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魇之夜 63
“至于这糗糒么,”李雪笠指了指盘中的泡米饭,说道:“我也是许久才能吃上一顿,觉得甚是美味,干酪也是稀罕之物,羊肉则更是少见了,我知道团练兵中伙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将盛有羊肉的盆子端了出来,对陆张二人道:“这肉拿下去给军卒分了吧,我怎能自己肉食,而让士卒面有饥色?”
陆张两人相视一望,倒是有些意外,觉得李雪笠没有那般皇室子弟的架子,陆颖士躬身说道:“世子体恤下属,在下钦服,不过这羊肉还是留在桌上吧,毕竟尊卑有别,世子身份特殊,岂能和普通军卒相提并论?”
“於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李雪笠说道,“军卒吃不饱,会影响士气,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那未知之变。”
陆张二人闻言一愣,觉得李雪笠话中意有所指,两人不再坚持,张芬从李雪笠手中接过那盆羊肉,吩咐军卒拿下去分食。
李雪笠示意苏蕙也吃,苏蕙咬了一口胡饼,只觉得那饼又干又硬,再尝腌菜酱汁时,觉得既咸又涩,味道着实一般,李雪笠说道:“军营中新鲜肉类和蔬菜稀缺,士兵们的副食主要是这两样,大酱和腌菜。”
苏蕙默默点头,心想这军营生活果然艰辛,抬头看李雪笠时,他倒是不以为意,神色如常,继续啃那胡饼,随手递过一团干酪,说道:“这军中伙食制作时都先考虑防腐不坏,味道上自然差了些,不过看到此物让我感觉颇为亲切,又想起孤悬塞外的寂寥心境来了。”
苏蕙接过干酪,掰了一块,放入口中,那干酪质地颇硬,咀嚼半天方才溶掉,旁边李雪笠默默吃着胡饼,出神思索,苏蕙猜测他是否又在想那边塞战场上的征战之事?
李雪笠沉默了半晌,突然闭上眼睛,低声吟诵道:“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苏蕙只觉得这诗句描绘古战场情景,意境凄凉,透着森然寒意,正要开口询问时,只听得旁边那方相氏笑了一声,接着吟诵道:“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陆颖士说道:“这首《长平箭头歌》意境旷绝尘嚣,只是格调过于凄伤落寞,幽暗奇诡,还是不要在这深夜荒庙中吟诵的好啊,莫要引来鬼神呐。”
苏蕙也觉得此言有理,尤其是方相氏吟诵的那段,又是魂魄,又是阴火,好似暗合了今夜中古寺诸般情形,隐约透露着不详之意,想到此处,她心中略略不安,抓着胡饼又咬了一口。
正当此时,众人突然闻得一股鱼肉香味,张芬不由地咦了一声,但见从大殿外进来几个潘府仆役,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在众人注视下,走向番僧那边,潘元吉的管家对着巴卧等人说了几句,然后让下人将食盒打开,摆放在那些吐蕃人身前。
但不想那几个吐蕃武士看了食盒中的饭菜,嚷了起来,情绪颇为激动,潘府下人吃了一惊,显得手足无措。
巴卧挥了挥手,示意吐蕃武士安静,随后对着那管家说了几句,管家连连点头鞠躬,随后命令下人快些将食盒盖好拿走。
陆颖士和张芬等人看得一头雾水,却不知道那些吐蕃人为何这般反应,方相氏呵呵冷笑,说道:“潘元吉那管家莫不是个傻子?竟然给那些吐蕃人端上鱼肉?”
张芬问道:“为何那些人不吃鱼肉?莫不是觉得有毒?”
方相氏说道:“吐蕃人觉得吃肉是为了延续生命,迫不得已杀生时,就选择一头较大动物,比如牦牛或者羊,认为杀一条生命可喂饱多人,但杀一头小动物或小鱼则无济于事。假若杀了怀着成千上万鱼卵的雌鱼,那是难以洗掉的罪孽。再者,苯教视鱼、蛇和蛙为水中生灵,捕捞水产会触怒‘鲁神’,招致厄运。”
众人方才恍然,苏蕙觉得这般说法有些道理,如非必要,便不去杀戮生灵,不去惊扰河中动物,暗合了佛教中慈悲为怀的宗旨。只听那方相氏又说道:“他们非但不吃鱼、禽类、马肉和驴肉,连绿叶蔬菜都甚少食用。”
张芬奇道:“不吃蔬菜?这又是为何?”
“他们认为那是牛羊牲口才吃的东西。”方相氏懒洋洋说道。
张芬听了啧啧称奇,又说道:“阁下对吐蕃习俗真是了解啊,佩服佩服。”
“了解对方是为了打败他们。”方相氏说道:“朝廷和吐蕃之间早晚会再起战事,另外,我和那些人之间,还有些私人恩怨。”
李雪笠心想,方才自己以为道隐子一直在挑衅番僧,原来真正怀有深切恨意的,是这方相氏,却不知道今夜自己能否阻拦住这身怀异术的两人,不然一旦和对面番僧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李雪笠正思索时,见对面众番僧和吐蕃武士盘腿席地而坐,从行李中拿出食物,摆放在毯子上,仔细看时,是糌粑、酥油和青稞酒、茶之类的食物饮品,几个武士还从包裹中拿出油纸包,里面包裹着牦牛肉干和羊肉包子,与众番僧坐而分食。
那些吐蕃人吃相豪放,大快朵颐,吃得好不痛快,想来那牦牛肉定然十分美味,李雪笠这边几人见对面那般痛饮大嚼的模样,都咽了口口水,登时觉得手里的胡饼和腌菜没有滋味了。
张芬把手中烧饼扔在桌上,往地上啐了一口,拍桌说道:“他娘的,老子好歹也是朝廷军官,吃的东西竟然还不如一群番邦和尚,这官当的真是憋屈!”
