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金刚有些失神,李建光后面跟他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独自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警局。李建光见他的情绪不对头,赶紧叫了一名民警开车把他送回家。
彭金刚见有人专门开车送自己,就对这名警员说不用,自己有胳膊有腿,一个人走就行了。他骑上自行车心不在焉地往回走,走着走着不由自主骂了一句:娘希屁的!
……
汉唐市上半年经济工作会议如期召开,各市县区党政一把手悉数参加,另外主管经济工作的党委和政府的副职也参加会议。这次会议可以说是汉唐市年中最重要的一次会议之一,在全年的经济工作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历来都是重头戏。参加会议的干部也都是重量级的,除了汉唐市委的各位常委以外,各市县区的一二把手也都参加。
会议开始之前,刘海在会场见到了怀王县的几个老同事,张进发、陆志铭、高显志和付明。故人相见免不了要寒暄几句,大家站在一起闲聊着,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张进发平静如常,言谈举止宛若当初,跟刘海握手、谈话显得很自然,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更看不出两人曾经在常委会上剑拔弩张。是不是真的如表面这样冰释前嫌了,只有他本人知道。
陆志铭则比较热情,跟刘海谈笑风生,有时候还开几句玩笑,有一股老同事多年不见的热情劲儿,又有一股老战友的亲热劲儿。
高显志则明显要更客气一些,他以前跟刘海在政府搭班子,一个县长一个常务副县长,可以说是政府的一二把手。不过两人的关系并非想象的那么近,也许是刘海当县长的时间不长的缘故,两人的交流并不太多,也不深入,有一种若即若离之感。对于刘海的施政理念,高显志在常委会上有时候持支持态度,有时候也会反对。显得若即若离。如今两人之间没有了工作上的交集,反倒更熟络客套了一些。由于地位上的略微差异,高显志明显没有张进发和陆志铭那么话多,更多的时候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付明是最尴尬的一个,在刘海面前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况且他还干了一件明显针对刘海的事,那时候刘海前脚刚调走,付明后脚就把丁毅调离了刑侦大队,秋后算账的意图十分明显。只是不知道丁毅把这件事跟刘海说了没有。如果刘海当场质问,付明还真不好下这个台阶。
好在会议马上开始了,大家分头入座。各市县区都有各自固定的座位,按照标牌上的单位名称入座就可以了。
会议由市长于开河主持,对全市上半年的经济工作成效做了总结,同时对下半年的经济工作内容和工作重点做了展望和部署。市委书记梁齐欢做了重要发言,对全市的经济运行情况作了剖析和总结,提出了在新形势、新时代背景下产业转型升级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并对各市县提出了具体要求。会议最后,工作人员给参会众人分发了一张汇总表,里面汇总了全市上半年各市县区的经济完成情况及全市排名情况。这是大家关注的一个焦点,经济总量排名关系甚大,没有哪一个一把手不在乎,这才是最实惠、最直观的政绩啊。即便不当成政绩来看,起码也是施政成果的重要体现。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背景下,一个地方的施政成果不看经济看什么?
