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魇之夜 5
一看之下,众人顿时屏住气息,但见里面躺着一个女子,旁边珠宝堆积无算,霞光满棺。那棺中女子年纪约莫十七八,生的花容月貌,嫩脸桃红,香肌玉白,足若金莲,虽然是新殓之人,却是面色如生,香泽不散。
众无赖看得呆了,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些珠宝,呆呆盯住那女子,一个个心里都说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一个仙女似的人物!只可惜怎么就死了呢?”
郑四看了半晌,擦了擦口水,强自镇定,放下斧子,去女子头上便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又掰开女子口齿,见得里面含着一枚明珠,也取了出来。众无赖在一旁也没闲着,将女子身边珠宝尽数挪出棺外,打成包裹。
不多时之间,棺内珠宝金银便拿的差不多了,郑四知道那潘家小姐应该还有些珠宝贴身随葬,不过女子身上衣服,却是难脱。
郑四思索片刻,从腰间解下手巾,系在潘家小姐脖项上,让人抓住手巾抬起尸身,自己伸手将那潘小姐衣服脱去,脱去外衣之后,郑四贴身搜得了一串绣花串珠挂、两块翡翠佛雕、四块上好白玉,也尽数纳入自己怀中。
正当此时,众人却突然见得那潘家小姐小腹微微隆起,竟似怀有几个月身孕的样子,登时都吃了一惊。
众无赖一起望向吴保,他一撇嘴,说道:“你们莫要看我,这潘家小姐尚未许配于人,至于为何怀有身孕,我也并不知晓。”
郑四沉吟道:“如此说来,这小姐定然是私自和人相好,有孕在身,被她父母打骂,一气之下自尽而死。”
众无赖纷纷点头:“如此说来,那潘老儿避人耳目,不想声张,跑到这偏僻之处做法事,也说的通了。”
棺中那女子被脱去外衣裤,只是身着小衣,众无赖见得她白净身体,淫心顿起,一个个两眼放光,颇有些按捺不住的意思。郑四也是早有那般想法,奸笑道:“既然这潘家小姐不守妇道,暗中偷汉子,那我们几个现在用她快活一番,也没什么不妥吧?”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点头,郑四环顾四周,朝一旁的案几一努嘴,旁边有人飞奔过去,将上面的杂乱器物扫到地上,腾出地方。郑四抱起那潘家小姐,嘿嘿笑着朝那边走了过去。
郑四将那潘家小姐放在案几之上,见得她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只觉得欲火高烧,情烟陡发,哪里还忍得住,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正要扑过去时,突觉得颈后冷风吹拂,自己肌肤粟立,感觉这大殿中光线好似黯了一些。
其余人好似也觉察到这般情形,一起扭头看时,但见殿门紧闭,室内无风,十几只圆柱蜡烛的焰火,竟是由远而近,一个个渐次灭了。
众无赖看得一愣,又觉得遍体生寒,口鼻喷出的呼吸之气竟化为阵阵白雾,有人问到:“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正当众人不明所以时,灯烛全熄,紧接着原本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是倏忽而灭,登时大殿内伸手不见五指。
***
三日后,河崖县县令房德骑在马上,一步步走在山路之上,他头上张皂盖,前面一行头踏,手持白棒,为他开道,显得颇有威仪。不过此时,他心里好似压了铅块一般,满脸愁云,今早接到猎户报官,说是在城外宏恩寺内发现有人死在里面,其状凄惨,疑被盗匪所杀。接到消息后,房德连早饭也顾不上吃,派了县尉带衙役、捕快、门子、仵作等人火速赶往宏恩寺,自己随后出发。
眼见的宏恩寺近在眼前,外面聚集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山民,正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房德眯起眼睛,太阳穴隐隐作痛,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政绩平庸,本已无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只想混到致仕之年告老还乡,哪知道如今遇到这等命案,倘若不能侦破,上面怪罪下来,自己如何担待的起?
