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灵异奇幻]阴阳风云录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五)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秋后的日头高悬着,火辣辣的映射在地面之上。徐先生忍着酷热的炙烤,一步一点拄着拐杖,慢慢穿行在那片广袤的荒野中。

  他此去是要寻找那处闹出尸变的凶煞荒坟,本来几月前便可成行的事情,却让突然赶至的锦衣卫乱了计划,直到此时趁着寻找文秩下落的空隙,才有机会好好亲临实地查探一番。

  没有文秩带路,孤身一人在这广袤之地中寻找一处暗坟,也是不易。徐先生漫无目的在其中缓缓行走着,那毒辣的日光,将他身上的热汗晒出一层又一层,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正自口干舌燥心中不耐之时,眼光朝前一瞥间,脚步不由停下片刻,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又是忙忙朝前奔去。

  离他不到一丈之处,隆起几小团土堆,上边虽长满荒草,但还是认得清楚,他快步奔到那些土堆前,见得土堆围绕其中有一坑穴,在边上驻足往里一瞧,自言自语道:“就是这里了!”

  坑穴约有六尺深,里边静静摆放着一具残旧的木棺,棺面上满布青苔,与棺漆混在一块,黑绿相杂。

  徐先生俯身瞧了一阵,疑窦丛生,暗思道:“这可奇怪了,照理说,若是凶物破棺,应是不会自行合上棺盖的,难道此地事后还有别人来过?”站直身子,眼观四周,也找不到那具本应在此的汉子骸骨。

  他紧皱眉头,一跨步,已是轻飘飘站到那棺盖上,蹲下身子,凝目在棺盖上细细查看起来。

  看了半响,心有所动,忙是伸手将棺盖上的青苔拔去一片,露出下边的木质来,但见得上边密密麻麻刻满蝇头小字,以及许多稀里古怪的符号,字里行间还纵横交错划着许多道直线。

  徐先生将拐杖置于一旁,双手连动,很快将棺盖上的青苔尽数消除干净,一副形似符咒的图案在上边显现出来,徐先生从头到尾,看得是不住颔首。

  约莫一炷香后,他才站起身来,轻叹一声,拾起拐杖,跃出坑外。在墓旁稍停片刻,抬头望天,又是朝前方瞧去,辨清方位,便是脚步移动,扬长而去。

  出了荒野,他怕被熟人认出,引来朝廷鹰犬,也不行大道,尽走偏僻人少之处,悄悄摸到村后,见得那私塾倒还是完好无损,只不过难闻琅琅书音,静悄沉寂,想来已是物是人非。

  他心头一阵难过,见得四周无人,便是低着头,慢慢踱近那书塾后院石墙边,用手抚摸那墙垣,抖抖索索,双眼已是湿润。

  旁处突然有人出声道:“是徐先生么?”语气很不肯定。

  徐先生忘情以此,竟是察觉不到旁边来人,闻声扭头一瞧,见是个以前学童的家长,肩上扛着锄具,想来正是在出工的路上,恰巧遇上了自己。

  他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忙是连声否认,匆匆离去,留得那人在身后一脸疑惑,嘀咕道:“明明是徐先生,怎么又不承认,难不成我认错人了?”

  第二章 旧事前尘(六)

  私塾后院小门“嘎吱”一声开了半面,一个青衫白须老者探出身来,冲那村民笑道:“是王大叔啊,要去上田么?”

  那村民转过脸来,忙是对那老者拱手行礼,笑着应道:“是啊!去给田里松松土,赶种一些过冬的蔬菜!”说罢便是转身要走。

  老者忙是跨出院来,冲他喊道:“王大叔慢走,老朽还有话要问!”

  那姓王的村民闻言又是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奇道:“不知先生还要问甚?”

  老者笑了笑,道:“方才在后院散步,听得王大叔好似与人对话,说什么徐先生来着,可是此处的老东家回来了?”

  那村民摇摇头,面带疑惑,语气不敢肯定道:“看着像,他又不认,兴许是我眼花了,看错人了!”

  老者“哦”了声,又是与那村民寒暄几句,这才与那村民称谢告别,回身进了院中,那满面洋溢着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寒意,双目精光点点。

  待得夜半三更,四处黑沉,村中灯火早就熄灭,唯有久不久野地中传来一两声的虫鸣之音,更添暗夜孤寂之意。

  一条黑影潜至私塾后院墙下,静立半响,腾身而起,犹如一道轻烟,已是翻过墙头,悄无声息的落至墙内。

  他一落地,也不停步,蹑手蹑脚行至书堂门前,伸头往里探视,见得书桌椅凳仍是排列整齐,不由又是叹了一声。

  这人正是徐先生,他人虽已离去,但心仍在此,毕竟此学堂乃是他出京后所做的唯一之事。

  在此待了十数年,让这私塾从无到有,教出不少学子,可谓呕心沥血,这番回来,触景伤情,忍不住又是偷偷溜来探视。

  才望两眼,便觉身侧有异,忙是一错步,身法迅捷之极,滑开两三丈外,这才驻足戒备,往书堂屋角凝目注视。

  一人从墙后缓步走出,笑道:“来人可是徐老先生吧?”

  徐先生冷道:“你是谁?”

  那人行到离他尚有丈余处停住步子,冲他作揖行礼,礼毕才道:“鄙人姓李,名青衫,乃是徐老先生无故失踪后,村里百姓集资聘来的新教书先生!”

  徐先生默念他名字一遍,觉得此名甚是陌生,脑中全无印象,当下冷声道:“瞧你模样,不是教书先生这么简单吧?”

  李青衫哈哈一笑,拱手道:“鄙人对先生慕名已久,知道先生定然会去而复返,便在此苦候,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盼得先生归来,实在是不胜欣慰之极!”

  徐先生面无表情,淡淡应道:“你我素未谋面,相知相识更是谈得不上,你这话可就说得很是言不由衷了,只怕心里并非仰慕咱家,而是想算计咱家的吧?”

  李青衫笑道:“算计可谈不上,只是想与先生做桩买卖!”


  第二章 旧事前尘(七)

  徐先生眼神闪动,心里暗道:“瞧这人年纪,也有五旬上下了,而且应是个高手,可这名号怎么听得如此陌生,江湖成名人士里,并没这么一号人,难道他也是官家的人?”心中这么想着,已是丹田流转,脚下注力,气贯双臂,做好应急准备。

  暗里戒备,口里却是哈哈笑道:“老头子身无长物,就一副行将入土的臭皮囊而已,你要与咱家做生意,可是要蚀本的咯!”

  李青衫也是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应道:“鄙人不要先生任何东西,只要先生一句话!只要先生答应了,这笔买卖对鄙人而言,可是划算得很!”

  徐先生心中一惊,忖道:“莫非他要我透出文大人的下落来?嘿嘿,这怎么可能,虽说我是个残缺之身,可也决计不做出卖朋友的事情!”已是面上冷笑,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李青衫做了个请字诀,笑道:“夜里风寒,在外说话多有不便,若是先生不惧,可否移屋一谈,鄙人略备薄酒,就等先生大驾光临了!”所请方向,正是徐先生先前所在的屋子。

  这话里有激将的意思,徐先生哼了一声,心道:“动武使毒我都不怕,也是好久没回屋里瞧瞧,进去又有何妨。”大步往前走去,先一步进到屋中。

  一眼看下,不由一愣,当时他走得匆忙,屋里未曾收拾,此时再看,竟然还与原先一模一样,未曾改动分毫,多出的只是屋中摆有一桌宴席,两张椅子分在两头,碗筷酒樽等物也早是一应俱全。

  李青衫随后缓步走入屋里来,见得徐先生神情,微微一笑,道:“鄙人知道先生一定还会再来,所以并没在此居住,而是住于民居之中,如今先生回来,也算完璧归赵了!”

  徐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苦笑着自言一声道:“完璧归赵?”摇了摇头,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

  李青衫替他斟满酒,随后拉开椅子坐到对面,也是将自己面前酒杯斟满,举杯道:“不知徐老先生可敢饮下这杯酒不?”

  徐先生心道:“就算毒酒,又有何不敢的,你这分明就是叫板,不喝可就让你小觑了!”手一捞,仰首饮尽。

  李青衫看着他杯空酒无,不由赞道:“好胆量!”也是一仰首,将自家的酒水饮完。

  随后又是劝酒一番,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杯落肚,李青衫再想斟第四杯时,徐先生已是翻手一盖,将酒杯罩住,面无表情道:“这屋也进了,酒也喝了,你要想与咱家这身老骨头做些什么买卖,尽可提出,咱家倒要看看,你想打什么如意算盘?”

  第二章 旧事前尘(八)

  李青衫收回酒樽,坐回椅中,捋须笑道:“老先生言重了,鄙人这交易,可说对先生百利而无一弊!”双眼紧盯着徐先生半响,见得徐先生面沉如水,一丝表情都没有,才又微笑着问道:“再说之前,鄙人斗胆问一句,不知先生此时回来,可为何事?”

  徐先生眼神微闭,瞧了李青衫片刻,才语声冷冽道:“你问来作甚,与你何干?”

  这语气很冲,李青衫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欢,缓缓言道:“其实老先生不说,鄙人也能猜出一二,先生此来,可是为了寻人而来?”手上沾着水酒,在桌面上画了个“秩”字。

  徐先生心中大惊,双眼一瞪,两道精光射向李青衫,李青衫却是不急不忙,又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徐先生目光黯淡下去,又是恢复那似醉未醉的神情。

  他见得这人将他此行目的猜得如此准确,心思必是慎密之极,为了等这一天,甘愿窝在这鸡不生蛋鸟不屎的穷山沟里数月之久,想来早就得知文秩的下落,或者文秩本就落在他手上,并以此要挟自己,达到其想要的目的。

  有着如此手段与耐性之人,只能与之斗智斗勇,万万急躁不得,徐先生按住情绪,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知道稍一出错便是输得一败涂地,还是先等对方走上一步再做计较。

  对眼下局势虽是想得明白,可心里还是暗暗犯愁,思道:“若是他拿文秩交换文大人的下落,我该又如何应对?”

  幸好这李青衫接下来的话语,却是半点也不涉及到文宇轩身上,只听他侃侃言道:“此去野地大概五里处,有一暗坟,想必先生也是知晓的!”他话声一了,有意无意瞥向身后的床榻一眼。

  徐先生知道他眼中含义,这床上曾经待过那从野地中逃出的异族女子,若是自己矢口否认,倒是掩耳盗铃之举了,当下缓缓点了点头,也不应声。

  李青衫继续道:“那坟冢之事,自不必说了,鄙人不关心什么凶物作乱的事情,只关心里边藏着的一件物事!”

  徐先生道:“你看中那宝贝,去把它取了就是,何必要将此事与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说道?”

  李青衫收敛笑容,苦叹一声,道:“这事可没那么简单,要是轻易办到,鄙人也不会在此苦候您老人家了。”

  徐先生淡淡“哦”了声,道:“与咱家有何关系?”

  李青衫沉声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其紧密。”跟着脸往前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三千年前,这世上出了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十二岁出道,仅凭一双肉掌,一对铁脚,便是纵横大江南北,打遍天下无敌手,叱咤风云二十四年,正值巅峰之时却突然归隐不知所踪,您老应该清楚鄙人所指的是谁吧?”

  徐先生眉毛一跳,其实心中早知他所说之人,却是故作不知道:“年代久远,咱家又是尚在年幼之时便入了深宫大院,这些江湖武林中的秩事可知道得不多,还劳烦你详解一番!”

  第二章 旧事前尘(九)

  李青衫眼望着他,笑了笑,内里另有深意,却也不点破,只是继续道:“他的突然消失,让江湖上关于他归隐的原因是众说纷纭,各类传闻多如牛毛,却都是以讹传讹,多不足信。随着年份长了,此事也就慢慢淡化了,就算偶有人将他提起,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李青衫言及此处,举杯饮了一口,吃上一口菜,才又道:“这人从出道到归隐,二十四年间,依仗自身强横的武力,又加迫人的气势,硬是将一个本是血雨腥风杂乱不堪的人杀人世界整理得井井有条,建立得有秩有条,江湖人士不再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而是遇事以礼讲理,以德服人,一切过得井然有序。可自打他失踪后,这些江湖莽汉没了制约,一切又是恢复如旧,重新杀得是你死我亡,天翻地覆。”

  徐先生点头道:“都是一群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日子的江湖人士,热血冲头,如何能够约束得了!”

  李青衫劝徐先生共饮一杯,轻咳几声,才道:“又是过了数十年,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神秘的组织,打着那人的的旗号,做得是扬善惩恶的快意事情。这伙人个个武功高强,都是绝顶高手,自然所向披靡,让那些嗜血的杀人恶徒闻风丧胆,避之不及,江湖又是归于平静,其风气之好,比当年那人孤身一人治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先生摇摇头,叹道:“终归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以暴制暴,只能仇怨更多,那些江湖中人只是暂时屈服于强势之下,不敢出声罢了,表面认同,其实内心难测,如何能够武力降之?”

  李青衫笑道:“老先生倒是深明其理啊!”

  徐先生一时兴起发了肺腑之言,此时闻言才知多了嘴,忙是急咳几声,岔开话题道:“你说了那么多,这事与那荒野暗坟何干?与咱家又有何种关联?”

  李青衫眼神闪闪,捋须笑道:“老先生莫急,且听鄙人继续道来,听下去就明白了!”语气稍顿,再而言道:“众人只道是那人又重出江湖了,其实不然,这些人只是那人隐于深山,呕心沥血数十载调教出来的弟子,共有二十二人,以天干地支命名,其中天干十人,地支十二人,人人各擅所长,均有万夫莫敌之力,端是勇猛无比。”

  他说到此处,突然问徐先生道:“您老可知那人此举的用意几何?他本就将江湖治理得井井有条,却为何突然隐退,数十年之后又调教出一群弟子来,继续做他自己本就已经做好了的事情,岂非多此一举?还白白浪费了数十年的光阴?”

  徐先生缓缓摇头,表示不知,李青衫道:“其实答案很简单,他虽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终究也只是孤身一人,这天地之大,孤单只影之下岂能面面俱到?当时江湖之中,表面瞧来虽是一片祥和之态,其实内里暗流涌动,彼此间勾心斗角,暗算不断。他一人东奔西走,疲于奔命,却是于事无补,这才想了明白,要想有个好的环境,仅凭一人之力,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万般无奈之下,才是起了归隐之心,暗中培植力量,只图有朝一日,便是卷土重来,重建秩序,还民众一片净土。”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

  李青衫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门前,仰视外边的夜景,半响后才缓缓道:“他的想法是好的,可惜有心治理,却是无力回天啊!他的这些弟子,初时还是好的,能够忠实毫无异心的彻底完成他交待的每一件事情,完全不打折扣。可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他也渐渐老得动不了了,老得再也无法用自身威信束缚他的那群弟子们了。于是这群弟子就开始有人出现不和谐的念头。毕竟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被不良风气侵蚀的可能性,更何况无敌于天下,自然有人特别巴结拉拢奉承,又加上见识多了花花世界,有人已经慢慢动摇,生出异心!”

  徐先生手中把玩着酒杯,将它捏在食中二指间转来转去,双眼微闭着,似乎心有所思。

  李青衫转回身来,眼瞧着徐先生,嘴里道:“那老人虽是神功无敌,天下第一,终究还是敌不过老天,两眼一闭腿一伸就此仙游去了。没了师父约束,那些动了贪念的弟子与那些忠于师父思想的弟子,终是意见不合,继而发展到刀兵相见,大动干戈,这场同门内讧相残之争,那是打得天昏地暗,惨烈之极,直到双方斗得筋疲力尽,谁也不服谁,只得是分道扬镳,各立门户。那老人心中希盼的愿景,为之奋斗一辈子,从生到死,却是始终无法得于实现。”

  徐先生眼不抬,始终盯着手中的酒杯不语。李青衫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缓步回到自己的座位旁,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也懒得再往杯中斟酒,拿起酒壶,对着壶嘴直接就是咕噜噜连饮几大口,觉得尽兴了这才放下酒壶,一抹嘴唇,哈哈笑道:“过瘾!”

  他重又坐回椅中,接着道:“从此江湖武林之中,多了两个门派,一曰‘天干门’,一曰‘地支派’,两派各自广纳门徒弟子,江湖中人也纷纷于这两派马首是瞻,各自择营而靠,弄得是势力越来越大。但两派却是死敌,一直互相明争暗斗,纠缠不休。江湖不但不再平静,反而更是混乱,这恐怕也是那老人始料未及的事情,本是想创造一个新秩序,却是乱上加乱,形同一潭浑水,他老人家若是地下有知,只怕也得痛哭出声了。”

  徐先生放下酒杯,皱眉道:“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上,看着天色将亮,你不会想说个几天几夜吧?”

  李青衫嘿嘿一笑,双眼紧盯着徐先生半响,缓缓道:“其实鄙人所说的这些事情,只怕老先生知道得比鄙人更清楚也更详尽!”

  徐先生沉默不语,李青衫又道:“两派掀起江湖纷争,祸乱几百年,到了今时今日,已是发展到第五十代弟子了。这其中,每经历一代弟子,都会选出其中的佼佼者,组成新的十天干,十二地支。一旦新的天干地支产生,上一代的老天干地支们则默默退出门派,归隐山林,让新生力量无拘无束,了无牵绊的放开手脚大胆去行事,保证了他们能够在险恶的环境中尽快接过大旗,成为门派之中的决策者,领导门徒,号令群雄,与对方争霸,一较长短!”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一)

  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声调,朗声道:“而徐老先生您,就是上一代的老地支,子鼠徐若嬴!”

  徐先生眼神一闪,一丝杀气一掠而过,又是低眉闭目,冷笑几声,道:“徐若嬴是咱家进宫之前的俗名不假,可咱家少年时便是待在宫中,一待就是大半辈子,如何能与这些威名赫赫的江湖异士扯上关系?”跟着双眼一开,两束精光朝李青衫射去,咧嘴一笑,嘲讽道:“同名同姓罢了,李先生定是认错人咯,要是那子鼠徐若嬴在此,只怕也没耐心与李先生扯那么多闲话吧?”

  李青衫笑了笑,也不反驳他,只是说道:“好了,正题来了,先生你可知那荒野坟冢中的主人是谁?”他也不待徐先生作答,已是自顾言道:“可是您老的老对头,天干门里的甲阳干吴文道,您俩斗了一辈子,只怕这名字对先生不陌生吧?”

  徐先生表面再装得如何若无其事,内心此时也是无法保持镇静了,手上猛一哆嗦,面皮微微抽搐几下。

  吴文道,真如李青衫所言,这人他的确太熟悉了,熟悉得彼此间就似毫无秘密一般,自打他十岁起,这吴文道就注定是他一生的对手,两人相争了大半辈子,想不到这对家竟然先自己而死了,而且怎么冷冷清清的孤单葬身在此?

  徐先生面呈疑色,心中闪过诸多想法,却都是无法猜出其中的原委来,李青衫在旁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也不出声打扰。

  徐先生想了一阵,忽然省悟过来,仅凭这李青衫的片面之言,如何信得那吴文道已死,而且就葬在那荒坟之中,莫不是他拿话试探自己而已,自己倒是险些失态了,心念一转,忙忙收敛心神,又是一副常态之样,面无任何表情。

  李青衫见他恢复先前不痛不痒的表情,心思何等聪颖,早就料到他心中想法,此时才道:“先生一定奇怪鄙人为何知道得那么多的内情,其实这一切,先生往下听着就会明白!”

