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10月份,我坐某公司的轮船去汉口见一个朋友。我提前买了船票,定了商务舱。等到晚上11点来钟,我雇了一辆车把行李什么的拉到码头,带上了船。轮船要等到12点才开,我一个人待在商务舱里头觉得没意思,就去经济舱想找个熟人聊会儿天。在经济舱我看见一个南京人,估计也就二十来岁,身上穿的衣服很朴素。他见我走进来,就过来问我怎么称呼,我就跟他搭上了话,也问了他的情况。听他说话,感觉他是个很豪爽的人。两人聊得很投脾气,大概聊了得有一顿饭的工夫。忽然听到汽笛声响了,轮船开了。我见时间不早了,有些困了,就返回商务舱睡下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服务员给打来了洗脸水。我正在洗脸的工夫,忽然听见经济舱传来一阵吵吵声。我赶过去一看,就见一个人朝着昨晚跟我聊天的那个南京人拱手感谢。我问南京人刚才有人吵吵是怎么回事儿,只见那个刚才朝南京人拱手感谢的人没等南京人回答,就用手指着南京人跟我说:“幸亏这位先生,要不然我的一只箱子早被扒手划开偷走里面的东西了。”我这才明白刚才的吵吵声是因为有扒手要偷乘客的东西被发现了。
南京人请我到他的床铺坐下,两人又闲聊起来。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忽然有个小伙子打从前面的通铺舱来到了经济舱。他看见南京人的床铺边有个空铺,就叫来一个服务员说:“我原本买的是通铺票,但是睡通铺不大舒服。这个空铺能不能租给我睡?补多少钱我都没意见。”服务员自然也没意见,两人谈妥了应该补的差价。小伙子补齐了差价,就让服务员去通铺舱把自己的行李搬了过来,铺好了床铺。完了以后,小伙子坐在床铺上,随手从口袋里头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着了。小伙子抽了两口烟,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热情地递给南京人。跟着两人就尊姓大名地攀谈起来。一开始是说些客套话,后来小伙子就问起了南京人的家庭情况,家长里短地问个没完。南京人很实诚,小伙子问他啥他就回答啥。两个人聊得火热。当时,我正站在船舱口欣赏江面上的风景,本打算走回去也加入他们的聊天,不过见他们谈得那么投脾气,也不方便过去中断他们的谈兴,就远远地听他们聊天好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一天又过去了。早上起来,吃过饭以后,我又去经济舱找南京人,发现那个小伙子的床铺上没人,我就问南京人小伙子去哪儿了。南京人说可能是去上厕所了吧。没过一会儿,那个小伙子回来了,躺在他的床铺上,抽起了烟。
忽然来了一个老头,拄着一根拐杖,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好像在找什么人。找着找着就找到南京人床铺跟前,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又用手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把南京人打量了个遍。突然,挥手就给了南京人一个耳光,张口就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害得我好找!四处跟人打听你死哪儿去了!你拿着老子的钱逍遥快活,可是不心疼!你打算躲到哪儿去?”南京人被老头一个耳光打得有些发懵,差一点儿就跌下床铺,捂着脸问:“你是谁?为啥打我?”老头气得手直哆嗦,大骂:“你从家里偷了钱跑出来,连你老子都不认了!?老子不该打你吗?”紧接着,又冷不防重重地抽了南京人一个耳光。
这时候,船舱里的人都围过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南京人也急眼啦!准备还手,却被人拉开了。有的人问南京人,有的人问那个老头儿,问他俩到底认不认识。
老头儿气得腮帮子鼓得老高,说:“我是他老子!这还有假吗?!”
旁边有个人说:“他既然是你的儿子,你当着大家的面儿,说说他多大了,你们家里头都发生过哪些大事儿。”
老头儿指着南京人,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完了之后,大家都问南京人,老头儿说的对不对。
南京人傻眼了,说:“我家里头的事情他咋知道?!可是我爹都死了好几年啦!他为啥来冒充我爹?这tama是人干的事儿吗?!”
老头儿更来气了,举起拐杖劈头盖脸就打南京人,一边打一边骂:“畜生!不认老子就该下油锅!还tama咒我死!”
南京人被老头儿的拐杖一顿乱抡,躲又躲不开,防又防不住,没办法,只好抱着脑袋呼哧带喘往后退。等他退到船边的时候,老头儿扔掉拐杖冲了上去,一手提溜住南京人的裤腰带,一手托着他的腰,往栏杆外面猛推。
南京人只喊了一声“救命!”,就被推出栏杆,掉进江里了!一个大浪过来,被卷没影了。
老头儿把人推下江了,自己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还喊别人去救人。
这怎么救?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动。
老头号哭了一阵儿,见没动静儿,就爬起来往栏杆外面跳!旁边一个年轻人死命抱住他,把他拖回船舱。
老头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别提多伤心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虽然不认我这个爹,但是我也不该逼他呀!……”旁边有人劝老头儿:“你是气急眼了,没控制住,不小心才……也是他命该如此呀!”
救老头儿的那个年轻人愤愤不平地说:“这种人,连自己老子都不认!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老头儿又号哭了一阵,船到镇江了。老头儿一边流眼泪,一边收拾南京人的行李箱,雇了一个人挑着上岸走了。
那个救老头儿的年轻人跟刚才劝老头儿的那个人也一起上岸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刚才发生的这件惨事,忽然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到了汉口,跟朋友说起了这件事。朋友听了以后叹了一口气说:“出门在外,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长江轮船上的扒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那个南京人要是当时不揭穿他们,哪里会丢掉性命呢!所以说,除了扒手偷到我们自己头上外,别人的事少管——背地里都不能谈!可怜那个南京人死得不明不白。你还没明白过味儿吗?那个老头儿他是那个南京人的老子吗?他根本跟扒手就是一伙的!包括抱住老头儿不让跳江的那个年轻人,还有劝老头儿想开点儿的那个人,他们全都是一伙!你仔细琢磨琢磨,前后回想回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根据1919年由上海改良社会研究所编辑出版的《中国黑幕大观》翻译的,原来的文章名是《扒手杀人》,作者署名“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