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报纸还没看完,大街上隐隐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声音由远及近,从县委大门前疾驰而过。
刘海下意识地从床上站起来,隔着窗户往外观望。消防车早已疾驰而去,只有警笛声还在回响。不远处的夜空一派通红,县城里着火了。刘海推开门往楼外面跑,此时不少人都已挤进了走廊,纷纷往门外跑去。
大家站在办公大楼外往火光的方向张望。火势并不大,只是由于天黑的缘故才显得很亮,但是也不小,隐约能看见翻滚的浓烟和跳跃的火苗。
看火光的位置,距离县委大院并不算太远,就在县城的西北角。有对县城熟悉的人判断出了着火的单位:县棉纺厂。
听说是棉纺厂,大家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因为棉纺厂已经倒闭了,并没有工人上班,所以不会造成大的人员伤亡。而且棉纺厂也没有太值钱的东西,倒闭的时候可以说是穷得叮当响,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能卖的东西基本都卖了,所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经济损失。
大家看了一会儿,见火势渐渐被压制住,于是纷纷返回了各自岗位。刘海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次日刚上班,关于县棉纺厂着火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县委大楼,毕竟小县城不大,成规模的火灾更是多少年难得一见。有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起火的是棉纺厂办公室和财务室,由于电路老化,看守厂子的人在使用热水器时发生了短路,造成办公室起火,而后蔓延到了隔壁的财务室。
县委值班室向安监局询问了有关火灾的情况,安监局那边说火势还是比较猛的,但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因为厂子已经停产,偌大的厂子只有两个保卫人员在场;造成的经济损失也不大,厂子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可烧。
刘海只是偶尔听了几句,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本来他想走人的,但是听到安监局那边的介绍之后,他心里一动,一个想法突然之间冒了出来。
“老哥,你现在忙不忙?”刘海在电话里跟马可为说道。自从两人饭店长谈之后,关系又近了不少,刘海不再叫马书记和马乡长,而是直呼老哥。
“老弟你召唤,我就是再忙也得挤时间啊,说吧,有什么事?”
“我想出了一个解决柳河沟问题的办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这样,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再去一趟柳河沟,现场说。”
“好嘞,我马上就去。”
刘海不再打听火灾的问题,开车离开县委大院直奔柳河沟。
刘海的路程比较远,他到达柳河沟的时候马可为的专车已经在村口等着。刘海摁了一下喇叭,示意跟着自己走,马可为的司机马上会意,启动汽车跟在刘海后面。穿过柳河沟整个村子,又到了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跟前。
刘海下车,眼神越过柳河向远处望去,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远处是一条看不到边际的山沟,夹在两道山岭中间。说是山沟,其实还是比较宽阔的,宽度至少有一公里。山沟里杂草丛生、乱石成堆,各种各样的灌木覆盖了整个沟底。
马可为跟刘海并排站着,同样举目远眺。“老弟,你想说什么?”马可为问道。
刘海指着眼前的山沟说道:“你看这道山沟,多么宽阔平坦,不加以利用实在可惜了。”
“怎么用?”马可为问道。
“把柳河沟制作烟花爆竹的小作坊全部搬过来。远离村子、远离人群,把爆炸的危险性降到最低。”刘海回答。
马可为一拍大腿,“是个好办法。不过……工程浩大啊。你想过没有,光清理这些杂草和乱石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还要修路,造房子,修桥……每一项改造都需要钱啊!”
刘海扭头看了马可为一眼,“所以得需要你的帮助。”
马可为直嘬牙花:“老弟,咱们乡的财政情况你也知道,连发工资都困难,哪挤得出这么多钱?另外你可能不知道,段斌临走前留下了130万的亏空,现在的五七坟乡可以说是负债累累。”
刘海笑了:“呵呵,不是让你拿钱。你出人就好了,协助我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钱的事嘛……我慢慢想办法。”
“这个没问题,要多少人有多少人。咱们乡最不缺的就是人,最近可能要分过来一个大学生村官,我把他安排在柳河沟给你当助手。”
“好啊,最好把赵晓磊也调过来。”
“没问题,这些都不是问题。我还是担心钱的事,你搞钱,你上哪搞钱?不是老哥我埋汰你啊,别看你是政法委副书记、正科级干部,你还真没搞钱的路子。各局的局长、各办的主任,尿你这一壶?张刚书记亲自出马或许会好使,不过也不能太乐观,现在全县没一个单位不缺钱的,就是张刚书记出面也未必挤得出来啊。”
刘海不住点头:“是啊,所以目前只能说是一个设想。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彻底考察这条山沟,摸清底细,形成一份详细的可行性报告交到县长那里,县长如果批了,弄钱就容易多了。”
“这话说得对。说吧,需要几个人协助?”
