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魇之夜 198
此言一处,方相氏和李雪笠这边都是困惑不解,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那几个尖叫中的军卒。方相氏不禁沉吟思索,这些亲兵都是节度使麾下百战精锐,方才敢于孤身潜入深山封印之地,面对成百上千妖物的围攻,现在怎生变得如此惊惧失常,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非常之事?
想到此处,他微微皱眉,从方才那天空乌云人面出现之前,自己怀中的那婴孩玩偶便躁动异常,频频示警,只不过自己全身贯注于诱使道隐子施展那复生秘术、观摩记忆之中,顾不上觉察周围异样情景,现在这几个曳落河残兵出现之后,那婴儿玩偶反倒是沉默无声了,但自己心中反而升起一股不安之意,感觉自己好似正在被不知何物暗中窥视一般,有股莫名烦躁之感。
方相氏勒住那章鱼巨鬼和人面狮子的扑击之势,将注意力转向那几个嚎叫之中的军卒,厉声问道:“你们说‘光’是什么意思?方才在深山封印之地,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快从实给我招来!”
那几个军卒仍然在不停嚎叫,脸上显出狰狞恐惧之意,有两人扭动身躯,撞到一起,摔到在地,似乎清醒了一些,那两人闭上了嘴巴,左右扭动头颅,似乎在倾听周围的动静。
方相氏见状,又向那两人厉声喝问,对方如梦初醒,似是在回忆什么,脸色再次剧变,彷佛想起什么极为可怖之事,嘴唇连连颤抖,良久之后,一个军卒方才如同梦呓一般,嗫嚅说道:“见到那光的人,全都疯了……挖眼才能活下来……手却没有保住!”
李雪笠等人听闻此言,倒吸一口冷气,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按照天盘光影显示,那些曳落河对上妖物之时,原本是占据上风,怎生变成现在这个结果?莫不是遇上了什么极厉害的角色?那所谓的光和手,又是什么意思?
方相氏也一脸困惑,不解其意,随后厉声怒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说清楚,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阴谋诡计?在后山到底遇到了什么?”
“挖眼也没有用处的……”此刻另一个躺在地上的军卒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用断臂拍打头颅,仰天高声喊道:“光已然印在了脑中,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了……节帅骗了我等,他说那东西有用的,一开始是有用的,后来,后来就不对了!”
方相氏皱眉切齿道:“你说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大笑的军卒咳嗽两声,嘴角有血流出,他继续说道:“我看见那东西发光了,隐约觉得不对,便告知击讨使,他根本不听……现在才知道,他那时候也已然中邪了,……有人劈开妖兽和人的头颅,检出它们的脑子,他把……十几个脑子摆在那东西……面前连接起来……然后那东西一边裂开、发光,一边就笑了!”
这人言语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听得众人一头雾水,又隐约觉得他描绘情景森然可怖,好似有人在那封印之地进行什么诡异祭祀一般。
方相氏见得那军卒自说自话,根本不理自己质问,怒从心头起,冷笑说道:“你家节帅和潘老儿沆瀣一气,在这里弄些巫蛊祭祀之事,这都是杀头之罪,胆子也真够肥的!”
正说话间,那人突然俯身吐出一大口鲜血,胸腹之间好似有异光闪现,只听他又喃喃说道:“我等都要死了……你们也快了,今夜谁都逃不掉的,它会杀死每一个人!”
听闻此言,在场众人一时间沉默无声,李雪笠沉思片刻,突然高声问道:“仆固忠志在什么地方?你们这一队人马,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另一个倒地的军卒挣扎坐了起来,喃喃说道:“仆固击讨使和众多兄弟们,都在一起……”
李雪笠问道:“你是说他们已经都阵亡了么?”
那人木然说道:“他没死,但也没有活着……他们再也没法分开了……很快他就会追上我等,到时候你们也会变成那般模样……”正说话间,他胸腔肚腹间有光亮一闪一闪,清楚地映出两侧的肋骨之形。
李雪笠和朴容萨对视一眼,摇头喃喃说道:“他在说些什么,真是令人费解……”朴容萨转头说道:“师兄,你能窥测见那树林之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堪布朱古此刻面色苍白,他抬手擦了擦额角汗珠,低声说道:“从方才起便一直留意那处的动静,但其中一片黑暗混沌,如同无尽深渊一般,尽皆是凌厉的死寂之气,是今夜前所未见之景象。”
朴容萨望向那处丛林,但见那林中火光早已熄灭,一片寂静,夜风停歇,草木无声,禽鸟缄默,连笼罩在丛林上方的黑暗云层,此刻也好似停止了涌动,凝如墨块,这地方果然处处透露着诡异气息。
朴容萨渐渐觉得有如芒在背之感,今夜面临其余妖物之时,尚且未有这般无名压力,现在只觉林中似有无数东西正在窥测自己,那些东西散发出的妖魔之气,正在一寸寸挤压周围的空气,让自己隐约有了恶心呕吐之感。
方相氏此刻间也觉察出局面不对,他收敛轻慢之意,握紧铁枪,转向丛林方向,喃喃说道:“原来正北之方,果然是有不得了的大邪物出现了,只可惜没让道隐子遇上那家伙,替我试一试那东西的深浅。”
说话之间,原本寂静的林中突然传出一阵阵咆哮尖啸,似有无数人同时发喊,惊天动地,声音男女老幼掺杂其中,竟似濒死之前绝望求救一般。
几人听得心惊色变,山野荒郊,妖物出没,哪里来的这么多普通人呐喊之声?那喊声停歇之后,先前摇晃走出树林的几个军卒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他们来了……逃走和抵抗都是无益之举,我等不如一起……”
