈奴人多的是,她也不知具体是谁,嘿,哪位亲信的夫人抱怨大王的事你总该知道吧,二阏氏的回答更让我要昏倒,她说这是三阏氏说的,她根本就没有问是谁!不知你是太大路了还是缺心眼,好了,这事我从你这里套不出来就去问别人吧。
当晚云娜回来,吃了晚餐,我们围在火盆边烤火,一边闲聊。云娜说起这几天,左谷蠡王天天带着稽留斯巡视各小王属下,我心里一动:难道左谷蠡王怀疑稽留斯?我想起二阏氏说的,左谷蠡王的一名亲信的妻子埋怨左谷蠡王重用汉人的事,装作漫不经心,问云娜:“稽留斯的妻子倒很贤惠,我看稽留斯整天出入大王帐中,很少回家,他妻子却也不生怨气。”
云娜笑道:“稽留斯哪来的妻子?”
什么,稽留斯没结婚,你别吓我啊?我觉得这个稽留斯再怎么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吧,怎么到现在还不成婚?两千多年前,无论汉匈两家,一个二十五六岁都不成婚的男人,多多少少有点问题。有的结婚早的人,这个年龄孙子都有了!当年文皇帝可是十三岁就有了馆陶长公主!
琴瑄道:“他是否有心上人?”
云娜道:“都不是。当年,我兄长还在伊稚斜单于手下的时候,他就认识了稽留斯,稽留斯的父亲是个普通的牧民,稽留斯在我兄长身边,原本是做个仆人的,但我兄长很欣赏他,屡次提拔他。後来,他跟着我兄长一起到了雄驼草原,帮着我兄长收拢各部,镇压不服者。有一次,我兄长带着人出去,被人袭击,手下人都死了,他一个人在荒原里冻饿了四天,都快死了,是稽留斯带人找到了他,把他救了出去。我兄长失踪时,稽留斯曾对天神发誓,天神若是保佑他找到了我兄长,他五年之内,绝不成家,一定要时刻保护我兄长!现在还没到五年呢,我兄长虽然给他挑选了几位美丽少女,但稽留斯说,他绝不违誓,等五年之後再说婚事。明年五年也就到期了,所以我兄长也没催他。”
捐之赞道:“想不到稽留斯如此忠诚。”
云娜道:“谁说不是呢。我兄长这几天天天都带他出去,在我兄长看来,也只有稽留斯最忠诚了。”
我心想:这么说来,那个抱怨的人就不是稽留斯了。又问:“稽留斯在你兄长手下,是什么身份?”
云娜道:“是千骑长兼侍卫长。他和阿乌突一起,是我兄长的左膀右臂。”
我问道:“那阿乌突呢?”
云娜道:“他出生可比稽留斯高贵多了,他姓呼衍氏,是呼衍骨都侯的疏堂侄孙,他从十八岁起就一直跟着我兄长,和稽留斯一起做他的侍卫,到现在已经七年了。他也很得我兄长的信任,他的妻子还是颛渠阏氏的一个远房侄女呢,这是我兄长做的媒。他屡次救我兄长,还立了不少战功,右贤王出重金想请他去自己帐下,他也置之不理。”
我心想:听你这么说,这两个人都没有嫌疑了?那是谁?吐久伐?也不象,上次,左谷蠡王被追杀的时候,跟随的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明知凶多吉少,也不肯离开左谷蠡王,足见忠诚。那是直勒堂相邦?更不象,直勒堂年纪也不小了,过几年就得退休,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何必去做这种事,贻祸子孙?唉,左谷蠡王手下的人我也认不得多少,他们的底细为人,我更是不了解,妄生疑心,实在可笑,难免不冤枉好人。
已经是羽都居向左谷蠡王说明因果後的第九天了,没见左谷蠡王处置哪位手下。这天早上,左谷蠡王突然下令,要带人进山!
云娜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快来告诉了我,我们换上骑装,急忙跑去左谷蠡王的大帐,我兄长和董憙也都赶了过去,左谷蠡王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只队伍约有三百来人,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稽留斯阿乌突吐久伐曹未央等人都在其中,左谷蠡王并没有多话,看到云娜,骑马走近,道:“你来干什么?”
云娜凛然道:“兄长,我也是唉起的女儿!地连猛略也是我的大仇人!我要和你一起去,杀了地连猛略,为唉起复仇!”
左谷蠡王道:“好,你有这番孝心,也不枉唉起生养你一场!你把赵王阏氏和王司马他们也带来冒险又何必呢?”
三兄道:“我们兄妹在大王帐下两年,蒙大王多方照顾,屡次相救,理当报答一二。请大王成全。”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那也好,或许你真的应该去一趟。这次去山里,可能会有一些意外,你多多照顾令妹。”
三兄笑道:“季姜的骑术和刀法蒙大王指点,自保还是够用的。只要别脱离大队就行。只是这次大王进山,方略可曾定好,是否能一击而中?”
左谷蠡王道:“王司马放心。我已经策划周密,定当要地连猛略无处可逃!”
他回过头,对我说:“季姜,你和云娜在一起就行,跟在我身後,不要离远了。”
我点头道:“凌惠明白。”
左谷蠡王道:“我们出发。进山!”说完一马当先,向山中驰去,他手下几名裨王和骑长及稽留斯和阿乌突紧跟其後,我和云娜三兄董憙吐久伐等人则在第三,其余大队跟随在後。
这次我们进山所经的路途和上次我们进山找寻左谷蠡王完全不同,周围的景色也全不熟悉,如若不是左谷蠡王在前带路,我们一定会迷路。
虽然现在已经是二月,天气更是大为好转,几乎天天出太阳,草原上有的地方的积雪已经化了,但在这山里,积雪还是挺厚的,马一进山,走得就慢了,我们大队人马,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迹,根本无法掩盖。上次地动之灾後,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山中乱石倒树依旧杂乱无章地堆在道中谷中,一路上的道路很多地方都被堵住,无法通行,我们往往得停下来,等待开路。好在左谷蠡王手下准备充分,带有各类工具,要清理这些乱石倒树也事半功倍。
走了半天,左谷蠡王在一个开阔地带令队伍下马暂憩,吃些饮食,喂马一些草料。等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左谷蠡王慢慢走到队伍之前,道:“各位兄弟,你们跟我长的有近十年了,短的也有四五年,我为人怎么样,各位应该都很清楚是不是?”
众人齐声答道:“大王仁明,御下有恩,谁不敬爱?”
左谷蠡王道:“我自认为这么多年来,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对得起各位兄弟。但我遇事既多,若是有所疏忽,怠慢了各位,请各位兄弟多多原谅。”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便道:“大王这是何意?”
左谷蠡王道:“有人对我心怀不满,将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我的杀母之仇!”
众人大哗,七嘴八舌:“此人是谁,抓出来满门抄斩!”“辜负大王恩义,死有余辜。”“这人良心何在?大王这般待我们,他怎么还能做这种事?猪狗不如!”“请大王将此人揪出来,我们一刀刀将他剐了!”……许多人手按刀柄,咬牙切齿,我不禁隐隐有些害怕,左谷蠡王真要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众人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将此人乱刃分尸。
三兄在我耳边说:“别害怕。大王既然当众说出,就不会杀这个人!”
只听左谷蠡王又道:“可能我真的是有些思虑不周,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仔细想想,或许我真有不是的地方。”
曹未央道:“大王仁慈公正,雄驼草原上下称颂。大王所作所为,人人竭诚拥戴,并无不是之处。”
左谷蠡王笑道:“你是在阿谀我?这个世界上岂有无不是之处之人?”
吐久伐道:“大王,这人是谁?”说完抬起头,盯着曹未央。他这么一来,所有的人都把眼光集中到了曹未央身上,毕竟曹未央是汉人,天生就和这些匈奴人有区别。
左谷蠡王道:“吐久伐,不能这样看曹都尉,不是他!”
阿乌突道:“大王,那此人是谁?”他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很是激动。
左谷蠡王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转身对着众人,道:“各位兄弟,你们都曾跟着我出生入死,如果我不是信赖各位,也不会带各位进山寻我杀母之仇了。不管此人是谁,看在他当年的功劳上,也看在他除了泄露我的行踪并没有做别的害我之事的份上,这次我既往不究。只要以後他再不做类似事情,他以前所做的事,我就当他没有做过。我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稽留斯道:“大王,可别养虎贻患啊!”
左谷蠡王道:“他曾经是我的生死兄弟,他曾经不顾身家性命跟着我,而他所做的事,不过是向人报告我的行径,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我。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
稽留斯急道:“在雪谷中,我们被人袭击,大王几乎送命。怎么能说他没有真正伤害到大王。”
左谷蠡王道:“他或许是没想到这种後果呢?各位兄弟,我说过,这次我将不再追究,我给他一次机会!若还有下次,”他嘴边露出一个冷笑,道:“我挛鞮径路并非只知仁德的软弱之徒,自当按律令诛其——”他略一停顿,道:“一族!”
众人俱道:“大王如此仁慈,若此人尚不知悔悟,天地不容!”
左谷蠡王道:“今日我在这里所说的话,各位兄弟请不要外传,我不想让诸王知道我雄驼草原出了叛徒,惹人笑柄!若我听说一二,军中自有军中的法规,自当按律处置。”
众人忙道:“大王尽管放心,此事我们绝不泄露一句于外。”
左谷蠡王抬头看了看三兄董憙我和云娜,我们急忙答应。左谷蠡王道:“我原也是信得过你们的,只要云娜不乱说就行。”
云娜道:“兄长,我们是来抓仇人,为母复仇的,小妹岂会这么不知轻重,妄生事端?”