“朝廷财政吃紧,”陆颖士说道,“藩镇割据,宦官权势过重,边境也不安稳,又哪里来的多余银子补贴士卒吃穿呢?”
张芬骂骂咧咧,满腹牢骚,李雪笠低头沉思,这军中伙食之差,也非一日两日的问题,确实反映出朝廷现在的隐疾,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还有陆颖士未曾提及的朝中重臣,大肆敛财,结党营私,却不知是否能出一个远见卓识的人物,力挽狂澜,肃清这倾颓萎靡之氛围?
惊魇之夜 64
正当此时,众人见得方才潘府的管家走了过来,躬身施礼说道:“诸位官长,方才我家老爷见各位吃得饭食简陋,心中惶恐,特地嘱咐老奴准备了饭食。各位能参加我家小姐头七的追荐法事,都是我老爷的贵客,还请容许老奴为各位官长和军士们送上饮食。”
“喔?”张芬一愣,随即喜道:“这潘员外还蛮懂得礼数麽,方才我见那些吐蕃人不吃鱼肉,真是暴殄天物,要不然拿上来给我等尝尝?”
“等等,”陆颖士挥手道,“潘员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等夤夜到此,乃是为了公干,人马甚多,若是在此吃了你家地饭食,传出去别再有人说我等带兵扰民,勒索你家老爷,这就有些不方便了。你暂且退下,我和世子、道长几位商议一下再说。”
那管家拱手而退,陆颖士见他走得远了,冷笑说道:“老张,你又冒失了,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这深山古寺之中,前后无人,你也不怕那潘老儿在酒食中下药,把你麻翻抹了脖子?”
张芬皱了皱眉,嘟囔道:“那老头有这么大胆子……”他随即想起这潘元吉是本地的大盐枭,虽然这人看上去一团和气,背地里定然又是另一幅面孔了,于是讪讪住口不言。
陆颖士望向道隐子和李雪笠,说道:“世子,道长,你们两位是何看法?”
道隐子说道:“这潘员外想要毒我和方相氏,还没那没容易。但是他要对没有道术的人不利,那就有些麻烦了,倘若我方士卒全部中毒,这边的战力自然大打折扣,对面可是有一队节度使亲兵卫队,不可不防。”
“那我便回绝了他们?”陆颖士犹豫道:“不过今夜疾驰而至,军卒所携干粮确实不多,方才那盆羊肉,怕是也不够四五十个士卒分的,我方的伙食的确太差了些。”
李雪笠望向大殿之中缓缓转动的计时铜仪,又看了看正跪在祭坛之下垂泪的潘元吉,说道:“我看无妨,那潘员外的心思好似都在这一两个时辰的法事上,天亮之前,应该是无暇顾及我等罢。”
道隐子和陆颖士望向李雪笠,眼神中有疑惑之色,李雪笠自然不能和他们说起跋摩那预言之画,便说道:“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便让潘员外那边出几个人,试吃他们呈上的各种食物,这也也算稍微稳妥办法了吧?”
陆颖士等人沉思了半晌,觉得此法可行,便遣人唤过方才那个管家,让他准备饮食分给众人,那管家点头应允而退。
张芬嗅了嗅殿外的食物香气,笑道:“却不知这荒郊野外,潘老儿能整出什么花样?”
话音未落,身着蓝衫的潘府仆役鱼贯而入,每个人托着瓷盘或者精致食盒,将各样食材一一排放到众人面前的桌上,先摆放的是松软胡饼,新鲜黄油、奶酪,然后是金铃炙、玉露团、紫龙糕等点心,模样精致,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陆颖士和道隐子对望一眼,微微有惊讶之意,这小点心是京师官达贵人偏好之物,竟然在这穷乡僻野也能吃到,看来这潘员外财力果然非同一般。
接下来摆桌的是清风饭,糯米混合冰片、牛酪浆等制成,在冰中冷透后再端上桌食用,味道和军卒携带的糗糒泡饭相比,那自然是天上地下了。每碗清风饭旁边都配有同心生结脯,那结脯是将生肉打成同心结,风干后做成,肉质细嫩,味道鲜美。
众人看得啧啧称叹,莫说是在这荒郊野外,就算是在市井繁华之地,能吃到这讲究饭食,也是殊为不易了。
众人还未赞叹完毕,但见又有仆役川流不息而进,将托盘中瓷盆放在桌上,先上的是十远羹,用石耳、天花草、虾魁腊、海缥白、石决明等十味鲜品调合制成的羹;旁边是数只熟鹅,放在金盘银盏内,热气腾腾,旁边摆有各种调味小碟,蒸鹅看似平常无奇,但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李雪笠看着那熟鹅,忽然问道:“你这做的可是浑羊殁忽?”