话音未落,密密丛林中簌簌作响,无数物体从林木间升了起来,漂浮在空,好似没有重量一般,离得地面有十丈距离,众人定睛看时,但见那是诸多妖物残缺不全的尸身,还有胸膛破开的士兵残躯,夹杂着各式弓矢法器,折损的火炮弩箭,在空中片片残破的白色骨殖和团团黑红血珠之间缓缓飘动。
李雪笠仔细看时,那些漂浮着的妖物和士兵尸体上,皆是没有眼睛,手爪或者臂膀也都消失,不知被何人所夺。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都惊异无声,待到几人回过神来时,方才走出的几个曳落河士兵,已然消失不见,不知所踪。
惊魇之夜 199
李雪笠见得这般奇怪情景,饶是他不懂法术,也能感觉出此处妖异之氛越来越浓,周围似乎危机四伏,于此同时,他左臂之上到处如同针刺一般,痛感越来越强,关节之处依然在格格作响。李雪笠握紧双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默祈祷,那左臂上的怪异瞳仁,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给自己添乱,强敌环伺之下,自己哪里有余力去压制这些怪瞳?激战之中稍稍分神疏忽,自己这边三人,下一刻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刻方相氏、李雪笠等人和那丛林出口的位置成三角之势,原本对峙中的双方不约而同转向那片树丛方向,暂时抛弃了相互死斗之意,两边都在暗中思量,那半空漂浮着众多尸体和杂物的树林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正当众人盯紧那片密林之时,树林深处传出沙沙脚步之声,似乎一人正穿行而来,那人时走时停,似乎是从容不迫,眼见得那脚步之声离得众人愈来愈近,甚至看到了来者弹开拦路树叶枝条的晃动之影。
随着那步履之声越来越近,堪布朱古脸色越发苍白,冷汗在额头不断低下,突然之间,他靠近身旁两人,低声说道:“若是片刻之后战局不利,还请世子保护郡主速速离开,去寻找上师,或者奔向大殿之中,老和尚拼死,也要为两位拖延上片刻时间。”
朴容萨冷哼一声,手握弓箭,也低声说道:“要走三人一起走,没有我独自逃生的道理!”
李雪笠不禁问道:“那林中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可畏么?”
堪布朱古见朴容萨不听自己劝说,忍不住苦笑出来,回答李雪笠:“今夜出现过的妖物,无论如何强悍,都可以感知测度出其气息,但现在这头东西,如同虚影瀚海一般,无从窥探,但总觉得视之令人惊心动魄,往往生出绝望之感。”
三人交谈之间,林中那身影已经迫近树丛边缘,看其身形比常人略高,躯体好似并无奇怪之处。方相氏冷笑一声,大声说道:“我还道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妖异之物在装神弄鬼,不过是个普通之辈?快些露出头,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话音未落,那人踏步而前,半身露出,立在树丛边缘,离得方相氏布下的黑水结界,只不过数丈的距离。
众人凝神朝他望去,随即认出他正是那队曳落河的那胡人击讨使,仆固忠志,只见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近前的黑水结界,又抬头望向对面的众人,目光从几人脸上逐一扫过,表情淡漠平静,好似与对面四人初次相见一般。
李雪笠微微一愣,想起方才那些失去双目双臂的军卒言语,依稀记得他们说这仆固忠志已然回不来了,和其他军士都在一起,无法分开云云,但现在看此人表情如常,身躯无恙,只是身上衣衫破裂,盔甲蒙尘,脸上有几道轻伤而已,显然是和妖物相搏之后的情形,并无其他不合常理之处?
他疑惑地朝旁边两人快速瞥了一眼,眼神之中有疑惑之色,朴容萨一言不发,神情凝重,那边的方相氏也渐渐敛去了笑意,开始眉头微皱,都是一般紧紧盯着那仆固忠志。
李雪笠正要开口询问,堪布朱古好似知他所想,急速低声说:“留神提防来人!”
话音未落,那仆固忠志向前跨出一步,身躯完全出现在众人面前,李雪笠方才看清,那击讨使双手低垂,两手中各握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发辫,那些黑发的另一端连着五六个头颅,看面孔正是方才从林中踉跄而出的那几个无眼士卒。
李雪笠看着那些断裂头颅,他们临死之前口齿大张,表情扭曲,都有极度恐惧之意,心中一片恶寒,忍不住大声喝问道:“这些军卒和你同生共死,今夜历尽艰险,你为何要将他们残忍虐杀!”
朴容萨在旁低声说道:“这已经不是原来的仆固忠志了,你和他说话没有用处的!”
方相氏侧头瞥了一眼李雪笠,冷笑道:“不通法术玄力的人,今夜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运气好的令人羡慕。”
李雪笠不理方相氏嘲讽,继续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那仆固忠志转头望向李雪笠,喉咙之中格格作响,突然发出一个陌生声音,只听得他暗哑说道:“你又是谁?”
不待李雪笠回答,那仆固忠志突然又换了一个声音,自问自答道:“他叫李雪笠,当朝信王之子,暂代临州刺史职位。”“皇室弟子……想来是个酒囊饭袋而已,来到这深山荒野查案,能查出些什么?”“也说不准,潘员外说此人在边塞从军数年,有些本领,来时路上将拦路强盗杀散,还射死几个,好像不是绣花枕头。”“那又如何,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今夜都会死在这里?”
那仆固忠志一连说了四句话,每句都是不同的声音和方言语调,近似在模仿各种人物交谈一般,说话之时面部表情显得生硬扭曲,眼珠不停乱转。
李雪笠这边三人听了对面如此发声,都是面露惊异不解之色,那方相氏冷冷一笑,说道:“喂,那铁勒胡人,额不,应该是那击讨使妖物,你捏着嗓子自说自话,难道是来演戏的优伶么?”
那仆固忠志突然丢开士卒的头颅,用脚踩碎,接着双手抱头,弯腰下去,随即发出一声长嚎,声震四野。他四肢伏地,头颅昂起,双目瞪圆,口齿中不断流出涎水,发出阵阵野兽咆哮之声,只听得他连连摇头喊道:“都给我闭嘴!我现在很饿,需要新鲜血肉,需要吞噬玄力,要吞吃新的脑髓和眼睛!”