左谷蠡王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我知道。”三兄和董憙对望一眼,三兄微微点头,似乎对左谷蠡王的作法颇为欣赏。
众人又休息了会,左谷蠡王下令上马,往西而去,看看天色将晚,我们只是在山中转了一圈,什么人都没遇上,倒是遇上了些野兽。左谷蠡王下令在一片背後有树林,而四面则相对开阔的山谷中扎营,先住上一晚,等明日天明再说。他又命令将士们收集大小石块和树枝,在营外布下一道防线。
天黑了,我和云娜睡在一个小帐篷中,听到营外野兽的声声嚎叫,感觉到云娜着实有些害怕,紧紧地抱住了我。这一夜竟然无事,到了天明,左谷蠡王下令拔营,往深山而去。
我们一连在山中搜寻了三天,好像是兜了个大圈子,到了第四天上,左谷蠡王下令从一条小路直往北方,走到中午,前面探路的人来回报,前方山上发现一个寨子。左谷蠡王点了点头,命所有的人都下马,进入林中隐蔽。众人在林中吃喝完毕,就地休息。
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奇怪,一到二月,就没有下过一次雪,天天都是晴天,今日也不例外,太阳高照,视线非常清楚。我在树林中远远看着那座山寨,居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寨子修在一座孤山的山腰,外面围着木栅,像是用附近山林里的树木制作而成的,寨里却是些矮房子,也都是木房,似乎有人出入,到底有多少人却看不清楚。寨外有两个瞭望楼,上面有人查看。这便是地连猛略的老巢?看这地形可是易守难攻。左谷蠡王一直派人观察着寨子里人的动静,并无下令进攻之意。他的仇人地连猛略显然就在寨中,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左谷蠡王却越是冷静,显然,他在筹划着一个万全之策,想要一举掳获地连猛略。
傍晚,远远看见有一群人骑着马,慢慢行来,从方向来看,就是朝着寨子去的。那群人越来越近,看清楚大约只有十来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皮衣,胡须凌乱的中年男子。左谷蠡王道:“阿乌突,你立即带人把这群人快速解决掉!那个为首的留活口!别让寨子里的人看到。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可别干砸了!”
阿乌突道:“大王放心,阿乌突宁死不辱王命!一队,你们跟我来!”带了十几名士卒走了过去。
他们依靠树林的掩护,慢慢接近了那群人。待那群人走到一个弯道之时,突然放箭。那弯道刚好在一块凸岩之後,寨子里的人视线恰好被凸岩遮住,正是适宜伏击之地。
那群人猝不及防,纷纷落马。那为首男子一边躲闪,一边取下弓箭,左手又往背上掏什么器物,阿乌突猛然一箭射中他的左手,他惨叫一声,跌下马来,众人一拥而上,将那人嘴中塞了布,双手背负绑了起来,送到左谷蠡王身前,一脚踹在他膝上,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左谷蠡王笑着对阿乌突说:“你做得很好!算你一功!”阿乌突伸手从那人背上的箭箙中取出一支鸣镝,向左谷蠡王奉上。左谷蠡王接过鸣镝,笑道:“原来你还想给寨里人报讯。你是谁?说清楚。只要你说得清楚,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不会随便杀你的!”
阿乌突把布从那人嘴中取出,那人抬头看着左谷蠡王,道:“你是左谷蠡王?”
左谷蠡王道:“你认得我?”
那人道:“我见过你。”
左谷蠡王笑道:“那就好。我是来找地连猛略的,不是来找你。所以你不用紧张,只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自不会随意杀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狜虎。”
左谷蠡王道:“你在地连猛略那里是做什么的?”
狜虎道:“他让我做一队的队率,专门负责打探消息。”
左谷蠡王笑道:“他是不是让你来找一个人?结果你没找着?”
狜虎惊道:“你怎么知道?”
左谷蠡王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只说是也不是?”
狜虎道:“是是是,大王说得没错。他让我找到这个人,询问左谷蠡王进山是怎么一回事?鲜卑大人羽都居来雄驼草原又是什么原因?我现在是要回去向他复命。”
左谷蠡王道:“看样子,那个人还真是没有丧尽天良,他居然向地连猛略隐瞒了羽都居来雄驼草原的真实意图。”他笑了笑,道:“我挛鞮径路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人。”对狜虎道:“你以後永远找不到这个人了。你起来吧,给他松了绑。狜虎,地连猛略骚扰我雄驼草原,我就是来剿灭他的。照理说呢,你是他手下人,当然也是一块儿杀掉。不过,如果你好生配合,我就饶你一命,还会重重地奖赏于你!你想怎么办?”
狜虎道:“只要大王饶我一命,要我干什么都行。”
左谷蠡王道:“好,你们这寨子里有多少人?有几道寨门?有什么防御设施?你先一一说来。”
狜虎眼珠转了几转,道:“大王不问我要找的这个人是谁吗?”
左谷蠡王道:“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显露过真面目对吧?你也并不知道他是谁,我问你何用?”
狜虎一惊,道:“大王,这你也知道?”
左谷蠡王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要是我发现你说谎……”
狜虎忙道:“大王放心,狜虎绝不敢在大王面前弄鬼。”
左谷蠡王道:“那你就把知道的都跟我说清楚!”
狜虎边说边在雪地上画,将寨子内外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左谷蠡王点了点头,道:“带他下去,给他点食物。等会让你带我们的人回寨,你愿不愿意?”
狜虎道:“狜虎愿意为大王效劳。”
左谷蠡王道:“那你下去吧。”
左右带下狜虎,阿乌突道:“大王,微臣愿意带着一队和狜虎一起为先遣!请大王给微臣一个机会!”
左谷蠡王道:“好!我再仔细筹划一番,设计一个妥当的计划,务要一举生擒地连猛略,我有话要问他!我不能让我唉起死得不明不白!”
阿乌突道:“大王放心,微臣绝不辱命!”
左谷蠡王召来几位近臣仔细筹划,我和云娜三兄董憙都被带到一边,吃了些食物。天色渐暗,新月升起,左谷蠡王让人放了狜虎,让阿乌突带着一队,和狜虎一起去骗开寨门,在此之前,他已经安排了几路人马,先行出发,分别派下了任务,布下了天罗地网,最後,又请我三兄和董憙稽留斯三人包括云娜和我与他一起,带着三十余名卫士,去山中一条秘道埋伏。他说:“我相信地连猛略走投无路之时,必然从这条道上逃走,我们在这里守着,一定可以抓到他。我杀母之仇的真相,今日晚上一定要解开!我绝不能让唉起白死!”月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芒,映在左谷蠡王冷峻的脸上,他的眼中仿佛有泪光……云娜扑到他的怀中,低声哭泣。左谷蠡王抱紧云娜,任小妹在自己怀中尽情一哭。
过了一阵,阿乌突带一队士卒押着狜虎走了过来,他们已经换上了狜虎手下人所穿的衣服,在这夜晚之时,仓促之间,守寨的人未必能够认出他们,再说,又以狜虎为首,更能骗得守寨匪徒的信任。
阿乌突向左谷蠡王行礼,准备出发,左谷蠡王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低声道:“对狜虎不能太过信任,小心为上。他刚才跟我说的话,根据我这些日子派人的堪察来看,大都是真的,但在秘道之事上,这人提也没提。他颇得地连猛略信任,又是薪犁人,应该知道秘道的事。他不提秘道,便是尚存侥幸之心,如你不能一举得手,此人未必会全力助你。还有,这人惯用左手,当心他的左手!”
阿乌突道:“大王怎么知道他惯用左手?”
左谷蠡王道:“适才我见他用左手从箭箙取鸣镝,我们大家可都是用的右手!你看他背上的箭箙,也是朝左开的口,与我们都不相同。所以我想此人定然惯用左手。阿乌突,我的好兄弟,一切小心为上!”
阿乌突眼中含泪,道:“大王恩义,阿乌突誓死相报!若我有何意外,请大王照料微臣家小!”
左谷蠡王道:“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若真有意外,我绝不会亏待你的家人!”
阿乌突道:“有大王这句话,阿乌突死也瞑目,多谢大王!”突然跪下,向左谷蠡王顿首行礼,他手下的那队士卒也都下跪行礼。左谷蠡王揖手还礼,阿乌突带人上马,让狜虎为首,在马上又回首向左谷蠡王一望,轻轻一挥手,带领这队人马向寨子行去。
阿乌突走後,左谷蠡王除留下一小队人马留守营寨外,带着我们从林中穿过,绕过几个山头,大约走了十余里路,找到一个避风的山石,左谷蠡王下令众人下马,人马都到山石後面隐藏。
春寒料峭,虽然天气晴朗,入夜之後,仍然寒气逼人,我们人人都穿着皮革之衣,皮帽手衣俱全,走路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但一停下来,却不免寒意。左谷蠡王拿了一件狐皮大衣,让我和云娜裹在一起,略挡风寒。
他轻轻叹道:“云娜,其实你和赵王阏氏都不该来的,你看你冻得够呛。这些杀戮复仇,原是男人的事。”
云娜道:“我也是唉起的女儿!我亲眼看到地连猛略杀了我唉起,这是我一生一世的噩梦,我和你一样,也时时刻刻想着复仇!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和机会,现在好容易找到了仇人,我若不来,怎么对得起唉起生养之恩?不过是受些寒冷,这算得了什么?我胸中有一团复仇之火!”
左谷蠡王道:“我的好览雅!季姜,待会,请你多多照看着云娜!”