那管家微笑说道:“世子说的不错,这正是浑羊殁忽。”
张芬奇道:“几只蒸鹅而已,怎么还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
那管家答道:“张校尉有所不知,这道菜是在羊腹中置鹅,鹅腹中置糯米,上烤炉缓火烤制,至羊肉熟透离火,开口取出鹅入大托盘,趁热改刀,烤熟之后撇去整羊,只吃鹅肉,再佐以各种味碟吃,鹅肉入口,兼具羊与糯米的香气。”
张芬啧啧称叹,嚷道:“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吃法,我这老粗竟然都没曾尝过,那羊肉便这么丢弃不用了?真是可惜。”
管家从食盒中取出盘盘晶莹剔透的鲫鱼鱼脍,不慌不忙地为众人摆放上桌,那鱼脍切的极薄,显然是刀工非凡,摆放在金盘之上如同银丝白雪一般,那管家笑着说道:“若是通常潘老爷招待贵客,做好浑羊殁忽之后,那小羊羔肉自然是弃之不用。但今夜情况特殊,人多而食材少,我便将烤羊肉留了下来,给节帅亲兵和仆役家丁食用,倘若张校尉麾下的军爷不嫌弃的话,我马上差人送上几头烤羊过去。”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相视一望,这呈上来的菜,自然是鲜美可口,让人饥火难耐,但也需保证入口之后,人能安然无恙才行。
陆司马咳嗽了一声,等着那管家将鱼脍配菜和蘸料摆好之后,微微一笑说道:“有劳阁下费心了。不过,我有几句丑话说在前面,那边的李世子乃是金枝玉叶,也是朝廷命官,若是饮食之中稍有差池,你我还有潘员外,项上人头难免不保;另外我等几人今夜奉范太守之命前来,身有要务,也疏忽不得。我想,为了安全起见,有劳管家你安排几个人,先品尝试吃一下这些菜品,若是没有问题,我等再吃也不妨。”
那管家吃了一惊,犹豫一阵,望了望潘员外那边,然后点头说道:“陆司马这要求……也是合情合理,老奴这就叫几个小厮过来,为诸位官长先行尝试一番。”
惊魇之夜 65
“且慢。”道隐子挥手道,“你出了大殿,若是到了那备菜的香积厨中,在动些什么手脚,给那些仆人提前吃些解毒之物,我等在这里也不晓得。你是潘府管家对吧?就现在当面为我等试吃罢!”
那管家望着几张桌上大小几十个金银碗碟,面上现出难色,回望潘员外所在方向,又说道:“这如此多的菜肴,让老奴一一吃来,我怕是……”
道隐子冷笑道:“就算是你将潘员外喊过来,贫道也是一般的说法。”说罢,他轻摇羽扇,众人只觉眼中一花,恍惚之间,好似有一白色小虫疾速绕着那管家转了几圈,然后倏忽消失不见。
那管家方才反应过来,以手拂面,做驱赶之状,茫然四顾,道隐子微微一笑,用手一指,示意他朝脚下看去。
众人顺着道隐子手指方向看去,但见的一根白色翎毛,泛着金铁之光,如同精钢匕首一般,深深切入那管家脚下地砖之内,道隐子将羽扇微微一抬,那翎毛绕着人立之处旋转一周,火星迸射时,瞬间便将青砖切出一道整圆之痕,那翎羽随后从地上激射而出,重新回到道隐子扇子之上。
那管家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蹦出圈子,只觉得头上发冠有异,伸手摸时,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已经断开飘落,低头看时,腰间的蹀躞带也断为数节,端口整齐,如被利刃所切,脚边还有几缕髭须,骇然之下,他骇然伸手摸摸唇边下巴,胡须果然是已经被剃得精光。
那管家惊慌失措,突然觉得脖颈微微一痒,伸手摸时,见得手上有一道极细的血珠之线,想来自己脖颈也被方才飞来之物划伤了。
管家望着道隐子,身躯连抖,气色如病,惶恐说道:“道长、道长饶命……”
道隐子笑道:“我不要你性命,只要先尝尝这桌上的食物,然后再去试吃下你们给张校尉手下的烤羊,这便够了。”
道隐子说罢,陆颖士抬手示意,旁边两个甲士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架着那管家,令他逐一品尝桌上食物。
李雪笠见这般情形,心中微微一叹,若是别人好意献上饭食,这道士又何必恃强凌弱,为难一个管家?莫不是方才在潘元吉和番僧那里讨不到便宜,便把气撒在了这管家头上?
过了半晌,那管家方才将菜肴逐一试吃完毕,撑得肚腹隆起,行动之间,步履也有些艰难,陆颖士微笑道:“辛苦管家了,还麻烦你到院中一趟,再看看那烤羊是否有什么问题。”
那管家擦了擦汗,勉强一笑,转身要走,却不留神和旁边的人撞了个满怀,他吃惊后退两步,口中连声道歉,抬眼看时,却见得不知何时,那方相氏拦在身前,正阴恻恻望着自己。
那管家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问道:“不知道这位道长,还有何事情?”
方相氏冷笑一声,慢慢踱步至近前,说道:“这位朋友,你我以前是否见过面?”
那管家连连摆手道:“老奴名叫曾运旺,湖湘人氏,二十年来一直在潘老爷家中担任管事,替老爷操持家中事务,甚少有出州郡之外的机会,哪里有因缘能见得见道长?”
方相氏慢慢绕道那管家背后,探颈在他脑后和肩膀上连嗅不已,森森然说道:“你说未曾见过我,但我为何觉得你举手投足之间,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竟好似和某个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那管家见方相氏挨得他如此之近,僵立不动,颤声说道:“道长说笑了,老奴卑贱之人,在乡野之间浑噩度日,哪里能和道长这般英雄人物……有何交集之处?”
方相氏冷笑说道:“你身上为何有如此浓烈的草药气味?莫非是想遮掩什么?”
那管家一手擦汗,一手提着裤带,说道:“道长误会老奴了,近日我一直忙着为老爷煎药熬膏,进补身体,老爷、老爷几月前新纳了一房妾,需要补肝肾,壮骨益髓……”
张芬噗哧笑了出来,嚷道:“我还以为那老儿是女儿去世,伤心过度,需要汤药调理呢,原来是女色掏空了身子?喂,那老曾,你家主人现在吃的什么药材?”