随着他咆哮怒吼,周围气息大乱,附近树叶无风自坠,草木枯萎折断,在他身躯周围显出空气紊乱波动征兆,双肩之上似乎有火星闪烁起来,附近空间也似乎变得扭曲,黑水之上波浪涌动,朴容萨和堪布朱古同时神色大变,只觉得排山倒海的威压之势扑面而来,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扼住咽喉,另有一手伸进自己脏腑,生硬地揉搅肠胃,令人生出冰冷的恶心恐惧之感,一时之间身躯竟是无法行动自如。
李雪笠倒是未曾有这般感觉,只是后颈寒毛竖起,他见得那击讨使形貌突变,现在才意识到此人已非原来的那个仆固忠志,那处如同有一尊强大邪物,将那人类的皮肤当成一件破旧外衣,随随便便套在了身上而已,那藏匿其中东西,好似随时便要撕开衣裳,扑上前将自己啃噬成碎片。
惊魇之夜 200
正当这边三人惊悚无言之际,那边黄金狮子上的方相氏突然放声大笑,驱使着黄金狮子向前逼近,只听得他说道:“正是如此,妖物便要有诡邪横暴的样子,伪装为人类面目,畏畏缩缩,我杀起来又有何趣味可言?”
堪布朱古忍不住说道:“难道那赤线人屠,感觉不到这妖物散发出来的威压之势么?”
朴容萨拉紧弓弦,扭头瞥了一眼方相氏,低声说道:“那人屠的实力,只怕比我等预想得还要厉害,竟然能在这妖物气息爆发之际,还能这般从容不迫前进……”
李雪笠思索片刻,在犹豫是否要先和方相氏暂时联手,毕竟面前这仆固忠志模样的妖物,太过诡异,方才那些曳落河军卒说出的只言片语中,好似隐隐约约包含着今夜的什么密谋一般,他们口中的那个东西,到底指的是什么?
正当此时,那四肢伏地的仆固忠志突然再次声音变换,痛苦呻吟起来,似乎变为一个老妪的嗓音,但见他一手用力抓扯头发,几下之间发髻尽数掉落,头颅便变得光秃起来,那胡人击讨使后脑渐渐凸出变长,光溜溜形如纺锤,面孔上双目凸出瞪圆,瞳仁好似承受不住颅内的压力一般,分别转向左右两侧,他站起身来,口中发出如同梦呓般的呼哧声,脸上表情如同天生愚痴之人一般,之前在大殿中指挥部下时那副虎体狼腰、果决悍勇之姿态,早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佝偻身躯,一副举步维艰的模样。
李雪笠和朴容萨都是眉头紧皱,看着对面那人形态大变,但妖气更盛于方才,几人都渐渐感觉周围温都急速降低,口鼻呼吸之间,似乎都已然有白雾出现。
方相氏也留意到对方外貌变异之象,他冷笑一声,突然之间从黄金狮子头颅上一跃而起,那狮子和章鱼巨怪同时咆哮,一左一右直奔向仆固忠志所立之方位,
方相氏指挥的这两头异兽在黑水之中行进速度极快,劈波斩浪,转瞬间便要迫至那仆固忠志身前,但那胡人似乎不以为意,脸上依然是一副愚痴混沌之象,向前缓步走去,步履不稳,好似随时都要跌倒一般。
李雪笠见得那仆固忠志遥遥晃晃,似乎极为孱弱,根本承受不住那黄金狮子和章鱼巨怪任何一击,但对方每朝这边迫近一步,自己身上便好似冷上一份,原本左臂的刺痛之意变得更加强烈,左手手指甚至不受控制般痉挛起来,指节之间格格作响。
弹指之间,那黄金狮子和章鱼巨怪已经来到仆固忠志身前,探爪扬腕,呼啸朝着他击了过去,那仆固忠志甚至未曾抬头看这两个巨兽一眼,只是抬手一指,刹那间两头巨物躯体脱水而出,腾空飞起,和方才那些妖兽士兵的尸体一般,漂浮在后方树林上空。
那黄金狮子和章鱼巨怪初始之时,尚且在空中咆哮挣扎,肢体舞动,似乎想要摆脱无形控制,重新回到地面一般,但不过数息之后,便都眼神迷茫,停止挣扎,如同昏死过去一样,接着它们头颅上有异光一闪即灭,暴起一团血雾,接着脑部开裂,似乎有什么物体急速从中飞出,然后消失在一堆堆浮空杂物之间,不知去向。
待到团团血雾散去,众人定睛再看时,那黄金狮子和章鱼巨怪只剩下半个头颅,眼眶之中一片乌黑,早已再无异光闪烁,一如方才的曳落河士兵,眼睛已经被什么东西夺走了。
李雪笠三人见状,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方相氏制御的这两个庞然之物并不好对付,可在那仆固忠志手下走不了一个回合便已然动静全无,好似也并无再生的迹象,飘在空中,躯体僵硬,一片死寂之象。
朴容萨转头望向方相氏,且看他如何应对,但见他也忍不住脸色突变,似乎也并未预料到如此情形。那边仆固忠志丝毫不被方才两头巨兽的攻势所阻拦,依然摇摇晃晃地向众人方向走了过来,他已经走出树林所在,双脚踏入方相氏所设下的黑水结界,所到之处,那黑水四下散开,露出原本岩土地面,好似连这冥河之水也畏惧此人的到来一般。
此时堪布朱古也觉察到了不对,低声对身旁两人说道:“这头妖魔来历诡异,法力强大无匹,只怕那赤线人屠也不是他的对手……”
朴容萨看着仆固忠志跌跌撞撞一路前行,所行之处黑水尽散,并且待他走过之后的路径之上也并无水流合拢,看来此妖物的气焰早已对方相氏法术形成压制之势,虽未正面交手,但这妖物似乎已经占据上风了。
正当此时,那边方相氏立在黑水之中,大喝一声,说道:“那边的三人,还愣着干什么,一起合力先杀了这头妖物!之前的恩怨以后再说,否则你们也没法独活!”