我说:“大王尽管放心!这两年来,大王对我兄妹屡次相救,多方维护,季姜记在胸中。大王要报杀母之仇,季姜原当尽绵薄之力!”左谷蠡王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我抬头望去,只见我兄长正在看着我和云娜,见左谷蠡王离开,他踏上一步,似欲跟我们说什么话,但终于还是没有走近。他离我不过一两步,虽是夜晚,他的神情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一弯新月照着这漠北大地,黑色的森林,白色的雪地,是那么的分明,那么的迷离,又是那么的凄美清冷,这一夜,是揭开真相的一夜,这个真相会是什么?它会有多么冷酷,多么残忍甚至惨烈?我已经不敢再想。
左谷蠡王身上披的那件大衣本是红色,但在月光之下,显出的颜色却是黑色的,黑色的人影静静地站着,任那漠北之夜的寒风刮过他的身躯,显得那么的坚定,就象一座山峰一般,无论暴雪寒风,它都始终伫立!没有任何艰难险阻可以击毁他的决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寨子的方向还是黑漆漆一团,没有动静,我不由得有些焦躁,我感觉得到,和我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云娜也是同样的焦虑不安,我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隔着厚厚的手衣,我似乎都感到她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左谷蠡王,他还是静静地伫立一旁,甚至小指头都没有动过!他的冷静简直令人觉得可怕!
突然,寨子的方向腾起一片火光,稽留斯喜道:“阿乌突进了寨,突袭成功!”
左谷蠡王道:“寨中也就一百来人,又是四面八方凑合来的,论战斗力,绝非我军队的对手!我们又是突然袭击,四面埋伏,直中心脏,地连猛抵挡不了多久,他只有逃跑一条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最多再过一刻,他便能逃到这条秘道上来!这是他唯一的退路!他绝对不会束手待毙的!大家注意!”
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注视着寨子的方向。果然不出左谷蠡王所料,不到一刻,果见十来人骑着马,狼狈行来。此时已近夜半,月光如水,雪地又是一片白茫茫,那些人在雪地上移动,分外醒目。
地连猛略会在这群人中吗?要是他不在,左谷蠡王岂不扑了个空?眼见那群人越来越近,左谷蠡王缓缓道:“大家弯弓准备,但不要射箭,等会围住他们!我要活口!”
那群人走得并不快,但还是逐渐接近,眼见他们离我们已经不足五十步,左谷蠡王突然将手一劈,他手中虽无弯刀,但这一劈,就如同用弯刀劈下一般,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向仇人挥出复仇之刃!
士卒们在稽留斯的带领下,冲了上去,用弯弓对准了那群人!左谷蠡王和我们也跟着冲了上去,左谷蠡王身边约有三十余人,围住这十余人轻而易举!
左右举起火把,稽留斯厉声喝道:“全部下马!”那为首之人一抬头,借着火光,我看得清楚,他竟然是狜虎!难道阿乌突出了意外,难道我们抓错了?难道左谷蠡王又功亏一篑?
左谷蠡王好像也大吃一惊,他千算万算,筹划周密,难道竟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冲上去,一把把狜虎从马上拖了下来,往雪地上使劲一掼:“狜虎,怎么是你!地连猛略在哪里?你把阿乌突怎么了?”
狜虎吓得大哭起来:“我不是狜虎,我是他的双生兄弟羊奴!狜虎带人叫开了寨门,可他一进门就开始大叫要我们防备,我们和那十来人混战在一起,其余兄弟就想关上寨门,那十来人竭力拦住我们,不让我们关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许多人,都进了寨子,我们关门也没用,只能拼死抵抗。後来,大伙儿抵挡不住,各自乱跑。我兄长和地连猛略原本是跟我们一起走的,可走到半路就从树林里跑了!谁,谁是阿乌突?”看他那付神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仔细看看,这人和狜虎虽然相象,却明显比狜虎要胖些,的确不是一个人。他不知阿乌突是谁,那么阿乌突不一定就遇害了,可能还在山寨之中和众人一起扫荡残匪。
左谷蠡王怒道:“岂有此理!留下羊奴做活口,其余人全都杀了,跟我去追!”左右乱箭齐发,那十余人片刻便尸横就地,雪地上倾刻便被血染红,虽然在火光的照耀下,这血并不是显得那样刺目,可是仍令我暗暗心惊,我突然想起左谷蠡王自己说的,他在薪犂人的部落里见人就杀,杀得刀刃都卷了的事,突然之间,左谷蠡王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似乎也变得那么狰狞可怖。我抬头看了看云娜,她也正在看我,见我看她,她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轻声道:“别怕!”
除留下两人看住羊奴外,其余人都随左谷蠡王上马追击,好在雪地里的印迹很清楚,方便追击。左谷蠡王的赤焰本来就是千里良驹,我们的马也没一匹孬马,再加上是以逸待劳,追击的速度很快,没追多久,便看到两个人在前面骑着马奔跑,那两人一个是狜虎,另外一个人从背影来看,真的很象去年袭击过我们的那个地连猛略!左谷蠡王和我云娜,我们三人都是见过他的。只是当时左谷蠡王不知道他是自己的仇人,所以他逃了也没当回事,这次可不同了,左谷蠡王对他是志在必得!
狜虎和地连猛略拼命催马,可惜在雪地上马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再说他们的马跑了这么长的距离,已经疲累了,脚步非但没能加快,反而越来越慢,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
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已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左谷蠡王叫道:“快,射死他们的马!”左右齐齐开弓,两人的马身上多处中箭,齐声惨呼,把那两人从马上颠了下来!两人迅速爬起,又欲逃走。其中一人昂首之间,我借着火光看得清楚,那人脸上的胡须根根见肉,正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左谷蠡王的杀母仇人地连猛略!
这时,云娜惊叫起来:“就是他!是他杀死唉起的!”看来这次不会错了,左谷蠡王用尽心思,终于找到了仇人,了却夙愿!
左谷蠡王一勒马,不等马停稳,便从马上跳下,手执弯刀,奔向地连猛略。地连猛略自知无路可逃,也拔出刀来,面向左谷蠡王,准备垂死挣扎。狜虎左手拿刀,向着左谷蠡王就是一刀,左谷蠡王挥手一格,狜虎手中的刀竟飞了出去,显然,狜虎的力气根本不足以当左谷蠡王一击!他吓得脸如死灰,手足颤抖。我暗暗心悸,左谷蠡王上次在单于帐中和我交手,显然是没用全力,就当和我戏耍一样。否则,我怎能当他一击!就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我若真与他交手,他一刀就能劈去我半个脑袋。
左谷蠡王眼光不离地连猛略,道:“狜虎,你不是我的仇人,我没打算杀你!你兄弟羊奴我也没杀!你滚到一边去!别逼我杀你!滚!”狜虎往後退了几步,几度犹豫,欲走却是不舍,始终没走开。
只听地连猛略道:“你终于还是找到我了!算你狠!不错,你唉起是我亲手杀的!可惜我没能杀得了云娜,给你留了个活口!左谷蠡王,你也算是匈奴人中的英雄,我们两人按草原上的规矩,一对一决斗吧!若你胜了我,你就可以亲手为你唉起复仇!要是你没这胆子,让你的人一起上吧,把我乱刀分尸!”左谷蠡王哈哈大笑,道:“地连猛略,你以为我杀不了你!我本来就是想亲手杀你,若不能如此,我怎么对得起唉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地连猛略笑道:“左谷蠡王,算你有种,我们单挑!”
这时天色已渐渐放亮,我们都跳下了马,围在周围,左谷蠡王和地连猛略两人对峙,左谷蠡王嘴边带着一丝让人心悸的笑容,而地连猛略的唇边居然也有一丝似嘲似讽甚至显得颇为轻松的微笑,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反而有一种解脱般的惬意。两人一个如山峙渊重,一个却是率兴而立,一个仇恨填胸,另一个却好像只是玩笑。这实在有些奇怪。
左谷蠡王缓缓抬起弯刀,对准了地连猛略的面庞,地连猛略笑道:“快劈下来啊,指着我我又不会死!”
左谷蠡王一刀挥去,地连猛略随挥刀一格,两人杀在一起。左谷蠡王的刀法他教过我,当然我使出来的威力和他不可同日而语,说是天壤之别也不过分,一样的刀法,他使出来若是能屠龙搏虎,我使出来便只能够杀猪宰鸡。
但见左谷蠡王刀刀生风,劈剁刺斩,式式不离地连猛略的咽喉和胸部等要害。那地连猛略也不愧是个勇士,着实有两下子,至少他的力气便不逊左谷蠡王,面对左谷蠡王的凌厉攻势,竟然在左谷蠡王的步步进逼之下应对不乱,颇有章法。虽然左谷蠡王看样子占尽上风,但我也学过刀法,知道这样打更费力气,地连猛略若是能够守得住,这样下去,左谷蠡王只怕会露出破绽,这样他就有机会。
两人在林中空地上你来我往,一阵好杀。天越来越亮,左右把火把熄灭,众人看得一清二楚,天气虽冷,左谷蠡王和地连猛略脸上却都有了汗珠。左谷蠡王毕竟比地连猛略年轻力壮,且又以逸待劳,有峙无恐,地连猛略渐渐有些不支,他後发制人的策略看来也难以凑效。
突然,地连猛略在闪避左谷蠡王刀时脚下一滑,似欲摔倒,他连忙用刀柄在地下一撑,欲站起身,左谷蠡王乘势一拳击在他的腰间,将他打在地上,举刀欲劈。狜虎突然拥身扑到地连猛略身上,叫道:“别杀我阿兄!”
左谷蠡王一怔:“狜虎,你是地连猛略的兄弟?”伸手将狜虎抓起,往旁一掼,狜虎还想跳起来,左右一拥而上,把狜虎牢牢按住,左谷蠡王将刀一伸,架在地连猛略的脖子上,道:“你输了!”
