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怪谈》古代妖异志(长篇)

  惊魇之夜 55

  李雪笠登时为之气结,而后摇头笑道:“潘员外真说笑了,那野史传言,岂能当真?”
  潘元吉双手合十,低声说道:“小女佛法因缘颇深,自幼绝慧,凡佛经三两过,辄无遗忘,巴卧上师都曾对她赞叹不已,动过想收她为弟子的念头,只可惜她年纪轻轻便这般亡故,未能早登善果……但现如今她尸身不腐,难道不正是无边精妙佛法显灵之象吗?”
  李雪笠沉默不语,心中隐隐升起怒气,这老儿说话不慌不忙,却是油滑至极,避重就轻,方才自己在这大殿中剖开女尸,勘验出潘真珠手腕脚腕骨头皆碎,舌头被人割断,头颅内有巫蛊甲虫,头面部遭人殴击,肋骨折断,身躯为烈火所焚烧,心室和脏腑为刀刃所刺,生前之状定然是惨不忍睹,却不知为何人用了异术变成现在这般模样,这潘员外居然还在这里颠倒是非,隐瞒真相,这人到底想意欲何为?
  他咬牙不语,转头望向祭坛上诵经的那一男一女两个番僧,心中冷笑,今夜之事定然和这些人脱不了关系,这些番僧也好,望仙楼崇玄馆也罢,不知道在暗中谋划些什么,藏匿不露,却不知天道忌贰忌巧,心机深险之人,又岂能算得过天意?
  想到此处,他转过头来,望着潘元吉,见对方神情自若,念头一闪,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惟君图之。”
  潘元吉点头说道:“世子但说无妨。”
  李雪笠说道:“我想看看潘小姐口齿之内,是否有何异常,不知潘员外介意否?”
  潘元吉神情微微一僵,眼神闪烁数下,低声说道:“事到如今,世子还在惦记幽枉屈伸之机括,老朽钦佩,又哪里有介意之处?”
  说罢,他回身招手,旁边管家模样之人急趋而至,潘元吉吩咐几句之后,那管家转身取来一柄银汤匙,交到潘元吉手上,他俯下身来,跪在棺椁旁边,低声说道:“儿啊,勿怪为父鲁莽之举。”说着,用汤匙撬开棺中人的上下齿,小心翼翼取出女尸口中玉贝,递交给旁边的管家,他身体肥胖,一番折腾下来,头上已经隐隐冒出细汗。
  潘元吉昂头朝李雪笠说道:“世子如要勘验小女口齿之内的情况,那便来看罢。”
  李雪笠俯身蹲下,苏蕙在一旁举了一根如臂蜡炬,为众人照亮,李雪笠一手捏住女尸下颌,一手用汤匙撑开她口中牙关,满心希望找到方才舌根部位的缝合金线,却不想查验再三,却毫无那金线的踪迹,潘真珠颚部舌头宛如不曾断过一般。
  李雪笠心中一沉,苏蕙在旁边也面露惊疑之色,潘元吉半跪在地,望着两人举动神情,眼神波澜不惊,旁边的管家也是沉默无语。
  李雪笠心有不甘,他抽出汤匙,放在一旁,伸手再探入棺内,依次捏拿女尸的手腕和脚踝之处,方才勘验时,那女尸手足关节皆为人打碎,甫一触手便能摸到她的碎骨,但现在抚触之下,潘真珠尸身关节完好无损,根本没有断裂之象。
  李雪笠手指僵在潘真珠脚踝之处,心中一片失望之情,本欲用女尸身上骇异伤痕逼迫潘元吉吐露真相,这般想法,现如今怕是要化作泡影了。
  正当此时,潘元吉低声说道:“世子是想探寻案情真相,这般心情老朽理解,但死者为大,男女有别,有些事情也该适可而止,否则招来物议,也有碍于世子的清誉。”
  李雪笠微微一怔,自己握住陌生女子足部,的确不合礼数,他讪讪收回右手,站起身来,望着被管家搀扶而起的潘元吉,一字一句低声说道:“在下并非炼气术士,看不出这庙宇内外是否妖气缭绕,但对生死大事,不敢萌一毫轻慢之心,否则死者虚被涝漉,在下也良心难安。潘员外,我不知道你请了何方神圣,用了何等手段,能将这尸身真相掩盖过去,但我敢断言,令嫒之死,绝非看上去这般简单。”
  潘元吉犹豫了一阵,说道:“当初小女猝死,仵作查验,初、覆验官的文书案卷都有册记录,小女的确因病而亡,并无遮盖可疑之处。世子若是这般说法,便是怀疑老朽了,可这所告既无旁人口词,也无要紧物证,要知人命关天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去。”
  李雪笠一时无言,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苏蕙见状,想起方才檐下衙役闲谈之事,问道:“听说前些日子,潘小姐为家人用铁链锁在府上,她还日日饮鲜血、食生肉,情形骇人,可有此事?”
  潘元吉眯起眼睛,和旁边管家对视一眼,似乎隐有怒意,他叹气说道:“潘某治家无方,让下人乱嚼舌根!自那丑事之后,我怕小女和那吕生私奔,便将她软禁在房中,她心焦如焚,肝火旺盛,足部竟然出了丹毒之症。我是去寻了良医药方,用公鸡血给她热饮内服,去肝火解丹毒,怎么就以讹传讹,变成了铁链加身、生吃血肉了?”
  苏蕙见他对答如流,将诘问尽数挡下,转头望向李雪笠,两人眼中都有无奈失望之色,看来从这老儿嘴里撬不出任何东西了。
  李雪笠后退一步,转身欲走,苏蕙开口说道:“世人皆以为机械能深,弥缝能巧,则种种惟所欲为,可以终身不败露,岂不知地狱非诬,冥王果有,终有悔而自悲之日。”
  潘元吉苦笑说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之相偿也,冤愆纠结,生于荣华富贵、地位权势者居多,世人皆由无奈之处,潘某也有自己苦衷,实难以向外人道也。”
  李雪笠冷笑道:“话已至此,那便希望潘员外能求仁得仁,如愿以偿罢!”
  潘元吉躬身合十说道:“那多谢世子,小老儿唯愿今夜头七营斋追荐之事,能顺利完成,小女在天魂魄能得以安息,也就别无他求了!”
  李雪笠和苏蕙对望一眼,都想起来跋摩壁画预言中的殿中惨酷之景象,心中微有余悸,李雪笠低声说道:“潘员外,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方才在这古寺地道中际遇离奇。我送你一言,六合之外非人力所能谋,今夜之事怕是难如众人之所愿!”
  潘员外听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转头望向那边诵经的男女番僧,眼神复杂,他尔后转头看向李雪笠和苏蕙,眼中现出森然之色,他低声说道:“若最后真是那般结果……那今夜之事将两位牵扯其中,潘某着实愧怍!”