铅州市毫无悬念的名列第一,并且超出第二名很大一截。市委书记梁齐欢和市长于开河对铅州的工作表示了肯定,但是没有提出表扬,因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排名第二的仍然是页州市,不过对第三名晖西县的优势很微弱,也就高出两亿左右的样子。
蒋志芳看完排名之后夸张地用手捂住胸口,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态。看得出她对排名很在意,能保住第二的位置使她颇感欣慰,不过跟第三名之间的差距仅在毫厘之间,又使她压力山大。毕竟她刚接任市委书记的担子,页州的经济排名一旦从她这里下滑,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
刘海其实也有压力,面对各市县你追我赶的局面,稍有不慎排名就可能下滑。他刚调任页州,这个时候被其他县市反超,作为市长他脸上也不好看。怀王县的经济排名倒是一如既往的稳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倒数第二。当初在怀王县的时候,经济工作的压力无疑要小很多,反正排名倒数,能搞上去更好,搞不上去也没人说什么,只要不滑落到倒数第一就不算退步。现在不同了,页州作为全市数得着的经济大县,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说没有压力那是不可能的。
市里的经济工作会议开完以后,页州市马上组织召开了本地的经济工作会议,市委书记蒋志芳下了死命令,下半年的经济工作一定要比上半年更出色,千方百计保增长,稳住页州在全市的排名。在保住传统的木制品加工产业的优势以外,大力扩展新产业,布局新的经济增长极。把房地产列为拉动经济增长的重要一环,重点开发几个定位高、标准高、档次高的住宅小区和商业圈。邀请全省有实力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入主页州、建设页州,提升和改善市民的居住水平
从团委书记到市委书记,蒋志芳在页州任职多年,对当地的经济环境十分了解,她的剖析和总结直接切中了要害,对页州未来的发展方向以及经济的发力点都有精确的认识。可以说她的部署是符合页州实际情况的。刘海的发言少了一些对页州经济发展的剖析和总结,毕竟他来的时间很短,各方面都不甚了解,更多的倾向于配合蒋志芳的发展思路和远景规划。
蒋志芳对刘海的这种发言还是比较满意的,看得出这位新来的市长还是很尊重她这个市委书记的。人们都传言这位刘市长在怀王县时跟县委书记闹得不可开交,在全县大大小小的问题上都跟县委书记唱对台戏,谁对谁错放在一边,最起码整个县委班子是乌烟瘴气。最后竟然闹到了市委那里,梁书记不得不亲自出面跟两个人谈话。总而言之吧,官场上传言这个刘海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个人也不是很难相处嘛。
……
彭金刚被停职以后,鉴于刑侦大队的特殊性,大队长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局党委研究决定让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祝春雷代理大队长职务。作为主管副局长,李建光把祝春雷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道:“春雷啊,从今天开始你代理大队长的职务,身上的担子不轻啊。要对得起局党委对你的信任,同时也要对局党委负起责任,不要像彭金刚一样给董局长和局党委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要稳字当头,知道吗?”
“我明白,李局,你放心吧。我代理大队长这段时间一定尽心尽力,不辜负局党委的期望。”祝春雷回应道。
“你不是代理一段时间,而是有可能扶正。所以更要稳字当头啊。”李建光颇有深意地说道。
祝春雷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李建光,“李局,彭队长干的很不错,他的停职只是暂时的,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我只是替他暂时带班而已。”
李建光微微摇头,“彭金刚犯了这么大错误,你认为还能回来吗?即便停职结束也不可能再回到原岗位了,这是局党委的共识。所以这副担子你挑定了,之所以先代理后转正,也是有考察你的意思。希望你能顺利度过考察期。”
“李局,我……”祝春雷还想说什么。
“好啦,不要说了,我这次跟你谈话也是局党委的意思,作为主管领导,我有责任把刑侦大队领导好啊。彭金刚受处分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事,不过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面对。彭金刚犯的错误我不希望再发生在你身上。我向局党委保证过,刑侦大队交给你我是放心的,我不希望你辜负了我的这份放心,更不要辜负了局党委的重托。还是那句话,稳字当头,干好自己的事,一切都会过去的。”李建光说着拍了拍祝春雷的肩膀。
