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跟所有淡季的旅游城市一样，敦煌的清晨静谧安详。天空难得的晴朗，让人联想到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野旷天低树望断南飞雁的句子。阳光很有力度和质感，带着一种独特的金色耀目光芒。高晓乐在这种阳光下抽着烟脚步匆匆，背影中有许多掩饰未遂的疲惫和焦虑，与他的年龄和乐观到看上去全无城府的笑容格格不入。
我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总想把自己躲进街边低矮建筑的阴影中。每次高晓乐回头找我我就冲他笑，一边遐想或者瞎想这个年轻人的过往。
性格、宿命和经历是三把同样巨大也同样迟钝的刀，它们在时间里搅拌切割，把每个人变成现在的样子。
回到小洞天我开始头疼，并将其归咎于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吃了点药之后我又思忖另一件事，小叶，这个拥有奇怪姓氏，被高晓乐描述得很温婉也很古典的女孩，在这个故事中究竟占多大戏份？
老段推荐给我的故事肯定充满神秘感和迭起的高潮，高晓乐的欲言又止象是一个不太成功但绝不随意的伏笔。应该不是龙套。这是我的直觉。
我带着这种判断沉沉睡去。
醒来已经是下午。高晓乐留下一张纸条，又去忙他那些不靠谱的生意了。窗前的桌子上摆着盒饭和厚厚一沓复印稿。
我没什么胃口，直接去看杜丁日记。与昨晚那些相比，这一部分显得有些凌乱，从内容到笔迹。有时潦草到敷衍和词不达意，像要迫不及待跳过去，有时又字斟句琢生拍遗漏一星半点，每个比划偏旁都用力书写笔锋厚重。
令狐小叶，你怎么了，什么事让你心乱如麻？
1921年8月12日 阴
沮丧！没错，就是沮丧！一周过去了却毫无进展。那些该死的中国画像看上去都一样，那么多的人像，没有一个躯干四肢比例符合人体解剖学，就那么密密麻麻地排列，都穿着那种宽大的长袍，这是什么？遗失了武器却准备出征的罗马军团吗？中世纪中国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该死，我该多了解他们的宗教。一个古代印度的王子在一棵黄桷树下苦修和思考，然后他成了整个远东和南亚的神。接着他的学生和信徒们也成了神，通过思考和某种奇怪的苦修拯救自己和全世界。可他们甚至没有一面哭墙。
1921年8月14日 晴
断手伊万今天发了狂，在他睡觉的那个洞窟里砸毁了一尊塑像。此地的塑像基本上都是以树枝做骨架拿黄泥堆砌的。我不知道那尊塑像是中国人的哪一个神，但他很脆弱。伊万的癫狂在这些军人中蔓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毁坏那些壁画。我很同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壁画的历史。当然，更重要的是价值。这些文物被创造出来时，还没有俄罗斯。如果能把这些东西带回欧洲，甚至可以换来一个贵族头衔。
1921年8月19日 阴
昨天谢廖沙搞到了一些中国人酿的酒。天知道我喝完之后吐了几回，甚至没法爬回去睡觉。他把我扔进柴堆时想搜我的身，于是我从靴子里摸出了那把手枪。我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锈死，但谢廖沙被吓跑了。夜里好像有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矮小的中国人？我醉得太厉害，完全记不清了。天亮时我躺在这个洞窟的地面上，突然发现天花板上，或许应该叫别的什么，总之就是洞窟顶部的墙壁上，那些呈几何形状排列的装饰图案那样的漂亮，某种我不认识的植物叶片，一朵又一朵跳跃燃烧的火苗，还有一些戴着披肩的中国天使在飞。
1921年8月22日 晴
昨天，敦煌城里的中国官员来跟阿连科夫将军交涉，抗议他的士兵和军官亵渎中国人的宗教和诸神。很不幸，阿连科夫将军喝醉了，他的答复是冲着一尊塑像开枪，然后他呕吐了，很恶心。今天阿廖沙没有买到蔬菜和粮食。城里的中国人拒绝跟他交易。我们全体只喝了很少的一点玉米粥。断手伊万和他那些蠢货朋友们没有体力折腾了。我找到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躺在地上欣赏那些壁画，那些美丽的图案。
1921年8月25日 晴
阿连科夫将军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召集几个骑术精湛的军官为当地官员和居民做一场马术表演，作为一种带有和解和道歉意味的表态，并保证不再损坏任何带有宗教色彩的东西。于是我们又有了粮食。伊万吃了很多，然后用没烧尽的木炭在墙上涂抹，他说他要画一个美丽的哥萨克女人。天知道他最后画了什么。
1921年9月1日 大风
沙暴又来了，每个人都缩在洞窟里不敢露头。昨天晚上谢廖沙又喝醉了，一头撞在洞窟的墙壁上，一片壁画剥落了。我几乎不能呼吸，因为壁画后面露出了一小片墙体，那不是山壁，是一面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墙，用黄土做的最简单最粗糙的方砖砌的墙！这验证了我当年测量的结果，这个洞窟里有密室。我没错，我一直都没错。霍华兹家族的人不会错，他们只需要时间的证明！上帝啊，让沙暴赶紧结束吧。
1921年9月3日 阴
我偷了一截谢廖沙的蜡烛。除了阿连科夫将军和他的亲信，只有谢廖沙有蜡烛，为了在天亮前给将军做早饭。我会在大家都睡着以后去那个洞窟。这个白天真是漫长。