  惊魇之夜 56
  正当此时,只听得番僧那边僧徒礼赞,螺呗间作,李雪笠扭头看时,但见法事道场已经准备完毕,几个番僧走上前来,说要抬走棺椁,潘元吉和管家急忙将那玉贝重新塞入潘真珠口中。
  潘府家丁也过来几人,一起将棺椁盖上封好,帮忙抬起运至那黄晶树下,一步步抬到祭坛之上,然后转身退下。巴卧和那吐蕃女子踱步过来,一一查看法器摆放方位和阵列布置,略略点头,示意众番僧准备开始,自己则重新登上祭坛。众番僧皆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帕,将自己脸上的赫色抹去擦干。
  数名吐蕃武士示意众人后退,为营斋法事腾出一片空地,三个黄衣番僧在场边盘脚坐成一排,吹奏法乐,潘元吉和管家仆役等人纷纷脱下帽子,双手合十,默然祈祷祝福。
  在法乐声中,五个黄衣番僧戴上彩色护法神面具,模样凶猛,他们手持刀剑及法器,边舞边行,缓缓进入场地。那空地中心放着一尊崇物塑像,五人围绕那塑像,随着钹鼓号声的节奏,跳起神舞。
  那法乐初始之时节奏明快,曲调神秘,随着时间推移,鼓乐激昂,舞者矫健,仔细看那番僧所戴面具之时,面具绘作水牛面,其上有三目张牙,头饰五髑髅冠,怒发上指,番僧身上所佩戴法器除了刀剑之外,还有髑髅头连脊梁的人骨杖和绢索。
  苏蕙是第一次见这边西域法舞,暗暗惊奇不已,心想这和中土的头七法事真是大相径庭,正当此时,但听得那祭坛之上的巴卧高声诵唱,语言却非汉语,她不解其意,低声问旁边的李雪笠:“世子,你可知他在说些什么?”
  李雪笠低声说道:“我只是粗通吐蕃康巴方言,勉强能听懂几句,好像是说:‘通达诸法平等性,劝请作舞降魔祟,持咒结印现本尊,舞动显示威严相,皆令赞叹谓怖畏,诸魔恶众皆制伏。’”
  “嗯?”苏蕙心中生疑,这不是超拔往生之咒,倒是有驱魔送崇之意啊,怎生和潘元吉说的不一样?
  李雪笠好似明白她心中所想之事一般,哼了一声,低声说道:“那潘老儿果然没说实话,且看接下来有何古怪。”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界有嗾嗾之声,或在树梢,或者檐下,或从地底发出,或来自墙壁之内,虽然雨落淅沥,雷声隆隆,但那嗾嗾怪声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是何物所发。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扭头四顾,有些潘府仆人脸色已变,有惊慌之态。在场中舞动的五个番僧不为所动,一起吟诵出密咒,刹那之间殿内烛火乱摇,冷气飒然,团团旋风凭空而起,在众人身边呜呜作响,窗棂开合不已,撞击有声。
  饶是在场军卒众多,见了这般异状,人群也不免交头接耳,私有骚动不安之意,张芬和陆颖士相视一望,方相氏依旧沉默,旁边道隐子冷笑一声,羽扇一挥,喝道:“有贫道在此,你们怕什么?”
  听那道人大喝,众人稍稍安定之时,突然见得空地中央那崇物塑像晃动一下,那塑像为乌木所雕,半人多高,形貌丑陋凶恶,它底座敦实,上窄下宽,放在地上甚是牢固,离着做法吟唱的黄衣番僧有七八步的距离,并无人触碰,却不知为何无故而动?
  苏蕙还道是烛影摇动,自己是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时,只见得那雕塑震动连连,好似其中有活物要挣扎而出一样。
  苏蕙摒息凝神,悚然以观,只听的大殿四壁之内传来阵阵尖啸之声,那崇物塑像震动的愈发剧烈,只觉得周围空气凉意侵骨,好似根本不是盛夏时节一般,冷风自身后门窗狂飙而入,透过人身,拂乱发丝,直扑向那场中的乌木塑像,然后团团旋转。
  正当此时,祭坛上的番僧巴卧用康巴语高喝了一声,场内的几个黄衣番僧听闻,不约而同将手中刀剑插在地上,左手提起黑色绢索,遥遥抛出,将绳结缚住那塑像脖颈,然后用力拉紧绢索,绕地急走,那绳索匝匝缠绕在塑像脖颈和身躯之上。
  此刻那大殿四壁中尖啸之声更加锐利急迫,刺得人耳鼓嗡嗡作响,体弱者已以手掩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来。
  李雪笠沉吟不语,看着面前这诡奇之象,总觉得墙壁中那边声音似曾相识,竟然有些类似那年大方盘城中,变怪之夜突现前的怪声。
  正在他思索回忆之时,但见得黄衣番僧中一人突然迈步上前,运起右手的髑髅头骨杖,狠狠击打在崇物塑像之上,只听得砰然之声中,那骨杖击打之处,显出一条裂纹。
  那番僧一击即退,闪身离开后用力拉曳绢索,继续和其余人兜圈而走,走了几步之后,他身后一番僧也快步逼近那乌木塑像,用右手骨杖猛击其上,然后迅急而退,其后又有人接连击打那塑像。
  几番击打下来,那乌木崇物塑像上裂纹遍布,震动之势越来越大,墙中啸声刺耳,如同风涛汹涌,殿中那空地之上,旋风暴作,飞卷尘埃,几乎令人目不能视物。
  李雪笠和苏蕙以手遮面,从指缝之间勉强望去,但见的那些黄衣番僧快速游走,击打频次越来多,只听得轰然一声中,那乌木崇物塑像四分五裂开来,碎片崩落飞溅了一地。
  苏蕙初时还道那塑像既然碎裂,这法事是否要告一段落了?却不想五个黄衣番僧脚步不停,似乎更加用力拉进手中绢索,定睛再看时,但见那乌木塑像碎裂之后,从中现出一个孩童之形,约有三岁年纪,模样逼真,肌肤粉雕玉琢,瞳仁清澈明亮,煞是可爱。若非它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旁人几乎要被以假乱真,误以为这便是活生生的一个孩童。
  苏蕙看得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但见的那些黄衣番僧吟诵之声越发急迫,他们一手拉住套颈绢索,一手将骨杖插回腰间,五人依次俯身,从地上捡起方才丢下的羯磨剑,其中一人小心翼翼持剑靠近那孩童之形,猛地挥出一剑,劈在了那小儿塑像的胸腹之上。
  但见得剑锋落处,红光一闪,那孩童塑像上鲜血喷涌而出,如同活人身中利刃一般,苏蕙惊得以手掩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四周墙壁之内传出鼎沸哭声,周身气温骤降,烛火黯淡,瞬时之间,阴惨之气砭人肌骨。
  苏蕙双手抱臂,齿间战战,转头望向李雪笠,问道:“世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雪笠脸色凝重,伸手向祭坛一指,说道:“你且看那边。”苏蕙闻言,扭头再向祭坛上望时,不由地大惊失色,几乎便要站立不稳。
  惊魇之夜 57
  但见那祭坛之上,那番僧巴卧和吐蕃女子站立在侧,祭坛中央停放的那尊棺椁却巨震连连,上下颠簸,黑色的楠木棺材反复撞击砖石地面,发出铿锵之声,好似那棺盖随时便要掀起破开一般。
  此刻众人也纷纷留意到那祭坛上的异状,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本来方才怪声出现,旋风陡作,场中那诡异崇物之象流出血迹,便让人悚然心惊,现在那潘真珠棺椁中又发生这般怪事,如何不让人惧怕,那潘府仆人中不少人脸色变得煞白,连连后退。
  祭坛之上的那一男一女确实不为所动,连看也不看旁边的棺椁,巴卧又用巴康语高喝一声,但见的下面场中又有一个黄衣番僧持剑疾进,劈砍在那小儿塑像的身躯之上,血光迸射时,四周墙壁之内的哭声再起,噪杂喧嚣,私是有男女老幼不同之人一起发出。
  殿内冷气森然,飓风陡作,半数烛火为风扑灭,光线昏暗,法乐诡异刺耳,几个头戴狰狞面具之人持剑而舞,又夹有阴惨哭泣之声,和棺椁格格撞击之声,令人觉得好似踏入冥狱一般,苏蕙心惊胆颤之余,不由地朝李雪笠靠近一步。
  李雪笠转头过来,对她说道:“你可还记得,方才老陈曾说,在潘真珠被囚之处,经常在夜间传出不同之人的哭泣之声?”