……
祝春雷代管刑侦大队后,有警员就问他,涉水女尸案的专案组还保留不保留?大家都等着消息呢,彭队被停职了,专案组的工作也暂时停滞了,大家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祝春雷思考了片刻,心说李局告诫自己稳字当头,这件案子是不是先放一放?可是人命关天,命案必破也不是一句空话。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保留专案组,不过也不要太激进,一步一个脚印往下走吧。
当天,祝春雷翻阅了涉水女尸案的卷宗,越看越觉得这起案件不简单。特别是再配上治安大队那边发过来的视频,整个案件的焦点都指向了怀王大酒店。偏偏这个酒店像一个禁区似的,根本查不了,也进不去。这令祝春雷很窝火,才上任几天,他已经体会到了彭金刚的难处。
祝春雷召集专案组开了碰头会讨论破案思路,他暗地里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命案不破,他这个大队长也没有代理下去的必要。会上大家的发言比较踊跃,因为这件案子太特殊了,即便放在全省也不多见,大家的兴趣和干劲儿都很足。几经讨论,专案组有人提了另外一个思路:从视频中的男人下手。对方虽然一直背对着镜头,没有留下任何的面部特征,也没有留下任何语音线索,但是既然他出现在了视频内,一些线索还是永远保留在了视频内。比如这个人体态偏胖、头发浓密、身高不高等等,另外皮肤也比较黑,从体态上推断,应该是一个人到中年、略有小肚腩的男人。
专案组将视频中的男人截图以后,打印了几分图片,有人建议拿到怀王大酒店让服务员们辨认,虽然只是个背影,或许有服务员有印象呢。
祝春雷认为不妥,这时候不能再去招惹怀王大酒店了,彭队就是前车之鉴。只能采用迂回策略展开调查,比如在服务员们下班以后单独走访。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于是专案组人员每人都领了走访任务,以单独和保密的形式走访怀王大酒店的服务员。重点放在前台和客房部。
办法是有了,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并不容易,怀王大酒店有一百多名员工,光服务员就有五六十个,客房部也有二十多人。但是专案组并不知道哪些服务员对应哪个部门。甚至连每个人的名字、电话、住址都不知道,走访起来困难重重。
那个年代用人单位对劳动法执行的并不彻底,尤其是小县城,私企很少有跟员工签订劳动合同的,更谈不上去劳动局备案。所以一时很难摸清怀王大酒店员工们的底细。专案组总不能堵在人家酒店门口调查吧。祝春雷也是一筹莫展,总也找不到调查的突破口。后来他想到了老队长彭金刚,从心里来讲,他一直把彭队当成老大哥,作为副大队长,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配合彭金刚开展工作,对彭队的工作能力和敬业精神十分佩服。
彭金刚听完祝春雷的介绍,思索了片刻之后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我看这样吧,你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在怀王大酒店做前台接待,她对里面的服务员十分熟悉,或许可以帮上忙。”
祝春雷眼前一亮:“这下好办了,我这就去找!”
“先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找人家了解情况可以,但是一定得保密,不要影响到人家的生活,更不能使人家因为这件事蒙受什么损失。”彭金刚补充道。
“我明白,彭队,你就放心吧。”
彭金刚脸上闪出一丝暗淡,“我不是什么队长了,只是一个被处分的普通干警。”
触及了彭金刚的伤心事,祝春雷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好在彭金刚没有沉浸在伤心事中,话锋一转把这名服务员的住址告诉了祝春雷,并要求祝春雷一定要保密,别让人家丢了工作,最好是他一个人去跟人家见面。祝春雷再次做了保证。
当那名服务员再次见到警察来找自己的时候,表情透露出一丝意外,也有一丝不满。她问祝春雷找自己干什么,上一次该说的都说了,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祝春雷尽量用和颜悦色的表情跟对方讲,说这次是有别的事情,就是想问一问酒店客房部服务员的一些情况,给提供一下性姓名和住址就行了。
对方说自己刚上班一个多月而已,对酒店的服务员们并不是很熟悉。
祝春雷说没关系,知道一个算一个,总不可能一个同事也不知道吧。
对方思考了一下,说出了两个客房部服务员的情况。
祝春雷逐一记录仔细。最后他拿出了那个视频中男人背影的截图,问对方见没见过这个人。