“目前不需要太多,一个人就够了,协助我摸一下这条山沟的底细。”
“好,我现在就叫赵晓磊过来。”
“不急,你还要给我准备一些工具,比如百米绳、钢尺、笔记本、水壶、钉子、木橛子、大锤、铁锹、砍刀、油漆……”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能不能拉个清单。”
“好吧,我拉个清单回头发给你。明天准备一天,后天让赵晓磊带着东西在这里等我,正式开始干活儿。还有,这段时间我就不回县里了,就住在你们乡政府,这样还方便些,毕竟回县城路太远了。”
“没问题,宿舍都给你准备好了。”
两人谈妥之后各自离去。
刘海回去之后把自己的初步想法跟政法委书记张刚做了汇报,张刚认为可行,让刘海先把前期的考察工作做好,形成详细的报告。
两人正在谈话,突然听见大门口一片嘈杂,有人在大喊大叫。张刚和刘海暂时停止谈话,隔着窗户往外张望。
县委大院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还打着条幅。很明显,又一起聚众上访事件,这一次闹到县委门口来了。
张刚不禁一皱眉,他是主管政法的,维稳这一块归他管,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这个政法书记脸上也不好看。他让刘海和袁伟国一块出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必要时把信访局长老吴也叫上,安抚一下群众的情绪,尽快把事情稳定下来。
刘海和袁伟国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信访局局长吴广田已经在了,他正苦口婆心地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吴广田不愧是干信访的,说起话来声情并茂,既表示了对上访者的同情又没有失掉县委县政府的威严。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既站在了上访群众一边,又维护了县委县政府的立场,让每一方面的人听着都那么舒服。
眼见上访群众激昂的情绪被消化掉,吴广田提出要跟信访群众到信访局详谈,他会认真听取情况,然后秉公办理。但是这么多人不能都去,因为信访局办公室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吴广田的意思是留下几个群众代表,其他人先回去等消息,毕竟大家都很忙,有要看孩子的、有要照顾老人的、有要上班的、有要做饭的……没必要都留下,选出几个德高望重的留下来说明情况就行了。信访局会认真办理,如果办不了,也会向上级汇报,让上级办理。
听吴广田这么一说,信访群众们也觉得有道理,就选了几个代表留下,其他人各自散去。
刘海暗挑大拇指,这个吴广田真有一套,不到半小时就化解了一起群体事件,他干信访主任真是太合适了。
信访局就在县委大院和政府大院的旁边,这么安排主要就是为了就地解决围堵县委县政府的信访问题。
刘海和袁伟国也跟了过去,张刚让他们来查看情况,怎么也得了解事情原委吧。
信访接待大厅,吴广田安排众人落座,让秘书作好记录,然后开始询问情况。
几个群众代表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文化水平也不高,说起话来没有什么逻辑性,七嘴八舌的,这个说几句,那个又补充几句。
或许是已经司空见惯了,吴广田并不觉得烦躁,一直在很有耐心地听着。旁边的秘书也很有耐心的记录着。
刘海和袁伟国一开始听了个乱七八糟,后来慢慢地听明白了——
这些上访群众都是县棉纺厂的员工。前几年由于棉纺厂经营不善倒闭了,工人们只能离开厂子另谋出路。去年的时候,棉纺厂要把地皮给卖了,卖给一家房地产公司搞楼盘开发。工人们听说后纷纷找到厂里,要求给安置费和补偿费,毕竟这些工人都是厂里的正式工,拥有棉纺厂的股份,如今厂子的地皮要卖掉,理应给工人们安置和补偿。
有工人算过,棉纺厂占地将近30亩,按现在的市场价,这块地保守估计能卖1500万,足够200多名工人的安置费了。厂长当时也答应了工人们的要求,说等到跟开发商签订了买卖协议,钱到账之后就给工人们安置款。工人觉得厂长说的在理,就回家等消息。
今年刚过年,厂里对该块地皮进行了评估,估价竟然是310万。也就是说开发商要310万收购这块地。工人们听说后顿时炸锅了,310万也太少了,跟预先的估计足足差了五倍,这点钱安置200多名工人根本不够用。于是工人们围堵在厂长办公室门口讨要说法,要求公开评估依据和评估内容。
厂长跟工人们说310万只是初步估价,不作数,他正在争取利益最大化,让工人们回去等消息。厂长还说他在厂子里干了快40年,跟厂子有感情,跟工人们也有感情,自己绝不会干出卖厂子利益的事情。工人们相信了,于是继续等。
就在前几天,传出了县棉纺厂与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签订土地转让协议的消息,作价仍是310万。这下工人们彻底不干了,围堵在厂长办公室门口讨要说法,要求公开财物状况和资产评估报告。厂长一反往日和和气气的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工人们的所有要求。工人们被厂长的态度气坏了,一些年轻的工人开始硬闯厂长办公室。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十几个小混混,手里持着大砍刀,扬言谁敢硬闯就放倒谁。
工人们没有办法,开始去发改委和企业局上访。发改委和企业局马上派出了人员协调此事,并专门找厂长进行了谈话。迫于压力,厂长同意公开财物账目和资产评估报告,但是他又说会计不在,得明天。工人们寻思着等一天也无所谓,就答应了。
谁知道当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大伙,把财务室烧成了灰烬。工人们如梦方醒,原来厂长一直在玩儿套路,根本没有拿200多名工人的利益当回事儿。工人们忍无可忍,于是聚集起了一百多人来县委告状。
吴广田做好记录以后留下了几个职工代表的联系方式,一个是老曹,原棉纺厂电工;一个是王姐,原棉纺厂工会副 ;一个是小冯,原棉纺厂技术员;一个是老李,原棉纺厂销售员;还有一个是小李,原棉纺厂保卫科人员。
记好联系方式以后,吴广田让大家回去等消息,他会向有关部门反应,肯定妥善解决此事。