地连猛略冷笑道:“我是输了!你杀了我倒是可以给你唉起报仇,可你唉起也活不转来了,你不是最爱她吗!”
左谷蠡王咬牙切齿,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唉起!你给我说清楚!地连猛略,你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说清楚,我给你一刀;要是你不肯说,我给你一万刀!”
地连猛略笑道:“你的军队一来我就知道我给人卖了。看你追了上来,我知道我已经逃不掉了,所以我已经事先服下了毒药,谁想这毒药发作得这么慢,不过,我已经感觉得到,毒药已经开始发作了,你想折磨我说出真相,来不及了!”
左谷蠡王看着他,目光中仿佛有一团火焰,突然之间,他冷笑一声,道:“你够狠!狜虎和羊奴还在我的手上,如果你不肯说,我就一刀一刀剐了你这两个兄弟!你说不说!”说完手中刀一挥,割去了狜虎腿上一片肉,血花溅起,狜虎惨叫了一声,道:“阿兄,别说!”左谷蠡王叫道:“嘴硬!来人,把羊奴也带来,一刀一刀地割!我看羊奴是不是也有你这种硬气!地连猛略,我要你亲眼看到你的两个兄弟是怎么在一声声惨叫中变成白骨!我答应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只要说得清楚,我便饶了你这两个兄弟的小命!” 地连猛略气急败坏地叫道:“左谷蠡王,你比我还狠!好,反正我也命不长久,你答应饶过我这两个兄弟。我就告诉你!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唉起,这要怪就怪你自己,太优秀太孝顺,如果你是蠢材一个,没半点孝义之情,你唉起反而不会死!”
这句话说出来,所有的人都面露惊讶之色,左谷蠡王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身子一晃,几乎跌在雪地上,稽留斯赶快伸手扶住了他。云娜向左谷蠡王奔去,我急忙也跟着她跑了过去。
地连猛略笑道:“你太优秀,太能干了。你知不知道你多招人忌!你当了左谷蠡王,把雄驼草原管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民安居乐业,就没几个匈奴民众不称赞你的,有不少部族千方百计脱离原来的主人,要来当你的部属,你得罪了多少人?得罪这些人倒也罢了,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可你却不该得罪一个人哪!”
稽留斯道:“得罪谁?”
地连猛略道:“左贤王都隆奇!”
稽留斯道:“左贤王?他?他为何忌恨大王?”语气中充满了惊异。
地连猛略冷笑道:“左谷蠡王你和左贤王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你一点都没感觉出来?你是不敢去想还是不愿意去想?”
左谷蠡王闭上眼睛,缓缓低头,他倚靠在稽留斯身上,双手慢慢握紧。
天空乌云密布,那厚沉沉的云层好像就压在树林之上,这些天一直都是阳光明媚,难道今日会下雪?我刚这么想,天空竟然真的漂起了雪花。漠北的二月天气,本来不是开春之时,下雪原也算正常,而且草原上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下雪了,这场雪正好缓解草原的干旱。只是这里每个人的心都是那么沉重,这雪这时候下,简直就是来添堵的。
只听地连猛略道:“你一直在单于身边长大,单于和颛渠阏氏都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爱护,他们对你的关爱甚至超过左贤王,左贤王还因为你挨过单于的打,左贤王并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他对你的恨在十年前就种下了!伊稚斜对你刻意栽培,把很多事交给你办,你每一件都办得深合伊稚斜之意。军臣单于知道了,把你要去,也对你另眼相看,还亲自给你挑妻子。而左贤王呢,叫他干事,伊稚斜每次都多方挑剔,说他这不如你,那不如你!简直就是对他横看不是眼睛,竖看不是鼻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恨你!你长大之後,又能干又得人心,伊稚斜甚至公开说过,如果你是他儿子,你就是左贤王!即使左贤王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但他也不敢保证以单于对你的宠爱,他会不会真的做出废子立弟的事来。”
左谷蠡王道:“不可能,你在胡说。我和都隆奇之间的纠纷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早就忘了!他怎么会为了这些小事忌恨我?”
地连猛略笑道:“你忘了他没忘啊!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象你这样大气,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胸襟。有人为了一文钱的小怨就杀人,也有人为了一句话说错了便拔刀相向。你认为世界上没这种人吗?伊稚斜篡位成功之後,本来让你在左贤王帐下做小王,谁料才几个月,你一战成功,伊稚斜便封你为左谷蠡王,名位仅次于他!据说,在那次封你为王的庆贺会上,诸王都争着和你把酒言欢,完全把左贤王晾一边。积累了十年的新仇旧恨在那一瞬间都发作起来,他发誓要报复!不过他这个人向来城府很深,虽然恨死了你,但在外表上,他对你一直客客气气。我猜,他原想找机会杀掉你,但後来发现这么做难度太大,而且一旦被单于知晓,伊稚斜和诸王也不会饶过他,单于有十几个儿子,他同母所生都有四个兄弟,他的兄弟们都盯着他的位置呢!于是他决定退而求其次,要狠狠地刺痛你,要让你痛苦一辈子!你非常爱你的唉起,这事诸王都知道,左贤王明白这个女人就是你的最大弱点!只要除了这个女人,你这辈子注定郁郁寡欢,要是你因此痛苦而死,对左贤王来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稽留斯恨恨地道:“都隆奇!你就为些些小事就要害我大王,还害死了母阏氏,你也配当左贤王,配当单于!”
地连猛略笑道:“他配不配当,你说了不算。甚至左谷蠡王说了也不算,伊稚斜说了都不一定有效,毕竟,左贤王手下有八万大军,现在汉军又将要压境,谁敢轻易在此时言废立!何况,嘿嘿……”
稽留斯道:“你笑什么?”
地连猛略冷笑道:“你以为伊稚斜在此事中就是干净的?其实,他也不干净!左贤王若是主谋,他连从犯都不是,根本就是同谋犯!”
左谷蠡王道:“不可能!不可能!单于不会害我的!他待我如子,我敬他如父!”
地连猛略嘿嘿一笑,道:“哈哈哈哈,左谷蠡王,你忘了,单于首先是君王,首先是一个有着权力欲望的男人!不是儿女情长的小妇人!他再待你如子,你也不是他儿子,你再敬他如父,他也不是你阿爸!”
左谷蠡王双手按住地连猛略双肩,道:“你在骗我!”
地连猛略笑道:“你自己在骗你自己吧,事情到这地步,我骗你何为?你明知我说的是真的。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了钱才杀你的唉起的?我们薪犂人再穷,也知道命比钱更重要的道理!杀了你唉起,凭你的权势能力,这个後果我承担不起的!何况我和你素无怨仇,若真是为财,有必要对你唉起一介妇人赶尽杀绝吗?”
左谷蠡王狠狠地瞪视着他,吐了一口气,道:“继续说!”
地连猛略道:“左贤王在单于面前进馋,说你唉起是汉人,大匈奴和汉人在打仗,要是你听了你唉起一句话,做出什么有损大匈奴利益的事,大匈奴就惨了。单于开始还不信,还警告左贤王不得胡说,可是事不过三哪,左贤王三天两头变着花样在单于面前说,说这个女人留不得。这女人是汉人!心里肯定向着汉家!左谷蠡王不会听任何一个女人的话,可这个女人的话,很难说!单于听得多了,也有了疑心。左谷蠡王你这个大孝的儿子偏偏又无意中表示,只要能够和你唉起团聚,只要她高兴,你宁可不做这个大王!单于一向视你左谷蠡王为左膀右臂,他可不愿因为一个女人失去一员最得力的干将!他怕你真听了这个女人的话,和她一起回汉地,那他对你所有的心血都付诸流水了。他需要你!所以後来他就同意了左贤王的安排!和左贤王一起筹划怎么杀了你唉起!”
稽留斯嘴唇动了两动,却也没敢再说话。左谷蠡王脸色惨白,紧握地连猛略的双肩,饶是隔着厚厚的皮衣,我仍然听见了地连猛略肩膀上骨头断裂的声音,地连猛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却带笑意:“你不是要听真话吗!你最好松开手。”左谷蠡王缓缓放开了他,地连猛裂微微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唉起的死,要怪你自己!若不是你生性至孝,对母亲永志不忘,一心一意要讨她欢心,左贤王也不一定会想到要杀她来刺激你。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如果一个女人对他的手下重臣有太大的影响力,甚至这个重臣有可能会因为这个女人而背叛他,那么这个女人的末日就不远了,杀重臣牵涉面太广,但杀一个女人,小事一桩……伊稚斜说,在赵王的驻地杀你唉起赵王不好交代,不能在赵王那里下手。你也知道,伊稚斜对别的兄弟不怎么样,但对赵王,却颇有些手足之情。听说赵王小时候伊稚斜亲自带了他好几年,两个小兄弟,感情一直不错。伊稚斜篡位,他的好些兄弟都被杀了或者流放,就只赵王不受影响,要不是赵王自己头脑发癫,想为其它兄弟侄儿出口气,竟敢去安排刺客刺杀伊稚斜,赵王这辈子肯定可以安安稳稳活到老死,饶是赵王如此大胆妄为,伊稚斜还是饶了赵王一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道:“连带对赵王从汉地娶来的这个女人也颇有些手下留情。伊稚斜不想牵连了赵王,决定在路上动手,他把事情的具体操作交给了左贤王。左贤王亲自筹划,他派人找到了倒霉的我,要我杀了你唉起。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事成之後,重赏于我。你且想想,如果没有单于的令符和保证,即使是左贤王,这么重大的事,我也不一定会听他的话。我还是怕你的,但左贤王给了我单于的令符啊!我怎能拒绝?我怕你左谷蠡王,我更怕单于!草原上谁不怕天之骄子大单于?你不也不敢违抗他吗?对不?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吗?你看看这个,这是不是单于的信符,当年,左贤王就是把这个交给了我,我才肯干的!他要不拿了单于信符来,杀了我我也不干!後来,伊稚斜怕留下证据,还让我把这信符还给他,我告诉他说,这信符在乱军中已经遗失!也不知他信是不信。”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扔在地上!