  苏蕙回忆起方才衙役在殿外的闲聊议论,连连点头,初听此言时还觉得传闻荒诞不经,半信半疑,但此番看来,这传言竟然有八九分属实,想到此处,她不由地朝墙角的老陈望去,但见他双目紧闭,依旧昏沉,蜷曲身体在地一动不动。
  随着祭坛上巴卧的呼和,五个番僧轮流近前,依次用法剑劈砍那小儿崇物,那崇物塑像上剑创遍布,血流不止,在那孩童塑像脚下凝成一洼血泊。
  李雪笠皱眉说道:“这崇物塑像之内,究竟是颜料,还是血液?为何会依法这般变异之象?”
  正当他纳罕之际,只见场中那崇物之象身周旋风一紧,它身上条条被砍痕迹慢慢合拢起来,脚下的鲜血也倒流而回,不过移时之间,那孩童塑像上已经完好如初,身下再无一丝一毫血流痕迹。
  围绕这那崇物团团而走的黄衣番僧登时步履一乱,明显能感觉出那五人的惊慌之意,于此同时,墙内的哭声嘎然而止,片刻之后,窃窃笑声从房梁上、砖墙之内传出,声音越来越大,聒噪如同黄昏群鸦,渐渐盖过了番僧吹奏的法乐之声。
  在场的军卒和仆役扭头四顾,不少人眼中都有惊恐之意,有人瑟缩后退,口中喃喃说道:“这是鬼笑……厉鬼才能发出这般笑声!”
  李雪笠凝神看时,那五个黄衣番僧依然轮番上前,用法剑劈砍崇物之象,但今番那塑像上却毫无伤痕,祭坛上那口乌木棺材震动的越发厉害,棺身首尾接连抬起,离地约有三四寸,一声声砸在砖石之上,砰砰作响,尘土飞扬。
  那五个黄衣番僧虽然戴着狰狞面具,但眼神中都能看出迟疑慌乱之情,此刻五人手上的绢索已经在崇物身上绕了数匝,绳索长度越来越短,和那崇物之象的距离也越来越近。黄衣番僧中有人抬头望向祭坛上的巴卧,明显是有求助之意。
  那吐蕃女子见这般情形,低声向巴卧说了一句,巴卧缓缓睁眼,怒目而视,口中高声念诵经文,李雪笠勉强听得出他念道:“身与本尊德相相应起,口诵真言如狮吼雷鸣,心念生圆双运入等持,具足明咒行者称希奇……”
  诵经完毕,巴卧将手中的赤铜念珠向空中一抛,那念珠之上发出璀璨之光,一扫室内黯淡之氛,那念珠在空中展为一圈,自那圆圈中现出一座菩提塔,五六尺高,以黄金和水晶所铸,六层叠涩,十三层相轮,其上六层覆莲,每层短檐之下都是以水晶雕塑的佛龛,每龛内雕作黄金佛一尊,塔身用银线勾勒出天人图像和蔓草花纹,制作极为精美,金晶耀目,澄光四射,照得室内有如白昼,光彩冲天,一时间令人难以直视。
  那座菩提塔出现之后,浮在半空,缓缓向场中飘了过去,在那孩童崇物之象上方停住,悬空而转,塔身下射出一束金光,将那崇物笼罩在内。
  那金光甫一照出,房梁和墙壁之内的笑声登时停止,众人见得这般景象,啧啧称奇,也心中稍稍宽慰,惊惧之情渐渐退去。
  那五个黄衣番僧见状,将手中绢索放开,一同后退,但见的那金光之内显出人形色彩,如同屏风人像,异彩纷呈,相错乱目。不过数息之间,金光中显出吉祥天母之象,其身侧陆续出现四位部众春天母、夏天母、秋天母、冬天母,将当中崇物之象团团围住。那吉祥天母青面三目,头饰五髑髅冠,口中横咬罗叉,赤发上指,发上是半月之形,在月之上有孔雀的伞盖。
  但见诸天母耳环之上,一边饰有狮子,一边挂以蛇身,皆侧身坐在骡背上,踏行在血海之中,右手执金刚短杖,左手执盛血的人头骸,诸天母盯住光圈之内的那座崇物,神情狰狩可怖,作出一副降魔祟之相。
  苏蕙看得入神,这是她一次见这般护法神相,觉得颇为新奇,李雪笠在旁解释道:“这吉祥天母是天竺神湿婆的女儿,原来是破坏佛陀成佛的群魔之一,被佛祖降伏后变为佛门护法神,在吐蕃人心中地位尊崇。”
  还未等他说完,那金光笼罩之内,燃起熊熊火焰,烟火弥漫,众人只觉得热浪汹涌而至,口干舌燥,不约而同后退数步,方才殿内阴风惨雾之状一扫而空。
  众人正在暗自佩服那番僧巴卧的手段时,突然听得殿中砖墙之内传来阵阵吼声,声音似极为痛苦,再看那火光中崇物之象时,那孩童塑像眼耳口鼻之内正流出鲜血,身躯也在烈焰金光之内逐渐瑟缩塌陷下去,四肢弯折而断,发出刺耳的格格之声。
  众人在旁边看得心惊动魄,暗自手心出汗之际,突然听得祭坛上一声巨响,但见得那乌木棺椁巨震几下,其下砖石俱碎,那口棺材竟然竖立而起,飞起在半空,朝着巴卧的后脑砸了下去。
  惊魇之夜 58
  那巴卧正在闭目诵咒,似乎在操纵那半空黄金水晶之塔,全然不查后面情形,潘员外见状,惊得双目圆睁,高叫出来,想要施救却是鞭长莫及。
  眼见的那口棺材便要砸在巴卧身上,只见得人影一闪,巴卧旁边那吐蕃女子拦在那下坠棺材之前,单手一伸,便将那口巨大的乌木棺材擎住,随后轻叱一声,生生将那棺椁从空中按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皆惊叹那女子力量之大,那外面棺材乌木所制,分外棺内椁两套,加起来足有几百斤沉,竟让这身材单薄的女子化解了下坠之势,举重若轻一般顶回原处。
  李雪笠眯眼望去,但见的那吐蕃女子手臂上隐隐有蓝色荧光闪动,仔细看时,但见她手臂上纹有一条蟒蛇图案,始自右手,口张臂食两指,那纹身图案泛起蓝光,蟒蛇之形缓缓盘绕她手臂蠕蠕而动,宛如活物。