想起那位新任的陇右郡太守,素以严苛著称,房德登时头痛的更加厉害了。
到了寺庙门前,有人搀扶他下马,他瞟了一眼那些山民,厌烦地挥了挥手,立即过去几个衙役,连打带骂将那些人驱赶而散。
房县令正要进入山门,突然见得门前卷了几张草席,下面露出人脚,他眉头一皱,问旁边的县尉:“这死的是何人?”
那县尉答道:“已经查明,这四人是城内潘元吉的家丁,那潘员外在此为新亡之女做法事道场,想来是派了这几人负责在门外看守。”
“在此处做法事?怪哉。”房县令摇了摇头,说道:“将席子掀开,让我看看这几人。”
旁边几个衙役将草席掀开,成群黄豆大的苍蝇嗡嗡而起,如烟般腾空,血腥恶臭之气扑鼻而来,但见地上一人脑袋被利刃所劈,只剩下半个头颅,亡者皮肤已成死灰之色,伤口处浓汁污血殷殷,有无数蛆虫蠕动其眼耳口鼻和脑髓之上。
房县令一见之下,忍耐不住,转过头去,踉跄几步,扶着山门呕吐起来,旁边的下人立即过来为他捶背,递上手巾擦拭。
房县令呕了一阵,摆手道:“卷起来,莫要让我再看见他们。”说着便要踏入庙门。
旁边的县尉犹豫片刻,说道:“房明府,寺庙之内还有十余具尸体,死状也是一般凶恶。”
“十余具尸体?”房县令一愣,顿时心里烦躁撩乱,本以为外面这几具尸体便不少了,里面还死了如此多的人?
正当此时,一个捕贼尉从里面走来,对房县令躬身施礼,说道:“房公,这庙中亡者具已收敛完毕,都堆放在正殿之内,仵作正在勘察尸身,其余衙役正在四下探访,看是否能找到凶手踪迹和知情之人。”
房县令一边朝大雄宝殿方向走去,一边向旁边人问道:“一共有死了多少人?”
旁边的捕贼尉说道:“已经将这间寺庙里外查遍,山门外四具尸体,院内一十七具,一共是二十一具尸身。”
惊魇之夜 6
房县令头疼的更厉害了,问道:“那死者身份是否都已查明?”
捕贼尉说道:“前面山门四人为潘元吉家中仆役,方才房公可能已经见到。后面死的人中有九人是我县中浪荡子弟,其余七人却都是番邦胡人,查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度牒,却都是吐蕃的黑帽咒师。”
“什么黑帽咒师,还是吐蕃人?死在此处?还嫌边境事端不够吗?”房县令只觉得头脑纷乱,扶额叹息,问道:“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皆是横死于非命,粗勘之下,大多是刀剑创伤,筋骨折断,还有火烧溺毙之人。”
“溺毙?”房县令奇道:“我怎么不记得这山周围有什么湖泊河流?”
那捕贼尉向着旁边一指,苦笑道:“有一吐蕃人是在院中的荷花池中发现的,尸体浮肿发白,却是溺毙之状。”
房县令望向旁边的荷花池,那池子年久失修,早已没有荷花,只剩下降雨时汇集的一汪死水,深浅不到人之膝盖,这样的池子也能将人溺毙?
房县令心中疑云丛生,他冷静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去,慢慢回忆说道:“你方才说有二十一具尸身,现在总计起来只有二十具,那剩下的一个是?”