  徐先生道:“那咱家可要洗耳恭听了!”

  李青衫道:“这事说来话长,得容鄙人再细细道来!”

  徐先生应了声,算是默许,毕竟说到吴文道的事情,他也是来了兴趣,李青衫道:“甲阳干吴文道他一共收有四徒,三男一女,其中次徒悟性最高,在四人中修为也是最为了得的。以吴文道想来,这第五十代十天干选拔之事,以这次徒的能力,还不是手到擒来轻而易己的事儿,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次徒一路高歌,踌躇满志之时,却败在一个无名小辈的手里。说起来,他败给的这人都不算十天干直系弟子,只不过是乙阴干的一个挂名弟子罢了,平时只做些打杂之活,哪料得一出手,就让天干首席栽了个老大的面子。”

  徐先生嘿嘿冷笑道:“旁支打败了正统,这对吴文道而言,一定是相当气恼了吧?”

  李青衫点头道:“正是,想他身为天干门首席长老,自视甚高,为人极为自负,岂能受此奇耻大辱。按常理而言,本来输了一场也没什么的,还可争夺余下的九个席位,可没了首席之位,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当即宣布他这一脉不再参加余下的争夺,愤而离场。”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二)

  徐先生“嗯”了声,点点头,道:“这就符合了这老鬼的性子!” 他这么一说,就当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就是那吴文道的生死对头,子鼠徐若嬴,只是他如今听得天干门里的秘事,上瘾忘形之下,已是全然忘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了。

  李青衫好似也没注意到这一说,自顾说道:“恰在此时,他那结发妻子却是红杏出了墙,背地里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等他从天干门里出来,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家里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了一张便签,真是屋漏连逢阴雨天,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

  徐先生不耐打断道:“别净学那些说书人的腔调,赶紧的,后边如何了?”他听得自己的冤家对头日子过得如此狼狈,心中暗暗偷笑,已是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忙是催促李青衫快些说下去。

  李青衫道:“其实这事也怨不得他婆娘,他一直沉迷于武学之中,家里只当是摆设,一年到头,他妻子也见不到他几面,整日整夜独守空房,是个女人都是想不通的。长年累月如此,让她渐生怨气,恰巧这时遇上个入京赶考的学子,因山洪阻断前路,借宿她家。那学子温文尔雅,谈吐得体,又是翩翩美少年,短短几日相处,让那女人便是不顾一切的爱上了他。待得他走后几个月,这女人便是抛下一切,奋不顾身追寻那学子的踪迹而去。”

  徐先生哈哈笑道:“这下子吴文道定是暴跳如雷了吧?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真活该!”

  李青衫笑道:“自然如此,他狂怒之下,一把火将他屋子烧了干净,从此以后,他性情大变,整日酗酒,对待几个徒儿非打即骂,苛刻得紧,让他那几个徒儿对他是又敬又恨,又惊又怕。后来不知为何,他又是发起疯来,竟是生生将他那次徒活活打死,余下的四个徒儿心中惧怕,便是从他身边逃离。这让他更是恼怒,只道这些人背叛了他,便是满江湖的寻找这几人,到处放话说抓到一个杀一个,让他那几个徒儿如同过街老鼠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徐先生摇头叹道:“以他的性子,遭受那么大的打击,失心疯还是轻的,只怕是一时想不开,突然背过气去才是正常,唉!”这人虽说与自己缠斗半辈子,好歹也是一代宗师,临了却遇得这等下场,倒也让自己为他生出一丝同情来。
  李青衫道:“这事一晃就是过了三十余年,他那几个徒儿被他逼得很惨,所幸都熬了下来,没被他抓到。后来这吴文道得到消息,知道他那几个徒儿与他那背叛老婆早就聚合在一块,藏到一个偏僻荒凉的地处中,便是气势汹汹的寻来。”

  徐先生奇道:“他那老婆不是去寻那学子了,怎地又与他这几个徒儿聚在一块?”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三)

  李青衫冷笑道:“妾身有意,可郎本无情,她找到那学子的时候,人家早就当了京官,岂还能瞧上你这山野村妇,何况又是已嫁之身,并非黄花闺女。那妇人恼怒之下,便想将他杀了,然后自刎,来个殉情相待。可惜那京官命大,屡屡刺他不得,后来这官是越做越大,她便是再也没机会接近了,伤心失望之下,便离了京城,到处流浪。机缘巧合之下,竟是无意中遇上了正惶然逃命的几个徒儿,大家同病相怜,便是聚合到一块,一起亡命天涯!”

  徐先生突然插言道:“这事说起来,也是因她而起,你们难道都不恨她?”

  李青衫闻言一惊,望向徐先生一脸惊讶,失声道:“先生猜到鄙人身份了?”

  徐先生淡然一笑,道:“若不是其中之人,岂能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知道得如此清楚!”

  李青衫沉默片刻,勉强笑笑,道:“鄙人是吴文道的大徒弟,先生先前所见的那苗疆女子,就是我的大师妹,说起她,鄙人还得多谢先生,正是您老不遗余力的救助,让她能够从死亡边缘溜了回来!”说着起身,给徐先生躬身行了大礼。

  徐先生面露惊讶,心道:“原来这女子是他师妹,苗疆来的,怪不得服饰这么奇怪,她活过来了?”自己当时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再回私塾里,她的生死虽有记挂,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转思一想,又觉不对,这女子年纪瞧来最多双十年华,按着李青衫所言,他们为了躲避吴文道的追杀,一逃就是三十余年,再加先前的年纪,怎么地也应该有四五旬上下了,如何如此年轻?

  想得不明,眼带疑惑问道:“她真是令师妹?”

  李青衫如何不知他的奇怪之处,应道:“正是!先生一定见着奇怪,她容颜为何如此年轻,这事再听鄙人细说一番!”

  此时外边天色已是蒙蒙细亮,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也听得赶早之人的步伐声、说话声,徐先生朝窗外瞥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天要亮了!”

  李青衫面露奇怪之色,问道:“先生不想听了?”

  徐先生笑了笑,道:“咱家反正也无地可去,听也无妨,只是这天一亮,孩童们可就得来上学了。”意下为你还有空闲与我唠叨,东拉西扯?

  李青衫笑道:“从昨日起,孩童们便不用来上堂了,也该是让他们闲下来玩玩,估摸着此事一了,村里又该另请教书先生了!”

  徐先生心中感到一阵酸楚,本就想在此教教孩子,终老一生,未料得风云突变,平地生雷,将他的计划完全打乱,又是过上东躲西藏的亡命日子。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四)

  他正陷于心事间,听得李青衫又道:“培养出这天干地支二十二名弟子的那位老人,在垂暮之年,预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又不甘心一生所学就此埋没,便是将平生所学尽数记载在一册书上。里边记载所杂,可谓五花八门,门门都是世上所没有的绝学,写完后,将它交予二十二名弟子共同保管,这才含笑而逝。哪料得短短数年后,这些弟子竟是起了同门操戈之事,分道扬镳,而这书已是一分为二,两派子弟各得一本残卷,做为镇派之宝,存放在极其隐秘的所在,若没有其他长老一致同意,谁也不能私自翻阅。”

  徐先生思绪翻飞,忆起当年之事,为了护书,他与门里众人,没少与那些觊觎宝贝的江湖异士展开连番恶斗厮杀,日日刀光剑影,夜夜惊心动魄,此时想起,仍是冷汗淋漓,可算是往事不堪回首。

  李青衫顾自道:“这吴文道天资聪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出了天干门后,竟是凭着脑中记忆,写出了自己所看过的那天门残卷部分内容。我们与他在一起时,他要是心情高兴,也是拿出让我们瞧瞧,其中就有驻颜之术,我那两师妹身为姑娘家,特为爱美,也就暗暗记住了,偷偷施练起来。”

  徐先生“啊”了一声,摇头叹道:“怪不得好几十岁的人,瞧起来竟然容颜不老,这神功当真奇妙!”

  李青衫长叹一声,道:“可惜只是残卷,就算拿到天门正品,也只是一半,要想窥知全貌,还得取到地派那书,两本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神功异法。可天门地派高手如云,奇人异士更是多不胜数,要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取到镇派之宝,这是咱们万万不敢奢望的,所以从吴文道手中偷学来的一招半式,就算练成了,也是一时高兴罢了,终究后害无穷。”

  徐老先生听到这里,总算听明了一些事情,开口道:“你是说,你那两师妹虽然驻颜有方,却是内有弊端,所以才想取到那吴文道手中的书册,看看可有解法?而这书册,现今就藏在吴文道的棺内,你们眼睁睁见着却是拿不得,咱家猜得对也不对?”

  李青衫苦笑道:“先生明鉴,正是如此,我那两师妹如今无时无刻不受痛苦煎熬,痛到极处,连觅死之心都有,可谓生不如死。咱做哥哥的,瞧着两妹子捱得如此幸苦,可不能袖手旁观,这才冒险一搏,想要从那墓中盗取书册,从中寻到破解之法!”

  徐先生冷笑道:“只怕没那么简单吧?”一股嘲讽之味浮于面中。

  李青衫一愣,便是明白他话中讽刺之意,忙是正色道:“先生此意,可羞煞鄙人了,鄙人真有他意,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只要寻到解法,立时将书册焚毁,绝不多看一眼!”

  徐先生瞧他信誓旦旦一副情急模样,只是一味冷笑,也不答话。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五)

  李青衫知他不信,也是无法辩白,只得长叹一声,徐先生这才开口道:“就算如此,与咱家又有何等关联?”

  李青衫道:“素闻天门地派所藏两书,里边记载的绝学,都是互有攻守,门门相生相克,先生曾贵为地派首席长老,定也瞧过里边内容甚多,不知可曾见过这驻颜术的破解之法?只要先生能够不吝告知,那坟中之书,不去要也就是了!”

  徐先生暗道:“原来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要套出书中的绝学,这算盘可打得精!”当下摇头道:“年代久远,咱家脑子又没你们师父那么好使,可全然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算里边提到什么只言片语的,也是记不得了。”

  李青衫面露失望之色,“哦”了一声,也不追问,只是道:“那先生一定知道如何破解那吴文道棺中法咒吧?你俩相斗半辈子,彼此间可谓知根知底,他所布下的法咒,先生定有解法!”

  徐先生心中偷笑,思道:“你拐来绕去,还不是想要开棺盗书?”嘴里淡道:“这话可听得不明了,不就一破烂木棺,砸烂就是了,还要何种解法?”

  李青衫面色一变,面色略显尴尬道:“先生此话,可是笑话我等晚辈了,这木棺表面看似简单,其实内有乾坤。吴文道那厮一生精于算计,对风水学术又是研究颇精,他选在那地将自己埋了,就是隐合天地煞气,再加棺盖棺身上都划满法咒,便是想让自己变为厉尸恶鬼,就等有人上门将其唤醒。鄙人那师弟师妹傻乎乎不明其理,立功心切,冒然将坟冢破坏,又是擅自开了棺,引发法咒生效,所以才遭了大难。”

  徐先生淡淡道:“不就引发尸变么,按着你的造诣,想来道法修为也是不低,将它收了不就得了?”

  李青衫摇摇头,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吴文道生前便是道法大家,又能死后化为厉尸,却是与一般凶物大大不同,可谓尸王级数的。它破棺伤人,却又重返棺内,能经受得住烈日烘烤,夜雨侵袭,黑白不惧,周身上下毫无瑕疵,威力端是非同小可。鄙人说来惭愧,道行浅薄,拼着老命,也只能将棺盖重又合上而已,哪里还敢再开?”

  徐先生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那棺盖,是你给合上的,面对凶悍尸物,近身盖棺,还能全身而退,也算道行不浅了。”

  李青衫继道:“所以唯今之计,只能指望老先生伸手相助,帮鄙人几兄妹一把!”又是长躬到地,久久不起。

  徐先生道:“咱家拖着一具快要如土的残破之身,你们都办不到的事情,咱家又能有什么办法,你们只怕是寻错人咯!”一拄拐杖,颤颤巍巍的便想起身。
  李青衫立起身来,待得徐先生快要走到门口,突然出声道:“你助我等,我给你文秩!”他知道如今不需要再客气,便是不再自称鄙人长鄙人短的。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六)

  这一话果然击中徐先生的软肋,使得他不由停住步子,转回身来,双眼变得冷寒无比,冷声道:“这么说来,秩儿是被你等掳去的?”

  李青衫微笑不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徐先生双眼如同利剑,盯着他一瞬不瞬,就想射入他心腹之中,看个清楚,辨个真伪。

  那李青衫也是丝毫不惧,双目回看着徐先生。对峙良久,徐先生才叹了一声,慢慢踱步回来,又是缓缓坐回到原位上,不管他话里真假,自己都得信他一次了。

  李青衫又是换上先前那副卑微的笑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考虑好了?”

  徐先生冷哼一声,应道:“那你且先说说,这吴文道追杀你等,怎么又到了此处了?”

  李青衫听得他追问,知道他定是同意相助了,不然也不会问得那么清楚,心中窃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恭敬答道:“我们与师娘逃到的偏僻之处,就是此地,当时徐老先生已是早先一步来到这里了,只不过咱们不显山不露水的默默过日子,老先生定是认不得的。后来吴文道追来,他经过连番刺激,心智早失,面容大变,老先生已是认不得他,而他满门心思都在咱们身上,也是想不起先生你这位大仇敌了。见得他追来,咱们怕得要命,可实在也无地可逃了,也不想逃了,灰心绝望之下,只能任他找上门来,默默等死!”

  徐先生听得瞪目结舌,半响回不过神来,缠斗半生的死敌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多年来两人竟是相安无事,谁也认不得谁,这事说出来,能有多荒谬就多荒谬。

  李青衫苦笑一声,道:“谁想到,他神智早变得稀里糊涂,多年的信念一直支撑着他找到咱们,可真的一旦面对面,他却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师娘是他老婆,咱们是他的弟子,到底其中发生了什么,他却是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咱们事先想到的等等最坏结果,一个也没遇上,一群人就这么提心吊胆的生活在一块。”

  徐先生叹道:“咱家也是万万没想到啊,当时你们是住在哪?”

  李青衫道:“就在村尾,本是一处佃户所在,咱们给了他钱,让他买了块地,搬了出去,而咱们将他的屋子重新翻修一番,从一间破茅屋变成一个大院子,就这么住着。这滋味可不大好受,明里看得就似一家人,其乐融融,可实际却是怕得要命,害怕那吴文道几时突然清醒过来,记起前尘旧事,一下子把咱们杀了个干净!”

  他拾起酒壶,一顿狂灌,将壶里剩酒一下子饮个精光,一抹嘴,才又道:“初时咱们也想过,趁着他脑子糊涂,不防备咱们之时,抢先出手将他杀了。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做起来就不易了,这吴文道虽说疯疯癫癫,但不聋不瞎,一身本事更是高得惊人,别说咱们这几人,就是多上几倍的人数,也是不够他杀的。”

  徐先生点点头,道:“他的确厉害,咱家与他交手十余次,每每都是全力施为,却没有哪次能占到便宜,差点都输给了他!”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七)

  李青衫笑道:“先生谦虚了,您没占到便宜,他何曾也占到先生的便宜?”这话说得徐先生很是受用,轻轻点头,微闭着眼,似乎又是沉湎于往事之中。

  李青衫见他如此,也不再出声打扰,良久后徐先生才徐徐吐出一声气,道:“那后来怎么着了?”

  李青衫忙道:“后来咱们几个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在八年前,趁着他疯疯癫癫出门,也不知上哪玩去的时候,又是逃得远远的了。可这次说也奇怪,未见得江湖传闻说他重新露面,似乎把我们忽略了。直到一年前,咱们才得到确切消息,说他死了,初时还不敢相信,他虽然神智不清不楚,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怎么短短几年时间里,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半信半疑之下,鄙人回来一瞧,还真是死了,兴奋之下,这才叫大家伙一起回来,那喜悦心情,当真难于言述!”

  徐先生眼睛一睁,冷声道:“你这话是真是假?他未在江湖露面,你们又逃得远远的,如何得知他身亡的消息?”

  李青衫似乎早知他有此一问,不急不忙应道:“我们出逃之前,又是找到那佃户,给了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让他帮我们时时留意这疯子的动向,我们每逃到一个地方安身,都会与他互通书信,询问情况,这消息,就是他传给咱们的!”

  徐先生问道:“那佃户,如今在哪?”他万难相信吴文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应是被人暗中施了手脚,定是暴毙而亡的。

  李青衫微皱眉头,道:“怎么,先生不相信鄙人的话?”

  徐先生尚未答话,听得屋外一女声冷冷道:“他既然不信,何必硬扯着他帮忙,老身就不信没了他,咱们还办不成事了?”

  李青衫闻声面色一变,忙是快步迎至门口,将一妇人搀扶进来,嘴里言道:“师娘,一大早的您怎地来了?”

  徐先生端坐不动,冷眼瞧去,见得这妇人年纪与那李青衫相差不了多少,五官精巧,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吴文道英雄一世,临到老却是在她身上狠狠摔了个大跟头。

  那妇人听得李青衫的问话,冷道:“老身是过来瞧瞧,你们说了一夜的话,可谈得怎么样了?”

  李青衫陪笑道:“徐老先生已是答应了,只是天色初亮,没地儿可去,就在这儿与青衫拉些家常罢了!”

  搀那妇人坐到他原先的位子中,自己则恭敬站在一旁。那妇人瞧了徐先生一眼,淡淡问道:“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亡夫生前的死敌,子鼠徐若嬴吧?”

  徐先生心中暗道:“你这贱妇方才口气狂妄,此时又明知故问,何况吴文道尚在生前,你都已经将他抛弃,此时还口口声声自称他的妻子,可真够不要脸的,只怕贪的还是那棺中的宝贝,若不是秩儿挟在你等手中,咱家说不得可要替那吴文道狠狠教训你们一番!”心下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八)

  那妇人扭头问李青衫道:“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了吧,这其中利害关系可曾点到?”李青衫微微颔首应了。

  徐先生心中冷笑,忖道:“只要帮你们将那书从棺中取出,救得秩儿回来,定饶你们不得,咱家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谁敢对咱家这么光明正大的要挟威迫过!”想着委实恼怒,却又不得生生将满腔火气压下不发。

  当下强作欢颜微微一笑,道:“两位误会了,咱家这么一问,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想寻那佃户问个明白!”

  妇人道:“你有何话,问老身也行,尽可给你解答清楚!”

  徐先生心头火气腾腾,暗道:“你才多大年纪,竟敢在咱家面前自称老身,倒是够狂妄的!吴文道能追你们三十余年,让你们寝食难安,咱家也能让你们后半辈子生不如死!”

  杀机一现,主意已定,心下略微平静,嘴中道:“那吴文道猝然身死,谁给他埋了,选地如此准确,还有这棺上所刻的法咒,可非一般乡野村民能够做得出来的事儿吧?”