朴容萨转头望向李雪笠和堪布朱古,三人同时略略点头,心中主意已定,朴容萨瞄准行走之中的仆固忠志,那人似是觉察威胁,转头木然望向朴容萨,盯着她手中箭矢,脚步并不停顿。她轻叱一声,箭矢离弦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线,嗡嗡震响,裂变为五只箭矢,疾速射向那行走之中的人形。
方相氏冷笑一声,低声说道:“也算你们聪明!”他用力顿足之间,脚下黑水涟漪波动不断,从他身后站起五六个漆黑人体之形,身形模样与方相氏类似相仿,都是怀中抱持十余只铁质枪矛,随着方相氏一般行动,扭腰转身,将手中的铁枪咻咻掷向仆固忠志。
朴容萨射出的五只箭矢已经逼近仆固忠志,眼见得便要击中他身躯,那慢腾腾行进中的人形突然弯腰一闪,将几只利箭同时避过。
朴容萨吃了一惊,正要引弓再射之时,方相氏和幻化人身射出的铁枪已经呼啸而至,撞飞了朴容萨射出的箭矢,那些铁质长枪却并无准头,却是纷纷刺入仆固忠志身前身后的黑水和岩土之中,围绕一周,拦住其行进去路。
朴容萨转头怒视方相氏一眼,似乎在责怪他攻击毫无准星,浪费时机,方相氏冷哼一声,叫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那方相氏见半数铁枪已经杵立在黑水中,双手疾速施印,念念有词后低吼一声:“镇墓兽何在!”
随着这声低吼,众人只觉得脚下一震,大地似乎猛地向下陷去,围绕着仆固忠志一圈的铁枪由斜插倏忽变为直立,其上发出暗红之光,缕缕红色丝线从枪柄向上延申上去,聚拢一处,光影变化中,疾速形成一座高大坟冢的模样,那凭空而现的建筑外面显出龟书龙图,爻象谶纬的纹理,好似变为一座半透明的墓室,将那仆固忠志困在其中。
惊魇之夜 201
仆固忠志见得自己去路被阻拦住,抬起佝偻身躯,望向周围的虚影坟冢,咳嗽了一声,混沌的眼神之中闪过迷茫之意,好似并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何事一般,伸手边要向困住自己的那坟冢之壁上摸去。
方相氏见状,双手用力在胸前一拍,暴喝一声道:“还不赶快现身!”他脚下黑水盘旋呼啸而起,在半空团团而转,迅疾扑到那坟冢上方,变幻成形,凝聚为一头墨色麒麟,双目睒闪如黄金,毛拳如鳞,头颈鬃鬣,于此同时,半空之中现出无数青色锦帛,那些帛上一面画作人形,一面丹书作符,纷纷飘落贴合在坟冢之上,似有加固封印之意。
那麒麟用前蹄搭在那墓室之上,头颅低垂,口齿对准仆固忠志头颅,喷出滚滚焰火,那火焰颜色幽绿,瞬间将他笼罩,在黑水赤冢间熊熊爆裂燃烧,风吹浪涌,热力灼人,熔铁铄金。
李雪笠三人离得那处约有十余丈距离,瞬间之后也感觉浑身欲焚,眼见得随时有可能波及其中,三人急忙跳入黑水之中,艰难先后退去。
三人在后退之中,向战局中心望去,但见得方相氏在焰火照映下抱胸而立,神情之中有微微得意之色。
良久之后,那坟冢之中并无动静,只听得方相氏笑着说道:“不知多少邪物恶灵,在我这封陵殉葬之术下魂飞魄散,看来你也不是例外!”
话音未落,匍匐在那高大坟冢上的墨麒麟突然呜咽一声,似乎极为痛苦,众人抬头望去,但见碧绿焰火中似乎有道道紫色之光一闪而过,直贯那墨麒麟头颅,血雾弥散之间,那麒麟金色双目黯淡下去,头顶额颅处一团血肉疾速飞了出去,混入那漂浮于树林上空的杂物 之中。
随着那墨麒麟身躯轰然倒下,激起一片黑水浪花,方相氏目瞪口呆,忍不住后退连连。李雪笠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那仆固忠志,还未曾死去?”
朴容萨望着后退之中的方相氏,冷哼一声,说道:“这东西只怕是今夜最难缠之妖魔,哪里这么容易被他杀死?”
墓室之间的碧色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一道裂隙却突然出现在墓穴墙壁之上,随后一声轰鸣巨响,书符锦帛纷飞而起,在半空被风力撕裂成碎片,那铁枪红线和虚影所铸的囚笼坟冢,颓然倾塌下来,将方才的碧色火焰尽数扑灭。
一片废墟零散而落之时,那仆固忠志双手一挥,拦在他身前的铁枪铮铮飞了出去,他低头缓缓走了出来,离得方相氏不过两三丈距离。
方相氏望着面前不断逼近的那人形妖物,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了些许惊惧之意,自己方才召唤出的冥河墨麒麟,施展出的那陵墓殉葬术,乃是平生得意之技,却不想在这头妖物面前,如此不值一提,也只是将他困住了片刻时间而已。
那仆固忠志缓缓移动双腿,双手抱在胸前,口中不断发出呻吟气喘之声,如同一个老妪在山路之中艰难行走一般,似乎连正眼都没望向方相氏,只是随着他迈步而走,他脚下的黑水不断翻滚而退,方相氏只感觉自己的法术结界正被对方寸寸压迫缩小。
惊惧之下,方相氏反而狂笑一声,他一把扯下绑在脸上的麻布,露出铁青色狰狞五官,吐出长舌,嘶声吼到:“既然你如此相逼,也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李雪笠见方相氏立在黑水之中,赤手空拳,作势欲扑,低声说道:“他想如何对付那妖物?”