  那乌木棺材落地之后,其内事物兀自响动不休,可在那女子单手按压之下,却是再也无法从地上弹起。那泛着莹蓝之光的蟒蛇纹身,慢慢从吐蕃女子手臂和肩颈上滑落,那蛇形摆首吐信,蜿蜒游下,附于棺椁之上,然后层层匝绕,将棺身缠了起来。
  李雪笠倒吸一口气,初始只道番僧之中只有那巴卧是厉害人物,却不想这女子也深不可测,看来不能小觑了潘元吉今夜请来的这帮人物,难怪他方才和道隐子等人对峙时不慌不忙,原来自有底气在此。
  正当他暗中思量时,巴卧祭出的宝塔下金光闪耀连连,烟火之势更盛,墙内似有千万人一起痛苦嚎叫,只听得猛然爆裂声中,那小儿崇物之象分崩离析,化为一团黑炭之物。
  此刻墙内嚎叫之声戛然而止,啸风停歇,殿内骤然静谧无声,连那棺椁之内的闷响也不再发出,众军卒和仆役环视左右,惘惘然如梦初醒一般,各自心中都松了一口气,昂头再看那黄金水晶之塔时,塔座之下的金光渐渐隐去,虚空之中的吉祥天母诸般神像也变得模糊起来,如海市蜃楼般消逝不见。
  巴卧睁开眼睛,停止诵咒,他翻腕招手,那座黄金水晶塔从法事道场中央缓缓而回,飘向祭坛,最后浮在乌木棺椁上方,慢慢转动,旁边的吐蕃女子见状,将压在棺材上的右手撤回,站起身来。
  五个黄衣番僧望着场地中心那堆崇物残骸,长嘘一口气,几人拿出一张火浣布,将崇物残骸放置其上,堆成三角形模样,然后手摇法铃,口诵密经,将那堆残骸抬出殿外,投向檐下熊熊燃起的一堆柴火之中。
  潘元吉见状,胖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他转头对着身后众人说道:“方才上师施展法术,将徘徊在此地的怨魔和恶灵之血肉,招引至那崇物体内,通过法力经咒加持,将那堆积如须弥山之恶物化为无上甘露,奉献于佛、菩萨、空行母、护法众之前,其功德佛法,如同明镜鉴照也!”
  说罢,他朝这巴卧躬身施礼,身后仆从也纷纷弯腰躬身,看着宝塔金光之下的巴卧,神情中皆有钦服之意。
  李雪笠站在旁边,皱眉沉思,方才潘元吉那般说法,显然是承认此处有邪祟之物了,若是那些妖气徘徊缭绕在寺中也就罢了,可方才那乌木棺椁剧烈摇晃,还要砸向巴卧,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棺内的潘真珠已经变怪为僵尸?
  正当此时,但见对面人群中身影一闪,道隐子和方相氏出列,三两个纵跃便跳上了祭坛,立在那黑色棺椁之前,祭坛上那吐蕃女子柳眉一竖,跨步挡在前面,伸手拦住二人,冷冷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道隐子摇扇笑道:“方才这棺材弄出这么大动静,还不准贫道重新开启勘验么?莫不是你们两人趁机下了什么咒术?抑或是偷天换日,将那女尸移走,换成了其他什么东西?”
  李雪笠此时也觉得那道士所言有理,今夜潘真珠尸身一直静卧不动,为何方才番僧做法时她反应如此剧烈?若非方才有人施法阻止,看那般动静,那棺中之物迟早要破棺而出,择人而嗜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不由快步趋上前去,那边陆颖士和张芬也是一般的想法,一起奔向那祭坛,李雪笠身后的潘元吉见状,也是急步跑了过来,都是想抢上祭坛,赶到那棺椁之侧。
  那祭坛上的吐蕃女子冷笑一声,对道隐子和方相氏说道:“你们两个,法术不精,方才没有看出尸身蹊跷,现在金刚上师驱魔送崇完毕,又巴巴跑过来要重新开棺,也不羞愧?”
  方相氏也冷哼说道:“道术玄法千变万化,通幽入微,有几人能穷尽奥妙?你们有番邦驱邪除魔异术,望仙楼有五行玄象经纬之秘,我劝你还是莫要夜郎自大,快些让开,让我等看看那棺中之尸!”
  那吐蕃女子笑了一下,说道:“若是我不让开,那又如何?”
  “哦?”方相氏和道隐子相视一望,都是狞笑一声,两人后退一步,方相氏低头不语,眼角再次流出黑色之泪,道隐子轻摇羽扇,羽扇挥动之间,翎毛变得越来越长,扇面上隐隐白光闪动,好似刀剑利刃之芒一般。
  “朴容萨,”巴卧在后面静静说道:“不要争执,开棺让他们看便是,并不妨事。”
  那叫做朴容萨的女子咬牙说道:“可是上师,这些人咄咄逼人,言行举止令人厌恶……”
  “现在不是起纷争的时候,”巴卧缓缓说道,“驱魔之后还要给潘小姐超度往生,法事尚未结束,勿要惊扰了亡者安息的灵魂,阻碍她升入极乐世界之路。”
  朴容萨闻言,瞪着道隐子两人,哼了一声,咬牙闪身,显然是心有不甘。
  道隐子微微一笑,说道:“还是大和尚明事理。”说罢,他将羽扇一伸,指着面前的棺材,然后翻腕一抬,只听铮铮之声不断响起,有如弦断一般,棺板之上的几十根长钉脱木而出,悬在半空之中。
  道隐子手持羽扇,将扇面横向一摆,喝道:“给我开!”本料那棺盖登时便能移开,却不想棺椁纹丝不动,惊疑之下,仔细看时,但见得漆黑棺身上隐约有蓝绿色星芒闪动,缠绕棺身数匝,他随即顿悟,转头怒视那叫朴容萨的吐蕃女子,冷冷说道:“小丫头,你是想让我用蛮力,破开你法术不成?”