“黄精,配着苍术、枸杞根和柏叶,煎汤洗,熬膏涂,制蜜丸。”管家曾运旺说道:“还有何首乌杵为末,空心酒服;还有鹿茸、龙落子鱼炖鸡,还有……”
“够了够了,”张芬挥手说道:“没几样我吃得起,你莫说了!”
道隐子眯眼说道:“我方才试过,这曾管家并不会法术,就是一个寻常人等,太卜令是否看错了?”
方相氏狐疑盯了曾管家一阵,然后一拂袖,默然回到座位上,曾运旺如释重负,冲着众人做了一揖,擦了擦汗,双手提着裤带,随着两个军卒走出大殿。
陆颖士嘻嘻一笑,做了个推让的手势,说道:“让诸位久等了,现在可以尝尝潘员外进上来的佳肴了,世子先请,两位道长请。”
张芬等人一笑,催促着李雪笠动筷,李雪笠象征似的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心中却想,方才那道隐子盛气凌人,方相氏又疑神疑鬼,举止令人费解,但隐约之中,他又好似觉得自己忘掉了一事,一时之间又记不起那是何事。
张芬却不曾考虑这么多,他抢过一只蒸鹅抱在怀中,埋头连啃带扯,风卷残云,顷刻之间便吃掉一大半,然后昂首长吁一口气,喝道:“这浑羊什么忽,果然好吃!鲜得老子舌头都要掉了!”
陆颖士用筷子夹起薄如蝉翼的一片鲫鱼鱼脍,将那晶莹剔透的鱼肉浸入蘸料,然后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摇头晃脑,闭目说道:“穀薄丝缕,轻可吹起,鲜嫩可口,丝丝分明,好刀工,好食材啊。”
道隐子手捧釉色青瓷碗,用银汤匙慢慢品尝着热气腾腾的十远羹,虽然不曾说话,但他眼神中也有赞赏之色,想来这十味鲜品调合制成的羹甚是对他的胃口。
惊魇之夜 66
苏蕙先是吃了一块黄油奶酪,然后挑了一块紫龙糕,一块金铃炙,那糕点入口香甜软糯,花香馥郁,不知不觉间就连吃了几块,微微有些口渴。她起身端起旁边茶釜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李雪笠手边,自己端起一杯慢慢啜饮,那茶汤色黄绿明亮,滋味鲜醇回甘,唇齿间芳香久久不去,仔细看时,茶气呈金龙抱柱状袅袅上升,自己却是从未喝过这般好茶。
苏蕙抬头问道:“世子,这茶不错,你也尝尝罢,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李雪笠低头看了眼茶杯,微微一笑,说道:“这叫霍山黄芽,南方名茶,产量不多,也难怪你不知道。可煮而饮,据说久服得仙。”
苏蕙噗哧一笑,说:“久服得仙?方才我听曾管家说的那些药材,都是有让人筋强骨状,返老还童之效,莫不是这潘员外,也心心念念着长生不老?”
李雪笠苦笑一声,低声说道:“今夜在场中人,还有那幕后遥遥指挥、未曾现身者,不知有多少在做着那老生不老的美梦?”
说罢,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慢呷了一口,抬头望向祭坛上的那口乌木棺材,心中盘算着,那搀枪到底何时才会划破夜空,那棺中的魔王又是以何种形态降临人间?方才那番僧巴卧的法术甚是高强,但他布下的诸般结界,真的能阻止今夜的灾变吗?
正当此时,他听得道隐子对着旁边的方相氏说道:“太卜令,你别干坐着,浪费了这诸多美食佳肴,人生在世,也要偶尔放纵一下的。”
方相氏哼了一声,好似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肴,说道:“我还在想方才那个管家。”
道隐子放下手中青瓷碗,微笑说道:“方才我故意试探,用飞翎割伤他的脖颈,如果我有意向内偏上半寸,那曾管家便要血溅三尺,命丧当场。你说说看,倘若那管家是习武修道之人,他岂能呆立当场,半点反应没有?”
“生死关头,的确很难隐瞒身体自然反应。”方相氏沉吟说道:“只是……我老觉得此人举手投足间,和我之前遇到一人隐约有两三分相似,若这管家不是那人的话,莫不是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只可惜我没有真实凭据。”
“你之前遇到之人?”道隐子好奇说道:“什么人能让你念念不忘?”
“一个对头,”方相氏沉声说道:“难缠极至,我可不想今夜在此地遇到那人。”
道隐子大笑道:“还有能让驱赶百鬼、行走冥间的太卜令觉得难缠的角色,莫非那人是鬼中之雄不成?”
方相氏闷闷不作声,道隐子站起身来,从桌上八斗金渡银酒瓮中打出一壶酒,倒入方相氏面前的琉璃杯中,然后也给自己酌了一杯,说道:“太卜令,莫要多想了,且看这潘员外竟然带着昆仑觞来此,若是不畅饮一番,岂不是浪费了这般美酒?贫道先敬你一杯,我预祝你在崇玄馆内一路高升!”
方相氏站起身来,用手将蒙住口鼻的白色麻布撕开一条缝隙,双手捧起那琉璃杯,两人一起碰杯,一饮而尽。
道隐子喝罢,赞叹一声,咂舌说道:“这昆仑觞,乃酒中的绝品,造酒的水取自黄河源头,酿造之法秘而不宣,听说一坛子酒已炒到百两黄金,就连京城中权贵也时常抢不到,真没想到潘元吉这乡野村翁,竟然有这般手段……”
方相氏转身瞥了一眼身后的众人,见得张芬手捧蒸鹅,吃得满面油光,陆颖士一边饮酒,一边品尝鱼脍,正闭目摇头晃脑。方相氏见两人这般模样,冷哼一声,转头对道隐子说道:“那两人吃得痛快,也看不出其中危险之处。”
道隐子又给他酌了一杯昆仑觞,笑着说道:“太卜令且说说,又有何事情让你忧心忡忡了?”