1921年9月5日 阴
我需要一把铲子或者小刀。那种土砖比我想象中坚硬。小个子胡尔列佳有一把英国产的不锈钢勺子。我必须得到它，必须！除了上帝，谁也不能阻挡霍华兹家族的人！
1921年9月6日 阴
胡尔列佳一直在哭，从昨晚到今天。我有点后悔打了他。他还是个孩子，我象他那么大时，还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在听各种各样的家族故事。直到祖母送我去了寄宿学校，学习各种霍华兹家族的人必须掌握的知识。亲爱的祖母你还好吗？你的小杜丁已经长大了，他会成为这个家族的骄傲。
1921年9月7日 晴
我又遇到了困难。怎样才能挖穿那堵墙又不让人发觉？昨晚用了一整夜，才在砖与砖的缝隙中挖掘出一道沟槽，10公分，或者还不到。我无法想象如果墙上出现一个洞，谢廖沙会做出什么，也许直接向阿连科夫将军报告。祖母告诉我一句犹太谚语，停下来看看鞋底，才能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1921年9月15日 晴
谢廖沙今天很高兴，中国军队允许他带几个人去附近的河里钓鱼。晚餐时也许我也能喝到一点鱼汤。我还是没能想到办法。如果兰纳叔叔在身边该多好，就连他的那只假眼里都有足够多的智慧。在非洲时，为了能得到一个部落祈祷用的巨型钻石，他送给另一个部落的长老二十只步枪和五箱炸药。于是那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开始了部落战争。最后兰纳叔叔带着钻石离开了丛林。等等，也许我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1921年9月19日 雨
我很饿，从来没有这么饿过。这些天我都没有吃晚餐。我用它们跟身边每个人做交换，换他们私藏的那些子弹。我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六或者二十七发步枪子弹，还有一些手枪用的。白天时还要帮助谢廖沙去胡杨林里砍柴，然后放在中午的阳光下曝晒。谢廖沙由衷的感谢我，他的厨房里已经堆满了干燥的木柴。
1921年9月22日 晴
昨天晚上我又去了那个洞窟，点着蜡烛看墙上那些壁画。我觉得自己开始认同这些古代东方人的审美，这些奇怪的宗教画像有个共同点，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显得那么宁静，没有巨大的喜悦也没有压抑的悲伤。也许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我无法理解的期望，跟这个国家和民族一样，含蓄。我曾经看到很多中国人双手掌心相对放在胸前，对这些画像和塑像鞠躬甚至跪拜。我也尝试着这样做了。除了上帝，我觉得这次我也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保佑。好吧，无论如何，等我成功之后，也许还会来这里，带走这些美丽的壁画。奥登堡教授说过，那些美国人有一种技术，一种特殊的胶水，可以将整面墙上的壁画完整地粘下来。当然，不是这个洞窟里的。这里还有很多洞窟和很多壁画，不是吗？！
1921年10月6日 晴
连续三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中午我把厨房里的木柴抱出去晾晒。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那些被倒灌进洞窟的雨水打湿的木材干透。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兴奋。
1921年10月7日 晴
昨天深夜从那个洞窟出来时，我看到远处有个黑影，离我大概8英尺，或者更远一点。也许是该死的谢廖沙发现了什么，可他好像没那么矮。这几天我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尤其是在夜里。我不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今天我从厨房偷了一点油，分解擦拭了我的手枪，我只剩下两颗子弹。
1921年10月8日 晴
昨天夜里，我走到那个厨房门口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个洞窟里有人！该死，当时我太紧张，没敢走进去看看。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事，除了我，还有谁会在漆黑的深夜进入那个洞窟。也许我该找谢廖沙谈谈。
1921年10月9日 晴
昨晚没有发现奇怪的人影和声音，可还是觉得不舒服。不！杜丁，你不能这样。你是霍华兹家族的成员，没有人能阻挡你。明天是中国政府的国庆纪念日。敦煌城那些官员会举行一个中国式的酒会，阿连科夫和他的亲信军官都会受邀参加。那些有奇怪的好客传统的中国人还会给我们送来一些吃的和酒。等其他人酩酊大醉，这个洞窟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1921年10月11日 晴
上帝啊！我的手从来没有这么抖过。上帝，请宽恕我，我不是蓄意的。我不知道阿廖沙喝醉后会在厨房里睡觉。我发誓昨晚划着火柴时我没看见他。请宽恕我，请宽恕我，请宽恕我。我只想把那个洞窟变成一片没有人会感兴趣的废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