送走职工代表,吴广田开始向刘海和袁伟国吐苦水:信访局长这个差事忒不好干,对上对下都要笑脸相迎,哪怕心里再憋屈、再委屈,脸上也得是笑容灿烂。说话办事都得处处小心,哪怕说错一句话、一个字,被信访群众抓住把柄都可能酿出大祸。最让人头疼的是大多数的信访案件信访局都解决不了,需要下沉到各个职能部门去协调。最可气的是有些部门对信访办的人不理不睬,根本不当回事儿,明明能解决的事也要推到别的部门。最难办的还是需要几个部门相互配合才能解决的信访案件,哪怕有一个部门不配合都办不成,推诿扯皮、怕担责任不办事的比比皆是。有时候信访案件解决不了,还会被上级领导批评。总而言之吧,信访局就是个受气包。
刘海挺同情这位吴局长,他说的也许是实情。涉及到信访的案件,肯定不好办,如果好办,谁还会上访?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刘海问吴广田。
吴广田直皱眉:“这件事还真不好办,毕竟涉及到好几百名工人,处理不当的话就会形成群体事件。我得跟张书记和鲁县长汇报。”
“这个棉纺厂厂长也太坑了,1500万的地皮就卖了310万,明显是损害国家和工人的利益啊。这么巧火灾烧了账本,我看有人暗中做手脚。”刘海谈了自己的看法。
袁伟国推了刘海一下,告诉他不要乱下结论,没有经过调查,谁也不好乱下结论。
刘海闭口不再言语。
吴广田找政法委书记张刚和常务副县长鲁振乾汇报去了。
刘海和袁伟国从信访局出来,返回各自岗位。
当天下午,张刚和鲁振乾召集信访局、发改委、企业局、国有资产管理局等单位召开了关于“县棉纺厂信访问题”的专项会议,决定成立专门的工作组进驻棉纺厂,参加会议的各个部门都要派人参加,以最短的时间调查清楚棉纺厂的土地转让问题,给职工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鲁振乾特别强调:县棉纺厂是一个有着二百多职工的大厂,一定要站在全局的高度处理好这件事情,决不允许有群体事件发生,当然,必要的营商环境也要维护,不能打击企业的投资热情。
第二天一上班,张刚把刘海叫到了办公室,告诉他县里成立了棉纺厂土地转让问题的调查小组,组长由吴广田担任,副组长由政府办的史胜龙和刘海担任,另外信访办、发改委、企业局、国有资产管理局等单位都派人参加。
刘海说自己正在搞柳河沟的调研,恐怕分不开身。
张刚说你的副组长挂名就行了,工作重点还在柳河沟。因为鲁县长那边派出了政府办副主任史胜龙担任副组长,自己这边也得相应的派一个领导干部担任副组长,于是就报了刘海。张刚还说,刘海的副组长只是挂名,具体参与调查的任务交给小王就行了。
张刚这么安排,刘海也不好说什么。
当天下午,调查组的成员在信访局集合以后,直接赶奔棉纺厂。刘海作为副组长,第一天的调查还是要去的,他跟着众人一起到了棉纺厂。
棉纺厂厂长何桂荣热情地接待了调查组,在办公室摆好了各种水果和高档茶叶。见调查组的人进来,有专人给沏茶倒水。
组长吴广田让何桂荣介绍一下厂里的情况,以及跟房地产公司的交易事宜。
何桂荣挨个给递了一遍烟,尽管大家都没接,他还是毕恭毕敬地挨个递。介绍厂里的情况之前,何桂荣先是一声叹息:“唉,说起来都怨我这个厂长没能耐啊,把好端端一个棉纺厂搞到了倒闭的地步,作为厂长,我是第一责任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话又说回来,在当时那个背景下,全国的棉纺厂迎来了倒闭潮,倒下去的棉纺厂数不胜数,我们这个厂子也没能例外啊。”
吴广田打断了何桂荣的话,他说道:“倒闭的过程和原因咱就不提了,我们也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的。咱就说现在吧,把厂子的地皮卖给一家房产开发公司,有没有这事?”
“有,而且谈的时间不短了,从去年就开始谈,目前已经基本达成协议,资产评估报告也有了,只差在协议书上签字了。”何桂荣回答道。
“昨天有本厂的职工去县委门口告状,说你把厂子贱卖了,明明市值1500多万的地皮,你310万就卖,造成职工们的补偿和安置无法落实,有没有这事?”吴广田直奔主题。
“纯粹是造谣,那些工人离开厂子好几年了,他们知道什么?我也想把职工们安置好,可是厂子的地皮只值这么多,我有什么办法?我早想好了,310万的转让款我一分不要,全部给工人们分了,也算是我这个厂长为厂里做的最后一点贡献。至于310万够不够安置费,我也无能为力。”何桂荣回应道。
这时候来自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代表说话了:“据我所知,棉纺厂不是你何桂荣个人的吧?早年怀王县棉纺厂是县办集体企业,在本世纪初的时候进行了股份制改革,作为厂长的你还有全体职工占有了33%的股份,但是另外67%的股份仍然在县政府手中。你有什么权利单独跟别的公司谈厂子的土地转让?”
“这位同志说得对,我确实没有权利。不过早在两年前我就向发改委打过报告,申请把棉纺厂的土地连同地上附着物卖掉,以解决职工的安置问题和厂子的债务问题。县发改委两年前就已经批了。不信你看批文。”何桂荣一边说话一边扭头对刚才倒水的那个中年妇女说道,“小张,把发改委的批文找出来让领导们看看。”
那个中年妇女出去了一会儿,很快拿过来一份文件。
来自发改委的代表接过去看了看,确认是发改委下发的批文,上面写的很清楚,同意棉纺厂的转让申请。
来自国有资产管局的代表看到批文,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刘海说话了:“即便要卖厂子,也没必要这么贱卖吧?1500万和310万足足差了五倍啊。公开拍卖是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你没想过吗?”
何桂荣冲刘海笑了笑,说道:“刘书记,不是我跟你抬杠啊,我还真没想过拍卖。为什么呢?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应该是在七年前吧,那时候厂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给工人们发工资、交保险,厂里向市里的一家叫“凯胜金融”的融资公司借过钱,而且不止借过一次,前前后后借了有四五次吧,有的是为了发工资,有的是为了维持生产购置设备,总共有700多万吧。后来厂子倒闭,这笔借款一直没还上。怎么办呢?经县发改委和县政府同意,对这笔借款的利息部分实行了债转股。棉纺厂大概26%的股份以债转股的形式转给了“凯胜金融”。后来“凯胜金融”被长衡房地产开发公司收购了,于是“凯胜金融”的债权和股份自然而然转到了长衡公司名下。长衡公司也就成了咱们厂的新股东和债主。人家长衡公司持有咱们棉纺厂26%的股权,另外还是咱们厂700多万元借款的债主,厂子不卖给长衡公司还能卖给谁?我们找专业的评估公司做了资产评估,棉纺厂的地皮连同地上附着物一共价值1450万,减去700多万的借款,再减去人家持有的26%的股份,就只剩下310万了。这个是有账可算的,骗不了人。厂子内部的债权债务关系复杂,根本没法公开拍卖,即便拍卖,有人敢竞拍吗?”
