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常道:“听了大人一席话,才知道这请客吃饭真是一门大学问,请的是什么人,酒桌上又说了些什么话,做了哪些事,小的也不过就是些家长里短,大的竟然与一国的治乱兴衰也是紧密相关。”
吴仁道:“是呀是呀,这里面的水很深,尤其是我们这些出仕为官之人,酒席应酬不可寻常看待,乃是与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休戚相关的大事。”
朱大常道:“以大人之言,不请客不赴宴倒是无可厚非,只是平日饮食仅以豆腐乳米饭裹腹,也未免太节俭了些。”
吴仁笑道:“鸡鸭鱼肉并非不吃,有时兴致上来,也会自斟自饮几杯,只是吃到末了,必得吃一口豆腐乳,才算吃饱,一年三百六十日,这豆腐乳我是从正月初一吃到大年三十,日日如此,顿顿不落,有生之年,这个癖好恐是改变不了。二位不用管我,今日须喝个尽兴,才算相交一场。”二人称谢,推杯换盏间,不觉一中午已经过去,饭毕,朱大常侯猛回到房内休息。
至日落时分,座船已到河梁,慢慢拢岸下碇,朱大常站在船首翘望,只见岸上轿夫、人役、兵卒已经站了不少人,岸西边则一字儿排着河梁大小官员、老少缙绅,一个个躬身肃立,这些都是前来迎候吴大人的地方头脸。
朱大常在船头大声发话道:“今日舟车劳顿,吴大人请各位老父母暂且回衙,明日在公馆亲迎大驾。”岸上官员人等听了渐渐散去,吴仁坐轿到了公馆,简单安顿一下,对朱大常道:“朱兄若住在此处觉得不便,可在公馆近处赁一所房子,但出入需得谨慎,莫被熟人看破,若有人告发,怕不好收场,你的罪名我得便为你出脱就是。”
朱大常谢了出来,见公馆后面有一民宅正在出赁,陈设虽然简单,但十分僻静,便与侯猛租了下来。
过了一两日,朱大常在屋里闲坐不住,遂与侯猛乔装打扮,在近处走走瞧瞧,看一看街市变迁,吃一吃家乡风味,因老家住在城东,离此尚有些路程,故这几日倒也没有碰到什么熟人。
这一晚,朱大常对侯猛道:“若只是在此坐等吴大人消息,还不知何时才能脱罪,如此干等也不是办法,不如你明日到城东看看我家情形如何,是好是歹,可回来明白告诉我。”
侯猛遵命,次日一早,依然是军校打扮,按朱大常所指路径,往城东而去,一路边走边打听,行至一豆腐坊旁边,有人拿手一指道:“你看,那便是吴大嫂家。”侯猛举目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幢还不算小的宅子,宅子四周青色高墙围绕,院子东南一角有棵合抱粗的大枣树,正与天王描述相符。
自己移步向前,心里也有一些忐忑,不知敲门后是何结果,先趴在门缝里往院内瞧了一瞧,正张望之间,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侯猛吃惊不小,猛地一转身,见身后站着一位清瘦老者,心中疑惑,不知他是何人,自己又该如何称呼他,老人先开口道:“差哥,不用看了,大太五年都没回来。若是回来了,我们早就过去报信了,谁不想得赏钱呢。”说完走了。
侯猛待其走远,将院门轻轻一推,竟然推开了,正准备迈步进去,身后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差哥不必进屋了,寒家已是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侯猛回头一看,只见一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挎着柳筐向自己走过来,女子包着头巾,穿着朴素,一张脸长得还有些姿色,只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侯猛心知她便是吴大嫂无疑了,担心有四邻看出破绽,遂一本正经道:“我这是例行公事,还望大嫂不要见怪。”说完抬步进入院子,又到厅上坐下,四处打量一番,突然将正门关上,倒地便拜,口中道:“大嫂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吴大嫂见状大惊,搀也不是,回礼也不是,急道:“差哥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为何拜我?”
侯猛站起身来,掏出朱大常的亲笔书信,双手呈给吴大嫂,吴大嫂展开一看,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对侯猛道:“大太这一走便是五年,撇下我母子俩过得好苦哇!”侯猛道:“朱大哥平日在外,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大嫂,只因重罪在身,才不得不在外漂泊,如今也是偷偷回来,看大嫂何时方便,好与大哥见上一面。”
吴大嫂将眼泪擦干,叹道:“回来也不能在一起过日子了,他当年因二太的婚事行凶,杀了卞牛父母兄长一家三口,人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整日派人过来打探他的消息,左邻右舍也都被卞家买通,他只要踏进家门半步,官府便会派人来抓,哪里还有团聚的日子?”