  妇人还在沉吟中,李青衫抢先答道:“这事鄙人也问过那佃户,据他所言,这吴文道是自己将自己埋了。”

  徐先生“哦?”了一声,奇道:“这天下怪事层出不穷,可哪桩哪件,还未曾听说过有死人还能自己将自己埋了的?”微微摇头,多有不信之色。

  李青衫忙道:“事情是这样的,那吴文道估摸着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便是自己选地挖坑,放置棺木,然后自行跨了进去,让人从外填上土,这佃户正巧是他所雇来填土之人,所以知道得清楚!”

  徐先生惊道:“就这么将自己生生活埋了?”心中震惊却是难以言表,活埋自己,不但勇气极大,而且坟冢间必是怨气冲天,亡灵一旦醒转,极为暴戾凶残,看来这吴文道是有意为之。

  他脑间急转,便是明白,为何这吴文道临死前不将这书毁掉,而是将它陪葬,必是拿它当诱饵了,他明白他那几个徒儿贪念不减,必来寻书,便这么一弄,只待挖坟开棺,就能将其唤醒,这计当真毒辣得紧。

  再一寻思,又觉不解,若事情真是如他猜测的这般,说明这吴文道心思缜密,脑间清楚得很,根本不是个忘性极大的疯子,先前种种作为皆为故意假扮。只是他为何如此却是难解之极,以他之能,完全可以将这几人直接毙于掌下,了结恩怨,何苦如此装疯卖傻,甚至用上自绝之法?

  而且棺中之书,若是用来做诱饵的,真真假假也是难定,估计原书已毁,此时藏在棺内的,不过一本假书罢了。

  徐先生思来想去,越想越惊,也是越想越糊涂,完全被吴文道这奇离古怪的想法难住了,对吴文道这等高手来说,杀人泄愤还不容易,为何偏偏绕这么一个大圈子,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来杀人,可就难以理解了。

  徐先生瞧了瞧眼前两人一眼,心中又道:“不知这些人猜不猜到吴文道的真实意图,不过想来就算猜到,心窍已迷的情形下,他们也必会铤而走险的!”

  第二章 旧事前尘(十九)

  他这边默默想着,那李青衫也是顾自说着道:“起初这事那佃户死活不愿意干,毕竟生生将人活埋,事后要是让人知晓,可是要吃官司的,吴文道便是立下字据,证明佃户清白,又是给了银子,那佃户才勉强同意。鄙人再一细问之下,那佃户才说道,这吴文道入棺之时,身无长物,便只带了一本蓝皮书册,不止一次让他看见,可是瞧得真真的,决计错不了!”

  徐先生心中偷笑道:“这就对了,既然是饵,自然是要人故意看到的,不然这消息怎么放得出去?”

  待得李青衫言罢,妇人双眼紧盯着徐先生,缓缓道:“怎么样,这解释够清楚了吧,其实也没必要解释,因为那娃娃的性命,可全在先生的手心里攥着呢!”

  徐先生站起身来,不应一声,缓步行到门口,仰首看着天边,心间波澜起伏。
  先前早看过那棺上的法咒,虽不易解,但也并非全无解法,他自信能将棺中之书取出,但吴文道布下此法,只是用来对付他这贱婆娘以及他的几个徒儿的,自己横加插手让他以命换来的计策落空,想想都于心不忍。

  吴文道虽是自己死敌,但交手次数多了,谁也打不过谁,两人早是心生惺惺相惜之意。识英雄重英雄,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如今他落得众叛亲离的凄凉下场,自己也是替他难过,岂能还要坏他好事?

  可若是不应允这些人的话,文秩可就性命难保,就算事后替他报仇雪恨,也换不回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了,这事该如何决断,颇让徐先生头痛,为难之极。

  那妇人冷冷道:“徐先生还在考虑什么?”

  徐先生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笑道:“几时动手?”

  那妇人面色一喜,道:“宜早不宜迟,若是先生有把握,就今日开棺如何?”

  徐先生面色一跳,这女人忒也心急了,如此凶坟,再加怨气冲天的凶灵,岂有说开就开的,虽然他有把握能取书并全身而退,但也得好好准备妥当才行,冒冒然就去冒险,只怕连自己性命都得搭了进去。

  见得他还犹疑,李青衫笑着道:“先生,可有难处?”

  那妇人哼了一声,道:“想打什么歪主意,那娃娃可就受苦大了!”

  见她三番几次拿文秩威胁,徐先生心头火气又起,思道:“也罢,将书交给你们,待得文秩脱险,再将你等杀了,也算为吴文道报了一仇!”便是应道:“让我瞧瞧那孩儿,不然如何肯定他就在你们手中?”

  李青衫正想答话,那妇人已是笑出声来,随后笑容一收,冷道:“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本钱,要不就答应我们,要不就见到那娃娃的尸身!”这话说得甚为无礼,连李青衫也不禁面色变了变,觉得甚为不妥。

  徐先生也是冷笑数声,反唇相讥道:“要是你们杀死那孩童,认为还能安然逃出我的手掌心?只要那孩童有三长两短,就算你们藏身天涯海角,咱家也定能让你们为他陪葬!”这话说得冰冷之极,话里间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

  那妇人面色一变,嘴唇张张,李青衫已是抢先出声,打圆场道:“先生莫怒,只要这事一了,咱们定将那孩儿生龙活虎的交到您手中,保证他一根汗毛都不掉!”

  徐先生冷冷哼了一声,道:“那敢情好,希望你们说到做到!”扭头继续往门外眺望,又是对李青衫言道:“你先去镇上替咱家准备一些物事,后日子夜,带上那些东西到荒坟处与咱家汇合,不见不散!”这不见不散四字说得语气颇重,似在提醒李青衫莫要爽约。

  李青衫忙不迭的应了,徐先生让他取过纸笔,罗列了一大堆的杂物,话一说完,也不顾屋中两人的反应,拄着拐杖一步一点朝外行去。李青衫与那妇人面面相觑,耳中听得屋外声儿点点,去势极快,转瞬便是去得远了。

  文秩蜷缩在地中,浑身疼痛难忍,眼泪齐刷刷的往下滑落,此时此刻,倍想家中亲人,若他们在此,岂容别人如此虐待自家的孩子。

  方才又不知为何,自己还在猪舍中的茅草上睡得正香,莫名其妙间便被人扯起,还没看清是谁,劈头盖脑就挨了一顿毒打,待得回过神来,才见得是那翠儿满面火气,对他是又踢又打。

  这种情形对文秩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每次这婆娘在外边气一不顺,就拿他撒气,从来没有任何理由。

  他在地中拼命缩着身子,极力咬着牙根,忍着剧痛不让自己出声。因为他知道这翠儿不知为何,凡一打他,他若是开口哭喊,呻吟声越大便挨得越惨,若是不吭不哈,她打累了也就自行离去了。

  这次也是如此,她见得文秩缩在地中就似一具死尸,不动不喊,仍由自己的拳脚落到他身上,打了一阵也觉得无趣,气哼哼的罢手扬长而去。

  待得见她身影晃出院门去了,文秩这才将硬憋在肚腹中的一口寒气吐出嘴来,浑身疼痛得就似散了架,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怕让那婆娘知道,也不敢大声。

  脚步声响,细细碎碎朝这边移来,他怕是那婆娘去而复返,又是忙忙闭嘴,躺在地中装死。

  一人走至他身旁,叹了声气,声儿熟悉,不是那翠儿,却是那待他不错的异族女子,文秩这才放下心来,转过身来睁眼朝她瞧去。

  她见得文秩望向自己,便是蹲下身来,从腰间取出一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递给文秩道:“这是疗伤圣物,含在口中让唾液化开,这才吞服下去,对内伤外患有奇效!”

  文秩眼带感激,伸手接过药丸,忙是塞进嘴间,待得药丸落了肚,这才称谢道:“谢谢姐姐!”

  那女子掩嘴娇笑一声,道:“什么姐姐,只怕我比你母亲年纪都大。”站起身来,带着一串笑声转身就走。

  文秩听得不明,怔怔望着女子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只道是她与自己开玩笑罢了,容貌如此年轻,岂能比自己娘亲的岁数都大?

  正奇怪间,又是听得院外传来叽叽咕咕的对话声,似乎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的听来语气有些不悦,而那女声,正是刚刚从这里离开的那女子。

  他爬起身来,将身子贴到墙中,慢慢往院门处移去,走不到几步,便被铁链拉住,但也是将那对话听得清楚许多。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一)

  只听那男的气哼哼道:“师妹你说说这贼婆娘是不是想找死,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差点让那徐若嬴发怒翻脸,坏了大事!”

  文秩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徐若嬴这三字,不正是徐先生的大名么,忙是按捺住激动难抑的心情,屏声静气,竖耳倾听。

  那女子劝道:“师哥,如今大事未成,咱们还得忍着点,再说,三师兄如今半死不活的瘫在床上,也总得有人照顾,她那贱种倒是个干丫鬟的料,有她伺候着,没了后顾之忧,正好可以让咱们放开手脚去行事。”

  那男的冷冷哼了一声,语气忿愤道:“只要大事一成,这母女俩留着始终是个累赘,弄不好还是祸害,到时……”

  听得那女子“嘘”了一声,忙忙止住他的话头,道:“师哥,隔墙有耳,对了,那母女俩上镇去了?她们……”脚步声起,声儿渐小,想来是边走边说,离得远了再也听得不清。

  文秩听了没头没脑这几句话,那徐先生的下落也是未曾听到,不由满心懊丧,坐下地来,思道:“他们口中所说的母女俩是谁?该不会又是与我一般,被他们祸害掳来的人?还有那件大事,又是所指何事呢?”跟着又想道:“算了,我自身都难保,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就看他们几时将我杀了就是!”想到这里,估摸着也等不到再见到家人的那一天了,不禁苦笑连连,暗自神伤。

  匆匆两日过去,这日夜深,乌云密布,将天色遮得严实,星月全都看得不见,使得天地间尤为黑沉,伸手不见五指。

  荒野之上,风吹草动,几点亮光在其中缓缓移动,忽闪忽暗。

  那亮光皆发自四人手中的风灯,一男三女,正是李青衫一行人,脚下踩着坑洼不平的泥地,一路蹒跚,慢慢朝深处移去。

  到了那荒坟处,早见得地中竖起一高高竹竿,约莫两丈来高,上边串着四个白皮灯笼,正随着厉风左右摆动,各盏上皆书有一黑笔大字,从上至下连起来便是“归尘化土”,笔力刚劲,笔法潦草,颇有名家大气。

  地上满是冥币纸钱,白幔飘飘,被劲风吹得漫天乱舞,四处飞撒,映出一派苍凉悲怅之态。

  四人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愣神半响,待回神过来这才发现,其中并没那徐先生身影,除了这些白剌剌的事物之外,眼中所见,耳中所听,不过是那几堆黑土,齐人高的草簇,还有那漫天呼啸的凌厉风声。

  异族女子曾在这吃了大亏,此时有些胆怯,冲李青衫颤声问道:“师哥,你说那徐老头会不会骗了咱们,让咱们前来,他却走了?”

  李青衫面带疑惑,眼神多变,但还是肯定道:“不会,徐先生既然说要咱们来此汇合,他一定会来的,不然他先在此布下这么多名堂作甚?”

  那妇人冷笑道:“难说,这世上欺世盗名之徒多如牛毛,可也没见过有几个是真本事的!”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二)

  李青衫背对着她,闻言眉头微皱,咬了咬牙,也不出声。倒是那异族女子劝那妇人道:“师娘,这徐先生能与师父齐名数十年,一定是真有本事的,否则还不早让师父一掌劈了?”妇人冷笑数声,不再开口说话。

  坟坑里突然冒出一人话语声道:“这姑娘的话咱家爱听,你们这死鬼师父不是整天胡吹自己天下无敌么,不也没能拿我这身老骨头怎么着,现在倒好,还躺进棺材里了!”正是徐先生的声音。

  四人冷不防听他说话,吓得大惊,定一定神,忙是朝前数步,往坑内瞧去,见得他合身躺在棺盖上,闭着双眼,就似睡着一般。

  翠儿没好气骂道:“你这死老头,深更半夜躺在这里说话,是想将人吓死不成?”这话吐出太快,李青衫事先不知,听在耳中已是来不及制止,只得暗暗跺足叫苦。

  徐先生听到这话,双目一睁,两道精光朝翠儿面上射来,冷道:“你这娃儿声音好熟,不知在哪听过?”

  李青衫忙是岔开话题,问道:“先生躺在里边作甚?”

  徐先生缓缓爬起,上到坑边,弹去身上尘土,这才慢悠悠答道:“与你们的死鬼师父说悄悄话,问他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可好?”这话说得虽是玩笑话,但也让四人禁不住心中打了一寒颤。

  徐先生见得他们面有惊惧,打了个哈哈,淡然道:“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们怕甚?”

  李青衫笑了笑,笑容甚是勉强,将自己身上背着的背篓放下,指着里边堆放得满满当当的物品道:“先生,你吩咐置办的物品,都给您取来了,该如何开始?”

  徐先生又看了看那翠儿一眼,目中颇有疑惑,便是弯腰从那些事物中翻出几把大香,分递给各人点燃,然后才道:“给坟冢四周都插上香,记住,心要诚,意要善,它毕竟生前也是你们的家人!”

  几人应了,很快便是将坟坑四周插得是满满当当,星火点点,香烟袅袅,那浓重的烟雾顿时在这不足一丈见方的地处弥漫开来,熏得几人都是睁不开眼。

  徐先生又是取了三盏小杯,一壶清酒,置于坟首,唤来四人,道:“给它斟酒喝,每人三次,每隔一刻钟一次,不得偷懒慢待,否则这棺咱家如何也不启了。”言罢便是负手行到一旁,背对坟冢席地而坐,也不再向这边瞧来一眼。
  那妇人言带不满道:“白日不来,偏要子夜才来,还啰啰嗦嗦故弄玄虚,哪来这般多的臭规矩?”

  李青衫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带头拾起酒壶,先给那排成一列的三盏酒杯恭恭敬敬依次倒上了一点酒水。

  异族女子已是依样而为,待得做完,便是立于一旁等待那妇人与翠儿,这两人面色难看,甚为不愿,但在李青衫与那异族女子的炯炯目光下,也不得不上前来,勉强做了一遍。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三)

  徐先生虽是眼不看,但是耳听着,听得四道酒声依次斟过一遍,便是缓缓道:“再等一刻钟,便打第二道,直到三道斟完,便可开工!”

  那妇人听得如此麻烦,冷哼一声,正要开口,李青衫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惹怒徐先生,忙是抢先笑道:“先生放心,这个我们理会得!”徐先生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等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将三道酒水斟完了,徐先生才站起身来,行到坟头,低语默念,几人只见他嘴唇蠕动,却无声发出。

  良久后他猛地一喊,道:“杀鸡!”李青衫对此也是熟门熟路,听得他这一喊,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只雄鸡取出,手腕一抖,已将两鸡头拧下,鲜血迸涌中,将两鸡身扔到坟坑内,那两只无头鸡身在里边扑棱棱一阵子,也就再无声息了。

  徐先生这才问道:“黑狗血可曾备好?”

  李青衫点点头,从背篓中拿起一瓷罐,徐先生道:“沿着棺盖淋下去吧!”李青衫面色凝重,依言照办。

  徐先生待得他将罐中狗血悉数淋光,又道:“洒白灰!”

  那异族女子与李青衫一道,从背篓里拿出两袋胀鼓鼓的纸囊来,对着坟坑拆开,将里边盛装的事物尽数倒了下去,白雾升腾,一股呛鼻的气味充斥各人鼻间,是石灰粉。

  几人皱眉退开,待得灰烟散尽,徐先生才又道:“取黄纸笔砚来!”李青衫闻言又是取出一叠已是折好的黄纸来,与异族女子一道,将它在地中展开,竟是一张长一丈,宽三尺的大纸。

  徐先生取过笔砚,站在纸前稍一沉吟,便是唰唰写开了。随着他手腕抖动中,笔下呈出一个又一个奇里古怪的字画来,忽大忽小,笔划歪来扭去,都是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其中也偶有几个文字,但与这些符号搭配,却就不明何意了。
  徐先生写了一阵,又是停住笔,闭目沉思片刻,又才动笔。如此一来,写写停停,费了良久时辰,总算将一张黄纸全是写上密密麻麻的字符。

  李青衫立在旁处瞧着,越瞧面色越惊。他也是个道法行家,认出这是法咒,可脑中搜罗,却又认它不得,别于世上任何一种现存的咒符,根本瞧得不明,想来一定极其厉害。

  徐先生站起身来,将笔一扔,面色淡淡,道:“将此纸有字一面朝下,粘于棺盖中,待得鸡鸣数遍,四更天之时,便可开棺取宝!”

  四人听得大喜,倒是那异族女子欣喜过后,仍有些不放心,问道:“就这么简单?那老鬼不会再跃将出来吧?”

  徐先生道:“万事有咱家撑着,一会儿咱家替你等把书取了,不过有话在先,书一到手,咱家也要见到那孩儿才行!”

  李青衫嘿嘿笑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在先生面前,咱们断不敢做出背信弃义的龌蹉事儿来!”言罢朝那异族女子打了个眼色,那女子会意,与翠儿一道,转身就走。

  徐先生冷眼瞧着两人身影隐入远处黑暗中,知道定是赶去文秩身旁,也不做任何反应,心里却是冷笑连连,早就打定主意,一会只要见得文秩,便是大开杀戒。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四)

  李青衫也是另有所想,他知道徐若嬴一身功力,不在吴文道之下,如今自己这一行人,已是与他结下梁子,心中自然也在盘算着,一会如何取到书后而又能安然离去的法子。

  虽然他早与那异族女子反复商讨过各种应变之策,但身在现场,情况瞬息万变,只能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了。

  当下取过那黄纸,壮着胆子下到坑中,依着徐先生的话语,将那黄纸覆粘在棺盖之上,做完这一切,又是跃出坑来,寻地而站。

  那妇人则是坐到一旁,盯着那坟坑怔怔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或许又是忆起当年她与吴文道在一起时的种种?

  各人各想,谁也不说话,山风在远处呼啸,犹如万兽奔腾。不知不觉间,听得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又是过了许久,直到鸡鸣声不绝,徐先生才身形一动,跃下坑中。

  李青衫与那妇人知道时辰已至,不由猛地提起心来,不约而同齐齐赶到坑缘,朝下看去。

  只见徐先生双手探入棺盖边缘,猛一发力,已是将棺盖掀起,放到一旁。李青衫与那妇人面色一变,齐齐后退数步,只待情势不妙,立马转身就逃。

  徐先生回过身来,再一俯首,见得棺内白毛飘扬,形如蛛丝,其中躺着一尸,浑身赤裸,皮肉干涩,呈乌黑状,双手平放与身侧,十指如刀。

  此时它双眼禁闭,一动不动,就似睡着一般,看来徐先生的封锢之法已是奏效,见得里边全无动静,李青衫二人又是大着胆子行上前来观望。

  徐先生弯下身子,伸出手去,将那尸嘴掰开,见得里边厉牙尖长,其中上下各两颗犬牙,又长又粗,如同利刃,看得骇人之极。

  徐先生眉头微皱,稍一沉吟,又是掰开那尸双眼,见得里边空无一物,眼球早就腐化不见了,只有两个黑糊糊的大窟窿。

  李青衫见得他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怕迟久生变,忙是低声提醒道:“先生,办事要紧,搜搜看其身上下,可见那书?”

