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经扮过各种各样的人,男女老少、生旦俊丑都有,投身于街巷宫院中,与各种世俗人等嬉弄玩笑,但一段时间后,与他们处得熟了,觉得所有人等不过如此,很快又兴趣索然。
她总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又象是在寻找什么,总是不能很好的融入这热闹的人间,最令她烦恼的是,修为也停滞了,无法再进一步。后来得红姑的指点,让她来醉红楼修炼,可是一晃三年过去了,看倦了那些风花雪月,凤华觉得依旧毫无提高。
水盆中的水微微晃动起来,荡开一圈圈的波纹,凤华心头一阵烦躁,她感到从地面传来连绵不断的震颤,象波涛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已经好几天了,这种震颤一直时隐时现,还伴随着低语声,那声音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凤华仔细聆听时,那个声音又消失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难道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灾异?
凤华有很强的念感,作为一个妖,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红姑找她就是和此事有关。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步子听上去很慌乱,这个声音显然不是阿离的,也不是醉红楼任何一个人的,凤华警觉起来,右手捏成指诀。
哗啦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茫然之下,他四顾张望,看到了正在浴中的凤华。
男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门板被撞裂的声音,男子与那半爿门板一起飞了出去。
秦妈带着人进来时,凤华已经从澡盆子里出来,穿戴好了,坐在床铺上,安然自若的样子。
“凤姑娘,你没有事吧?”秦妈急匆匆走到凤华身边,见她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
“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刚才有个男子从你房里摔了下来,是不是他要轻薄你?”
刚才中庭那边,青儿和沁儿正在戏台上为了争夺最后的花魁而对舞,台下的宾客们也看得正在兴头上,纷纷为各自看好的姑娘叫好,就听一声巨响,一个人,一块门板,象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直直地从楼上掉落下来,轰然一声,把花坛里的花草也压折了一大片。
大家都吓了一跳,秦妈急忙上去察看,才发现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席间捣乱的云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但她并没有急着救人,而是第一时间上楼来探望凤华。
凤华问,“那男子是谁?”
“就是一个无耻之徒。”秦妈轻描淡写地说,“我就知道,他压根儿没安好心,说是来看花的,还装作酸腐儒生的样子,其实就是想来偷窥的。”
秦妈虽然不知道云彻是怎么跑到楼上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摔下去的,但是她知道,只要得罪了凤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人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我也没仔细看,怕你有三长两短,先上楼来了。”
凤华蹙眉,别人不知道,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个男子绝不会是误闯闺房那么简单,阿离已经在门口设了结界,普通人是进不来的,何况凤华看得清楚,男子进来之时,一脸茫然之色,完全是身不由已的样子。
莫非是喜媚在暗中搞鬼?
凤华走出房门,往楼下张望,从这里的三楼可以看到整个醉红楼的全景,中庭的斗花大会还在继续着,并没有因为一个小人物的坠楼而受到影响。
她注意到地上有一件很不起眼的东西,弯腰捡起,一根红色的狐毛,果然,喜媚刚刚来过了。
凤华对秦妈说,“咱们去看看他。”
两人来到云彻坠楼的地方,这里正好在花圃的中央,花枝被压倒了一片,那人躺着一动不动。秦妈上前去,探了探云彻的鼻息,对凤华说,“没死,还有气儿。”
“找间干净屋子,把他抬进去,喂点药,应该有救。”
秦妈有点不太乐意,这么漂亮的醉红楼,收留一个摔得半死不活的人,谁知道还能不能活,万一死在这里,她还得帮忙照料后事,又是一大笔的花费。
“凤姑娘,他这是自己找的,谁让他干那么猥琐的事,要我说,扔在外头,让他——”
凤华朝她一瞪眼,秦妈立刻把后面的话生吞了下去。
凤华是在第二天去看云彻的,走进柴房的时候,凤华不禁皱眉,自己让秦妈给他安置个干净房间,她却把人给抬到了柴房,这里又霉又潮的,阳光也不见一点,没病的人呆上两天也得染病。
地上的云彻双眼紧闭,趴在一堆柴草上,一动不动,凤华走上去搭了下脉搏,虽然有些微弱,但搏动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此人到也命大,受了自己一招法术,竟然还能活下来,四筋八脉都没受损,应该是有内力根基的,换了普通人,仅从三楼摔下来,怕就要半身不遂了。
昨日她在洗浴的时候,见有人进来,没有多想就使出了驭风术,现在想来定是那喜媚暗中使坏,想趁着自己洗浴之际,存心要自己出丑。此人也只能说他倒霉,做了两人斗法的替死鬼,他若是死了,这笔帐只能算在喜媚头上。
这个狐妖,下次定要她的好看。
柴草上的云彻突然咳嗽起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不知姑娘是?”云彻揉揉眼睛,眼前站着一个姑娘,美得象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我问你,你见过我吗?”凤华打算好了,如果云彻还记得自己,说明洗浴时被他看见了,那今天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如果没有,就姑且放他一条生路。
“见,见过——。”
“哦,你在哪里见过的?”凤华手指捻成了指诀。
“我在画里见过,我刚刚还以为那画儿成了精,姑娘从画里走了出来呢。”
“此话当真?”