对方拿过图片看了看,说没有印象。
祝春雷带着收获回了刑警队,专案组按照记录的地址和名字很快找到了那两个服务员,两人看过图片上的背影之后也表示没有见过。专案组又通过这两个服务员得到了更多的客房部服务员的资料。通过人传人的查询方式,客房部23名服务员的联系方式及住址全部摸清。
专案组警员们开始分头查访。
由于怀王大酒店实行三班倒,要想查访完全部23名服务员并不容易,晚班要夜里12点下班,基本是没办法查访的。只能等到人家上班之前找机会查访。
当专案组走访到一个叫珠珠的服务员的时候,对方看到图片后表情明显僵了一下,随后极力摇头说不认识。
专案组警员看出了对方的异样,告诉对方不要着急,好好认一认。
对方一再摇头说不认识,不管警方怎么问、怎么开导,对方一口咬定说不认识。
专案组没办法,只好暂时放弃,同时暗暗记住了珠珠这个人,并把情况汇报给了大队长祝春雷。
经过两天时间的调查走访,所有服务员全部走访完毕。没有哪个服务员表示认识图片上的人,也没有人见过图片上的人。案件至此陷入了僵局。
眼见这些天来的走访调查没有收获,祝春雷有些急躁,一条路又断了。案件过去这么多天没有进展,他的压力很大。好在主管领导李建光没有催促他,局长董智慧和政委焦函建也没有特别过问,局里对这件案子好像不太重视。尽管如此,祝春雷仍然觉得压力很大。作为刑侦大队的代理队长,命案悬而未决,他实在脸上无光。
转眼又过去了几天,案件仍然没有进展。祝春雷有些坐不住了,明明怀王大酒店就有现成的线索,瞪眼查不了,弄得他十分窝火。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心里萌动:对怀王大酒店强行检察,务必搞到入住登记簿。
祝春雷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彭队就是前车之鉴啊,自己岂能走他的老路。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不铤而走险,案子就会卡在原地止步不前。孰轻孰重需要好好考虑……
……
这天是星期天,远在页州的刘海进入休假模式。单位上事情不多,吴广田回怀王县老家过假期去了。家里的事情不算少,二妮一大早就去了店铺,随着销量的供不应求,卤猪手店不得不一再增加产量,店员由两个增加到了四个,二妮也变得越来越忙碌,一般情况下整个上午都会在店里忙着卤制,中午才有时间回家。
刘海吃过早饭以后,自己在家闲着也没事做,就想去二妮的店里看看,帮帮忙什么的也好。他骑上自行车出了小区,在路上走了一会儿突然改变了主意,自己来页州以后还没有这么轻松的遛过弯呢,何不趁此机会在街上转转,感受一下页州的市井百态。反正二妮中午也不回家,自己随便找一个小吃店吃点东西,然后回家美美的睡个午觉。
打定主意之后,刘海就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溜达。页州的城区比怀王县城要大将近一倍,东西长有七八公里,南北宽有五六公里。跟一二线城市没法比,但是就县城来说算是规模不小了。刘海骑着自行车转了一个多小时也才转了几条街道。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小冯记者打来的。自从上次在法院见过之后,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冯大记者了。那时候刘海正吃着官司,是小冯记者给他请了律师。刘海一边想着往事一边接通了电话。还没等他说话,电话那头儿先传来了声音:“刘大市长,听说你结婚啦?”
刘海略微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大方的承认了,“是啊,你也知道啦。”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不过也是才听说的。很意外啊,你说你年纪轻轻着什么急结婚呀。”小冯记者在电话那头儿说道。
刘海笑着回应道:“呵呵,我还年轻啊?再过几年都四十了。”
“四十怎么啦,不是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嘛,何况你堂堂的大市长。你呀你,等着后悔吧。”
“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现在很幸福呀。”刘海有些莫名其妙。
“好好好,你很幸福,我祝贺你好不好。嫂子很漂亮,也很能干,你感觉很幸福,不过你不觉得缺点什么吗?”
“缺点什么……没有啊,我感觉还好。”刘海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你是被幸福冲昏头了,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幸福不幸福还得留给时间去验证。”
刘海没有接冯秦楚的话茬,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接。