  惊魇之夜 59
  朴容萨白了他一眼,低声诵了一句咒语,那漆黑棺木上有物蠕蠕而动,不多时便有一条蟒蛇滑落而下,那蟒蓝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沿着地砖蜿蜒游走到朴容萨脚面,从头至尾渐变为蛇形刺青图案,那蛇之图案顺着她小腿攀援至肩膀之处,吐信凝视着众人。
  道隐子哼了一声,挪开外面棺盖,又依法掀开内层那红色楠木棺椁,和方相氏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两侧,探首向棺内望去。
  李雪笠此刻也登上了祭坛,陆颖士和张芬紧随其后,潘元吉流汗气喘,还在攀爬台阶。李雪笠见得道隐子和方相氏两人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心中不免惴惴,莫不是潘真珠已经尸变,成了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的骇人僵尸模样?
  他快步抢上前去,一眼望去,但见得潘真珠身着素服,仰卧棺中,双手下垂,神态安详,肌肤光华似雪,双颊微红,模样如生。
  李雪笠见得这般情形,反而觉得背上寒意升起,方才那乌木棺椁狂暴如斯,震动不已,自地面立起,跃至半空砸下,声势如同坠岩一般,若是自己在祭坛之上,自问也难挡下那一击之力,只怕是性命不保。而现在开棺看来,这女子竟然还是一副娇怯柔弱之态,其间反差未免也过于明显,更显得情形匪夷所思。
  陆颖士和张芬也见到了潘真珠棺中的模样,脸上显出惊骇之色,陆颖士问道:“两位道长,可曾看出这棺中女尸有何蹊跷之处?”
  道隐子以羽扇遮面,沉吟不语,在女尸身躯上下来回扫视,那方相氏以手掩面,从指缝间望向那具女尸,黑色泪水从他眼角不断垂落,眼泪划过蒙面的麻布,沾湿了胸前衣襟。
  李雪笠见那方相氏举止奇怪,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但见得他那指缝之间的眼睛渐渐变化,那眼白变为橙黄之色,而瞳仁缩小为一个黑点,如同猛禽之目一般,眼神凌厉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李雪笠皱眉暗忖,这方相氏样貌形态、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诡异之气,不同于正常人等,难怪张芬手下的军卒都畏惧于他。
  道隐子看了半晌,摇头对方相氏说道:“怎么样,你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方相氏低声说道:“现在此具尸身上妖气淡了许多,几乎无法觉察,但能窥出其上被人下了十几道咒语和禁制,有些法术痕迹年代久远,但持续了足有十余年之久。施术过程繁复无比,玄力禁制驳杂莫测,仓促之间难以辨清其内本源。还需将此具尸体运走,借用墉宫法器,阴阳诊候,方能窥破真相。”
  李雪笠听得眉头皱起,若是方相氏所言不差,那这具女尸身上之谜,却是远超出他想象,陆颖士和张芬对望一眼,也都现出困惑之色。
  此刻潘元吉也登上祭坛,气喘吁吁,他弯腰扶膝说道:“几位官长,小女……小女又有何异常之处?值得各位开棺再验?”
  祭坛上众人皆转头望向潘元吉,神色各异,却是无人应答,一片沉默之中,气氛颇为怪异尴尬。
  潘元吉喘息已定,走上前来,扶棺望了望潘真珠尸身,伸手轻拍女尸臂膀,低声说道:“孩儿,方才巴卧上师为你驱魔送崇,已经将纠缠你的恶灵怨气驱散收服,这下你可以安心无忧上路了……”
  巴卧方才一直便未曾理会众人,负手望着殿外屋檐下燃烧的那堆崇物残骸,好似在思索什么,听得潘元吉这番言语,他收回目光,沉声说道:“既然几位已经看过棺中亡者,并无变怪之象,是否可以暂且退下,让我等完成今夜这般法事?”
  道隐子和方相氏相互一望,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面前这番僧和女尸身上咒语禁制的关系,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两人悻悻然哼了一声,转身跳下祭坛。
  潘元吉见状,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望着李雪笠和陆张等人,拱手笑道:“不知世子和陆司马、张校尉三位,还有何见教?”
  张芬瞪眼无语,陆颖士呵呵一笑,上前拍了拍潘元吉肩膀,说道:“潘员外,莫要心急,等到十日之后,我便将潘小姐尸身归还与你,到时候定然会有个说法。”说罢,他又看了一眼那番僧巴卧,转身和张芬一起走下祭坛。
  李雪笠盯着棺中女尸,出神思索,黑色棺盖内侧有撞击之痕,但潘真珠身上却没有任何磕碰之伤,他又昂首望向头顶,那座黄金水晶塔浮在半空,缓缓旋转,那塔身向四面八方射出的淡淡金光,经过水晶折射后幻化出七彩斑斓光晕,辉映溢目,视之令人神迷。恍惚中,他似乎见得一道极细的赤色沙线从半空垂落,撒在潘真珠腹部之上,然后消失不见。
  李雪笠吃了一惊,凝神再看时,那赤色沙线忽然又渺无踪迹,好似并不曾存在过一般,他绕棺而走,换了一个方位向上看去,依然一无所获。
  李雪笠心中暗暗纳罕,想起方才的事情,将左手伸到棺椁之上缓缓拂动,手背上又感觉到那似有似无的刺痛之意。
  李雪笠眉头皱起,左手僵在半空中,却不知自己这是疑心过重所致的身体反应,还是这半空中真的有何古怪?若是如此,为何方才的道隐子和方相氏未曾觉察?
  正当他苦苦思索时,听得背后一声咳嗽,转身看时,但见得潘元吉躬身说道:“世子,请你到祭坛下稍作歇息,巴卧上师和他的弟子还要继续为小女做超拔法事。”
  李雪笠收回手臂,又望了一眼棺中的潘真珠,看着潘元吉指挥几个下人,重新将两层棺椁合上封好,他微微叹息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却无意中看得巴卧和朴容萨那两人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巴卧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哀乐,那朴容萨望着自己,眼神中既有惊奇之情,也有警惕之意。
  李雪笠微微一愣,想来是自己方才的举动,在这两个吐蕃人眼里看来颇为古怪,所以他们才对自己这般表情?他自嘲苦笑一声,对这两人微微点头,然后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李雪笠走下祭坛,见得陆颖士和张芬正在和苏蕙攀谈,苏蕙见李雪笠过来,迎上前来,问道:“世子你刚才上去,可曾发现什么蹊跷?”