刘海包括大家这才知道,棉纺厂内部还有这么复杂的债权债务关系。
何桂荣拿出了资产评估机构出具的棉纺厂资产评估报告,上面对各项资产列有明细表,各项资产的评估价格分的很细,最后合计是1453.842万元。按照何桂荣的说法,减去各种债务和股权后,只剩下310万左右。从账面上看没有毛病。
“债务和股权的事情口说无凭,有相关凭证吗?”国资委的代表问道。
“当然有,县政府和发改委的批文都有,咱们这有一份,长衡公司也有一份,估计县政府和发改委也有留存。”何桂荣回答道。
“厂子这些年来的账目呢,我们要看一看。”发改委的代表说道。
“这个……真是不巧,前天晚上一场大火,把财务室烧成了灰烬。”何桂荣说完,露出无限惋惜的神色。
“能带我们去看看火灾现场吗?”一直没有说话的史胜龙说道。
“当然可以。”
何桂荣领着众人来到火灾现场。这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楼顶上长满了杂草,甚至还长出了一颗粗壮的小树。木门窗的漆色已经掉干净,露出灰黑色的已经半腐朽的木质。整栋楼看上去充满沧桑,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历史。
楼房最西侧的房间被烟熏成了黑色,何桂荣说那就是失火的房间。最先是楼下的值班室着火的,火苗突突往上窜,火势很快蔓延到了二楼的财务室。消防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值班室和财务室都化成了灰烬。
看着漆黑破败的财务室,刘海觉得这场火来的太不同寻常,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而且他总感觉棉纺厂和长衡公司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出来那里不对。总之感觉怪怪的。占地将近30亩的大厂,最后只值310万?怎么听都像一个笑话。尽管厂长何桂荣说出了种种理由,但是总让人觉得里面有什么阴谋。却又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很憋屈,就像哑巴吃黄连一样。
“喂,想什么呢刘书记?”
刘海收回纷乱的思绪,定睛一瞧,是政府办的史胜龙。
“没什么,刚才走神了。”刘海说道。
“走吧,咱们屋里说去。”
刘海跟着众人重新回到屋里。
吴广田让厂长何桂荣把现有的资料都拿过来,调查组要逐一调查。大火虽然烧掉了财务资料,但是其他资料总还有吧,比如政府批文、会议纪要、申请报告、购销合同、各种协议等等,有什么拿什么。
何桂荣满口答应,让秘书小张去准备。时间不长,小张抱来了一大堆资料,满满的摆了一桌子。
组长吴广田给大家做了分工,要求务必仔细查阅,把重要文件摘出来单独存放。
晚上,何桂荣要请调查组吃饭。吴广田没有答应,他告诉何桂荣,这个房间暂时属于调查组单独使用,任何人不准进入。吃饭的问题调查组自己会解决。他还要求何桂荣没有必要不外出,随时配合调查。
何桂荣满口答应下来。
第一天就在整理查阅文件资料中过去了,基本没有实质性进展。
眼见到了下班的点,吴广田集合大家开了个短会,给大家宣布了几条调查期间调查组的纪律。然后宣布下班,第二天不必去各自的单位报到,直接来这里就可以了。
在回单位的路上,刘海一直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暗暗问自己,像棉纺厂这般的出售行为,算不算国有资产的流失?难怪工人们要上访,这么大一座厂子,卖掉之后连瓶酱油钱都换不来。这就是所谓的企业改制吗?改来改去把企业改没了,把职工们的权益和利益改没了。不排除有些人借着改革的幌子侵吞国有资产。如果把棉纺厂职工们的上访看作一个信访案件,那么这件案子的复杂程度远比在五七坟乡遇到的那些信访案件复杂得多,而且更具有隐蔽性和侵略性。老孙头儿的信访案件也好、金世昌的信访案件也好,说起来只是个人性质的,棉纺厂这件案子却是群体性的,危害性和复杂性要高得多,涉及的经济问题更是天文数字。
刘海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如果现在还在五七坟乡,怎么可能接触到如此复杂的信访案件呢,果然是平台越高、职务越高,接触到的案子越复杂。如果到了县长、市长级别,遇到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案子呢?
……
第贰天,刘海跟吴广田说了一声,自己不能再去调查组了,有单位的小王代表自己。吴广田自然不会说什么。
刘海驾车直奔柳河沟,赶到的时候赵晓磊已经在等着了。赵晓磊带来了不少的工具,都是刘海清单上列出的。说干就干,刘海带着赵晓磊开始实地勘察现场。其实这条山沟是柳河沟的一条分支,叫兔子沟。因为山沟里野草茂盛,野兔比较多,因此而得名。
刘海和赵晓磊一边走一边丈量,兔子沟的长度、宽度、平整度等等,都做了记录。为了记录方便,还要钉一些木橛子做记号,在上面标注上编号和里程。一天下来只勘察了一小部分,照这个速度,全部勘察完毕估计需要一周的时间。
刘海没回县城,而是去了更近的五七坟乡政府。马可为早给他准备好了房间。刘海在这里住了有小半年,所以一切都很熟悉,晚上把白天勘察的成果画成草图,然后倒头便睡。
就这样白天勘察兔子沟现场,晚上画草图。连续奋战了一周,总算把兔子沟勘察完毕,一张草图也绘制出来。从草图上看,兔子沟是外宽内窄,类似于牛角尖。兔子沟总长大概4500米,外面最宽处有1000多米,然后越往里走越窄,最窄处不足100米。里面虽然乱石不少,但是地势相对平坦,稍加平整就能利用。
刘海在草图上反复勾画,寻找着最佳方案。他画了几张方案的底稿,然后自己慢慢比对,写出每种方案的优劣,从投资、运输、生产、安全等多方面考虑,几经比较,终于拿出了一套最可行的方案——
顺着兔子沟的走向修一条4米宽的水泥路,水泥路修在中间,路两边50米范围外修建制作烟花爆竹的房子,每一座房子之间距离50米。这样每一座房子的距离都不会小于50米,即便有房子发生意外爆炸,也不会波及到其他的房子,把危险性降到了最低。每一座房子距离水泥路也不小于50米,即便在运输过程中发生爆炸,也不会波及其他。这样一来就彻底解决了生产中的安全问题。另外兔子沟两面环山,风向只能从山谷口往里吹。房子的朝向可以根据风向修建,做到通风良好,减少爆炸事故发生。这么规划的话,整个兔子沟可以修建200多座制作烟花爆竹的房子,足够用了。
刘海自认为方案还不错,于是拿给马可为看。
马可为看过之后不住点头,说方案是不错,从根本上解决了柳河沟的安全问题。但是关键是钱啊,钱从哪来?修一条4000多米长的水泥路,得几十万吧;修建200多座烟花爆竹加工作坊,得几百万吧;另外还要修一座小桥,也得十来万吧……方方面面都需要钱,这个项目没有500万恐怕下不来。500万啊,往哪弄去?以怀王县目前的财力,根本负担不起,或者说没那个闲钱。彩票中个大奖也才500万,总不能指望中奖吧?