“好啦,我今天找你不是谈才子佳人啊,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讲。你有时间听吗?”冯秦楚继续说道。
“有,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好吧,你最好抽时间去城西的一个地方去看看。”
“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城中村,叫仁庙村。你去了之后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作为市长,有一些意外收获是不是很刺激?”
刘海看了看自己现在的位置,正好在城东,去城西的话要穿过大半个县城。“究竟有什么事,能不能直说。”
“我不说,你自己去发现吧。别忘了我是汉唐日报社驻北四县的记者,这一带很多人都在向报社反映社会民生问题,这些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会汇总到我这。仁庙村的问题可不小啊,你要是不去的话损失可就大喽。”
刘海还想问清楚一些:“喂,你能不能说清楚一些。”
电话那头儿传来嘟嘟的盲音,冯秦楚那边直接把电话挂了。
刘海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不如现在走一趟。冯秦楚既然让自己过去,必然有其理由。他骑上自行车直奔城西。
页州城区的西部经过近些年的改造提升,城中村已经所剩无几,剩下的也就是外围星星点点的几个村子。刘海很快找到了小冯记者所说的那个村子。放眼望去,一个破烂的城中村出现在眼前。站在大街边上就能看到破烂的残垣断壁。估计正在进行拆迁,但是明显没有拆完,残垣断壁之间还能看到很多完好的房子。拆的和没拆的交杂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刘海找到进村的道路,打算进去看看,走进了才发现道路被挖掘机挖了一道深沟,截断了进出的交通。一些居民还没有搬走,进出村子得小心翼翼的绕过深沟。人能绕过去,但是汽车和三轮车就不行了,只能停在村子外面。
刘海停下自行车看了看,脑海里似乎有些印象,这个位置应该就是衡华商业区的工程现场吧?页州下半年立项开工的第一个项目。不是说拆迁工作已经完成了吗,怎么还有居民进出?既然来了,索性就进去看看拆迁进度。
刘海搬起自行车,小心翼翼从深沟边上绕了过去,贴着深沟绕行的时候才看清楚,深沟里面还有被截断的水管和通信电缆。刘海自然明白,这意味着村里已经停水停网了。
绕过深沟以后,他重新骑上自行车,慢悠悠走进了居民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破败的景象,有些房子已经被挖掘机推倒了,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成片的瓦砾,有些房子还没拆,但是墙上大红的“拆”字预示着它的未来,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矗立在夏日的骄阳中。
各家各户墙上都画着醒目的“拆”字,残垣断壁之间不时有流浪狗和流浪猫走来走去,主人搬走了,一些宠物没有去处只能留在这里自生自灭。一些没有拆的房子里不时看到有人进出,有老人在看着孩子,也有妇女买菜做饭,看样子似乎没有搬家的打算。
几个老人在树荫下聊着闲篇,背后就是一片被拆到一半的院落,一个拾荒者在废墟里走来走去,挑拣着丢弃的垃圾。一眼望去,到处是一片荒凉和破败。很难想象这里处在繁华的闹市区旁边。
刘海推着自行车,信步走到聊天的老人们跟前亲切地问道:“老人家,这里都快拆迁了,你们怎么还不搬家啊?”
见有人上前说话,几个老人都停止了聊天,纷纷看向说话的人。
“搬家?往哪搬?住大街上吗?”其中一个老人回应道,听语气有些不善,颇有愤愤不平之意。
“是呀,一分钱的拆迁款也不给,我们往哪搬?”另一个老人附和道。
“在这住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家没了,这叫什么事儿!”
“就是,我在这住了一辈子,哪也不去。”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显示出对拆迁的反感。
刘海有些想不通,城中村的拆迁是件大好事啊,怎么受到了这么大的阻力,看现在的拆迁进度,连一半都没完成。莫非其中有什么插曲?带着这个疑问他继续问道:“老人家,拆迁政策上讲得很明白啊,拆迁是要给予补偿的,你们都没有领到?”
老人们直摇头,“补偿,哪来的补偿?别人家给没给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家没给。”
“就是,我们家也没给。”
“我们也没给。”
刘海更纳闷了,拆迁不给补偿,哪有这种事?肯定是老人们年纪大了不懂拆迁里面的规定。他索性把自行车放在一边,蹲下来跟老人们长谈起来,如果能把拆迁政策和城中村改造的好处跟老人们解释清楚,也算是为衡华商业区的建设出了一把力。
随着谈话的深入,刘海终于明白了老人们不肯搬迁的原因——
