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黄昏时高晓乐敲门进来,被满屋的烟呛得皱眉咳嗽。
“看完了吗?”他伸手推开窗户。
我指着最后一页冲他摆手。
“抓紧。待会带你去吃点好东西。”高晓乐兴奋地笑。
我目送他手舞足蹈地出门,伸着懒腰又点了根烟。最后一张复印纸上,字数寥寥。
1921年10月16日 晴
今天,我们为谢廖沙举行了葬礼。中国人允许我们埋葬他,并为此在对面的山上划出一小片土地。那座山叫作三危,中文的意思是三座又高又险的山峰。据说公元四世纪的时候,一个中国的传教士在那里见到了他的神散发出的光芒。于是他在我们栖身的这道断崖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谢廖沙的葬礼很简单,甚至没有牧师来祈祷,我是说,连阿连科夫将军任命的那个冒牌货都没来。没有人哭泣,包括我。
1921年10月18日 晴
阿连科夫将军指定了新的厨师和厨房。那个烧死过人的洞窟从此无人问津。昨天夜里我进去了一次,只待了5分钟或者更短。所有的壁画都会毁灭了。还有洞窟正中那座雕塑,谢廖沙以前用来挂平底锅,被烧得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还有那种味道,上帝啊,如果真的有地狱,就应该是那样。我想我应该调整时间表,一周,或者两周之后再开始挖掘。谢廖沙,我为你祈祷。
1921年10月20日 晴
今天传来消息,中国政府要把我们赶走,遣送回俄罗斯。午饭后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我们的命运,或者说他们的命运。军官们用愤怒的诅咒和谩骂掩饰他们的担心,断手伊万那样的士兵倒是很期待。后来阿连科夫将军冲到我们聚集的空地中间冲天鸣枪,用他母亲的坟墓发誓他要带领我们继续战斗。天知道我们还能跟谁战斗,中国人还是布尔什维克。然后大家就换了话题。有个负责勘察失火现场的军官说,谢廖沙被烧死之前试图扑灭火灾,他徒手把很多燃烧的木柴扔出了洞窟。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呼救,也许因为呼救也没用,所有人都喝醉了。
1921年10月23日 晴
可怕的传言在我们中间扩散。不止一个人发誓说在夜里听到那个洞窟有人在呻吟哭泣。也许今晚我该去看看。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害怕。
1921年11月2日 晴
感谢上帝,我终于能站起来了。从昏迷之后被人发现,他们把我抬回来。每天给我一点水和吃的就不再看我一眼。今天我到室外晒了一会太阳,所有人都躲着我。他们说我是个被魔鬼诅咒的人。我害怕黑夜。我看到的,是多么恐怖的一张脸。
1921年11月6日 阴
早上伊万打了我,因为我影响了他的睡眠。作为补偿,他抢走了我全天的食物。现在没有人愿意跟我睡在一个洞窟里。他们说我每天夜里都在尖叫和哀求。上帝啊,带我走吧,让我离开这片地狱。祖母,我慈祥的祖母,我想你,你的小杜丁想你。
1921年11月12日 雪
城里的中国官员今天宣布,可以带我们中的一些人去兰州,接受甄别和中国法庭的审判。我第一个报名。大家都说我疯了,没有审判也不会去兰州。中国人只是想把我们带到沙漠深处枪毙,或者送回俄国交给布尔什维克枪毙。作为我们亵渎他们的神灵的惩罚。我不在乎,与留在这里见到那张脸相比,枪毙简直就是上帝的恩赐。没人相信我,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看到那张脸。上帝,宽恕我吧,宽恕我吧。
高晓乐带我去吃饭的那地方离小洞天很远,横穿整座敦煌城后又向西行驶了差不多60公里。那是一座很小的村庄,一条不算宽阔但绝对平坦的柏油路将其切割成对称的两半,路两侧的白杨树高大笔直树叶尚未褪尽。
我们下车,步行穿过一片连绵的葡萄园,高晓乐抬手拨开已经枯萎干别的枝蔓,指着不远处一个农家小院,“沙洲夜市上的小吃都是糊弄游客的,这儿的东西,外边吃不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夕阳最后一道光芒给那座二层小楼描出一道美丽的金边。
院子里人很多,围着一圈篝火摆满了圆桌,高晓乐拉着我挑了个角落坐下。我觉得这里不像农家乐。高晓乐笑嘻嘻地从桌上抓了一把葡萄干扔进嘴里,“这是令狐家的祭祖家宴。”
我很喜欢当地这种饮食习俗,先是几道荤素搭配的开胃凉菜,每人一小碗面,吃完之后才开始喝酒,味道比小洞天酒吧里的还要醇厚。
“这是令狐家的配方,自酿的低度白酒里兑上自家产的葡萄汁。”高晓乐又给我斟满一杯,“慢点喝,大菜还在后边。”
“这是真正的红柳烤鱼。”高晓乐的筷子得意的舞动,“党河里钓的野生鱼,洗净,用红柳枝穿起来,倒插在篝火边,烤的时候刷一种酱,令狐家自己的酱。”
“令狐家改厨子世家了?”