左谷蠡王低下头,慢慢拾起那块金牌,拂去上面的雪和泥,仔细验看,他的脸色惨白,双手微微颤抖,雪花洒在他的头上,肩上,袖上……一瞬间,现场变得异样的安静,只听到人马的呼吸之声……
记得左谷蠡王曾经说过,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他大父冒顿单于和伊稚斜单于,可是今日,他却蓦然发现,真正伤害他的,恰恰是这个他最为尊敬最为亲信的堂兄!他的恩人和仇人竟然是同一个人!是报恩还是报仇?这样绝望痛苦的心情,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超过?左谷蠡王捧起那块金牌,抬头望着苍天,双目定定的,嘴巴微张,似在询问,又似在呼唤……
稽留斯走上前,伸手相扶:“大王……”
左谷蠡王突然站起来,转身对着稽留斯,两只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用手指着稽留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伊稚斜啊伊稚斜,你好,你对得起我!我对你忠心耿耿,豁出性命助你登上单于之位,我为你镇守北方,保你後顾无忧,我一个人贡献了大匈奴三分之一的贡赋,可你,你却用杀我亲母来回报我!”
突然,地连猛略哈哈大笑,而且还笑得打跌,他的唇边流出了一道血丝,难道他毒药发作?他恍若不觉,道:“你相信我所说的字字是真了吧?你被单于父子可骗惨了,人家连你亲母都杀了,你还这么全心全意地帮着他,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可是我们都知道的道理!我跟你说,当时啊,我知道我是上了贼船,没办法再下船,再挣扎也没用,我不干也得干!我不干,我知道这秘密,左贤王还能让我活?我若把这事通知了你,你也不会信啊!说不定为了表示对单于的尊敬和信任,先就砍了我的脑袋!你说,我还有选择么?”他略一停顿,一伸手抹去唇边血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印,冷冷一笑,道:“我筹划了一下,带了几十个人秘密在你唉起的车队经过的山谷中埋伏,这事我没有和部落里其它任何人商量,我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想我千算万算,算错一事,你居然来得这么快。我只来得及杀了那群护送的人和你那汉人继父,重伤了你览雅和你唉起,你就赶来了。我事先为了稳妥起见,一直派人在谷口望风。我的人远远看到你来了,赶快来报告我。你来得太快,我知道这事完了,我绝对不能让你和我对上面,我那一刀从你唉起後背刺到前身,她肯定活不成了,至于那小女孩,是死是活反正也不要紧,我立即逃走,你一心救护你唉起,完全没注意我,我轻易就逃掉了。当时我哪敢回部落,更不敢去找左贤王,便带人在草原上游荡了几天,等我回去的时候,我的部落已被你左谷蠡王杀得血流成河,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都给抓去做了奴隶,只逃出了十几个人!对了,我手下人当时不都被你杀完了吗?你们是怎么知道是我部落的人杀了你的唉起?”
稽留斯道:“护送母阏氏前来的人有一个人当时只是重伤昏迷,却没有死,我们救醒了他,後来他还是死了,他临死时告诉了我们,你们是薪犂人,还说你们是来抢财物的,可他没有来得及把你的相貌特征说清楚。你们扔下的那几具尸体也证明你们的确是薪犂人,所以我们大王知道是你们薪犂人干的,也一直以为你们是贪图财物才劫财害命。”
地连猛略道:“原来如此,那个死鬼傻瓜,我手下的人的确有几个抢了些器物,他就以为我们是来抢劫的。他这么说,明明就是帮了伊稚斜一个大忙,把你们的仇恨全引到我们身上。”
他续道:“我把事情搞砸了,又怕左贤王和单于杀我灭口,便带着剩下的人赶快逃到了大鲜卑山,投靠了我父王的一个好友。後来我听说你唉起没能救活,那就算我完成了单于的任务了,再说他也未必能找到我的下落,我想这事可能就这么过去了。我在大鲜卑山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年,和我的几个兄弟手下一起娶妻生子,本打算就这么过下去。左贤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派人找到我,说左谷蠡王一直不知他唉起是我杀的,他在明,我在暗,我有机会,问我要不要复仇,要是我想报仇,他可以帮我。我虽然暂时安逸了,但我这么逃避也是迫不得已的,我虽然杀了你唉起,但也不过就是杀了你一个唉起,可你却杀了我部落里上千条命哪,其中还有我的母亲和妻子!”
稽留斯道:“你错了,你母亲和妻子还活着!我们没杀她们!”
地连猛略大惊,道:“怎么可能?”
稽留斯道:“这是真的!当时我们杀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数人还是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只杀青壮男子,留老弱妇孺为奴。我们留下了你部落里两三百名老弱妇孺,罚他们做了奴隶。我怕大王一看到这些人就会悲痛难抑,後来就把这些人送给了句王为奴,他的封地在西部,离雄驼草原数千里。”
地连猛略一付惊喜交集样,道:“这是真的?”
稽留斯道:“当然是真的。”
地连猛略慢慢闭上眼睛,苦笑道:“现在知道也没用了……左谷蠡王,我当时想,我欠你的,我早就还清,你欠我的,我要向你讨还,我比你有一千倍的理由要复仇!以前我没这能力,现在有了机会,我为什么不做?所以我就带着几个心腹跟着左贤王的人来了。我怕他言而无信,杀我灭口,还预先留了一手,要他不敢反悔。左贤王根本不让我去见他,只派他的几个心腹来和我联系,他出钱出人,帮我雇佣了一只军队,通过之地用的却是右贤王的传信。”
稽留斯道:“右贤王是清白的?”
地连猛略笑道:“清白?也不一定。不过,就我所知道的情况来看,右贤王除了和你斗嘴抢你女人羞辱你外,倒真的没有做过其它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是不是还做了另外一些对不起你的事,我不知道,你自己去查好了。照我看来,右贤王是坏在嘴上,左贤王是坏在手上!右贤王只会说,左贤王却会做!左贤王比右贤王可恶十倍!左贤王要右谷蠡王到右贤王那里去讨传信,右谷蠡王却不过情面,便去讨了,右贤王哪知其中机关,就给了。左谷蠡王你和右贤王不和,人人都知道,左贤王这么做,明显是要嫁祸给右贤王!後来你指责右贤王,右贤王明白自己上了当,却又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招出右谷蠡王,他私下找右谷蠡王讨说法,右谷蠡王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右贤王,以证清白。右贤王火冒三丈,曾去找过左贤王和单于,後来不知怎么的,右贤王也没了气。他怕是没胆量对抗单于父子吧!去年龙城大会之时,单于和你和谋,把右贤王的封地人口罚去多半,右贤王更不敢再多话了。你以为右贤王屡次找你的麻烦,再加上你也得了右贤王的人口,也乐得配合单于收拾他。左谷蠡王,你没忘了吧,右贤王的土地和人口大部分都落入了单于手中,你挨了一刀,所分得的不过是少部分。你给单于卖了还在帮他数钱呢!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傻瓜!你明白了吧,我不过是个雇来的打手,你真正的仇人是你最敬爱的伊稚斜!哈哈,没想到吧!後来的事,你自己知道。”
我心想:看来右贤王知道这事的因果,所以龙城大会上分手之时,他才会那样说,但愿明年今日,你还能笑得出来。大王既然知道了伊稚斜父子才是他真正的杀母仇人,大王如何自处?我偷眼去看左谷蠡王,他脸色惨白,垂首站在雪地上,身子似乎在轻轻地发抖。我突然感觉到有人倚靠在我身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云娜,她双眸含泪,神情之中又是悲伤又是惶恐,我赶快伸臂抱紧了她。
只听稽留斯道:“那天在雪谷里伏击大王的人是你?”
地连猛略道:“当然是我。去年在冰原上,眼看我就能够杀死你了,偏偏被赵王阏氏这个女人砍了一刀,功亏一篑。我失败之後只得再次逃回大鲜卑山,左贤王又派人找到了我,要我在你附近的山林里结寨,就近找机会杀你,所有的粮草供给都有他来负责,有了动手的机会,自然会有人通知我。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绝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否则,他会追到大鲜卑山去杀我的家人,我答应了他……左贤王始终想要利用我来对付你,我和你的仇恨太大,双方都无妥协的可能,他需要我这把刀!而我又不是匈奴人,用我,你不会怀疑他。你几次遇险,都是我安排的。丁零人也是我打发回去的,他们虽然和你联姻,也没安着什么好心,国与国之间,不外利益交换。具体的问题,你自己去调查吧,反正这些事知道的人多,有的是嘴告诉你。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你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是有人出卖了我是不是?我一直都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们要直面相对,我早有准备。等我走投无路之时,我便服毒自杀!我并不怕死,我原想拼着一死,把所有的前因後果一个人吞了,给你来个死无对证,也算是履行了对左贤王的承诺,保全我余下的家人。可是,左谷蠡王,你够狠的,你居然要活剐了我的两个堂兄弟,我不得不跟你细说因果。你也知道,你真正的仇人其实是伊稚斜父子,我不过是个打手!你要把所有的仇恨积聚在我身上,是你懦弱的表现,你不敢正视现实!好了,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反正我也命不长久,而你,你既然知道了单于和左贤王干的好事,你以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们在闲时说到你,都说,你是大匈奴最有名最有能力的一个杂种,你在匈奴待不下去,不妨去投奔你舅家汉人,看汉人收不收留你。我看,他们十有八九会收留你,你也不至于走投无路……”稽留斯一巴掌打在地连猛略脸上:“你敢这样说大王?”