  徐先生点点头,在棺内上下摸索起来,无意中触到那尸物双肩,心头猛一激灵,吓了一大跳。

  这尸双肩锁骨与肩胛骨已是齐齐断裂,因皮肉早就干涩,紧贴骨架,这一摸很是清楚明白,决计错不了。

  这就说明,吴文道未死之时,一身武学已是废了。他一身功力高绝,放眼当世,能胜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况且挟天门之威,谁敢轻捋虎须,将他弄得如此狼狈?

  徐先生心中默念一遍当世武学高人的名字,都觉得断无可能,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天门地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吴文道无冤无仇,万万不会对他下手。退一万步而言,就算其中有人想对吴文道不利,最多也是小胜,还不至于强横到让吴文道彻底丧失还手能力,伤得如此之惨。

  他想来思去,心中着实疑惑难解,边上李青衫不明其理,见他愣着发呆,一味催促,徐先生被他烦得回过神来,想想一时间里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

  至少从这一点里来瞧,也就让他明白了先前疑惑之处,这吴文道根本没疯没傻,种种一切都是假意为之,而造就这一切的缘由,就是这肩骨。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五)

  他当时功力尽失,形同废人,已是无力泄愤,可又心中不忿,脾气死硬之下仍是寻上门来,吓他那些徒儿以及背叛他的女人。

  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这些人再次出逃后,他并没像先前那样满世间的寻找,而是默默守在原处,他也实在无力再外出了。

  对他这种性子的人而言,让他求人相助简直是奇耻大辱,所以才想出这出以命相搏的损招来,损人不利己,就算死了也要泄愤。

  徐先生暗暗摇头,叹了一声,这其中的玄机,他是不会与坟上那两人说的。又是摸了一阵,在尸物的身下,总算寻到一硬物,他一把抽出,是个用防水布裹着的小包,从形状来瞧,应该正是那李青衫等人急于得到的书册。

  那一直沉寂无声无息的尸物,此时双臂似乎有些异样,这是行将尸变的征兆,徐先生忙是俯下身子,在其耳边低声道:“老家伙,你的仇怨,徐若嬴帮你!”那尸物似乎听懂人声,又是重归静无声息的模样。

  坟上两人看得不清,眼见徐先生手中拿到书册,早是双眼放光,却见得徐先生磨磨蹭蹭,就是不出坟来,等得很是不耐。

  徐先生将书册塞进怀中,一转身,又是复将棺盖合上,这才脚下一点,跃出坑来,却是站在坑对面,与李青衫两人隔坑冷眼相望,不言一声。

  李青衫不明其意,迟疑道:“先生,您这……?”

  徐先生哼道:“咱家可是说好了,未见孩子,这书不能给了你们。”望着坑中一眼,又道:“还有这坑,把它填了吧,怎么说也是你等长辈,让其日晒雨淋的,你们良心何在?”

  书未到到手,李青衫不敢违逆,忍着性子一一笑着应承了,跟着又从背篓中取出一支烟花来,放到地中引燃了,“嗖”的一声,一束绚丽的亮光直冲云际,在高空爆裂开来。

  徐先生仰首瞧着天际中那抹亮光消失,不明其意,李青衫已是笑着解释道:“鄙人让她们将那孩子领来。”徐先生缓缓点头,也不出声。

  文秩赤着脚,跌跌撞撞在满布碎石的地中行走着,那些碎石刺得脚板生痛,着实苦不堪言。

  而那翠儿手持铁链,拖着文秩,就似故意整他似的,在前边那是行得飞快,一步迈得比一步大,让文秩紧跟其后,不时倒抽凉气,脚下蹦蹦跳跳。

  她若是觉得文秩走得慢了,便是回过身来,又是打骂一阵,这才又重新上路。
  那异族女子跟在文秩身后,瞧得于心不忍,不时皱眉,初时也不出声,看得久了,见得文秩实在可怜,便是出声劝那翠儿道:“走慢一些吧,你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只怕一会让那老家伙瞧着了,恼怒起来,定是对咱们不利!”

  翠儿冷哼一声,语气中甚为不屑,不过前行的步伐倒是减慢下来,不再风风火火,看出她心中还是怕了。

  文秩在那猪圈中被她们拖起,一路无话,本还以为要拉他出去杀了,正哀伤间,听得这异族女子的话语,心中一动,想来她们是要将自己带去见什么人,从女子口吻来看,这人一定很是厉害,让她们甚是忌惮。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六)

  突地心中一喜,暗道:“一定是徐先生,除了他老人家,谁能让这些人噤若寒蝉的,看来先生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了,所以才威逼她们将自己放出!”想着就要重获自由,脱离这般形如牛马的苦难日子,实在高兴,身子也不由轻了起来,脚下也好似没那么疼痛了。

  他辨着地形,知道离村庄很远了,是通向东边的一条山道,平日里是山民采药的一个去处,因险境甚多,除了药民,很少有人来,很是荒凉偏僻。

  他也不知道徐先生该在何处等着,怎么会选择这么个荒凉所在?但想着既然就快脱困了,他也懒得去深究其中缘由,只盼见着先生越快越好。

  山道渐陡,竟是进到一大山中,绕着山体盘旋往上,其中多有破败之处,有些地处仅能勉强通过一人,往脚下看就是万丈深渊,文秩手脚受缚,行动不便,要不是有身后那异族女子相护,只怕有好几处地方已是摔将下去了。

  攀到一半,路道险之又险,加之视线不明,异族女子怕文秩再出意外,抢先几步,将他一把扛在肩上。前边翠儿觉得手中铁链有异,回头瞧了一眼,嘴唇动动,却无话发出,将那铁链抛出,异族女子伸手接过,也是绕在自己另一肩中,往前健步如飞,很快就是超过了翠儿。

  行了一阵,前边再无路,而是一道绝壁,高耸入云,被药农踩出来的路道到此戛然而止。女子低声对文秩吩咐道:“抱紧了!”文秩忙是移到她背中,双手一举,连同铁索套过她头部,死死箍住了她的颈部。

  那女子向前一跃,已是上了那绝壁,手脚并用,竟是身轻如燕,在这笔直的绝壁中如履平地,不多时已是攀到一半。

  她感到颈部中文秩紧扣的双手有些放松,这是力竭的前兆,也难怪,文秩连接数月来,吃不饱睡不暖,又是整日受尽虐待,早就身心疲累,如此仅靠双手支撑悬空吊着,哪里坚持得住。

  她心中暗暗焦急,在悬崖中部,上不上下不下的,有些什么闪失就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当下咬紧牙关,加快动作,飞快朝上攀去。

  随着那女子的身形起伏,文秩感到双臂酥软,力有不逮,额上已是泌出豆大的汗珠来,仍是死命坚持着,但互相环扣着的十指,渐渐松开。

  再上一阵,终是坚持不住,双手一松,身子已是朝下滑去,但也只是虚惊一场,因为锁在手上的铁链,此时已是卡在那女子脖中,将他双手死死拉住。
  女子脖中一紧,勒得她有些气闷,所幸文秩营养不良,身子轻瘦,她稍一运力,绷紧颈部肌肉,还能承受得住,当下也不理会身后的文秩情形,拼力继续向上。

  文秩有铁链相助,只要那女子颈部无碍,他就没事,只是扣在腕中的铁环,因承重之因,紧紧勒进他手中皮肉之内,随着颠簸,渐渐划破皮肉,与骨骼相磕,渗出鲜血来,疼痛不已。

  他小小年纪,也算是坚强,知道此时最不能让那女子分心,双腕上虽是不断传来剧痛之感,他硬是紧咬牙关,不吭一声。

  待得那女子身形一松,吐出一口长气,文秩睁着已被汗水模糊的双眼,环顾四周,原来已是到了山顶,看着此山长得甚是雄伟,山顶却是个不足丈余的小山尖。

  因地处又小又窄,文秩看得清楚,哪有徐先生的身影,心中好不奇怪,这女子将自己带来此处意欲何为?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七)

  那女子将文秩放下,稍一歇息,便从身中掏出一长筒烟花,放于地中点燃,一长串刺眼的红球飞向高处,爆散开来,五颜六色端是好看得紧。

  文秩小孩心性,仰头瞧得高兴,不禁忘了身中痛处,咯咯笑了起来。

  女子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半响才嘱咐道:“你乖乖在这等着,一会徐先生就来接你,可不能乱走,不然你就回不了家了!”说着一咬牙,头也不回,扭身重又攀下悬崖之中。

  文秩听着她话,还在愣神中,见得她将自己抛下,面色大惊,忙是爬到崖边,探头往下,见得她身影已是隐没在黑暗之中,不由急得哇哇大叫大喊起来。
  哭喊良久,下边毫无声息传来,知道无论如何呼唤,那女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得作罢,呆呆坐在地中,心中胡思乱想,觉得要是徐先生不来,自己岂不是要困死在这山尖上,那是越想越怕,泪花又是溢满眼眶。

  天边烟火一起,李青衫已是指着那方位笑道:“先生,那孩儿就在那山尖之上,只要您将书册交来,尽可去寻他就是!”

  徐先生冷道:“不就一抹烟火,能证明什么?”语声稍停,跟着又道:“这样吧,你们随咱家一起前去,等见着文秩孩儿,咱家便将书册交还,如何?”

  夫人面色一寒,埋怨李青衫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要是直接将那孽种带来此处,何至于还生出如此麻烦之事来?”

  李青衫瞥了她一眼,眼中隐含恨意,但也是梢纵而逝,笑着对徐先生道:“先生神功盖世,若是动起手来,咱们可万万不是对手,所以留一手,防着点也是好的。”他知道再也搪塞不过去,只有实话实说,就是明摆着我书也要,但命也留,可不能糊涂人行糊涂事。

  徐先生也不答她话,眼神冷冷,射向那妇人,语气尖锐问道:“你说谁是孽种?”

  听得他语气不善,那妇人也是不惧,迎着他的凌厉目光狠声道:“还能有谁,就你苦苦寻找的那文家孽种!”

  徐先生不再出声,倒是目中杀意大增,李青衫一瞧事态要糟,要是惹得他火起,文秩这步棋子也是镇他不得了。

  情急之下,忙是翻手一掌,“啪”的一声,已是结结实实打在那妇人面上,这掌力道极大,一下子将妇人击倒在地,唇边渗出血丝来。

  这一下子,使得徐先生大出意外,惊愕间,那已是弥漫周身的杀气,又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妇人也是料不到平时待自己礼敬有加,连说话语气都不敢稍有大声的李青衫,竟在这个时候掌搁自己,一时间也是回不过神来,捂着自己脸颊坐在地中发着呆。

  李青衫已是恶狠狠骂道:“你这贱妇,若不是你,咱们几个何至于被赶出师门,过着鼠辈一般的逃亡生活,平时忍你惯你,不过假意为之,你还真当是咱们的师娘?”跟着仰天大笑数声,再俯下头来,早是声泪俱下道:“数十年前,你早已不是咱们的师娘,你自打铁了心的要跟着那文宇轩走的时候,就注定被咱们唾弃,可惜的是,你这贱妇害人不浅,自己得不到好,还累得一群人替你受累!”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八)


  徐先生本是在旁听得冷笑,看得热闹,但闻得文宇轩三字从他嘴里吐出,不由大吃一惊,忍不住出声道:“你所说的那学子,就是文宇轩文大人?”

  李青衫尚未答话,那妇人已是从地中爬起,一抹嘴边淤血,冷笑几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不看李青衫,瞪着徐先生厉声道:“把书给我!”

  话声一了,形同疯癫朝徐先生扑来,急怒攻心之下,也不看脚下,竟是忘了身前还隔着一道坟坑,才奔几步,已是脚下失足,摔进坑内。

  徐先生也不挪步,眼神冷冷望进坑内,见得她正好摔躺在棺盖中,正要吃力爬起,猛听得“嘭”一声闷响,那棺盖飞了起来,与她一起甩出坑外,重重摔在地中。

  徐先生眼神一变,急忙后退数步,耳中听得极是沉闷的一声“嗬”,一条枯瘦人体已是从坟坑中直直立起,膝不弯脚不抬,“嘭”的一声震响,便是站在地面上。

  见得此物现身,徐先生心中一叹,道法再高,终究封不住它那一身的怨气。这贱妇乃它生前最恨之人,如今近身相激,气息入鼻,竟让它不顾天色将亮,硬是冲破禁锢,现出身来。

  李青衫面如土色,朝后急退,不料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到地中,浑身颤抖,早没了先前的镇定,可见他对此物惧怕到了极点。

  那妇人仰首躺在地中,棺盖压在身上,一动不动,也不知这一摔,将她如何了,估摸着已是痛晕了过去。

  徐先生屏声静气,原地不动,心下却是急转起来,思量对策。那尸物待在坑缘半响,抬鼻嗅气一番,双脚并拢,又是一动,跃至那妇人身旁。

  它双脚触地之时,又是一声震响,地面稍传震感,可见这尸物体形看起来很是枯瘦,其实份量极重,从声响判断,至少得有半千之数。

  那妇人定是尚在晕眩中,根本觉察不到身前的异样,鼻息似有似无,正是这微弱的呼吸,让那尸物有了目标,停在她身侧鼻间不住发出“哧哧”声响,这嗅吸声在暗夜中听来尤为刺耳,恐怖之极。

  李青衫见得它并不向自己追来,定了定神,一转身,连滚带爬便是溜进荒草丛中,跟着站起就跑,听那足音,片刻就是逃得远了。

  徐先生见得他逃得如此狼狈,心中冷笑,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说得不错,按着李青衫的修为,就算不敌,也有一战之力,可他心间对吴文道早是恐惧已久,此时见得吴文道现身,斗志全失,唯有一逃了之。

  那尸嘴边冒出阴寒白气,竟是一点点缓缓俯下身去。它这姿势特别怪异,双腿站得笔直,上半身一点一点的往下弯曲,引得周身骨骼噼里啪啦乱响,一直弯到下颌准备与膝盖相触时,这才停住身形。

  恰巧那妇人此时悠悠醒转过来,眯缝着眼便想撑起身子来,才发现身上压着那棺盖,正想伸出双手去推,便觉得身侧有异。

  她一转头,这一眼是骇得她魂飞魄散,只见离她脸庞不足一分之处,一张阴恻恻的黑皮瘦脸也在紧紧的盯着她瞧,双眼无球,嘴中尖牙森森,阴气直冒,不是凶物还是什么?
  第二章 旧事前尘(二十九)

  她惊恐得张大嘴巴,因实在太过惊惧,竟然无声发出,只在喉间发出几下低微的咕噜咕噜声。

  徐先生眼瞧着她危在旦夕,虽然对她为人极为不齿,但好歹也是一活人,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她被阴冥凶物所杀。一个大步,已是从另一侧极快无比的跃到这边,正巧这时,那尸物一扭头,一张嘴,上下两排利牙已是咬向那妇人颈间。
  徐先生正好站在妇人脚边,不及多想,弯身双手一抓,将那妇人连带那棺盖硬生生的从地中往后拖了几步,那尸物一口咬空。

  随着一阵叽叽咯咯的骨骼声响起,徐先生一抬头,见得那尸物又是缓缓直起身子来,跟着小小一跃,转过身来,与徐先生来了个面对面。

  它呆立片刻,嘴一张,发出一声低嘶,双脚蹬地,已是高高跃起,朝徐先生当空压来。徐先生脚尖一勾,跟着发力,已是将地中棺盖踢起,迎头朝那尸物肚腹中撞去。

  棺盖发出呼呼风声,去势甚急,那凶物不避不让,迎空撞来,“嘭”的一声中,棺盖撞到它身中,木屑纷飞,竟是被它身子撞得裂成数块碎板,散落在地中。

  不过被棺盖这一阻之力,还是将它撞得落下地来,徐先生趁着这少许的空当,已是从地中拉起那妇人,将她抛落到坟坑中,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那空棺内。

  就在妇人才落到棺内,那尸物也已是再次一跃,落至她方才所在之处,前后不差一口茶,端是好险,若是徐先生再慢上半拍,妇人就得被这凶物活活踏死。
  如此一来,地面上此时只有徐先生一个活物了,变成了与凶物来个直接面面相视。照理说,一旦尸变,那些凶物是不分青红皂白,遇生即噬,可这凶物说来也怪,竟是好像对徐先生全无兴趣,明明徐先生与它相隔不过三尺,它却是呆呆站立,不住伸鼻嗅吸,迟迟不朝徐先生扑来。

  徐先生瞧得奇怪,心中一转,便是恍然,这吴文道施法将自己变为厉尸,乃是为了出口怨气,与一般凶物大是不同。

  他生前身为天门首席,道法本就精通之极,一定是在死前弄了什么法咒,守护着心脑间的一丝清明,让其死后只寻对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与旁人并无相关,所以此时虽闻得徐先生身上的生气,却是不为所动,自顾寻着那婆娘的味道。

  第三章 殒命荒野(一)

  徐先生近身瞧着它面容,虽是皮肉干涩,形如骷髅,但轮廓仍是依稀有着吴文道生前的模样,想着一代宗师,艺绝天下,竟是沦落到如此凄惨地步,徐先生不由感到一阵难过,甚不是滋味。

  那妇人在棺内回过神来,竟是破口大骂起来,不但骂吴文道,连带徐先生也骂了进去,语言甚是尖刻毒辣。徐先生心底又是叹了一声,本为你好,却是如此不知好歹,也不知道那文大人如何想的,竟是看上这么一个女人?