话音未落,李雪笠只觉得眼前一花,虚影一闪之间,疾风飙起,方相氏瞬时已经跨过三四丈距离,俯身弯腰,站在了那仆固忠志身后,那道人低头嗬嗬狞笑道:“妖物,我这次抓住你了!”
李雪笠吃了一惊,旁边堪布朱古讶异一声,低声叹道:“这赤线人屠攻击时的行动步伐,当真迅捷无比!”
朴容萨也是惊讶说道:“你们看他手中,那是何物?”
李雪笠急忙凝神看去,但见方相氏缓缓拧过身子,双手摆正,但见得他双手之中各握一条光焰之物,形如弯刀,那刀面上七种颜色流光熠熠,变幻闪动,瑰丽炫目,不正是方才道隐子被咬在那秃鹫妖物口中时,拼死施展出的彩虹刃绝技?
李雪笠震惊无比,忍不住说道:“这不是道隐子临危之时用的奥义秘技么?怎么那方相氏这么快便施展出来……”
“而且他能同时变幻出两把光刃,”朴容萨叹息说道:“仓促之间能记住学会,并运用自如,似乎还比道隐子更胜一筹。”
“此人不但心狠手辣,”堪布朱古说道:“而且对法术运用天赋极高,着实可怕。”
正当几人说话之间,那仆固忠志突然讶异一声,口齿之间嘶嘶作响,低头看向自己身躯,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一般,接着他惨叫一声,身上血线迸射,躯干裂成四五块,飞起在半空之中。
方相氏手持双刃,回身观望,见那妖物已然被砍为数块,在空中血肉飞溅,忍不住哈哈而笑,还未等他笑声停歇,在仆固忠志身躯残块的断口之处,突然闪出道道紫色之光,光焰转瞬即逝,残躯之中血肉涌动,骨骼伸展,那五截血肉,瞬息之间生长成为五个仆固忠志,纷纷从半空之中翻滚落地,停顿片刻,继续佝偻腰身,肩并肩向前走去。
方相氏和李雪笠三人见得这般异象,都是震得目瞪口呆,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几个仆固忠志长长的后脑之中有东西蠕蠕而动,破颅而出。
只见那是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从他后脑骨骼皮肉之中伸了出来,那断手掌心裂开,又复生出一只人手,如此这般节节伸展,在空中和其他头颅探出的人手相互缠绕握住,用力一拉之间,五个仆固忠志头颅撞在一起,砰然有声,躯体融合,五人变为一人,形貌和之前毫无分别,依然遥遥晃晃向前走去。
方相氏手持双刃,在后面呼哧喘息,满头大汗,表情无奈。李雪笠三人对视一眼,神色中都有惊骇之意,若是道隐子的绝学都杀他不死,那又该怎么对付这头妖物?
惊魇之夜 202
那仆固忠志似乎未曾将方相氏放在眼中一般,口中嗫嚅有声,继续低头抱胸向前蹒跚走去,却不知他要意欲何为。方相氏见这般模样,惊异之余,却也忍不住心头火起,低声说道:“你这妖邪,就算是魔神之属,也不能这般小看了我!”
说罢,他双目圆睁,运气暴喝,身上肌肉隆起,躯体上缠绕的麻布寸寸而断,手中两柄弯刀也倏忽长了尺余,光焰更盛,他用力一顿足之间,脚下黑水炸裂飞溅,身形突然消失不见,转瞬之时已然欺至那仆固忠志身后,双刀高举凌厉劈下,在空中形成两轮光晕之环。
方相氏奔袭出击之势迅如奔雷,这边三人甚至都看不清其动作,可那仆固忠志行动看似迟钝缓慢,却在弯刀临身前一刻侧身闪过,毫发无损。
方相氏哪里肯善罢甘休,收势横劈接直刺,连招不断,攻势急如暴风骤雨,那仆固忠志一边口中发出喃喃之声,一边闪转腾挪,甚至突然跃起在空,轻盈跳落在方相氏身后,让他凌厉攻势全部落空。
李雪笠这边三人见得这般情形,互望一眼,眉头紧皱,李雪笠低声说道:“我等不能作壁上观下去了,我看那方相氏似乎已然竭尽所能,那妖物却闲庭信步一般,这般下去,只怕结局不妙。”
堪布朱古也说道:“那妖物只怕到现在,也没有真正施展全力,我等若是不加入战局,那赤线人屠也坚持不了多久。”
朴容萨冷哼一声,说道:“也只有如此了。”
几人商议已定,李雪笠和堪布朱古在黑水之中跋涉向前,朴容萨押后,随时准备引弓而射,几人正行进之间,突然见得那仆固忠志咳嗽连连,在闪避之中一个翻身,单足立在了方相氏挥出的一柄彩虹之刃上,低头望向对方,嘴角一咧,似乎是在微笑,那方相氏手臂连连颤抖,却无法移动,似乎那刀刃上压了千钧之重一般。
李雪笠见得这般情形,忍不住说道:“这妖物……简直如同在戏耍方相氏一般!”
方相氏憋的脸色青黑,他大吼一声,另一柄弯刀随声而至,砍向那妖物腿脚,仆固忠志一个鹞子翻身,腾在空中,随后重重踏落在方相氏后背之上,压得他脊背弯了下去,眼见得便要仆倒在地,仓促之间用双刀向地上一戳,勉力支撑身躯不倒。
方相氏何时曾受过这般折辱,登时脸色发黑,额头青筋暴起,偏偏背上被那妖物踏住,剧痛无比,好似自己在背负一座山岳一般沉重,他大口喘息,头上汗出如雨,力气和诸般法术此刻半点也施展不出,眼见得手中那两柄彩虹弯刀格格作响,一寸寸没入地下岩石之中。
李雪笠和堪布朱古此刻已然逼近战局中心,他大喝一声,说道:“现在换我和你交手!”