“是潘元吉员外的女儿潘真珠。”
“哦,”房县令点头道:“我一时间忘记了她。”
那捕贼尉低声说道:“房公,这桩案子有诸多蹊跷之处,令人费解,但最不合常理的,却是在这潘真珠身上。”
房县令早已有些烦躁,提高声音喝道:“你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那捕贼尉有些尴尬,说道:“发现的其余二十具尸首,已经死亡三日,尸身开始腐烂。但据查明,潘真珠已经死了不止三日,却依然身躯不僵,未现尸斑,也根本没有腐烂发臭之迹象。”
房县令听得此言,停下脚步,此刻院外响起一片哭喊之声,原来是那几个无赖的家人听得消息,飞奔到此,连哭带喊地闯将进来,要见自己孩儿的尸身,嚎叫着求县令缉拿凶手为其做主,旁边的衙役慌忙赶上,拦在房县令和那些人之间。
房县令立在当场,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表情复杂,好似没听到那喧嚣吵闹一般,楞了移时之后,方才背过身躯,一步步挪进那大雄宝殿。
刚刚靠近那殿门,房县令便觉得恶臭贯脑而入,尽管厅子虞候等人在殿里烧了苍朮、皂角以袪除臭气,但依然于事无补。
左右见房县令要进大殿,忙用空心纸捻沾了香油,搓为两个小团,递了过来。房县令接了塞入鼻孔,又从左右手里接过一片新切生姜,含进口中,憋了一口气,迈入那大门之内。
进得那大雄宝殿之后,房县令倒吸一口冷气,但见得大殿之内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具尸首,血迹溅射的四壁皆是,死者姿态各异,有些尸身已经残缺不全,口鼻内液体外流,蛆虫蠕动,周身膨胀发臭,裸露皮肤上已经见得生出疱胗。几个仵作蹲在尸身旁边仔细勘验。
房县令强忍呕吐的冲动,环顾四处,一一看过殿中央的黄色巨树,树下供奉的两座雕像,散乱一地的番僧法器和珠宝,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案几上那具女子尸首之上,但见那女尸仅仅着小衣,容貌若生,腹部隆起,俨然是有数月身孕,肌肤光亮洁白,丝毫无腐败尸变之象。
房县令走到近前,望着这女子尸首,只觉得冷气从后脊上升,他看了半晌,回首问道旁边之人:“这二十一人命案,可勘察出什么线索端倪?”
旁边的县尉低声说道:“目前还毫无头绪,但假以时日,下官定然能……”
“没有时日了!”房县令冷冷说道:“明日太守就会知晓此事,定然会限期破案,以太守的脾气,能给你我半月时间便是不错了。到时候破不了案,我定然要配隶崖州,性命还不知如何。我过得不好,定然先把你们这些个缉捕使臣送到个远恶军州,雁飞不到的去处!”
旁边众人均低下头来,噤了口不言。良久之后,县尉指着面前那具女尸,说道:“房明府,我等已经差人去潘员外家探查,但据说潘员外卧床不起,不能见人。此具尸体确有些蹊跷,还需请一能吏协助……”
***
河崖县百里余之外的容城县,安乐村中,今晨大雷雨,村东一户村民辛善为天雷所击,死在家中,辛善浑家阮氏侥幸躲过一劫,惊唤邻人相救,抚其夫尸身大哭,众人劝慰不已,助其饬棺收殓。
容城县县令何清亲自往验,公差仵作勘查了现场,见得并无异状,县令勘察一番,转身看向身后一人,但见那人身材消瘦,二十来岁年纪,却是一头白发,身着玄衣,神情冷峻,负手而立。
那青年名叫李雪笠,是当朝信王庶子,暂代父亲兼领中州刺史一职,最近几月微服私访到容城县,住在县令官邸之中,为掩饰身份,对外宣称是新任主薄。
只见李雪笠看着那恸哭中的妇人,只是微微冷笑,一语不发。县令何清见他如此,默默走到近前,两人低声耳语片刻,随即离去,留下辛家众亲眷帮忙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
当日下午,何县令忽然将死者浑家阮氏和邻村一人沈三郎拘至衙中,升堂讯问其因奸谋杀状之罪。那阮氏和沈三郎连连喊冤,自称清白,围观众人都是议论纷纷。
一旁“主薄”李雪笠突然开口道:“那阮氏,你丈夫辛善为天雷所击时,你可在场?”