方相氏说道:“偷贩私盐之利润膨胀过度,这潘元吉只是一个偏僻之地盐枭而已,便积蓄了这般强大私人势力,这地方团练军的伙食之差你方才也见到了,如今国穷民弊,官宦痴肥,农民粜终岁之粮,不足食盐之价,倘若盐枭中出一两个有异志者,搅动局势,后果难料啊。”
“你居然也关心这民生社稷之事?”道隐子笑道:“我还以为你唯盼着战事开启,好有用武之地呢。”
“我只是发发牢骚罢了,”方相氏冷笑道:“自古肉食者鄙,看不透其中关节所在,我总觉得,和藩镇比起来,这盐枭才是朝廷未来的心腹之患。”
李雪笠听得方相氏此番言论,觉得他虽然话语偏激,但盐税所造成贫富差距却是事实,盐商富甲一方,平民生活困顿,确实是未来不安定之因素。
那边方相氏和道隐子边饮边聊,谈得兴起,声音越来越大,苏蕙扭头望去,却蓦然见得方相氏用餐时,长舌探出,将盘中食物卷了起来,送入口中。
她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再看旁边陆张二人,也留意到这般异状,停下手中动作,瞠目结舌,望向方相氏。
方相氏发觉桌上众人都望着自己,将舌头收拢,笑了一下,躬身说道:“我体貌丑陋,形状怪异,所以平日用麻布蒙面缠体,以免惊吓旁人。方才和道隐子把酒而谈,一时忘形,若是倒了各位进膳的胃口,在下先行道歉赔礼了。”
陆颖士勉强笑道:“道长身怀异术,行除魔降妖之事,体貌异于常人,又有何奇怪之处?倒是像我这般样貌平庸,身无长技,反倒是值得羞愧。”
李雪笠突然问道:“敢问阁下,昔日在西川军中,曾用的名讳可是魏幽求?”
方相氏放下手中杯盏,望向李雪笠,缓缓说道:“世子竟然知道我的本名?不过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张芬面上现出疑惑之色,说道:“我以为这位道长姓氏是方相,原来不是真名?”
陆颖士低声说道:“方相氏是驱傩职位名称,隶属太卜属,不是道长本名。”
李雪笠起身,拱手说道:“在下几年前曾在西北边军,听说老军说起过,几十年前,西川兵中有一位剽悍骑将,名叫魏幽求,相貌异于常人,战功卓著,数次深陷重围却能全身而退,兵刃难伤,堪称传奇人物。没想到今日竟然有缘得见,更没料到阁下现在变成了崇玄馆中人。”
“战功卓著,传奇人物?”方相氏自嘲笑道:“世子过奖了,我也知道别人如何背后评论我,‘外貌凶恶,形如夜叉,骁果暴戾,杀人无算’还给我起了个外号,‘赤线人屠’,不知世子听说过没有?”
李雪笠默然点头,方相氏呵呵一笑,笑声中有凄凉之意,旁边道隐子听着饶有兴致,摇晃着酒杯说道:“赤线人屠?我真不知太卜令之前在军中还有这般响亮名号,真是失敬了。”
惊魇之夜 67
李雪笠看着眼前的方相氏,在脑海中竭力搜索昔日听闻关于此人的传言,不知那军卒之间口口相传是否真实,记忆中此人传闻总是带有阴森恐怖气息,此人样貌古怪,长舌鸟目,手指和脚趾有蹼相连,据说那魏幽求上阵所带之兵,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尽数阵亡,而他自己每每深陷重围却能脱困而出,所以每有军卒被编入魏幽求麾下,都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一般。
还有听说这魏幽求残忍嗜杀,从来不留俘虏,哪怕是吐蕃的东本、城主落在他的手里,都难逃一死,死前还要被他残酷凌虐,在他军帐之中,凄惨嚎叫时常彻夜响起。
传闻中有一次,卫兵清晨时分入他军帐,见得帐内横尸遍布,尸体衣服铠甲俱被剥下,有五人尸身被砍去头颅,开膛破肚,斜戳立在长矛之上。那魏幽求盘腿坐地于一汪血泊中,神情恍惚,面带微笑,双手十指之间撑着一团红色花绳棉线。
那卫兵上前呼唤魏幽求的名字,魏幽求并不回答,伸出双手,十指上缠绕着那团红色翻绳,他木然对着面前空气说道:“轮到你翻了。”
那卫兵骇然望去,魏幽求面前空无一人,再看他手上翻绳时,花样繁复,如同蛛网,显然不是一人独自挑翻所能完成的。那卫兵悚然低头,看那一洼血泊中的脚印,地上除了自己的足迹,却是并无他人再进入这间军帐。
那卫兵大叫一声,返身逃出那间帐篷,那天之后,军中士卒都在暗中议论,是谁在帮着魏幽求翻花绳?那军帐中死去的吐蕃武士?