  李雪笠摇头说道:“女尸身躯毫无变化之象,潘员外口风甚紧,那番僧也的确有些本事,又是无功而返。”
  陆张二人也走上前来,说道:“在法事开始之前,我二人见世子和那潘老儿聊了许久,想来也是碰了几个软钉子吧。”
  李雪笠点了点头,说道:“这潘员外若是为官,定然是个依阿诡随,浮沉取容的不倒翁人物。”
  此时,道隐子和方相氏也来到近前,向李雪笠施礼寒暄。礼毕之后,道隐子突然目露寒光,低声对众人说道:“那潘元吉,仗着有李节度使和吐蕃人为他撑腰,冥顽不灵,狡辩再三,着实可恶。若是几位允许,我便祭出法器,杀他几个曳落河和番僧,不然也难以震慑这些奸诈凶悍之徒。”
  惊魇之夜 60
  李雪笠和苏蕙闻言吃了一惊,却不想这道人杀心如此之盛,陆颖士沉吟不语,张芬则狞笑一声,说道:“我也看那些曳落河不顺眼,一直忍着没有动手,若是道长牵头,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苏蕙看那张校尉手握剑柄,神情凶狠,惊惧之余又想起跋摩所作的预言之画,若是今夜是那般魔物出世的惨酷结局,在场之人恐怕要尽数罹难,在这大变来临之前,这些人还在想着相互残杀,何其愚蠢。
  李雪笠见陆颖士还在犹豫,沉声说道:“若是道长和张校尉两位,对潘元吉和曳落河亲兵发难,那些番僧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祭坛上那两人法术如何,诸位方才也有所目睹,我担心事端一经挑起,局面定然难以控制,若是杀了曳落河,各位日后如何面对那李都督的怒火?还请诸位三思而行。”
  “世子,你太小心了。”张芬朝对面望了一眼,说道:“那李都督管辖的是羁縻府州,不向朝廷缴纳赋税,拥兵自重,素来骄横,和中书令一向不睦。像他这等狼子野心之人,迟早被朝廷律法所戮,那淄青李师道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今夜若是动起手来,将来中书令也会偏袒我等,咱们怕他作甚!”
  李雪笠叹了口气,张芬所说的也是实情,各地藩镇势力日益强大,时常不听京城号令,虽然十余年来,历任宰相力主削藩,但收效不大,这外重内轻、尾大不掉之局面渐成朝廷心头之患。
  陆颖士望着李雪笠,眼神闪烁,似乎要等他拿主意,李雪笠说道:“就算诸位不用顾忌那节度使的势力,但这些番僧都是吐蕃来使,身份非同常人,长庆会盟已经有二十余年,会盟碑尚且立在逻娑大昭寺前,蕃汉两国已经数载没有战端,若是因为今夜之事两国交恶,狼烟再起,边境百姓又要生灵涂炭了。我劝各位还是暂且忍耐,莫要因为眼前小事,义气之争,引发伏尸百万的结果。”
  张芬和道隐子听闻此言,相互一望,虽未说话,但眼神中都有不快之意,两人向李雪笠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陆颖士见状,连忙陪笑说道:“世子宅心仁厚,所虑深远,下官钦佩,张校尉毕竟行伍出身,性格粗豪,考虑之事不如世子周全,还望世子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李雪笠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旁边一直沉默的方相氏低声说道:“长庆会盟,约定不为寇、不举兵、不相侵,也只是废纸一张而已。”
  李雪笠微微一惊,说道:“阁下何处此言?”
  方相氏嘿嘿而笑,用若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会盟过后,吐蕃以河湟四镇为据点,向东侵略,各州县女子财宝被掠走之事时常发生;近日吐蕃内乱,朝廷这边也在暗中联络嗢末部,探听吐蕃兵力的虚实,储备粮饷、军械,随时便要进攻河湟之地。两国奉行之策略,都是趁其虚弱而灭之,所谓会盟,缓兵之计而已。”
  李雪笠沉默不语,方相氏昂头而笑,双手张开,然后握拳,如同梦呓般说道:“待到河西边境战端再起,那便是我有用武之地的时候了,等我到了逻娑,对面那些番僧,全部都要变成我的收藏之物,呵呵呵……”
  说罢,他转身冷笑而去,李雪笠对他最后半句话迷惑不解,何为收藏之物?李雪笠转头问讯陆颖士,却不料那陆司马欲言又止,最后说道:“这方相氏隶属于崇玄馆,他身怀之法术,有些过于怪异,具体情形,世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李雪笠想起方才陆颖士介绍方相氏的言语,“入冥控尸”,他心中登时隐约有所悟,望向方相氏的背影,低声说道:“崇玄馆设立之初,本是掌教玄学生,以阴阳占星、术数医道服务宫廷的机构,现在为何招揽入这等煞气十足的人物?”
  “世子有所不知,”陆颖士说道:“去年在河中府发生一件大事,深山之中突现龙形魔神,九首衔火,方圆百里之内山石草木尽焚,无人生还。据说崇玄馆中有数名好手,都折在其中,所以崇玄馆首座才广招能人异士,以充实馆中后备之选。”
  李雪笠吃了一惊,说道:“如此大事,我怎么从来未曾听过?”
  陆颖士低声说道:“此事为官府掩盖,归为天灾,不许百姓私下议论,我也是从方相氏和道隐子的只言片语之中,得到些许消息。”
  “河中府?”李雪笠思索道:“中原腹地啊,怎会现出魔神之物?那地方后来又如何了?”
  陆颖士说道:“据说是丘陵之地现出深坑,方圆百丈,其中生出不昼之木,昼夜火燃,熔岩喷涌。火势之猛,曝风不息,骤雨不灭,至今难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李雪笠沉吟不语,今夜到了此地之后,匪夷所思之事一桩接着一桩,让他有毫无头绪之感,陆颖士抬头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此处不是闲谈之所,莫要被那些吐蕃人听了去。世子和苏姑娘还是随我去张校尉那边,稍做歇息罢。”
  李雪笠看了看潘元吉和那些番僧,觉得自己毕竟是朝廷官员,还是和陆司马等人待在一起较好,于是点头应允,和苏蕙走向甲士所站立那边。
  一旁有人已经摆好了椅子和案几,李雪笠看时,都是从旁边禅房里搬来的,案几上还放着酒囊杯盏,陆颖士请两人坐下,笑道:“奉了范太守之令,连夜赶赴此地,也不知世子在此,草草作席,招待不周,还望恕罪!”
  李雪笠起身,向陆张等人拱手道:“各位不辞辛劳,夤夜到此,历经艰险,和此地妖物生死相搏,在下感激钦服还来不及,陆司马又何须如此多礼?”