  那尸物动起身来,一蹦之间,竟是越过徐先生身侧,跳到坑边。徐先生回身便追,不管如何,总算这妇人也与文宇轩相好一场,可不能让她命丧尸口之下。
  那妇人虽是口舌不饶人,但一瞧到这凶物嘴脸,又是骇得尖叫起来,手忙脚乱,想从棺中爬起。

  徐先生早赶至尸物身后,见它正要抬步往坑内跳去,忙是双手一伸,已是抓住它披散在脑后的长发,一把将它从半空扯了下来。

  那尸物阴嘶一声,也不顾他,只顾往前跳跃。从徐先生手中传来力道极大,拉着他往前移去,徐先生狂吼一声,双脚猛一跺地,使出千斤坠来,脚下生生踏进土中寸余,又是一步步将它扯了回来。

  一尸一人在坑边纠缠不休之时,那妇人已是爬出棺材,双手搭住坑缘,想要挣扎着爬上,可惜恐惧之下,六神无主,竟是连蹬几次,都是爬不上来。

  那尸物嘴中阴气直喷,双脚乱蹦,就是无法挣脱徐先生的扯拉,也算它脑后之发坚硬,与头皮一道化为尸身整体的一部分,牢固得很,否则徐先生扯拉其发,除了将长发连同头皮扯下之外,也是无法将它拉住的。

  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出坑缘,似乎已是用去她全身的劲力,趴在地中直喘气,迟迟不站起身来逃命。

  徐先生喝道:“快逃!”他感到手中传来的力道,一股比一股强横,他已是有些拿捏不住,特别是那些发丝,如同钢线,一点点从他手中移出,将他手心肌肤割破,殷红的血迹自指缝渗出,他自觉力有不继之感。

  听得他这声吆喝,那妇人身子一震,回过头来,徐先生瞧得分明,她面上却是变了色,呈出一片紫绿,与她本来肤色相差甚远。

  徐先生心中一愣,这绝非被吓着的肤色,这么一分神间,感到手中一阵刺痛,那些长发已自手中脱出,带出一串鲜血。

  那尸物猛然间没了羁绊,一下子冲跃了出去,落到坟坑之内。徐先生不顾手中伤势,快步绕过坟坑,奔至妇人身侧,见得那尸物也是从坑中跃出,趁着它尚在半空,无处着力之时,猛一跃起,一脚朝它胸腹间踢去。

  危急之中,这脚用上全力,听得一声闷响,一下子将那尸物踢得远远飞了出去,落到荒草从中。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

  这一脚,徐先生也是感到脚板生痛,如同踢在铁物之中,他倒抽一口凉气,落下地来,一把将那妇人身子提起,见得她早是双眼通红,面色青紫之极,软塌塌的一副气若柔丝的模样。

  他微皱眉头,匆匆往那妇人身子上下瞧上几眼,便已明白过来,只见这妇人腹中,隐有血迹渗出,定是方才那一摔,被棺盖所致,她带着伤势落到棺内,不消说,已是被那尸气侵入体内了。

  徐先生听得草丛中又是响起一声怪啸,声儿凄厉无比,闻得心头发寒,知道那尸物即将再来,忙是扛起妇人,也不看身后,拔腿就跑。

  跑不到数丈,早听得身后响起骤急的“嘭嘭”声,地下震感一波一波的袭来,知道那尸物紧跟其后,追来极快。

  他不敢回头,以免慢了步伐,丹田发气,力贯双腿,全力往前冲去。这一番全力施为,那是快如流星,急如闪电,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围在身中左右的草叶急速朝后飞退。

  可那尸物的足音,仍是亦步亦趋,不见有丝毫落后,反而还越来越近,徐先生不由暗暗叫苦。

  人力再猛,终究有个限度,而尸物已死,不知疲累,论起持久来,人力始终斗不过尸物的。

  徐先生若是在力竭之时还不能将其摆脱,便只能将身上的妇人拱手相让,别无他法。心下焦急,脚下又是加快几分。

  肩上的妇人身子越来越软,感觉她已是毫无知觉,更要命的是自己的双手已是越来越麻,酸胀难受,就似中毒一般。

  徐先生心头咯噔一下,想起那异族女子将尸气传给文秩之事,幡然醒悟,自己手心也是受了伤的,早是尸气入体,只是功力深厚,一时间里还是无碍,可如今拼力奔跑之下,内力损耗巨大,这尸气便是渐渐蔓延开来。

  徐先生无奈,心底暗叹一声,猛地止住急行的脚步,将那妇人放下,转回身来,见得一丈之外,那尸物已是奔至。

  身中尸毒,短时之内若是无解,便要陷入昏迷之中,再无人相救,数日之后恐怕也得沦为尸物,所以逃也无用了,唯有以硬碰硬,速战速决,若是在尸毒发作之前,将这尸物制伏,还有一线生机。

  那尸物来到近前,也不停步,径直朝徐先生身侧跃来,徐先生知道它找的是地中的那妇人,心中也是犹疑起来,若是放弃此女,自己便可安然无恙,至少能在尸毒发作之前,寻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治毒疗伤。

  若是继续护着此女,与尸物纠缠,只怕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给搭了进去,不过短短瞬间,他心思已是转了几转,是走是留,大感为难起来。

  那尸物已是跃至妇人身侧,十指长刃已是缓缓抬起,朝前平伸。徐先生还是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妇人在地中低声道:“轩郎,我守了你整整三十年,你好狠心,近在咫尺,难道都不来瞧我一眼?”跟着发出一声低笑,又道:“咱们的翠儿,都长成姑娘家了,你瞧,那模样儿真俊,就似你年轻时的模样!”

  徐先生闻言大惊,心中顿起波澜,拿眼瞧去,见得那妇人紧闭双眼,眼角隐有泪痕,应是发起烧说起了胡话。

  他一个箭步,窜到妇人身边,那尸物已是双爪插下,他一矮身,抓住妇人双腿,又是拖了出来,噗噗两声,那尸物双爪已是插在妇人方才所在,入土至腕,可见这一插之力势大力沉。
  第三章 殒命荒野(三)

  徐先生听得她的话语声,已是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就算身死,也得救她一救,虽然不知他们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导致数十年不相往来,但两人育有一女这一说,让他不得不救,否则以后与文宇轩说起这妇人母女俩的下落,该如何启口?

  他这用力一拖,双臂的酸麻感又是重上少许,尸毒之气又是强上一些。那尸物脚下一抬,又是寻着妇人的气味而来。

  那妇人笑出声来,道:“轩郎,你可还记得,咱俩相遇的日子?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没关系,每年到了那一日,我都替你记着,虽然你不来,可我年年都要给你备一双碗筷,一壶清酒,就像当年一般,两人喝酒行令,郎情妾意,好不快活。”她这番说话间,徐先生已是将她拖得连换了三地,屡屡躲过那尸物的追击,可她丝毫未觉,兀自沉醉于往事之中。

  徐先生辨着尸物来袭的方位,不断变换着妇人所在,耳中却一直听得她说着那些与文宇轩花前月下的好事,不禁连连皱眉,心道:“咱家替你疲于奔命,你倒好,做起美梦来了!”

  若是这吴文道并非尸物,而是活人,此时听着自己的女人当着面,说着与别人的肮脏丑事,只怕得火冒万丈,活活气死。

  那妇人说了一阵,又道:“你曾经答应我,一旦上京考取功名,就来娶我,可为何做官后,却要失言。这我也不怪你,毕竟你也身不由己,那女子是京城大官的千金宝贝,为了你前途着想,我也只能独自默默忍受,想着你好就成,可为何我就要离开京城的时候,你又要寻我?”

  这番话,让徐先生听得出神,险些让那妇人命丧尸爪之下,就在尸爪离她颈部只有半分之距时,猛然回神,又是忙忙将她拖离险境,连道好险!

  女子语声突变,恶狠狠道:“你这负心汉,薄情郎,你可知道,我等你等得好苦,孤儿寡母被人万里追杀终是无怨无悔。可你呢,拂袖一走了之,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明明知道我带着女儿找上门来,十六年来,你却是装着无事人一般,见都不见,就算看不上我,可翠儿终归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都不认么?”

  徐先生大吼一声,一把将那妇人再次扛到肩上,拼着余力,他也得再逃一次。这女人虽说所做的一切,是咎由自取,但既然牵扯到文宇轩身上,也算她痴情命苦,何况还带着文宇轩的女儿,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他勉自提起一口气来,正待要逃,听得远处传来声声鸡啼,天边透出一丝亮光来,那尸物发出一声长嘶,立在原处死死盯着他俩,似有不舍,半响后猛一转身,身形遁入草中,“嘭嘭”声渐行渐远,直至听得不到。

  徐先生远眺天边那一抹亮光,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尸物身子虽不惧白日阳光,但身中凶灵却经受不得,天一亮,便化为无形,还是得寻个阴暗地处躲藏,接收地气,不然再到夜里,就算重新复苏过来,也寻不到原先的戾气了,威力可就大打折扣。
  第三章 殒命荒野(四)

  徐先生收回目光,转望那尸物消失的方向,知道它定是回到那棺中去了,以身着地,有着地气相护,也不惧烈日烘烤,此时要想灭它倒是易如反掌,只需将棺木抬离地面,不出一个时辰,它必会灰飞烟散,灵神俱灭。

  这法子想来李青衫也不知,他若是知道,便不用那么麻烦,硬是请自己出来帮忙了,他估摸着见得这尸物顶着白日,尸身无恙,再加对吴文道忌惮已久,怕它白日也敢出来行凶,只得重新合上棺盖,却不曾想到别的法子。

  徐先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其实早在先前李青衫寻他之时,他就知道破解之法很是简单,但他不会说出来的,这些人贪得无厌,手段又是极其卑劣,为何要助他们成事,何况吴文道此举也是无奈,想想也是可怜,何必让他死后还尸骨无存?

  他准备三日,只是想将那尸物封住,让它不再破土而出就是,哪料到它对这女人竟是怨气极大,竟然能够自行解封,弄得自己也是受了伤,若不是天亮在即,只怕难逃大劫。

  如今身中尸毒,文秩又是下落不明,他也是顾不得再去处理这尸物的事儿了,唯今紧要的事儿,就是暂缓毒势蔓延,然后寻到李青衫,逼他说出文秩的下落,只待寻到文秩,他便立马离开,这些人是死是活,关他何事。

  转而一想,又是思到,自己忙活一夜,不顾自身安危,几次三番将这妇人从尸口中救下,也算仁至义尽了,日后也不怕文宇轩问起,大不了,离开的时候连带翠儿一块带走就是,毕竟她也是文宇轩的亲生骨肉。

  主意已定,起步就走,走不到数丈,却是觉得身乏体累,提不起半点劲来,那妇人身子沉重之极,几乎要将他压垮,此番情形,他知道是尸毒已从双臂延至身中,将他弄得虚弱了,只怕再也无力将这妇人一块带走。

  他苦笑一声,便是将肩上那妇人扔在地中,见得她此时已经全然昏迷过去了,连胡话都说不起了。

  他略一辨别方位,暗暗记在心头,思道:“一会寻到李青衫,让他来救,至于他会不会来救,能不能救,就看她的造化了!”

  徐先生瞧着地中妇人,脑间不知转过多少念头,最后也是微微摇头,拨开草叶,辨着村庄所在,踉踉跄跄而去。

  行了一阵,透过草叶间隙,已是隐约瞧到村庄的屋顶,他心下一喜,正要加快步伐,忽然听得前边传来脚音,声儿纷杂,至少得有两三人。

  徐先生侧耳凝听,从对话声中听得出其中一人就是那李青衫。想来他见得天明,又是壮着胆儿前来查看,当下身子一板,用拐杖狠狠拄着地,勉力站得笔直,装着无事之人,等待李青衫等人的到来。

  随着草叶一分,李青衫带着那异族女子还有翠儿在徐先生眼前现出身形来,三人料不到草丛之中竟站着个人,未察之下个个吓了一跳,失声出口。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五)

  待得认清是徐先生,李青衫回复常态,打了个哈哈,笑道:“原来是先生,咦?我那师娘呢?”他见得徐先生孤身一人,身旁并没那妇人,便是随口一问。

  徐先生将那妇人所在简略说了一下,闻得自己亲娘危在旦夕,翠儿面色大惊,也不说话,一头就钻入荒草从中,唰唰的草叶摩擦声一路往里响去。

  那异族女子本也想跟着去,见得李青衫站着巍然不动,迟疑片刻,也是停住步子。徐先生见李青衫没有丝毫想要去救人的模样,冷道:“怎么,不去救命?”

  李青衫目光闪闪,笑道:“先生怎么不救?”

  徐先生心头一愣,看来这李青衫已是瞧出破绽,若是自己功力如常,岂有不救之理,这李青衫想来也是猜到这一点了,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如今身无半点力,定要下手夺书,到时非但救不回文秩,只怕这条老命也让他取去了。

  想到此等利害关系,徐先生倒也是处变不惊,面色不变,哈哈一笑,道:“此等贱人,咱家救来作甚?可你不同,她可是你师娘,怎么说也是亲人,岂能眼睁睁瞧着她危在旦夕而不闻不问之理?”

  李青衫稍一沉吟,双眼在徐先生面中扫来扫去,见得徐先生面色如常,倒也不像受伤之人,难不成是自己判断错了,一时间里也大是踌躇起来。

  徐先生知道此时可不能给他任何怀疑的机会,免得他一细想,自己肯定得露馅,忙是虚张声势冷言威逼道:“文秩在哪?”

  那异族女子嘴唇动动,瞧了李青衫一眼,却是欲言又止,她这一番举动全然瞧在徐先生眼中,举起拐杖,指了指她,道:“你来说!”话语声简短有力,丝毫容不得她拒绝的意味。

  李青衫忙道:“他很安全,就在那片山尖上,昨夜鄙人不是早说了嘛?”

  徐先生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冷冷道:“那片地山尖无数,你让咱家这老骨头一山一山的找,岂不是要寻到明月去?”

  李青衫讪笑一声,道:“先生说笑了,以先生之能,在这片地中找个孩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用得着多少时辰?”

  徐先生知道他在拖延,其意还在书册之上,想了想,便是从怀中掏出那书册来,冲他扬扬,然后抛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冷声道:“书册在此,尽管拿去,可有话在先,拿了书册,便将下落道出,若是咱家知道你们拿话相诳,定饶你们不得!”

  李青衫面色大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忙不迭的应了,一努嘴,让那异族女子近前将书册捡了。

  待得那女子将书册拿来,他迫不及待的抢过,撕开油纸,一本蓝封册子已是从中露了出来,他翻翻几页,已是眉开眼笑,忙是塞进怀中,指着那片山脉其中最高最尖的那山峰道:“先生,他就在那!”随后又是加了一句道:“先生好走,鄙人就不送了!”他如今书册到手,已是巴不得徐先生尽快离去,忘形之下已是口无遮拦,这话说得好生无礼。


  第三章 殒命荒野(六)

  徐先生冷冷哼了一声,一展身形,踏草而去,转瞬没了踪影。李青衫瞧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不由咂了咂舌,老家伙的这身功力,当真出神入化,草叶轻飘,他竟能踏草而飞,去势如电,幸好刚才自己没凭着怀疑动手硬夺,否则可就遭了大殃了。

  其实徐先生也是有苦难言,他知道在此地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趁着短短几句对话间,勉强聚起三成的功力,若是动手,这点功力成不了取胜的本钱,但拿来吓唬人还是绰绰有余。

  所以拼着一口气,深恐在两人眼前露出破绽,他将三成功力全运到足底,施展出这草上飞的绝艺来,死名狂奔。心下估摸着距离够远了,两人再也看得不见,这才喷出一口鲜血来,一头栽倒在草地中。

  他若是用这仅剩的功力护住心脉,还能再撑一段,足够他寻药疗毒,如今全是施展出来,拼力疾行,身中力乏,又让尸毒重上几分,离心脉已是不远。

  徐先生躺在地中,急咳一阵,痰中皆带有血丝,呼出气来腥臭之极,可见五脏六腑都已遍布尸毒。歇息半响,这才勉强坐得起身来,双臂就似与自身断开一般,早无知无觉。

  如今形同废人,瞧着那处山尖,直冲云霄,得有千丈,其间全是陡峭石壁,若是李青衫说得是实话,文秩真在那山尖上,自己又如何上得去?

  上不去也得上,否则他一小小孩童,困在山中,岂非得活活饿死?徐先生暗暗给自己鼓劲,拼着一口气,竟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辨着那山尖所在,蹒跚走去。

  日头已是升至头顶,火辣辣的照在文秩的身中,此处山尖光秃秃全是硬石,根本没有庇荫之处。

  巴掌大的地儿,文秩也不敢乱动,只能强自忍受,初时倒还好说,可晒得久了,口干舌燥,肚腹中更是饿得要命。

  他不时探头往山下瞧,可左等右盼,从暗到明,硬是等不着徐先生,心中早就失望,想着定是让那女子骗了,根本没什么徐先生要来接自己一说,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其真正目的,便是要将自己弃在此处,活活晒死饿死。

  若是还有力气,他早将害他那些人骂上百遍千遍,可惜现在体内水分已是被炽热的日头挥发得七七八八了,就算当真想骂,那声儿也只能在喉间打转而已。
  他怔怔望着山下,夜里瞧不清楚,倒也没觉得有多可怕,如今白日亮堂,才发现实在高不可攀,晃得他有些头晕。

  酷热,饥渴,空腹三种折磨齐齐袭来,别说他一小小孩童,就是大人也无法坚持得住,熬得久了,让他实在忍无可忍,把心一横,思道:“以其受尽折磨而死,还不如跳下崖去,一了百了,死个干脆!”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站到悬崖边上,拼尽力气大喊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来世再报答你们了!”泪花迸出,他猛一闭眼,已是往前一迈。

  徐先生拼着老命,费了一大早的工夫,总算赶到山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便见得山尖一个小小的身影往下坠来,他看得分明,惊得大喊一声,腾腾后退数步,一下翻坐在地。
  第三章 殒命荒野(七)

  片刻后才缓过神来,“哇”的一声,又是吐出一口血来,当下是老泪纵横,摇头捶胸不已。自己就是深恐文秩小小年纪,坚持不住会干出傻事来,这才不顾自己伤势,拼力赶来,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瞧着他从崖上坠下。

  徐先生定了定神,忍着悲痛,强撑着起身,无论如何,也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在他心中,已经不指望文秩能活着,从如此高的崖上跳下,焉有命还,只怕早就粉身碎骨,摔了个稀巴烂。只不过,就算死了,他也得把尸体带回去,亲手交给文宇轩。

  他顺着山道,慢慢往上,接近响午之时,总算到了那处绝壁之下,还没等抬头,就听得头上传来哇哇的哭叫声。

  他初时一听,还以为是错觉,再仔细一辨,果真有人叫喊,声儿稚嫩,是个孩童的喊声。

  徐先生心头嘭嘭乱跳,难道文秩这孩子福大命大,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竟然没死?大喜过望之下,抬头一瞧,见得石壁的下端,山道之前有一陡坡,上边长得一株参天大树,枝叶甚是茂盛,一侧紧挨着石壁,喊声便是从里传出,并没瞧到人影。

  徐先生爬上那坡,走到树下,仰头观望,里边枝叶的确繁多,遮天蔽日,黑乎乎一片,围着树干转了几圈,都是只听其声未见其人。

  徐先生用力咳了几声,扯着喉咙冲上喊道:“可是秩儿在上边?”他怕自己伤后无力,喊声模糊,文秩听得不清,又是重复喊了几声。

  上边声儿停了半响,又是高喊起来道:“是先生吗?太好了,先生您终于来了,快来救命,救命啊!”声儿因喜悦而变了调,其中还带着哭腔。

  听得果真是文秩,徐先生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心中紧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这绝壁底部竟生出这么一株大树来,将这孩童救了去,也算他命不该绝,只是如今瞧不到他的身影,也不知受伤与否?

  徐先生不停出声安慰,总算将文秩的哭声止住,上边不再传出声音来,想来听到徐先生的话语,已是让这孩子紧张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他绕着树干转了数圈,观察几遍,那是越看眉头越紧,这树干粗大,至少得三人手手环扣才能抱得过来,而且往上三丈之内,都是毫无落手落脚之处,光滑笔直。

  他如今身无半点气力,更何况双臂早无知觉,这树决计是攀不上了,他喘了口气,冲上喊道:“秩儿,你能自己下来么?”

  文秩应道:“先生,秩儿被卡住了,下不去,先生得来救命才行!”