那阮氏答道:“我丈夫为雷所击时正在堂屋之中,我冒雨在院中喂猪,未曾亲眼见得辛善死状,只记得黑云盘绕,电光自上而下,毁屋而入。等雷电停歇,我闯进屋去,只见得我当家人肠穿肚烂,已经不行了……”
说着,她泪如雨下,又要哭嚎,李雪笠冷笑,止住她说道:“雷电下击,将人劈死,均是自上而下,或毁屋,但不裂地。今日观你家中堂屋,床上稻草、房梁均向上飞起,辛善旁边的土炕之面飞溅裂,如同揭去,这堂屋中雷火,却是从下而上起,定是地火,并非天雷!”
那阮氏听闻此言,登时愣住,随即哭号道:“我一妇道人家,又哪里知道什么天雷地火之别!”
李雪笠却不理她,继续说道:“我勘验过数十具雷击而死的尸身,死者均是两手拳散,口开眼突,雷击之后脑缝裂开,鬓发为焰火所烧,肉身不损,胸背胳臂上,有类篆文之红痕。但你亡夫之尸身,却是十指紧握,双唇紧闭,胸腹皮破骨裂,头脑无裂缝,身上无丝毫篆文伤痕,若说是他是雷击而死,那便真是指鹿为马了!”
惊魇之夜 7
那阮氏登时停下哭泣,一脸骇然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好似见得鬼怪一般。
李雪笠继续冷笑,转向跪着的沈三郎,问道:“听闻你今日买火药硫磺,意欲而为?”
沈三郎瞟了一旁的阮氏,强自镇定,说道:“无他,猎取鸟雀而已。”
李雪笠从袖中抽出几卷张账簿,翻开说道:“以铳击雀,每次火药数钱或数两足矣,我上午探访得知,你近两月分数次从附近乡镇商铺处购得三十余斤,如何解释?”
沈三郎咬牙说道:“小人以备多日之用!”
李雪笠说道:“从你第一次购买,到现在不到两月,若是猎寻常鸟雀走兽,用五六斤足矣,那其余火药硫磺,你贮存于何处?”
沈三郎哑口无言,额头上隐有冷汗渗出。李雪笠转头望向堂上县令,以目示意,县令何清略一点头,喝令用刑,几番夹棍下来,那两人尽数招供,因两人怕奸情被人撞破,顾合谋伪造雷击之状,除掉辛善。依其供述,官差又在二人家中寻得互赠定情信物和谋划书信若干,坐实了证据。
退堂之后,何县令向李雪笠拱手鞠躬,连连称谢,说道:“若不是世子慧眼如炬,下官几乎被那奸夫淫妇的把戏瞒过去了。”
李雪笠淡淡说道:“我十四岁随神策军出征西域,大小百余战,数次身处险地,见惯人之各种横死姿态,无奇不有。今日这两人卖弄手段,伪造现场,拙劣之技实在不值一哂,何公过奖了。”
何县令望着面前的这位世子,此人身材颀长,相貌英挺,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却头发花白,平日沉默寡言,关键时刻能一言切中要害,显得少年老成,和自己印象中那些纨绔皇室子弟全然不同,一两个月相处下来,这人已经将本地的吏治和风土人情摸的清清楚楚,平时言谈之中,给人以和其年龄不相称的压迫之感。
何县令正要继续说话时,只见衙役引着一个信使走上前来,那信使呈上上一封火漆公函,落款却是临县县令房德。何清沉吟片刻,揭开那函,眉头不由地紧皱起来。
李雪笠静坐一旁,细细品茶,悠然旁观,见得何县令这般神情,又看那信使累得衣衫尽湿,猜的定然是有了棘手之事。果然听得何清叹气说道:“河崖县出了凶杀命案,死了二十一人,如今毫无头绪,民众议论纷纷,上峰限期破案。房县令现在是焦头烂额,求我派遣能员干吏,去助他一臂之力。”
李雪笠接过那函,仔细看了几遍,又向信使问了半晌,了解案情,他眉头紧皱起来,女子尸身不腐,多人横死当场,却又毫无凶手痕迹,还牵扯了番僧作法,的确令人疑云丛生。
何清招来县尉、县丞,商议计策调派人手,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之时,李雪笠招手向何清示意,两人来到堂后僻静之处。李雪笠低声说道:“何公,麻烦你替我准备车马,我要去河崖县走上一趟。”
何县令大吃一惊,说道:“现在河崖县出了这等命案,凶手还逍遥法外,世子千金之躯,怎能以身赴险?还请世子三思!”