地连猛略哈哈大笑,他唇边已是血流如注,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显然毒性发作。他软软地坐在了雪地上,道:“左谷蠡王,你本来就是个杂种!我说的是真话!你不是要我说真话吗?”狜虎挣扎着想要扶他,却被几名士卒牢牢按住,稽留斯向几名士卒略一示意,几名士卒便放开了狜虎,狜虎赶紧抢上,将地连猛略抱在怀里。
地连猛略道:“好兄弟,我要走了。左谷蠡王言当有信,他不会杀你。……”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讲些什么,终于再也没声音了。狜虎放声大哭:“阿兄!”
左谷蠡王几步抢上,一把推开狜虎,抓起了地连猛略,地连猛略头垂向一边,左谷蠡王伸手一探他的鼻息,将他的尸身往雪地上一扔,一跤跌在地上。云娜跑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头:“兄长!”
左谷蠡王慢慢站起,道:“云娜,你兄长有眼无珠,认贼作父,害了唉起性命。我不配作你兄长!实是无脸苟活天地之间!”
云娜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左谷蠡王猛然推开她,纵身跳上赤焰!催马便跑!赤焰本是千里良驹,这里已是雪谷边缘,赤焰很快出了雪谷,纵蹄飞驰,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天啊,他怎么会这么说,他一个人跑了,他会不会自杀?倏然间,我脑子里竟然迸出这样一个念头,我惊叫一声:“大王!”跳上身边的一匹马,催马便追。身後听到稽留斯和我三兄呼唤我的声音,我没理他们,自顾自地催马急驰,感觉到後面有人跟了上来,匆忙中我回首一看,原来我三兄董憙稽留斯还有云娜带着二十来人跟了上来。剩下的那些人想必在看管着狜虎。
雪却越下越大了,飞雪扑面,触到脸上仿佛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刺痛,我一手握缰,一手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面庞。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模糊起来,算起来已经快日中了,我们早就跑出雪谷,奔向了原野。可是眼前茫茫雪原,到哪里去找左谷蠡王?我勒住马,天空一直在下雪,视线不佳,但旷野苍茫,还是能够看出很远,哪里有左谷蠡王的身影?
身後听到云娜在叫:“阏氏,等等我。我们到哪里去找我兄长?”
我也不知道你兄长去了哪里,我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自杀。我回头一看,我三兄离我不过一个马身,他见我回头,道:“季姜别乱跑了,先停下来,找找蹄印,看大王是从哪个方向走的。要是你也跑丢了,那可怎么办?”
众人都追了上来,可是所有的人和我一样,不知该往何处去追,现在下起了大雪,不仅能见度低,雪地上的蹄痕也被雪掩盖了,已无法辩认出方向。刚出雪谷的时候,倒看得到蹄痕是朝东的。
稽留斯道:“只有这样了,我们分头去找。不管找没找到人,傍晚都回营。我和赵王阏氏,喀莎,王司马董郎中带五个人向东去追,吐久伐,你带七人向西去追,乌洛头,你带七人往南追,唯犁,你带两个人回营,再去叫些人来,一块去找!今日天黑之前一定要找到大王!”
我听完他的吩咐,几乎是条件反射,立即催马往东急驰。稽留斯道:“赵王阏氏为大王如此着急,也不枉大王如此待你一场!”是吗?我其实根本就没想过什么,这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识的本能。
我们在雪原上飞驰,马蹄溅起雪花,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扑面而来,让人的眼睛都睁不开,我的手上戴着厚厚的皮手衣,犹自感到寒气逼人。可是更让我感到寒冷的却是,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左谷蠡王的身影。只听云娜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後响起:“阏氏,雪这么大,我兄长去了哪里?我害怕!”
我说:“不会的,大王被人暗害过多少次,不也次次都逢凶化吉吗?这次也不会例外。大王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过的,他会把你我平安送回汉地,他还没做到呢,他绝不会失信的!”
云娜道:“王司马,我们到哪里找我兄长……”
三兄道:“你放心,云娜,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找到大王!”他的声音仿佛无比坚定,他的语气更无丝毫犹豫,听到他如此说话,我的心似乎安定了不少。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雪溅上我的脸面,天地间除了朔风凄厉的呼啸之声,已无法再听到别的声音,不知时间之流逝,亦不知奔走了多远,马儿一时快一时慢,一时在奔驰,一时却是在慢步 ,但确实未曾停下脚步。我的所有感觉似乎都已经僵化,不知饥饿,没有冷暖。
本来我是骑在最前面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云娜已经被夹在中间,骑在最前面的是稽留斯和我三兄,身後则是董憙和几名侍卫。
雪渐渐小了,风雪终于停止,太阳从云层後探出头来,将那和冰雪一样冷冽的光芒洒在雪原之上,我这才发现原来太阳已经偏西,已近日入之时,天不久就要黑了,可我们还是没能找到左谷蠡王,白天要是找不到,天黑了就更没希望了!云娜急得放声大喊,她的声音在雪原上传得很远,可是,雪原上连回声都没有……我的心都凉了,我最担心害怕的是,左谷蠡王会不会自杀?他说他有眼无珠,认贼作父,无脸苟活,如果我们找到的是他的遗体,那找到又有什么用!
我不敢想象要是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我会怎么样,我的心似乎被用刀一刀刀地切碎,好像一直在滴血,阳光照得我头昏眼花,我不由自主地趴在了马上,我们的马都累得够呛,虽在冰雪天气,却是大汗淋漓,它们时快时慢地走了一天了,不累才怪,没倒毙路旁算是它们运气。
稽留斯道:“趁天还没黑,我们再去那边树林看看。”一行人转过马头,向树林走去,这些马儿都累坏了,想跑也跑不动了。我们在林中穿行而过,林後是一座山崖,太阳已经偏西,现在是黄昏。
我们一行人刚穿过树林,突然,我远远看见山崖上有一个红色的器物,在这白雪茫茫的天地中显得是那么的醒目。我叫道:“那红色的是什么?”左谷蠡王身上的衣服不也是红色的么。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稽留斯道:“我们快去看看!”使劲一催马,他跨下的那马早就是劳累不堪,被主人使劲催逼,奋力迈蹄,却没走几步,脚一软,跪在雪地上。
稽留斯跳下马,从雪地上奔了过去,我三兄和董憙及几名侍卫的马也都脱了力,他们也只得下马,跟稽留斯一块步行。云娜催马抢了上去,她的马居然还能跑!我用力催了催马,还好,我跨下的那匹马还有余力,左谷蠡王给我的原本就是匹良驹,我的体重又比稽留斯轻多了,这马驼我肯定没驼稽留斯费劲,居然还能跑。很快,我便赶过了云娜,我刚接近了山崖,那马便软倒了,我从马上跳下。我骑了一天的马,一跳下马,脚一软,跌在雪地上,我这才觉得,我浑身都痛,尤其是大腿内侧,更是痛得要命,没有适合的马鞍,骑行绝对不是件舒服的事,难怪我们汉家贵族根本不骑行。
不仅是痛的问题,而且我还觉得全身无力,毕竟我有一天没有吃过食物了,我僵化了的感觉在我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好像全都恢复了。我差点软倒在雪地上,我咬了咬牙,扶着身边的小树,踩着没膝的积雪,奋力爬上山崖。匈奴人的靴子靴筒很深,高过膝盖,积雪虽然没膝,却还是没能够灌进我的靴子。不管左谷蠡王是不是在山崖上,这总是一个线索,我最怕的是在山崖上只找到他的衣服,那可就……
其实这山崖并不高,也不算险,如果我的马马力充足,可以轻易地跳上去。但现在,我累得手脚酥软,饿得浑身无力,拼尽力气才爬上这座山崖,搞得我气喘吁吁。前边有一块石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伸手扶住石头,略略休息,回头一看,云娜也已经赶到山崖,正在奋力往上爬,其余的人离山崖也不过十余丈了。
我喘了几口气,只要饶过石头,马上就可以看到那片红色的器物了,这是他吗?如果不是,那又怎么办?