  徐先生听着直搓手,急得团团转,环顾四周,此处荒凉偏僻,难觅人迹,根本找不到别人前来相助,若是回村寻人,这一来一去,用时良久,怕文秩忍受不住煎熬,又得犯错可就不妙,再者在村中若遇上李青衫等人,更是糟糕之极。
  第三章 殒命荒野(八)

  这李青衫的心计,万万不可小觑,他早先获得书册,激动之下不顾得深思,若是等他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必定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定然起疑,要是再次寻来,可就没那么好骗了。

  让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无还手之力,必定要起杀心,毕竟自己不死,一旦养好伤,死的就是他,谁也留不得谁。

  所以,如今只得争分夺秒,赶在李青衫起疑寻来之前,将文秩救下,否则就是大难临头。可想得轻巧,如今一个废人,如何救人?这越急心思越乱,越乱就越没辙,当真半点法子都想不出了,只有像热锅蚂蚁一般,在树底转来转去。

  实在无法可寻,他一手撑在树干中,让自己稍歇一阵,眉头锁紧,心头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只是此招太过凶险,一经施展,生生死死全由不得自己了,让他又是不紧犹豫起来。

  文秩在树中等得久了,又有些不耐起来,低声抽泣,想到先前种种凄惨遭遇,越哭越是大声,伤心不已。

  徐先生在下边怎么劝也是劝不住,心中大急,猛一咬牙,行到树旁寻到一块稍为平整之处,盘腿坐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他那皮囊来,平铺在地中,缓缓摊开,他双手此时早不听使唤,如此简单的动作竟是做了许久才告完成。

  随着皮囊完全摊开,长短不一的银针在其中露了出来,在烈日照耀下闪着夺目的光芒。徐先生紧盯着这些细针,眼神不定,面皮也是随着细针流光转动跳动不止。

  瞧了良久,不由叹了一声,不再理会文秩的哭闹声,心无旁骛,将仅存的力道灌入右臂中,使得它稍有知觉,便是将细针一根根拾起,依次插入神庭、百会等穴位中,每进一针,都是引得他身体一阵急颤。

  磨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头中各处穴位皆插满了银针,针身悉数没入头中,只留针尾在外,密密麻麻犹如刺猬一般。

  徐先生面色忽青忽白,浑身打颤,忽地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越来越红,就似面中涂满赤色染料一般。

  又过一炷香的工夫,徐先生猛然站起,已是跃到石壁上,跟着连踏几足,身形朝上升起,待得与那大树枝叶相触,他脚下又是在壁上一点,树叶纷飞中,宛如一只飞禽已是闪入树中。

  他站在一树桠上,精目四射,早是瞧见文秩挂在离自己不足三尺的地方,身面朝上,正在极力挣扎。

  原来文秩从高处跃下,撞到这树中,在树里翻滚掉落,减缓了落势,那缠在身中的手脚铁链被一树杈勾住,将他悬空拉住。

  徐先生轻轻一跃,已是窜到他的身边,瞧得他这一摔,虽说生命无碍,但身子被树枝磕碰,刮得是周身鲜血淋淋,伤得也是不轻。

  特别是锁在他身中的铁链,让徐先生看得皱眉不止,颇为心痛。早是暗下决心,若是此番大难不死,必定让李青衫等人尝尽人间百般苦果,生不如死。


  第三章 殒命荒野(九)

  他见得文秩偏体鳞伤,生怕动作过大,再让他遭罪,便是小心翼翼,动作缓慢将他解下,抱在怀中脚下一连动,踩着那些枝桠已是到了大树低端,跟着瞅准树桠间的空隙,落下地来。
  文秩危难之中,突见亲人,心绪激动,软软靠在徐先生怀中,只微弱说了一声:“先生……”便是昏了过去。
  徐先生拿眼观察四周环境,心急如焚,他知道此时情势不待,虽然依靠银针刺穴之法将本身潜能激发到极限,但效用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中他倘若不解穴,待得银针之力消失,他必定萎顿在地,轻则残,重则亡,端是后患无穷。所以他必须赶在针效到时之前,寻到个安全的地处妥善安置好文秩,而且寻到逼住尸毒的药物,拔针解穴。
  这一摊子事情,短短时辰之内,想着都是极其难办,可如今也容不得他多做考虑,在此多待一分,便是多一分的危险,当下脚下一动,沿着来路狂奔起来。
  下到山脚,往前疾奔一阵,便是上了通向镇里的大道。此时倒有不少村民在道上走着,猛然见得一个头上闪着闪闪银光,满面红彤之人怀中抱着一孩童,行走如风,去势如电,转眼便是跑得没影了,不由个个骇得满脸发青,还道青天白日之下,竟是遇到山魈野鬼了,胆小者惊叫一声,早瘫坐地中,久久起不了身。
  从村里通向小镇,路程得有几十里路,徐先生不顾周边路人惊骇的目光,急赶疾行,加紧赶路,他心中估算路程,若是按着现在的速度,应该能在半个时辰中赶到镇上。
  奔得急中,他忽感头晕眼花,脚下一阵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他忙是止住前行的步伐,强吸一口气,待得脑中稍有清醒,心中暗道:“难道针效要过了?”算算时辰也未曾到,又惊又疑之下不敢多想,又是拔足狂奔。
  果真如他所算,将到半时,已是飞奔入镇,街中人多,他也不避让,一下子将人撞得人仰马翻,惊呼连连,人人见得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还敢出声斥骂,早就避让不及,他脚下不停,径直冲入药铺之中。
  那药铺掌柜与伙计冷不防间,见得一红面老人满头插满银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早就吓得魂飞魄散,逃到后院中远远躲着。
  徐先生将文秩置于柜台上,自己跃进药柜前,翻着抽屉,一味一味药材拣了出来,在屋角寻得一麻袋,一股脑全装进去,竟是装了满满一袋。跟着又是将文秩扛在肩中,一手拎拎着麻袋,大步闯出门去。
  他出到街中,见得两旁聚满人群,个个眼神惊诧之极,他也不顾,眼神一扫,又是辨得杂货店所在,便是朝它奔去,他所到之处,人群惊呼分散,不敢挡他前路。
  那杂货老板生得粗壮,见得他发了疯的奔来,便是从货架上拾了两把柴刀,出门来拦,被徐先生伸手一推,飞进屋内,咣啷杂声中,砸倒了一排的货架,连货带人倒在地中,痛晕了过去。
  徐先生飞步赶入,一眼就瞧见柜台旁置有一木制大桶,足足能装下一壮汉,他眼珠子一转,便是奔到那大桶前,将那装着药材的麻袋扔了进去,又是扛着文秩在店中转了一圈,取了不少的杂物,也统统丢进桶中,这才将文秩放了进去,一把举起那木桶,奔出店来。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

  街上空空如也,方才还聚集着瞧热闹的一大群人,见得那长得牛高马大的杂货老板被这怪人轻轻一推,便是飞出丈余外,定是妖怪无疑,否则一矮小老头,哪有这等本事?惊恐之下,谁还敢在此多待,早就一拥而散,跑得精光。
  徐先生举着个大桶,从街头奔到街尾,见得家家关门,店店歇业。镇中他来过多次,认得道,一转身,奔到一双层店面前,就是一脚将店门踢开。
  里边爆出一阵惊叫声,一群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徐先生认得那掌柜就在其中,纵身一跃,越过店中的桌椅,一下子晃到那群人跟前,一手托着那木桶,一手从人群里拉出一精瘦汉子来,厉声道:“快叫人到后院大灶上生火,越大越好!”跟着对那群人一瞪眼,喝道:“你们都去帮忙!”那群人闻声打了个寒颤,噤若寒蝉之下,哪敢不遵,与那掌柜一道,忙是一窝蜂的挤进后门中去了。
  徐先生一闪身,也是跟了出去。文秩昏迷中,觉得浑身发热,就似被火烘烤一般,猛地睁开眼,就想坐起,不料才一动,就被几人死死按住。
  他大惊一瞧,这才发现周身上下被剥了个精光,涂满黑糊糊的一层药膏,药味刺鼻,也不知是什么药材熬成的,而且所在,竟是在一大灶的燃火口前,里边火苗烧得正旺,身上裹满药膏,再加热火烘烤,热气捂着,难怪如此难受。
  那几个按着他的成年人,也是精赤着上身,汗如雨下,浑身上下犹如雨水浇淋,人人一脸的苦意。
  他刚刚醒来,不知出了何事,当即拼力挣扎,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哪里抵得过几个成年汉子的力量,挣扎一番,也是徒劳。
  挣扎得累了,心中大骇道:“先生呢?难不成我又被另一群恶人捉住了,他们给我上了这么一层药膏,再用烈火烘烤,难不成想吃人肉?”
  文秩越想越怕,就要叫喊出声来,头顶猛然有人道:“秩儿别怕,这正给你疗伤呢!”声音疲累,有气无力。
  文秩听得清楚,正是徐先生之音,忙是循声望去,才见得火灶之上,立着一大桶,热气升腾,水汽缭绕中见得徐先生的面首露在桶外,也是一脸的痛苦状。
  文秩“啊”的一声惊叫,颤抖着声问道:“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他从小到大,几时见过这般情景,一大活人放在火上蒸煮,竟还能开口说话?
  徐先生稀稀拉拉的长发湿淋淋的贴在面额之中,微闭着眼,勉强笑道:“无碍事,你身上的伤势,再过一会,药气完全入体,再歇息几日就能痊愈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安慰文秩,其实自身却是正在苦痛煎熬之中,桶里混合了多种毒性极强的药物,还有诸多对人身刺激性强的杂物,再加这逐渐沸滚的水汽,无一不是要他老命的东西,可唯有如此,才能逼出他体内的尸毒,虽是痛苦万分,也只能强自忍耐。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一)

  这些按住文秩的人,便是那些躲在店里的人,被徐先生所逼,来帮着打下手的,虽是心中万分不愿,但见得徐先生如此怪异,早就认定他是妖怪所化,对他话语哪敢有半点违抗,只得是老实遵从。
  徐先生见得文秩也是听话,老老实实躺着,对他的忍耐之力颇为赞许,便又是问道:“掌柜的,咱家让你去请开锁铁匠,可有人去了?”
  按住文秩的那些人中有一人苦着脸答道:“妖……英雄,先后都叫去三人了,如今别说铁匠,就是那些人也不回来了!”他本来想称徐先生为妖怪大人,话到嘴边又觉不妥,临时改成英雄,却又是变成了妖英雄。
  徐先生也不与他计较这些语病,闻言摇头苦笑,知道这些人如今对自己怕得要命,个个都心存逃意,一旦出了去,还不跑个干净,哪里还会帮你办事的道理?想来想去,还是等自己将毒性逼出,再替文秩将身上的铁链打开,这些人是靠不住的。
  如今热水行将变成沸水,人体再强,也无法与之抗衡,他当即吩咐那些人将灶中之火退出,只留些许的红炭慢慢烘烤,待得水温降低,再添火加热,只要熬过三转,体内尸毒便消。
  待得那些人才将染得正旺的木柴退除干净,店外呼啦啦响起一阵杂音,听得出是一大群人闯了进来。
  那些杂声才到店中,听得一个甚为洪亮的声音喝道:“那妖怪在哪?”
  徐先生听得微微皱眉,此时镇上之人对他避之不及,却还有人敢捋虎威,听这人语气充足,颇有点功力,看来是个练家子。
  此时正是运功驱毒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让人搅了好事,如何打发这些不知好歹的武人,倒得动番脑子才行。
  他正寻思间,那群帮忙的汉子闻得有人闯进店中,定是前来降妖灭魔的好汉,个个眼神一喜,互相打了眼色,站起身了拔腿便跑,逃到前屋中,不多时已是听得他们的报讯声,引着那群人朝这处行来。
  这群人一跑,徐先生眉头锁得更紧,没人添火加柴,只怕要前功尽弃,再加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行将奔至眼前,也是棘手之极。
  文秩一下从地中爬起,身上药膏粘得难受,但他心知此时徐先生定也是受了伤了,虽然难以明白为何要泡在热水中,但绝对不能让那群人打扰到,忍着药膏带来的不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一下子将院门闩好。
  才刚刚关上门,那些人便已是来到门后,听得“嘭”一声震响,门板晃了一下,那洪亮声音又起道:“我洪爷一到,妖怪也知道害怕了,把门关起当缩头乌龟了!”这话引得群人哄笑,好不得意。
  徐先生冷冷哼了声,心道:“若不是身中剧毒,功力全消,你们这些九流拳师,别说一群,就是再多几群,又何曾惧你?”想到这里,面色凄苦,颇有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念头。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二)

  那人又道:“把门撞开!”
  这话才落,听得那掌柜的声儿急忙劝道:“洪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小店……”
  话没说完,被那姓洪的人呸了一口,骂道:“你这掉钱眼里的龌蹉玩意,不就一片门板吗,能值几个钱?”一群人鼓噪着,将那掌柜还想辩解的声音淹没掉。
  片刻之后,听得门板又是“嘭”的一声,接着一声更比一声急,震得门上的尘灰簇簇落下。
  文秩待在门后,瞧得心中暗暗焦急,这门板虽然厚实,但也经不住一群大汉的轮番撞击,这可得如何是好,要是被他们闯将进来,他与徐先生定然都落不到好。
  正六神无主间,徐先生对他道:“秩儿,你过来。”文秩不明白这等关键时刻,让自己过去作甚,但还是依言老实行到他身侧。
  徐先生道:“你凑耳过来。”文秩伸头过去,徐先生对着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子话,文秩越听越惊,听罢紧盯着徐先生,一言不发,兀自发愣。
  徐先生笑道:“要对自个儿有信心,你能行的!”
  文秩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一边摸着一边回想方才先生所教的法子,直到想着也没什么难的,便是从地上拾起一截断柴,看了看觉得不行,又是重新选了一根,这才慢慢踱步行到门边。
  此时那门板已是危在旦夕,若不是粗大的门栓顶着,只怕早就被那群大汉闯了进来了。文秩转头瞧了瞧徐先生一眼,徐先生对他微微颔首,眼中皆是肯定之意。
  文秩咬咬牙,将蹦蹦乱跳的心儿压下,一手举着那木柴,算准了他们撞击的间歇期,另一手猛地将门闩挑下,赶紧退开几步,严阵以待。
  他才退开,刚好下一波的撞击又来,没了门闩相护,这门板就似狂风中的轻叶,一吹就飞。门外那伙人撞击多次,门板都是坚如磐石,稳如泰山,哪料到这次竟能那么轻而易举就撞开了,三名大汉哎哟声中,已是甩飞进来,正好全摔在文秩脚前。
  文秩心中谨记先生方才所授,见得此时机会难得,忙是举起手中木柴,对着地上三人胸腹中一阵狂戳,那三人便似木雕一般,僵在地中。
  见得门儿已开,一大群人随后呐喊着冲了进来,猛然间见得一个周身黑糊糊的人形怪物立在面前,就这么往地上那几人戳了几下,那几人顿时动弹不得,不由吓得停住脚步,有些人已是悄然往后挪了几步。
  人群分开,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络腮汉子挤了进来,边挤边骂道:“一群没蛋的孬种,见得妖怪个个吓住了?”话声未了,见到文秩那副模样,尾音已是卡在喉间。
  半响才定了定神,朝文秩喝道:“这又是哪来的小妖怪?”
  那掌柜躲在人群后,高声叫道:“这不是小妖怪,是那老妖怪带来的孩子,浑身是伤,这层黑糊糊的皮是药膏所致,我亲手涂抹上去的!”听得不是妖怪,只是一个孩子,众人放下心来,又是想上前涌来。
  文秩举着那木柴对着众人,拼力喊道:“谁敢再上前一步,就与地下这些人一般摸样!”他这虚张声势的恐吓,还真让那些人又是停下脚步来,虽说对方是个孩子,可方才那一手众人可是看得明白,就这么几下,几个成年大汉就死晕了过去,不是妖法是什么?
  有人悄声对那姓洪的汉子道:“这孩子只怕也是妖怪,邪门得很!”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三)

  那姓洪的汉子估摸着也在镇中有些声望,此时领头带人而来,仗着自己也学过几天功夫,再加身高体大,岂能怕了这么个孩子,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镇里立足,当下大笑几声,讽刺这群畏缩不前的汉子们道:“不就一个带伤的半大孩子么,我去会他,你们去捉了老妖怪!”
  他心里倒打着如意算盘,想着就这么个孩子,还能厉害到哪去,倒是那老妖怪,如今泡在桶中,放在火上蒸煮,不知又在玩什么妖法,可先让这群人去探探虚实才行。
  他这算盘打得精,别人也不是傻子,谁不知道真正厉害的是那老妖怪。好多人嘴上虽然应着,脚下却是不动,心中直犯嘀咕道:“是你叫着嚷着上门捉妖的,冲着你的面子,如今人也跟着来了,你倒好,临了却叫别人去冒险,鬼才做这出头鸟!”
  那汉子倒也不知道别人肚里打的花花肠子,他一发号施令罢了,已是大步往前,冲文秩而去。文秩双手抓着那木柴,瞧着他步步逼来,也是心中打鼓,虽有徐先生传授之法,也是初施奏效,但面对这么个壮实的汉子,就似黑熊一般,比自己要高大许多,能打得过么?
  就在他心中忐忑不安中,眼前一暗,那汉子已是奔至他面前,文秩才齐其腰间,与他相比,更是小得可怜。
  就在这时,徐先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人,震耳欲聋,引得那汉子与众人不由朝他侧目瞧去,就趁这少许空当间,文秩咬紧牙关,将手中木柴狠狠戳进那大汉胯间。
  此乃要害之处,不管你有多大的身板,这地方要是挨上一下,英雄也立马变狗熊。随着一阵惨呼声响起,那汉子面皮抽搐,双手捂着裆部,慢慢躬身,文秩怕他还有反击之力,又是赶忙跟上,对着他胸腹间连戳几下,那汉子满眼恨意,瘫倒在地中。
  这两下子发生得极快,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已是见得汉子倒地,人事不省,因方才人人被徐先生所吸引,也不知道这边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让这汉子转瞬间丧失了活动能力。
  众人愣神片刻,一人突然惊叫起来,转身就跑,一发而动全身,领头汉子都如此了,谁还敢留,惊惧之下,一下子散得精光,唯恐跑得慢了下一个就是轮到自己。
  待得院中冷寂,徐先生咳了几声,方才那笑声,将他体内稍稍积攒起来不多的内力又是消耗个精光,咳停了才笑道:“秩儿,你当真是个练武的胚子,脑瓜儿灵,就口头传了那么几句,你学来即用,都用得如此不差分毫,看来先前不让你学武,还真委屈你了。”说完又是一阵大咳。
  文秩行到他身边,仰着头问道:“先生,方才你教的是什么法子,也是武功么?”他用手按了按自己身上相同的部位,未见任何异常,怎么那些人一戳就倒,实在奇怪。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四)