那仆固忠志正双手抱在胸前,站立在方相氏脊背上左右摇晃,口中发出如同梦呓之语一般,此刻听得李雪笠一声大喝,如梦初醒一般,将头转向这边,茫然望向李雪笠,却不看身后迫近了两个吐蕃人。
李雪笠见对方望向自己,表情依然一副痴呆之象,皱眉说道:“你不是要吞食生人血肉么,还犹豫什么,下来和我对战便是!”
那仆固忠志盯了李雪笠片刻,原本斜向左右两方的瞳仁突然回正聚焦,接着眼眸之中变为一片漆黑,他突然咧嘴嘿嘿笑了起来,口中说道:“李郎,我们又见面了。”
李雪笠一怔,那仆固忠志此刻似是用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口吻和自己说话,这嗓音为何好似在哪里听过,还有这黑色眼眸,为何如此熟悉?
刹那之间,一股寒意从李雪笠脚底升起,迅速升至后脑,不安之意在心中迅速扩大,他强自镇定,缓缓开口说道:“你到底是谁?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李郎,”仆固忠志用黑色双目盯紧李雪笠,笑声不止,在方相氏背上摇晃连连,说道:“今夜经历如此多的事情,你不记得我何时相逢了,也情有可原……之前你在河崖和容城两县交界的树林里,替我和儿子收敛尸身,我还未曾感谢你啊……”
李雪笠想起来时路上,在树林里被强盗所杀的那一对母子,以及那老妇人死前用粟特语说得诡异言辞,那妇人嗓音果真和现在的仆固忠志一模一样,他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是你?你临死之前,用大方盘城的秘密诱使我来到此间?你到底有何目的?”
此刻堪布朱古和朴容萨也已经赶到李雪笠身边,却不明白那仆固忠志在说些什么,只见得李雪笠脸色大变,彷佛回忆起什么古怪之事一般。
那高高站立的仆固忠志却不回答,依然摇晃身躯,口中哼然有声,继续说道:“之前在大殿之中,你和那小丫头在屋里检验尸身,我在殿外檐下,为你们唱起了‘黄獐歌’,李郎是否可还记得?”
李雪笠脸色再变,想起了那名去钟鼓楼探查的军士,回来没有多久便举止有异,如同中邪,满口不祥之语,预言众人今夜全都要死在这里,还变异为走兽之躯,挣脱麻绳,咬死同僚后遁走。
李雪笠此刻脑中念头飞转,竭力思索对方所说之言,这头妖物倒地是什么来历,口中之言却有几分真实?莫不是在惑乱自己心智?
那仆固忠志看得李雪笠并不回答,继续嬉笑说道:“还有,两年之前的那雨夜之中,大方盘城陷落之时,我们十人同伙一起拼死从南门逃走,死伤惨重,眼见得要走脱的关头,我却被那黑瞳之人拖了回去,最后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李郎你却还活着,真是天道不公平啊,那你是否又记得我的名字?我是董三啊!”
朴容萨和堪布朱古依旧不明所以,转头望向李雪笠时,但见他双拳紧握,脸上冷的象凝结了一层寒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那一夜,和我一同突围战死的同袍之名,我一刻也不曾忘却,我不知道你如何得知他们的名字,但你想随意冒用他们名字迷惑我心智,却是对那些不幸罹难之人的亵*渎!”
那仆固忠志突然大笑道:“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即成一体,冒用之说又从何而起呢?”
惊魇之夜 203
李雪笠望着那仆固忠志,突然想起方才那曳落河军卒所说之言,仆固忠志和其他人身在一处,再也无法分开,好似明白了其中几分含义,念及于此,莫不是方才那妖物所说的,皆是真话?
仆固忠志见得李雪笠脸色变幻不定,突然磔磔而咳,然后说道:“李郎,你运气一直不错,只可惜今夜不该来到此地……我现在还有事要做,稍后片刻便来取走你的性命!”
说罢,他身躯一俯,向着身下的方相氏望去,方相氏只觉得疾奔上压力倍增,两柄彩虹弯刀几乎全部没入地下石中,眼见得支撑不住,他大吼一声,眼眸之中精光一闪间,身下阴影处冒出一滩黑水,汩汩涌动,方相氏随即顺势一滚,身躯没入地下,那滩黑水也迅速消失不见。
那仆固忠志从空中落在地面,皱眉望向裸露的土石地表,现出微微疑惑之色,随即冷笑道:“不打紧,他走不远的……”
说罢,那妖物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口中喃喃哼唱小曲,似乎毫不将李雪笠等人放在心上一般,李雪笠三人面面相觑,都是有些不知所措,却不知这妖物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那仆固忠志向前走了片刻,立定身形,双手向前遥遥一分,面前黑水砉然而开,露出了方才道隐子倒毙之处的那所祭坛所在,旁边不远处还横卧着那句芒妖物的尸身,和若干活尸的残肢断体。
仆固忠志围绕着那祭坛左右转了两圈,口中不停说道:“这是什么,为何会这样?”语气之中颇有恼怒之意,他俯身看向道隐子尸身,又望向句芒被雷电灼烧的残躯,突然仰头咆哮怒吼,握拳一挥之间,祭坛上的七尊石雕剑灵之象尽数粉碎,散落一地。
朴容萨望向那妖物,低声问道:“它这是因何而怒?”
“我方才感应到此处有激烈相搏,似有法术强大之辈,”仆固忠志咆哮吼道:“方才来到此地,没想到人类术士躯体腐烂,妖王尸身被烧焦成炭,食之无味,不过顷刻之间,怎生变成了这般模样!”