这个城中村名叫仁庙村,村子不大,也就几百人口。拆迁意向是从去年开始的,据说一个大开发商要把这里买下来开发成大型的商业区,叫什么衡华商业区。根据开发商的宣传,衡华商业区建成后将是全县最大的商业圈,后期还会配套高档住宅小区和一所小学,把这里打造成为页州的一张新名片。各种宣传画报铺天盖地的袭来,仁庙村更是人手一份。由于宣传到位、规划高端,整个页州市都在传扬。村子里的人听说要拆迁,没有不高兴的,拆迁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最近几年因拆迁成为大款的传说比比皆是,眼看传说要落在自己头上,要说不高兴那是傻子。在他们的认知里,拆迁基本上等于数钱。据老人们介绍,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村里的不少人都失眠了,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新生活。那段时间里,街头巷尾、家家户户、熟人见面等等凡事谈话的地方,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拆迁。张家的儿子要结婚,正好需要一套房子;李老太爷病重,需要钱医治;王老板做生意,需要钱投资;孙大妈孩子要出国留学,需要钱拿学费;赵大爷两口子无人照料,需要一笔钱养老;小曹两口子一直闹离婚,听说要拆迁,婚也不离了……
拆迁仿佛一剂良药,所有的疑难杂症仿佛一夜之间都解决了,或者说没有什么家庭问题是拆迁解决不了的。拆迁给仁庙村带来的不仅是实惠,还有希望和憧憬。那段时间人们天天盼着拆迁,天天期望着拆迁快点进行。然而理想虽然很丰满,但是现实又是那么骨感。有句话叫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这句话放在仁庙村这里再合适不过。
拆迁没来的时候,人们天天盼着拆迁,等拆迁队真来了,人们才发现跟想象的大不一样,甚至有天壤之别。经过一段时间的摸底测量、价格评估,拆迁补偿条款正式出炉:第一条,拆迁不采用币货安置,全部采用以房换房的方式;第二条,新旧房的置换比例为0.8:1;第三条,居民统一搬迁进新建设的衡康小区;第四条,根据签订拆迁协议的先后顺序统一到衡康小区挑选楼层和楼号,先签协议者先挑;第五条,限期一个月内全部搬迁完毕。
拆迁公告张贴出来以后,马上引来了大批村民的围观,看过之后村民们瞬间炸了锅。冰冷的拆迁条款瞬间浇灭了村民们火热的心,原来的美好愿望随着这张公告的出炉瞬间化为泡影。村民们不是傻子,这样的拆迁协议简直就是把他们强制赶出家园。仁庙村虽然是城中村,居住环境不太好,不过终归还是在城市中心,地皮的价值在那摆着。所谓的衡康小区却建在了远离市区的城郊,那种落差傻子都能体会到。更要命的是所谓的衡康小区目前还是一片荒地,连一块砖头也没有,搬进去更是遥遥无期。
巨大的心理落差使村民们极度不满,这是拆迁吗?简直就是抢劫!有人把拆迁公告撕了,有人把广播的喇叭砸了,还有人干脆堵在村口不让开发商的宣传人员进村。然而这些举动并未阻挡拆迁的步伐,经过近一个月的宣传造势,拆迁队浩浩荡荡开进了仁庙村。
在村民的一致反对声中,拆迁工作正式展开。拆迁队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闸限电,一开始是间歇性断电,后来变成了连续性断电,再后来干脆整天整天的断电。第二件事是停水,自来水主管整个给掐断了。第三件事是断网,管你事联通还是移动一律断掉。
干完这三件事以后,拆迁队撤走了,一连半个月没有露面。仁庙村无电无水无网,成了一座城中孤岛。没电没网还能坚持,最让人难受的是没水,没有水不能做饭不能洗菜不能刷锅不能洗衣服不能洗澡,跟生活相关的一切都干不了。村民们给仁庙村起了一个外号:上甘岭。
仅仅过了十多天,有些人就扛不住了,流露出妥协的意思。毕竟停水停电停网太令人难受了,作为一个现代人根本无法忍受。你可以忍几天不上网、忍几天不照明不看电视,但是能忍几天不做饭吗?况且这种忍耐是有限度的,没有人能受得了这种长时间的近乎原始的生活。更多的人流露出妥协的意思。
开发商何其聪明,眼见时机差不多了,这时候不失时机地提出了搬迁的优惠政策:只要现在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房屋置换比例由0.8:1提高到0.9:1,别看只提高了0.1,每家每户置换的面积可增加一二十平米。开发商又提出可以多给一些租房补助金,便于居民们外出租房。这样一来,有不少住户签了字。
不过另有一半以上的住户选择了继续抗争,因为拆迁条款太苛刻了,这样的拆迁不仅造就不了富翁大款,反倒会越拆越穷。越拆越穷的拆迁要它何用?!没有水,人们就从外面拉水;没有电,人们就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没有网,人们就用无线上网。总之困难可以克服,搬迁决不能让步。事关核心利益,谁让步谁是傻子。那时候村民们几乎天天晚上自发的开会,讨论拆迁事宜,大家的意见十分一致:抗争到底!