刘海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头脑顿时清醒了。心说姜还是老的辣啊,马可为的眼光的确看得更远,钱的事还真是个问题。不过他还是想试试,先写份报告交到县里再说。
刘海跟马可为告别,打算回政法委自己的办公室写报告。马可为没说别的,只是提醒他不要抱太大希望。
回到单位以后,刘海见小王在办公室呢,就问他怎么没去调查组。
小王说调查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吴局长让大家回各自单位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刘海感觉挺意外,他问调查结果如何。
小王说正式的调查报告还没出来,不过根据这几天的调查,跟厂长何桂荣说的基本差不多,调查报告的方向也就这样了。
刘海心里暗想,上千万的大厂子说没就没了,最后还落个白菜价,这样的调查是不是轻率了?他摇摇头,感觉挺别扭。不过他不是调查组组长,还能说什么。
刘海关上门,开始专心致志写报告,足足过了两天一夜,几经易稿,最终的报告终于出炉。他自我感觉差不多了,然后交到了张刚那里。
张刚先看了报告的题目:关于柳河沟村烟花爆竹生产的综合治理报告。然后仔细阅读了一遍。
“这个提议很好,我看具有可行性。写这份报告下了不少工夫吧?”张刚说道。
刘海点点头:“我用一周时间走遍了兔子沟的每个角落。”
“嗯,不错,精神可嘉。不过动辄500万的改造资金,不是个小数目啊。目前的县财政有多困难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常委,比你了解的更多。目前全县靠工资吃饭的公职人员有6000多人,供养这些人员,光工资、保险等福利就要8000多万。去年全县的财政收入有多少知道吗?不足一个亿。也就是说每年的财政收入发完工资之后基本剩不下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吃饭财政啊。县里有很多民心工程需要干,为什么迟迟不动工?没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连张刚都这么说,刘海感觉这个方案要黄。
张刚说他派人把报告给张县长送去,看张县长怎么说。他还告诉刘海不要太灰心,事情也许有转机,事在人为,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实地走访一下柳河沟,看村民们对这个方案是什么反应。另外,你把方案细化一下,搞一个筹资方案,从多个渠道筹措资金,看能筹到多少,全部指望县财政肯定不现实。”张刚最后说道。
刘海感觉张刚的话很有道理,到底是领导,看事更全面。
这天是周六,刘海没有去柳河沟,他想租一套房子,于是就在大街上转悠,专看街头巷尾的租房小广告。
比较了几处房子之后,刘海选择了一处距离县委大院不算远的小区。虽然是个老旧小区,贵在租金便宜,一套两居室一年才3000块钱,在省城是不敢想象的,但是需要一次性付一年的。
房东是个老工程师,退休后搬到新房里去了,老房子就用来出租。刘海看看房子感觉还不错,虽然旧,但是收拾的很干净,看得出这位老工程师很爱干净。房子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老彩电和一台老冰箱,基本上可以拎包入住。
老工程师还是很人性化的,见刘海一个人住,说可以只租其中的一间卧室,另一间他租给别人,这样租金还能便宜,一年只需要1600块钱。
刘海寻思着两人合租不方便,就没有答应。但是自己租一套两居室又确实是浪费,还要多拿1400块钱。他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说租金先付了,至于自己租一间还是租一整套,考虑几天再说。
老工程师说可以,如果只租一间的话,3000块钱可以算两年的租金。
刘海很爽快地交了三千块,打算今天就搬过来。
老工程师说他有三轮车,可以帮忙给搬运东西。
刘海说那就麻烦您老一下。
刘海把行李从县委大院背出来,放在三轮车上。
老工程师满脸的惊讶:原来你是在县委工作的干部呀,这下我就放心了,我还怕租给不三不四的人呢。
刘海笑了笑,说朗朗乾坤之下,哪来的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人。
老工程师直摇头:有人把房子租出去,租客是干毒品的,里面还死了人,你说晦气不晦气?那样的房子就成了凶宅,谁还敢住?租给你这样的干部,我一百个放心。
刘海把临时的家安顿好,感觉很满意,总算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父母搬过来住几天也不成问题。
刘海在家好好休息了一天,晚上还自己包了顿饺子。第二天是星期天,刘海在超市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什么洗发膏、沐浴露、浴巾、蔬菜、水果、零食、睡衣、花盆、衣架……以前总住单位宿舍,这些生活用品没地方放,也就不敢买,现在好了,有了家了,可以生活的随心所欲了。
周一,刘海在单位报到之后,驾车直接去了柳河沟。到了柳河沟先找支部书记李保华。原来的支部书记李树林因为在上次的群体事件中表现不好被撤职。新任的支部书记李保华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党员,为人忠厚老实,只是年纪有些大,工作不够泼辣,缺乏对新生事物的理解。不过柳河沟所有党员当中实在选不出比李保华更合适的了,其他党员要么年纪更大、要么一心想着制作烟花爆竹赚钱、要么常年在外,范占奎和马可为只能先让李保华顶上去了。
刘海见到李保华之后,对方说乡里新派来了一位“柳河沟党支部第一书记”,现在就在村委会,是不是一起见个面。
刘海说当然要见,乡里给配备第一书记是好事,是要帮助柳河沟搞好支部建设。
柳河沟村委会是全乡最宽敞漂亮的村委会,整齐的房屋、平整的院落,看上去干净而气派。柳河沟是全县最富裕的村子之一,自然有钱建最气派的村委会。说是村委会,其实是村委会和党支部的联合办公地点,村民们一般都叫村委会或大队部,把党支部省略了