“这些都是我做的!”离得那仆固忠志十余丈之处,黑水涌动,方相氏从地下水潭之中重新站起,他将彩虹双刀丢在一旁,赤手空拳,此刻已然变了模样,锯牙披发,火吻电眸,盼顾左右,姿态和之前迥然不同,好似壁画中厉鬼一般,但听他嗬嗬狂笑道:“我便是要你饥饿难耐,让你吃不到脑髓和眼睛,你这妖物又能如何!”
李雪笠三人见得方相氏神态狰狞,一副凶恶之姿,都是吃了一惊,朴容萨说道:“这赤线人屠已经不是那邪物的对手,为何还不趁机逃遁而走,留在此处又是意欲何为?”
那仆固忠志转头望向方相氏,随后转身朝他一步步逼迫过去,一边咆哮有声,一边说道:“吃不到强大术士和妖王的脑髓,那就来一个飞天夜叉的后裔充饥,只不过你血脉肮脏,味道差一些罢了!”
“嗬嗬嗬,”方相氏怒极而笑,说道:“你这自干天谴的妖物,也敢说我血脉肮脏?我定然让你噬脐莫及,悔不当初!”
说罢,他用力将上衣衣襟撕开,露出赤落上身,将原本钉在自己胸腔的那丑陋婴儿木偶用力向内拍击,那木偶随即陷入方相氏胸腔之内,只留一个头颅露在外面,正好位于他心脏位置。
李雪笠见得他这般模样,心中隐约升起不安之意,那仆固忠志却是不为所动,冷笑缓步继续逼近,说道:“你这点微末伎俩,连困兽之斗都算不上。夜叉这类低贱物种,又怎能在本尊面前反抗上半分?”
方相氏嘿嘿冷笑,说道:“我和一般的夜叉,却又不一样!”接着他双手结印,随后俯身按向水面,身下黑水旋转咆哮,围绕他周围形成一个巨大漩涡。
方相氏探指一探之间,一具活尸被红绳从黑水之牵拉而起,那尸身头戴王冠,双手抱胸,通体呈澄黄之色,金色晃耀,宝饰焕烂,方相氏胸前那木偶头颅突然眼眸睁开,嘴巴极力大张,裂开至耳后,它口中伸出一条七八尺长的舌头,将那具黄金之尸卷了起来,在方相氏的狂笑声中,木偶头颅将那尸体从头到脚吞噬了下去。
李雪笠这边三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却不知道方相氏如今是施展的何种邪术,那黄金之尸又是何等来历,转眼再看时,方相氏原本乌黑的肌肤突然变白,随后身体如同透明一般,躯体之内显出道道红色的丝线,自胸口那木偶头颅为中心延伸开去,如同蛛网一样纵横全身。
在他肌体变化的同时,脚下的黑水恣肆蔓延,旋转哮吼,范围重新扩大开来,已然将那仆固忠志所在方位覆盖过去,眼见得李雪笠这般三人也要立足不稳,随时都有可能跌到在这湍急黑水之中,被席卷冲走。
朴容萨看得方相氏现在身躯越发透明,好似要消失在空中一般,他心脏位置那木偶头颅上玄力汇聚,凝结为一团漆黑之物,气息越来越强,好似随时要爆发惊天动地的攻势一般,也是逐渐有了不安之意。
方相氏看着迫近至眼前的仆固忠志,狞笑说道:“五百丈之内的东西,都要化为齑粉,你也毫不例外!”
朴容萨心中一闪念间,顿时明白,急促地对身旁两人说道:“不好,方相氏只怕是想和这妖物同归于尽了!”
堪布朱古此刻也觉得不妙,他让旁边李雪笠和朴容萨抓住其衣衫,凝神施法,接连摇动黑幡,几次移动之间,几人已然离开方相氏和仆固忠志五六十丈距离,此刻堪布朱古已经气喘吁吁,法力不继,无法施法继续带着两人向远处遁走。
堪布朱古道声“惭愧”,朴容萨随即转身,一边念诵咒语,一边弯弓搭箭,她手腕处现出金色丝绳,圈圈缠绕在箭矢之上。她弯弓向远处射出一只箭,那箭呼啸而去,深深嵌入高处山石之中,尾端却连接着一段长长金绳,绳索另一端系在朴容萨手臂之上。
朴容萨背好长弓,令旁边两人抓住自己左右臂膀,用双手扯紧那条金色绳线,一声咒语吟诵之后,那截绳线迅速缩短,带着三人离地而飞,向着远处疾速掠了过去。
李雪笠在飞行之中,突然觉得身后温度骤降,背后似乎有极寒之气侵袭一般,他扭头向后望去,一望之间不禁大吃一惊,方相氏身躯中心那木偶头颅,原本漆黑如墨,现在却从中射出星星点点的烂银之光,地下原本湍急旋转的黑水漩涡,此刻自地面向天空之中射出万丈巨浪,激水不绝,如同瀑布倒喷而出一般。1262324
惊魇之夜 204
那自地面倒涌而出的黑色巨浪,自半天折返而下,四面散开,将四五百丈之内的山石树木尽数包裹在内,形成一个巨大的鹅卵形水球,那水球之中激流咆哮涌动,眼见得便要迫至三人身后,将三人吞噬其中。
李雪笠在空中高声提醒,朴容萨心知背后情势有异,不敢分神回头观望,凝神加速施法,三人在金色线绳的拖曳之下疾速向高处飞去,堪堪将那水球扩张之势甩在身后。
三人飞至箭矢所在之地,先后攀上山崖,立在峰顶之上,喘息片刻,方才发觉后背衣衫已经被那黑水浸湿,几人看着脚下那波光盈盈的巨大水球,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朴容萨气愤说道:“之前那方相氏处于下风,我等还好心上前相助,不料那人施展凶险法术,却事先连个警示都不发出!”