“真的,那幅画就在我家收着呢。”
凤华看他眼睛澄澈,虽然有点痴傻的样子,但不象是在说谎,心中半信半疑,暂时打消了施术的念头。
阿离捂着嘴从外面走了进来,“你别油嘴滑舌的,你在哪幅画里见过我家姐姐,要是胡说八道,我让你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我哪里敢欺瞒两位姑娘,我家里有一幅祖上传下来的画儿,画上的人儿和这位姑娘一模一样。”云彻急了,想坐起身来,刚一动弹,就发现浑身骨头痛得跟断开来似的,只得又躺了下去。
阿离不信,“赶明儿我可要好好看看那画儿。”
凤华对云彻所说的画儿毫无兴趣,即然人没死,就没必要在这里呆着了,她对云彻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找人把你抬回去,再给你开几副药,吃个几天就无碍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云彻要起身拜谢,结果又忘了自己动弹不了这回事,痛得呲牙裂嘴。
阿离看着好笑,说,“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
“这个?”云彻一思索,自己还真不知道是怎么摔来的,又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他只记得自己离开中庭后,本来想往门口走,可是看见假山附近有几株红梅开得好,他就过去欣赏了一会儿,又沿路看了一会后花园的景色,走着走着却迷路了,这时他看见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姑娘向他招手,就上前向她问路,那个姑娘带着他绕啊绕的,一直上了楼,走到一间绣房门口。
云彻正疑惑着这是什么地方,红衣姑娘拿手一指,大门突然就打开了,接着他觉得从后面传来一股力量,将他推进了房内,绣房内好象有个女子正躺在浴盆内,没等他看个清楚,又是一股强劲的力道当胸而来,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摔了出去。
云彻把事情说了,阿离问,“那个红衣女子长什么样?”
云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眉梢眼角都象在笑的样子。”
果然是喜媚那个妖狐,“你回去后,这里的一切不可再向人提起。”凤华交待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云彻急忙唤住,“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阿离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运,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见凤姐姐一面,都不能如愿,你在醉红楼胡乱转了一圈,却得到了凤姐姐的赠药。”
“原来是凤姑娘,小生失敬——”云彻受惊若宠,想要行礼,凤华已经走得没了影。
凤华选择徒步往桐云山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条道了,她想看一看这片她曾经往返无数的地方如今可有什么变化,果然数十年不见,两边的田野变得更肥沃了,小河变得更宽了,田里的庄稼长势也更加喜人了。
红姑就住在桐云山的山脚下,从凤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在那里,红姑说,她就是桐云山的守护神,只要山在,她就一直在,可是凤华总觉得,她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才会在自己和阿离选择去别处修炼的时候,她依旧顽固地守在这里。
这条路并不长,凤华信步走来,原来的荒野变成了良田,田边开凿了很多新的沟渠,这些沟渠都通向了远处的凤尾河,河边建着一座山神庙,供着不知名的神像,有农人跪在神像前,烧香焚纸,喃喃祈祷,请求神明的帮助。
凤华知道,这些祈祷声,只有红姑才能听见,他们心心念念的神明并不会来帮助他们,只有红姑会,红姑才是他们的神。
正值春天,盎然的春意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凤华突然感到前面传来一阵阴冷的气息,她走快几步,前方出现了一团黑色的浪潮,并且以很快的速度向前移动着,此起彼伏,蜿蜒向前,所到之处绿色的田地顷刻被吞没。
走近了凤华才发现那团黑色的浪潮原来由成千上万条蛇组成,它们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着,朝着一个方向迅速游动,并且还有更多的蛇,从四面八方涌来,源源不断地加入到黑潮大军中。
也许生来就是对头的关系,凤华对蛇这种动物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不敢太过跟进,只敢远远注视,见它们穿过农田后就消失在一片山丘后面。
凤华没了赏景的心情,加快脚步赶到了红姑的住处。
红姑的小院依旧是那样空落清幽,说是小院,其实就是几间草屋而已,屋内一架长案,几把竹椅,几张坐席,席上一把瑶琴,没有其它任何装饰,屋前屋后几片空地,一片竹林,几亩菜蔬,从早至晚,几声鸟啼,几片蛙鸣就是能听到的全部声音了。
凤华以前在这里修炼的时候,总觉得日子太过无聊,趁着红姑不注意就跑去市集玩耍,红姑总说她心思太浮躁,不象个修炼之人,后来凤华慢慢沉下了性子,能从早到晚打坐一天,红姑又说她沉稳有余,变通不足,要她去闹市多历练历练,总之,红姑是凤华最佩服,但也最不明白的人。
后来红姑也不常住在这里了,不是往桐云山去就是往别的什么地方,凤华去了别处游历后,和红姑见面的时候就更少了。
宅院没有设置结界,毕竟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也没人会来。
凤华走进去的时候,红姑正在擦试瑶琴,从琴身到每一根琴弦,擦得很细致轻柔,象在擦拭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你回来了?”红姑没有回头,依旧擦拭着瑶琴。
“姑姑一切安好?”多年不见,凤华对红姑还是挺想念的,但见了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好到哪去,能活着就是不错了。”红姑转过身来,依旧是满头的白发,深深浅浅的皱纹,嘴角泛着淡淡的笑意。
凤华相信,只要红姑愿意,她完全可以找一具更加年轻美丽的皮囊,但是这么多年,她始终守着一具枯朽的身子。
凤华想说几句表达思念的话,却终究没说出口,淡淡的问,“姑姑有事找我?”