  徐先生笑道:“这叫点穴之术,只要眼力好,方位准,力道足,别说这些壮汉,就是虎豹豺狼,只要摸清其身脉络,一样不是你的对手。”看着文秩似懂非懂的模样,他知道一时间里也解释不清楚,又道:“孩子,先帮灶里添上火,这水有点凉了。”文秩应了,胡乱往灶间添柴,塞得是满满当当,火却是生不起来,反倒将仅有的火炭也给弄得熄了。
  徐先生瞧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叹道:“终归是富贵家庭生长的孩子,哪里会弄这些,先生教你怎么生火吧!”一番说教之下,文秩听得虽是模糊,但依着他所教来做,忙乎一阵,倒也是慢慢将火燃起,让没干过家务活的文秩着实兴奋不已,颇有成就感。
  徐先生瞧着他,眼中充满爱怜,这孩子,打四岁起,就跟着自己,如今一晃就是六七年了,在自己心中,他也是自己孩子一般,所以就算撇开文宇轩的关系,这孩子他也是豁出性命非救不可的,天可怜见,总算是将他活生生的带出来了。
  他瞧了一阵,柔声问道:“秩儿,身上的伤,还痛么?”
  文秩假意舒展臂膀,来回走上一圈,背对徐先生时是呲牙咧嘴,一转回身来却是装着若无其事,笑道:“不碍事了,这点伤算什么,被那坏女人抓住时,每天受的苦比这还厉害十倍,秩儿早习惯了!”
  徐先生听得一阵心痛,恨声道:“等先生养好伤,带你去打她一顿,好不好?”
  文秩高兴道:“好!”跟着面色一变,又道:“那穿着古怪的姐姐,就别打她了吧?”想到这些日子来,若不是有她相助,自己也不可能熬得下来,知道先生一身本事高强,若是打上门去,这些人不是对手,忙是赶紧替她求情。
  徐先生奇道:“这些人里,也有待见你的人?”文秩点点头,将自己的遭遇简略说了一遍。
  徐先生听后恍然,怪不得听那翠儿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竟是文夫人的贴身丫鬟,自己也是见过几次面的,可也没怎么注意到,以至于怎么想也是想不起来。
  想到这丫头本是文宇轩的亲身骨肉,不动声色的潜入文府,做起了丫鬟,可想而知在文府中的每时每刻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残酷的身心煎熬,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尽心尽力的侍候自己母亲的仇敌,一待就是好几年,这份忍力的确令人动容。
  可她的真实目的又是为何?说是等待机会掳走文秩,这想起来不太可能,几年中,文秩时常贪玩忘家,要抓走他易如反掌,何必还要苦等几年之久?刺杀文夫人,更说不过去,她天天与文夫人待在一块,以她的身手,要杀文夫人更是轻而易举,难道她的目的,是杀文宇轩?
  徐先生想得不明,不由微微摇头,文秩看得分明,问道:“先生,你再想些什么?”
  徐先生回过神来,知道这翠儿的真实身份万万不能让文秩知晓,当下笑着应道:“没事,你去门边守着,看看还有别人来不?”文秩应了,蹒跚走到门边,老老实实的在一旁守着。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五)

  徐先生沉吟一番,思道:“自打生下来就没了爹,跟着母亲四处漂泊,风餐露宿。待得找到亲生父亲,又不得相认,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自然心中特别痛恨,所以一旦抓住秩儿,拿他来出气,也是不足为奇了。”想象着文秩受苦模样,又是暗叹了一声。
  待得夕阳西沉,天色渐渐暗沉,徐先生也是在桶中泡了三转热水,身子渐渐有了起色,缓缓恢复感知,心中大喜,知道尸毒已是慢慢消褪了,估算一番,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行动如常了。
  就在这时,听得店外有人高声叫道:“先生可在里边?”
  文秩一听此人声音,吓得忙是后退几步,面色已是变得苍白。徐先生眉头紧锁起来,暗道:“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这李青衫怎么选在这个时候到来?”原来外边那人就是李青衫。
  他正如徐先生所想一般,后来见得翠儿将其母抱出,一瞧之下就知中了尸毒,只是刚刚拿到书册,极为欢喜之下,却是顾不得多想,心思全在那书册之中。
  只是这书册所记载的内容,太过繁琐难懂,他瞧了大半日,终是参悟不透,再加经不住翠儿苦苦哀求,想着此时倒也不便直接与这女人翻脸,便是在村中雇了辆马车,拉那妇人进镇医治。
  一路上,百般无聊中,他才细细回想起此前的种种,觉得徐先生将书册交出太过容易,按他的性格,岂有见不到文秩的情形下就将书册交出,而且在知道文秩下落后,却是不向他动手,径直离去,其间疑点重重。
  思来想去,便是猜测这徐先生也定是受了伤了,只不过当时并没发作,但时辰不待,唯有脱身速速离去,不愿与他多做纠缠。这么一想后,当即后悔不及,白白放过杀掉徐先生的大好时机,当真后患无穷。
  一行人到了镇子中,却是街道空荡,渺无人迹,李青衫见状大奇,闯入一户中,问了个清楚,从那户人家口中所描述得知,想来就是那徐先生躲在客栈之中。心下狂喜,这个时辰,应该正是毒发之时,估摸那老头早就身无余力,正在等死中,便是急步赶到客栈前。
  但他历来谨慎惯了,没见到徐先生之前,他绝不冒险,便是假意询问一番,只要徐先生一回答,他便能从语气中测出其功力深浅来,然后再做计较。
  徐先生岂有不知他这道理,稍一沉吟,招手叫来文秩,如此这般嘱咐一番,文秩听得不住点头,便是出门去了。
  那李青衫在门外叫了数声,不见回应,心中一喜,想来这老头真的动不了了,否则依照他的个性,岂有不应之理,当下脚一抬,便要起步入内。
  门口却是匆匆跑出一黑糊糊的人影来,将他吓了一跳,还没看个仔细,听得那人道:“先生说了,身子稍有不适,估计染了风寒,不能相应,让我前来迎李先生进去!”
  听得耳熟,他上上下下瞧了这人一眼,这才哈哈大笑起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兔崽子!”伸出手来就想揪他耳朵,文秩一退身,早跑进里边去了。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六)

  李青衫正想追上,一眼瞧见店面里边黑沉一片,无人掌灯,心中一惊,又是不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他不住拿眼朝里张望,暗自思虑道:“这猴崽子瞧我的眼色一点不惧,还略有些嘲讽之意,大是异常,是不是早就胸有成竹,这屋里另有玄机,就等引我进去好做坏事?”这么一想之后,忙是后退几步,退到街中,心里盘算起来,到底进不进去,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了。
  文秩藏在前屋门口,透过屋门朝外张望,见得他又是退了回去,一吐舌尖,忙是溜回后院,如实与徐先生禀告。
  徐先生听得嘿嘿一笑,道:“这老小子生性多疑,玩这空城计对付他这种人正好,不过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按他的性子,不可能甘心老老实实等在外边。”
  文秩一听大急,忙是问道:“那该怎么办?”
  徐先生想了想,安慰道:“别怕,依他的为人,多半不敢亲身前来冒险,他一定会先找个替罪羊进来试个虚实。”脑间一转,又是与文秩交待了一番。
  果不出徐先生所料,这李青衫在外思量一阵,已是心中有计,冲着街头喊了几声,不多时,听得脚步碎响,一个纤细的身形在暗色中显现出来,匆匆赶至,正是那翠儿。
  李青衫面色阴沉,对着屋中沉声道:“那猴崽子就躲在里边,把他揪出来,我要问些事情!”
  翠儿面上闪过一丝疑惑,这文秩要是已被救出,还不赶紧逃得远远的,怎么还敢藏在一间客栈中,而且不就一孩童么,非得让我去捉?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她平时极为忌惮这大师兄,得他授意,哪敢违逆,低着头应了一声,快步闪进那客栈之中。
  才到前屋门口,竟见得地中躺着一人,门后地中依稀辩得还躺着几人,都是一动不动,瞧得就似死尸。她见奇怪,怎么客栈之中好端端的躺着死人,也无人过问,当下也不敢乱动,站在一旁凝目观望。
  门外传来李青衫喊话问道:“翠儿,里边是什么情形?”
  翠儿应了声,据实相告,屋外不再闻得李青衫回话,想来也觉得奇怪,陷入沉思中。过了许久,才听得他回话道:“上前瞧瞧,里边可有活人,若是有,拖出一个来问问!”
  翠儿壮着胆子,走近几步,才刚俯身,便觉膻中穴一痛,跟着眼前一黑,已是倒在地中。那躺在门前的矮小的身影从地中爬起,瞧了她半响,又是溜回后院中去了。
  这人正是文秩,徐先生方才所授,便是让他倒在地中装死人,引那些前来的查探的人注意,然后趁黑偷袭,只要这些人一倒,李青衫更是不敢进来。
  李青衫在外等待一阵,未见翠儿回话,心中惊疑未定,估摸着这翠儿已中暗算,如今只怕凶多吉少,看来定是徐先生所为,想到他的厉害,有些害怕,脚下一动,又是不自觉的往后一步。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七)

  文秩点倒翠儿后,跑回后院,满地乱寻,徐先生见他忙忙碌碌的样子,奇道:“你要作甚?”
  文秩从地中拾起一截粗木,恨声道:“那恶女撞到我手上,非得将她打死不可!”
  徐先生大惊,知道文秩见着翠儿,激怒之下,真要言出必行,忙是喝止道:“胡闹!你小小孩童,动辄喊打喊杀,你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么?”
  文秩被他一喝,愣了愣神,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徐先生这才缓和语气,苦口婆心劝止一番,让他打消了杀这女人报仇的心意,暂且看管着。
  文秩扔了手中木棒,却不解恨,回到屋中,狠狠踹了翠儿几脚,听得她在地中闷哼几声,又是害怕,忙忙罢手跑回院里。
  徐先生闭目沉思,对这疑兵之计能否拖住李青衫两个时辰,也是心里无底。
  经过一天酷热的炙烤,夜风吹来,还是带着一股温意,但袭在李青衫身中,他却感到一丝寒意。
  他此时站在街中,双眼紧盯这黑漆麻乌的店面,心中直打转,不知这徐先生到底虚实如何?要是他功力仍在,为何不追出门来,还要缩在店中,说明受伤是真,但伤到几分,可就不好说了。
  只要徐先生仍有一战之力,依着李青衫的性子,他断然不会冒险,想来思去,便是想到拖上一段时辰再说,徐先生既然尸毒上身,总有毒发力尽之时,他守在这儿,还怕等不到那时?
  主意一定,他嘴角微露笑意,缓缓盘膝坐到地中,冲着屋中喊道:“先生,既然您老不愿出来相见,鄙人只好在屋外苦等了!”他想着此话一定给徐先生带来心理震慑之力,让他焦急之下,尸毒上身更快。
  徐先生听得此话,不由呼出一口长气,看来李青衫这多疑的性格,注定要害惨他了,也是微微笑了起来。
  街头又是传来足音,那异族女子奔了过来,见得李青衫坐在街中,不由感到甚为诧异,低声问道:“师哥,你这是?”
  李青衫举手轻摆几下,沉声道:“那老家伙躲在里边,看来是打定主意引为兄进去,为兄偏不上当,与他在这耗着,瞧谁熬得过谁?”言罢冷冷笑了一声。
  异族女子朝店里瞧了一眼,说道:“要不妹子进去瞧瞧?”
  李青衫摇头,道:“那贱种已经进去,如今不闻声息,想来已是遭了暗算,你再进去也是徒劳,在这等着吧!”
  女子想了想,又道:“那师娘咱们还救不救?”
  李青衫冷笑一声,道:“店铺歇业,四处无人,说明她的老命也到头了,咱们如何救?”女子微微皱眉,欲言又止,默然退至一旁。
  文秩守在徐先生身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总之觉得已是过了许久,心中忐忑不安,老是担心外边的李青衫忽然闯将进来,但瞧着徐先生闭目养神一副悠闲模样,似乎已是胸有成竹,又觉微微心定。
  天色早就黑沉一片,四处虫鸣不断,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怪啸,其音凄厉,直冲云霄,声势惊人,惊得文秩不由缩了缩肩。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八)

  此声一起,徐先生猛地睁开眼,思道:“糟糕!这家伙竟也是追着来了!”
  屋外守候的两人闻声也是吓了一跳,那女子失声惊呼道:“师哥,你听,是不是那老家伙的尸身往这边赶来了?”声儿因惊惧而变得颤抖不堪。
  李青衫一脸的惊疑,往发声之处望去,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凶物一般都是在原地寻生而噬,哪有会循迹追来的道理?”想着此事大非寻常,也是骇得长脸发白。
  怪啸不断,长短不一,每发起一声,便是接近小镇一步,来势汹汹。
  李青衫骇然站起,道:“快走快走,这镇子咱们不能待了!”言罢往街尾掠去,异族女子正待尾随而去,奔了几步,又是停住脚步,往街头所在瞧了一眼,一咬牙,又调转方向,往街头奔去。
  不多时,见得她扛着那妇人,又是往街尾跑来,李青衫待在街尾一所屋顶上,面色焦急,见她回返,皱眉不已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她作甚?”女子低头不应,仍是扛着那妇人,李青衫叹了声,从屋上掠下,轻言道:“走吧!”
  李青衫仓惶逃命,文秩在屋内瞧得清楚,笑道:“他们走了!”
  徐先生苦笑一声,也不答话,心中思道:“吴文道的突然现身,他怕得要命,自然要跑的,可就不知对我们而言,是福是祸?”他想着待得身上尸毒一解,对付李青衫倒不是难事,可现在来了吴文道,对付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只盼不是冲着他们来就好。
  一声尸啸,在镇首响起,接着听到“嘭嘭”声的闷响,在街中响起,渐渐往这边移来,每发起一声,都让文秩与徐先生心头一震。
  所幸那沉重的步伐音到了门前,也不停步,径直往镇尾移去,渐去渐远,随着在远处响起一声怪啸,便是寂无声息。
  徐先生松了口气,这凶物果然是追李青衫而来。文秩靠在门旁,大着胆子探头朝外观望一阵,确认外边再也无事,这才拍着胸口,一副余悸未消的神情回过头来道:“先生,好险,这怪物走了。”
  徐先生道:“这几人躺了一天,想来也快到时辰自解了,怎生处置他们,倒是个难题?”
  文秩不在乎道:“先生多虑了,他们一会醒来,再不听话,秩儿再给他们一下,让他们躺到明日去。”
  徐先生摇头道:“你这点穴之法,乃是老朽逼不得已之下临时所授的快捷之道,当属旁门左道,算不得正宗,对人体伤害极大,他们气血封闭一日,早就留下后遗,你若再补上几下,可就要了他们的命了,万万使不得!”
  文秩咂舌道:“这么厉害?”想了想,又是面露为难道:“那一会他们要是醒来,再来害人,我一小小孩儿,怎么打得过?”
  徐先生也是大感头疼,自己如今正是到了驱毒的紧要时刻,离开药水不得,而文秩不过一十岁孩童,地上所躺之人皆是三大五粗的成年汉子,就算要将他们搬离,只怕文秩也是力有不逮。
  第三章 殒命荒野(十九)

  文秩眼光乱转,瞧到院角堆放的一团杂物上,已是大喜,笑道:“先生,秩儿有办法了。”口里说着,快步奔至那杂物边,弯身翻寻一阵,找出一捆长索来,当即举着绳索对着徐先生呵呵直笑。
  徐先生微微颔首,对他的心思极为赞赏,很快地中之人皆被五花大绑起来,文秩恐不牢靠,绳头俱是打上死结,除非这些人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万难靠自身之力挣脱绳索。
  文秩做完这一切,也是累得够呛,一屁股坐到地中,大口喘气,就在这时,又听得店外脚步声纷杂,又有人在街面上奔跑,至少得有两人之数。
  文秩一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在外边,还没想过明白,听得店外有人声带惶急喊道:“先生救命!”又是李青衫去而复返。
  文秩一听是他,吓得赶忙站起,店中已是传进步伐声,想来那李青衫已是闯进店里来了。他来势极快,文秩与徐先生心中才齐齐道:“不妙!”,还来不及思索应对之策,他已是满头大汗出现在后院门口。
  文秩不顾三七二十一,拾起一截木柴奔到他身前,就往他心口戳去,李青衫单手一拨,就将他来势化解无形,跟着一步跨出,站到院中,一眼看到徐先生泡在桶中的古怪模样,愣了愣神,继而哑然失笑道:“先生果然受伤了!”朝徐先生所在走去。
  文秩嘴中喊道:“别伤我先生。”拔腿来追,才一动身,便觉身后一紧,双脚离地悬空而起,他挣扎着朝后一瞧,见得是那异族女子单手提着他的后襟,将他提了起来。
  他此时情急徐先生安危,也不顾这女子曾经待他甚好,将手中木柴反手刺出,正对那女子喉间要穴,那女子轻笑一声,另一手闪电般探出,已是将那木柴劈手夺过,丢在地中。
  手中没了武器,又是背身被擒,文秩实在没辙了,只能一个劲的拼力挣扎,手足乱蹬乱踢,却是半点也奈何不了那女子。
  李青衫行到徐先生身前近处,细细瞧了片刻,笑道:“先生骗得鄙人好苦,要早知如此,早些时候就能拿住先生了。”
  徐先生与之对视,也是哈哈笑道:“你要是杀了咱家,可就没人救得你的性命了。”停声半响,沉声缓缓道:“不出一盏茶的时辰,那吴文道必定又要追至,你若是有法逃生,何至于再来此处寻咱家?”
  李青衫面色一变,远处果然又是传来几声尸啸之音,听得尚远,但那尸物来势极快,不出短短时辰,必定来到近前,心头急转之下,忙是一揖到底,头也不敢相抬,恭恭敬敬言道:“万请先生救命!”
  徐先生冷冷道:“要救你命不难,但须得答应咱家几个条件,否则咱们就抱着一块死!”
  听得那凶物之音又是近上几分,李青衫额上生汗,忙是应道:“先生请说!”
  徐先生紧盯着他脸庞瞧了半响,心中思道:“这家伙定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奸妄之辈,如今为求自保,装出一副可怜之像来,待得他保住性命,定为反过头来恩将仇报,指望他信守誓约,无疑痴人说梦,罢了罢了,如今为了秩儿,只能与之联手抗敌了。”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

  沉吟一番后,才道:“其一,把这妇人丢得越远越好,其二,无论如何,得替咱家守住一个时辰,不能引那尸物进来打扰,你可听明白了?”
  李青衫闻言一愣,他本以为徐先生会提些苛刻的要求,想不到就这么两条,第一条不难办到,为了保命,别说这妇人,就是他的至亲家人,他也舍得抛弃,至于第二条,虽然难度极大,但也就一时辰而已,想来也应该能够办得到。
  他略微沉思一番,当即朗声一口应承下来,转身唤那异族女子,让她赶紧将这妇人抛到镇外荒野之中。
  徐先生冷眼旁观,心中好笑,这家伙,终究还是不敢亲身前去冒险的。异族女子面露犹豫之色,侧头瞧了瞧肩上的妇人一眼,颇感为难。
  李青衫怒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一念之差可就害苦自身了,让你去丢就快去,别婆婆妈妈让人看得生厌!”面上浮现一层冷寒之意。
  看着师哥勃然大怒,女子一咬牙,将文秩放下,大步往外奔去。徐先生心中叹了一声,自觉汗颜,愧疚之意浮上心头。
  虽说他对这妇人素无好感,甚至相当厌恶,但大难当头之际,竟是将一昏迷中的妇人推出去做保命法宝,此等行径若是放到平日,必是他所不齿,怎么说都非自命侠义之人所为。
  但他知道凶物紧追寻妇人不舍,有她在旁,别人难逃其祸,情势逼人之下,唯得抛弃此妇一途可行,能拖上一时是一时,毕竟凶物寻到这妇人后,下一道目标,便是李青衫等人,这李青衫如今赖在自己身旁不走,迟早让他牵累,这劫难无论如何都是躲它不过了,唯得拖延之计,最好能够熬到自己行动恢复如常,倒还能有一线生机。
  那尸物来得极快,女子尚未回返之时,它跳跃之声已是响在街面上,嘭嘭声响彻不断,记记叩打在各人心怀,将院中三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文秩惊心肉跳中,不时担忧那女子安危,不管如何,她待自己还算不错,可不想她就此死在尸物口爪之下。那尸物声响移至店外,却是没了声息,想来已是停下。
  徐先生又惊又疑,难不成它改变主意了,不再追寻那妇人,而是转向李青衫,这番暗想之下,不由暗暗叫苦,若真是如此,可就大糟特糟了。
  李青衫也是吓得面色发青,身子僵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文秩就待在门旁,良久未闻屋外有着什么动静,便是提起胆色,悄悄探头往门外望去。
  这一瞧之下,顿时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只见月光之下,门外静静伫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满头乱发随风飘散,双臂垂挂,十指泛着寒光,那周身散发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让文秩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一)