  众人重新落座,李雪笠和苏蕙都是一两个时辰未曾饮水,早已口干舌燥,便端起杯子,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那酒水粗劣,寡淡无味,一尝便知道是军人随身携带之物,但在这荒山废寺,能有这等待遇也算不错了。
  李雪笠一连喝了几杯,然后默默思索方才之事,却理不出头绪,如何能阻止今夜的灾变,陆颖士、张芬和道隐子三人边饮边谈,议论些方才遭遇妖物的惊险之事,偶尔讥讽下对面的潘元吉,方相氏一言不发,靠在椅上枕臂望天,旁边的酒杯却是碰也未曾碰过。
  惊魇之夜 61
  苏蕙见得李雪笠托腮思索,便不出声打扰,望向远处的那些番僧,方才将崇物残骸运出大殿的几个黄衣番僧已经返回,殿外檐下那堆崇物,已经烧成灰白色的粉末之物,余烬中闪着星星点点的莹莹残光。
  方才盘腿跌坐到三个番僧放下法器,双手合十,齐声诵唱:“彼见闻知,复有异处,名火鬘处,是彼地狱第十四处。阎魔罗人执地狱人,置铁板上,复以铁板置罪人上,努力揩磨,一切身分为血肉泥,其色甚赤,如金舒迦炎色赤树……”
  那五个黄衣番僧摘下面具,从携来的行李中打开数口木箱,祭出五件宝物,每人手捧一件,一面口诵咒语,一面缓步而行,登上祭坛之上,沐浴在金光之下,按照中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站定。
  巴卧肃然而立,低声说道:“祈用陀罗尼秘法,通晓无上知识,退治生死大海中一切灵鬼罗刹及八种妖。”
  旁边一个黄衣番僧唱到:“祭如意宝珠”,说着将一大如鸡卵之珠手捧过顶,那珠大如鸡卵,光色莹澈,明如满月,他跪拜下去,全身伏地,那宝珠刚一接触砖石地面,便嵌入其中,向上射出一道红光,和宝塔金光相互辉映。
  旁边四个黄衣番僧依法而做,先后祭出红靺鞨、琅王干珠、玉印和皇后采桑钩等宝物,这些异宝射出蓝绿白紫纷呈之光,和上方的宝塔金色光辉构成层层结界,将潘真珠的棺椁笼罩在内,那诸般异彩之光,将旁边的蜡烛火苗也映衬得如同皎月般明亮。
  那结界一经成形,半空中那黄金水晶塔中发出叮当之声,自塔身弹出七枚舍利,圆莹如明珠,清激如水晶,绕着塔身团团而转,隐约发出钟磬之声,名不可尽的异香自半空飘下,缭绕众人身边不去。
  两旁众人几时见过这般富丽堂皇的法事阵仗,都看得目瞪口呆,道隐子冷笑一声,说道:“一场头七追荐法事,让那番邦和尚弄得如此盛大,还祭出诸般瑰宝,这潘老儿还是下了血本的。”
  “财能通神啊,”张校尉捋着下巴胡须,咧嘴说道:“不愧是富甲一方的人物,真是让人艳羡呀。”
  又过了良久,那巴卧诵唱完毕,合十躬身,然后缓缓从祭坛上走了下来,那朴容萨和五个黄衣番僧依次跟随而下,几人穿透宝塔和五样瑰宝组成结界之时,身上异彩波纹荡漾,如同缥缈仙境中人物一般。
  巴卧走下祭坛,立在道场中央,身后五个黄衣番僧围成一圈,依次站定,方才吹奏法乐的两个僧人也加入进来,一起手摇法铃,口诵大威德金刚和无量光佛等密咒经文。众僧诵唱已毕,巴卧高声用康巴语念诵“婆瓦”,李雪笠仔细听时,大意为祈求逝者尽快从阴间度往极乐世界,或尽快能投胎下至一个轮回。
  这些都是平常超拔法事,并不像方才驱魔送崇那般惊心动魄,李雪笠也未曾看出有何异状,他转头望向潘元吉时,却见那老儿对诵经超度之事,好似有些心不在焉,过上片刻他便抬头望向半空中那黄金水晶宝塔,神色复杂,目光中竟然好似有期盼兴奋之色。
  李雪笠疑心顿起,那黄金宝塔的确是美轮美奂,番僧祭出的五样宝物也是难得一见,但以潘元吉的身家和见识来看,他还不至于对这些东西起了贪婪之念,那无意中露出那般神情,又是何意?
  正在李雪笠思量之际,大殿正门又进来几个潘府仆人,抬着一台黄铜仪器,绕过做法诵经的番僧,小心翼翼放在正殿佛像靠右一边。
  李雪笠仔细看那仪器,主体为几层均可运转的铜铸圆圈,最外层高约一丈,各层刻着内规外规、南极北极、黄道赤道、列宿星辰等,仪上附着两个漏壶,壶底有孔,滴水推动圆圈,圆圈按着刻度慢慢转动,壶上分别立着金铜仙人和胥徒雕像,以左手抱箭,右手指刻,铜器阶下还有内装机关与两壶相联的瑞轮和荚,靠着滴水的推动,仿照月亮出入圆缺的变化,不停旋转开合。
  李雪笠见了那物,心中疑惑之意更重,普通人家计时,选用兴平铜漏足矣,那潘元吉为何大费周折,搬运了这般类似浑天仪的东西过来?方才跋摩做预言之画时,曾暗示巨变发生在天亮之前,现在看来,潘元吉这一边的人好似更在意时辰流逝。
  李雪笠看了看那铜仪的刻度,离得卯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再看那祭坛乌木棺材时,那棺木静置于结界之内,毫无异状,却不知那巨变从何而起?
  李雪笠苦苦思索之时,张芬和陆颖士那边已经看的不耐,两人不懂吐蕃语言,那些番僧念经对二人来说如同催眠之乐一般,直听得昏昏欲睡。张芬摇了摇头,拿起旁边的酒囊,拔去塞子,一连猛灌几口,嚷道:“折腾了这大半夜,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来参加这头七白事,主人家连顿饭也不招待么!”
  苏蕙暗中想道,今夜是头七祭祀不假,不过你张校尉带兵而至,却是不请自来,来的这些人和潘元吉又非亲非故,人家为何又要请你吃宴席?