李雪笠说道:“出了这等事情,若我置之不理,还算什么守土牧民之官,如何对父亲和朝廷交待。再者我在此县已经停留近两月,也该动身去其他县城走访了,我意已决,你无须再言了。”
何县令苦劝无果,只能叹了口气,要给李雪笠调派一队军马,护送他到河崖县。
李雪笠摇头道:“我此番本意是微服私访,哪里有大张旗鼓的道理?再说众多人马行动迟缓,耽搁查案。我现在想早些去临县,探查那凶案情形,你借我三个人,一辆车,轻装简行便是了。”
何县令再三劝说,李雪笠依然坚持,无奈之下只好听令,调拨了三个干练的缉捕军校护送他一同前往河崖县。
李雪笠回到卧房,打算收拾随身物品,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迎了上来,那丫头生得明眸皓齿,柳眉敛翠,桃脸凝红,却是他的侍女苏蕙。苏蕙笑意盈盈,说道:“今日又听得街坊议论,说世子断案如神,替那安乐村被害之人昭雪呢。”
李雪笠淡淡一笑,说道:“本分职责而已,我现在也算代理一州之首,慎于狱案,勉力为之,不敢有丝毫慢易之心。”
说罢,他收敛笑容,说道:“我今日要去河崖县一趟,那边出了大案,你也收拾一下随我一同前往罢。”
苏蕙听闻此言,点头应允,正要转身离去,又回过身来,迟疑说道:“近日雷雨交作,我看世子睡眠不宁,心事重重,今早便为世子卜了一封,预测吉凶……那卦象却是不甚好,说……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世子你近日不宜远行。”
李雪笠一边在案几上收拾书卷,一边随口说道:“我素来不信占卜之说,龟壳枯骨,焉能预测人世成败兴衰、吉凶祸福?”
那苏蕙咬住嘴唇,然后叹气说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也许是奴婢多虑了。但若是身处险境之时,还请世子量力而行,勿要逞强,否则信国公定然饶不了奴婢。”
李雪笠听了苦笑,他是信王的庶出之子,母亲出身平凡,而且已经去世多年,在众多兄弟之中备受排挤冷落。虽然有世子的名号,但实际上,比着得势的那几位兄长而言,简直有天渊之别,否则也不会年少便被派遣到西域军中,现在又沦落在这穷乡僻壤之间了。
但听得苏蕙这么说,他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暖意,毕竟这个丫头是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
他点头应允,苏蕙方才展颜一笑,回到厢房收拾衣物。李雪笠叫了一名吏员,让他外出购了些辟秽丹、酒糟、醋和白梅等物,小心包装,放于包裹之内。
不多时,苏蕙便收拾停当,何清调拨的三名缉捕军校、河崖县信使都已经等候在李雪笠门前,何县令还为李雪笠配了一辆马车,车辆装潢甚是奢华。
李雪笠见马车这般模样,苦笑摇了摇头,对着那三人简单吩咐几句,便和苏蕙先后踏上马车。
惊魇之夜 8
一路之上马车颠簸,但车内铺设的枕褥甚为柔软,坐着也并未感觉到多少不适。李雪笠在车内静坐冥思,一时间车内十分安静。一炷香之后,李雪笠睁眼望时,见得苏蕙望着自己,满眼都是关切之情,微微一笑,低声说道:“你这丫头,诸般皆好,就是疑神疑鬼,信那命理之说。”
“古以龟卜,孔子系易,”苏蕙认真说道:“其中奥秘真不可测矣,我父亲还在世之时精于此道,可惜我只学的皮毛。”
李雪笠沉默一阵,说道:“已经很不错了,你八岁进了王府之后,被派来服侍我,是那些侍女中最聪明伶俐之人,只可惜……我在诸弟兄之中最不得宠,你跟着我也没有过几天好日子,现在想起来,我心里着实不好受。”
苏蕙说道:“命中注定之事,又有何可抱怨。再说,世子你从边疆回来之后,听讼理刑,果断刚直,以民命为重,我钦佩得紧,能服侍你左右,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有别的想法?”