“当年他们是真正的豪门,食不厌精。”高晓乐一脸鄙夷的看着我,“老段说你除了是酒鬼还是吃货,对待食物认真点行吗?”
“火上架着的那只是烤全羊吧?”我扭头四处张望。
“羊是戈壁滩的岩羊,那火很讲究。”高晓乐又抑制不住的卖弄,“葡萄藤!如果你早一个月来,咱们能在葡萄园里吃饭。就在葡萄架子下边支张小桌,每人一个小桶,脑门上边就是大串大串的葡萄,抬手就能够着,只摘最底下那颗,那是精华。”
“最甜是吧。”我手忙脚乱的给桌上的盘子重新布局,小院的主人,一个高个汉子又放下一盘鸡块,表情冰冷的甩手走开。
“这是令狐家这一辈的老大。”高晓乐颇为不屑地指指汉子的背影,“小叶的远房堂哥。”
“他该不会叫冲吧。”我尝了一口鸡块,有股淡淡的清甜。
“令狐辉。”高晓乐冲我举杯,因为开车,他喝的是葡萄汁,“这鸡是散养的,跟沙棘果一块炖的。”
“很丰盛。”我咽了一大口酒,“我领你的情,很领。可我还是对故事更感兴趣。”
高晓乐斜了我一眼,“敦煌不大,但很古老。汉朝的时候沙洲人学着种植葡萄,唐朝的沙洲人喜欢喝粥吃饼,宋代以后他们跟西域人学会了烧烤,清末到民国,越来越多的内地人到这里生活工作,带来了很多饮食和烹调技法。这些食物,这些人,这里的风沙、莫高窟、红柳滩和胡杨林,所有的这些加在一起,才叫敦煌文化。那个故事,只是整个敦煌文化的一小部分,很小,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小。”
“好吧,我道歉。这些菜真的很好。”我点了根烟字斟句酌,生怕再激怒高晓乐,“做法粗犷但味道细腻。有些可以改良一下,放到你的酒吧去卖,比如这个和这个。”
“那些老外爱吃吗?”
“我说了,改良一下,别太复杂,再加个听上去有文化的名字,带点历史典故。比如玄奘素汉堡,单于烤羊肋什么的。”
“我发现了,在坑外国人钱这方面,你比我坏多了!”高晓乐冲我微笑,“看懂了吗?”
“什么?”
“日记。”
“基本上吧。”我用桌上的纸巾擦手,“可我有几个问题。”
“你总是几个问题。说吧,一个一个来。”
“第一个,为什么钱罗佩最后会把这本日记交给你?”