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刘海见到了这位“第一书记”,竟然是个女孩儿。刘海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女孩儿任党支部第一书记,范占奎和马可为在搞什么名堂?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吧。
“你就是刘海刘书记吧?”女孩首先说话了。
“对,我是。你是……”
“我叫鲁希楠,是新分过来的大学生村官,马乡长说你经常来柳河沟下乡,让我好好配合你的工作,给您打下手。”鲁希楠一边说话一边露出浅浅的笑意。
刘海心里暗自埋怨马可为,就不能派一个靠谱点的第一书记吗。不过他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跟鲁希楠和李保华一起进了村委会办公室。
刘海说他这一次来的目的是搞一个调研,计划把兔子沟改造成鞭炮生产基地,把鞭炮生产彻底搬离柳河沟村,达到安全生产的目的。调研的目的就是通过入户走访,看看群众们对这个方案的看法,有多少人支持,有多少人反对。
刘海把自己编制的改造方案放下了一份,让鲁希楠和李保华阅读,先掌握了方案的实质再去走访。
鲁希楠和李保华看过之后都说方案很好,可以从根本上降低烟花爆竹生产中的危险性,避免连环爆炸的发生,而且还能改善村里的居住环境。为了制作烟花爆竹,村民们搭建了很多简易房屋,一间紧挨一间,有的人家把大街都占了。如果能整体搬出去,这些简易房都能拆除,村里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
李保华马上在大喇叭里广播:全体党员和村委会干部立即到村委会集合,有重要事情商议。
春节刚过,新一轮的烟花爆竹制作高潮还没有到来,地里的农活儿也没有开始。广播发出后,不管是党员还是村委会干部,都第一时间来到了村委会。
李保华清点了人数,全村九名党员到了八名、四名村委会干部全部到齐。唯一没到的党员是李树林,他刚被免职不久,估计心里还有些不平衡。
刘海把自己改造兔子沟的方案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了大家。众人听完不住地点头,认为方案可行,真要能实施的话,生产烟花爆竹的危害程度能降到最低,这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搬运机械麻烦一些,但是跟安全比起来,大家还是能拎得清孰轻孰重。
刘海没想到这个方案会受到大家的一致支持,接下来就是挨家挨户走访了,听取群众的意见,毕竟任何的方案都需要群众来支持。
李保华给在座的党员和村委会干部做了分工,每人负责走访若干户,李保华自己也分了15户的走访任务。刘海要求大家天黑之前务必走访完毕,然后来村委会汇报。大家领了任务之后纷纷离开村委会……
办公室只剩下了刘海和鲁希楠,两人就扯了一会儿闲篇。鲁希楠说她是本省一所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本来在一家私企实习,年前听说省里招考大学生村官,就报名了,后来就分配到了这里。
闲谈之中,刘海不禁多看了鲁希楠几眼。客观地讲,鲁希楠并不算特别漂亮的女孩,但是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英气,匀称的身材配上干练的马尾辫,整个人显得清爽而简洁,少了一些媚俗之气,多了几分飒爽之姿。
刘海说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去走访几户。鲁希楠拿着笔记本跟刘海出了村委会……
刘海首先走访了“上访钉子户”李大锤,要想把这个方案真正展开,李大锤是一个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人物。
刘海把方案仔仔细细地跟李大锤讲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见。李大锤听完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表示可行,如果要搬的话,他第一个把自己的制作鞭炮的作坊搬出去。虽然前期搬运机器麻烦些,但是一劳永逸,能彻底解决安全问题。
能得到李大锤的肯定,刘海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方案还是容易被人接受的。下面就看走访的结果了。
傍晚,全体党员和村委会干部重新集合在村委会办公室。刘海让大家一个一个汇报,鲁希楠做好详细记录。
第一个汇报的是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李保华,他走访了15户,其中有12户明确赞成刘海的方案设想,另外3户持观望态度。
刘海点点头,看来绝大多数群众还是赞成的,跟他自己走访得到的情况差不多。
第二个汇报的是村支部副书记田胜利,他走访了16户,有11户表示支持,2户持观望态度,只有1户表示反对,反对的原因是他家的制作作坊规模太大,搬出去不方便,还有1户家里没人,暂时无法走访。
第三个汇报的是村妇联主任,她走访了18户,14户赞成,1户反对,另外3户摇摆不定。
……
逐个听完大家的汇报,刘海心里有底了,柳河沟全村一共有制作烟花爆竹的作坊245个,也可以说是245户人家在制作烟花爆竹。其中明确支持把作坊搬出村子的有200户以上,占了绝大多数,一方面表明这个方案有群众基础,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村民们对安全问题还是有清醒认识的。有了这两个方面做保证,刘海的信心又足了几分。
开完会已经将近晚上九点,刘海对大家表示了感谢,告诉大家可以回家休息了。
把众人送走,刘海问鲁希楠怎么办,住在村委会还是回乡里。
鲁希楠说回乡里,自己一个女孩子单独住在村委会还是有些不方便。
刘海开车带着鲁希楠回了五七坟乡,乡机关里有鲁希楠的宿舍,刘海也有宿舍,两人各自回房休息。偏巧赵晓磊今天也值班,他见刘海来了,赶紧给烧了热水,让刘海烫烫脚。
刘海问赵晓磊,今天值班谁是带班领导。
赵晓磊说是副乡长郝佳旭。
刘海这才想起来,郝佳旭也提拔成副乡长了。他又问马可为是哪天的班?