李雪笠听得此言,在暗地中苦笑,他也曾听得几个哥哥背后议论他,自己往日从军也好,现在代任中州刺史也好,在他们看来都是不务正业,如同笑话一般。
正当他思量之时,听得苏蕙说道:“最近两年,每逢春夏之交,大雷雨时,世子你便辗转难眠,却从不肯说是何故。昨夜又是雷雨之夜,想必又是未曾休息好罢?”
李雪笠沉默片刻,说道:“的确如此,昨夜我冒雨外出,在半山观那雷电之势,阴云层叠之中,闪电盘绕,并未有下击之状,所以今早一听说那村民遭雷击而亡,我便有七八分不信,勘验之后果然如我猜测。”
苏蕙幽幽说道:“奴婢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只是想知道,世子以往在边疆从军之时,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你有这般雷雨心烦之状?说出来,我也许可能为你分担一些。”
李雪笠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之间头痛无比,刹那之间,耳边响起人马嘶鸣之声,箭矢呼啸之声,狼烟和鲜血的味道,恍惚之间好似来到了戈壁之上,见得无数人形站立于暗夜暴雨之中,沉默无声,将自己团团围住。闪电照映中,但见得那些人眼中漆黑一片,死气沉沉。李雪笠心中一紧,急忙向身边抓去,紧紧握住剑柄,低声用粟特语说道:“大方盘城!”
苏蕙见李雪笠突然说出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言语,神情恍惚,目光现出杀气,她心中一惊,急忙拉着他胳臂,连声呼唤。片刻之后,李雪笠回过神来,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
他望着旁边的姑娘,心中略有歉意,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得外面有疾驰之声,李雪笠掀开车内帘子向外看去,暮色之中有匹快马从后面急掠而至,马背上之人紧束短衣,腰带刀剑,越过自己所乘马车之时,还特意打量自己一行人,眼光好似不善。
转瞬之间,那骑人马便绝尘而去,李雪笠抬头望天,见暮色将至,叮嘱同行之人小心提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斜刺里树丛中,又是有一人骑马迎面而来,那人在马上盯着众人望了片刻,便打马擦肩而过,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同行的军校和信使顿时脸色一变,这几人都是在贼巢中弄老了的,对方探路的这般手段如何不知?此地正好是两县接壤之地,强人出没,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几人,连官差也敢惦记?
正当几人慌张之时,却见李雪笠钻出马车,坐在驾车军校旁边,随手拿过弓箭,淡淡说道:“不妨事,稳住心神驾车便好。”
说着,李雪笠站起身来,迎风而立,他将短剑佩好,整理下箭房,其中有新矢二十余枝,又极目远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后,见得前面一处密林,暮色之中更显得景色凄惶,隐约见得林中倒了一辆牛车,旁边好似横躺了两人,不知生死,旁边九个大汉骑在马上,手持兵刃,枪刀森列,形状狰狞,正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几个军校见状,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勒住马匹,看这情形,对方定然是强人无疑,自己这边却只有五个男子,对方人数两倍于己,天色已晚,又孤立无援,一旦短兵相接,后果怕是凶多吉少。
军校之中较为年长者,壮着胆子,遥遥高喝道:“何方剪径贼人,胆敢在此拦路抢劫,伤人性命,后面大批官军将至,定将尔等尽数缉拿归案!”