从此之后,军中渐渐有人传言那魏幽求有鬼神之术,能和尸语,加之他本来就相貌丑恶,异于常人,这传说便日益为众人所信,魏幽求本来作战悍勇,有望升至游击将军,因为这传言之故为上司所恶,所以军职一直停留在致果校尉。
李雪笠回想起这些,看着眼前的方相氏,将传言和面前此人一一对应起来,心中暗暗叹道,难怪方才自己感觉方相氏煞气十足,原来他便是西川兵中有名的赤线人屠,可是此人身上的法术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众人都望向方相氏,只见他神色恍惚,好似陷入往日回忆中,慢慢说道:“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父亲因此归罪于我,我年幼时样貌有异常人,被村中其余孩童嘲笑为‘夜叉儿’,父亲由是更加痛恨我,认为我非他亲生,我被鞭笞毒打,那便是每日例行之事。”
“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加入西川军,从普通军卒做起,渐渐升至校尉,其中辛苦一言难尽。征战多年,后来娶了一妻,并不貌美,但好在她不嫌我丑陋家贫,我两人甚是恩爱,后添一女,我视为掌上明珠。”
“五年后,我随西川军和吐蕃大战于黎州,击退来犯之敌后,我返回家中,本欲探望妻女,却不想村镇狼烟四起,早已变为焦土一片。原来是东蛮部落背叛,联合吐蕃侵扰黎州后方,数日前偷袭了我家所在之地,那些人杀掠殆尽,随后将村镇付之一炬。”
“我当时悲愤欲狂,以兵刃发掘瓦砾废墟,刀剑折断后便徒手挖掘,双手血流不止也毫无知觉,最后在碎瓦中挖出焦尸数具,尸体早已面目不可辨认,但我还是找到我的女儿,你们可知道为何?”
众人看着喃喃自语的方相氏,都沉默无声,只听他继续说道:“有一具孩童之尸,蜷曲伏地,右手紧握,我费力掰开后才发现,她右手那焦黑皮肉之中,嵌着一截红色线绳……每次我回家探亲之时,我女儿都要缠在我身边,乞我陪她玩翻花绳,一玩便是好久,那截红绳便是我留给她的。”
“当时我抱着女儿,坐在废墟之中,看着天上雷电闪动,心中一片麻木茫然。我自幼丧母,没有体验过家庭温暖,年长后好不容易有了心爱妻女,我在军中奋勇杀敌,为国尽忠,自问无愧于心,可为何要落得这般下场?”
“我在大雨中不知坐了多久,依稀中好似有旁人过来劝慰,我置若罔闻。恍惚之中,突然想起,年幼时我唯一的快乐,便偷是看家中那些巫师和方士的奇谈怪论,《搜神记》、《神异经》之类。”
“那些奇谈怪论之中,好似提过有通幽入冥之术,操控法术者可以和亡魂沟通。我想到这里,好似溺毙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安葬妻女之后,我拼命搜寻各种古籍、拜访异人,花光了所有积蓄,那各种道宗法术,巫蛊咒术……我都一一试过,这些法术有些是无稽之谈,毫无效用,有些则是……我施术之后,只招来了鬼狐木精,却从来没有见过我妻女的踪迹,长此以往,我脾气日益暴戾。”
李雪笠低声说道:“亡者已逝,何不令她们安息于另一个世界?”
“寻到她们,”方相氏将牙关咬紧,半晌后才低声说道:“便是我余生最大的心愿,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怪不得太卜令如此痛恨吐蕃军人,”道隐子颔首说道:“想来你这外号,也是在此事之后得到的了?”
“西北诸镇开始合力修筑盐州城后,”方相氏喃喃说道:“我随军过大渡河,深入蕃界,其间我见过很多事情,也做了很多事情……我记得,第一次发生异状的时候,是一天夜里,大概子时过后,那一次鏖战良久,我军终于攻破敌方城垒,破敌之后,我们从将军到士卒,差不多人人都是五天五夜未曾合眼。听说长时间不眠不休,寻常人便要发疯,所以战事方一停歇,我身边的人再也撑不住,纷纷倒头枕戈而睡。”
“我却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有没有睡去,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好似在做噩梦一般,我或许是已经失去控制,感觉自身灵魂好似从躯体中漂浮而出,从半空中看着自己躯壳抽出腰刀,不顾俘虏的求饶,把他们的头颅一一砍下……那仿佛不是我自己所做之事一般,我在空中看着自己丢了刀,瘫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截红绳,捧在手里,哭了出来……突然之间,我面前的一具无头尸体挣扎几下,坐了起来。”
惊魇之夜 68
众人听得气魄悚骇,都是不出一声,方相氏笑了一下,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丧失神智,头脑不清了?我也是这般的想法,我那时候定然是疯了。”
“那具无头尸身跪在地上,挪动到我面前,伸手从我怀中拿过那团线绳,打了一个绳结,用手指翻出一个花样,递到我面前,用当地方言对我说道:‘我最小的孩子也很喜欢翻花绳,可惜我没法回去陪他玩了……我看你如此伤心,心中也戚戚然,虽说你我是敌人,不过我已经死了,你的孩子也不在了……打仗有什么意思,我们俩个就来玩一次翻绳游戏罢?’”
众人听了这番言语,都觉得背后寒意升起,身周鬼气森然,看那方相氏时,他哈哈笑出声来,眼角却有泪滴流下,只听他说道:“那时我能怎么办?那无头尸好似没有恶意,说的又如此诚恳,我刚刚才割下他的头颅,难道还要继续对他无礼?”