“看电影和小说的时候,你会先看结局吗?这个不答,下一个。”
“小叶,为什么会为你翻译这些日记。按你讲的故事,她好像不太喜欢你和钱罗佩搅在一起寻宝。”
“你挺烦人的,这个也不答。我希望你的问题能集中在这个故事本身。”
“好吧。”我看着高晓乐的眼睛思索,“日记里,杜丁混进阿连科夫的部队,一路艰难到了敦煌,处心积虑绞尽脑汁放火烧了那个洞窟,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顺利的找到桑耶佛宝。可他最后一无所获仓皇逃走,为什么?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倒霉厨子谢廖沙的死,这不符合他那个盗墓家族的传统。”
高晓乐笑了,“你真的很烦人,跟钱罗佩一样讨厌。他也问过差不多同样的问题,不过态度要比你谦卑,尤其是谈到他的祖父,犹太老头杜丁。”
盛夏的下午,阳光好得让人睁不开眼。敦煌国际大酒店咖啡厅里空调开得很足。钱罗佩和高晓乐面对面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查理这回没有垂手恭立,那样太显眼。他坐在一张不太舒服的椅子上,身体绷得笔直。
“这就是我祖父杜丁的故事。”钱罗佩仰脸望向窗外的天空,做了一个祈祷或者崇敬的手势,沉默了片刻,掏出一支烟插进从不离手的玳瑁烟嘴,“离开了敦煌,辗转又去了上海,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直到二战结束才回到欧洲。他的后半生潜心犹太宗教,终于成为一位可敬的拉比。”
“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敬。”高晓乐一脸的轻蔑,“他在莫高窟放了一把火,就为了找到不属于他的东西。”
“高,那是历史,发生在很久之前的故事。久到谁都无权再去指责,你,我,所有人。”钱罗佩吐了个烟圈,把玩着那支烟嘴,“而且他什么也没带走,两手空空离开了敦煌。”
“第一,历史可以不指责,但绝对要追究,以免被重演。”高晓乐有点怒不可遏,钱罗佩还想说什么被他挥手打断,“咱俩的历史观差异太大,我可以不跟你争论这个话题。”
钱罗佩耸肩摊手。
“第二,你的祖父,杜丁先生不是两手空空离开敦煌的,他至少偷走了一样东西。”高晓乐探身认真看了一眼钱罗佩手上的烟嘴,“你这个烟嘴,应该是他留下的遗物!”
钱罗佩点头又摇头,迷茫地看了一眼查理,“这只是个年代久远的玳瑁烟嘴而已。”
“那不是玳瑁。在成为烟嘴之前,它叫当惹,藏语里的竖笛,骨头做的笛子。你拿的只是一支当惹的一部分,整支应该有这么长。”高晓乐放下手里的饮料,比划了一个20公分左右的长度,“被截掉的那一段上边,应该还有黄金的装饰和各种宝石镶嵌。你祖父依靠那些黄金和宝石,才能够买通看守,逃到千里之外的上海。”
“这是诬陷和诽谤!”
“这是推测,建立在强大证据上的合理推测。当惹是藏传佛教和苯教中重要的宗教法器,清稗类钞中有过记载,喇嘛们为康熙皇帝做法事祈福时,吹奏过一种用人腿骨做成的笛子,上面装饰了绿松石玛瑙和红宝石。仔细看你手里这一截,上边还残留着淡淡的莲花瓣图案和连珠纹饰,图案的形状跟宁玛派宗师莲花生大士的金铜造像基座上的纹饰完全一样。”高晓乐笑得很得意,表情中夹杂着厌恶和愤怒,“你手里这一截,肯定是来自桑耶寺的莲花生法器当惹!”
“竖笛,人骨!?”钱佩罗一脸惊恐的望向查理,那截当惹失手落在桌上,上边插着的半截烟尚未熄灭犹自明灭不定。
查理探身去抓。
高晓乐伸手抢在他前边,拔下烟头扔在一边,死死攥在手里,“归我了,算是寻宝报酬,”停顿了片刻又更正,“的一部分!”
“可那是人骨!”钱佩罗一脸的厌恶和无法理解。
“忘了告诉你,制造这批法器的时候,宁玛派还没跟苯教搀和到一块,人皮人骨那一套是后来的事。这根,应该是老鹰的翅骨。”
今天的更新结束
为了迎合部分筒子的恶趣味
明天或者后天的情节
会小小的腐那么一下下
大家是期待啊还是期待啊还是期待啊
今晚有饭局
所以。。。。。。。
祝大家周末愉快
子弹的问题,下一节会解密
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