我忐忑不安地迈起脚步,绕过了石头,那片红色赫然出现在我面前,天哪,那不是赤焰吗?赤焰头挨着一块大石头,头垂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左谷蠡王的马在这里,那他呢,他人在哪里?难道他跳下了山崖?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几步窜到山崖边,往下探去,这山崖也就只丈余高,山崖下是一片斜坡,不是悬崖,那斜坡上的积雪很厚,没有被压坠的迹象,那么左谷蠡王并没有跳下山崖了!我松了口气,那他人呢?我回头一看,赤焰的姿势有点奇怪,好像它在尽力遮掩着什么,难道这匹通灵的马在用自己的身体为主人遮挡风雪?我赶快跑过去,往赤焰身後一看,我看到了一只手……
左谷蠡王,一定是他,他被雪掩盖了!我身体里的潜能似乎突然爆发出来,我奋力推开赤焰,将积雪从左谷蠡王身上推开,这是今日才下的雪,积得不厚,很快,他的脸便露了出来,他双眸紧闭,脸色铁青,我用手一探他的鼻息,太好了,他还有气息!我一边将他从雪中挖出来,一边叫道:“快来人哪,我找到大王了!”云娜这时也赶了上来,我们两人把左谷蠡王从雪中拖了出来。
我赶快脱下身上的斗篷,盖在他的身上,寒风一吹,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又冷又饿,最是难过。云娜也学着我,把身上的斗篷盖在左谷蠡王的身上。
这时候稽留斯和我三兄等人也都爬上了山崖,三兄见我把斗篷给了左谷蠡王,急忙把自己的斗篷给我穿上,道:“你小心,别只顾着大王,小心自己。云娜,你和季姜裹在一起吧。你们两人别受凉。”我说:“你呢?”三兄道:“我不要紧。我们先带大王离开这里。”他低头和稽留斯一起,抬起左谷蠡王,下了山崖。
左谷蠡王虽然没有死,可是却已经被冻僵,必须赶快对他进行急救才行。我在漠北待了两年,冬天经常看到冻伤的人,也知道一些如何对冻伤人进行急救的方法。抢救冻伤的人用火烤是大忌。这个时候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为他保暖,匈奴人救治冻伤还是很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我们到了山崖之後,在山崖的缝隙里躲避风寒。稽留斯为左谷蠡王脱去鞋子和手衣、外衣,几名侍卫将自己的斗篷垫在他身下,又在他的身上盖了几件斗篷,保住他身上的热气。侍卫们又在林中拣拾了些树枝,生起火来,用铁鍑烧好热水,将热水灌在水壶中,放在左谷蠡王的腹部和腋下,助他生温。
二十二:怅然遥相望,咫尺即天涯
我和云娜共享了三兄的斗篷,裹在一起,一直守在左谷蠡王身边,直到听到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之後才松了口气。
我走到火边烤火,将三兄的斗篷留给云娜一个人用。云娜低着头,把斗篷紧了紧,坐在左谷蠡王的身边,凝视着左谷蠡王,满脸凄苦,珠泪欲滴。左谷蠡王是云娜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母亲之死的真相固然打击了左谷蠡王,又何尚不是打击了云娜?若是左谷蠡王有何三长两短,云娜还年少,又是女子,在这世上如何自存?三兄坐在一旁,看着云娜,眼眼流露出怜惜之意,蓦然,他似乎发现我在注意他,笑了笑,脸上竟然一红,转过了头。
稽留斯道:“多谢赵王阏氏,多亏你找到大王。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大王会不会出事。我想,我们在这里生火,大营中如果有人来接应我们,很快他们便能循着火光找到这里,我们先把大王送到营中休养。”其实我倒不是很在意是不是有人来接应我们,反正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只要不遇上大队人马,我们是没有危险的,我担心的是左谷蠡王的病情。
稽留斯料事倒准,天刚黑没多久,营中来接应我们的人真的沿着火光找到了我们,他们拉着一辆车和一些空马,左谷蠡王被抬到车上,厚厚地裹上了几层被褥,用以保暖,稽留斯又让我和云娜到车上照顾。我没去看三兄的脸色,管他呢,现在照顾好左谷蠡王要紧。接应的人带来了食物,每个人都在边走边吃,我和云娜也在车上随便吃了一点,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马车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累了一天,不由自主地和云娜挤在一起打起瞌睡来,直到外面的人告诉我们已经到了营地,我这才惊醒,可左谷蠡王还是没有苏醒。
众人把左谷蠡王抬到营帐中去救治,稽留斯吩咐地连猛略所说的话,所有听到的人只字不许外传,请我和三兄董憙也严守秘密,事关重大,我们自然答应。攻打地连猛略山寨的人都回来了,押着数十名俘虏,己方也损失了二十余人,还有几十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阿乌突身受重伤,这些死伤者也都得到了妥善安排,稽留斯打算明日天一亮便回左城。
这天晚上,又下起了雪,我和云娜在帐中相拥而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左谷蠡王今日晚上会不会苏醒过来?云娜低声饮泣,她怕惊醒了我,将头蒙在被中,我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安慰着她。雪洒冰原,寒凝人心……
第二天一早我和云娜就起床出帐去看左谷蠡王,稽留斯说昨日下半夜左谷蠡王醒了,吃了一点食物,但现在又睡过去了,大王的情况看着很不好,神情有些呆滞,始终没有说过话,要我们千万别去打扰,等回了左城,找巫医好好诊治。
一行人回到左城,传出消息说左谷蠡王在这次剿匪事件中被冻伤,需要休息,暂时不能理事,左谷蠡王的几位阏氏都赶去照顾他,云娜更是不离左右,我则除了每天中午和兄长一块儿去看他一次外,平常绝不进他大帐一步。左谷蠡王看来似乎有所恢复,神智却似乎不太清醒,整天昏睡,即使苏醒,却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加理会,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帐顶。一连三天,他每天睡时多,醒时少,只吃少许湩乳,这么点食物根本不足以支持他的生命,他迅速地消瘦下去。
几位阏氏都围在他身边,左谷蠡王的几个年幼儿女也都在阏氏们的带领下去看护父亲,长子虚闾鞮更是昼夜守在父亲身边陪伴着他,左谷蠡王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大巫师举行了仪式,为左谷蠡王祈祷。雄驼草原笼罩着一片悲凉的气氛。
羽都居和须訾都很着急,也天天赶到帐中去探望左谷蠡王的病情,这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左谷蠡王要是好不了,他们两人的算盘岂不落空?
远处点起了熊熊火焰,这是大巫师又在举行祭祀仪式,向苍天为左谷蠡王祈福,我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在心里默默为左谷蠡王祈祷。突然,我听到了二阏氏阿瓫姬的声音:“赵王阏氏!”
我急忙站起,回头看去,只见阿瓫姬玉颜憔悴,神色凄然,脸上似有泪痕,正站在我的身後。我心里一突:难道左谷蠡王……忙道:“大王怎么样了?”
阿瓫姬道:“大王刚刚昏睡过去。稽留斯说,大王得的是心病,他是不想再活了!要是大王真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赵王阏氏,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只有你能够帮助我们。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我说:“我?我能行吗?如果我能够帮你,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阿瓫姬道:“大王曾经跟我说过,赵王阏氏在做针线的时候仪态神情很象母阏氏,他喜欢看。我曾经好几次看到大王偷偷地看赵王阏氏做针线(我心想:我从没注意过),我知道,大王的病是因为母阏氏起的,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想,如果赵王阏氏在大王面前做针线,让大王看着,说不定对大王的病有好处。只要大王肯说话,也许就肯吃饭了……”
她说的不无道理,也许这样能够挽救左谷蠡王,无论如何,死马也得当活马医,总不能放任左谷蠡王这样下去。我说:“好,把绸线拿给我,我到大王帐中去做针线。”我又加了一句:“多找几个人陪着我。”我心想:“我总不能一个人在左谷蠡王的帐中陪他,这样要传出去,不知会给传出什么事来。”阿瓫姬微笑道:“赵王阏氏放心,云娜一刻也不会离开,我和几位阏氏也会轮流留在大王帐中,还有侍女和侍卫们,人多着呢。”
我放了心,跟着阿瓫姬进了左谷蠡王的大帐,这几天我每天都来看左谷蠡王一次,他不是在昏睡之中,便是呆呆地看着帐顶。左谷蠡王虽然修了房子,却始终不肯住在房中,只偶尔到城中房中住一次,其余时刻都住在大帐中,即使养病之时仍不例外。
帐中烧了好几个火盆,温暖如春,左谷蠡王躺在软榻上,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脸庞明显瘦了一圈,他双眸紧紧地闭着,胸脯微微起伏。两名巫医和几位侍女正在角落里为他煎药,几名侍卫守在一边,瑟瑟怀里抱着女儿,三阏氏窂绵陵两人守着他,云娜则蜷在一旁的小榻上睡觉,她显然是累坏了。看到二阏氏带着我进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巫医和侍女侍卫们都向我们行礼。
瑟瑟和窂绵陵两人对望一眼,也站了起来。瑟瑟道:“二姊姊,你带赵王阏氏来做什么?”
阿瓫姬道:“我来请赵王阏氏帮我们救救大王。”
窂绵陵道:“多谢赵王阏氏。”瑟瑟轻轻咬了咬嘴唇,也低声道:“谢谢赵王阏氏。”
阿瓫姬给我拿来了丝绸和针线,我坐在她安排的铺了厚厚毛垫的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着。这个位置正在左谷蠡王视线的前面,他若醒来,第一眼便能够看到我。
我随便做顶帽子好了,总不成随便乱缝,就是不知左谷蠡王帽子的大小尺寸,做出来他要是戴不上,我岂不白用功了。瑟瑟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犹豫,从柜中拿了一顶帽子,交给我。我低声道:“谢谢。”瑟瑟低声道:“应该谢的是我,大王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你能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第一次觉得,瑟瑟虽然脾气不好,但对左谷蠡王却是真的很好,她毕竟是真爱左谷蠡王的。
我在左谷蠡王的帐中做了一个时的针线,瑟瑟的女儿要喂奶换尿布,瑟瑟把孩子交给了奶母,阿瓫姬让她也下去休息会,等晚上再来,瑟瑟便告辞走了。阿瓫姬和窂绵陵则一直在旁相陪,她们手里也在做针线,不时低声跟我说两句话。
不久,云娜先就醒了,看到我坐在椅上,很是惊讶,刚想坐起,阿瓫姬微笑道:“是我去请赵王阏氏来帮忙的。览雅再多睡会吧。”云娜道:“我怎么没想到这点。”阿瓫姬道:“览雅不是没想到,是不好意思去麻烦赵王阏氏对吧。我脸皮厚,就去求她了。”窂绵陵突然道:“大王好像醒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左谷蠡王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坐在椅子上,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前几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都没醒,今日还是他清醒过後第一次看到我。
看到我,他那呆滞的目光好像突然有了些神采,痴痴地看着我,我感觉得到,那目光由呆滞逐渐变成惊喜,温情,依依……一时之间,我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云娜道:“兄长,你……”
帐中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出声,每个人都看着左谷蠡王。左谷蠡王嘴唇动了动,道:“唉起……”
云娜喜道:“兄长,你说话了?你好了!你认得我吗?我是云娜,她是赵王阏氏啊!”