方相氏哈哈大笑了一阵,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痕,继续说道:“所以我便陪他玩了许久,一两个时辰?那人翻绳翻的真是不错,然后他便又躺了回去……我当时非常害怕,希望那只是一场梦,但又慌得动弹不得,我手里举着翻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有人过来,发现我和尸体坐在一起。”
“从那之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军中便有了风言风语,”方相氏继续说道:“他们说我能和尸体言语,说我本来就非人类,乃是恶鬼所生、夜叉后代,同侪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军卒也不愿意编入我的队伍,每次要深入绝险之境时,中郎将点卯的便是我,让我带队突进……也许周围人都盼着我早日去死罢?”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都沉默不语,却不知是该憎恶他,还是该同情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方相氏说道:“我军围困攻打维州城,吐蕃人拼死抵抗,调来援军,还从大食借兵数万,我奉命倚靠老翁城为据点,阻击对方援兵。双方数万人遭遇,昼夜厮杀,狼烟终日不息,我固守的关隘被敌军数度冲击,己方士兵越来越少,敌人却无退去之象。”
“一天夜里,勉强击退敌方来袭之后,我城壁洞窥望出去,见得敌军人马遍布四野,手举火把高声呼喊,势如潮水,好似随时又要攻打过来,自己这边却还剩下寥寥几十名残兵,都盔甲歪斜,精疲力尽。我心知大势已去,自己怕是要死在这城垛之内了,看旁边有一人身中数箭,奄奄一息倒在地,满脸血污,他不停喊渴,我便拿水过去,想喂他喝。”
“谁知那人睁眼见是我过来,一把将我手中水囊打翻,他向后挪去,斜倚着墙,用尽力气咒骂我,说我是恶鬼转世,和我为伍注定要死于非命,他骂着骂着渐没了声息,我僵立在场,心里一片冰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身处一片浓雾之中,身边的城垛里横尸遍布,也分不清是敌是我。周围静谧无声,原本的人喊马嘶,兵刃相交之声全都消失不见了。在那浓雾中,隐隐约约立着几十个人,面朝向我,沉默不语。”
“我初时还道是己方的援兵到了,精神一震,踉跄向前奔去,高声呼喊,但没人回应,等我走进后才发现,那站立之人,都是些无头之尸,身体赤裸,遍体鳞伤。”
“我立住脚步,如坠冰窟,明白那些都是昔日让我虐杀的俘虏,看来我命数已绝,这些亡灵是向我报仇来了。我惨然一笑,妻女已死,我也为同袍所憎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就让这些亡魂将我带走罢。”
众人默然不作声,听那方相氏讲述这阴森往事,听得入神时,连面前的美酒佳肴也忘记品尝。
“我将刀丢掉,呵呵笑着走上前去,闭目待死,但等了良久,睁眼一看,那些无头尸并无动静,只有离我最近的一具尸体,伸出双手,十指上套着一团红色翻绳。”
“我即惊疑又惶恐,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力量,驱使着我抬起双手,颤抖着将手指伸入了那红色绳网之中,翻了起来。”
“我方才翻动那团红绳,编出一个花样,眼前一花,忽听得耳边杀声大作,眼前火把亮光刺目,空气中全是血腥之气和尸体烧焦的味道,再看眼前时,城墙之内已经全是吐蕃和大食人,只弹指间的功夫,除我之外的汉兵都已尽数被砍翻在地,我则被敌人团团围住。”
“我还在恍惚之时,一个敌兵跨步走上前来,那人胸挂藤盾,手提藏刀,如同黑塔一般,居高临下望着我,他面带狞笑,一手将我头发抓住,向后一扳,另一手举刀向我脖颈抹了过来。”
“生死就在眨眼之间,我竭力挣扎,双手挥舞时,却见得自己十指指尖都有一截红绳,延伸出去,那红绳另一端却消失在虚空之中。”
方相氏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他解开手上缠着的麻布,露出指间带蹼的双手,高高举起,目光中神色复杂。
张芬见得关键处没有了下文,心中焦躁,催促道:“道长,莫要卖弄玄虚,紧要关头了,为何住口不言?”
他话音未落,众人只听得弓弦铮鸣之声,一只劲弩向席间众人疾射而来,擦着方相氏耳边呼啸而过,深深钉入墙壁之内,尾羽嗡嗡震颤不已。
众人大吃一惊,骇然离席而起,向弓弩射来的方向望去,但见的那群吐蕃人之中,有一个头发灰白的武士,站身站立,脚下酒杯已被他踢翻,那吐蕃武士手里端着一只臂张弩,怒发冲冠,目眦欲裂,他朝着方相氏大喝道:“赤线人屠,你,是不是!”
听闻那吐蕃人一声大吼,张芬麾下甲士立即涌进十余人,持戈环伺,弯弓搭箭,朝向对面,吐蕃武士那边也丢下手中食物,一跃而起,举起藤盾和兵刃,潘元吉带来的那队曳落河闯入殿内,站在番僧身后,抽出刀剑,虎视眈眈望向张芬甲士这边。
惊魇之夜 69
潘元吉和管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喊道:“诸位莫要冲动,这好好的,为何又要弄枪动刀?”
陆颖士离席,高声喝道:“潘员外,分明是那吐蕃人蓄意挑衅,想要谋杀我等,你可看见这墙上之弩箭,便是那人射出的!”
张芬也抽出兵刃,指着对面暴怒道:“这边有世子在座,他是皇室贵胄,你问问这吐蕃野人,是想挑起两国征战吗?”
潘元吉满头是汗,惶急说道:“误会,这一定是误会!且容我慢慢问他,诸位官长切莫急躁,宽限我些时间!”