  话虽如此,但苏蕙昨天傍晚在马车上便没吃什么东西,到了这古刹之后,跟着李雪笠勘验尸身,又在寺中遭遇变怪之事,接连奔逃,折腾下来确实也已经饥肠辘辘了,听张芬这么一嚷,她更加觉得腹中饥馁。
  陆司马起身,对张芬笑道:“你又未曾给潘员外丧事礼金,方才还对他作势恫吓,他能请你吃酒席才怪。”他找了招手,唤过旁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要那人为李雪笠等人准备些饭食。
  当此之时,巴卧和七个黄衣番僧也结束了诵经超度,离开场中,回到潘员外所在之处,巴卧和潘元吉低声交谈了几句,脸上略有疲惫之态,看来方才的法事也是颇为消耗精力。
  潘元吉和那番僧说了片刻,躬身施礼,然后转身而去,指挥那管家和众仆役在祭坛之下设好灵牌,焚香明烛,供献酒肴祭奠,摆上冥币、香、纸、大蜡、金银斗等物品,忙碌不停。
  惊魇之夜 62
  巴卧将众番僧和吐蕃武士聚在一起,用方言低声说些什么,那些人交头议论,偶尔有人抬起头来,向着这边投来一瞥。
  张芬见状,冷哼一声,说道:“也不知道那些人在嘀咕什么。”
  方相氏突然说道:“八成是商议如何砍掉你我的头颅罢。”
  众人闻言一愣,李雪笠微微摇头,这方相氏杀气过重,心怀恶意者,看谁也都是凶狠之徒,听他方才之意,还盼着蕃汉两国开战,能有这般想法,此人也是个亡命之辈。
  方相氏看众人沉默不言,冷笑道:“怎么,你们不信?那几个吐蕃武士粗旷彪悍,孔武有力,扎长辫,接上红色缨穗盘于头顶,这叫做‘英雄结’,依我看来他们定是来自康区,那地方多出骄兵悍将,人人性如烈火,且极重视荣誉,你们方才得罪了他们,还是小心提防为妙。”
  李雪笠问道:“阁下好似对吐蕃情况颇为熟悉,敢问之前是否出使过西蕃?”
  方相氏昂头而笑:“出使没有过,带兵打仗出入吐蕃倒是常有,我入崇玄馆之前,是西川兵的致果校尉,曾经和吐蕃的论莽热打过十余年的仗,那时我跟随韦将军,转战千里,拔城七,陷军镇五,焚堡近百。”
  李雪笠一愣,这方相氏竟然是边军出身,难怪身上杀伐之意如此之重,只是不知道这原本的致果校尉,现在怎地成为崇玄馆招揽的术士了?
  李雪笠随口问道:“听闻崇玄馆中有座次排位,我许久不在京师,消息闭塞,冒昧问一句,阁下在崇玄馆中排位若何?”
  方相氏沉默不答,旁边道隐子微微一笑,说道:“世子可能有所不知,去年秋天崇玄馆中遭遇变故,馆中前十空缺了几位,这半年来崇玄馆广揽天下英雄豪杰,方相氏便是其中之一,不日之后,那崇玄馆首座便将从这些能人异士中,择优填补空缺席位,尔后上报朝廷。贫道虽不知最后排名如何,但以方相氏的本领,跻身前十名以内,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李雪笠好奇之心再起,他低声问道:“道长所说的崇玄馆变故,是否之河中府之事?却不知那事到底因何而起?”
  道隐子沉吟片刻,陆颖士见状,便挥手斥退周围军卒,道隐子说道:“这本是不宣秘闻,既然世子想要知晓,那我也不妨说来,但请诸位不要外传。有一名百余年前的叛贼酋首,侥幸苟活至今,妄图盗用上古魔神之力,图谋那不轨之举,却不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被魔神脱笼而出,反噬自身,功败垂成,成了人之笑柄而已。只可惜在最后镇压魔物时,搭上崇玄馆诸多好手的性命,此事余波甚广,连在京城的炼师也被惊动了。”
  李雪笠微微一愣,问道:“道长说那叛贼余孽又活了一百余年?却不知他的姓名是?”
  “许梓授。”
  李雪笠和苏蕙都吃了一惊,那许梓授确实是百余年前的人物,史书所载起事兵败被诛,早已枭首示众,那道隐子说此人居然活到现在,还要盗用魔神之力图谋不轨?
  不仅是李雪笠和苏蕙两人吃惊不小,就连旁边的陆颖士和张芬也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低声说道:“道长此言当真?那逆贼竟然活了这么久?”
  “千真万确,他一直躲在地宫之中,用邪术吊命苟活。”道隐子眯眼说道:“若非崇玄馆及时得到消息,派出高手前去镇压,说不定那魔神业已复苏,如今已在肆虐荼毒龙兴之地了。”
  陆颖士唏嘘叹道:“那许贼反叛执念如此之深,竟然做出这般危险勾当,如同蛇虺虽死,余毒尚染于草木也。”
  方相氏冷笑说道:“许梓授么,田舍郎而已,亏他还是名门之后。不知听了哪个不入流术士的怂恿,就凭他们那点微末之能,竟然妄图囚禁饲养邪神,那种魔物一旦苏醒,恢复力量,岂是凡人所能制御的?真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渴望长生而已,”道隐子笑道:“若是能不死不灭,别说是凡人,就算是富有四海的秦皇汉武,也一样汲汲以求,若是对一样事物的执念和嗜欲过深,自然便是不计后果了。”
  “长生不老么?”方相氏沉吟说道:“方法或许有,但不是像许梓授那般蛮干,真正的长生道术要复杂精巧的多,运用起来,其过程也艰险的多……”
  李雪笠和苏蕙听得面面相觑,不光是河中府那许梓授,连这崇玄馆和望仙楼之人也在探究长生之秘,听那方相氏的口气,他好似所知更多,难道果然如同跋摩所言,这两人也牵连如今夜这女尸之变中?
  正当两人沉思之际,张芬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那依两位道长来看,那长生的道术到底是何种方法?”
  道隐子深深看了张校尉一眼,笑而不语,方相氏则闭上独眼,靠着椅背,全然当作没听到他的发问。
  陆颖士笑道:“老张,这世上若真是有长生之秘,这玄妙道术,也应该是皇帝先知道,哪里轮得到你我这等微末小官听闻?”
  张芬脸上一红,嘿嘿而笑,自嘲说道:“也是,我唐突了,唐突了。”
  正说话间,几个军卒抬着木盘在远处站定,似乎不确定是否要走上前来,陆颖士见状,示意他们过来。
  那几人走上前来,将木盘上物品一一摆放在案几之上,李雪笠和苏蕙看时,但见自己这边托盘中有胡饼、泡米饭、一盆冷羊肉和一盘干酪,另两个碗中则放着大酱和腌菜。再看道隐子和方相氏那边时,只有干粮和腌菜酱汁,并无肉类。
  道隐子看来军卒端上的饭食,不由地笑了出来,说道:“陆司马,张校尉,我和方相氏算是出家之人,吃个粗茶淡饭也就罢了,世子可是金枝玉叶,你们让他吃这等简陋饭食,也太寒碜了吧?”
  苏蕙也觉得他说的有理,抬头望向陆张二人,但见他俩站起来身来,神情有些尴尬,躬身说道:“这些都是军卒行军携带干粮,仓促之间也一时难找其他饭食,若是知道世子今夜在此,我等定然不敢如此招待世子,还请宽恕我等怠慢之罪。”
  李雪笠拿起一张胡饼,咬了几口,待咽下去才慢慢说道:“我也在边军待过数年,知道军卒疾苦。那时候边军充饥的干粮主要是锅盔饼,味道远不如你这胡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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