“你近日修行得如何?”
“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刻苦固定重要,但修行一事,悟性各有高低,不是强求得来的,还是要看各人造化。坐下,我给你弹奏一曲。”
红姑正襟端坐,试了试琴弦,开始弹奏起来,凤华站立一旁,默然不语。
瑶琴上只有三根琴弦,红姑轻捻慢拢,琴弦时而振动,时而剧颤,发出一种沉闷的嗡嗡声,却没有任何音乐。
一只黄鹂飞落到窗前,歪头看着屋里的两人,也许觉得没有声音的瑶琴太过沉闷,不满地鸣啁几声,扑扑翅膀飞走了。
红姑一曲终了,回头看了眼凤华。凤华脸色不变,神色如常。
只有凤华知道,为什么这架瑶琴弹出的曲子没有声音,因为它是一把绝音琴,是红姑用来检验心性用的,只有动了情的妖才能听到音乐,对动情的妖来说,乐曲会令她痛不欲生,如同钻心蚀骨一般的疼痛,只有心如止水之人才完全听不到曲子,只能感觉到琴弦的震颤。
红姑曾经对着凤华和阿离再三交待,不得对任何人产生感情,否则不仅自己千年修行将毁于一旦,还会给族人造成灭顶之灾,这是妖的大忌,所以每次凤华来这里时,红姑都要弹上一曲,检验她们是否听从了自己的话。
看到凤华的淡然,红姑满意地点点头,她把瑶琴推开,说,“今天找你来,是因为有一件要事,你最近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却又知道究竟哪里发生了异变,看来我的念感修为太低。”
红姑点头,表情严肃下来,缓缓道,“鬼王从无极岛逃了出来。”
凤华吃了一惊,“鬼王?”
“不怪你念感不到,这无极岛是大海中的一处荒岛,距离我大武国十万八千里之遥,而且神仙在此设了结界,终年迷雾缭绕,寻常人根本找不到,以我千年的妖力,才隐约感知到那里的异常。”
关于鬼王的事迹,凤华也是略知一二的,传说天地之初,世上只有女娲和伏羲等寥寥数位神仙,女娲觉得天地之大,只有仙界一族未免太过沉闷,于是按照自己的模样,捻土造人,可是这些人偶毫无灵气,噬血逐力,与野兽无异,女娲便将自己的灵气灌注于人偶之中,使之有了七魂六魄,后来又渐渐发展出了六觉五识,女娲给他们取名叫凡人。
有了魂魄后,这些凡人逐渐脱离荒蛮,和野兽区别开来,生活上也自给自足,而女娲则因为耗尽了灵力,永远的化身为了昆仑山上的顽石。
伏羲见缔造出的人类无知无识,生活十分困苦,便将火种从天上带到了人间,教会他们如何生火,以及使用各种武器捕猎,同时还为人类创立了文字,发明了最早的医术和种植术,见他们在衣食饱暖之后又闲得无聊,还教会了他们弹奏乐器。
这些凡人逐渐建立了自己的社会和规则,创造出了仁义礼智信等社会礼仪,可伏羲也因为泄露了太多的天机,引起其他众神的不满,被众神驱逐出九天三界。
自此人类发展一路坦途,大地之上一派欣欣向荣,数万年来,各种惊世骇俗,能人异士之辈迭出,女娲和伏羲大神的灵气似乎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完整的发挥,甚至有青出于蓝而甚于蓝之势,做下了不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连天界诸神都不得不刮目相看。
人间的繁荣昌盛引起了鬼王的注意,这鬼王本是被天界贬到地狱的一名谪仙,因不能返回仙界,心生无限怨恨,千载万世,总想着如何报当初被贬的仇,虽然他拿天界诸神没有办法,但发现人间这些凡夫俗子俱是有弱点可寻的,只要略施小计,便可将他们玩于股掌之中。
于是鬼王每隔一段时间便在人间兴风作浪,数千年前,他在凡间诸国之间挑唆起一场战争,造成死伤千万,河流被尸体堵塞,田地被鲜血染尽,天界诸神联手将他镇住后,将他压在昆仑山下。
数百年前,一场罕见的地震让他从昆仑山下逃脱出来,重获自由的他再次掀起腥风血雨,这次他将瘟疫传播开去,使得人间死亡大半,户室中十室九空,十里街巷不闻人声犬吠,后来天上的几位上仙大为不忍,降下灵药福祉,才得使人间渐渐恢复元气。
众仙联手将鬼王擒住,将他封于净魔坛上的炼丹炉中,藏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岛上,后人将此岛称为无极岛,要经过三百年的烧炼,才能将鬼王烧死,可是眼看三百年之期就快到了,鬼王却从岛上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