那几个强人相互一望,突然发出一阵大笑,这边军校和信使顿时明白,方才先后呼啸而过的两次探子,只怕是早就将自己这边人数摸清了,方才那般虚张声势之言,自然是吓不倒他们。
正在懊恼之际,只听的那边的九个强人打了声呼哨,弃了那牛车,一起纵马冲了过来。这边的几个缉捕军校和信使脸色微变,抽出刀剑,有人的双手却是微微颤抖。
李雪笠扭头向车内的苏蕙说道:“无须惊惶,留在车内勿要出来。”然后转身望向前方,身手在空中停了半晌,好似在抓握无形之物,随即左手拿弓,右手拿箭,稳稳搭上,弯弓瞄准了率先冲过来的那骑人马。
旁边的缉捕军校见状,喊道:“李主薄,贼人现在离得太远,等他们近了再射!”
话音未落,只听得弓弦震响,李雪笠已将那箭射了出去。
方才说话的军校叫苦一声,心到这主薄果然是个文官,莫不是没有临阵经验,那冲过来的贼人离得还有近三百步的距离,怎么也要等到一百五十步再射不迟罢?
对面的贼人也是一般想法,见得李雪笠射出一箭离得甚远,根本没放在心上,策马前冲,那料到那箭来势迅猛,转瞬之间便飞至近前,那贼人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被箭矢贯脑而入,跌落下马。
其余贼人见状,都看的惊了,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对面弓弦再响,又有一人撞下马来。
惊魇之夜 9
后面几人慌忙勒住马,弯弓搭箭,瞄准立在马车立着的李雪笠,纷纷乱射,可箭离得马车还有九八十步远,便落在地上。
李雪笠见得对面贼人纷纷乱骂,冷笑一声,他不慌不忙,又是两箭射出,对面两人应声而倒,坐下马匹受惊人立而起,连声嘶鸣。其余强人见势不妙,纷纷调转马头,奔入密林之中。
眼见得那伙强人做鸟兽散,缉捕军校和信使纷纷松了一口气,方觉得手心中全是汗,苏蕙也从车中探出头来,脸色煞白,见得李雪笠无恙才放下心来。
几个军校同时望向站立的李雪笠,见他方才拉弓射箭时,一条八斗的硬弓让他拉得如同软绢一般,毫不费力,显然是膂力惊人。
那几个军校既惊且喜,正要开口感谢时,只听得李雪笠说道:“方才还有一个贼人绕到我等后方,要小心提防那人折返而回。”
众人点头称是,持刀四顾,过了片刻,见四周并无异状,渐渐放下心来,驱赶坐骑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方才那些贼人聚集之处,但见得一辆牛车歪倒在地,车窗车门已被劈得粉碎,包裹零碎银两散乱一地,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汉子受伤卧倒在地,已经没了声息,旁边一个白发老妪靠树斜躺,看模样是那中年人的母亲,胸口处被砍了几刀,气息奄奄,眼见得也是命不久矣。
众人见状,心中都是有些不忍,李雪笠走了过去,半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条手绢,为那老妇人压住伤口,苏蕙也从车上下来,见得这般情形,心中难过,也一同蹲在李雪笠旁边,替他按住手绢。
眼见得那手绢被鲜血所染,那老妇人吃力睁眼望着众人,见得是官差模样的人,心中一宽,落下泪来,口中叨念道:“我的儿啊,你怎么样了……”
李雪笠和苏蕙相顾一望,都有些踟蹰,苏蕙开口说道:“大娘,你且宽心,你儿子受伤了,我们定然将他送回县城救治。”
那老妇人勉强一笑,刚说出个“谢”字,又晕了过去,只怕是再难醒来。
苏蕙又按手绢了半晌,见于事无补,深深叹了口气,同李雪笠一同站起身来,几个军校四下散开,查看周围。夕阳落山,林中光线渐昏,成群乌鸦为血腥气吸引,在众人头顶盘旋飞翔,聒噪不已,远山如巨兽般隐伏在黑暗之中。
李雪笠轻叹一声,说道:“没想到一出来便遇上这样的事情,这地界还真是如何清所说,颇不太平。”
苏蕙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得面前半躺着的那老妇人发出一阵笑声。
两人同时吃了一惊,低头看时,却见得那老妇人不知何时醒来过来,双目圆睁,眼光灼灼,笑声中气十足,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那老妇人盯着李雪笠看了片刻,突然开口说话,声音粗粝浑厚,有如男子,但听得她说道:“李郎,两年之后,又见面了!”