听到这刘海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哪是拆迁,分明就是强盗!“拆迁队有什么权利断水断电?这是违法的,你们没有向有关部门反映吗?”刘海向老人们问道。
“反映了,怎么不反映。去了很多部门,都说不归他们管。”
“是啊,一些部门滑溜得很,几句话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刘海点了点头,推诿扯皮的事情他见多了,这个倒也不奇怪。“你们都去了那些部门呢?”他又问道。
“去了很多。”
“对,去了很多。”
“各部门几乎都去遍了。”
“比方说呢?什么局、什么科或者什么办。”刘海又说道。
“像什么信访局、电信公司、电力局、自来水公司都去了,连纪委都去了。”终于有一个老人说了明白话。
“报社、公安局、城建局、城管局也都去了。”另一个老人说道。
刘海点点头表示记住了,他心里寻思着是不是找这些部门的一把手谈谈话呢。
老人们继续讲述着事情经过。剩下的住户一致表示抗争到底,然而话虽这么说,时间一久,一些年轻人受不了了,纷纷选择了搬离,选择了向开发商妥协,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还有一部分搬离的人没有妥协,他们虽然搬走了,但是并没有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时间越长搬走的人越多,现在留在村子里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他们对生活质量要求比较低,断水断电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倒退了几十年,还没有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守卫家园成了当前他们生活的唯一目标。双方就这么僵住了。
拆迁队见断水断电不起作用,开始变本加厉搞破坏,首先在村口的必经之路上挖了一个大坑,这样车辆就进不了村,从外面拉水也变得不再容易。更要命的是垃圾车进不来,大量的生活垃圾无法外运,正值夏天,一股股异味在村里弥漫。第二步就是骚扰,经常有不知名的车辆大半夜在村子里放摇滚乐,有时候也放哀乐,弄得整个村子不得安生。第三步就是挖断各条街道的排水管,让各家各户的生活污水无法排泄。总之拆迁队的办法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没有人性,想以此逼迫人们在协议上签字。
老人们说其实进村的道路不止一条,还有一条大路能进村,不过那条路被拆迁队安上了大铁门,谁也通行不了,只有拆迁队的车辆能够出入。另外的几条小路早就被水泥墙封堵的死死的。
刘海再次点点头,不得不为拆迁队的所作所为叫绝,但凡有一点人性也干不出这种事!他寻思着应该找拆迁队上面的房地产公司好好谈一谈了,即便自己不跟他们谈,也得由发改委和城建局跟他们谈。还有一个问题他十分想知道,拆迁队这么大的力度,效果究竟如何呢?或者说拆迁的比例有多大呢?
据老人们介绍,如今签订了拆迁协议的住户占一半,没有签协议的占一半,但是真正在村子里坚守的已经不足三分之一的住户了,并且大部分都是老年人。
刘海有些想不明白,拆迁队强行给村里断水断电,村民们就不反抗?即便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这条路走不通,也应该报警或者以其他方式维护自身权益啊。全村几百口人就任人宰割?
老人们说一开始村民们也阻拦过、也反抗过,但是拆迁队个个拿着刀枪棍棒,在接连打伤了两个村民之后,没有人再敢阻拦了。
为什么不报警呢?
老人们说当然报警了,并且不止报过十次,只要拆迁队一搞破坏,村里人就报警。派出所一开始也来人,但是了解完情况之后说是经济纠纷,不归他们管。后来又来过几次,把打人的拆迁队员也带走了,至于后来怎么处理的没有人知道,反正听人说那个拆迁队员也没被拘留,现在经常在歌厅里混,过的好着呢。
刘海点了点头,他算是领教了,想不到声势浩大的衡华商业区项目还有如此肮脏的一面。
“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向市里省里反映?”刘海又问道。
“怎么没有,除了信访局,市政府也去过,还向报社的民生栏目反映过。有什么用?谁真正管呢。”老人们直摇头。
“是啊,报社还来过一个女记者呢,说一定为我们主持公道,后面也没了下文。”
刘海心想那个女记者就是冯秦楚吧。他想了想又问道:“市里和信访局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打官腔呗。说什么拆迁是自愿的,不同意可以不在协议上签字。”
刘海想想也对,人家回复的没问题,可是细想起来又不是一点问题没有。他想找一张拆迁公告看一看,想亲眼看一看里面的条款有多么霸道和苛刻。
老人们说恐怕不好找,村民们把所有贴出来的拆迁公告都扯下来了,看着闹心。也算是对拆迁队一种无声的对抗吧,尽管这种对抗显得那么单薄。
刘海还想跟老人们再谈谈,其中一个老人抬头看看太阳,说快中午了,得回去做饭了。其他几个老人也拎起马札回家了。
看着老人们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周围丛生的杂草和遍地的瓦砾,刘海直摇头,心说回去以后得好好问一问了。他试着在残垣断壁之间找了找,真找到了一张被扯下来的拆迁公告。