“心狠手辣之辈,”堪布朱古说道:“行事一贯如此,倒也符合他的风格。”
李雪笠凝神朝下方的水球之中望去,模糊见得方相氏身躯几近透明,他依然矗立在原地,双手高举,胸口那木偶头颅上的光亮愈发耀眼,水球之内洪波肆虐,山石树木如同在旋风之中一般离地而起,团团旋转,连那仆固忠志也被黑水席卷冲刷地飘在半空。
李雪笠皱眉说道:“却是不知道方相氏这般招式,能有何等效果?”
正说话间,只听得那水球之中的仆固忠志发出一声吼叫,如同龙吟虎啸,接着他从激流之中重重坠地,身躯好似不受奔浪冲击的巨力影响一般,在水底一步步径直朝着方相氏走了过去。
三人屏息凝神,静静旁观,眼见得在光影水波折射之中,仆固忠志离得方相氏越来越近,片刻后两者便要碰在一起,却不知道方相氏是否还有后招?
仆固忠志举起一手,向前伸出,迅疾插入方相氏胸口处那木偶头颅,那方相氏张口狞笑,嘴中似乎在说些什么,下一刻他胸口那木偶头颅银光骤然暴闪,光耀夺目,周围一切景物似乎登时消失不见,下一刻见得那光焰拔地而起,高约数十丈,形态若一尊银色巨人模样,光芒万丈。
那银色光线经过水球折射之后,向着四面八方穿透而出,仍然炫目无比,刺得远处的李雪笠和朴容萨举手遮挡,一时间也不知道那巨大水球之中发生了何事。待到片刻之后,光线稍稍黯淡下去,李雪笠凝神再看时,但见得方才那尊光焰银色巨人矗立在水球之中,身躯早已化为一条巨大冰柱,无数股寒流奔涌之气从那巨人身上散发而出,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所过之处,将一切事物冻结为冰雕,只不过片刻时间,那水球之内疯狂旋转飞舞的山石巨木,妖物尸身和残破法器突然全部静止下来,如同被冻结在半空之中一般。
这般观望的三人都是吃了一惊,即便是相隔甚远,也感觉到凛冽寒意自那水球之内扑面而来,山谷内惊风四起,雪花如翼飘下,几人都忍不住抱臂寒颤,再寻找那仆固忠志所在时,但见得他站在那冰柱巨人脚底,身躯之上早已覆盖层层晶凌,周围结冰峥嵘如山,他如同被镶嵌在一块透明巨岩之中一般,伸手做攻击之态,躯体莹彻可见,但却僵立不动,已然没有了声息动静。
在三人惊叹观望之际,那巨大水球之内的一股股寒流气团继续肆虐涌动,如同条条蛟龙在江中搜捕猎物一般,将水球之内每一寸空间探查一遍,不多时之后,那水球已经凝结为一个巨大冰雪之卵,高近百余丈,静静横在山谷之中,其中毫无生机,尽是一片无声寂然,唯有周围密雪如注。
李雪笠和朴容萨对视一眼,未曾说话,两人心中想道,若是方才撤离的稍稍迟了片刻,此刻只怕也要被冰封在那巨卵之中了,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这般酷烈法术,”堪布朱古拂拭了一下头上的雪花,打破沉寂,说道:“甚可怖畏。赤线人屠名不虚传。”
随后三人默然无语,观看了良久,那巨大冰卵突然发出一声崩裂之声,一道丈余缝隙从顶端崩裂开来,向着底部迅速蔓延而去,转瞬之间,扩大为数条裂隙,不多时后,缝隙裂纹已然遍布那冰雪巨卵上下。
三人听闻动静,见得那冰封之卵有崩裂开来的趋势,都是心提到了嗓子眼,莫非那仆固忠志依然未死,要在这重千万斤冰雪封印之中奋力挣扎而出?
那巨大冰卵不断发出崩裂坍塌之声,轰然而碎,冰晶莹然发光,灼灼耀目,三人紧张观看之时,但见得其中被冻住的山石巨岩,古木树干,妖兽尸体,纷纷随着冰块巨卵的崩落炸裂开来,化为齑粉,蓬蓬然飞在空中,彷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山崖上三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得随着那冰雪巨卵不断坍塌,发出炸裂巨响,地貌也随之改变,地下显出一个直径四五百丈的圆形巨坑,而原本此处的一切事物,都像是被无形之手尽数抹去一般,行迹皆无,只剩下一堆如同沙砾的细小冰晶,飞扬半空,莹莹反光。
李雪笠三人观望良久,见得那冰雪巨卵坍塌崩裂之后,其中再无动静,漫天的冰粒慢慢落下,方才那术士施展惊人法术,和妖物激烈相搏的场景,都消逝的毫无痕迹。
三人惊叹一番,揣测那妖物和方相氏的生死,在这般骇人之术的覆盖之下,万事万物只怕都已炸裂成粉末,难以有活物存留。
李雪笠迟疑说道:“难道方相氏真的和那妖物同归于尽了?我总觉得他并非是那种舍身取义之人。”
“话虽如此,”堪布朱古说道,“但是那深坑之中,并未感觉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朴容萨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或许应该下去探查一番,如若是那妖物尚未被歼灭,这时候却不能放任姑息,让它死灰复燃。”
李雪笠点头说道:“此举虽然有些危险,却也不得不做,我等一起过去,千万小心留神。”
三人商议已定,用金色绳线从山崖上攀援而下,慢慢接近那被冰层侵蚀的地貌之前,但见得圆形深坑之中覆盖一层厚厚的冰粒,如同白色细沙,绵延四五百丈,颇为壮观。
三人小心翼翼踏足其中,一边走凝神戒备,周围却是一切静谧无声,只有靴子陷入冰粒之中的沙沙之响,几人走了一段距离,逐渐接近圆形巨坑的中心位置,凝神倾听脚下动静,半晌无声,又抬头观望四周,并无特异之处。
堪布朱古沉默片刻,说道:“已经察觉不到此处有妖气存留,不过……倒是有怨念魂魄不散的感觉,似有一股恶意徘徊不去,甚是蹊跷。” 12637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