李雪笠和苏蕙大吃一惊,同时后退一步,李雪笠将苏蕙掩在身后,手按剑柄,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地上的老妇人狞笑一阵,突然改用粟特语,她切齿说道:“大方盘城的秘密,你若是想知道,便去那间陈尸的寺庙。不过知晓秘密是有代价的,你付得起吗?”
说罢,她连声狂笑,猛地将双手插入前胸创口,鲜血迸射时,登时气绝身亡。
见情况有异,几个军校也持刀奔了过来,看见那老妇人这般怪异死状,都是脸色大变,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那信使擦了擦头上冷汗,说道:“我认得这死者一家,他们居于河崖县几十年了,却从不知道这老妇还会说番邦语言,真是奇怪!”
在场的几人同时望向李雪笠,眼中都有探询的目光,也有敬畏的神色,李雪笠面色铁青,良久无言,然后挥了一下手,说道:“继续上路罢!”
几个军校记下了位置,又在树上刻下标识,以便到了河崖县让官差来料理此处的后事,重新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李雪笠坐在马车之内,表情凝重,若有所思,苏蕙在一旁看着他,几次都是欲言又止,李雪笠叹息一声,说道:“你想问便问吧。”
“方才那老妇人临死之前说的言语之中,”苏蕙说道:“好似有一句和世子之前在车内说过的很相似,我猜你方才神情恍惚中所想之事,定然和这老妇人诡异之状有些关系,不知我说的对吗?”
“大方盘城。”李雪笠缓缓用粟特语重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这是粟特语,算是在西域不同种族中的通用语言,方才那老妇人临死之前提到那个词便是这个城市名称。”
苏蕙知道那大方盘城是玉门关之外的一座城池,地处荒凉,征战频繁,想来李雪笠在那里渡过了不少艰苦岁月。
“我那时随神策军驻扎在大方盘城已经有两年,做飞骑尉,那里算是西北储备粮秣的重要仓库,平时也有吐蕃或者回鹘军队来犯,都让我们打了回去。”
苏蕙听着李雪笠语气轻描淡写,但想来那里黄沙漫天,日夜提防着异族骑兵呼啸而至的日子,定然惊心动魄,而他的其他弟兄则在京师繁华之地纵情享乐,这两相对比,李雪笠处境也过于凄惨了一些。
李雪笠继续说道:“这种持续骚扰的情形一直持续到那年春天,然后有一两个月没有见吐蕃或者回鹘骑兵的踪迹,我们还道是王将军当时的接连大捷,打的对方抬不起头来,暂时不敢再来侵扰。”
“但很快便发现不对,原本附近村落的西域人和我们偶有贸易往来,现在也音讯断绝,我带了十几匹人马出城探查消息,却发现附近几个村庄早已荒无人烟。”
“一般这种情况,出现在大战之前,村民提前得到消息,远远避祸而去,但当时王将军夺了九曲城,重挫吐蕃和回鹘,短期之内,敌方哪里还有实力再反扑过来,所村民定然不是为了避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