赵晓磊说马乡长不值班,自从升任乡长以后就不值班了,这是乡里的惯例,书记、乡长不值班。
刘海本来想找马可为谈谈今天走访的情况,看来只有明天再说了。
第贰天,刘海吃完早饭专等着马可为。上午八点多一点,乡里各部门的干部陆陆续续来到,有骑摩托的、有开私家车的、有骑电瓶车的、也有骑自行车的。那时候私家车还不算太普及,乡镇干部的工资普遍不高,尤其是乡财政开支的干部,在乡财政捉襟见肘的时候工资常常不能按时发放,所以能开上私家车的乡干部不算太多。
时间不长马可为和范占奎的专车也到了,书记、乡长在各自办公室休息片刻之后,上午八点半准时召开全体会议。
刘海看着众人往会议室走,心说好熟悉的一幕啊,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啊。他没有进会议室,只是站在院里远远的看着。范占奎和马可为居中而坐,听取着各部门、各包村干部的汇报。以前开会,段斌侃侃而谈,现在轮到了范占奎,或许以后就轮到马可为了吧。铁打的单位,流水的官,一点不假啊。
九点多会议结束,马可为直接把刘海领进自己办公室,然后关上门。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铁,无话不谈。
刘海也没绕弯子,把昨天的走访情况跟马可为讲了一遍,他认为这个方案有群众基础,基本是可行的。目前最大的难题就是钱,刘海让马可为给出出主意,怎么弄钱,从哪弄,弄多少。
马可为仰着头思索了好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睡着了。
刘海也不打扰,就一直坐着等。直到马可为重新坐好。
“怎么,有办法了?”刘海问道。
“办法不能说没有,但是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先试一试。”马可为慢吞吞地说道,看样子还在斟酌。
“说说看,你只要给指条路,我就去走。”
马可为彻底把身子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道:“是这样,最近几年县里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基建项目。比如农业局局吧,有土地整理项目;比如扶贫办吧,有改善人居环境项目;再比如交通局吧,有村村通项目……这些项目都是上面拨款,不用发愁钱。你要是脸皮厚、关系硬,可以去这些局里多跑跑,兴许能搞到一些资金。”
刘海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啊,你怎么不早说。”
马可为并没有刘海那个兴奋劲儿,他淡淡地说道:“我只是说让你去试试,并不一定能成啊。这些项目都是专款专用,没有领导特批,谁也不敢挪动,所以你还得找领导。另外就是想办法把项目套到柳河沟,搞基建的钱就有了,一个项目不够就多套几个。”
“只要有钱,找谁都没问题。”刘海信心很足。
马可为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跟你说啊,筹集资金的事不能只盯着县里,你得多渠道考虑。比方让柳河沟的村民集一些资也不是不可以。另外,除了我说的那三个局,你还可以去水利局问问,可不可以让他们帮着把柳河的桥修上。”
刘海不住地点头,心说马可为这家伙到底是从基层干出来的,点子比谁都多。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开始埋怨马可为:鲁希楠一个小姑娘,你安排她到最偏远的柳河沟当支部第一书记,真的合适?
马可为说,我不是在替你着想吗,你要改造柳河沟,我专门给你派去了个助手。
刘海说即便是助手,也得派个男孩啊,一个女孩儿多有不便。
马可为说全县的大学生村官名额只有9个,每个乡镇一个,咱们乡就分了鲁希楠一个人,不派她派谁?你要是不需要,我就把她派到别的村。
刘海赶紧摆手,算了,还是留下吧,有个人做第一书记协助李保华开展工作挺好,单靠李保华一个人,我还担心他玩不转呢。
马可为又提了一个建议:改造兔子沟的事情最好请一位有建筑施工经验的老工程师担任顾问,这样会少走不少弯路,同时也能节省不少资金,让专业人干专业事,避免屁股决定脑袋。
刘海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房东:那个退休的老工程师,可以请他担任顾问。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马可为有事情要跟范占奎出去一趟,说是拉什么外商投资。
刘海把马可为刚才说的话理了理,决定一步一步往下走,事在人为、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坚持下去就有成功的希望。他刚打算开车回县城,鲁希楠跑到了他的车前。
鲁希楠说昨天你把我送回来的,今天不把我送回去啊,我的电瓶车还在柳河沟村委会呢。
刘海一拍脑门儿,还真把鲁希楠这档子事给忘了。他让鲁希楠上车,把她送回柳河沟。路上刘海对鲁希楠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办,就多帮他做做群众的工作,争取赢得所有村民的理解和支持。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把制作烟花爆竹的作坊搬到兔子沟耗资巨大,刘海想让村民们自筹一部分资金,当然现在只是设想。刘海想让鲁希楠在这件事情上摸摸底,看看村民们对集资是什么态度。
鲁希楠马上理解了刘海的意图,说她今天就开始摸底,但是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引起村民的抵触情绪。得慢慢来,旁敲侧击的去了解。怎么也得两周以上的时间。
刘海表示同意,感觉鲁希楠这孩子心思很细,或许马可为派她来是对的。
把鲁希楠放在柳河沟村委会,刘海马不停蹄赶往县城,他迫不及待想见一见自己的房东:那个退休的老工程师。
刘海到家后马上给老工程师打电话,说有事商量。
老工程师很快骑着电动三轮来到刘海的住处,问刘海有什么事?