看着老人们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周围丛生的杂草和遍地的瓦砾,刘海直摇头,心说回去以后得好好问一问了。他试着在残垣断壁之间找了找,真找到了一张被扯下来的拆迁公告。虽然别人蹂躏过,也被雨水淋过,但是字迹还能看清。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内容,跟老人们介绍的大同小异,安置方案只有住房安置一种。刘海对拆迁政策也了解一些,按照相关规定,安置方案有两种:一种是住房安置,一种是币货安置,拆迁居民可以自由选择其中一种,或者是两种方案的组合。仁庙村的拆迁只给出了住房安置一种补偿方案,明显是不符合政策的。
刘海看了看公告的最下方,那里盖有“汉唐长衡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页州分公司”的大红印章。他不禁犯起了嘀咕,心说又是这个长衡公司,怎么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在怀王县的时候这家公司就有着不光彩的事迹,先是企图侵吞棉纺厂的那块地,后来又拖欠农民工工资,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民工信访事件和飞车抢劫事件。到了页州又是他们在搞事,这么算起来可以说是劣迹斑斑啊。
刘海看了看公告的最下方,那里盖有“汉唐长衡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页州分公司”的大红印章。他不禁犯起了嘀咕,心说又是这个长衡公司,怎么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在怀王县的时候这家公司就有着不光彩的事迹,先是企图侵吞棉纺厂的那块地,后来又拖欠农民工工资,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民工信访事件和飞车抢劫事件。到了页州又是他们在搞事,这么算起来可以说是劣迹斑斑啊。
……
二妮看了看表,将近中午了,她给刘海打了个电话说店里很忙,中午不回家了,让刘海自己解决午饭问题。刘海让她不要惦记,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放下手机,刘海继续琢磨仁庙村的事情,他有些想不明白,这个长衡公司到底有什么背景,怎么哪里都有它的影子?不行,回单位后得好好查查。一旦查实真的涉嫌违法拆迁而损害群众利益,那么这个项目应该叫停了!他看看表,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就在他骑上自行车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阵机器的轰鸣声自远处传来,声音很大,好像有什么大型机器由远而近。刘海下意识停住了自行车朝响声的方向张望。街道的远处,两台大型的挖掘机发出哒哒的轰鸣声驶进村子,正朝着这边缓缓的移动。挖掘机的个头儿很大,算上蜷缩的机械臂的话能有一房多高,平心而论,刘海还从未见过这么大型的挖掘机。挖掘机的后面还跟着几辆轿车,顺着街道排成长长的一队。在挖掘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进村子,显得颇有些气势。
刘海望着由远处驶过来的车队,心说好大的阵势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拆迁队吧。大中午的摆这么大的阵势有几个意思?
一台挖掘机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这户人家大门上着锁,看样子没人。挖掘机抬起巨型的前臂,大铲摁住围墙往前一推,轰隆一声这户人家的围墙倒塌了,一股灰尘冲天而起。挖掘机破开灰尘碾压着倒塌的围墙驶进院里,如同一辆无坚不摧的战车。
刘海远远的看着,挖掘机驶进院里以后便被近处的房屋遮挡住了,但是高高举起的前臂还是暴露在视线之内。前臂高高举起后大铲直直地砸向房顶,轰隆一声,再次腾起一团尘土,房顶应该是被砸了一个窟窿。前臂再次举起,再次砸下,如此重复了几次,一座房屋彻底变成了废墟。腾空而起的灰尘在四下弥漫,仿佛硝烟四起的战场。不得不感叹机械的力量,前后也就几分钟而已,一座院落便被夷为平地,只剩下遍地的砖头和碎片化的家具。
另一台挖掘机也没闲着,带着轰鸣声驶进了另外一家无人的院落,机械臂上下舞动,一座院落瞬间成为废墟。
刘海看在眼里,心说拆迁有时候也很容易啊,两台机器一张一合之间,两座院落眨眼间就没了。
巨大的轰鸣声惊动了附近的住户,不少人纷纷出来观望,很快他们明白了怎么回事,呼喊声响彻大街小巷。被呼喊声吸引,更多的人出来观望。仅看了几眼,人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众人随即涌向了事发地点。这些人虽然多数都是老年人,但是拼起命来却也不输年轻人,几十号人迅速地把两台挖掘机团团围住,更有人直接爬上挖掘机的履带上,不让这台庞然大物再移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