  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抖抖索索缩回头来,瞧着徐先生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一手指指着外边,一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先生与李青衫自然是明白他这个动作的含义,意思那尸物就在外边,若是闯了进来,咱们岂非就是死个精光?徐先生冲他摆摆手,示意别慌,自己却是紧皱眉头,脑间急转起来。
  李青衫舔了舔因紧张而有些发涩的嘴唇,蹑手蹑脚行到文秩身旁,也是偷偷探头往外望去。
  他这才一探头,那尸物猛地仰首长啸一声,声儿凄厉尖亢,惹得李青衫身一哆嗦,忙忙缩头不敢再看。
  那尸物啸毕,在外嗅吸一阵,又是蹦蹦跳跳往街头跃去,嘭嘭声渐渐远去,听得声儿细微难辨,院中三人这才舒了口气。
  李青衫一抹额上冷汗,瞧到地中翠儿,一脸惊诧,转眼偷望徐先生,眼中多是疑惑。他这般神态,徐先生尽瞧在眼中,却装着不见,对他的心思想得明白。
  他如今定是奇怪之极,以翠儿的本事,除非是这老家伙出手,否则院中还能有谁制得住她,可这老家伙明明受了伤,怎么还能出手制住这女人,难不成这老家伙真是假装的?
  徐先生心里偷笑,你要猜疑就尽管猜,越是如此你越是心中没底,越是不敢趁乱做出害人损己的缺德事情来。
  店外响起脚步声,李青衫探头一瞧,见得是那异族女子急急赶回来了,奔到几人面前,那是一脸的煞白,神情惶急,胸膛急剧起伏,待得缓过气来,才道:“那凶物真的追师娘去了。”
  李青衫有些不信,追问道:“你可瞧清楚了,它真追这女人而去?”
  女子点点头,答道:“我将师娘弃在镇外荒野上,那里荒无人迹,我寻了个地远远躲着,不多时它就来了,径自朝师娘跳去,我看得真真的,决计不会错,见得如此,不敢在那多待,便是急忙赶回来报讯了。”
  李青衫眉头紧锁,沉吟着道:“这倒奇怪了,死物无思无脑,竟还能知道追寻生前仇家的道理?”想到这里,突地面色一变,心中已是暗暗打颤,这尸物能追着这贱妇,难道就不会继续追着他们?当下已是手足发凉,眼中大是惧意。
  徐先生轻声呼唤文秩,让他过去,文秩依言行到徐先生身旁,见着徐先生未曾说话,也不敢先开口,恭敬站在一旁等候。
  李青衫也是竖起耳朵,凝听徐先生到底要嘱咐这孩童什么话语,是否又想玩些什么花招?
  徐先生眼神微闭,半响后才缓缓道:“水有些凉了,添些柴火吧!”文秩应了,蹲在灶前往里边添柴,李青衫哑然失笑,暗道自己太过紧张了,这种时候,这一老一少,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便是转过头去,仰望天际默默想着心事出神。
  时辰流逝,天地静寂,院中诸人,直感到就似过了一年般漫长。随着又是一声阴嘶,响在远处,将万般沉静打破,使得各有所想的诸人思绪收了回来,人人心头一紧,这凶物,看来已是收拾了那妇人,下一步,是否往这边而来?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二)

  李青衫眼望徐先生,神情皆是哀求之意,他方才本有机会出逃的,但他想着凶物不会放过自己,要想活命,唯有依仗眼前这老头子,就算豁出性命来赌上一把吧!
  徐先生却是睡着一般,双目紧闭,桶中热气沸腾,水汽袅袅,将他脸庞遮得模糊,也瞧不清什么表情。文秩则抱膝坐在灶前,也是一言不发,这孩子,自打遭遇家境突变之后,又是屡遭虐待,愈发学会冷静了。
  李青衫沉思片刻,掠到文秩身前,右手五指便要抓到他后颈上,徐先生此时眼也不睁,却是开口沉声道:“你要是敢拿他胁迫,咱家就什么事儿都不干,大不了一块死个干净!”
  李青衫手指即将触到文秩颈部肌肤,闻言又是僵住,片刻后慢慢缩回手来,讪笑道:“鄙人哪敢如此做为,只是……那尸物转眼便至,该如何应对,还请先生明示一番,好让咱们心里都有个底!”
  徐先生冷冷道:“你急什么?这不是还没到么?”猛一睁眼,语带讽刺道:“怎么?心虚了?”
  李青衫面色尴尬,连连干笑几声,却也不答话,退到一旁去了。说来也怪,这尸物发啸一声后,诸人提心吊胆等待良久,外边再无声息,街面上也是听不到它发出的半点声响,就似就此离去了。
  李青衫与那女子对望一眼,眼神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这凶物只是寻那妇人而来,报了仇泄了愤也就离开了,并与己无关?
  转思一想,喜上心头,如此也好,它要是不来,正好省了不必要的麻烦,这院中一老一少,如今还不是自己砧板上的肉,要剁就剁?偷望徐先生一眼,面上呈现一丝狰狞之色来。
  正打算试试徐先生目前的斤两,看他可是假意为之还是真实如此,心中打算,便是转身朝徐先生行去。
  才行两步,身后院墙突地爆出一声来,尘灰四撒,残砖飞溅,他与另几人齐齐惊得一跳,那女子早就惊呼出声。
  他惊愕间转回身来,已见得灰蒙蒙中,一条硬梆梆的身影冲破石墙,闯到院中来。
  李青衫一眼之下,当真吓得魂飞魄散,这面庞,这身架,不是那尸物还能有谁,它此时竟然不过街面,从荒野中直接绕到墙后,硬闯进来了。
  他大惧之下,脚下不自主的蹬蹬后退,一下子撞到灶台边,身子一歪,已是倒在灶台中,浑身颤栗,眼瞧着那尸物是半点力也使不出了。
  徐先生瞧着他惊慌失措的面庞,心中冷笑,暗思道:“这家伙也有一身道行,身手不弱,竟是怕他师父怕成这个模样,可想而知当年吴文道对待他的手段,也算严酷了,以致于他一见着吴文道,就似老鼠见猫一般,连逃都没力气逃了。”
  那尸物闯进来后,也没立时起步追来,而是定在原地,不住嗅吸。嘶嘶声大作,待得尘灰落尽,它就似一个泥人,浑身上下全被一层厚厚的尘灰笼罩,弄得灰白一片。
  那女子离它最近,曾经挨过它一抓差点丢了性命,此时再见,也是惊悸得花容失色,扭头朝店门瞧了一眼,拔腿就跑,想从那逃了出去。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三)

  那尸物脚下一抬,浑身尘灰乱散,带着这股浓尘已是跃至门边,竟是后发先至,比那女子还快。
  如此一来,那女子竟变成一头朝它怀来撞来,奔势甚急,待得她发现不妙,那尸物嘴中利牙尖亮,已是在前方守株待兔,当下除了惊叫一声,哪里还止得住冲势。
  一条小小身影从旁撞来,将她撞开少许,帮她延缓了少许的急势,这女子定了定神,趁着这一缓之时,一脚抬起,踢在那尸物胸间,借力往后飘开了数步,一张俏脸已是惊得青紫。
  那小小身影,就是文秩,他见得那尸物破墙而入,早就本能的奔至门旁,也想从那逃出,临到门口,才想起徐先生还留在里边,他小小年纪,也知道义气之说,此时抛下先生独自逃生,甚为不妥,这才停在门边观望。
  此时眼瞧着那女子命在旦夕,便是不顾一切朝她撞去,盼能将她救下。如今虽是目的达到,那女子转危为安,但自己被反撞之力,一下子跌倒在这尸物脚前,他忍着疼痛才回过神来,已是听得那尸物的鼻音,就响在头顶。
  文秩仰首一瞧,见得自己与这尸物近在咫尺,吓得差点失声惊呼,声到嘴边方觉不妙,忙是双手赶紧掩住口鼻,极力不让半点声响发出。
  幸得那尸物也不顾他,张口发出一声闷嘶,带着一股腥风,已是从他身上越过,径追那女子而去。
  那女子半口气还没喘匀,又见得那尸物追自己而来,大惊失色之下忙是一转身,奔至大灶前,期盼师兄助自己一把。李青衫见得她带着那只凶物朝自己这边奔来,暗骂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股脑爬起身来,转到徐先生桶后,双手一把抓住桶沿,竟是生生将这数百斤物事抓了起来,大吼一声,将徐先生连带木桶往那尸物抛去。
  文秩看得分明,不由惊呼一声,已见得那木桶撞到尸物身上,啪啦声中,木桶粉碎开来,水花四溅,将那尸物周身淋了个通透,热腾腾的水汽在其上下冒起。
  水雾中,见得徐先生身形早是跃在半空,右膝狠狠撞到尸物额中,那两两骨头相撞之声,让旁人听得清清楚楚,可见这一撞之力可谓势大力沉。
  那尸物被这一撞之力,倒翻出去,倒在丈外地中,徐先生落下地来,左腿支撑着站着,这一下也是让他连连倒抽凉气,右脚膝间痛彻心扉,也不知断折了没有?
  他回过头来,对着李青衫怒道:“好你个奸诈小人,竟拿咱家做挡箭牌,若不是此时正好余毒全消,咱家这条老命就让你害死了!”文秩奔了过来,将他扶住,一脸的情急。
  徐先生骂罢李青衫,回过眼来,爱怜的看着文秩,一手抚摸他头,安慰道:“孩子,别怕,这点伤先生还能撑得住!”
  文秩双眼泛泪,喊道:“先生,咱们逃吧,这种人何苦咱们救他?”话音才落,那尸物又是直挺挺的立起身来,一下子就越过两人身侧,朝李青衫所在扑去。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四)

  这下子使得文秩也是瞧得明白了,不由笑出声来道:“先生,它根本就没理会咱们,专抓恶人,没咱们什么事了!”
  见得那尸物朝自己扑来,李青衫叫苦不迭,文秩的话语他是听得清清楚楚,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般无二,早就明白得很。
  异族女子惶声道:“师哥,他……他说得是真的?”其实这种时候,就算傻子都看得明白,这尸物若是噬生,应是扑向最前的徐先生两人才对,为何对他们不理不睬,只顾追击自己二人?说明文秩说得话是对的,这明里瞧得是尸物,实则不过是师父来索命的另一种形态罢了。
  这么想着,早就骇得面容大变,六神无主之下望向李青衫,只盼他给个否定的答案,就算是骗自己的,也心中好过一些。
  可李青衫此时被那尸物穷追不舍之下,疲于东躲西藏,哪有空闲安慰她。女子呆立半响,脑中诸多念头纷沓袭来,想了一阵,双眼一酸,两行清泪滴落下来,幽幽叹了一声,缓缓朝那尸物行去。
  她早期修炼媚术,形神放荡,专玩吸阳补阴的缺德事,自打被尸毒入身,从鬼门关捡回一命后,竟是性情大改,变成多愁善感之人,此时见得师父就算死后,对自己也是如此仇恨,紧追不舍,不由心生绝望,就想一死了之,解了这般仇怨。
  文秩见状大急,知她这是寻死,忙是连声劝止,徐先生问道:“你这孩子,方才不是说要离开么,怎么这会儿又关心起他们来?”
  文秩眼睛紧盯着那女子,口中应道:“她可不能死了,她对秩儿甚好,先生快将她拉住!”
  徐先生呵呵一笑,放开文秩,单足点地,竟是奔得极快,一下子晃到女子身后,右手探出,五指如钩,已是一把扣住她后心,跟着一抡,将她举了起来。
  那女子只觉后心一麻,便是神智全失,徐先生举着他跳到文秩身前,嘴里笑道:“咱们快走!”
  李青衫听得清楚,忙是喊道:“先生万不能走,恳请救晚辈一命!”如今命在旦夕之间,他情急之下,不再自称鄙人,而是改称晚辈,哀求之意尽显。话毕一矮身,又是闪过那尸物一击,跟着脚下发力,朝徐先生奔来。
  徐先生冷声回话道:“咱家救你命?只怕反过身来又被你害了!”举着那女子,一手挟住文秩,单脚点地,蹦蹦跳跳往那门口掠去。
  李青衫面色剧变,跟着追来,可别瞧徐先生单脚跳跃,手上又是抓着两人,竟是去势极快,李青衫明明见得他的背影,却是如何也是追得不上。
  转眼间四人都是奔出店外,朝镇外掠去,当真去势如电如风,快如流星急坠。他们不慢,身后紧随而来的那尸物速度更快,嘭嘭跳跃声响天震地,离李青衫越来越近。
  李青衫不敢回头,运力足下,只顾追着徐先生,他知道如今保命之策,唯有让眼前这老头出手相助不可。
  跑到荒野之中,徐先生突然缓下步子来,接着突然停住身子,将手中两人放下,转回身来。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五)

  李青衫追得正急,见他突然回身,猝不及防间就往他身中撞去,徐先生身形一闪,避了开去,李青衫往前数步这才停了下来,才一转身,就见得那尸物已是追至徐先生身侧,离自己不过丈余的距离。
  那枯面利爪,尖牙利齿,在月光下瞧得特别骇人,转瞬间已是来到近前,双臂一伸,十指长刃便是朝自己喉间插来,李青衫双脚一点,朝后退开,然后又是绕了一圈,转到徐先生身后。
  徐先生叹了一声,道:“瞧样子咱家要是不帮你,只怕你也阴魂不散的追着,罢了罢了,就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话声一了,脚下一动,迎着那尸物就跳了过去。
  见得他出手,李青衫暗暗松了口气,文秩转首瞥了他一眼,满脸不屑,李青衫正好目光与他相对,尴尬的讪笑几声。
  徐先生不时绕着那尸物周身跳转,东打一拳西拍一掌,出手极快,噼里啪啦声响不绝,极力将它缠住,嘴里念念有词,双掌渐渐变得赤红,如同带着火焰一般。
  随着他的掌中变色,每击中那尸物一掌,那尸物就浑身颤抖一下,阴嘶不断,击中的次数多了,一股烧焦的味道直冲各人鼻间。
  李青衫喃喃自语道:“地派绝学,寒冰烈焰掌,果真霸道无比,连这等凶悍的死物都捱它不住!”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文秩听得大奇,明明只见火焰,哪来的寒冰,不由问道:“哪来的冰魄?”
  李青衫此时有求徐先生,知道此子也是万万得罪不得,忙是笑道:“外火内冰,这内冰,肉眼可瞧得不见,只有被击中的人,才会深切体会到,外火攻身,皮开肉烂,内冰攻心,浑身渐渐便是没了知觉,可谓双管齐下,让人生不如死。”
  文秩听得一知半解,但大体意思也是明白了,这寒冰烈焰掌,外里瞧来只见火焰,但其实攻入敌体内的,却是一股阴寒至极的劲力,又热又冷,想来与打摆子也差不多。
  文秩想着间,觉得这门功夫甚是好玩,不禁乐得开怀大笑起来,笑到一半突又停住,疑惑道:“这是对人有效,难道对死物也有效么?”
  李青衫摇摇头,也是甚为不解,应道:“这可就不明白了,估摸你家先生功力深厚,道法修为精湛之极,自己将此门绝学加于演变,研出其独特的奇门功法来,能够遇生杀生,遇魔诛魔吧?”
  文秩见得他夸奖徐先生修为了得,也不禁乐得直点头,连声附和。徐先生与那尸物游斗,旁边话语声也是听得清楚,心中骂道:“放你的狗屁,你明知寒冰烈焰掌专攻人体脉络,让其经脉尽断,此时见得咱家施展这门功夫,定是猜到其用意,却是胡说八道,欺骗小孩儿,说什么诛魔神功,真能诛魔,对付一具干尸还用斗得那么辛苦?”


  第三章 殒命荒野(二十六)

  原来他见着吴文道虽已变尸,但仍记得旧怨,说明脑间仍有生气,定是吴文道死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其闭住,就算化尸,它也能记得前世恩怨。便是施展出这门断脉斩络的神功绝学来,想将其身子与脑间的联系打断,让其变成真正的一具死尸,不再为害生灵,阳间的事,自有阳间的人来裁决。
  对于此点,依着李青衫的心智,不可能猜不到,却如此瞎咧咧胡说一通,表面瞧来是说他看不懂,糊涂得紧,内里分明就是想蒙蔽自己,好让自己对他放松警惕,徐先生心中冷笑一声,暗思道:“若是我打赢了这只尸物,不知他又要玩什么鬼点子?”
  那尸物初时只想去追那李青衫,并不理会徐先生,只是吃着苦头多了,脑间那股暴戾之气陡然升起,狂嘶一声,舍了李青衫,转身与徐先生斗在一块。
  它这番转身,便是也将徐先生视为对家仇人,长爪霍霍,厉风骇人,与方才只是被动挨打的情形却是完全不同了,徐先生顿感压力骤增,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那尸物的死亡威胁。
  他单脚对敌,与那尸物一般,两者都是蹦蹦跳跳,互相攻击,但总体而言,徐先生还是稍逊一筹,处在下风。
  毕竟尸物没有体力限制,而且体坚身硬,打它数掌都似没事一般,只知围着生气死缠烂斗。而徐先生可就不行,他一面护着自身,以免被伤中少许,一面兼顾进击,如此一来气力消耗甚大,而且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全力施为,免得一时不察,又给尸毒上身可就不妙之极。
  两者你来我往,斗得甚是激烈,文秩虽然瞧不出徐先生落于下风,但见得如此打斗,难免会出现偏差,也是暗暗担忧徐先生安危起来。一侧头,见得李青衫在一旁瞧得兴奋之极,好似本不关他事,只是一个看客罢了,不由心中有气,不满道:“你快去帮忙,要是徐先生伤着了,你也跑不了!”
  李青衫本意是让他们两虎相争,自己坐山观虎斗,以便事后捞便宜,再说见得徐先生施展地派绝学,也是有心偷学招式,看得兴奋不已,倒没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听得文秩提醒,转而一想,也是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要是徐先生捱不住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如今他的生死,全指望在徐先生身上,可没到安全之时,想了又想,也不顾文秩话语中的无理之处,便是暗运功力,就要上前助阵。
  只是他对吴文道的忌惮由来已久,早成了一块心病,如今要面对面的与他尸身过招交手,又是双脚打颤,迟迟不敢上前。
  文秩嘴里啧啧连声,不住的摇头晃脑,一副完全瞧不起他的神态,久不久还来声叹息,似乎意指徐先生帮助你这等无胆之人,当真是瞎了眼了。
  若在平时,李青衫可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这人做事只讲究是否有利益可图,别人的激将之法对他全然无用,可如今他与徐先生就似一条绳上的蚂蚱,徐先生若是挡不住,他也得完蛋,两相权衡利弊之下,的确还是上前助徐先生一臂之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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