刘海说有一个建设项目想请老工程师参谋参谋。
老工程师长出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水管、电线又坏了呢,作为一个老旧小区,水电维修是经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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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把自己的方案和草图铺在桌子上让老工程师过目。
老工程师说我姓钱,你叫我老钱或者钱工都行,在单位人们都这么叫,习惯了。
刘海说那我就叫你钱工吧。钱工就是钱工程师的简称,属于建筑行业的专门用语,在姓氏后面加一个“工”字表示尊称。
钱工把方案和草图看了一遍,说方案还行,很详细,但是草图不行,很不专业,这样的草图本根不能拿去施工,也不能用来计算施工成本,得专业化、细致化才行。
刘海伸出了大拇指:果然是老工程师,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
钱工说不如这样,你领我去看看现场,我发挥一下余热,给你画一份专业的施工图纸。
刘海大喜过望,拉着钱工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马上开车拉着钱工赶奔柳河沟。
钱工看着兔子沟的青山绿水很高兴,说好久没有在山里活动了,脚下踩着乱石、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很舒畅。说干就干,钱工开始实地踏勘现场,为画施工图纸做准备。刘海和鲁希楠陪着,给钱工打下手。
这时候刘海的手机响了,是信访局局长吴广田打来的,他让刘海赶紧回去开会。调查组对县棉纺厂的调查已经结束,正式的调查报告已经出来,小组成员们要进行审议,没有异议的话就要对外发布了。作为调查小组的副组长,刘海肯定要参加这次会议的。
刘海让鲁希楠陪着钱工继续踏勘,自己先回县里。晚上他会派县政法委的车把钱工接回去。县政法委除了书记张刚的专车之外,办公室还有一辆办公用车,也配有司机,归办公室统一管理,单位的人用车的话可以在办公室登记,经批准后使用。
刘海给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让他务必在天黑之前派车去柳河沟把钱工给接回来。
县棉纺厂调查小组的总结会在信访局会议室进行,组长吴广田居中而坐,刘海和史胜龙分列左右,其他的成员依次而坐。
总结报告的草稿已经提前打印出来,在场众人每人一份。组长吴广田把调查结果简单介绍了一下:
一、关于县棉纺厂向凯胜融资公司借款之事,经查确有其事,借款总额703万元。棉纺厂的账目虽然烧掉了,但是棉纺厂给凯胜公司打的收据和借条还在,目前在收购凯胜公司的长衡公司保存;
二、关于县棉纺厂以债转股的形式向凯胜公司转让股份抵付利息的事情,确有县政府和发改委的批文。共转让总股份的26%,抵偿利息135万元;
三、由第三方评估机构出具的怀王县棉纺厂资产评估报告,经确认属实。该评估机构承诺为其做出的评估结果负责;
四、经查,县棉纺厂现有的股权构成为:县政府占股41%,全体职工和厂长共同持股33%,长衡房地产开发公司持股26%;
五、关于县棉纺厂整体出让一事,确有发改委的批文;
六、县棉纺厂目前市值1453.84万元,扣除长衡公司的股份和债权之后,资产净值合价为310.28万元;
七、火灾将财务室的账目烧毁,无法进一步核实当初的财物状况;
吴广田介绍的比较简单,但是涵盖了调查报告的主要内容。他介绍完之后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和看法。因为大家都要在“意见表”上签字,所以吴广田要求大家都要发言,各抒己见,争取最后达成一致。
大家小声议论了几句。
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史胜龙首先发表了看法,他认为调查组的工作还是认真、踏实的,出具的调查报告也是客观准确的,各方面的调查都有理有据、详实准确,可以正式发布。
发改委和企业局的代表也没有异议,认为可以发布。
轮到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代表发言时,这位代表有不同看法:县棉纺厂债转股也好、整体出售给长衡公司也罢,只通了过县政府和发改委的批准,而没有经过国有资产管理局审批,在程序上来说是不合规的。
史胜龙说这好办,可以让棉纺厂厂长去国有资产管局打申请报告,局领导给他批了,程序上不就合规了。
刘海忍不住发言了,他认为这样做不合适,因为现在不是在给棉纺厂擦屁股,而是在审查他的各种手续合不合规,有没有变相侵吞国有资产,有没有损害国家和职工的而益。一味的迁就,给他开后门补手续,这种做法绝不可取。
史胜龙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是他自知失言,没有再多说什么。
来自县纪委的代表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调查组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调查报告也是客观详实的,不过棉纺厂在债转股和整体出售的环节上确实有违规,可以考虑将该问题写进调查报告。
吴广田点点头,认为有必要加上这一条。他让工作人员重新修改了报告,然后重新发给在座的每一位。
报告修改之后。史胜龙和来自发改委、企业局、纪委的代表都表示了认可,认为可以正式对外发布。刘海和来自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代表则表示反对,他们认为棉纺厂绕过国有资产管理局去审批债转股和整体出售,不仅涉嫌严重违规,而且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值得进一步调查。
史胜龙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把手里的笔往桌子上一扔,背靠椅背说道:“我看没什么好调查的,报告上已经注明了程序违规,没有经过国有资产管理局审批,这还不够吗?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至于他为什么违规,有必要调查吗?比方说他忘了,没有把国有资产管局当回事;他着急,故意省去了一些手续、少跑了一些部门;甚至说故意绕开了国有资产管理局,那又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何挽回?”
刘海不同意史胜龙的看法,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又不说了。
这时候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代表说话了:“县棉纺厂厂长何桂荣,数年前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国有资产管理局,申请债转股、厂子整体出售等事宜,但是局长没有同意。何桂荣就一直去,局长一直没有同意。后来换了一任局长,何桂荣又去审批,新任局长仍然没有批准。也就是说,前后两任局长都没有批准何桂荣的申请。我只说这么多,调查报告发布与否,大家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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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新这么多,下午还会再更新一部分。
吴广田见大家的意见不能统一,提议采用举手表决的办法。
表决结果二比五,除了刘海和国有资产管理局的代表之外,其他人都同意报告正式发布。
“既然多数成员赞成,那么报告正式发布。同意发布的同志在‘意见表’上写同意,不同意的同志在‘意见表’上写明不同意的理由。当然了,发布之前还要征求一下鲁县长和张书记的意思,我会尽快把报告送过去。”吴广田最后说道。
当天下午五点,关于县棉纺厂的调查报告正式对外发布,同时调查小组解散。
……
调查报告正式对外发布后,刘海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心里很不舒服。在疑团尚未全部解开之前盖棺定论,真的合适?前后两任国有资产管理局局长都没有批准的事,最后竟然办成了,里面有没有猫腻?毕竟是一千多万的国有资产啊!刘海心里堵得慌,这件事他没参与也就罢了,偏偏自己是调查小组的副组长,尽管是挂名的,那又怎么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刘海感觉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不吐不快。他敲响了张刚办公室的门……
张刚见刘海进来,放下了手头的文件,笑着问道:“你找我有事?”
刘海点点头:“有事。”
张刚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说。”
刘海毕恭毕敬坐了过去,“张书记,棉纺厂的调查报告你看了?”
“看了。”