侯猛便将吴大人设法脱罪一事告诉了她,吴大嫂听了道:“官府一层就算罢手,卞牛若知道他回来了,也会跟他拼命,还是使不得。”侯猛道:“待小弟回去与大哥商量后,再看如何行事。”又问侄儿朱彪如何。
吴大嫂道:“他与我一样,一天到晚都在豆腐坊帮工,我回来换身衣裳,马上便要过去,家里寒碜得很,便不留兄弟吃饭了。”侯猛拿出一锭黄灿灿的金子递给吴大嫂,吴大嫂推开道:“如今人人都知道我穷得一无所有,我将这金子拿出去买东西,人家还以为是我偷的呢。”
侯猛将身上一些散碎银子尽数掏出来摆在桌上,说道:“今日只带了这些,我先回去告诉大哥,有空再来看望大嫂。”
吴大嫂道:“大太回来千万千万小心,白天是一定来不得,到处都是耳目,只能是天黑之后,实在不行,带我去见他也可以。”
侯猛说声知道了,辞别出来,回到住处,将见吴大嫂的经过细细回禀朱大常,朱大常听完唏嘘不已,叹道:“当初我朱家虽不算富甲一方,日子也算是过得殷实,哪需为生计发愁,如今他们娘俩这么辛苦,都是因我当初一时鲁莽闯下大祸,连累了他们。照眼下情形,我贸然回去确是不妥,不如哪天你去接他们过来见一面吧。”
侯猛道:“如此更好。”
此后一些日子,侯猛不时往来两处传书递简,互通消息。
且说这一日,朱大常早早起来,洗了个澡,穿戴一新,今日是他们约好的日子,晚上吴大嫂和儿子朱彪要过来与他相聚,从晌午时侯猛便已出去接他们去了。
自侯猛走后,朱大常便一个人心绪不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从正午一直苦捱到酉初,又从酉初苦捱到日落,一会走,一会坐,两只眼睛魂不守舍地盯着大门,只为等着户枢吱纽响的那一刻,跨门而入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两个人。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狗吠之声,朱大常紧张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打开大门,探头一看,只见侯猛提着灯笼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大嫂来了。”随后巷口处走来两个人,虽然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朱大常心里知道必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妻儿无疑,刚想开口说话,吴大嫂已是抢上几步,哽咽着说道:“大太……”
夫妻俩相拥大哭,一时千言万语只化作泪雨纷飞,朱大常擦擦眼泪,将儿子朱彪拉过来,仔细端详,问他道:“还记得为父吗?”朱彪小声道:“记得。”
侯猛道:“先进屋再说,让外人看到了不好。”朱大常连忙道:“快进来!”进了屋,骨肉重逢,自然又是一番伤心痛哭,各成泪人,一时哭罢,三人执手细叙款曲,朱大常看着儿子朱彪道:“彪儿,当初我离家时,你尚高不及肩,如今你都快比我高了,只是怎么会如此之瘦,娘子你也瘦了不少。”
吴大嫂苦笑道:“我们女人瘦一点倒也无所谓,只是苦了你的彪儿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好饭也没吃过。这几年我与他相依为命,饭是豆腐渣,菜是豆腐渣,早上吃豆腐渣,晚上还是吃豆腐渣,哪能不瘦?而今只要我一打嗝,嘴里全是豆腐渣味。”
朱大常问道:“哪里来那么多豆腐渣吃?你们在豆腐坊帮工,故一日三餐便只吃这个?”
吴大嫂点点头,勉强笑道:“吃一顿两顿还可以,谁愿意天天吃这个呢,我们又不是猪,还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没嫁你之前我什么苦都没有吃过,也算是一个小家碧玉吧,当年我也是有一个雅号的,你还记得吗?”
朱大常笑道:“如何不记得?想当年你生得倾国倾城,又且知书达礼,此地一带人都把你称作‘城东一枝花’, 可谓名重一时,我正因思慕娘子德容出众,才央媒下聘的,婚后你我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堪比神仙眷侣,人人称羡,一时传为美谈,我怎会忘了你的雅号?”
吴大嫂无奈道:“如今已经没有人叫我‘城东一枝花’了!”
朱大常疑惑问道:“那叫娘子什么?”
吴大嫂叹息道:“如今都是叫我‘城东豆腐渣’了,你看看我现在的容貌,哪还有一些当年的影子。”
朱大常听了满脸惭色,说道:“都是我拖累了你们,让你们娘俩受苦了,只是当初我离家时,田地尚有二三百亩,仅是每年的租米,折算下来也有不少钱,不算这些的话,家里原有的积蓄也不下二千两,何至于穷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