左谷蠡王摇了摇脑袋,道:“赵王阏氏,不是唉起吗?我怎么了?”
阿瓫姬大喜:“大王,你清醒了?你把我们吓得半死!”
左谷蠡王道:“不对,我知道我冻死了,我的赤焰也冻死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窂绵陵欢声道:“大王没死,你没冻死。大王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不饿才怪。大王要吃什么?我马上让人去准备。”
左谷蠡王叫道:“我不吃,我什么都不吃!我冻僵了,怎么会没死?谁救了我,谁要你们救我!我是罪人,我犯了弑母之罪!我该死!”
阿瓫姬和窂绵陵都哭着说:“大王,别这样!你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你!”
云娜扑到左谷蠡王床边,握着左谷蠡王的手,边哭边说:“兄长,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你若抛下我,我可怎么办?你答应过唉起的!你要照顾我,你答应过唉起的,你不能言而无信!”
左谷蠡王好像又变得痴了,慢慢闭上眼睛,一任几个女子在一旁哭泣。正在这时,帐门打开了,左谷蠡王的长子虚闾鞮跑了进来,叫道:“阿爸醒了吗?”左谷蠡王侧首一看,虚闾鞮连跑带跳,几步窜到左谷蠡王床前:“阿爸,我担心死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虚闾鞮这几天一直都在左谷蠡王的帐中,劳累了几天,又受了些风寒,孩子小,抵抗力弱,昨日晚上发起烧来,二阏氏把他送到城中找巫医开药吃,这孩子颇有几分左谷蠡王的遗传,天生就有孝性,稍微一好了,就又来看父亲了。
虚闾鞮拉着左谷蠡王的手,哭着说:“我怕阿爸不能醒,哭了好久。阿爸,我害怕,唉起已经死了,要是阿爸也没了,我,我可怎么办?呜呜……”左谷蠡王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低声道:“大王,我知道你的痛苦,我也理解你的心。可你仔细想一想,若你现在撒手人寰,最高兴的是谁?你愿意你的仇人逍遥自在,得意洋洋地狞笑吗?你没想过复仇吗?除了你,谁有能力向你的仇人复仇?你愿意让唉起白死吗?你忍心你受过的苦,在虚闾鞮兄弟身上再发生一次吗?你忍心你的爱妹和妻儿被人欺凌,沦落为奴吗?你忍心看你的臣民流离失所,被人当礼物般分来送去吗?他们是信任你才扶老携幼,千里奔波来投奔你,你不能辜负他们的!大王,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肩头担着一份重担!大王,在我心中,我一直很敬重你,我觉得你是一个英雄,你身上有一份责任啊,你不能推卸的责任,男儿责任重于山!人一死很容易,而活却难得多。逃避是懦夫,真正的英雄会迎难而上!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尊重的人是祖舅,你想想,他曾经比你还要绝望,没有可信的人,连至亲的人都要杀他,你的处境比他好得多!你有这么多爱你敬你的人,你还有数万雄兵!他都并没有逃避,你为什么要逃避?!”
云娜道:“兄长,阏氏说得多好。我们都不能没有你!只有你才能为唉起复仇!你爱唉起,就要保重你自己!”
左谷蠡王道:“复仇!复仇!哈哈,大恩人,大仇人,既是君又是亲,你要我怎么复仇?”
云娜一时语塞,我接口道:“大王,你可知伍子胥之事?昔者,楚王杀欲求无厌之斗成然,其子斗辛以其父以罪受诛,不合怨君,故始终以忠事君。伍子胥父兄本无罪,枉被诛杀,伍子胥遂挟吴败楚,以报杀父之仇,孔子、《公羊》、屈子皆赞他知孝义!楚人亦不怨之。母阏氏无罪!君杀无罪之亲,复仇是理!再说,你的仇人是两个!如果你认为其中一个对你有恩,那么另一个,你就可以放过他了?他才是主犯!大王,在我的心中,你可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山林的猛虎!”
左谷蠡王笑道:“我是雄鹰猛虎?我是吗?”
我说:“是的!是雄鹰理应翱翔长天,是猛虎理应傲啸山林!快意恩仇,是真男儿本色!大王记得恩情,大王也不应该忘记仇恨!”
左谷蠡王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帐顶,过了一会,他缓缓地说:“季姜,你说得对!快意恩仇,恩怨分明!恩是恩,仇是仇,我绝不能让唉起白死!”
虚闾鞮道:“阿爸!阿爸,你吃点吧,你快点好起来!”双手把左谷蠡王的左手抱起,放在自己头上,左谷蠡王道:“虚闾鞮,你怎么头这么烫?你寒热了?”侧过身,用右手去摸虚闾鞮的头,那孩子道:“阿爸,你肯吃饭吗?”左谷蠡王轻轻地抚摸着虚闾鞮的头,道:“你的弟妹呢?”
虚闾鞮道:“他们都吃不好睡不好,勾罗一直在哭,连洛珎都不大吃饭了。”
左谷蠡王道:“可怜的孩子……虚闾鞮,我饿了,你拿点湩乳给我吃。还有,让巫医给你开些药退烧。”
虚闾鞮喜道:“好的,我去拿。”
我忙说:“虚闾鞮,你陪着你阿爸,我去拿湩乳。”侍女们本来就在帐中角落里制好了湩乳,我盛了一陶服匿的湩乳,端到左谷蠡王床边。
左谷蠡王道:“我哪吃得了这么多,季姜要胀死我?”
我不禁脸上一热,这陶服匿确实大了些,装的湩乳四个人吃都够了,左谷蠡王刚恢复,肠胃功能弱,吃这么多非吃出问题不可,我刚才怎么没想到?
阿瓫姬微笑道:“不一定要吃完哪,大王看着尽量吃一点吧。我来喂你。”说完扶起左谷蠡王,让他靠在枕上,取过金留犂,一勺勺地喂左谷蠡王。巫医端了药来,让虚闾鞮吃,这次他们用来熬药的酒好像是酸奶酒,没普通奶酒烈,虚闾鞮苦着脸,欲饮不饮,左谷蠡王朝他笑笑,示意他喝下去,虚闾鞮闭上眼睛,一个长饮,将那椀药吸了个干净,轻轻咳嗽起来。窂绵陵赶快伸手去帮虚闾鞮揉背。
左谷蠡王吃了一大椀湩乳,又沉沉睡去。不久,左谷蠡王的另外几位阏氏带着孩子也赶了来,刚才她们都在和大巫师一块儿举行仪式,为左谷蠡王祈福,眼见左谷蠡王神智恢复,开始吃食物了,都非常高兴。
阿瓫姬道:“这多亏了赵王阏氏,如果不是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五阏氏一把拉着我的手,道:“阿女尒(即阿女儿,五阏氏的名字。本书中出现的匈奴鲜卑乌桓男女名字均采自史书和後世诸匈奴鲜卑乌桓後裔墓志铭,作者并无虚构。原文即作此书写,这些名字当然有一定的意义,但匈奴等族均无文字,语言又早已失传,除个别辞汇外,实不知是何意义)和我的两个幼子,这辈子都感念赵王阏氏大恩!”说完便欲下跪,另外几名阏氏也都欲跪下行礼,我赶快辞让,这也不是我的什么功劳,我只是尽了我自己所能尽的力量而已。
左谷蠡王毕竟年轻,清醒之後,积极配合巫医的治疗,他的身体逐渐康复,到了第三天,他已经能够起床,在帐中活动活动。自从他清醒之後,我便不大进他的帐了,除了每天和兄长一块儿去看看外,只待在自己房中。
琴瑄和捐之这些天也是焦虑万分,她们担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将来,若是左谷蠡王有何三长两短,她们只怕很难回到汉地了。
左谷蠡王的几名臣子和羽都居须訾等都到他帐中看了他,看得出,羽都居须訾离开左谷蠡王帐中之时,脸上的颓唐已经被满脸春风所代替,左谷蠡王显然是向他们许了什么愿。
左谷蠡王的身体康复,雄驼草原上人心大定,人们相见之时,也不象前几天那样愁容满面了。
又过了两天,这天一早,我特意炖了牛肉汤,又在里面加了些朹果脯,牛肉有滋养脾胃,强筋壮骨的功用,加上朹果脯易于消化,对左谷蠡王的身体有所补益,让云娜给他端去。
过了些时候,云娜笑嘻嘻地走回来,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兄长对阏氏的厨艺赞不绝口,他不好意思请阏氏再帮他做一鍑,我脸皮厚,求阏氏再为我兄长炖上一鍑,行么?最好阏氏亲自去一趟,我兄长一定更高兴。他身体也会好得更快!”
我说:“我在给你兄长做帽子。”
云娜道:“最好再给我兄长做一身衣服。尺寸我告诉你。不过,再炖一鍑牛肉汤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我的厨艺并不怎么样。我所会的,是我阿母和嫂子教的,我阿母嫂子的厨艺不过一般,我也不怎么样。”
云娜道:“阏氏别谦虚,我兄长说了,阏氏就是做得好吃。请阏氏再做一鍑好吗?我兄长说,他身体好了,要为唉起复仇!”
我听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左谷蠡王要向单于复仇?那么,他会不会愿意帮我去取剑?他要肯帮忙,从单于的帐中取一把剑,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如果是这样,那陛下交给我的任务是不是还有完成的可能?我来塞外,吃了这么多的苦,不都是为了这个?”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来了劲儿,道:“好,我到你兄长大帐中去帮他炖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