巴卧也站起身来,走到那武士旁边,用康巴语和那人低声说了几句,那武士神情激动,高声说些什么,随后巴卧抬起头来,望向方相氏,眼神中闪过震惊之色,然后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了一句,对着潘元吉摇了摇头,面带无奈之色。
潘元吉暗道不妙,上前朝那吐蕃武士鞠躬说道:“尊敬的古格平措东本,阁下是我的贵客,我对阁下和巴卧上师一向不敢怠慢,礼数备至,却不知你为何要向对面的官长发难?东本这样做,让老朽非常为难。”
那叫古格平措的吐蕃武士满面通红,青筋暴起,他指着对面的方相氏,用生硬汉语说道:“他,赤线人屠。我父亲,诺济城主,四十五年前,死在他的手上。尸体,被侮*辱!”
潘元吉倒吸一口冷气,倘若这古格平措所说为真,那真的是不共戴天之仇,难怪他要这般愤怒,他缓了缓神,说道:“请东本暂时冷静,我不是怀疑东本为人信誉,但事情毕竟过去了四十多年,阁下又如何确定对面那位道长,便是你的杀父仇人呢?”
古格平措咬牙切齿说道:“那年我十三岁,亲眼目睹他,鸟眼长舌,手指有膜!他是魔*鬼化身!”
潘元吉暗暗叫苦,转头望向对面众人,对着方相氏说道:“道长,还麻烦你和东本解释一下,他是否是认错人了?”
李雪笠等人回头朝方相氏望去,这边众人都已起身离席,凝神戒备,唯有方相氏一人还坐在原处,在阴影里慢慢将手中的昆仑觞饮尽,然后吐出长舌,将盘中的一个同心生结脯卷入口中,咀嚼完毕后,又用舌头舔舐嘴唇,他那舌尖之长,甚至盖住了鼻子。
众人见他这边模样,无异是默然承认了自己身份,再看那古格平措,他气得浑身发抖,冷笑说道:“现在,没人否认?”
潘元吉转身望向巴卧,又望向李雪笠和陆颖士,眼神中有惶急之色,说道:“还请各位帮忙斡旋,莫要让东本和道长火并,若是有什么冲突流血,不单不利今夜祭祀法事,还会引起两国纷争啊!”
李雪笠沉吟不语,感觉此事颇为难办,那吐蕃武士都悍勇好斗,极为重视荣誉,这等怨仇若没有不报的道理,尤其是方相氏手段阴惨,还不知道对战俘尸体做了些什么,这更加会引起对方滔天的怒火。
陆颖士冷笑说道:“方相氏是我朝太常寺太卜令,正八品官员,最近又进入崇玄馆,身份特殊,你们那边的人即便是信使身份,若是杀伤了他,便是对朝廷的挑衅,破坏了长庆会盟,到时候尚婢婢也保不了你们!”
古格平措听了这话,扭头对这番僧巴卧说了几句吐蕃语,巴卧沉吟一阵,叹了口气,对着陆颖士这边说:“古格平措想和方相氏决斗,两人签订生*死状,无论结果如何各安天命,失败的一方不能去向吐蕃赞普或者汉人官府告状,其余人也不得向胜者报复。”
陆颖士和张芬冷笑道:“我们这边道长是官府中人,谁和野人一般签那生*死状决斗?那个吐蕃人今夜若是敢动手,便是谋杀朝廷命官,你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吐蕃人那边见这般情形,大声怒吼,两边越说越僵,眼看便要火并,方相氏丢掉酒杯,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签生*死状。”
陆颖士和张芬都是讶异一声,道隐子在旁边笑而不语,李雪笠望着方相氏,皱起了眉头。
方相氏走到前面,和那古格平措在羊皮卷上写了两份生*死状,以汉文吐蕃语共书,双方签认画押,各执一份,道隐子和番僧巴卧作为见证。
方相氏慢慢走到大殿中央,站立而定,似睡非睡一般,那边古格平措脱下皮甲,旁边的其余吐蕃武士在旁边为他穿上一套银光闪闪的战甲。
古格平措穿好铠甲,戴了头盔,一手持戈矛,一手持长剑,大步流星走向大殿中央,周围人见了这边架势,都远远退开,潘府家人也慌忙将贡桌贡品之类的撤开搬走。
陆颖士悄悄问道隐子:“这东本是千夫之长,本领自然不弱,他又身着七层札,方相氏这边莫说铠甲,连兵刃也没有,是不是有些轻敌了?”
道隐子冷笑说道:“你莫小瞧了方相氏的手段,暂且在旁边看好戏罢,能跻身崇玄馆前十的人物,没有这么容易死的。”
场中的古格平措让手下拿来一把刀,丢在方相氏脚下,说道:“拿上刀!公平决斗!”
方相氏一脚将刀踢开,冷笑说道:“方才你射我那一箭,偏了好远,以后记得要瞄准这里射,才能死人。”说着,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眉心。
古格平措高声用吐蕃语说了几句,神态激愤,他见方相氏不肯拿刀,便不再多言,将剑插入腰间,双手持矛攻了过来,方相氏侧身闪开矛尖,想欺身近前,古格平措撤步后退,闪电般收矛再刺,两人缠斗在一处。
众人见得两人有来有往,身形缠在一起,方相氏的行动越来越快,如同鬼*魅一般,那边古格平措虽然年迈,又身着重甲,但步履丝毫不乱,格挡攻防间进退有度,看来也是武艺不凡。
两边人正看得聚精会神,暗暗叫好之时,方相氏突然一笑,身影倏忽消失不见,下一刻便出现在古格平措背后,双手扯开对方头盔和肩甲间缝隙,口中长出利齿,埋头便向古格平措的脖颈之间咬了下去。
吐蕃人那边惊呼一声,只道情形不妙,却不想古格平措身躯一矮,堪堪避过方相氏那一咬,接着众人突见方相氏呜咽一声,后脑冒出一截剑尖,口中喷血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